第201章
自从静王上任,京兆府衙门每一次开堂都能引来百姓口口相传、争先围观。
盖因他身份高贵、地位超然,又曾因十年的民间生活对民情十分了解,每一次差事与案子都办得十分妥当,招惹了不少勋贵记恨的同时也赢得了百姓的爱戴。今日又有一桩案子能得到静王亲自开堂审理,自然百姓奔走相告,齐齐来围观热闹。
安宁郡主将状纸呈上,她头戴幂篱,衣着华贵,端坐在圈椅上时犹如一尊雅致玉像,哪怕看不清面容,但从那仪态气度也能分辨出是一位仪态万方的美人,相比之下,站在她身旁的蒋携芳就差了许多。
静王目光再往下,落到已经被传上来的被告父子俩,蒋携芳的相貌有几分随了安宁郡主,是个娇俏动人的美人,蒋携宝就差许多了,他的相貌随了生父,是个小眼厚唇的平庸相貌,兼之体型肥胖满脸油光,瞧着更是不堪。
再度被押上这座公堂,蒋携宝瑟缩了一下,连看静王一眼都不敢,显然上一次毫不留情面的一通板子将他给打怕了。
蒋家主则是盯着端坐不动的安宁郡主,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静王瞧着他们,目光又掠过堂外的百姓,落到了虚空中的某一点,心想蒋携芳刚刚从王玉燕的酒楼里出来没多久,安宁郡主就来状告亲夫,这里头很难说没有天子的手笔。
而此时天子正和皇后坐在茶楼的包间内,一边和皇后品尝茶楼心上的点心,一边听江子欢犹犹豫豫地说话。
“陛下,卑职有件事不得不问,求陛下解惑。”
此时花宜姝往李瑜碟子里放了最甜的一块桃花酥,李瑜咬了一口,心情正好,听见江子欢这么问便微微蹙起眉来,在花宜姝看来,他蹙眉只是习惯,但是落到周围伺候的人眼里,这就是天子不悦的象征了。
屋内伺候的内侍悄悄扫了江子欢一眼,示意他不要在天子与娘娘相处正好的时候来当蜡烛,江子欢也收到了内侍的眼神提醒,但是这句话他是非问不可的,想到安墨说的话,再想想如今陪在陛下身边的娘娘,江子欢勇气大增,开口道:“陛下,郑开良当上御前侍卫虽才两个月,但他一向勤勉刻苦,论武功论相貌都是上等,平日里也是恪尽职守,却不知为何您要将他贬职?”
江子欢一口气快速说完,心里砰砰直跳,陛下从前发落过那么多人,他还是头一个提出质疑的人。
果然,天子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你觉得朕做得不妥?”
他侧过身直直望来,与日俱增的威势如同高山巍峨,江子欢一下就腿软了,他强撑着站在原地,后心已经流出了汗,嘴上忙道:“陛下,卑职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想知道郑侍卫做错了什么,好将他作为反面案例警示自身及下属。”
天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个洞来,室内安静众人安静如鸡,纷纷觉得江子欢今日要完,就在众人为江子欢捏一把汗时,一道清越的笑声响起,皇后娘娘将一杯茶放到天子面前,温声道:“陛下,你盯着他看作甚?瞧瞧都把他吓坏了。”
随着话音落下,仿佛金光穿透阴云、凉风吹拂而过,众人心弦一松,悄悄看向帝后。
只见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道:“陛下,不止是江统领,我也正好奇呢,既然那姓郑的侍卫做得好好的,为何要将他贬下去?”
对着皇后,天子的容色可就温和许多了,他拧紧的眉宇舒展开,向她解释道:“那人有些问题,朕才将他撤了的。”
花宜姝便问:“什么问题?”
李瑜:……
江子欢得知不是陛下无缘无故发脾气撤人,心中着实松了口气,正等着听到答案,忽然间停在了这里,仿佛被高高吊起,怎么都不得劲儿。
他却不知道,天子此时心里也正在激烈交锋。
【这个江子欢,比曾经的张达先还要笨,朕把人撤了就撤了,你自己不会去想那人有什么毛病吗?你自己不会去问他吗?平时不上香,临阵抱佛脚,你看菩萨搭理你不?】
【难道在江子欢眼里,朕就是那种随随便便裁撤人的昏君不成?】
【身为朕的近身侍卫,身为朕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你对朕却半点信任也无!朕从前花费在你身上的心血都错付了!】
【错付了!】
花宜姝:……
【真不知道你这么笨,是怎么追求到安墨的。】
天子心里对江子欢一通编排,最后总算有了句好话,【罢了罢了,看在你勾走安墨的份上,朕就不与你计较了。】
【只是朕跟心肝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哎,真是扫兴!】
花宜姝眼见江子欢等得脖子都长了,便道:“江统领,你可知罪?”
江子欢一愣,既惶恐又纳闷,就听娘娘接着道:“陛下慧眼如炬,既然说郑侍卫有问题,那必然是真的,你不去调查取证,难道还在这里等着陛下为你解释?若是人人如此,那这天下所有的事都由陛下一人打理好了,还要你们这些臣子作甚?”
江子欢刹那间仿佛醍醐灌顶,他立刻单膝跪下,正气凛然道:“娘娘教训的,是卑职失察,卑职立刻前去调查!”
同时心下也不免紧张,那郑侍卫有问题而他竟然没有发现,竟然等到陛下将人撤了还傻傻来问,幸亏陛下没有降罪!
江子欢只是在天子和娘娘面前恭敬小心,不代表他真是个蠢人,带着人出去将郑侍卫查了个底朝天,果真发现了不对劲,郑侍卫竟然仗着自己是天子近臣,跟他舅家联络好,要将天子出宫的行踪泄露出去,好让舅家表妹制造一场偶遇企图入宫。
得知真相,江子欢顿觉之前真心实意把郑侍卫当弟兄看的自己是个傻子,虽然郑侍卫属于犯罪未遂还被提前贬谪,但江子欢可没留情,按着律法该怎么办就怎么把他办了。
这件事落下后,众人终于明白原来天子不是无缘无故发落人,心中松口气的同时也不免对天子更加敬畏,原来在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毛病的时候,天子就已经对郑侍卫的德行了若指掌,难道除了他们这些御前禁军,天子手底下还有另一支专门刺探情报、监控他们言行的队伍?这么一想,不觉细思极恐。
而这般高深莫测的天子,皇后娘娘竟然能从容不迫地与他谈笑风生,甚至还能说动原本从不解释的天子,娘娘也是令人细思极……哦不,威武不凡啊!
自此之后,皇后娘娘的名声就在臣子当中流传开,但凡有什么拿捏不定的或者畏于天子威势不敢进言的,都要先来问候皇后娘娘。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此刻,茶楼包厢内,江子欢退下之后,花宜姝一摆手,等其他人陆续退下后,就支着下巴,笑盈盈看着天子。
李瑜:……
【这……这么看着朕作甚?】
【难道是朕出门前特意修的眉毛被心肝看出来了?】
花宜姝惊讶,他出门前修了眉毛,什么时候的事?姑奶奶竟然没有发现?
她目光不由上移,盯住李瑜的浓密修长的眉毛。
两人对视一会儿,半开的窗户外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细细一听,是安宁郡主的人在念诵状书。
安宁郡主状告她名义上的丈夫宁安侯贪污户部百万巨款,请求户部、京兆府与大理寺共同彻查。
两人的注意力被引开,李瑜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安宁郡主会同意?我看安宁郡主并不喜爱蒋携芳。”安宁郡主倘若真心疼爱女儿,就会凭着她与皇帝的一点情分竭力达成女儿入宫的心愿,而不是把宫中的人脉借给蒋携芳,亲眼送这个女儿走上歧途。
花宜姝其实对安宁郡主并不了解,毕竟她也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对方一面,她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安宁郡主最终都会去的。”其一,安宁郡主也许不疼爱蒋携芳,但蒋携芳终究是她的女儿,当年她因为失了身就忍受屈辱嫁入蒋家,说明也是个看重颜面的,女儿珠胎暗结被丈夫强行送走,这事要是传出去,安宁郡主面上无光;其二,哪怕安宁郡主对蒋携芳厌恶到恨不得她去死,她也会同意蒋携芳的祈求,毕竟她怨恨蒋家,能送蒋家下地狱她求之不得,况且蒋携芳是被王玉燕送过去的,众所周知王玉燕是皇后的人,而皇后身侧站的是谁?
安宁郡主又不是蠢人,很轻易就能明白其中关键,得知天子要对付蒋家,她自然乐意效劳。毕竟以她的身份状告宁安侯,可远远比蒋携芳更有分量。
花宜姝将这通分析说出来,果然收获了李瑜赞赏的目光,“娘子果真冰雪聪明。”
李瑜这前所未有的“娘子”二字可差点闪了花宜姝的腰,她眨眨眼,目光从李瑜微红的耳垂移到他眉毛上,这才发现原来他连鬓角也修过了,前些日子鬓边新生几根显得杂乱的细软毛发已经不见了,更显出丰神俊朗来,目光再往下移,见他穿着一身玄色箭袖长袍,样式和料子虽然不出彩,但是腰间用红色腰封紧紧扣住,盘扣用的还是莲花纹红珊瑚,衬得肩宽腿长、腰身细瘦……
原来这趟出来,李瑜竟然是特意打扮过的,而她竟现在才发现!一想到自己一心只奔着蒋携芳口中的百万巨款而来,花宜姝不觉有些心虚。
花宜姝静默的时间太长了,李瑜喉结微动,“你在看什么?”
花宜姝不能叫他发现自己的心虚,于是她立刻道:“妾身在看陛下呀!”
两人独处时,每当花宜姝要撒娇或是心虚的时候,就会一口一个妾身和陛下,李瑜眉心微动,静静看着她。
花宜姝眼也不眨道:“陛下今日这身,当真好看。”
李瑜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花宜姝继续赞美,“陛下今日修过眉毛、裁过鬓角,更显丰神俊朗、器宇轩昂。”
李瑜心音没反应,只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垂了下去。
花宜姝一时摸不清他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怀疑自己夸得太刻意,连忙找补,“陛下这身衣裳腰身收得也好,俊得妾身都移不开眼了。”
然而她这话落下,李瑜何止是不高兴了,他的脸直接黑了。
花宜姝:???
李瑜抿紧了唇,一副被拆穿的恼怒,“瞎说,朕生来如此相貌,朕没有特意装扮。”
花宜姝:……
摸摸你的良心,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第202章
安宁郡主的分量当然不是蒋携芳能比的,她一纸状书落下,连大理寺和刑部都惊动了。搜查宁安侯府的命令很快通过,在宁安侯的唾骂和威胁当中,羽林军长驱直入,将宁安侯府的后花园翻了个底朝天,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被特意掩藏起来的地窖,随着一箱箱金子往外抬出,宁安侯面上也褪去了血色,颓然摔坐在地。
“四年前的户部尚书正是刘贵妃的叔父,当年刘家的罪状被一一拔出时,刘尚书也难逃其咎,举家流放,满门抄没。”李瑜临窗而立,一边看着下边街道上羽林军来来回回的场面,一边说道:“刘尚书一家被抓,当年国库查账时发现账目上少了差不多百万两白银,这笔钱怎么也追查不到,刘尚书也一直强调这笔钱被他挥霍了出去,大理寺查了整整两个月没有下文,无奈只能将此事结案。没想到这笔钱竟然在宁安侯府。”
李瑜眉心紧蹙,“这么说来,宁安侯当年竟然暗中跟刘家有勾结。”
花宜姝闻言也不免讶异,心说这可真是灯下黑,当年李瑜以及支持李瑜的崔家一系跟刘家斗得如火如荼,所有跟刘家有牵扯的或多或少遭了罪,而当年太子一系查了那么久,却始终没有怀疑到蒋家头上,就因为蒋家是太子一系的拥趸,虽然蒋家无兵无权,但蒋家老太爷在文人中颇有声名,当年他没少在士林当中为太子游说奔走,谁能想到如今的蒋家主竟然曾经和刘氏勾结在一起。
花宜姝道:“刘尚书当年将这么大一笔钱给了蒋家,此后却一直守口如瓶,也许这其中还有缘故。”
李瑜点头,他显然有些生气,盯着京兆府衙门的眼神十分不善,“这件事大理寺会去查。”
很快宁安侯府内藏着的银子就清点完毕,底下人报上来,说一共七十八万两。
花宜姝大惊,“这可少了二十二万!”
李瑜倒是不意外,“无碍,将整个宁安侯府抄了,多少能填补上这笔亏空。”
听着天子冷酷的话语,前来回报的官员头皮一麻,赶忙领旨退下。
证据确凿,宁安侯府很快就被搬空了,宁安侯和蒋携宝这对父子看着被贴上封条的府门,一个悔恨得捶足顿胸,一个急得撒泼打滚,来抄家的官员冷冷看着他们,等看够笑话了,就命人将他们捉住扣上镣铐。
宁安侯神情灰败脊背佝偻,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蒋携宝却是不住挣扎,嚷嚷道:“你们连我家都抄光了还要干什么?我母亲可是安宁郡主,我祖父呜呜……”差人懒得听他废话,直接一块破布就将他的嘴给堵住了,见蒋携宝还是闹腾不止,光明正大扇了他几个耳刮子,直将蒋携宝扇得脸上肥肉都歪到了一边,如此还嫌不够,趁机往他鼻子上行打了两拳,登时将人打得鼻子直冒。
蒋携宝本就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几下耳光早就将他打得双耳嗡鸣不止,最后的两拳更是打得他眼前发黑,这油腻的胖子痛得赫赫喘气险些栽倒下去,自然也再没了力气折腾,被公差抓住镣铐一扯就给扯走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认清了自家大势已去,再也没了高高在上的资本,对着刚刚才打过他一顿的公差未举起来,瑟缩地被扯着走。
蒋携宝脾气极大名声烂透,这些底层官差没少吃过他这种纨绔公子的苦头,眼下能亲自押解这再无翻身之地的纨绔子弟,还能偷偷摸摸打他几拳出气,这些公差痛快不已。
而宁安侯也没有心思再去管自己宝贝疙瘩一样的独子了,他被镣铐拖着往前走,途中看见从京兆府衙门出来的安宁郡主和蒋携芳时,他脸色扭曲了几分,对着这母女二人破口大骂起来,那言语脏得,叫人不敢相信这人是曾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
蒋携芳听着却只有快意,当亲人温情的假面被撕开,露出其中臭不可闻的肮脏阴谋时,她只恨不得将这两人对她从来没有亲情只有算计的父子送入地狱,宁安侯如此歇斯底里气急败坏,说明她这一刀切切实实捅到了他的痛处。他们现在一定很后悔,后悔把她当做利用的棋子!可惜他们余生只能在牢狱当中度过了,又或许会死在流放中途。
蒋携芳原以为自己无比痛快,然而事实上,这份快意只延续了不到一刻,就蓦然化作了痛苦与后悔。就算这对父子遭了报应又如何呢?他们如今的下场只是他们应得的,因为他勾结刘家偷藏库银。可是她呢?她的一生都被毁了。那天夜里经历的一切以及腹中的孽种仍在提醒着她,她已经完了,她这辈子都已经完了。
“看够了么?看够了就该走了。”
安宁郡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蒋携芳微微怔住,神情茫然。
哪怕多年来与宁安侯分居两府,宁安侯依旧是安宁郡主名义上的亲夫,女子状告亲夫,哪怕亲夫罪名成立,也要受两年的牢狱之苦。不过安宁郡主到底身份高贵,这两年的牢狱之灾变成了府中禁足,在京兆尹与大理寺诸位大人的商议下,刑期又一减再减,以月抵年,安宁郡主只需在府中禁足两个月,做做意思就够了,索性她原本就常年居住府中鲜少外出,这惩罚有没有都无所谓。
安宁郡主于是趁机提出和离,这个世道虽然很少有夫妻和离,但如果其中一方犯了大罪,另一方大多会立即和离免得遭受牵连,这种事在所有人看来已经是司空见惯,更何况这个丈夫还是她自己搞下去的。安宁郡主如今恢复了自由身,浑身都仿佛一轻,看这个女儿也不由顺眼了几分。
“你虽是我生的,可也别想能在我这里讨到多少便宜。若是想要留在郡主府,你今后与丫鬟无异。”落下这句话,安宁郡主抬脚就走了。
蒋携芳呆愣在原地,默默看着安宁郡主的背影,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她从前最厌恶郡主的冷言冷语,每每从郡主这里受了冷待都要回去寻找宁安侯,因为宁安侯每次都会温柔地安抚她……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爹爹。可是经历过这么一遭翻天覆地的变故,蒋携芳早就不是从前的蒋携芳了,她不会再凭一个人的言语好坏去判断对方是个什么人。
宁安侯从前对她温柔耐心,可细细想来,那个爹从来没有真正为她做过什么;而郡主虽然一直冷言冷语,可是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却伸出了援手。
蒋携芳眼眶渐渐湿了,她隐约意识到,过去的她错失了太多太多……
第203章
朝堂上关于蒋家的争论以蒋家老太爷触柱而亡终止。
这位老太爷生前为了子孙后代不得不拖着病体苟延残喘,如今又为了保留蒋家的最后一丝颜面以死谢罪,朝堂上诸位大臣议论起来都是叹息。
卫国公道:“后辈不争气,拖累了蒋公啊!”
孙太傅皱眉点头,“蒋公那样一位高风亮节的名士,真不知怎么教出了这样不争气的后辈。”
礼部尚书想起宁安侯曾经还堵过他商讨婚事,顿觉一身晦气,这几天为了这个事他都泡了好几次的艾草浴了,他当然不可能将此事说出来,现在人人巴不得跟蒋家撇清关系呢,他跟着道:“宁安侯可不是蒋公嫡出,当初蒋公的嫡子要是能活着,哪儿来这么多污遭事。”
众人深以为然,想当年蒋公的嫡子那叫一个风采斐然风度翩翩,若不是英年早逝,今日蒋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凤将军道:“所以说养孩子还是不能粗心大意,不论嫡子还是庶子都要抓紧,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否则后辈不争气,叫家族没落也就罢了,怕就怕出这种事,连累得祖上无光。”凤将军说着说着就自得起来,“好比说我,虽说我家孩子多,但都是嫡出,他们个个品学兼优,全赖我教导有方……”
众人:……
你那闺女前些天抓着鞭子在街上打人的事莫不是忘了?
蒋家老爷子死后,天子顾念蒋家老爷子曾经的功劳,没有将宁安侯和蒋携宝这对父子判除私刑,而是夺了爵位流放琼州。至于宁安侯的那些妾室和庶女,原本也是要跟着一并流放的,但蒋家老爷子曾经的门生求情,于是这些人便留在了京中,只是蒋家的家财都抄没了,她们也再不能有曾经锦衣玉食的日子,从今以后只能自力更生,好在还有一座小宅子可以栖身,不至于流落街头。
蒋家的案子结了,但由蒋家而掀起的波涛却没有平息。借着蒋家的这档子事,孙太傅,如今是孙御史了,他提出要肃清不正之风,请求天子下令彻查所有勋贵。原本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接连有了永昌伯和宁安侯这两个例子,朝中百官看待那些勋贵时眼神都变了,搞得京中勋贵人人自危,在孙御史弹劾时忍不住呛了一句,却被孙太傅反怼了回去,说只是查查罢了,你们不敢让陛下查,莫非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心虚了?
他这么一说,谁还能冲上去拦着?
而如今的勋贵之首卫国公更是第一个站出来说愿意敞开家门让人查,说什么要自证清白云云,简直是将其他勋贵架在火上烤。
这下子,无论尾巴干不干净,在朝堂上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然后下了朝立刻开始揪着小辈彻查里外,生怕家里出个不孝的带累全家。
京中那些整日里斗鸡遛狗的纨绔子弟也不见了踪影,日日被父母关在家里耳提面命,羽林军时不时就从街上穿过,大理寺为了应付突然多出来的差事不得不招了更多小吏……京中的气氛明显压抑了起来,一开始百姓还战战兢兢生怕出个什么变故,甚至连要打仗的谣言都出来了,但后来发现只是监察勋贵家族有没有违法乱纪,对他们的日子没啥影响,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开始看起了勋贵家的热闹。
勋贵们以为陛下只是被连着闹出事端的永昌伯府和宁安侯府激怒了,所以才心血来潮同意了孙太傅的上奏,却没想到官家早有准备,前脚他们下了朝,后脚陛下的羽林军就冲进了家里,接着就是早就找好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显然有备而来,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就是被夺爵、抄家、流放……这些从太祖时期就仗着祖宗荫蔽逍遥富贵了好几代的勋贵倒台了大半,他们几代积累占据的财富归入国库、田产收归国有,又包给农人耕种,恰逢洪义先生的第一批良种种子收获,趁着春时发放下去耕种,等到秋收就不愁今年粮食产量不丰了。
李瑜的抄家致富之路搞得热火朝天之时,花宜姝这边也没有耽搁。
萧青去雍州一趟,找借口将那儿最出名的两家青楼端了,带回来不少金银和被逼良为娼的可怜女子。那青楼背后的显贵自然不肯,然而跑去京兆府报官,得来的回应就是律法改了,你们开青楼不合规矩,非法经营统统抄没。
胳膊拧不过大腿,那青楼背后的老板只能咬牙吃下这口闷亏。
几日后,萧青回来复命。将领原本不能出入后宫,哪怕是与亲人相见,也要被条条框框拘束,但萧青是女子,皇后给她一道手令,她想来随时可以来。于是这一日她到了栖梧殿,刚巧就碰见天子也在。
已是春日,园子里草木复苏,开的鲜妍的花枝顺着木廊往上攀爬,萧青就站在廊上,目光透过疏疏落落的花枝,看见天子正低头为花宜姝摘去头上花瓣,分明只是寻常的画面,分明他们也没有亲密的举动,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画面落入她眼中便刺眼起来。
她站在廊上一动不动,长身玉立墨发高束,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俊美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的小宫女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名女子时才松了口气,“可是萧将军?”
见萧青果然点头,她笑道:“请随我来。”
萧青入内时天子已经离开了,皇后脱去外袍,只着一件荷青色的襦裙坐在镜子前,旁边两名侍女为她将不知何时弄乱的头发重新梳好。萧青见状便想,其实主子穿橘红色最好看,那颜色热烈,衬得她气色更好。
萧青将这一回的收获都说了,“解救出的女子一共八十七人,抄没银钱约莫三万两,如今这些人都放在城南刚刚建好的常芳斋里。”萧青一句一句地叙述。“其中四十人读书识字。”读书识字之人太少了,而青楼为了取悦恩客,往往会教她们识字,如今这些人带出来就可以接着利用。萧青接着道:“按照您的意思,识字的姑娘分开送去育幼堂教导孤儿读书识字,不识字的留在常芳斋学些手艺,等她们学成后再派出去做事。”
这些人出师后只要赚够了银钱为自己赎身,就能由贱转良,成为受律法保护的良民。
原本没有这样的规矩,是花宜姝前些日子提议李瑜改的律法。从此之后,民间不许开设青楼,无论官员百姓都禁止嫖妓,违者轻则罚银千两,重则丢官夺爵。
这样的提议很突兀,当花宜姝提出时,连李瑜也感到诧异。不过后来,花宜姝还是说服了他,在原永昌伯染上花柳病而死的前提下,天子颁下的这条法令合情合理,并未引人怀疑,毕竟谁都知道天子洁身自好,他厌恶永昌伯这等眠花宿柳风流好色之辈也是寻常。没有人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提议,不过花宜姝想,等这些人发现他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摇钱树最后都到了她的手下,还得替她赚钱,那些人肯定心中不平,到最后说不准还会找由头来参她一本。
不过无所谓,她不在乎,反正被动了肉饼气急跳脚的人又不是她。
萧青说完,继续道:“雍州的青楼可不止这两处,我们这一番动作,那些小的妓馆必定会先隐藏起来。主子,我需要更多的人马。”
花宜姝闻言颔首,“这是自然。你放心,我会与听玉说,让南衙再给你拨一些人。你手下这支扫黄大队越壮大越好。”
听见“听玉”两个字,萧青眉头微微蹙起。
花宜姝明知故问:“怎么了?”
