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老□□气得一个倒仰,她身侧的年轻人忙将她扶住,冲萧青道:“你就这么让一个外人当面骂咱娘?”


    安墨呆住,震惊地看向萧青,“她真是你娘?”


    萧青点头。


    安墨张开的嘴巴慢慢合上,嘀咕道:“就算你是她娘,你也不能这么骂她。”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那两人瞧,老妇人两鬓斑白面相瘦削,相貌跟萧青瞧不出一点相似之处,倒是老妇人身边的男子生得跟萧青有几分相像,但是跟萧青相比,这男子的个子仅仅稍高一些,身体却十分单薄,瞧上去像个药罐子。


    这时候安墨听见萧青道:“这位是安姑娘,我并没有权力去管她。”


    听萧青这么说,那男子,也就是萧青的双胞胎哥哥萧卿这才细细打量起安墨,见她衣着富贵面相丰润,以为她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姐,便闭了嘴。他扶着的妇人这时缓过气来,看也不看安墨,而是对萧青道,“你今日要是敢搬过去,那我就再不认你这个女儿!”


    安墨从未听过萧青提起她的家人,还以为萧青是不喜欢跟别人讲家事,没想到她的亲娘和亲哥竟然是这样的人,她对这两人的印象极差,心想不认就不认,没了你们拖累萧青还能过得更好呢!


    可是她又怕萧青舍不下亲人,自己也不好干涉别人的家事,于是侧过头,紧张地看着她。


    萧青:“陛下与娘娘赐给我的宅子是座三进的大宅,你们要是愿意过去,还有童仆伺候,要是不愿,我就自己去享福。”在老妇人和萧卿惊怒的目光下,她继续道:“你要是真不愿认我这个女儿,那我们即刻去官府签契约断绝关系。”


    安墨真没想到萧青会这么干脆果断地决定这件事,当下就一个目瞪口呆,而老妇人和萧卿也是被惊住了,两人犹豫一会儿,见奈何不住萧青,终于还是转头回宅子里收拾东西。


    安墨见他们打算搬去大宅子里跟萧青一起享福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青回身看她气得不停跺脚,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生气做什么?”


    安墨脱口而出:“他们明显对你不好,为什么你还要把辛辛苦苦赚来的宅子和钱财分享给他们?”


    萧青道:“大抵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吧!其实她也并不是一个坏人。”


    闻言,安墨还以为萧青在给家人找借口,不过不等她说下去,就听萧青继续道:“我爹是个死在战场上的军人,他牺牲后,抚恤金被贪官污吏拿走,那时候我和我哥才七八岁大,我娘求助无门,只得一个人艰难地抚养我们兄妹。当时正是刘贵妃一系最猖狂的时候,刘家嚣张跋扈、霸占田地、欺压良民,许多人家过不下去不得不卖儿鬻女。即便如此,我娘也没有将我卖了换钱,而是日夜劳作辛苦养活我们,你看我娘那样子,像不像和我隔了一代的祖母?”


    安墨仔细回想那老妇人的模样,乍一看的确是佝偻苍老,所以她压根没有想到那会是萧青的母亲,毕竟这个时代女子成婚生子早,萧青今年才二十岁,她母亲的年纪绝不会超过五十,可是那老妇人看面貌,几乎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安墨哑然,心里暗暗骂自己莽撞。


    就听萧青接着道:“后来有一位隐居的武林前辈瞧出我有习武的资质,便提出将我带走。为了给我娘减轻负担,也为了能够习武,我去跟我娘说愿意跟师父学艺。我师父给了我娘五两银子,那五两银子让我娘和我哥好好活了下来,活到了刘贵妃一系势微、活到崔太后一系占据上风的时候。为了帮助当时的太子造势,也为了与刘家争锋并赢得民心,当年的太子查清了刘家一系贪墨的银两,将牺牲烈士的抚恤金加倍发放了下去,并大力扶助烈士家属。我娘因此才有了这座安居的小宅子,我哥才得以读书写字有了谋生的本事。”


    安墨不由道:“那你师父对你好吗?”


    安墨问完就意识到自己白问了,如果萧青的师父真的对她很好,她会对她的师父只字不提吗?