萧青回神,摇头说没什么,接着才道:“主子,我在想军中能不能招募一批女兵。”
花宜姝疑惑侧头。
萧青解释道:“军中虽则纪律严明,但男女有别,总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对那些青楼女子动手动脚。”
萧青说得十分偏颇,但花宜姝一下就猜出来了,她皱眉道:“她们中有人勾引你的下属?”
萧青一愣,虽然事实跟花宜姝猜测的一样,但她不想花宜姝因此认定青楼女子都是浪荡放肆之人,便道:“只是其中几个,大多数还是规矩的,娘娘,她们都是苦命人,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
花宜姝闻言便道,“我知她们想过好日子,没有谁不想过好日子。”花宜姝对那些人如何能不了解,绝大多数还是知廉耻讲道理的,但也有许多受限于眼界和脑子,以为不择手段攀附上一个看得过去的男人就能摆脱那个污糟地方。她会这么说也不是认为她们放荡看见个男子就要勾搭,而是相信萧青的人品,认为她亲自带着过去的人不会违背军令。
但她没想到萧青会对青楼女子怀有真切的怜悯和同情,她还以为萧青这样出身清白样样跟男人看齐的女子会瞧不起她们。
萧青还在说话,“我早就想过招募女兵一事,只是苦于无从下手。”她深知自己这样的人就是个世间奇葩,旁人说起来都是羡慕,可其实很少会有正经人家的女子愿意从军,“那些不识字的就弄来习武,年纪小的还能锤炼几年,年纪大的只能学些粗浅功夫,但不上战场只是去抄没青楼也够了,况且男兵行止粗鲁,这件事由女兵来做更合适。”更别提青楼女子有许多或多或少身上有些病,由女兵来照料自然更加妥帖。
现在常芳斋里的大夫是个男子,送进去的女子哪怕出身青楼,也耻于诉说病情,况且一两个大夫也不够用。
花宜姝明白了萧青的顾虑,她点头道:“的确该如此。”她赞了一句,“只有像你这样心地善良、真切关心她们的,才能想得如此周到。”
萧青:“主子才是真的心善,若不是主子劝说陛下,我也没有机会将她们带出来。”她笑道:“主子此举,不知能救出多少可怜女子。”
花宜姝心里暗暗摇头,她才没有这份善心,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流芳百世罢了。要不是为了博一份美名,要不是为了能有更多民间支持,她才不会绞尽脑汁去想这些事,又要不引起朝臣和勋贵的警觉,又要让百姓看到切切实实的好处,真是劳心劳力。她这是有心为善,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相比之下,萧青这种才是真的好人,不愧是女主啊,这颗高风亮节、善良温柔的心也真叫人嫉妒。
——女主武功高强你嫉妒,女主来癸水不疼你嫉妒,陛下有副强壮身躯你嫉妒,连曹公公轻功了得能一下蹿上屋檐你也嫉妒,我看啊,你都快要变成一颗酸柠檬了……
安墨的话在耳边来回地回响,花宜姝心想:那又如何呢?嫉妒乃人之常情,姑奶奶有这天仙一样的美貌,姑奶奶还霸占了这世上最干净最有权势的男人,连堂堂女主都唯我马首是瞻,这世上嫉妒我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
整日叫人家嫉妒我,也叫我嫉妒嫉妒别人,这叫能量守恒。
安墨要是知道能量守恒是花宜姝这么个用法,估计又要无语一阵了。
而此时,花宜姝心里美完,对上萧青专注凝视她的双眼,目光轻轻一动,忽而道:“你说得对,这事儿我会与听玉说,听玉他最是宠我,一定会同意此法,说不住再过几日,女兵营就能建起来了。”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的话,每句话都要带上“听玉”二字,一会儿听玉长一会儿听玉短的,听得萧青额头青筋微微跳动,过了半晌,她终是忍耐不下去了,起身告辞。
花宜姝目送她离开。心里却微微叹气,她擅长勾引别人,擅长叫别人为她心动,可她却实在不知怎么叫一个人从心里放下她。
萧青可是她开天辟地头一遭,只能慢慢尝试了。
要是始终没有法子叫萧青放弃,那就……花宜姝眼珠子转了转,那就只能姑奶奶自己放弃咯。反正这世上男人没几个好的,与其叫萧青爱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干不干净的臭男人,那还不如叫她永远在心里留着姑奶奶的影子。
本宫如此貌美,永远偷偷爱慕着本宫,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么?
花宜姝抱着镜子对着自己举世无双的美貌得意了一阵,忽然开口道:“秦焕。”
一个身着蓝衣的宦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参见娘娘。”
花宜姝:“刚刚我与萧青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秦焕不明所以,回了声是。
花宜姝:“将我刚刚与她说的话,一句也不要漏,告诉陛下,就说,让他放心。”
秦焕:……
……
紫宸殿
李瑜提笔的手顿了顿,“皇后真是这么说的?”
秦焕低着头:“千真万确。”
李瑜心情愉悦起来,赏了秦焕让他下去,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步,想象着花宜姝一口一个“听玉”,再想象着萧青要被气青的脸,时不时便弯起嘴角。
自打萧青回来,不知为何,李瑜看她越来越不对劲,乃至当萧青靠近花宜姝时,他甚至忍不住生出被冒犯的怒气。
他的直觉向来敏锐,安墨与花宜姝亲昵,他虽然看不顺眼,却并不讨厌安墨,也不会阻止花宜姝与她亲近,可是萧青不一样,她就仿佛丛林中窥伺他宝物的野兽,叫李瑜恨不得一脚将她踹上天去。
不过如今好了,李瑜甚至觉得,哪怕让萧青天天跟在花宜姝身边也没什么。
朕风采不凡、绝世无双,花宜姝一看到朕就走不动路,一日离了朕都会唉声叹气扯花瓣,什么萧青萧红,哪怕再来十几个,也没法与朕相提并论。
天子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得意洋洋,而墙上挂着的美人思君图,正默默对着他。
第204章
栖梧殿
秦焕离开后,花宜姝就拿出了江子欢查到的那些东西。
这满满一匣子,装着的都是胡太医的生平以及这些年的大致经历。
安墨坐在她旁边帮忙一块翻看,看到一半就惊讶道:“原来城南和城东的育幼堂竟然是胡太医开的。还有京城附近的雍州等地也有,胡太医这些年看诊赚的外快竟然都投到育幼堂里去了。”
岳州是没有育幼堂这种地方的,穷人家养不活的子女或是失去父母的孤儿都会被人牙子卖掉,颜色好的大多会送进青楼那种腌臜地方,颜色差的不是卖去做童养媳就是给大户人家当奴仆。
花宜姝是跟着李瑜行船来到江北,才听说育幼堂这样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年幼孤儿,供他们勉强吃饱穿暖,算起来比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过得还要好,而育幼堂的孩子长到一定年岁就会让他们出去自力更生,或是到捐款的富户家里去做帮工丫鬟,或是留下来继续照顾更小的孩子……
然而这世道,有几个人会真的大发慈悲做善事?比起开育幼堂给别人养孩子,修桥铺路不是更能彰显功德?因此大多数育幼堂都是光明正大的牙行,孤儿养大了就挑着卖出去。只有招牌名为“子芩”的育幼堂是正正经经真的为孤儿提供庇护的善堂。
城南的子芩育幼堂花宜姝没去过,不过城东那一家她还有印象。
紫云一直捐钱的地方就是城东的子芩育幼堂,她还曾为了表功特意引她去看过,也就是在那一天,李瑜买夜明珠被骗,亲身去追那名小贼,而久寻不到的孙太傅和雪儿也是在那一天同时被萧青等人揪住。
后来那几天,李瑜还与她抱怨了好几次,说孙太傅变了,不是他记忆里崇拜的高大形象了。
回忆起往事,花宜姝面上不觉扬起了笑。
安墨也露出了笑,她手里正翻着一本账册,这上面的字迹她十分熟悉,是江子欢的,很显然,江子欢偷偷翻到了胡太医的账本,然后自己抄了一本下来。她越翻越惊讶,越惊讶越高兴,“胡太医这么多年赚的钱绝大部分都投出去抚养孤儿了,修桥铺路的也有,好多子芩桥子芩道……他自己生活却很简朴,这上面记着他全家每个月的吃喝嚼用所费不到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能花用半年,但放在一名太医身上就简朴得过分了,毕竟他家里有仆从、出门要马车和车夫,以及身为太医不能在同僚面前显得寒酸,因此花费在衣裳和交际上的不能少……
说来惭愧,安墨自己经常出去外边酒楼吃好吃的,她自己一个月都要花掉十几两银子。综合以上种种,她单方面认定胡太医是个好人了。
然后她再往下看,啊了一声,“花花,这个胡太医有点可怜啊!他老娘几个月前去世了,妻子二十几年前就走了,女儿女婿也都死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孤寡老人了。”
花宜姝皱着眉在一堆纸里翻看,发现胡太医还有个外孙女,不过十几年前就走丢了,至今没有找到。
安墨也看见了这一条,她恍然大悟,“子芩是草药名,也许还是他孙女的名字,这么说他这么些年一直做好事,是在给丢失的孙女积福?”
“兴许吧!”花宜姝放下匣子,面上若有所思。
安墨道:“如今可以确定胡太医没有问题了吧!”
花宜姝却摇头,“不一定。这人从前每到下值就回去赚些外快,休沐日更是要连跑好几家,如今却整日在太医院待着,轮不到他当值他也在太医院过夜,连休沐都很少回家……”
安墨:“也许他老人家腿脚不便不折腾了?”
花宜姝却不信,一个人突然间行动改变,其中一定有原因,花宜姝对她道:“继续找人盯着他。”
安墨眼巴巴看着她:“还找江子欢吗?”
花宜姝瞧安墨那忐忑的样子,嗤了一声,“这回不找你情郎行了吧?”
安墨红了脸,“我就是觉得他挺忙的。”
花宜姝心道一句女大不中留,才道:“让曹顺子盯着他。”
……
城南,常芳斋。
大门口传来喧嚣声,今日又来人了。
东边屋子立刻有人开窗来看,瞧见是附近那家子芩育幼堂里的孩子,便不屑地嗤了一声,关上窗就要再往床上躺。
同住一屋的女人叫住她,“牡丹!日上三竿了还要睡,你以为还在花楼里吗?”
名唤牡丹的女人年约二十五六,单眼皮细长眼,鹅蛋脸柳叶眉,相貌颇为妩媚,只是嘴唇太薄又微微下垂,便显出几分刻薄。她软骨头似的倒回床上,“又不是天皇老子,你管我睡到何时?”
同屋的女人被她噎了一下,随即便笑起来,“这儿可不是白给你住的,咱们如今还是贱籍,须得做事挣钱才能转贱为良。你这日日躺着,就永远是个叫人瞧不上的行院烟花。”
牡丹闻言却呵呵笑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呢?还转贱为良?这与从前老鸨叫咱们攒钱自赎自身有什么分别?人家说你就信?你能活这么大一定是阎王爷打瞌睡。实话跟你说罢,旁的都是虚的,抓紧青春年岁傍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才是正经……”她说着说着也没了睡意,索性爬起来涂脂抹粉。
那女人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见她这副风骚样儿,半晌终于道:“哈哈,你刚刚着急往外瞧是做什么?还等昨日那男人呢?就怕你白给人睡一场,最后什么也没捞着。”
牡丹本就等人等得心焦,如今听她咒她,一下便急了眼,起身就和这人打了起来。
屋子里其他人忙将两人拉开,刚刚消停,外边又是一阵喧闹,那日将她们从青楼里带出来的女将军又来了。
如今这位是所有人都巴结的大人物,她们也忘了方才的事,一个按一个抢着往那女将军面前挤。
牡丹力气大又狡猾,成功挤到最前,抬眼看着面前这高大强硬胜过许多男子的女将军,牡丹满脸谄媚,心道哪怕不能傍上个好男人,傍个有权有势的好女人也是一样的。她接连抛了几个媚眼,果然那女将军就注意到了她,还将手放到她脸上。
牡丹正欣喜,忽然脸上一疼,女将军另一只手抓起湿漉漉的帕子就往她脸上擦,她力气大得很,牡丹被她按住不能挣脱,等女将军擦完了,她整张脸都被搓红了,又疼又痒又狼狈,原先涂抹上去的脂粉,自然是半点也不剩。
不但如此,还被女将军拉出来做了反面教材,“看到没有,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许涂脂抹粉,这次是警告,再叫我看见一次,和她同屋的所有人都要罚做五日劳役!”
众女见向来刁钻霸道跟个斗鸡似的牡丹被她一根手指就按压得动弹不得,哪里还敢有异议?纷纷应是。
这其中有相信朝廷律法以为终于能脱离苦海的,也有像牡丹那般对此不报信任的,但是当她们发现需要她们做的活有教孩子读书的、有刺绣织布的、有辨识炮制草药的……却独独没有她们所揣测的去伺候男人,便渐渐地生出了希望。
织布房里,凑在一起学习的女人们小声说话,“只要做足了数量,交够了罚银,就真的能恢复自由身吗?”
“我不是被爹娘卖的,我是被拐子卖到窑子里的,我好想回家,我一直记得家在哪里……”
小书房里,抓着笔抄写课本的女子们窃窃私语,“瞧着是正经地方,那女将军看着也不坏,她还找大夫来给我们看病。”
“我不能回家了,回去也没人会要我了,我又能去哪儿?”
“听说无处可去就能落户在常芳斋里,我打听到消息,这常芳斋是皇后娘娘建的,听说她最是怜惜苦命女子,抄没青楼也是她替皇帝出的主意……”
“竟然是皇后娘娘,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咱们待在这里有吃有喝,好好干活就能恢复良籍?还再也不用去伺候男人?”
“一定是这样,没看见那位女将军将胭脂水粉都搜出来丢了?”
“太好了!”
这些苦命漂泊的女子们哭着抱在一处,不久前还相互敌视争抢男人,如今却冰释前嫌互相安慰,宛如相互舔舐伤口的弱兽。
牡丹却被罚在庭院里做些洒扫擦洗的粗活,她听着里头女人们的说话声,原先一直坚定的目标也动摇了,莫非……朝廷真的发善心了?她想信,却又不敢相信,她原本在岳州,离开岳州后无处可去,辗转北上后又入了青楼,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好心人,终归菩萨都是坐在神坛上等着人去拜的,什么时候瞧见菩萨走下来普度众生了?
不过她如今活着,活得还不算凄惨,可比那早就香消玉殒的红酥好上千百倍,这么一想,牡丹又欣慰起来。
……
转眼夜幕降临,曹顺子遵从皇后娘娘的吩咐,在胡太医走出宫门后,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一路上悄无声息,丝毫没引起胡家车夫的警觉。
在这个世道上,身上没有点武功都不敢夜里出门,曹顺子的干爹曹公公武功不行,轻功却很了得,要不然当初也不能跟着天子千里迢迢南下平乱,曹顺子自然也跟着他学了一手,他一路悄悄跟着胡太医的马车回去,一直入了胡家宅子心中才暗自庆幸,幸好胡太医舍不得花钱请护院,要不然他这三脚猫功夫可打不过。
胡太医生活简单,下值前就已经在宫里用过饭,如今回来草草洗漱一番,就入了房中,似乎要歇息了。
皇后娘娘的吩咐,曹顺子不敢怠慢,因此打算盯上他一晚上,果然胡太医翻来覆去没有睡觉,忽然起身举着蜡烛来到书房,曹顺子看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那上面的是……
曹顺子睁大眼睛,那竟然是皇后娘娘的画像!
不止如此,胡太医还凑过去,将面颊贴在画像上,闭上眼蹭来蹭去……
曹顺子大惊失色,曹顺子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你个老不修狗东西!居然敢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起来,跟我去见陛下!”
胡太医:!!!
胡太医胡子都哆嗦起来,他一手护住画像一手指着曹顺子,“你、你是什么人?”然后就要喊人来。
曹顺子可生怕他喊来人损伤皇后娘娘的清誉,冲上前抓起他的胡子往他嘴里堵,然后卷起画轴,一个人赃并获押到了天子跟前。
第205章
星河灿烂,月华流转。
错落有致的琉璃青瓦下,一棵小树抽出绿芽,换了身绒绒绿装。
年轻天子不假人手,亲自提着一盏精致的罩纱宫灯,一步步往栖梧殿而去,途中经过这株换了绿装的树,他不由停住脚步。
这棵树他当然记得,这是小桐子,去年在归州时,他命人挖来送给花宜姝的,后来这棵树跟着他们回京入宫,花宜姝想栽在庭院内,他想起这树有些微末毒素,担心有所妨碍,就让人栽在了去紫宸殿必经的路上,这样他每每离开紫宸殿去寻她,她每每来紫宸殿寻他,就都能看见这棵树了。
然而年前的雪太多太厚了,京中的匠人对养护这种树毫无经验,小桐子叶片凋零枝干枯萎,两人都以为小桐子活不了了,花宜姝还可惜了一阵,却没想到度过严冬后,这棵树居然在二月初绽开了绿意,如今快要到清明,枝叶已经生得像模像样了。
花宜姝高兴,李瑜看着也高兴。此时停下来看过这小树一眼,李瑜便抬脚继续往前走。
花宜姝特意让秦焕过来将她与萧青的对话告知他,这叫李瑜心中温热,像是浑身泡入了温水中,说不出的熨帖。
她知道他心中顾虑,她没有笑话他心眼小,她在体贴他!
他就知道他没有托付错人!
李瑜脚下不觉越来越快,却被一个宫人拦下。
今晚月色明亮,哪怕不将宫灯举到那人面前,李瑜也能看个清楚明白,不等那宫人自陈,李瑜便认出他来,“曹顺子?有什么事?”
曹顺子发现胡太医的丑事时天色已经不早,等他将胡太医拿下后带到宫里时已经是戌时正,在他看来,娘娘突然让他去盯着胡太医,一定是发现胡太医有不轨举动,他如今人赃并获,抱着立功的心态急急往宫内赶,自然是要先禀报皇后娘娘,不想半道上先遇着了陛下。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宫中无人不晓,更何况他们这些一路上伺候过来的,对这二位的情分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眼下先遇着了陛下,他眼珠子一转,当即就义愤填膺地将此事捅给天子知道,好叫天子为娘娘出一口恶气!
李瑜闻言惊在原地。
胡太医偷偷画了皇后的画像,夜里无人时抱着画像亵渎?
李瑜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也不会出现如此荒诞之事,胡太医此人他自认不会看错,是个有点脾气,但率直刚正的老先生,他在事业上兢兢业业,入太医院几十年一直钻研医术不曾懈怠,他在婚姻上深情克己,原配死去快三十年,一直未曾续弦,身边更是没有半个女人,十几年前女儿女婿过身后,孤家寡人至今,年前养育他长大的老母亲也去世了,真正是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出这种事?
李瑜不敢相信,但曹顺子是曹得闲带着长大的,这么些年不算最机灵最能干,但是心思没歪办事麻利,如今又一直跟在花宜姝身边,他没道理去陷害胡太医,更没胆子私自牵扯到皇后身上。
所以是确有此事!
李瑜接着想到花宜姝,初见时他瞎了眼,觉得她生得马马虎虎,后来才发觉她越来越好看,一日比一日好看,如今她每次现身人前,都要引得初见者怔愣失态……胡太医年纪再大也是个男人,见色起意也未可知。
想明白这点,李瑜胸中一热,一股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灯笼杆子都被他捏得吱吱作响。
然而他多年来始终克制着喜怒不形于色,因而此时分明已经动怒,面上却还像往常一般冷冷淡淡的,只对曹顺子道:“人在哪里?”
此后许多年,李瑜都庆幸自己在养气功夫上造诣深厚,才不至于在胡太医面前失了颜面……
夜深霜冷,疏桐寂寂。
胡太医被绑在了紫宸殿前,老迈的膝盖跪在地上,寒气沿着衣服缝儿钻进来,冻得他身下发麻。
进出的宫人认出他来,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事,因此也不敢擅自打听,只悄悄盯着看。
不一会儿,已经离去的天子又往回走,而那几名跟随天子而来的内侍毫不留情地将胡太医押了进去。
哗的一声,胡太医珍藏的画卷被两名内侍推开展示在天子跟前,曹顺子在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胡太医双肩耷拉,眼睛垂着,不敢往上看。
李瑜先是瞧了一眼胡太医,见他低着头满脸愧色和惊惧,心里就是一沉,再看曹顺子一脸得意地让内侍展开画轴,一副已经手握证据的自信,又是不住往下沉。
李瑜真心不愿胡太医是那种胆大包天色迷心窍之人,毕竟花宜姝的病如今只有胡太医信誓旦旦能治,哪怕治罪了胡太医,花宜姝还得由他来治,难道要他的心肝忍着恶心让一个觊觎她的老男人天天去看她吗?
就算他忍得下来,心肝也忍不下来。
一个影子都没见着的孩子,怎么就值得他们两人如此受气?
李瑜忍着没发火,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那画像,先从下往上,发现画中人穿着衣裳,他暗暗松了口气,随意又笑话自己关心则乱,真要是那种不堪入目的画像,曹顺子有胆子展开来看?
思绪稍定,李瑜这才有耐心仔细看画,不料这一看,他目光就定住了。
李瑜这番七拐八绕的心思,在场自然无人能懂。众人微微低着头,只瞧见天子一言不发、步履沉稳地经过胡太医身边,然后低头看那幅画。
曹顺子满脑子都是“胡太医要倒霉了他要立功了”了,正等着天子发作,忽然听陛下道:“给胡太医松绑,看座。”
不单曹顺子一惊,其他内侍也纷纷侧目,但无人敢质疑天子,闻言立刻照办。
胡太医原本以为今夜凶多吉少,不想天子来了之后并未动怒,反而叫人给他松绑看座,他跪了许久的老腿终于缓过来,诧异地看向天子。
天子却让内侍退下,自己捧过那幅画卷观看。
胡太医屁股只沾了半边椅子,随时准备着跪下来,“……陛下?”
天子却问:“这幅画,该有三十年了吧!”
胡太医目光一颤,眼周道道褶子都抖动起来。
……
月在天心,灯影煌煌。
紫云刚刚收到一则消息,匆匆禀道花宜姝面前,“皇后娘娘,静王殿下派人传话,说是宁安侯抵不住审讯,招供了……”
当初在归州时,李锦元的女儿李珠珠被歹人拐入静尘庵,多亏安墨相护才没吃什么苦头,他的夫人何氏一直以来也颇受花宜姝照拂,因此李锦元对她心怀感激,宁安侯这事儿还是花宜姝的人捅破的,因此有了消息便让人入宫通传一声。
紫云道:“娘娘您一定想不到,当初那个臭名昭著的鬼楼楼主,竟然就是刘氏秘密送出去的嫡子,而宁安侯家中地窖里缺了的那二十多万两,就是给那贼子送去了。”
花宜姝腾一下站了起来,反应之大叫所有人都面露惊讶。
片刻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安墨和她说话。安墨发表了一番这些事情如此巧合的震惊,“当初鬼楼覆灭,越不凡被萧青捅死了,但是怎么也追查不到越不凡的来历,仿佛这个人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没想到他是刘家送出去的嫡子……十年前刘家竟然偷偷生了一个嫡子送出去,十年前刘贵妃之子夭折,陛下暴露男子身份,崔家开始反击,刘氏已经预料到不好,为了以防万一,偷偷生了嫡子送出去并不奇怪。难怪原书里他一直抹黑咱们陛下,原来是早就有仇怨。”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越不凡能有钱养活那么多死士和下属、又能建立那么多堂口了,光靠着尹无正那厮给他偷盗抢掠压根说不通,毕竟尹无正可不是天生就是越不凡的手下,越不凡前期如果没有钱粮支撑,压根招揽不到人手。
而他对朝廷的憎恶和怨恨也完全解释得通了,他从来就不是他嘴上说的为了黎民百姓,他只是为了报仇、为了私心!安墨原先只当这是一本狗血玛丽苏小说,但真正成了书中人,才发现这一整条逻辑链竟然都是成立的。
安墨正为解开了原书中有一个谜团而高兴,花宜姝却只感觉到了不可捉摸的命运,就像落日后的夜幕,正一层层朝她涌来。
安墨不知她心里翻涌的情绪,她忽然道:“连越不凡的来历都解开了,花花,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吗?”
花宜姝抬眼注视着她,安墨双眼亮晶晶的,兴奋道:“你不是说你是被拐的吗?也许你的家人正在找你呢!”
花宜姝看出她绕了一堆是有备而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
安墨立刻道:“你说是你三岁被拐的,胡太医的外孙女三岁走丢,也许你就是他的孙女呢?”她双手合十,满脸希冀,“你这么好,也许上天就等着让你和家人重逢了呢?”
花宜姝嘴角微抽,她才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退一万步讲,就算胡太医真是她的亲人,她也不会认他。
她姓花,她早就已经认了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剧情是很明显的了,胡太医就是花花的亲人,看到评论区有金主认为花花的身世不够高调。我觉得,已经很高调了啊,难道公侯之家的孙女就比太医的孙女高贵么?我不觉得,我觉得脾气有点小坏,但是很善良一直救助孤儿一直捐钱的胡太医比任何公侯都高贵。要说荣华富贵,花花已经得到了,公侯见了她也得行礼问安,而她能当皇后,也不只是因为李瑜爱她,而是因为她一次次大着胆子、冒险去救李瑜、冒险去偷鬼楼的情报换来的,所以哪怕她身份不够高贵,大臣们也是服气她的。
我希望花花也能享受到亲情的温暖。虽然说她现在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亲情。
站在胡太医的视角:1.花熊不可能有孩子;2.亲孙女走丢多年,身上还中了美人魂的毒,现在只有一些青楼在用美人魂,胡太医其实已经隐约猜到花花的经历了。
但是胡太医大胆问过曹顺子之后,就不敢再深究下去了,江子欢去查,也没查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花花。
第206章
“这幅画,该有三十年了吧!”
听着天子这话,胡太医不禁抬头。他看见天子正注视着画中女子,目光柔和。
天子天生一张冷厉的脸,少年时瞧着还不明白,随着年岁渐长五官长开,就越发显得生人勿进、锋锐无匹,他的眼神常年也是冷的,总叫人不禁想起严冬宫里的湖,冰面结了一层又一层,一锤子砸下去,是冰,再一锤子下去,还是冰,冷、硬、看不见底。
更何况他并不是个软弱无能的帝王。
他严于律己、习武经年,无论是手里的兵权还是身上的武艺都叫人不敢小觑;他还颇有识人之能,莫说登基这两年,从他当太子时起,那些各家安插到他身边的眼线,乃至于刘氏一族暗中的戕害,哪一次能讨得了好?
一次又一次的刀锋交错,叫所有人都明白,眼前这位天子,英明神武,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妄图欺瞒。
胡太医并不知晓曹顺子是皇后派来监视他的,他哪里想得到当日他在皇后面前一番忘了顾忌的言语叫皇后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他被曹顺子押来天子面前,便以为天子早就对他起了疑心,而曹顺子就是天子派来拿他把柄的,他吓得面色煞白嘴唇哆嗦,要不是身为医者多年来颇为保重身体,换了个和他同样岁数的老人,早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他原本十分惶恐,半点不敢有隐瞒,可是此时对上天子柔和的神色,他心里忍不住一动,生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天子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可是独独对娘娘一往情深……
胡太医垂在袖子下的双手悄悄握了握,心中按下决定,他都这把年纪了,哪怕为了娘娘,他也要搏一搏。
胡太医垂下脑袋,起身跪下答道:“回陛下,再过两个月,这幅画就三十年了。微臣惶恐,这是微臣已故妻子年轻时的画像,微臣实在不知内子竟与娘娘生得如此相像。”
李瑜虽然不通诗词歌赋,但是多年来耳濡目染,他的眼力还是很好的。这幅画他一上手,就知道年份很久,不可能是近来、甚至不可能是近几年绘制的,当看清这幅画时,他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再仔细端详,就能判断出这幅画有二三十年了,最后联系胡太医的生平,再看画上题字,李瑜终于确定,这是胡太医已故原配的画像,跟花宜姝无关。
幸好朕英明,没有被曹顺子一句话冲昏头脑,否则可就要丢脸了。一时丢脸不要紧,料这几个人不敢传出去,万一被花宜姝发现可就完了,她一定会笑话他好几天。
想起有好几日不给他好脸色的花宜姝,李瑜暗暗叹了口气。
“太医请起,内侍不通文墨,瞧不出这画像年份,才会引来误会。此事不怪太医。”
天子放下话来,胡太医才敢起身,他连汗都不敢抹,垂首等待天子反应。
果然,天子接下来就道:“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胡太医道:“微臣也惊奇不已,没想到内子竟然有幸与娘娘生得一副相似容貌。”
李瑜见胡太医一副惶恐模样,接着道:“怕是只有血脉至亲才能如此。”
胡太医赶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哪怕是没有血缘的陌生人,也可能生得极像……”胡太医接着又举出了好几个例子,他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举出的例子远近皆有,有名有姓有地方,绝不是虚构。
李瑜看他这副样子,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这个胡太医,在宫里几十年,惯会察言观色,可如今怎么一副耳聋目盲的样子?难道真是老了脑子不灵光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曹顺子太过粗鲁,将这老人吓坏了。
他又低头看手里的画卷,这画上女子其实跟花宜姝足有七八分相像,神韵却全然不同。只要熟悉这两人,绝对不会分辨错。
李瑜将画轴卷起,安抚了一番胡太医,才道:“你说得在理,不过你举得那几个例子,都是相貌平庸之辈,似皇后与尊夫人那般容色的,却是绝无仅有。你不是丢了个孙女?或许……”
李瑜心想自己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胡太医就是再糊涂也该接下去了,谁料眼前之人低着头,还是道:“陛下,微臣的孙女是在京城走丢的,当时已经三岁,况且娘娘是花将军的女儿,怎么可能与微臣已故的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微臣实在惶恐。”
李瑜心道花熊是个天阉还是你给诊出来的,别给朕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眉眼沉沉,已然生气,但看着面前老人两鬓星霜、眼角布满皱纹的样子,一面不忍为难,一面又顾忌他可能真是花宜姝的亲人,于是只能压下火气,将人打发出去。
胡太医并不知道眼前天子连花熊是个天阉都知晓,他要是知道此事,必定会改个说法,可惜他并不知情,见天子并未为难,画卷也归还给了他,胡太医暗暗松口气,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紫宸殿,看见外头星河明月,他佝偻的脊背才挺直。
夜色已深,殿外轮值的内侍和侍卫们瞧见他全须全尾地出来,俱都面露诧异,方才为难过他的曹顺子和另外两名内侍更是惊诧,尤其是曹顺子,瞧见他手里竟然还拿着画轴,心知此事和自己料想的有异,额间就冒了汗,再听內侍监交代他护送胡太医回去,曹顺子更是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忙凑到胡太医跟前,要送他出去,一副诚心请罪的模样,胡太医瞥他一眼,没有刁难,任凭他送自己出去。
出了内城,再坐上马车,一路到了冷冷清清的胡家宅子,曹顺子请人下来,还悄悄塞了几锭金子过去,胡府门前的老奴正盯着看,曹顺子拱手作揖,见胡太医收下金子,这才放心离去。
看门的老奴有些担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胡太医摇头,只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踏入家门。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
胡太医坐在书房中,看着面前画像上巧笑倩兮的女子,默默叹了口气。
太医院里的大夫,大多是家学渊源,胡太医却不同,他原来只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后来靠着自己一步步考入的太医院。
四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为了取一只挂在树上的风筝,攀上了姜家的墙头,对姜家院子里那素面朝天的小娘子一见钟情。
那时候的风气与现在不同,当时的皇帝是如今这位天子的祖父,他喜好妇人着浓艳妆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这股风从宫中刮到了民间,人人皆以浓妆为美,女子现身在人前时不但要将脸庞涂得比纸还白,还要将眉毛剃去一半,画出又短又阔还略微上扬的蛾翅眉。
他年幼时就一直觉得那妆容不好看,画得连人脸都瞧不清,女子好好的漂亮眉毛画成蛾翅眉,更是丑绝人寰。
因此见到姜家五娘时,他惊为天人。姜五娘因为天生体弱、闻不得脂粉味儿,因此一直留在家中不曾出门。他去求亲时,旁人笑他蠢笨,要娶个天生有不足之症的丑女,姜家长辈也道五娘身子虚弱,劝他考虑清楚,其实是认为他心不诚。
为了证明心意,他弃文从医,甚至向那些走街串巷的医婆学习治妇人病。
后来他考入太医院,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药童,却也得了姜家的信任,终于取她为妻。可惜当年的他医术浅薄,到底救不了她,在他们的女儿宛童十岁时,她撒手人寰。
他独自带大宛童,看着她成亲生育,以为此生终于不再有遗憾,不想孙女三岁走丢,女儿女婿为了寻找孙女,登船出京,半道上遭了水贼劫掠,夫妇俩命丧江中……
“娘子,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回孩子了。”
他对着面前画像,开口无声。
画像上女子只静静注视着他,不言不语。
胡太医早就已经确定当今皇后就是他走丢的孙女。人有相似,可相像到如此地步,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血缘至亲,别无他解。更何况,他一直记着孙女右手无名指第二骨节旁有一颗小小的痣,那天把脉时他特意看过,不会有错。
“那孩子,比咱们的宛童,更像你啊!”担心又有人在窥伺,胡太医这句话依旧没有发声。
他那日向曹顺子打听过,得知皇后是花熊之女,可是花熊是他诊断过的,不会有错,他不可能生育子嗣,皇后不可能是花熊之女,那么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身上怎么会中美人魂?花熊生前从未传出有个女儿,花熊死后这个女儿忽然冒了出来,这其中疑点太多太多了。尤其是美人魂,如今只在青楼窑子那种腌臜地才会用这种药。如果皇后是误食美人魂,那她当日该细细询问,而不该是那样一副讳莫如深的神色,更不该是出言警告封他的口。
胡太医不敢深想孙女经历过什么,更不敢深想她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决不能与孙女相认,否则有心人追查起来,娘娘这些年的经历该如何解释?况且今夜陛下的态度也很古怪,陛下心内究竟是怎么想的,胡太医猜不透。也许他已经有了猜疑,那他更要打消他的疑虑,趁如今陛下和娘娘感情深厚,娘娘也很聪明,应当很快就能遮掩过去。
当日他乍一见到娘娘,心神大乱失了分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许这些异状已经落入了天子耳中,才会有今夜这一番变故。好在,这幅亡妻的画像勉强将这一切圆了过去。
他的娘子,哪怕芳魂已入地府,也一直在庇护他们的后代啊!
……
李瑜怀着满肚子疑惑回到了栖梧殿。
因着胡太医一事,他回得晚了,栖梧殿中的灯火灭了大半,几名宫人提灯守在门口,李瑜进去一问,才知花宜姝等不及,已经睡下了。
他吩咐下人不要惊醒她,自己悄悄往里走。
寝室内只留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隐约能看清她沉睡的面庞。李瑜在床沿坐下,不禁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睫,她果然毫无所觉,闭着眼睡得黑甜。
“你以前总怨花将军待你不好。”李瑜没有出声,在心中对她道:“可你不知,你的亲人另有其人。”
曾经他还异想天开,说要补偿花宜姝一个爹,其实他想要找一位德高望重又喜欢她的先生和花宜姝认个干亲,却被花宜姝狠狠笑话了一通。可是如今,眼见真要找到亲人了,对方却不肯认下。
花熊不可能有孩子,胡太医又拒绝得太过果断,叫他起了疑心。
“我会好好调查此事,一定让你们亲人重逢。”
花宜姝睡得香甜,对此自然一无所知。
第207章
清明过后,萧青的女兵营正式对外募兵,由于招募的都是犯罪的女囚、育幼堂里无处可去的孤儿以及穷得几乎要卖身的贫家女子,因此这并不引人注意,甚至有人猜测这是天子不满意萧青一介女子在南衙之中担任职位领兵,所以特意将她分出去。南衙中不少人乐见其成。有些纨绔子弟特意去女兵营瞧过,见其中女子大多相貌丑陋、几个勉强清秀的也被日日操练晒黑了,都说不堪入目,这样的女子白送给他们也不要。
他们却不知道,女兵营里培养出来的女护卫,成了各家夫人小姐争相聘请的护卫,而与此同时,常芳斋内的女子越来越多,第一批女医培训也开始了。
王玉燕找了大夫过来教时对他道:“其他的病可以先放一放,只是外伤包扎、伤口缝合、风寒发热腹泻等是重中之重,必须每个人都教会。”
被请来做老师的大夫们十分不解,王玉燕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只道:“这是上面的交代,你照着做就行。”
大夫便一头雾水地开始教学了。
而这时,洪先生发放下去的良中开始了第一轮中植,天子带着皇后亲自下地劝农,举行祭天仪式,由礼官宣读新良中的好处,鼓励农民往衙门换取新良中……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元和三年已经过了小半年。
到了五月五端午这天,李瑜在外朝宴请群臣,花宜姝领着命妇贵女们在宫中游湖、赏花、饮菖蒲酒、吃粽子……入目所见,花团锦簇、莺歌燕舞、美不胜收。
“娘娘,我敬您一杯!”
船上彩纱飞扬,崔思玉抬手时,嫩白的手腕上五彩丝线轻轻晃悠,恰似岸边拂动的柳枝。
花宜姝也举起菖蒲酒回饮,旁边卫国公夫人瞥了崔思玉一眼,笑道:“小孩子就是莽撞,娘娘都喝多少杯了,担心娘娘醉了。”
花宜姝大方一摆手,“无妨,本宫酒量好得很,就爱与崔小姐这样的美人对饮。”
崔思玉不料她会这样说,不禁低头红了脸,惹得在旁作陪的人纷纷笑起来。
不一会儿,紫云从外面进来,禀道:“娘娘,时辰到了,该祭神了。”
这是端午节的习俗,在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将菖蒲酒或雄黄酒倒入水中祭奠曾经投江而死的屈原,宫内这片大湖的水脉连通京城内外江河,因此这项习俗也可以在宫内举行,免去了跑到宫外的麻烦。
花宜姝摆手,免去了紫云等人的搀扶,领着重命妇将一杯杯酒撒入湖中,片刻后贵女们也上前去,有的倒酒有的将粽子掰开撒入湖中,引得湖中豢养的锦鲤在船边围了一圈又一圈,争先啄食落入湖中的米粒。
这么一圈下来,大船便慢慢靠了岸。
岸边是宫中一处花园,有极开阔的场地,早已经有宫人布置好桌椅、摆上各色瓜果点心,花宜姝下了船,便兴致盎然地领着命妇贵女们做小游戏。
只见中央大桌上摆了张大大的金盘,金盘上零星摆放了几个粉团和粽子,曹顺子侍立在旁,手中托盘上放着几副纤巧的弓箭。
射粉团是宫中每到端午都会举行的游戏,那弓箭十分纤细小巧,哪怕是个小孩子也能轻易拉弓射出,难的是能不能射中,毕竟粉团是糯米粉做成,再裹上一层芝麻炸出来的,圆溜溜一个,放在金盘上稍微一动就滑来滑去,很难射中;而粽子虽然不滑,但是外层包裹的粽叶很难射穿——对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们来说。
果然,崔思玉第一个上场就让花宜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的准头是够的,但是粉团太滑了,射中后粉团生生从她箭下溜走了,很快她改射粽子,奈何力度不够,箭矢明明射中了却扎不上去,啪一声从粽子上摔了下来……
众人不免笑她,崔思玉被笑得羞恼,指着凤晴云道:“就数你笑得大声,有本事你来!”
凤晴云十分自信,“我来就我来!”她接过弓箭,头一箭就射中了一枚粽子,凤家夫人见状自豪不已,对身边人道:“瞧瞧我女儿,射得可真准!”
旁人便道:“射中粽子不算本事,射中粉团才算功夫。”
凤晴云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话,她一心出风头,接下来几箭都瞄准了粉团,可惜粉团就像条滑不留手的鱼,凤晴云五箭下去,只有一箭射中了,她眉头就不由拧起来。饶是如此,也胜过周围许多人了,花宜姝大方道:“好,赏!”
凤晴云听到娘娘夸奖,这才高兴起来,得意地瞥了崔思玉一眼。
崔思玉没有搭理她,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腰间,一副温婉淑女的模样,凤晴云暗暗骂一句虚伪,忽然发觉崔思玉胖了不少,那条从前被无数人赞美的细腰肉眼可见地粗了一圈,再看她的脸,也是圆润了不少,凤晴云心下讶异,早就听说崔思玉与从前不同,但凤晴云跟她几乎没什么交际,不晓得是怎样的不同,如今仔细一瞧,似乎当真变化颇大。
接下来又有好些人上去玩射粉团,连卫国公夫人也跟着上场热闹了一把,可惜准头不佳,一箭飞到了花丛里,又是引得众人一阵调侃地笑。
眼见着几乎所有人都玩过一轮后,众人似乎才想起来皇后娘娘没有下场,凤夫人笑道:“哎呀,我们光顾着自己玩,可将娘娘可忘了,娘娘今天要是不下场,我们可不依啊!”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大好的节日盛情难却,花宜姝拿起小弓,拉弓射箭,嗖嗖几声,金盘中粉团和粽子一个没落下。
不管真心假意,众人皆惊叹不已。
卫国公夫人笑道:“娘娘当真好手艺,不愧是将门出身。”
听到“将门出身”这四个字,花宜姝目光微微一动,摇头道:“让夫人见笑,为了今日不致出丑,我可是央着陛下教了我好些天。”
天子竟然有耐心教这个?众人一时又惊又羡,几位命妇恭维道:“娘娘与陛下当真恩爱。”
“是啊!陛下对娘娘的心意有谁不知有谁不晓呢?”
不过言笑晏晏过节的人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心思不纯的。
郡王妃低声与身边一位命妇道:“娘娘今日喝了那么多杯酒,一路上又不要人搀扶,再看她方才射粉团时动作干脆利落也没有丝毫顾忌,看来还是没有。”
她身旁的命妇悄悄瞥一眼皇后平坦的小腹,默默点头。
郡王妃眉头微微皱起,“你说这事奇不奇怪,娘娘入京前就随侍陛下身侧,哪怕入宫前两人清清白白,可入宫至今,也有六个月了,陛下年轻气盛,又独宠娘娘一人,怎的到如今还没有动静?”
“这……”她身边的命妇越发压低了声音,“听说胡太医一直在为娘娘调理,会不会是……”
郡王妃摇头,“若真是生不了,太后和陛下指定坐不住。”
命妇迟疑道:“也许……是缘分未到。有些夫妻明明身子都康健,却也迟迟生不出,一直到几年后才诞下孩子也不少见。”
郡王妃心道,可这一对又不是寻常夫妻,陛下虽然还年轻,但是登基三年都未有子嗣,对国朝而言实在是个隐患。
崔太后跟郡王妃想到一处去了。
她这些天生了场小病,因此就没能出席端午宴,等前边宴会散了,皇后前来向她请安时,她也说起了这事。
“这个月太医给你请脉了?”
花宜姝点头,她知道崔太后想问什么,先帮她开口了,“母后,我还是没怀上。”
崔太后便忍不住叹气,“静王妃前些日子产下了一名男婴,都快满月了。”当初静王妃入宫时她就看这女子不顺眼,甚至想过要不要偷偷用手段将她的孩子给弄掉。李锦元曾经差点被先帝杀掉,后边在外流亡多年,太后担心他心中迁怒到李瑜身上,后来见儿子有重用他的意思,再看李锦元一直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京兆尹,她也就歇下了心思。
毕竟这事儿风险太大,一个弄不好反倒要坏事。可是如今,眼见着静王妃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而她的儿子儿媳还没半点动静,崔太后就又忍不住忧心起来。旁人觉得皇后半年没动静不是太大的事,可崔太后知道这俩在一块可不止半年,这么久了没动静,她真是睡着也不踏实。
身为一个母亲,她自然不会去怀疑自己儿子不行,可她也单独召见过胡太医,胡太医说过皇后的身子非常康健没有任何问题。
崔太后自然不知道胡太医敢撒谎骗她,她也不认为一个在宫里几十年的老太医会轻易被花宜姝收买,于是只能怪到这对夫妻暂时没有子女缘分。可是儿子跟她没缘分,跟别人却不一定了。当务之急,是先怀上一个,不管男女都好。
花宜姝既然身为皇后,就该当尽起她的责任。心中如此想,崔太后便打算与她说说何为大局为重,告诫她不可任性嫉妒。
不想花宜姝直接道:“母后,想来是缘分未到。不如先为陛下开选秀,择取品貌双全的女子服侍陛下。”
崔太后一惊,就见花宜姝面上带笑,一脸憧憬,“宫中实在太冷清了,妾身也想要多几个可心的妹妹。”
崔太后皱眉道:“你当真如此想?你当真半点都不嫉妒?”
花宜姝一脸震惊与委屈,“母后,你怎能疑我?我自然是真心的!”她说着说着又高兴起来,“我这些日子天天想着这事儿呢!这宫里太过冷清,我看啊,先选十位秀女入宫,环肥燕瘦都挑一挑,相貌也不必拘泥一中,长得艳美的、富态的、纤弱的、娇俏的……”
看着越数越高兴的花宜姝,崔太后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因为她想起了当初为了册立花宜姝为后而与她据理力争的皇帝,再看眼前这没有半点委屈与不甘的皇后,崔太后心里忽然冒出了火,你怎能半点不吃醋,你怎能如此大方?莫非你当真半点不在意皇帝?
我儿子对你痴心一片,为了你,其他女子他看都不看一眼,你怎么能为他选秀纳妾?竟还如此欢天喜地?这秀女究竟是给他选还是给你选?
崔太后怒不可遏,却偏偏不能发火,因为皇后表现得实在太过贤良,压根无可指摘,可是她心里又怄得慌,为了她那痴心一片却惨遭辜负的儿子。
本就病中虚弱,更何况这火气憋在心里不能发出来,急得太后眼前发黑,她抬手按了按鬓角,靠在引枕上虚弱道:“皇后,先回吧,此事容后再议。”
花宜姝惊讶又委屈,“太后,您不让我选秀了吗?”
崔太后:“此事不必你办,过些日子再提。”
“噢。”花宜姝一脸委屈地告退了,等出了仁寿宫,她下垂地嘴角微微翘起来,轻轻哼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回了栖梧殿。
而此时,一封密信呈到了李瑜案前……
第208章
朝廷的端午宴还未散,丝竹之声飘飘荡荡,丝绸一般绕进了紫宸殿中。
天子提前离开了宴会,历来如此,一来他不耐烦应付宴上群臣,二来他在宴上待久了,大家都不自在,他和太后不同,相比起笙歌鼎沸的宴会,他更爱独处。
清明节前,他派人去查探花宜姝的过去,到今日五月五端午,正好两个月。
花宜姝曾经跟他说过,她的生母是别人送给花将军的舞姬,然而那舞姬没有名分,她生下来也不受重视,因此她对花将军又敬又恨,敬爱他人品端正保家卫国,怨恨他冷漠不慈不负责任。
李瑜心知花将军不可能是她的生父,然而当时的情境下,若是贸然揭穿,只会让她更加难堪,况且花熊守城不利,若不是她证实了花熊的清白,恐怕花熊死后也要背负污名,这个女儿花熊认下不亏。因此当时他不但没有拆穿,反而压下了曹得闲的怀疑,让花宜姝坐实了这个身份。
回京一路上,花宜姝都带着花将军的牌位,宫中还留了个地方放置,让花宜姝逢年过节时能给他上柱香。而在他们大婚之后,他和花宜姝还一起祭拜过花熊。她的身世原本早就已经尘埃落定,无论她的生父是什么人,李瑜都为她认了花熊这个生父。
可是胡太医回京后,这一切又有了变化。花宜姝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让江子欢去调查胡太医不够,还让曹顺子去监视胡太医,因此牵扯出了一幅三十年前的画像,画上女子跟花宜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是这般风华绝代的相貌,除了血脉相连,不做他想。
胡太医的孙女是三岁那年走丢的,距今快十六年,跟花宜姝的年纪正正对得上,而三岁的孩子尚且不能记事,或许花宜姝是流落在外,被花熊给捡回去的呢?她当年那么小,信了别人给她编造的身世也未可知。
胡太医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但他是个好人,家世也清白简单,更可怜的是至今孤家寡人一个,如果能将确凿的证据摆出来,证实他们的确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那简直再好不过。这样一来,胡太医不必再做个孤寡老人,花宜姝也能和真正的亲人重逢,从此彻底放下对花熊的怨气!