    但萧青并无芥蒂,她道:“还算不错,他让我吃饱穿暖,好好长大了。”


    可是人并不是只要吃饱穿暖,就能开心活下来的。


    安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萧青说的这些事,在原书剧情里是没有的,原书只提到萧青家境殷实、家里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但是安墨从没想过所谓的殷实家境竟然是这么得来的!从前她和花宜姝还疑惑过,怎么萧青这样又美又飒又性格坚毅的女主会被越不凡的甜言蜜语蛊惑,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萧青小时候过得那么苦,她那双本该细嫩的手上布满习武留下的老茧和伤口,倘若你拿剑对着她,她毫不客气一拳将你的武器打飞,但倘若你将武器包装成鲜花糖果,她反倒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握紧,然后为这份“善意”付出回报。


    因为萧青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所以她并不懂得什么才是爱,只有这样,原剧情里的她才会被越不凡蒙骗吧,因为越不凡伪装出来的那一点好,对于从未得到过如此“关注”的萧青而言,竟然像是温暖的光了。


    安墨:“哪怕是这样,她也不能这么说你,你是英雄,你杀了很多恶人,你解救了很多人!”


    萧青牵着马带着她在街市上闲逛,闻言眼角边起了笑纹,“我知道。”


    安墨着急道:“难道你不怪她吗?”


    萧青摇头,“这十年来我陪伴在她身边的时日太短,一直是我哥在她身边尽孝,她偏心我哥,也是理所当然。”


    安墨警惕道:“不会是要你将官职和宅子都给你哥吧?”


    萧青:“那倒没有,她只是认为女人习武赚军功没什么用,不如嫁一个好男人。当然,她也希望我能帮我哥在军中谋一份好差事。”


    安墨:“那她为什么骂得那么难听?”


    对着安墨郁闷的样子,萧青思量道:“大概是觉得她对我有生养之恩,我就得一切听从她的安排,发现我不听从,她就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其实这些时日以来,比这更难听的话萧青都听过,不过她并不在意就是了,“心宽天地宽,我既不仰仗她过活,又没有把柄在她手里,她除了嘴上骂几句,并没法妨碍到我。”


    可是萧青不但得忍着老娘骂她,还得继续好好赡养她,在安墨看来,萧青是吃亏了的,毕竟她娘小时候就用五两银子把她卖给“师父”了,她娘难道没有想过,万一那个师父是个坏人呢?


    安墨心里暗骂,怎么她在这个世界遇到的家长有一个算一个都控制欲旺盛?赵慕仪的父母是这样,崔思玉的父母是这样,如今连萧青的父母也是这样……相比起来,一开始被她视作反派的崔太后竟然是个正面角色。


    唉,真是一个孝字压死人啊!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林侍卫,说起来,林侍卫的爹那个样子,也不知道林侍卫在家里有多受气,但他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抱怨过一句。


    天上忽然又飘起了雪,萧青束起的乌黑长发多了几点白色,两人正要找个地方躲雪,就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女子身影,她分明不是妇人,却做妇人打扮,身上金铃叮当作响,嗓门嘹亮,一脸精明相。


    正是在交代工人卸货的王玉燕,瞧见萧青和安墨,她停下手头活计,将两人引到一家酒楼的包厢里,并让人搬来炭盆烧上,屋子里很快便暖和起来。


    安墨新奇道:“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又买了一家酒楼。”


    王玉燕却笑道:“这可不是我买的,是我低价抢的王家的资产。”


    见安墨懵圈,王玉燕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问题,解释道:“就是宫里那个王尚食,她不是贪墨宫中巨款被抓了吗?她一家子被判流放,所有家财全部充公,这家酒楼原也是她家的,官府要拍卖,我下手快,便先抢到手了。”


    安墨更懵了,因为参与过清查账本一事,她对这事儿有些了解,便道:“不是说明日才公开拍卖么?今日你就抢到手了?”