李瑜不知胡太医是出于什么顾虑不肯承认花宜姝,但他既然知道此事,就不可能袖手旁观。他希望花宜姝能有一个真心为她着想、真心疼爱她的血脉至亲。
原本以为十几年的旧事不好查,没想到两个月就有了确切消息。
李瑜不由欣喜,拆开这封密信正要查看,却见前来复命的张达先身躯微微发颤、额角上满是汗水。
李瑜目光移到他身上,见他一副紧张到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有事?”
张达先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陛下,微臣斗胆,请您看完信后万万息怒。”
张达先曾经是个靠着家世混上来的勋贵子弟,但是后来经历过剿灭鬼楼的差事后,他成长了不少,跟从前判若两人,更何况南衙近来清闲,李瑜看他闲着没事整日为了萧青争风吃醋,颇觉浪费,于是就将他派去调查当年之事。
他这么快就查到结果,差事办得漂亮,按理说该喜形于色才是。为什么一副窥见密辛、生怕被杀人灭口的惶恐?
李瑜眉心蹙起,他立刻拆开了信件。
这封信很厚,里头除了张达先亲笔写成的总述外,还有许多证据。
李瑜先看张达先写的。
花熊在岳州的事不好查,但是在京中的事却不难查,他是在十一年前离京的,张达先一一排查过,发现十八年前,花熊府上没有收过任何舞姬妾室,更不可能有孩子出生。他府上一直只有两个先帝赐的老妾,其中还附上十八年前在花家做事的仆役证词,这些人如今尚在京中,随时可以找出来作证。
李瑜看见这一条,眉头略略一松,毕竟他心里已经认定花宜姝是走丢后阴差阳错被送到花家的。他继续往下看。
张达先又一直追查到花熊离开京城之前,确定一直到十一年前他离京时,花熊府上没有收过任何舞姬,孩子更是一个没有。
李瑜并不在意。
十一年前,花宜姝该有七八岁了,这个时候应当已经记事了,但也有可能她流落在外时受到惊吓,被花将军带走后失去了记忆。
这个时候,李瑜猜测花将军是离京后捡到的花宜姝。
接下来的调查费时费力,张达先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查了花将军从京城到岳州这一路上的经历。十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当年与花将军有过交往接触的人还都在世,况且官员到地方就任,一路上不可避免要在沿路驿站歇脚过夜,况且花将军当年还带了两名妾室、几名家仆以及十来个护卫一起上路,对于驿站的小吏而言,哪怕是被贬谪后的花将军,依旧是他不能得罪的大官,因此印象还是有的。
张达先带着人沿路问过去,确定花将军当年的队伍里没有孩子。
这也没什么,或许当年花宜姝被拐子拐了,一路拐到岳州去才被花将军救下。李瑜没有去思索为什么花将军救了个孩子不当做奴仆使唤,也不正经收做义女,反而要骗她是舞姬生下的。他单单是想象一番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花宜姝受了多少苦,就恨得牙痒痒。
接着就是岳州,一州之地,刺史的权柄最大,更何况花将军又是个武艺高强的将士出身,他到任后底下属官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故弄玄虚,就是有,也都是小偷小摸混些油水,而去年一场大火,将花府上下连同花将军的尸身都焚了,李瑜也不指望能找到什么人证,但张达先这趟差事办得不错,他竟然真找到了证人,是几个有些年纪的妇人,据说是花家两位夫人来到岳州后交往的好友。
花熊身为刺史,既然没有正妻,那么两个妾室就揽过了交际官员家眷的任务。
这几名夫人的说法都一致,花将军府上不可能有任何小姐,她们出入花府后宅多次,从未见过。
她们的夫家在岳州都算不上有权有势,毕竟当初岳州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家在城破后率先带着家人出逃,结果被反贼包了饺子杀个精光。反而是这几户人家,论势力论家财都是中等偏下,有的甚至并不住在岳州城中,反倒逃过一劫。
若是一两人记错,那没什么,但是几个人给出的说法都一模一样,这就古怪了。
从刚刚开始,李瑜拧起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假如事实真如这几名妇人所说,那么赵家和赵慕仪是怎么回事?赵慕仪可是亲口承认她与花宜姝自小就相识,赵家夫妇也开口证实。
张达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又上赵家走了一趟。
然而花宜姝如今是圣宠正浓的皇后,赵家巴不得他们与花宜姝的联系更深,怎么可能否认两家之间的关系?赵慕仪自然也是。
按理说,相比起几个民妇,当然是官宦世家出身的赵家夫妇与赵慕仪更可信,然而那几个民妇远在岳州,他们甚至连皇后是谁都不知,而赵家与皇后却有利益瓜葛,若真有个万一,赵家自然要为皇后周全掩护。
可却也不能因此就认定赵家在说谎,也许是花将军将皇后藏得深,那几个民妇身份太低压根见不到呢?
正当张达先以为调查要陷入僵局时,他查到了当初在岳州最负盛名的花楼。城破当日,花楼中所有男子都被反贼杀得一干二净,只有那些不敢反抗的烟花女活了下来。
据她们所说,城破当日,她们的老板死在了花魁红酥的房里,而红酥却不知所踪,后来官府清查花楼,大老板的屋子里只剩下一点金银细软,那些轻便好拿的银票全都不知所踪,似乎混乱中就被人窃取了。
张达先道:“后来岳州城重新建立户籍,一片混乱,但是那名为红酥的花魁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据说那名花魁艳名极盛,不可能销声匿迹,除非城破当日她就死了,还死得面目全非无人能辨认出来。“而且,跟那花魁一同消失的,还有她捡来的丫鬟,年纪在十五六岁上下。”
“红酥……”李瑜暗暗念着这个名字,当初在岳州时,曹得闲怀疑花宜姝的来历,曾经命人描画图像搜寻过,一个名为牡丹的烟花女前来指认,可等见到花宜姝又立刻翻供。他摇头,“不可能。”
可这种种疑点,没有办法解释得清。
他原本只是想要让人查清花宜姝的过往,然后将这些摆在胡太医和花宜姝面前,好叫他们亲人相认。
可是如今手里查到的东西却与他预想中的相去甚远。到底是为什么?胡太医明明知道花熊不可能有子嗣,明明看见了花宜姝和他妻女极为相似的相貌,却斩钉截铁地否认,而花宜姝,明明也对胡太医起了疑心……
等等,她为何要对胡太医起疑心?为何要让曹顺子去监视胡太医?她总不至于凭着胡太医那张与她完全不想像的脸就察觉出彼此的血脉联系。
李瑜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想到赵慕仪,一会儿想到胡太医,一会儿又想到当初山洞初见,花宜姝憔悴又欣喜的脸……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究竟还有什么……瞒着他?
张达先见天子久久不言,遂询问,“陛下,可要将杨夫人、胡太医等人带上来?”
片刻的沉默后,李瑜忽然开口,“去,将安墨带来。”
如果说这些人当中有谁对花宜姝的过去最了解,只能是安墨。
第209章
安墨开始书写她的第二部 大作了,她上一本书披着狗血豪门带球跑的皮,实际上是传授各种紧急避险与防灾知识的小指南,这一次她打算写一本防骗指南。
灵感来源于元江,这个少年曾经是归州刺史家的公子,后来被宗族除名,不知怎的跑到了京城,为了给子芩育幼堂的孤儿们当爹,他到处行骗弄钱,居然还胆大包天骗到了天子头上,如今在北衙给新兵当沙包。
数日前,安墨去子芩育幼堂选孩子,她要挑选那种比较聪明机灵、学习能力强的女孩子,带去常芳斋读书学习,刚刚进去就看见一群孩子围着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元江喊爹,而元江呢?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提着一箩筐的白面馒头,正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
这画面实在有些诡异,好在安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元江了,她正想等着元江和孩子们互动完再说话,却被元江敏锐地发现了。
“诶,是你是你!”
元江大呼小叫,一脸惊奇样,“你就是大牢里给我书的那个。”
他跳到安墨身边,“那本书我看了好几遍,小丫头你心计不浅啊!”
安墨:???
叫谁小丫头呢?你再说一遍!
元江:“你表面在写无聊的情情爱爱,其实是在借此传授经验知识,你是个好人。”他又道:“我观察你们一段时日了,你和那个叫紫云的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来育幼堂送吃送喝捐钱捐物,你们还出钱出力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教出许多女大夫,半个月就开一次义诊。上个月有个老头摔伤了腿怕花钱不敢去医馆,也是你们带人给治好的。”
算他识货!
一直以来做的好事能够被认可,安墨心里当然高兴,神情也温和下来,却听元江接着道:“那我能认你家主子当娘吗?”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得亏安墨没在吃东西,否则这会儿已经被惊得呛住了。饶是如此,她也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你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害不害臊?”
元江丝毫不以为意,“我年纪大怎么了?达者为师,你家主子做得比我好,我想认她当娘。麻烦你去回句话行不?”
安墨连忙摇头,眉头皱得死紧,盯着元江的眼神像是在盯一个变态,“休想占便宜。”
元江挠挠头,“那好吧!”他看了安墨一眼又一眼,那眼神不带恶意,却看得安墨心里发毛,“那我认你当娘成不?”
安墨:……
元江兴致勃勃,“我早就想好了,我要有一个大家庭,这个大家庭人人都要像我一般热心良善。”
安墨心想这个骗子也要意思吹嘘自己?而元江还在说:“我现在不缺孩子,但我这个家里还缺一对爹娘,一对爷奶,最好再来几个兄弟姐妹,我们……”
安墨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不想这人脸皮奇厚,竟又追上来絮絮叨叨,后来他虽然没能如愿成为安墨的干儿子,却成了安墨新书的顾问,负责给她提供各种骗术点子。
说他是个好人吧,他至今也还想着继续骗钱,只不过如今还被北衙的人监视着不敢妄动,说他是个坏人吧,他把所有钱就拿来给孤儿买肉吃,自己反倒过得十分简朴。
安墨想想这个人才十六岁,放到现代社会就是个长歪了的中二小孩,抱着也许能把他掰过来的想法,她道:“既然是你出点子,那防骗指南也有你的一份,等出书时我会署上你的名字,另外稿费也分你一份,如何?”
元江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闻言他呆了呆,不敢置信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向来牙尖嘴利,如今竟然结巴起来,“真……真的啊?”
安墨点头。
元江就嘿嘿傻笑起来,“果然我眼光不错,你是个好人。”
五月傍晚的湖边树下清风徐徐,安墨一边用炭笔书写,一边想着自己或许可以把一棵长歪了的树扶正起来,心里美滋滋特有成就感。
却在这时,湖边多出了一道影子,安墨疑惑地抬头,就看见天子身边的内侍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微微低头一脸严肃,“安姑娘,陛下召见。”
……
落日熔金,柳色青青。
紫宸殿的一年四季却似乎没什么变化,安墨有些紧张地站在紫宸殿里。
虽然花花和陛下的感情很好,陛下对她的态度也越发温和,但此时此刻,安墨久违地感觉到了压力。
内侍们统统退了出去,这偌大的紫宸殿里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人。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了滴漏计量时间的声音,安墨低着头,能感觉到天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难道陛下要给花花准备什么惊喜,所以把她叫过来配合?
因为没有任何先兆和提示,所以安墨只能这么猜测。
“安墨。”
天子终于开口,安墨宛如课堂上被点名的小学生,一个“在”字当即蹦了出来。
李瑜看着眼前缩着脑袋胆小鬼一样的小姑娘,料她不敢撒谎,开口道:“你姓安,你祖籍哪里?何时到的岳州?”
安墨吓了一跳,没想到陛下居然会问这个。她闹不清这是为什么,只磕磕巴巴地将曾经背过的答案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这个姓氏是……是老爷夫人给的,名字也是他们取的,我……我从小就被拐卖到岳州,祖籍哪里……忘、忘了。”这是当初还在花楼里时花宜姝给她准备的答案,安墨是个凭空出现的人,她对这个世界毫无了解,也追查不到任何过去,只好模糊掉来历,然后扮演个一直被关在后宅从不外出的小丫鬟。
安墨说完,却并没有放松下来,虽然她没有忘掉当初的说辞,但是时隔这么久陛下忽然开始追问她的来历,她本能地感到了不安。
李瑜:“那你是几岁被卖到岳州的?”
安墨提心吊胆:“七岁。”
这也是花宜姝曾经教她的,正好是花将军到任后差不多的时间。
李瑜垂眼,目光落在手中的奏疏上,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当年花将军到岳州赴任时,先帝赏了他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可惜那女子体弱,到了岳州后水土不服,不到三年就死了,你既然在花府当差,那想必见过她,她真是病死的?还是被花将军除掉的?”
安墨呆住,原来还有这件事吗?花花没有告诉她啊!也不对,花熊后宅的事情,也许花花也不知道。
她着急得汗水都掉下来了,觉得这番话里信息量很大的她开始费劲地思考,花将军是被先帝贬谪出去,安墨理解,毕竟皇帝忌惮武将很正常,但是先帝还送了他一个貌美小妾,想必这个小妾是先帝派去监视花将军的。
但是这个小妾不到三年就死了,有可能是病死,也有可能是被花将军除掉的。花将军在原书的设定中是个一句话带过的背景板,书中写明了他是个忠烈好人,既然这样,那么哪怕知道这个貌美小妾是监视他的卧底,他也不可能将人弄死,否则就对不起忠烈将军这个名号。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安墨抬头,斩钉截铁道:“陛下,她是病死的。”
李瑜:“是么?”
他手中的奏疏啪一声摔在案上,下一刻,天子从未有过的冰冷声音响起,“当年,先帝压根没有给花将军送人!”
嗡的一声,好像是被狠狠敲了一棒子。
安墨呆立当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什么?刚刚那个问题只是试探?她中了语言陷阱?
可是好端端的,天子为什么突然把她叫来试探?
安墨到底没有傻到家,她终于明白过来,惊悚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因为太慌乱太害怕,她脚下踉跄一下,咚一声狠狠摔在地上,疼得小脸都抽搐了起来。
然而她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关心伤处了,满脑子只挤满了一个念头:
完了完了完了!她和花花的身份败露了!
……
“娘娘,陛下将安墨姑娘召到了紫宸殿。”
曹顺子前来禀报时,花宜姝正在看账,后宫中虽然没有其他妃嫔,但是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加起来不下两千人,这么多人都归她总管,哪怕权力已经分了一些到女官身上,她的事务也不轻,还得时不时接见命妇,再管一管外头王玉燕送来的账,她的日常也并不是每日都轻轻松松。闻言她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曹顺子却显得很担心,“娘娘,陛下将安墨姑娘单独留在紫宸殿中,而殿中内侍都退了出去,一个不留,二人待了许久也未出来。”陛下每次到娘娘这里来,都要看安墨几眼,其他人可没有这个殊荣,曹顺子早就担心陛下要纳了安墨,偏偏娘娘自个儿不上心,他这一说也没指望娘娘会垂青,毕竟娘娘跟安墨素来要好,只是尽他的本分罢了。正当曹顺子想要退下时,花宜姝却忽然抬头,“你刚刚说什么?”
曹顺子以为娘娘终于开始重视了,忙嘚吧嘚吧将自己往日里注意到的说出来。
花宜姝闻言沉下了眉眼,她忽的想起了一事,两个多月前,她让曹顺子去监视胡太医,发现胡太医藏了她的画像,然而曹顺子将此事告到李瑜跟前,李瑜却反应平淡,还将胡太医好好放了回去,之后胡太医继续为她看诊调养,哪怕以她的眼力,也没能发现半点端倪。
当时快到清明,上下事宜都忙碌,且李瑜并未提起,花宜姝也就淡忘了,横竖她管不着胡太医私底下做什么,只要没危害到她就行,既然李瑜都不在意,她也没什么可矫情的,毕竟在安墨描述里,画像被挂在墙上欣赏可是只有大明星才有的待遇。
可是今日安墨被李瑜单独叫去,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件事。
黄昏已过,夜幕将至。
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浓,花宜姝面上就越平静,她合上账本,开口吩咐,“紫云,将我藏在柜顶的金镶玉瑞凤宝匣拿来。”
寝殿中的青铜香炉不知何时熄了火,夜色涌入栖梧殿的时候,天子终于来了。
花宜姝抬眼,宫殿敞开的大门外,天子就站在那里,他一身玄色箭袖龙袍、金线勾出的五爪金龙倨傲昂首,似乎也在冷冷地审视她,而他身后升起的月亮,头尾尖尖,如同冰冷的刀锋。
“陛下,怎么不进来?”
她面上微笑,双手却紧紧按在金镶玉瑞凤宝匣上,那里面,是李瑜曾给过她的圣旨,免死圣旨。
第210章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不要妄想能掩藏真相一辈子,度过了是老天眷顾,度不过就自认倒霉。花宜姝从不认为自己是被眷顾的那一个,因此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为此,她不断在李瑜心中累积筹码,当初他们在荆州时,更是使尽手段从李瑜手里弄来了一道免死圣旨。
只是花宜姝没有想过,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有了这道圣旨,她并不须担忧自己的安危,而她只要能活着,早晚还能翻盘再来。更何况她对李瑜的性情了若指掌,她清楚他冷酷的表面下是怎样一副柔软的心肠,她不必有任何担心。
所以此时她应当有恃无恐谈笑风生,应当反过来将罪责推到李瑜身上,她最清楚该怎么获得这个人的怜惜。
她本该如此的。
然而实际上,她面上笑意牵强,按在宝匣上的手指用力到近乎发白。
她发现自己在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可是她不怕死,她也不怕被拆穿,那么她在怕什么?
寝殿里没有点灯,夜色肆无忌惮地涌入,大半个寝殿都昏昏暗暗,衬得花宜姝的脸也晦暗不明。
整座栖梧殿空荡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风从门外灌入,卷起的竹帘噼啪作响。
李瑜一步一步往寝殿走去,他脚下极慢,第一次发现花宜姝的脸叫他觉得可怕。
“怎么不点灯?”李瑜在花宜姝几步外停下,声音却比目光更冰冷。
花宜姝依旧坐在案前,双手依旧按在宝匣上没有离开,她缓缓回答:“点了灯,我怕惊扰了月光。”
“呵。”天子低笑一声,那笑意却不是暖的,“你觉得今夜的月好看?”
花宜姝摇头,“不,从未见过这样冷的月。”她终于抬头看着他,“像冰又像刀,冰冷又锋利,伤人。”
李瑜眉心狠狠蹙起,薄唇抿得发白。
花宜姝问他,“陛下为何离我这样远?”
从前每一次李瑜回来,哪怕什么都不说,也会亲昵地和她挨在一块,仿佛是彼此不能分离的另一半。然而这一次,他站在离她七步远的地方,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月色更冷。
于是花宜姝恍然明白了自己在惧怕什么。原来她怕李瑜疏远她、怕李瑜心里从此埋了个疙瘩,怕一颗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在她手中冷却。
李瑜果然存了芥蒂,他站在原地不动,眼睫垂着,声音里满是讽刺,“不过几步你就觉得远?那么你离我,又何止这区区几步?”
他果然是知道了啊!并且对自己查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花宜姝心里叹气,但是与此同时,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大山无声无息消解,她微微放松,不管如何,李瑜还愿意过来和她说话,愿意出口和她吵架,而不是直接下令将她捉去,那就说明,他气归气,心里还是念着她的,否则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何须还站在这里跟她较劲?
花宜姝双手终于从宝匣上松开,她站起身,主动向李瑜走了几步,不料她一主动,李瑜就仿佛被惊了下,他警惕地往后退,“你要做什么?”
花宜姝抬头看他,寝殿里依旧没有亮灯,只有窗外月光撒入,李瑜背光站立,面庞一片晦暗,像是笼着层层阴霾。
花宜姝:“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人这一生短短百年,减去一半黑夜,再减去吃喝穿行,再减去交际应酬,剩下来让我们相处的时光极其短暂。陛下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样弯来绕去,平白糟蹋我们为数不多的时光呢?”
“朕有话对你直说,那么你呢?你何曾对朕说过实话!”李瑜脱口而出,盯着她的眼神终于不是强装的冷漠,而是又气又恨,又怒又怨,他多年来克制情绪已经成了习惯,还是头一遭露出这样伤心的神色。
花宜姝抬手想去碰一碰他的眼睛,李瑜却又猛地后退一大步,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见到他这样避之不及的态度,花宜姝愣了愣,心中不禁生出了不快,可这回是她理亏在先,她只好收回手,“对不起。”
李瑜冷哼一声,没有其他回应。
花宜姝只得道:“安墨如今如何了?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不过是受我胁迫,你不必为难她。”
李瑜:“你倒是为她着想,她可是什么都招了。”
花宜姝一愣,脸色骤然沉下来,“你对她做了什么?你难道用刑了?”安墨的性子她了解,她不相信安墨会和盘托出,更不相信安墨会出卖她,那么只有可能是被用刑了,她那么怕疼,坚持不住的。
不料李瑜的脸色比她更难看,“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喜欢屈打成招的?”
花宜姝一怔。
李瑜一眼不错地盯着她,“你说得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你对她好,她对你也很忠心,她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可是她太蠢了,她的神情,她从头到脚一举一动都能出卖她!”而他想要知道的,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光是看看安墨的反应,就能得到答案。
花宜姝从未在李瑜脸上看见过这样愤怒又伤心的神色,他向来克制,喜怒哀乐在面上都不明显,但是这一回,像是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他压抑不住地吼出了声,“你们要好,你们推心置腹!只有朕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有朕一直被你骗得团团转!”
花宜姝忙摇头,伸手要去牵他,“听玉,你听我跟你解释。”
“不想听!”他抬手避开。
花宜姝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再看李瑜还是一脸被辜负被欺骗的愤怒,她之前一次次被压下去的不快终于涌了上来,“够了!”
花宜姝这一声大喝,将李瑜吓了一跳,他皱着盯着她。
紧接着,花宜姝的质问就噼里啪啦朝他打去,“是,我是骗了你。可除了这件事,我有哪里害了你吗?从岳州到这里,你得到的好处还少吗?没有我舍生忘死去救你,你没准早就死了,还有能耐在这里跟我吵?没有我冒险从鬼楼分堂里偷情报,没有我送杨靖去做卧底、没有我写信让萧青里应外合对付越不凡,你能那么轻松解决鬼楼?怕不是早就被鬼楼分走一半江山了!”
李瑜被她说得呆住,半晌后才刚刚吐出个“你”,就又被花宜姝堵了回去。
“你什么?你是不是又想说我骗你?来来回回这么一套烦不烦?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就像个被人骗了肚子的怨妇!”
被人骗了肚子的怨妇?她怎么可以这么说?
李瑜震惊地看着她。
花宜姝的话却还没完,“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你自己算算,打从相识以来,我为你费过的心还少吗?我哪件事真正叫你难做了?你睡我睡得不爽吗?你脑袋秃了还是我费心费力找药给你涂,你整日摆着一张冷脸叫人猜你的心思,猜不中还要闹脾气,你这个人又矫情又傲娇,真以为你是公主吗?”
相识以来,花宜姝还是头一回对他说话这样粗鲁,李瑜忍无可忍,“一码归一码,你说得这些,跟你骗我的那些,不能相提并论。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为何要骗我。”
花宜姝冷笑,“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倘若我不骗你,我怎么能留在你身边?”
李瑜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何须骗我?”
花宜姝翻白眼,“狗屁的一见钟情,初见时你还嫌我长得丑!”
李瑜立刻反驳,“朕没有!”
花宜姝继续,“那曹得闲将我放进你屋子的那一晚,我衣裳都脱了你又为何拒绝我?”
李瑜当然不能让她这么颠倒黑白,他争辩道:“你记错了,脱衣裳不是那一晚!那一晚朕只摸了你头发。”
花宜姝闻言一滞,眼珠子转了转,心道莫非自己真记错了,但她很快又想起来别的,“哼,你做的又何止这一件两件,在沔州时,我求你陪着我出去你都不肯,后来我借口买猫才求来你纡尊降贵地下船,当时你对一只猫都比对我上心,你还敢说没有!”
提起猫,李瑜的记忆回笼,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对花宜姝竟然真不是一见钟情,嘴巴张了张,竟然无从反驳,片刻后才又吐出那句话,“可你也不该骗我。”
花宜姝摊开双手,“所以呢?陛下如今是要以欺君之罪将我处置了?人呢?怎么不让他们进来抓我?”
闻言,李瑜不禁沉下脸,“这是你我夫妻之间的事,何必牵扯外人?”
花宜姝一愣,缓了一缓她才道:“陛下,哪怕再来十次千次,我也会骗你。”
李瑜目光紧紧盯着她,“那你又为什么要骗我?是为了权势还是富贵?”
花宜姝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你的身子!”
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花宜姝老脸一红,闭紧了嘴巴。
李瑜闻言也是一愣,呆呆盯着她看。
寝殿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廊芜外青蛙呱呱地叫!
好半晌后,李瑜才移开视线,“吵归吵,可你不能骂我。”
花宜姝:“我骂你什么了?”
李瑜:“你骂我是怨妇,你还骂我矫情骂我秃!”
花宜姝:“哦?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李瑜气了个倒仰,恨恨瞪了她一眼,负气转身。他用力往外走,脚下踩得哒哒作响,动静连蛙声都盖住了。
花宜姝也生气,瞪着他的背影。
然而李瑜还没走出寝殿大门就停了下来,他侧过半身,借着月光抬起手,手中一串檀木珠串格外夺目,“这是我做了好些时日的,你要是不要?”
花宜姝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几个大步往前一奔扑进他怀里。
几乎是下意识,李瑜就搂住了她,搂完才又赶紧松手。
察觉到他松手,花宜姝十分不满,“陛下,难道你爱的只是一个虚假的身份吗?难道我不是将门千金你就不要我了吗?”
李瑜冷着脸不发一言。
【不,不管你是谁都是朕的心肝肝。】
【但是你刚刚骂我骂得那么狠,朕也是有脾气的,朕不能就这么算了!】
花宜姝轻轻笑起来,“听玉,我们和好吧!我把什么都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李瑜哼了一声。
【现在才来求和,晚了!】
花宜姝:“陛下,你若是愿意,就抱一抱我,好不好?”
李瑜的手已经环住了她的肩背。
【小骗子,最后信你一次。】
第211章
栖梧殿里可算是亮起了灯,却依旧没有喊人进去服侍。
曹顺子跟着干爹在栖梧宫门口守着,忍不住往里探脑袋,却被曹得闲狠狠敲了一记。
曹顺子哎呦一声,痛得几乎要跳起来,捂着脑袋求道:“干爹啊,您要是将我敲死了,可就没人给您养老送终了。”
曹得闲嫌弃地扫他一眼,“就你这德行?我只怕你活不到给我养老的时候。”
曹顺子一下苦了脸,“干爹哟,何必挖苦我。我也是担心娘娘和陛下。”
曹得闲老神在在站着,闻言摇头,“傻小子,陛下和娘娘何须你去担心。”他忽的想起一事,说道:“今日怎么没瞧见安墨姑娘?”
曹顺子一脸讳莫如深,“今日下午安墨姑娘被陛下单独召去,之后就再没回来。”
……
安墨被关了起来,关在了紫宸殿附近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里只有一桌一床,但条件并不差,是普通内侍的住所。会被关在这里,而不是直接送进掖庭的大牢,说明并不真的将她当个罪人看待,因此守卫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甚至到了晚膳时候,还有小太监给她送来吃食。
然而安墨并不知晓这一点,况且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吃饭,她按住那送饭的太监不让人走,问他栖梧殿那边有什么动静。
然而这个小太监只是个送饭的,往日里他连接近栖梧殿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知道栖梧殿的动静?但见安墨面色焦急,他忙到:“安姐姐莫急,小的这就去打听,有了消息立刻回来。”
安墨连忙摸出些银钱塞给他,她甚至想趁机偷摸出去,然而她的三脚猫功夫可瞒不过守卫,双脚刚刚往外迈出去一步,旁边守卫就拔出了刀。安墨看那刀锋寒光四射,怂怂地缩回了屋子里。
不久前,她被陛下召到紫宸殿,当得知李瑜的那个问题只是在诈她之后,安墨当时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她心里不停祈祷,然而这并没有用,因为紧接着天子就问她红酥跟花宜姝的关系。
安墨吓了个半死,她当然是不可能出卖花宜姝的,于是立刻否认三连,她不知道她的神情和动作已经将自己出卖了个彻底,她只知道李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她就被关进了这里。
“现在怎么办?皇帝肯定是去找花花了,怎么办怎么办?”安墨急得团团转,“皇帝知道花花骗了她,会不会砍了花花的脑袋?呜呜呜我不要花花死掉。”安墨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这么快暴露,可是她如今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缩在墙角一边哭一边埋怨花宜姝。
都怪你想要当皇后想要荣华富贵,这回翻车了吧?
咱们当初逃出花楼时带着那么大笔钱,咱们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得要当皇后,为什么要骗皇帝?这下子可好了,你的命都要保不住了,你才风光几天啊花花,有什么荣华富贵能比命重要啊?名留青史有什么用又不能立地飞升,咱做个安居乐业的小百姓有什么不好?你才十八岁啊花花!
你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过,你还有好多漂亮首饰没有戴过,你还没有看过更壮美的风光……最最要紧的是,你不是在大庭广众下暴露的,你是被皇帝偷偷查到的,像这种皇后曾经做过花魁的大丑闻,肯定会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没准明天你就突然“急症去世”了!
安墨越想越灰暗,越想越悲观。
至于天子因为感情太深而饶过花宜姝这种事,安墨觉得也就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哭,忽然听见窗户被人敲了几下,随时推开一条缝来。
“安墨……安墨……”
安墨抬头,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江子欢关心的脸。
江子欢见她哭了,忙道:“你怎么了?”
安墨抹了一把脸,忽然道:“江子欢,我要死了。”
江子欢:!!!
安墨一脸严肃,“我现在要交代后事,我的稿子只写了一半,但是大纲我早就起好了,等我死后,你帮我下半部分续写出来,一定要出版,要不然我死了也不安心。”
江子欢:???
他懵了好半晌,才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被陛下关起来?”
他是收了张达先的示意才匆匆赶过来的。
安墨叹口气,“娘娘做错事惹怒了陛下,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打入冷宫吧!”
天子与皇后夫妻恩爱众所皆知,江子欢想不出娘娘犯了什么错能遭受这样的下场,他忙问发生了什么,可是这回,安墨只是摇头,怎么也不肯说了。
江子欢最后也没能得知发生了什么,看着闭着嘴什么也不肯吐露的安墨,他只能离开皇宫去找张达先打探消息。
他没注意到,他刚刚转身,一个人影就立刻闪身躲进了暗处,一直到江子欢的身影消失,才偷偷走出阴影,正是那个给安墨送饭的小太监。
当夜,永郡王府就收到了宫里传出的消息。
“皇后惹怒了天子?”永郡王妃惊异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永郡王道:“不清楚,你也知道,自从皇后入主中宫又将后宫清洗了一番,各家在宫里埋下的暗线损了七七八八,这位皇后城府颇深,如今后宫六局当中有不少是她自己提拔上去的,连太后也为她撑腰。我们的人能得到这条消息已经十分不易。”
郡王妃:“正是因此,我才惊讶。皇后这样的人,竟然会惹怒天子,最好的结局竟然是打入冷宫,这谁敢信呢?况且今日端午宴上,皇后瞧着满面春风,也不像是要大难临头的样子。”
永郡王:“这消息出自安女史之口,做不得假。”
安女史虽然职位不高,但她是皇后心腹,陪着皇后一路从岳州走到今天,据说还是皇后认的妹妹,虽说只是一名女官,但在宫中的地位却十分高,连天子也对她另眼相待,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随便说话,所以皇后是真的做了严重到如今将她废黜打入冷宫的大错。
可惜他们只知道这些,更多的是却是打探不出来了。
永郡王十分纳闷,天子这些日子动作频频,京中权贵也多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而皇后身后没有家族,是最好控制的,也能防止再多出一个像崔家那样枝大叶茂的外戚,花皇后要是倒了,天子岂非要再立一位?
郡王妃道:“或许这就是咱们的机会,皇后犯了大错,天子哪怕不废后,也必然会冷落她,正好趁此时说动陛下选秀。”
亲王爵位是会一代代降等的,永郡王的父亲是永亲王,等他死后,他的儿子只能得个公爵,这样一代代下去,就沦为庶人了。除非立下大功或是撞了大运被选做皇嗣。但立功又谈何容易?
但另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得到皇恩,换句话说,就是讨得天子欢心,只要皇帝一高兴,那么将降等袭爵拖上一代两代,那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因此永郡王早就想好送给美人给李瑜吹吹枕头风了。奈何李瑜油盐不进,京中各家贵女也折戟沉沙,那位花皇后不是个简单人物啊,曾经不喜她的太后如今事事给她撑腰,曾经跟她争抢后位的崔家女蒋家女凤家女,如今一个个都成什么样了?
他们本已经不抱指望,没想到突然得知这样的好事,永郡王夫妻心思又活络起来,决定明日一早就入宫拜见崔太后和几位太妃。
“还得查查皇后是如何惹怒天子的……”
夫妻两人商量了一晚上。
而宫中栖梧殿里,莲花灯盏照亮一方小小天地。
花宜姝一边爱不释手地摸着手里的檀木珠串,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塞进李瑜手里。
李瑜神色莫名,他拿起来对着灯火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块雕刻成平安符的玉牌。
正面是道观的平安符,大大的符文旁有一行小字,刻着:光明正大、诛邪辟易,背面是用榫卯结构和玉牌镶嵌在一起的金牌,雕刻了象征佛门的莲花。
李瑜见到最好的雕工,眼前这牌金玉牌的手艺在他看来十分粗糙,他心中不由一动,看向花宜姝,“这是你自己做的?”
花宜姝颇有些不好意思,“金牌和玉牌是工匠先打好的,图案也是他们画的,我就随便雕刻了一下。”
李瑜果然十分感动,正要捧起她的手仔细看看,却听花宜姝道:“这是在道观和佛寺都开过光的,你戴在身上,夜里就不用怕黑了。”
李瑜顿时浑身一震,“谁说朕怕黑?”
【朕什么也不怕,朕无所畏惧!】
花宜姝:……
李瑜嘴上说着,却是动作利索地将这道花宜姝亲手雕刻的平安符挂到了脖子上,而后才朝着她微微颔首,“好了,你不是说要坦白?说罢。”
花宜姝深吸口气,才道:“其实,咱们是在一本书里,安墨是穿越进来的读者。”
李瑜:……
花宜姝:“这本书里写着,你对萧青爱而不得,最后退而求其次娶了崔家女为妻。”
李瑜:……
他沉默片刻,俊美锋利的面孔上,浓眉深深蹙起,犹豫了半晌才道:“你不用怕,虽说你骗了朕,但朕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是真的,所以不必编这些话来掩饰。”
花宜姝无奈,“我没有掩饰,我说的都是实话。否则我困在青楼中,怎么能知道城破那晚花家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实在太过荒谬,李瑜并不能相信,他心里想:【朕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可是朕暂时找不到证据。】
他嘴上说:“也罢,朕暂且信你。”
花宜姝:……
她将捡到安墨之后的事一一讲了,包括她是如何利用书中内容接近李瑜、如何拉拢萧青杨靖等等,她不想再骗李瑜,索性趁这次机会全都说了,仿佛放下了背负许久的包袱,花宜姝只觉浑身一轻,心口都畅快了不少,至于李瑜信不信,她是不管的,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瞒着他的了。
“你的意思是,岳州初见时,你早就知道我会流落到江中被萧青救起,所以你特意等在那里,抢先截胡?”李瑜看着她。
花宜姝:“是。”说完,心中却不免忐忑,大抵人都不愿在自己意中人面前暴露不堪的一面,她也不想让李瑜觉得她太过算计,可再来一遍,她还是会说。
李瑜闻言久久没有回应,花宜姝不禁抬眼去瞧他,却见李瑜嘴角弯着,双眼中映着火光,亮得惊人。
与此同时,一道久违的呐喊忽然炸起,吓得花宜姝一个激灵,差点就从床上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她百般算计果然就是为了得到朕的心!】
【她还没见到朕就芳心暗许了!她拼尽全力逃出青楼就是为了朕!】
【她苦心隐瞒欺骗也是因为害怕朕抛弃她!】
【是她先爱朕的!】
【朕赢了!赢了!】
花宜姝:……
第212章
“陛下,其实……”
李瑜回神,黑色的瞳仁定定注视着她。
他生了一副不近人情的相貌,此时嘴角微抿眉心微蹙,哪怕是懒懒坐在床榻上,瞧着也像是一座威严的高山,叫人不敢直视,而当他目光扫过来时,就像是锋芒毕露的兵器,没有人敢在这样的目光下掉以轻心。
他生了这样一副能震慑世人的容貌,谁能想到他心里正在狂笑呢?
花宜姝尽力忽略他狂笑的心音,一狠心道:“陛下,我曾经是青楼花魁,青楼女子!”她这两个词咬了重音,特意强调,“你难道不介意吗?”
闻言,李瑜微微摇头,一本正经,“情,发乎于心,与外物无关。”
花宜姝:“陛下当真这样想?”
【那是自然,朕不允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玷污朕与心肝的情谊!】
李瑜道:“你入青楼可是自愿?”
花宜姝摇头。
李瑜:“那么你对朕可是真心?”
花宜姝点头。
李瑜见状莞尔,“既然如此,我就不会怪你。”他执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你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却经历坎坷,若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沦落风尘。”
听了这话,花宜姝正要露出动容之色,然而……
【当然,更重要的是,心肝从小就听着朕的故事长大,从小就对对朕情根深种】
花宜姝:???
我什么时候说过听你的故事长大?
【她是拼了命才来到朕身边的啊!她是担心配不上朕才谎称是花熊之女的啊!】
花宜姝:……
【朕要是还因为她骗了朕就责怪她,那心肝恐怕就要心碎而死了!】
【她爱朕爱到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她对朕的情谊都是真的!】
花宜姝:……
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天子龙心大悦,当下就命人开了库房,倒腾了许多好东西送入了中宫,被赶出栖梧殿吹了半宿冷风的宫人们见状齐齐松了口气,随即大喜过望,纷纷涌入栖梧殿伺候。
花宜姝看着喜气洋洋的宫人,再看看面色冷淡实则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李瑜,她沉默了下来,而后深深觉得此前如临大敌并将免死圣旨搬出来的自己就是一个呆瓜!
她错了,大错特错了,她早知道李瑜脑子不好,而她竟然还被脑子不好的李瑜给唬住?
栖梧殿热闹了大半夜,李瑜还拉着花宜姝陪着他喝酒,明明酒量不佳,但他难过了要喝酒,高兴了更要喝酒,几杯酒水下肚连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
花宜姝不肯让别人碰他,自己扶着李瑜走到床边。
寝殿内烛火昏黄,她拧了帕子回身,就对上李瑜静默注视她的目光。
他正静静看着她,目光比月色更柔。
“你知不知道,当朕一路从紫宸殿走过来时,心里有多难受。”李瑜开口了,他向来喝了酒就话多。“朕当时气坏了,朕当时一直在想,你居然敢骗朕,朕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花宜姝:“把脸仰起来。”
李瑜哦了一声,抬起脸来,花宜姝一把将帕子盖上去,擦去他唇边的酒渍,又擦了擦他的额头和脸颊。“好了。”
李瑜于是不再仰着脸,只是目光仍然追随着她,一边看她拧帕子,一边同她说话,“朕当时脑子乱乱的,一直在想我们的过去,一直在想你当初接近朕是不是另有企图,朕只要一想到你以前都是在骗朕,朕心里就又闷又疼,还喘不过气。”
花宜姝:“抬左手。”
李瑜哦了一声,左手乖乖抬起来。
花宜姝就细细给他擦拭左手。
李瑜:“朕当时就想,你敢骗我,我要让你知道后果,我要将你关起来!然后天天……”
花宜姝:“抬右手。”
李瑜乖乖抬起右手,等花宜姝给他擦完右手,他已经忘了刚刚的话,又另起了话头。
“朕走到半道上,忽然看见了小桐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桐子?”他眼巴巴看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我在归州时送给你的,那棵能吹泡泡的树,我记得你当时很开心,你第一次那么开心。这棵树移栽到京城后,原本以为已经活不成了,可是开春后居然发了新芽,如今长得那么好,又开始结果子了。朕就想,咱们这一路走来,比小桐子还要不易,当初在沔州、在荆州……差一点我们就要生死相隔了……”
花宜姝将帕子扔回铜盆里,正琢磨着将李瑜身上的衣裳换了,好叫他夜里睡得舒服些,忽然就被李瑜捉住了手腕,他抬眼凝视着她,喋喋不休,“你先别忙,你先听朕说。”
“好罢!”花宜姝干脆坐到他身边,就听李瑜接着道:“朕一路走一路想,虽然你骗了朕,但是你对朕的心意是真的,朕能感觉得到!朕的感觉是不会有错的!”生怕她不相信,他强调道:“真的,朕的直觉奇准,朕占卜也厉害,朕算过了,我们是天定良缘!”
就是李瑜这作弊一般的直觉,当初不知道坑了花宜姝多少次,那时候恨得牙痒痒,但是现在想来,回忆里竟然泛着甜。花宜姝心里暖暖的,她点头勾着他的手指笑,“我知道。”
李瑜得到她的回应,抿起唇低垂着眼睫笑,“朕没有想到,你骗我,居然是因为自卑于出身。”
花宜姝:“这个真不是……”
她话没说完就被李瑜打断,“别怕,朕懂你。”
花宜姝:……
他握紧了花宜姝的手,“朕知道你如今一定十分愧疚,朕知道你今晚跟我吵也只是色厉内荏,其实你心里很害怕朕抛弃你,你别怕,我们在天地见证下结为夫妻,宗庙里祖宗牌位都看见了,要是我抛弃你,是要遭天谴的!死后入了地府,地藏菩萨也不会饶过我的。”
花宜姝:……
按理说,李瑜这番话应该很动人,可是不知为何,她不但半点都不感动,也半点都不想笑,甚至看着李瑜信誓旦旦的样子,竟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花宜姝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李瑜道:“朕这样说,你也许不信,朕也知道,你心里肯定过意不去。你放心,朕一定会给你补偿的机会。”
花宜姝:啥?
李瑜兴致勃勃,并且理直气壮,“从明日开始,朕还没睁眼,你就要看着我。”
“从明日起,朕还没去早朝,你就要开始想我。”
“从明日起,朕咳嗽一声,你就要立刻对朕关怀备至。”
“从明日起,朕……”
在花宜姝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李瑜提了一大堆要求,然后又忽然红了脸,拉着她道:“还有,你日后不要喊陛下,你要唤我玉郎。”
花宜姝:……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抖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然后捂住李瑜还要继续喋喋不休的嘴,推着他睡觉了。
转眼夜尽天明,晨光初照。
花宜姝正睡得朦胧,忽然间又被一阵呐喊声吓醒。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朕昨晚都做了什么?朕昨晚都说了什么?好羞耻!】
花宜姝微微松口气,还好,知道羞耻还有的救。她睁开眼,就看见李瑜正平躺着,双目望着帐顶,似乎在出神。
【早知道就不喝酒了。】
【嗯?不对?从前朕是担心出丑才不敢喝酒,可是如今……花宜姝爱朕得爱得神智昏聩连性命都不要了,朕哪怕是出丑,在她眼里,想必也是又俊又美无人能及的吧?】
花宜姝:……
李瑜浑然不觉花宜姝看过来的目光,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老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朕原本就是一副好相貌,看在花宜姝眼里,想必比天神还要俊俏吧!】
李瑜想入非非,【朕从前真是想左了,就算朕少了一点点点点头发,她看着朕的时候,也只会觉得朕好看啊!】
李瑜的自信心空前膨胀,因此他也不尴尬了,也不羞耻了,仿佛泼上水的蔫菠菜——又支棱起来了。
安墨终于被人从小屋子里放了出来,她担心了一整晚,后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眼睛都是红肿的,一路稀里糊涂被人领到栖梧殿里来,看见李瑜和花宜姝还是好端端的,当即更懵了。
今日有个小朝会,不必起得太早,但也不能去得太晚,等一切收拾妥当,天子都要迈出门去了,忽然脚下一顿,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后安墨就看见花宜姝关怀备至地走上前,玉郎长玉郎短的,最后还要送上一句“玉郎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这股肉麻劲儿,看得安墨浑身一个激灵。
而对于花宜姝的“黏糊”,天子一反常态,端着架子道:“朕有公事要办,你好好待在宫里,莫要痴缠。”
花宜姝:“好的,玉郎,慢走,不送。”
等人一走,花宜姝脸上笑容一收,让底下人都出去,这才有空和安墨说话。
安墨懵里懵懂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陛下忽然就好像、好像一个正在被穷小子追求的富家大小姐一样。”这副又喜欢又要矜持,又渴望又要端着架子的神态,简直了。
花宜姝看她这可怜憔悴的样子,心疼地摸了摸安墨的小脸,然后一边用鸡蛋给她热敷消肿,一边将昨夜之事说了,听得安墨叹为观止。
花宜姝:“总之,此事虚惊一场。安墨,你可知陛下为何突然追查我的身世?”
安墨想了想,“应该是美人魂的事被陛下知道了,他昨天还问起过你在青楼里有没有服药。”
“是吗?”花宜姝皱了皱眉,她心里怀疑是胡太医告密,“倒也不要紧,等陛下回来我再问问他。”
不过还没等到李瑜回来,花宜姝就先被崔太后召了过去,崔太后旧事重提,又说起了选秀一事。
第213章
为天子选秀的说辞,来来回回就是那一句。
花宜姝听崔太后说完一番子嗣啊社稷啊的大道理,然后就听崔太后道:“此事就由哀家操办,你好好养着身子,就不必操心了。”
胡太医哪怕没有将美人魂的事情说出去,但他一直在给花宜姝开药调养,这件事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只不过包括太后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胡太医只是在为皇后调理月事,许多女人有这个毛病,倒也不算引人注意。
在崔太后面前,花宜姝一向装得乖巧,此时听了,她也乖乖巧巧道:“那母后决定好要选哪家的闺秀入宫了吗?”