    王玉燕道:“说是这么说,但凡有路子的,早就先将好的定到手了,规规矩矩等着明日竞拍的,都是些没人脉没路子的,况且明日拍卖那些,也都是偏僻地方的三瓜两枣,我还不至于跟人抢这点东西。”


    安墨以为她是走得花宜姝的路子,便听王玉燕道:“说起来也是这王尚食家活该,她姓王我也姓王,没准几百年前还是一家子呢,我家到了盛京做买卖,他家居然仗着宫里有人欺负我家,我实在气不过,又不愿为了这点事入宫麻烦娘娘,便细细查了他家,不想发现他家财资巨丰,钱款来路不明,便将此事禀报了娘娘。”


    说到这里,王玉燕面上隐约有几分骄傲,显然觉得此事她做得极对。


    安墨吃惊,“可是娘娘跟我说,她就是随便抓个人试试的。”


    王玉燕闻言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娘娘要么逗着你玩,要么想练练你,你呀,也该长大些了。”


    安墨:……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由远及近响起喧哗声,安墨好奇地打开窗子看,却见人群中有个人被官差压着走,那背影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


    王玉燕赶忙让人去打听,片刻后跑回来吃惊道:“你们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永昌伯府的大公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亲爹打吐血,如今被他亲爹告上了衙门,正押到京兆府受审呢!”


    永昌伯府的大公子?


    安墨一下反应过来,那不是林侍卫吗?


    第182章


    京兆府的大门前,已经挤满了围观之人,京兆府衙门的差役一瞧,就知道这里头少说有一半是各家勋贵派来瞧热闹的仆役。


    要是从前,京兆府衙门可不敢招惹那些勋贵,虽说京兆府尹也是个三品官,可是那些勋贵彼此联姻盘根错节,你要是秉公判案讨好了百姓,就要苦了自个儿,没见前任京兆府尹被套过多少次麻袋?


    一般勋贵家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报到大理寺那边,京兆尹是不敢管也不能管的,至多管一管勋贵家的奴仆。但如今可大不相同了,如今他们的京兆尹老爷是堂堂亲王,凌驾所有勋贵之上,上官威势如此大,连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差役都能挺直腰杆做人了,审理个把勋贵的报案又算得了什么?


    小吏先将案情报上去,两名少尹一看涉及勋贵,其中一位还是天子跟前的红人林副统领!纷纷不敢擅专,忙将此事禀报了静王殿下。


    彼时李锦元正在家中陪着妻儿,静王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这一胎虽然多了许多人照顾,但反应也格外大,怀得格外辛苦些,李锦元便时常在家陪着她。


    听见长史来报说是勋贵家的报案,还以为是奴仆间寻衅滋事,等听见是盛京城中名声颇大的永昌伯府时,他眉毛挑了挑,不觉抚摸起络腮胡子,“是永昌伯报案?什么事?弄死人了还是被偷窃了?”前者比较合适去找大理寺,后者又没必要找到他本人头上,他手底下那些属官就能解决。


    长史谨慎道:“永昌伯报案说,他儿子想要弑父!”


    李锦元面色一下难看起来,“他哪个儿子?”


    长史:“就最出色那个,林子欢林副统领!”


    林子欢跟着天子下江南前还只是个御前侍卫,如今已经升做了副统领,难得他还十分年青,前途不可限量,本来都要能摆脱他父亲给他沾惹的臭名声了,不想如今竟然做出这么件事!


    这位长史也十分可惜,虽然早就知道永昌伯不是个人,但林子欢好歹也忍一忍啊!忍到老子归西不就自由了?如今做出这么件事,真真是前途尽丧啊!


    李锦元嚯一下站起来往外走,“此事可属实?”


    长史忙几步跟上,“据说今早永昌伯夫人江氏殁了,永昌伯府许多亲戚上门商议如何操办丧事,工部侍郎江家也派了人去,众目睽睽之下,林子欢忽然就朝着永昌伯动手了,许多人亲眼瞧见永昌伯被他给打吐血了!”


    李锦元骂道:“这个蠢货!”


    长史也叹息,“林副统领这回的确大错特错。”


    不多时,李锦元便到了公堂之上,两名少尹左右坐着帮忙记录案情,李锦元一身京兆尹官服坐在正中央,双目如焗看向下方,永昌伯正捂着被打肿的脸坐在左下首一把圈椅上,林子欢则被压着跪在正中间,他一身素服,头发凌乱,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形容无比狼狈,眼神也晦暗无光,反观永昌伯,虽然脸被打肿了,但看向自己长子的目光,却透着种大仇将报的得意。


    李锦元扫这一眼,心中已经有了些成算,他明知故问:“永昌伯,你要告什么?”