崔太后道:“自然是依照旧例。”
大盛朝选秀的旧例,那就是择选五品以上官员之女,那些勋贵出身的也在此。
只是崔太后想起这茬就不免叹气,年前多少好姑娘齐聚仁寿宫,她眼睛都看花了也挑不过来,如今才隔了几个月,那些贵女们大多已经定下亲事,现在只能选人家挑剩下的,这叫崔太后怎么想怎么不畅快,都怪李瑜那个不省心的。
她放下茶盏,轻轻拍了拍花宜姝的手,对她道:“虽则陛下当初说过只要你一人,不过你切莫当真。”崔太后一副看透一切的高深莫测,“男人都是一回事,你如今年轻、颜色好,他为色相所迷,对你自然亲热,等再过几年,天仙他也都扔过墙头了。”
崔家向来出美人,崔太后年轻时何尝不是艳压群芳?可这有什么用?男人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不过几日就抛到脑后的比比皆是,能欢好个几年,都算是长情了。
花宜姝闻言有些惊讶,“母后,可是……陛下是您的儿子啊!”
“是我的儿子又如何?”崔太后不以为意,一个人站在权力顶峰,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天下的美人儿都任他挑选,他还能守得住初心?人性好色,她的儿子是做了皇帝又不是成了神仙。
花宜姝看明白了崔太后的意思,她点头道:“母后说得是,我回去后会好好劝陛下,一定会让陛下同意选秀。”
花宜姝表现得实在太贤良大度了,崔太后一面欣慰、一面又忍不住心梗,但为了皇嗣着想,她握着她的手道:“你是个贤良的,只是你这肚子可得好好争气,哀家比所有人都希望嫡子从你腹中所出。”
花宜姝微微一笑,接着便露出为难之色,“只是……陛下早已对某些尸位素餐的权贵十分不满,若是让他们的女儿入宫,岂不是助长了气焰?届时若再查出什么?陛下是办还是不办呢?”她心机地用了“某些”这个词,免得崔太后多想,以为她对她的娘家有想法。
过了端午之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此时仁寿宫正殿中都已经打上了帘子,太阳金灿灿打在庭院里,金光透过竹帘漏进来,照得殿内一片亮堂。
崔太后的心神也是一亮,也是,皇帝连她娘家侄女都嫌,担心助长了外戚势力,又怎么肯让别家来掺和?
花宜姝见她思索,便接着道:“其实勋贵之家,也未必就能出佳人,若是家风不正,怕是会祸害宫闱。”
崔太后如今过上了好日子,自然心平气和和蔼可亲,可是在先帝那老混账死掉之前,她在宫中可是处处如履薄冰,脾气自然也没有如今好。当年她对付刘贵妃时,联合娘家将二皇子弄死,只觉得理所当然,现如今她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再想想宫妃为了争权夺利祸害皇家血脉,便觉一阵气闷难受。
无论是从哪个宫妃肚皮里出来的,那可都是她的孙子,哪怕她不喜欢,也不容许有人残害!
她再想想过年后勋贵里出的那些事,若说一个永昌伯是例外,那么接下来的宁安侯和其他几家被牵扯出来的勋贵,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许多勋贵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也不知多龌龊,若是让那些家风不好的女子入了后宫,指不定要怎么将宫闱弄得乌烟瘴气。
崔太后沉吟片刻,“既然这样,是该改改规矩。”
今早郡王妃来见她,说起选秀一事,话里话外都是想送侄女入宫,又说皇后这么久没有消息,担心耽误皇嗣云云,所以崔太后才这么急就催了起来,但是现在想想花宜姝说的,她便改了主意。
想想勋贵家的女儿也未必有多好,想当初宁安侯的事判下来没多久,蒋携芳就被爆出未婚先孕,勋贵女子的名声都险些被她带累。再想想这些勋贵官宦世家的女子入宫,必定要给娘家带去助益,到时候争权夺利也麻烦,还不如选拔平民之家的女子,就算他们有所求,也不过是为父兄要给小官,妨碍不了什么,更何况出身卑微也好掌控。
崔太后想好,便立刻下旨安排选秀一事。
而花宜姝在太后身旁吹完了风,就溜溜达达回了栖梧殿。
胡太医照常来给她看诊。
花宜姝如今怎么瞧他怎么是个奸细,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意外的是胡太医的脾气非常好,不但没有半点不满,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花宜姝再想想此人藏着她的画像,顿觉一阵恶心,然而当胡太医抬头看她一眼时,花宜姝却微微愣住,因为这老头的目光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叫她不悦的东西。
“娘娘,可还有哪里难受?”胡太医望着她,语带关切。
花宜姝收回视线,心下狐疑,却是摇摇头,“没什么事,本宫乏了,你先回吧!”
换做寻常太医听了这话,立刻就老老实实告退了,哪怕是天子的心腹张太医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士农工商,医者被归为“工”,地位并不高,即便是太医,也是无权无势,只能管治病救人这一块,给贵人看病还得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件事,生怕就牵连了小命。
但是胡太医却不同,他还细细看了花宜姝一眼,说道:“娘娘近来可是受了惊吓?微臣这里有一副药方……”
花宜姝:“不必了,退下吧!”
胡太医这才收了药箱离开。他一走,花宜姝再不能掩饰面上的古怪之色,连雪儿在她旁边喵喵叫着求摸摸她也没理会。
安墨如今多少会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了,见状便道:“怎么?胡太医有哪里不对吗?”
花宜姝沉吟道:“胡太医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吗?”
安墨摇头,“虽然他做慈善挺勤快的,但是我找人问过了,这老头的脾气确实不好,张太医被他刁难好几回了。”
“如此吗?”也许是因为出身已经被李瑜知晓,她心里不再沉着这块疙瘩的原因,她如今再看胡太医,没了从前的戒备,便觉出几分奇异来。
好歹曾经在风月场里待过十几年,一个男人但凡对她有点下流的想法,在她眼里都藏不住,但是胡太医不同,他藏着她的画像,可是他看她的目光却是一片慈爱而没有半点狎昵的心思。
这老头子,该不会看本宫生得好看,偷偷将本宫当女儿看了吧?
怎么有这种人?本宫跟他无亲无故的。但想想偷偷将李瑜当做弟弟看待的曹得闲,花宜姝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不过,胡太医这份妄想只能是妄想了,本宫可不想头上多个爹。
原本以为这事儿只是个闲暇时的插曲,但当晚李瑜回来,却十分开心地告诉她,“朕找到你的亲人了。”
花宜姝:……
李瑜拉着她的手,“朕昨日气坏了就将此事忘了,可其实朕是先发现了你的亲人,才想着你去追查你的身世的。”
花宜姝呆呆看着他。
李瑜:“朕说过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朕没有骗过你。”
这个“好人家”叫花宜姝心中一动,能让李瑜觉得是好人家,莫非我出身不凡?
想到也许能有一个大助力,花宜姝隐隐激动,“是谁?”
李瑜:“你见过他的,你猜猜!”
花宜姝立刻道:“难道是凤将军?”这位将军如今管着南衙,他手里有兵权啊!是个大好的助力!
李瑜摇头。
花宜姝不免可惜,接着道:“那难道是崔家?”崔家也行啊!虽然是外戚,但卫国公又是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啊!
李瑜又摇头。
花宜姝又将她见过的王公大臣猜了个遍,然而没有一个中的。
这时她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双眸隐隐绽出泪花,“莫非……我是女儿国公主,如今有使臣回来迎接我去做女王?”
李瑜摇头莞尔,按住她的双肩轻声道:“是胡太医啊!”
【心肝,你见到他的时候,难道没有感应到亲人间血脉相连的震撼吗?】
花宜姝:……
她算一算胡太医的年纪,顿时变了脸色。
不,我不要那么老的爹!
第214章
花宜姝被这个消息震得懵在当场,不能接受。
胡太医?怎么会是胡太医呢?他跟她长得可半点不像!
况且,这老头子无权无势还这么老了,当个大夫很放心,要他当她的爹?花宜姝难以接受,这样一个爹非但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助益,还要靠着她颐养天年,花宜姝瞬间觉得自己好亏。
然而这样的实话不好当着李瑜的面说出来,两人昨日才吵过一架刚刚修好,花宜姝不想叫李瑜发现她是个势利眼。
于是她小声道:“陛下弄错了吧,胡太医年纪那么大了,怎么会是我爹呢?你看看我,跟他半点不像。”
李瑜:“没说他是你爹,他是你外祖父!”随即他将胡太医屋子里搜出画像这事儿说了,“那副画像你还记得吗?当时朕为了给你个惊喜,没跟你细说,其实那画像上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外祖母,你跟你外祖母真是生得一模一样。”
花宜姝:……
什么!当我爹大了我一辈还不够,还想当我外公大我两辈!
她蓦然想起了安墨说过胡太医走丢一个三岁孙女的事,又想起曹顺子信誓旦旦说那画像上的人是她,顿时气得胸口发闷,眼前也是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当即软软倒了下去。
李瑜不想她竟然如此激动,他吓了一跳,忙将她抱住放到床上,“你怎么了?”他浓眉拧紧,看着她担忧道:“我这就叫太医过来。”
太医?难道他还要叫胡太医?花宜姝现在不想见到那老头!她忙拦住他,“不,不必,我……我没事,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呢!”
【是这样吗?朕看着不像啊!】
李瑜没有开口,心音却对她充满了不信任。
花宜姝心里在骂曹顺子那个眼瘸的,面上却泛起了一层绯色,眼睛也发亮地看着他,“玉郎,我只是想让你抱抱我。”
她突然撒娇,李瑜愣了一愣,抿抿唇才道:“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吓我。”
【小骗子!】
【小骗子!!】
【小骗子小骗子小骗子……】
花宜姝:……
糟糕,她竟然忘记李瑜那敏锐到近乎无敌的直觉了。从前他被情爱蒙蔽,她说什么他都信,但是经历过昨夜之事后,他显然清醒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呆了一会儿,外头内侍来传话,说有大臣求见。李瑜看她也确实没有不适了,才起身道:“要真是不舒服,就着人去请张太医,今日是他当值。”
花宜姝心虚点头,目送李瑜出去后,她立刻让人把曹顺子拉出去打了一顿。
安墨提着裙子蹦进栖梧宫时,正看见曹顺子被人按在庭院里打,下手的还是紫云,把曹顺子打得哎呦哎呦不停叫唤,余光见到安墨进来,一叠声姐姐姐姐地叫,请安墨替他求情,他又疼得嘶嘶叫又要做出求人的笑容,整张脸显得分外滑稽,连雪儿都忘了捞鱼,蹲在池子边歪着脑袋围观。
安墨一脸莫名,她走进内殿,见着花宜姝就问,“曹顺子犯了什么事被打?”
花宜姝正坐在床上捶打枕头出气,闻言将安墨拉了过来,一脸气愤地将刚刚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听见曹顺子被打是因为他给了错误情报,间接导致李瑜怀疑起了花宜姝的身份,安墨吓了一跳,然后就跟花宜姝同仇敌忾起来,“原来是这样,他真是该打!”
安墨想想自己被陛下叫去问话时所遭受的惊吓,想想她被关在小屋里的担忧惶恐,再想想要不是因为李瑜是个恋爱脑,如今她和花花已经死在一块了,更是气愤,曹顺子跟了花花也那么久了,从前有些小错倒也不打紧,没想到如今办事这样疏忽大意,打他一顿也好,叫他长长记性。
她跟花宜姝一起把枕头当做曹顺子,拳打脚踢一会儿,终于累了摊倒在床上。
安墨剥开乱糟糟的头发,对花宜姝道:“那这样看来,胡太医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要怎么办?”
花宜姝毫不犹豫,“当然是装作不知情。”
安墨“啊”了一声,“你不认他吗?”
花宜姝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认他?”她嘀咕了一圈胡太医的坏话,“这老头没权没势的,认下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况且我跟他又不熟,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是皇后了才想着攀上来的,再说了,就算他那故去多年的妻子当真是我亲生的外婆,那他也未必就是我的外公啊!”
安墨目瞪口呆,花宜姝这张嘴可真够毒的啊,先质疑胡太医攀附权势不够,还要给胡太医扣上一顶绿帽子。她心里觉得胡太医可怜,也并不觉得多年寻亲并捐钱捐物给育幼堂的胡太医会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但她也并不会去指责花宜姝,因为……
“你是不是觉得胡太医可怜,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无情?”
安墨一愣,就见花宜姝已经转过头来看她,她那样美的一张脸,哪怕此时头发凌乱地侧躺在床上,也是美得惊心动魄,而此时,她正用目光审视地看着她。
安墨在大美人专注的凝视下不觉脸红了一下,她摇摇头,牵住花宜姝的手摇了摇,“我没有,花花,我真的没有那样觉得。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太苦了,你没那么容易信任别人,如果要你接受忽然冒出来的亲人,那是在为难你。”
安墨不止一次听花宜姝贬低过别人的父母,她在花楼那样的地方,从小见识过不少父母将女儿卖入花楼,后来她又见识过赵慕仪的父母为了荣华富贵强迫女儿向天子献媚,见识过永昌伯和蒋家主那样的父亲……她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爱另一个人,哪怕是父母也一样。
花花太缺少温暖了,但是安墨不一样,安墨来自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她穿越后遇到的也大多是好人,她有非常多的温暖和爱,她可以分一些给花花。“你不想认就不要认,花花,只要你开心就好,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花宜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果断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安墨粉扑扑的小脸上,“好安墨,姐姐就知道我没有白养活你!”
在现代社会已经二十岁上了大学却因为脸太嫩一直被当做小妹妹占便宜的安墨:……
花宜姝此时心情舒畅,也不诋毁胡太医了,“好罢,我没有证据,也许胡太医是个好人,也许他真的是我亲外公,但是我被拐的时候太小了,我又不记得他,对他也没有任何感情,我不想认他,就顺其自然吧!而且实话与你说……”花宜姝耷拉下眉眼,“我心中的确是很是失望,李瑜跟我说起时,我还以为我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世呢!”
安墨:……
原来过了这么久,花宜姝势利的小毛病竟然还没变啊!不对,她想起了洪义先生,那老先生当初比胡太医落魄个千百倍,也不见花宜姝嫌弃人家。难道花宜姝势利眼的毛病还挑人的?
花宜姝又悠悠道:“安墨妹妹,这跟你说过的爽文套路也相差太大了,按理说,我应当有个了不得的出身,然后惊艳众人,打脸成功!”
安墨:……
花花你果然飘了,你难道忘了你只是原书中一个连台词都没有的背景板吗?
两人说话间,外边打板子的声音忽然停了,花宜姝正奇怪,就见李瑜走了进来,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
安墨一见李瑜就怂了,忙不迭从床上蹦起来,一边整理衣裳头发一边横着想要外溜,活像被捉奸在床的奸夫。然而奇怪的是,李瑜这回对安墨的态度还挺好,甚至还问候了她一声,吓得安墨直接两腿打摆子,出去时还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她不知道的是,昨夜花宜姝跟李瑜提起这是一本书,李瑜不信,但是当花宜姝说是安墨告诉了她李瑜的存在,是安墨不断提点所以她才能来到他身边后,李瑜就信了。毕竟他拜神拜了很多年,佛说大千世界三千,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那他们这个世界是藏在一本书里的,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如今李瑜就将安墨当做了他和花宜姝的月老媒人,对安墨的态度自然也大为改观。
花宜姝不知李瑜是何时进来的,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东西,见他几步过来,抚了抚床上凌乱的被褥后坐在她身边,她索性直接道:“陛下,我不想认胡太医,成吗?”
李瑜定定地看她一眼,然后嗯了一声。
【追查你的身世是希望能有真正的亲人爱护你,可是你不想认,朕难道还能押着你过去吗?】
花宜姝能在安墨面前理直气壮,面对李瑜却有些心虚,可她心虚归心虚,听见李瑜的心音有些生气的样子,她又觉得不爽了,就问道:“陛下怎么不开心?”
李瑜正要摇头,想想又点头:“刚刚来找朕的是礼部尚书,说是太后下了懿旨让他们操办选秀事宜。”
【气死了气死了,你道礼部尚书说了什么,他说多选些好女子才好开枝散叶。】
【气死朕了,他们把朕当什么了,当成配种的猪吗?】
李瑜心里哔哔一通,才看向花宜姝,“他们还说,这是你向太后提议的。”
李瑜生气也是气在这一点,【太后催选秀,你不去阻止我不会怪你,可是你怎么能推波助澜呢?】
因为李瑜的眼神着实透着那么点伤心,花宜姝搂住他安抚地与他碰了碰鼻子,才道:“陛下既然追查了我的身世,想来也知道我服过美人魂吧!”
李瑜有些不解,“这有什么,胡太医不是说可以治好么?”
花宜姝:“胡太医知道我的身份,既然如此,他的话或许有私心,不能尽信。”科考时老师和学生还要避嫌呢,更何况是有血缘关系?
她又道:“就算治好了,万一我怀不上,万一我怀了又生不下来呢?万一我生了之后,那孩子夭折了呢?”
哪怕是皇室金尊玉贵养着的皇子,也有不少夭折的,因此活过七岁的孩子才能排序上玉碟。
她目光定定看着他,“到了那时,你真的能忍受过继别人的孩子,然后让别人的孩子继承你的位置么?不要现在与我说海誓山盟,我不信这些。”
人心是会变的,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才是常态,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故事传说,正是因为能够做到的极为罕见,才会成为佳话不断传颂。
花宜姝信李瑜此时真心,但她不敢信这人能永远保持这颗心,因为她连她自己将来会不会变心都不敢保证。
两人四目相对,李瑜凝视她良久,忽然把她抱进怀里。
花宜姝原以为这样静默的温情会持续一会儿,然后她忽然一个激灵,又被李瑜的尖叫吓了一跳。
【啊啊啊啊……朕的小骗子好可爱!】
【她这样好,可是她怎么又如此自卑,她竟然觉得有了她以后朕还会去找别人!她竟然担心朕会去和秀女生孩子!】
【真是叫朕烦恼啊!】
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可是朕不能与她明说,是她先爱上朕的,是她先追求朕的,朕如果急急与她表忠心,难免不庄重。】
花宜姝:……
【况且生出来孩子也不一定就能成材,万一他是个败家子,朕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过继的就不同了,他要是能成材,那就是朕教导有方,他要是不能成材,别人也只会说不是朕亲生的,果然比不上朕英明神武。无论怎么看,朕都不吃亏啊!】
他盘算得无比精明,并且为此得意洋洋。
花宜姝:……
第215章
花宜姝能在太后面前答应选秀,倒也不全是糊弄崔太后,她在给李瑜留机会。李瑜既然已经查到了她的过去,那么她身中美人魂的事在他眼中也不是秘密,哪怕是个寻常男子,也会想要留后,更何况是堂堂天子?
她当然不肯叫自己的男人去睡别的女人,但这一切要看李瑜自己。
他想要子嗣,那她自然不会拦着他,也压根拦不住他,她也不会拦着李瑜去跟别的女人睡,但李瑜一旦做了,他们之间也就碎了,她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待他。
然而……
饶是花宜姝早就知道李瑜好面子,也万万没想到李瑜竟然连后代会否损伤他颜面这中事都考虑过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之前满心忧虑与气愤的自己是个呆瓜!
转眼又过了几日,选秀一事到底是提上了日程。
朝野闻风而动,有人欢喜有人愁。
天子从前倔得像一头驴,说不成婚就不成婚,说不选秀就不选秀,没有人劝得动他。谁也没想到大婚五个月后,天子竟然默认了太后的选秀懿旨,太后的懿旨有那么管用?不对啊,他们母子从前不知吵过多少回了,也没见天子搭理太后的懿旨啊。
要说这其中的区别,莫过于中间多了位皇后。
这时宫里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还真是皇后劝说,陛下才肯的,皇后对天子的影响力,在众人心目中又更上了一层楼。因此当瞧见御书房里多了道屏风,皇后隔着屏风旁听他们与天子议政时,大臣们也不觉得奇怪了。
有那么几个觉得不妥的,想想是皇后劝着天子选秀的,想想要不是皇后贤良大度,自家女儿压根等不到选秀入宫的机会,顿时也没了上奏的底气。
终归将来女儿入了宫也是要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万一他们这些当爹的先被皇后记恨上,后果可不会太美妙,无论如何,在生下皇子之前,怎么也得沉得住气!
然而众人万万没想到,今年选秀竟然改了规制,历朝历代有资格入宫的都是各家贵女,最差的也得是五品官的女儿,今年太后竟然想要从平民之中采选秀女!
这不是胡闹么?那些平民女子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能入宫成为贵人?将来要是生下皇嗣,这当娘的不通文墨不懂礼乐,还怎么教养好皇子?
这是大多朝臣尤其是勋贵的说法,然而实际上,他们只是担心那些民女断了自家飞黄腾达的机会罢了。
朝臣纷纷上奏,最后天子和太后才“被迫”改了旨意,同意将一半的名额留给官家千金,这才止住了朝堂上的议论。
朝会散了之后,曹顺子赶忙就带着消息往后宫跑。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是老规矩了,但规矩是约束下边人的,至于上位者,全看他们乐不乐意循规蹈矩。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皇后娘娘坐在天子身边看他批阅奏疏的事情没少做,天子也没有半点要约束的意思,底下人自然是见风使舵,越发地对皇后身边的人谄媚起来。
曹顺子前些日子挨了一顿打,如今终于长了记性,办事越发谨慎,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听到条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去邀功,他细细打探确定无误了,才跑回去禀报。
当时安墨也在,听见选秀之事在朝堂上彻底敲定,她懵了懵,然后就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为什么,陛下竟然同意?他不是……”
花宜姝道:“从前都是只采选官宦勋贵千金,如今忽然换成民女,怕是要引起勋贵的不满,先提出只要民女,等朝臣们闹起来,再装作‘委曲求全’,如此,他们就皆大欢喜了。”
安墨:“不,花花,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宜姝便接着道:“这阵子陛下收拾了好些个勋贵,他们已经很是防备,先用选秀麻痹他们一阵子,到时候再收拾他们。”逼得太紧,叫这些人造反了可不成,但有了一个被选入宫中的女儿,就好比给了他们一线希望,叫他们抱住侥幸心理,而且通过这一次,将来就能慢慢地定下只选民女的规矩,省得又养出一票像刘氏崔氏这样的外戚大族,幸亏崔氏听话也忠心,要不然李瑜非得跟他母亲生出嫌隙不可。
她道:“其实强行镇压也成,只不过陛下心软,总想着能不死人就不死人,弯弯绕绕的我看着也烦。”花宜姝嘴上这样说,可她面上分明是有笑意的。
安墨却忽然握住她的手,“花花你告诉我,你和陛下还好好的对不对?”
花宜姝嗯了一声?就听安墨接着道:“陛下选秀只是障眼法,他不会真的选秀,他也不会去睡别的女人对不对?”
花宜姝哼了一声,“他是我千辛万苦才霸占的好瓜,谁敢跟我抢我就弄死谁!他也一样!他要敢去睡别人我就把它拍烂!”姑奶奶从不厚此薄彼。
安墨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的cp没有塌房!
花宜姝刚刚说的那番话可是丝毫不避讳,虽然内室只有他们二人,可是一墙之隔,莫说耳力敏锐的李瑜,就是跟在李瑜身边的內侍监都听到了。
內侍监一脸震惊,心道娘娘竟然如此大胆,这回陛下亲耳听见,怕不是要惹陛下嫌恶?
他悄悄拿眼去瞅天子,心中暗道:娘娘待人和气,此前他犯了错险些被陛下贬下去,还是娘娘说情,如今是他回报这份恩情的时候了。
內侍监心中已经浮现出了天子眉眼下沉、阴气森森的一张脸了,然而他瞧见了什么,陛下竟然在笑?他竟然在笑?
內侍监恍恍惚惚,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而天子仿佛忘了刚刚是来做什么的,高高兴兴转身,又走了。
【啊,她好霸气,朕好喜欢!】
【不过这还不够!】
李瑜目光一动,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数日之后,几十名秀女袅袅娜娜地站在了帝后跟前。
今儿太阳老大,崔太后与儿子儿媳一同坐在水阁里,看着一个接一个走上来的女孩,心中暗暗摇头,可惜了,李瑜答应得太晚了,年前她看好的几个姑娘都不在了,更何况后边那些民女,虽然样貌周正,皮肤却粗糙、手指也粗大,远远不如高门大户里精心养育的千金小姐,在看过这些女孩后,她再去看坐在皇帝右边的花宜姝,便忍不住又是一怔。
真正绝顶的美色是很难得的,便如同天上流星、夜里昙花,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任何人有机会看上一眼都是此生之幸,更何况她还在最好的年纪,这几年正是她一生当中最美的时候,看一眼便少一眼。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花宜姝看过来展颜一笑,那一刹那竟似彩云出岫、月出天山,崔太后怔愣了一会儿方才回神。
再看几个方才觉着还不错的秀女,竟一个比一个碍眼起来。
崔太后心里暗暗摇头,有这样的绝色在前,又是名正言顺的妻子,李瑜怎么肯抛下她去宠幸别人?她的儿子是叛逆,又不是个傻子!
皇后是这样的美人,那她将来生下的嫡子得好看成什么模样?怕不是堪比天上仙童?
崔太后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再等几年也无妨了,万一被秀女抢先生下皇子,她怕她会将自个儿怄死!
崔太后不知道,此时的秀女当中,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皇后娘娘的美貌其实少有流传,终究近身见过她的人是少数,而这些人也不会出去大肆议论皇后的容貌。所以即便知道皇后貌美,大多数人心底也没个概念,甚至觉得自己能入选秀女,那比起皇后应当也差不了太多。
谁知此时近前来看见皇后容貌,顿时仿佛被一道雷霆劈中,登时恍恍惚惚六神无主,不知道的还以为三魂七魄被勾走了几魄。
有些胆子小的没敢抬头偷瞧,倒是逃过一劫。
崔太后另有心事,天子也似乎心不在焉,于是自秀女进来后,水阁中竟然一片静默,內侍监不禁看向皇后娘娘。
花宜姝敏锐地察觉到內侍监的眼神,她蓦然回神,对李瑜道:“陛下……”
一道无声的轻响,花宜姝眼尖地发现李瑜衣裳一震,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他略略颔首,淡淡道:“何事?”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花宜姝:……
听着他激动的心音,她顿感牙疼,还是端起了一国皇后的风范,“陛下,我瞧这些妹妹都长得十分清秀可人……”跟着就是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场面话,最后才道:“不如将她们全都纳入后宫。”
她话音刚落,崔太后和李瑜同时用一中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崔太后语气淡淡,“皇后果真大度。”
李瑜也语气淡淡地回了句场面话,“母后所言极是。”
这对母子,还真是母子。花宜姝心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听身边人咦了一声。
【不应该啊!她怎么半点不吃醋?】
花宜姝心道姑奶奶是个体面人,做不出那中撒泼打滚争风吃醋的事儿,况且明明要选秀的人是你,却想让我做坏人?没门!
她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抬起茶盏。
李瑜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而后轻轻挑眉。
【哼,她一定是装的,这个小骗子演技太好,这一次又骗了朕!】
花宜姝眼睛盯着茶叶,心想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小处子聪明了不少啊!
【也不对,她刚刚说把所有人都选进来,难道她是在故意报复,想要把朕活活累死?】
花宜姝眼皮一颤,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她勉强维持住了仪态,放下茶盏用帕子轻轻按压嘴角时,就听李瑜在心里各中阴谋论。
【朕不慌朕不慌,只要朕坚守本心,她是不能得逞的!】
【嗯?不对,朕是皇帝,朕无须惊慌害怕,朕除了栖梧殿哪里都不去,朕怎么可能会中计呢?】
【所以,她是在考验朕?】
【那朕要不要……干脆取消这次选秀?】
李瑜心里犹豫不定,忽然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不对不对,明明选秀是她提出来的,朕凭什么要上赶着取消?话本里那些上赶着给书生送钱财送身子的,都是不被珍惜的!】
【再则,她才是爱慕者,应当是朕考验她才对。】
李瑜想定,于是脊背更直,目光更凛冽了。
有那偷偷抬眼看他的秀女,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吓了个魂飞魄散,这……人人都说皇宫好,可是没人说皇帝这么凶啊!
“这个……这个……”
宛如挑瓜选菜,李瑜瞅见哪个一脸菜色就选哪个,很快就凑齐了十个,选完便看向了花宜姝,“皇后觉得如何?”
【看见这十个情敌没有?这是我对你的警告,劝你不要不识抬举,赶紧今晚就装病请我过去。】
花宜姝:……
她看一眼李瑜,再看被选中的十个秀女。
心中十分为难:原因无他,李瑜选的这十个,一个赛一个普通,就这么几个连我手指头都比不上的小丫头,我这个绝世美人就跑去装病争宠,别人恐怕会觉得我花宜姝真有病吧?
不值当,不值当!
花宜姝心内摇头,决定让李瑜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于是当晚,李瑜坐等右等等不到花宜姝“吐血昏迷”,终于按捺不住去了栖梧殿,结果里头漆黑一片大门紧闭,连盏灯都不给他留!
第216章
烈日炎炎,杨柳如烟。
分明已经快要中秋,气候却是一日比一日燥热,连知了都懒得叫唤,趴在树木上一动不动。
御花园一座石亭内,却有一名身着蓝色缂丝百褶裙的女子端坐抚琴,骄阳似火,她的琴音却如一泓清水,不知不觉便能抚平人心中躁郁。而当听见有人接近时,女子抚琴的姿态愈发娴熟优美,指尖拨弄琴弦,似蜻蜓点水而过,只留下琴弦发出如水面般动人的震颤。
“邓美人,陛下……不来了。”
来人话音刚落,石亭内琴音骤停,邓美人猛然抬头,见来的果然只有侍女一人,她精心描绘过的眉眼顿时沉了下来。“內侍监不是说陛下今日会来御花园吗?难道他骗我?”
侍女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一早候在那儿等着了,陛下的銮驾确实往御花园来了,可是走到中途忽然改道去栖梧殿了。”
“又是栖梧殿又是栖梧殿,皇后怎么那么霸道!”邓美人气得将价值千金的桐木琴摔到了地上。
侍女被吓了一跳,忙道:“美人,小声些,仔细叫人听见!”
邓美人这才收敛了脾气,只是双手不自觉绞紧了衣袖,价值不菲的缂丝衣料被她拧出了一团褶皱。
那日被选进宫中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两月有余,然而当日入选的十个秀女没有一个得到过侍寝的机会,邓美人能晋升位份,那是因为她是世家出身的贵女,靠着家世一进来就成了正四品的美人,而其他人就没这样的运道了,至于那几个一同入选的民女,至今也还是最低等的御女。
邓美人的家世不算出众,她父亲只是成安伯,母亲是永郡王妃的堂妹,算下来跟永郡王府沾亲带故,从前满京贵女当中以崔思玉为首,凤晴云差些,接下来就是郡主所出的蒋携芳,去年入宫服侍太后时,邓美人只能在崔思玉和蒋携芳身后做个小跟班,那时她对国母之位是不敢有半点肖想的,对崔思玉等人也多是奉承居多,就指望着入宫之后这两位能提携她几分。
谁成想半道杀出个花宜姝,这女子生得过分美貌,她当初只是在太后宫中遥遥望上一眼,便久久难以忘怀,后来崔家凤家蒋家的嫡女皆败下阵去,其中两人还成了花宜姝的好友,由此她就知道这女子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对她的戒备也愈发深了。
若花宜姝只是个普通女子,若她安安分分做个贤良大度的皇后,那邓美人绝不会对她有什么埋怨,总归谁舍得去怨怼一位真正的绝色佳人呢?能和她亲亲热热地多说一会儿话,也是好的。可偏偏,花宜姝触及到了她的利益。
她自认没本事做皇后,她也不敢与她相争,她只是想要生下个皇子皇女,为家族再延续两代的风光而已,为什么花宜姝在人前装够了贤良大度,人后却一再阻挠她们侍寝?
邓美人半点不信是陛下看不上她们,既然陛下将她们选入宫中,那就是为着开枝散叶来的,两个多月还不宠幸,一定是受了皇后阻挠。陛下政务繁忙,若是再等下去,只怕早就将她们给忘了。
邓美人无计可施,只得拿出银钱贿赂了陛下身边的內侍监,终于得到陛下要来御花园的消息,为着这一番邂逅她费劲功夫,谁成想还是功亏一篑,邓美人心里怄得慌,身上又热得大汗淋漓,只得先回去住处。
她们这一批入宫的女人都住在远离中宫的一处殿宇,她位份最高占了主殿,其余人有些家世的分到偏殿,至于民女出身的,则是两人一间小屋子。
邓美人一回去就瞧见那几个民女出身的御女正坐在廊下学字,旁边站着两个教导的宫女,她不屑地扫了一眼,气闷地回了屋。
上个月,当她意识到陛下不会召幸她以后,她就决定收服这些人,一起团结力量向太后诉苦,谁知道不止这些目光短浅的民女,就连跟同样是千金小姐的另外四人,也对她爱答不理,成日里就一副与世无争不想争宠的样子,还说什么宫里不愁吃喝又有人伺候,她们应该知足、不该妄想陛下宠幸云云……把邓美人气得胸疼。
不想要陛下宠幸作甚进宫?不想要荣华富贵作甚进宫?摆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
在邓美人看在,这些人就是装模作样。要给她们一个怀上皇嗣的机会,指不定跑得比鸭子还快!
宫中妃嫔的份例都是固定的,更何况如今快要中秋,原本就不多的冰块更少了,邓美人越坐越闷热,让侍女打开冰鉴一瞧,才发现冰块早已化成了水。
她烦闷不已,索性沐浴一番收拾妥当,然后去太后宫中蹭冰块,不对,是去向太后请安。
……
栖梧殿
“邓美人收买了內侍监?”听到这个消息,花宜姝就是一乐,“她给了內侍监多少钱?”
曹得闲笑眯眯道:“五千两。”见娘娘乐意听,他接着道:“內侍监与老奴关系尚可,一收到消息就向老奴说了,內侍监还托老奴给娘娘带句话,他说他只忠心陛下和娘娘,这是他带给娘娘孝敬。”说着让干儿子将东西呈上来,赫然是一叠银票,正正好是五千两。
大热的夏天看见这五千两银子,花宜姝瞬间神清气爽,她让身旁紫云收下,并吩咐道:“账上可要记得这一笔。”
紫云连忙应是。
曹得闲原本还在笑着,看着这一幕却不免有些发愁,他们娘娘什么都好,唯独贪财这一点始终改不了。
自从与陛下大婚后,她明里暗里不知收了多少金银,这叫曹得闲很是担心,也十分不明白娘娘身份尊贵,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为什么还格外在意这些阿堵物呢?对金钱没有欲望的曹公公对此十分不解。
没一会儿,外出办事的曹顺子回来了,他将一封厚厚的信呈到娘娘手中,同时道:“娘娘,邓美人先去的仁寿宫,接着陛下也去了。”
花宜姝对此并不在意,她拆开信封翻看,然后发现了李瑜的另一个秘密。
第217章
从花宜姝认识李瑜的那天一直到现在,李瑜这个人一直没怎么变过。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谁也逼不了他,你若是能威逼成功,那就说明他心里本有此意,只不过碍于颜面或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才装模作样半推半就。
他离京之前,太后和朝臣一再施压让他立后,他说不立就是不立,因为他认定要和心爱之人成婚,宁缺毋滥。
而在花宜姝和他好上之前,他分明只是将不能养猫的遗憾移情到她身上,表面上却还对她颇为关照,终归他是皇帝,哪怕两人名义上睡一张床上去了,他也能证明两人清清白白,然后再找个人家把花宜姝嫁出去。
那么这一次他同意选秀,其中花宜姝只起了一半的作用,另一半,是他自己也有此意。
花宜姝有一次听见过他一段好不要脸的心音。
【虽说朕里里外外都只要心肝一个,可是朕的后人却不一定了。】
【他们没有朕的经历,他们不曾遇见过这样好的心肝,他们一定不懂真情的可贵。】
【朕这般英明神武的终归是少数,大多数人坐在这个位置,都难以脱离食色本性,他们做不到朕这般高风亮节,必定也跟其他庸庸碌碌的君主一样,佳丽三千左拥右抱……阿弥陀佛,既然朕阻止不了别人不好色,那朕就只能让他们不选高门出身的女子。】
幼年的经历给李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着刘贵妃得宠,刘氏一族如日中天做了不少缺德事,贻害至今,他是铁了心要遏制外戚壮大,这一次能松口选秀,挑一半平民女子,下一次就能定下从此秀女只能出自民间的规矩。好一个温水煮青蛙。
花宜姝表面嫌他自恋,心里却已经悄悄给他鼓了好几次掌,真不愧是我花宜姝的男人,聪明!
因为听见了李瑜的这一段心音,所以花宜姝对他选秀一事并未多想,只以为入选的秀女都是李瑜随便挑的,此后花宜姝便没再管这些秀女了,也不让她们到跟前请安,两个月下来,几乎就要淡忘这些人了。
安墨一开始担心李瑜会迫于压力宠幸秀女,担心她磕的cp会走向be,可是后来见李瑜将那些人全忘到了脑后,又不免可怜起这些人的遭遇。
“感觉深宫里不受宠的女人好可怜啊!”某一日,安墨这样对她唉声叹气。
花宜姝当时便摇摇头,“吃穿不愁还有人伺候,你与其可怜她们,还不如可怜伺候她们的宫女。”
安墨“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发现自己犯了“丫鬟可怜主子”的毛病,她托腮想了一会儿才道:“宫女还可以放归回家,可是她们一辈子都只能关在宫里再也见识不到外面的天地了啊!”
彼时花宜姝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你说说,这些女子都是什么身份?”
安墨像个小学生似的坐直了回答她的问题,“有农女、有商户女、有工匠的女儿,还有小官之女,伯爷之女……”
花宜姝接着问:“那如果不入宫,她们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
安墨下意识想说工作挣钱结婚,但是她忽然大脑宕机,意识到这里是个封建时代,封建时代民女的命运,就是嫁个普通丈夫,一辈子伺候丈夫公婆,然后一直生孩子生到死,而出身富贵的女子,虽然免去劳作之苦,却也要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加上不停生孩子。
因为封建时代讲究多子多福,而且孩童夭折率高,所以除了身份卑贱不被允许怀孕的通房丫头外,妻子都是能生就生,难产而死的一大堆,有的正妻在生够了依仗之后甚至会把丈夫推向妾室,好免去频繁生育之苦。
但是如果这些女子入宫,还大家一起不受宠,少了争端倾轧的话,那日子就比嫁人好过多了,一辈子吃穿不愁还不用去伺候丈夫不用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那简直是咸鱼死宅最梦想过上的生活啊!
花宜姝不知道安墨心里已经想通了,她还在说话,“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一辈子的命运就局限在那一小片天地之中了,你以为她们不入宫,就能见识到广阔天地吗?安墨,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我这般,既见过长江浩瀚风光,又赏过黄河落日美景,我们见识过外头的天地,自然不肯拘泥于后宅争斗,可是她们不一样,有些人的心眼不大,只能容得下眼前三餐四季。”
要换做是别人,或许会出于同情,对这些被皇帝冷落的女人关怀关怀,可花宜姝不是这样的人,更懒得对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投以目光。
我花宜姝可是堂堂皇后,这整个后宫除了崔太后那儿,有哪里不归我管?只要我乐意,莫说动动手指,便是稍稍露个口风,也多的是人为我鞍前马后扫除障碍,可如今我是这样的和善亲切,不但不与这些企图与我抢男人的女人斤斤计较、还免去她们请安服侍,容她们安安生生地过日子,遇着我这样人美心善的主母,她们早该日日烧香为我祈福了,如今还敢有什么奢求?
因此花宜姝十分心安理得。
原本整个栖梧殿都不将那些秀女放在眼里,但是自从花宜姝跟安墨聊过一嘴这个事,身边人走一步看三步,很快就有人去探看那些秀女的行径,跟着就来向花宜姝禀报。
花宜姝原本闲着无事随便听听,但是听着听着,她就觉察出不对来,这次入选的十个秀女里,除了邓美人有些积极争宠的意思,其他九个竟一个比一个随遇而安,一副认了命在宫里悠闲养老的样子。
要说她们是装出清高模样来吸引天子注意也就罢了,但她们都关起门在自己院子里安安生生的,要说是装的,能装给谁看?
一个两个是寻常,九个都一样就未免太过巧合了。
因着那日的疑点,花宜姝就命人去查那九个秀女的身份境遇,底下人办事快,这就给她送上来了。
此刻花宜姝解开信封,将这些人的经历一一看完,才知道原来这些秀女不是李瑜随便选的,而是他早就内定好了的!
除了邓美人之外,其他人无论什么出身,统统是在家中备受冷落欺凌的,四个出身官宦勋贵人家的还算过得去,就算再被冷落也不至于忍饥挨饿,那五个民女就可怜了,在家中简直跟个粗使丫鬟没什么两样,要说家境贫寒被迫劳作谋生也就罢了,偏偏能够进宫参选的,家境在民间已经算得上殷实,李瑜这么一选,简直就是带着她们脱离苦海了,也难怪这些人个个安安生生甚至还比入宫前胖了好几斤。
花宜姝对着这封厚厚的情报看了许久,忽然笑道:“本宫今日高兴,紫云,拿钱箱来,所有人都赏!”带着信封进来的那个自然得了大头,宫内一时人人脸上带笑。
曹顺子这时带着最新的情报来了,附到花宜姝耳边小声道:“娘娘,奴才刚刚从仁寿宫的郑姑姑那儿得到消息,邓美人和陛下先后脚到了仁寿宫,太后留了邓美人和陛下一块吃点心,也不知说了什么,陛下看了邓美人好一会儿。”
……
李瑜回来时,见栖梧宫的下人个个喜气洋洋眼神发亮,就知道他那大方的皇后又给下头赏钱了。
他还没迈进门槛,花宜姝就笑盈盈迎了出来,“玉郎,你可回来了,累不累?”
她今日格外热情体贴,叫李瑜竟有些受宠若惊,两人相携在罗汉榻上坐下。
李瑜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便好奇道:“今日难道有喜事?”
花宜姝支着下颌看他,眉眼带笑,“自然,因为我又发现了陛下是个大大的好人,陛下表面瞧着冷,实则温柔体贴,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妾身能与陛下结为夫妻,当真是三生有幸。”
天子目光微动,浓眉下一对丹凤眼审视般睨着她,语气淡淡:“是么?”
【夸得太入骨,这是要作妖啊!】
【朕要不要先出去避一避?】
无缘无故,天上忽然掉下来个大馅饼,李瑜十分谨慎,不敢去接。
花宜姝仿若未闻,她从罗汉榻的另一边起身,挤到李瑜身边和他坐一起,双手搂住他窄瘦的腰,靠进他怀里将自己查到的事说了,“妾身好愚钝,竟然今日才知道陛下的有一番安排……”
花宜姝靠在他肩头微微眯起眼睛,“陛下不知道,遇着一个好人是多么重要。”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情爱也许会消散,但一个人的本性是轻易改不了的。今日他能因为心头善念对别人伸出援手,明日也能因为这份善念舍不得让你跌落云端。相反,倘若一个人本性邪恶,那么他今日能为了你伤害别人,明日也能为了别人来伤害你。
“能遇到你,大抵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花宜姝这声低喃击中了李瑜,他听出来最后这句话的真心,动容地抱紧了她。
然后他就听见花宜姝变了语气,“那么陛下能不能告诉妾身,你在仁寿宫盯着邓美人瞧,瞧出什么来了?”
李瑜:……
“陛下是不是又起了善心?想要怜惜怜惜邓美人?”花宜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然阴森起来,隐含威胁意味,“还是说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道清粥小菜尝尝?”
李瑜手指微微一抖。
【朕、朕只是看邓美人有些本事,想跟着她学学而已!】
【啊啊啊啊……可是这么说,心肝能信吗?】
李瑜纠结半晌,忽然眸光一闪。
【咿?她这是吃醋了?】
李瑜新奇不已,但是同时,他安分了两个月的自信心又膨胀了起来。
将怀里的花宜姝推开,天子手指一勾,抬起她精致的下巴,面色冷淡至极,“朕身为天子,自当雨露均沾,你是皇后,本应大度。”
【来吧!闹吧!让朕看看你的诚意!】
花宜姝当然非常有诚意,她微微一笑,分外贤良,“来人,将邓美人接过来,今晚就安排她侍寝。”
李瑜:!!!
作者有话要说:李瑜:你没有心!你丧尽天良卖夫求名!
花宜姝: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邓美人:天降馅饼!!!
第218章
李瑜的直觉历来很准,早在花宜姝搂住他一番夸赞又甜言蜜语时,他就应该抽身离开了,偏偏被她一句话绊住了脚,以致于面临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
花宜姝说要让邓美人来侍寝的那句话可没有丝毫收敛,因此门外等候传唤侍奉的宫人们一字不落都听了清楚,闻听娘娘要让邓美人来服侍陛下,他们都是一惊,心口砰砰直跳,担心娘娘和陛下又吵了起来,毕竟娘娘对陛下的在意众所周知,宫人们就不止一次听见过娘娘对陛下的独占宣言,此时忽然听见娘娘说出这样的话,便以为娘娘是在跟陛下赌气。
这可如何是好,娘娘说这话必定不是真心,他们依命去办了反而惹娘娘不快,可要是自作聪明拖着不去办……怕也离丢掉差事不远了。紫云眼珠子一转,心中便有了计较,她出声道:“娘娘,今日十五,按照规矩,每逢初五、十五、三十这三日陛下都须得留在栖梧殿。”这的的确确是自古定下来的规矩,纵使后宫美人如云,多少美人好几年都未必能见到皇帝一面,可是皇后身为皇帝的正妻,这点优待还是有的。紫云身为皇后身边女官,倒也有职责提醒皇后。
她又接着道:“况且邓美人这几日恐怕不便侍寝。”
秀女入选之后,每个人的来癸水的日子都会有女官登记好,紫云记得清楚,邓美人可不是今日,不过这有什么所谓?如今娘娘又不是真心要将陛下赶走,只是跟陛下赌气罢了,她只要递个台阶上去,让娘娘和陛下安稳地迈下来便可。
况且这种事压根不会有人去查,邓美人不过是一个得不到宠幸的低位妃嫔,没有娘娘授意,她何须费心去抬举她?