    永昌伯当即道:“殿下,我要告我的长子林子欢,这畜生十恶不赦,竟然妄图谋杀生父,倘若不是在场有人阻止,我早已被这逆子打死了!”


    永昌伯带来的下人还有几个林家宗族里的亲戚忙帮着作证。


    那亲戚道:“本来大伙儿都坐在大厅里商议如何操办大夫人的白事,言谈间提起林子欢,也都在为这孩子可惜,原本都定亲了,眼见就能成亲生子叫大夫人高兴高兴,谁成想忽然听见偏厅里传来士善的惨叫,大家过去一瞧,就看见林子欢将士善压在地上打!”林士善就是永昌伯的名讳。


    那几个下人便道:“我们原本候在门口等候大老爷传唤,忽然听见大老爷痛呼起来,赶忙进去,就看见大公子在打大老爷……”


    这几个下人格外话多,滔滔不绝还要接着讲,被李锦元一拍惊堂木打断。


    李锦元一双虎目严厉盯着跪在堂下的林子欢,“林子欢,这几人所说的,你殴打你父亲的事,可是属实?”


    林子欢眼睛还是发红的,半晌才艰涩开口,“是。”


    轰的一声,围观群众顿时炸开了锅。


    隔着一道围栏,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


    “天呐,看这年轻人生得一副好模样,竟然是个不孝之徒!”


    “他这辈子都完了吧!”


    “连生父都敢打,似这种恶徒,死个一万遍也不冤!”


    这人刚刚说完,就被一道清脆的女声愤怒地顶了回来,“你说什么!他只是打了人而已,大不了也打他一顿,凭什么就要死!”


    这人顿时怒气冲冲回头,看见是一个衣着富贵、身边还有护卫跟随的小姑娘,气势上就矮了一截,但他自认有理,还是梗着脖子道:“他打他老子,他就该死,大伙儿说说我说错了吗?”


    人群顿时响起一片“没有错”的附和。


    安墨懵了,她以为自己有理,可是没有想到,在人群之中她反而是个异类,她不甘愿,用力喊道:“可他爹是个烂人,他爹到处勾三搭四,他爹对他也不好!”


    “他爹对他不好他就能弑父吗?”


    “乖乖,那可是亲爹啊,他连亲爹都能打,那他岂不是发了霉的泔水桶,又臭又烂?”


    “他爹就是日夜打骂他,他是儿子他也得受着!”


    “他不过是丢掉一条命而已,他老子可是被他打了啊!他这条命都是他老子给的,打了他老子就是不要命了!”


    群情激奋下,安墨抵挡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眼圈不禁微微发红,侧头看向公堂内,却正好与转头看过来的林子欢对上了视线。


    周围人都在喊着“处死他处死他……”,而安墨对上林子欢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知怎么的视线就模糊了。


    看见那个小鸟一样的姑娘对着他流泪,林子欢双眼剧烈一颤,狼狈不堪地转回身避开她的目光。他仍是跪着的,脊背却比原先佝偻了许多。


    公堂外的围观百姓群情激奋说要处死林子欢,李锦元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摆摆手,衙役们立刻敲击棍棒,威吓围观百姓肃静。


    那些搅乱公堂的嘈杂之声顿时消停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点窃窃私语。


    李锦元垂眼看向林子欢,“说罢,你为何殴打乃父?”


    不等林子欢开口,永昌伯忙道:“殿下,您问错了,他是想要弑父,他的罪名何止殴打啊!他是想要活活将我打死啊!若不是家里亲戚下人阻挠,只怕此刻能上公堂的就只有我的尸体了!”他说着说着竟嚎哭了起来,“可怜我辛辛苦苦生养他二十年,临了竟然恩将仇报,真是前世冤孽!前世冤孽啊!”


    永昌伯其实也才四十有一的年纪,正是壮年,却显得十分老态,此时捶足顿胸地诉苦,顿时引来了一大片同情,哪怕不屑他人品的两名少尹此时也不禁面露恻然。


    李锦元却不屑一顾,这永昌伯嚎得大声,却是光打雷不下雨,连一滴眼泪也没落下来,比起对儿子失望,他看起来更像是不遗余力你地要将儿子往地狱里头踩,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能对如此优秀的一个儿子怀有这般大的恶意?