紫云说完便低了头,内室虽然没有关门,却以帘幔隔断内外,紫云也瞧不见里头是什么情形,她竖起耳朵,就听见娘娘道:“呀,那可真是不巧,是妾身思虑不周。不过一同入选的其他秀女倒也是楚楚可人,譬如那郭才人、朱御女……陛下若有中意的,妾身立刻让人过来伺……”
娘娘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碰的一声响,一股气劲隔空将内室的门合上,差点拍红了紫云的鼻子。
看着面前紧紧闭合的镂空雕花朱漆门扉,紫云愣了一愣,很快就扬眉笑了起来,并吩咐其他宫人退远些。
内室之中,被气劲扬起的帘幔才缓缓落下,柔软温润的青碧色在半空似水波般荡漾,余颤仍然不止。
刚刚花宜姝装模作样说到一半,李瑜忽然抬掌,用内劲将屋门甩上隔绝宫人的耳目。她瞧了一眼那帘幔,转头正对上李瑜凝视她的眼神,那目光要如何形容?真真是三分幽怨三分气恼,余下四分不清不明的怜惜,花宜姝鲜少见过李瑜露出这样复杂的眼神,叫她微微有些愕然。
她不按着他的心意来,她故意不哄着他,他心中明明是既委屈又恼怒的,可是此时此刻,比起责备她对他不够上心,占据他更多心神的,竟然还是对她的怜惜。
原以为还要跟他小吵一架或者是要冷淡几日的花宜姝始料未及,一时静在原地。她这时蓦地回想起去年他们还在荆州时的情景,当时两人已经有了些情谊,却并不是一直蜜里调油,偶尔花宜姝还会找些合理的由头跟李瑜闹矛盾吵上几次。
一是始终甜甜蜜蜜的感情没意思,她认识李瑜的时日虽然短,但她见识过的男人却很多,趁着他对你最新鲜的时候,找些小事吵一吵,绊一绊,不让他体验体验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的苦楚,又怎么让他念念不忘辗转反侧?让他印象深刻,让他忧虑心痛,对李瑜这种高高在上的人而言,这样的经历足够让他终生铭记。
二是在精心设计的争吵又和好之中,两个人对彼此了解更深,容忍更深,求和时付出得也越多,而越是付出,越是沉沦,越是难舍……
只靠着肉体和柔情去俘获一个男人,是最蠢的手段。因为这样一来,在男人眼中,你就永远只是一个取悦他的工具,只有让他疼、让他付出、让他感同身受,他才意识到你有多重要,才会愿意在你身上付出代价。
其实这一套不光放在男人身上有用,在女人身上也是如此。老话说宁肯跟着乞丐娘,不要一个当官爹。大多数女人总会比男人更在意孩子,因为她们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才生下孩子,若是又亲手喂养长大,那感情必定更深,终归付出了那么多,不到万不得已,不论如何也不舍得抛弃不管。男人则不同,他们不必怀胎,天生就对孩子没有感情,若是连喂养也不参与,那这个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为了另结新欢就狠心杀死孩子的父亲,终归对于男人来说,孩子反正不是自己肚子出来的,既然如此,他要看重哪个,那就得看是什么女人生出来的。
所以才有为了刘贵妃不要嫡妻嫡子的先帝,才有为了扶起烂泥儿子不惜把蒋携芳往火坑里推的蒋家主……
以前花宜姝这样逗弄李瑜,李瑜总要生气气恼,重则当场和她吵两句,轻则扭头就走冷落她几天,要么等着她去求和,要么假装忘了这事儿。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花宜姝想了想,心内恍然:是啊,都过了快一年了,李瑜也长大了啊!
李瑜要是知道花宜姝从前都当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估计又要气上一阵,可惜他听不见花宜姝的心音。彼此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李瑜忽然道:“你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气话。”
花宜姝莞尔,“陛下,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气话而不是肺腑之言呢?”
李瑜瞪着她。
【就你这霸道性子,打量朕不知道么?朕要是真去了邓美人那里,你指定提着大刀就冲过去了!】
思及此,李瑜忽的一顿。
【咿?这个似乎可以一试?到时花宜姝真的会提着大刀去找朕么?】
【啊啊啊啊……想想竟然有点期待!朕完了!一定完了!】
两人相隔不过两步,花宜姝手上戴着李瑜亲手打磨雕刻又携带多日的檀木手串,借着这件灌注了李瑜心血的信物,自然将他的心音又听了个一清二楚,听着他还是蠢蠢欲动想要看到她争风吃醋大吵大闹的场面,花宜姝心内叹气,正要开口,然而李瑜的心音却还没停。
他幻想了一番花宜姝提刀争宠的场面,然后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哎,这样的场面好是好,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心肝贵为皇后,真要这样撒泼大闹,指定要被人说闲话。母后也不会开心。】
【其实她身世坎坷,受了那么多年苦,心中肯定十分不安,朕……朕也不该总是试探她的。】
原来,压下李瑜心内所有委屈与气恼的那份怜惜,竟然来自于此。
花宜姝心下不禁一软,“听玉。”
听见她呼唤,李瑜回神看她。
花宜姝眼角弯起,“你想不想听我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在青楼里的那些事吗?】
李瑜眉头一皱,【朕不想听。】他开口道:“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
【不是开心的事,提了你肯定不高兴。】
花宜姝一把将他扯过来,“不想听也不成,我就是要讲。”
李瑜从她这霸道的态度里感觉到亲昵与信任,薄唇微微一抿,于是不再抗拒,安分坐在榻上听她说。
花宜姝从她三四岁时开始讲起,太过幼小时的记忆并不清晰,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是被人拐来的,她也不会将花楼里照顾她吃穿的那些人当做家人。不过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讲的,青楼里培养烟花女,大多是一个路数,从小就要锻炼柔韧肢体,学习各种献媚勾引男人的手段,不听话就是打骂罚站饿肚子关黑屋……
“然而这并不是最难熬的,更叫人痛苦的,是那个地方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跟我同一批被卖进来的,好几个小姑娘死于心病。人真是娇弱,身体饿了冷了要病,心里不开心也要病……”
“为了能好好活下去,为了能逃出那个地方,我曾经……”花宜姝顿了一顿,才继续说出口,“曾经在大老板面前摇尾乞怜,曾经在他面前巴结奉承,比宫里最谄媚的宦侍也不如。我还……还曾经勾引过年纪能当我爷爷的老头子,就为了让他能将我赎出去。”其实也是为了这老头年纪一大把死得早,必要时,她甚至想过不露痕迹地弄死他,她这样年轻鲜嫩的姑娘,毫无尊严地被当做货物贩卖、还要毫无尊严地被一个老头子蹂躏,她认为自己吃尽了苦头,她认为自己弄死他天经地义。
可是这样的话,在李瑜面前说出来,也许不够善良。花宜姝默默将后半段吞回去,轻声道:“这就是过去的我,听玉,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你根本想不到,若是你听完厌弃了我,我也不会怨你。”才怪!
她直直盯着李瑜,却见李瑜眼睛一红,不等她反应,就将她紧紧抱入了怀里。
“你……你怎么不说?”
花宜姝轻轻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不会厌弃你的!绝不会!”李瑜搂住她,一遍又一遍在她背脊上轻轻拍抚,心疼得不知怎么做才好,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会对你好的,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我知道。”花宜姝在他耳边道:“听玉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实话实说就好了,我就不用总偷着给你灌酒了。”
李瑜身子一僵,“什么?”
花宜姝咬了他耳朵一下,看着那块耳垂迅速红起来,才笑道:“陛下还装呢!你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多伤人吗?什么叫我不要痴缠,什么雨露匀沾让我大度,这难道不伤人么?我要真信了怎么办?那我不是要伤心死了?”
要是听不见李瑜的心音,要是看不穿李瑜这口是心非的本性,那么她和李瑜不知会走到什么地步。也许她会因为摸不准李瑜的心思而选择装作温婉贤良的模样,也许她永远无法发现李瑜是个多么可贵的人。
李瑜:“……我以为你是懂我的。”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太妥当,他又急急补了一句,“你从前不是说你能听见我的心音?”
花宜姝知道他只当这是玩笑话,并不是真的认为她有读心术,况且她要是着的承认了,李瑜不就越发将她当做了蛔虫?
当即哼了哼,“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能时时刻刻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推开李瑜,又捧起李瑜的脸细看,见他面色窘迫,不禁亲了亲他高挺的鼻梁,“听玉,我跟你说实话,我真心爱你,我见不得任何人分走你,可是你也要跟我说心里话,你想要什么,你直接与我说,不必激我。”
李瑜听了这话,一下高兴,又一下羞窘,“对不起。”
“不必这样说。”花宜姝摇头,“我知道听玉小时候也过得不好,我知道听玉是希望有人在意你,可是你不说出来,别人怎么能知道呢?”而她也并不想要一直听他的心音,虽然可爱,但偶尔也实在吓人。
李瑜从小就得不到父母的关爱,他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也几乎没有人与他推心置腹,他渴望别人在意他关注他,不只要时时挂在嘴上说与他听,还要实际行动展现出来,如此才能叫他安心。
花宜姝:“我如今可告诉你了,你是我一个人的,不许你去找别的女子,多看一眼也不行,你看了我会吃味的。”她又强调了一遍,才道:“那么听玉你呢?”
李瑜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她,“……我也、一样。”
花宜姝歪着脑袋露出耳朵,“一样什么?”
李瑜脱口而出,“一样爱你,不许你去看别人!”
花宜姝噗呲一笑,撞入他怀里搂着他咯咯直乐,也不知是否错觉,她听见他喊了几声“心肝”。
正是十五,花好月圆。
第219章
天气晴好,屋外柳色渐浓,水波不兴。
安墨正坐在窗前写日记,细细数,她穿越过来的时间其实才一年多,可是回想起家乡,却遥远得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从前还在幻想回家之后要怎么跟父母解释消失的事情,幻想回去后仍然在原本的世界线,可是如今,她已经不奢望能够回家了。
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她已经足够幸运,衣食无忧受人尊重,还有了稳定交往的对象,要是父母知道她如今的遭遇,一定也会为她感到开心的,只是有时,安墨还是会感到孤独,大概是因为她偶尔提起炸鸡可乐时,身边人茫然不解的眼神吧!
她回忆了近来发生的事情,继续书写日记,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书中世界的原因,大盛朝的官方书面文字竟然是简体字,而繁体字、小篆等更久远的文字,则只能在朝廷的藏书阁里才能见到。
在她过去学习到的知识里,封建时代字体笔画繁琐一是为了更清晰地表达字义、二是提高底层人识字的门槛,成为垄断知识的途径之一。(当然,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奈何安墨才疏学浅,她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但是这个世界吧,官方用的简体字,无疑给了更多人读书识字的机会,而比划减少,意味着用纸用墨也能更加节俭,多少降低了读书识字的成本,按道理说,世家权贵的垄断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影响。
但是这个世界的权贵依然很有力量,安墨一开始以为这是个书中世界,不用讲道理讲逻辑,但是后来她和花宜姝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证实了这个世界还是注重逻辑的,女主萧青、男主越不凡以及许许多多的配角,他们并不只是书里的纸片人,他们在这个世界都有来历出身,他们从前的经历都会对后来的行为举止产生影响。
比方原书中只一笔带过男主越不凡的孤儿身份,读者理所当然地以为越不凡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还是靠着女主萧青幼年时的接济才不至于饿死。后来查抄了蒋家,牵扯出了蒋家与刘家秘密勾连,才知道原来越不凡是刘氏后人,才知道他建立鬼楼的原始资本来自于和蒋家的暗度陈仓,而刘氏被满门抄斩,说他是个孤儿也没错,他的财富、他的学识与武功,他对朝廷的仇视都有了解释。
而女主萧青,看起来很飒很强,但其实从小不受关爱,才会被越不凡蒙骗,误以为越不凡对她的占有和控制是源自于爱。因为这种强制爱并最终HE的设定在古早小说里屡见不鲜,所以读者安墨并不奇怪,直到穿到这个世界,走近了角色,才能明白。
回到前面,世家权贵不以读书垄断晋升渠道和权势,那是因为这个世界除了文字外,还有……武功,这是个武侠世界!
安墨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平常普通的武艺,那么按照历史趋势,文官的职权会越来越重,文官的晋升渠道也会被权贵层层垄断;但是这个世界的武功是开了挂的,轻功能飞檐走壁、踩着树枝窜上天,内功能震碎大缸、一掌拍死大老虎。官方有一部汇聚已知天下武学的《武典》,朝廷每年都会开武举,其重视程度比文科科举厉害多了,毕竟是个人都明白暴力出政权,圣人孔夫子是个身高接近一米九、孔武有力肌肉发达的壮汉,胆敢在乱世中视土匪豪强于无物,在七国来去自如到处收徒弟,而世家子弟只要有天分都会被压着习武,连皇帝也非常勤劳,每天都留了时间练功,当然,昏聩无能的先帝是个例外。
在这个武功如此神奇的世界,没有像是武侠电影那样频繁发生杀人越货砸烂酒楼的事情,全赖朝廷武力更高管束更严。
也正是因为武功实在太神奇了,所以她和花宜姝开局时才小心翼翼生怕被大老板发现一点端倪,要不然大老板全力出手,真是一巴掌就能将她们两个一起拍死。
安墨现在写日记用的是拼音,希望它能保存下来,将来如果有穿越同行过来,也能给对方做一些参考,只有多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多让自己担当一些责任,安墨才能暂时忘记孤独。
最近朝廷的动作很频繁,陛下借着之前永昌伯和宁安侯的事情又发落了好些个权贵,将他们的田产收归国有租给农民耕种粮食,还要出钱另设一个跟国子监相反的学校收容孤儿教导武艺;如果说之前的常芳斋还不引人注意的话,那么接连许多权贵被波及,以及让萧青、杨靖等人担任武校山长,就让原本压抑的反对声浪一下沸反盈天。
权贵们看得很清楚,他们原本就不被允许拥有太多私兵,只能竭力往南衙和兵部渗透力量,如今陛下掌控整个北衙还不够,还要开武校教导孤儿,这就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这样下去,迟早南衙也无法制衡,天子如今的威势已经很深厚,真等到时候还不是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又能置喙一句?
最近兵部尚书发现萧青、杨靖以及如今渐渐崭露头角的少年英才元江都跟皇后有关系,就连工部郎中洪义先生也是皇后举荐上来的,还有孙太傅、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也都跟皇后关系亲近,证据就是孙太傅和礼部尚书对皇后过分殷勤,当初陛下立后时就是这两人最先跳出来支持,而崔尚书的孙女崔思玉跟皇后交往密切……还有静王殿下,静王妃跟皇后的关系更是亲近,时常带着一对女儿入宫探望皇后……
惊觉皇后竟然已经笼络了这么多人,兵部尚书只觉心口发凉,这对夫妻一唱一和,莫非想要将世家权贵一网打尽不成?况且萧青、杨靖等人晋升,也意味着后党的力量在壮大,兵部尚书等人于是决定分裂帝后,他们当然没有直接上书弹劾皇后干涉朝政,而是将矛头对准了萧青,指责她一个女人不该担任官职,不该统领军队。
“他们大道理真是讲得一套又一套的,我都差点儿听懵了。”安墨将这些事情简略记下,默默道:“哼,我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他们不就是害怕自己失去了既得利益么?”
因为是武侠世界,武人的地位很高,逞凶斗狠的男人层出不穷,但也因为是武侠世界,女人与男人在体力上的差异被最大程度地拉平,女人只要愿意像萧青一样刻苦习武,还是能靠着自己安身立命的,而一旦女人不接受贤良淑德、以夫为天的洗脑,自己掌控了自己的命运,男人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这个兵部尚书的女儿就是邓美人,他担心皇后的势力太大,他担心女兵营的女兵练出成果,担心皇后借着萧青掌控了兵权……呸!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油腻男,早晚要翻车!”
安墨心里其实隐约有些担心,她隐隐觉得李瑜太着急了,好像随时担心着什么一样,难道他占卜准确率上升,已经算出大概一年后天灾就会频繁降临,还是说花宜姝将这些事也都告诉他了?
可是还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提前这么久准备,应该能应付吧?
安墨心里叹气,原书作者写文也太不严谨了,只说了南方会发生天灾,可是他不写发生什么天灾,也不写发生在南方哪个地方,那么广袤的土地,这叫人怎么防范呢?如今只能发挥玄学作用,多多祈祷多多拜神了。
安墨原本以为自己是永远的唯物主义,但是她如今也明白了,有时候神佛真的能给人带来某些心理上的慰藉。连皇帝都拜,自己却不拜,感觉有点吃亏啊!
安墨这样想着,这一周的日记也就写完了,刚刚搁下笔,就有一名宫女过来,说萧青将军要求见皇后,请她去向皇后通报。宫女表情有点奇怪,毕竟萧青从前入宫面见皇后,可是从来不必通报的,怎的这次还要特意问一声。
安墨却是“啊”了一声,并且有点尴尬。
说来巧合,某一日她去军营找江子欢,不巧发现张达先和萧青在吵架,安墨隐约听见他们牵扯到了花宜姝。
陛下调查花花的过去,不就是派了张达先吗?难道这个人没有守口如瓶,把花花的身份透露给了萧青?安墨头都大了,赶紧悄悄过去偷听,结果就发现他们争吵的原因不是花花的身份,而是因为萧青暗恋花花?
哈?这是什么离奇的发展。
安墨目瞪口呆,然后就被五官敏锐的萧青抓了出来。四目相对,彼此都很尴尬。
当时安墨小心翼翼道:“你这个事,花花知道吗?”
萧青微微一怔,继而摇头,“不需要她知道。”
安墨呆住,就听萧青接着道:“我游览过山川湖海,见识过日月星河,我不缺与我志趣相投、饮酒比武的知己,也不缺施展才华、获取名利的仕途经济,这已经是我从未想过的美满。”
安墨好奇:“难道你就半点儿不遗憾的。”
萧青就笑起来,英气逼人、神采飞扬,“与我而言,情爱是佐酒的美味,是沿途最美的风景,尝过、看过,记在心里,就足够了,换做是你,纵使有些遗憾,难道就要为此伤心自苦么?”
安墨受到震撼,她喃喃道:“萧青姐姐,你真是我见过最飒最帅的!”
……
宫女又喊了一次,安墨从记忆里回神,她收好日记出去,就见到萧青眉头紧锁地站在外边。
“发生什么了?”
萧青道:“兵部尚书的儿子,在南衙被杨靖打了。兵部尚书已经上书求陛下严惩杨靖。”
第220章
打压萧青和杨靖,就是打压皇后,说不定还能找机会让邓美人上位。支持邓美人的兵部尚书、永郡王等人自然积极。
花宜姝得知杨靖打了邓家儿子,杨靖被兵部尚书告了一状,还有些奇怪,杨靖素来稳重,好端端的,他打邓家儿子作甚?她将萧青叫到跟前询问。
萧青神色也不好,她道:“杨靖是被算计了。”
萧青将原委一一道出。
后妃虽然不能轻易出宫,但时不时给家人送一封信还是轻而易举的,邓美人就将自己在宫中遭受的虐待写了信告知家人,邓家自然气不过,邓美人的弟弟与杨靖同在南衙,但邓家长子很早就入了军,资历地位比杨靖更高,得知妹妹在宫中遭受凌辱,当即怒不可遏,去了南衙就刻意刁难杨靖,他悄悄约杨靖比武,却倒打一耙说杨靖袭击长官。
花宜姝不觉蹙眉,“杨靖下手应当有分寸。”跟着又哼了一声,“杨靖背后又不是没人,邓家想要讹诈他可没那么容易。”比武跟袭击是两回事,伤口也大不相同,难道负责调查的大人们会看不出来?
萧青面色为难,“可是……杨靖打断了邓家长子的腿,还掰折了他的一条胳膊。”
花宜姝:……
栖梧殿内静默一瞬,花宜姝忽而抬起扇子轻轻摇了摇,十分偏心地嘲笑起来,“这邓家长子真是不经打,还是资历深厚的长官呢,被低他一品的武将打成这副德行,本宫真怀疑当年允他升迁的考官打了瞌睡。”
可不就是打了瞌睡?毕竟他老子是兵部尚书,莫说邓家长子只是武艺不精,就算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墙的烂泥,他老子也能强行把他黏上去。
想到拱卫京师的南衙军队里有这样一号武将,花宜姝瞬间觉得这皇宫也不大干净了,改明儿得让宫人将各处撒些石灰粉去去晦气。不过她也觉得奇怪,杨靖可不是那种空长武力的莽夫,哪怕他没发现邓家的算计,也不至于将长官打成重伤。
就听萧青继续讲述,“杨靖他也是一时冲动,原本他和邓家那位就面和心不和,此番他得知那邓美人在宫中处处与娘娘为难,这才怒火中烧失了分寸。”
花宜姝摇扇子的手一顿,她看了萧青一眼,又看了窗外的晴空一眼,颇有些莫名其妙。
邓美人在宫中受尽凌辱,邓美人处处与她为难?这是哪儿来的谣言,而杨靖那样的人竟然信了这话,气血上头将邓美人的兄长打残了?
花宜姝细细追问,这才知道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邓美人竟然遭受了那么多挫折。
她先后贿赂了宫中女官、內侍监、尚食局……前前后后打点银钱一万两,钱花出去了,半点效用也无。
跟着她又制造机会与天子偶遇,谁成想第一次制造偶遇,她就被人领去小黑屋,叫了一夜才有人带她出去;第二次制造偶遇,她生了心眼,带了好几名宫女在身边,谁知那教导她的嬷嬷刻意漏了一条规矩,叫她闯入了太后的佛堂里,那地方自先帝死后太后再也没有进去后,邓美人擅自闯入,挨了太后好一顿罚。
之后她再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她竟然想出了闹鬼的主意,特意在自己宫中弄出了些动静,想让笃信神佛的天子和太后给她挪个地方居住,地方嘛,陛下是给她挪了,也许是考虑到邓美人最近太过“倒霉”,陛下给她挪的新住处敞亮干净,离紫宸殿也稍近些,陛下时常会经过那地方,邓美人见状以为自己时来运转终于得到了天子眷顾,当日就大着胆子主动邀请天子过夜,谁成想天子闻言立刻冷下脸离开了,从那儿以后竟然宁愿绕远路也不肯从那里经过。
邓美人经此一事大受打击,竟然一病不起,如今已有些日子没去太后那里请安了。
花宜姝当时还叹息,觉得邓美人多少有些霉运罩顶,她想什么法子不好,偏偏想出闹鬼这招,那宫殿原本好好的,你住进去就闹鬼,就算真有鬼吧,谁知那鬼是不是跟着你呢,李瑜那人怕鬼怕得要死,能跟你接近才怪?
以上这么多事,花宜姝只知道邓美人贿赂內侍监、尚食局以及闹鬼一事,她近来也不得空闲,并未关注邓美人,得知邓美人的经历如此坎坷,花宜姝心内不禁一暖,没想到自己都早已放弃宫斗了,身边人却时时刻刻帮着她宫斗,原来她身边清净安宁,是因为有人在为她负重前行啊!
花宜姝:“做得很好,下次可别这么做了,邓美人也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宁肯攀折,莫要摧残啊!”
众人:……
萧青继续道:“因为邓美人在宫中频频与娘娘争宠,杨靖本就是对邓家心存不满,当发现邓家想要算计他后,想着反正要被陷害,干脆将罪名坐实了,于是把邓家长子重重打了一顿。如今兵部尚书已经将儿子抬到了御前,请求陛下为他做主。”
……
“陛下,老臣就这么个独子,老臣的孙儿才牙牙学语,若是我儿有个万一,我这一家便如遭受灭顶之灾啊!”
兵部尚书一边哭诉一边瞥向旁边跪着的杨靖,见这青年脊背挺拔面色沉郁,不禁心头冷笑,按照律法,袭击长官是重罪,重则流放轻则贬谪。贬了杨靖,就如同砍了皇后一条臂膀,至今想到女儿在信中椎心泣血的字句,兵部尚书都心如刀绞,皇后出身卑微,不就是仗着陛下宠爱,不就是仗着手里有几张牌才能高居后位?如此,就让陛下看看皇后的人是如何专横霸道。
百官看看身上没什么伤痕的杨靖,再看看痛得不停呻吟的邓家长子,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杨靖。
天子冷淡的目光也落在杨靖身上,“你可有话说?”
殿上静默良久,忽然,一阵哀苦的嚎啕骤然响起,就像是热油里忽然泼进了水,哗啦一声炸得所有人耳边都是噼噼啪啪,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陛下!陛下啊!”杨靖忽然趴伏在地,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三岁孩子,“臣也不想,臣也害怕,邓将军他……他仗势欺人!他扒我裤子,他对我图谋不轨!”杨靖一边哭一边往前爬,堂堂八尺男儿,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我娘子已经怀有身孕,我一正直男儿,我如何能受这个气!我今日只恨没有将他打死!”
刹那众人沸腾,目瞪口呆。
兵部尚书,邓家长子也目瞪口呆。
须臾,邓家长子才哆嗦地指着杨靖,“你、你怎么倒打一耙?”
杨靖重重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
邓家长子:……
他气得浑身都在哆嗦,“你这是污蔑!你有什么证据?”
杨靖哭得一抽一搭,“这种事,你怎么可能给我留下证据!”
邓家长子:“你全是信口雌黄!”他急急去看周围,“诸位大人,可不要信他!”
杨靖:“你今日偷偷摸摸唤我出去,南衙少说有七八人能作证!你要不是想对我图谋不轨,你为什么偷偷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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