    因为遭受过亲生兄长的诬蔑和迫害,李锦元对亲缘并不像寻常人那般执着,比起林子欢殴打父亲这种违逆人伦的恶事,他更觉得是永昌伯活该,换做他有这种父亲,他也恨不得将他打上一顿,但心里这样想是一回事,真正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林子欢这个人,怕是废了。


    心中这样想,李锦元开口道:“永昌伯,本王没有问你。”


    永昌伯顿时住了嘴,只是仍捂着脸时不时哎呦几声,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哪里被打了。


    李锦元复又开口询问林子欢。


    林子欢明白出了这事,自己拼搏了多年的官职基本保不住了,但他并不后悔。他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才慢慢开口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原来几日前,林子欢已经跟御史中丞家的千金定下了亲事。


    “母亲常年抑郁成疾,为了让母亲高兴,我答应了亲事,想要和御史中丞家结亲。”


    李锦元点头,子女为了让父母宽慰而成亲,这事儿理所应当。


    “可昨夜,父亲忽然到我母亲房中,说有一门更好的亲事……”


    原来永昌伯想要将长子的未婚妻换成商户女,就为了那商户许诺的巨额嫁妆。


    永昌伯夫人江氏自然不肯,两人便争执起来,其间永昌伯提了一个更过分的要求,说长子已经是禁军副统领,前途无量,哪怕取个商户女也没什么,而次子难以寻到好亲事,又不能白白得罪御史中丞家,提出将御史中丞家的那门亲事换到妾室所出的庶子身上。


    林子欢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艰涩,到最后隐隐听见泣音,“我母亲听得此言,怒急攻心,便过身了……”


    第183章


    林子欢话音未落,永昌伯便又吵嚷起来。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听这逆子一派胡言!”他指着林子欢怒道:“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忤逆不孝也就罢了,如今当着静王殿下也敢满口谎言,还想将你娘的死诬到我头上?你娘常年缠绵病榻,请过的太医都说了她寿命不长的,家里好汤好药一直养着,不知费去了多少银钱我都不计较,就盼着你娘能好起来,她死了我伤心得吃不下饭,如今她尸骨未凉你就着急弑父上位!我要早知你是个畜生,当初你生下来我就该将你……”


    “要不是你花心贪色风流成性!她怎么会抑郁成疾!”林子欢骤然打断永昌伯的话,他双眼红得像着了火,盯着永昌伯的目光像是恨不得要生生咬下他一块肉,“你也知道她尸骨未寒,却在她的遗体附近和你的妾室苟且,你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肯给她!你说的对,我是个畜生,你也是个畜生,老畜生!”


    轰的一下,林子欢这番话落下,堂内堂外都如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这永昌伯还真不是个人,他夫人死了,他怎么就好意思……”


    “真不怕夫人的魂儿夜里找他索命吗?”


    “你们还不知吗?这永昌伯可是盛京勋贵里头最不要脸皮的,他前两年还和堂侄媳妇偷情被人撞破呢!”


    “什么?他那堂侄媳妇不是急症死的吗?”


    “什么急症不急症,大户人家一块遮羞布罢了,那女子奸情被撞破,无地自容,自己上吊死了,永昌伯屁事没有继续风流快活!这人可真不是个东西。”


    安墨此时就站在人群当中,听见他们批判永昌伯做过的坏事,她眼中有了希望,抬头对身边的萧青道:“他们都在说永昌伯的坏话,是不是说明林子欢没事了?永昌伯那么坏,林子欢打他一顿可是大快人心啊!”


    然而萧青面色依旧凝重,对着她摇了摇头。


    安墨怔住。


    她身处人群之中,亲耳听到周遭人的议论从刚刚对永昌伯的嘲讽转为了对林子欢的批判。


    “就算这永昌伯再不是个东西,他也是当爹的啊!怎么着都轮不到儿子去教训。”


    “儿子打老子,天理难容!”


    “这位林公子真是糊涂透顶!”


    “他爹犯糊涂,自有长辈教训,哪儿轮得到他一个小辈去管?我看大人还审什么啊,该先给他来个几十大板!”


    “公堂上都敢辱骂老子,这儿子打死了活该!”


    安墨觉得这些人疯了,明明是永昌伯自己为老不尊,明明是他气死了林子欢的娘,明明是他连死去原配的遗体都不尊重,逼得儿子对他动手,这些人怎么都向着他说话,他们刚刚还不是说他是个烂人吗?就因为他是林子欢的爹,林子欢就该将一切都受着吗?就因为他是林子欢的爹,难道他是个又臭又烂的泔水桶林子欢也得恭恭敬敬地供着吗?


    “怎么有这样的道理!”安墨气得直咬牙,萧青却低声对她道:“本朝推崇孝道,高宗皇帝时,归州有个村民将老父老母殴打致死,被当地乡长揭发,县令将案情上报,一路上达天听,高宗皇帝震怒,连夜下达旨意,将那对夫妇及其宗族七十多口人一并处死,邻居十几户人一并被判流放,连县令也丢了官位……”


    安墨嘴唇都抖了起来,“关他宗族、邻居什么关系?”


    萧青道:“宗族对族人有管教之责,邻里有相互督促、阻拦恶行的义务,县令有看护一地风气的职责,而他们都没有做到,那对老人才会被打死。从那以后,本朝就对‘孝’字极其看重,殴打父母、不赡养父母、辱骂父母都是大恶不赦。正如那些人说的,永昌伯再坏都轮不到林子欢去教训,他的确犯了大罪!”


    安墨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萧青的娘辱骂萧青,萧青依然愿意好好供养她了。她看一眼堂上林子欢狼狈的背影,忙道:“可是林子欢只是打了他,他并没有杀害他父亲啊!他肯定不会被判处死刑吧!”


    发现安墨眼中带着期盼,萧青皱眉道:“那得看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他父亲。还得看京兆尹怎么判。”


    安墨道:“静王还有静王妃是知道林子欢为人的,在归州时静王不是还夸过林子欢基础打得扎实吗?他一定能体谅林子欢吧?”


    萧青摇头,“不容乐观。”


    安墨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此时公堂之上,静王又一次对永昌伯道:“本王没问话,你再抢着喧闹公堂阻挠办案,本王就只好将你请出去了。”


    永昌伯觉得静王不给他面子,他堂堂伯爵,又是受害人,被污泥犯上的儿子压着打,他都告上衙门了,直接将林子欢捆了受刑就是了,这案子还需要审?


    但听出静王声音中的冷意,永昌伯也知道这人不喜欢他,当即闭了嘴,他怎么能被请出去?他还等着看这个胆敢忤逆犯上的儿子落到怎么个下场呢!


    永昌伯安静下来,李锦元才道:“林子欢,照你的说法,你是因为生母被气死怀恨在心,又见永昌伯不敬生母遗体,才冲动之下殴打了生父?”


    永昌伯忙道:“殿下说错了,他娘可不是我气死的,我也没有做出任何不敬原配遗体的事,全是这逆子诬蔑!”


    砰的一声,林子欢还没说话,永昌伯屁股下的椅子就被踹出了几步远,永昌伯身子惯性往右倾斜,噗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静王收回腿,拂了拂弄皱的衣角,施施然坐回桌案后。


    永昌伯瞪大眼看着静王,直到几名下人将他扶起来才回过神,“静王殿下,你……你竟然踢我!”


    李锦元闻言将嘴角一扯,那一把络腮胡子更显出几分匪气,“永昌伯做梦吧,刚刚谁踢你了?”


    永昌伯没料到他竟然耍赖,瞪着眼睛,“殿下难道要学那匪类耍赖?”


    李锦元反而掏了掏耳朵,冲左右问,“你们刚刚可瞧见有人踢永昌伯?”


    左右少尹忙摇头。李锦元又看向堂上差役,“那你们看见了?”


    差役们也忙摇头。


    李锦元再看堂外围观的百姓,“那你们看见了?”


    百姓们:……


    他们安静如鸡。


    李锦元往后一靠,一脸痞气,“你看,他们都没看见。”


    永昌伯一指身后童仆和亲戚,“他们都看见了!”


    李锦元:“他们是你的人,自然向着你说话。”


    永昌伯气急败坏,“殿下堂堂亲王,莫非要当着这么多人颠倒黑白?”


    李锦元这才笑起来,竟然变了一副和气的脸孔,“永昌伯说笑了,本王只是想为你演示一番一面之词不可信,所以本王才踢了你的椅子。”


    他强调了是踢椅子不是踢人,“这不正说明,你刚刚所说的没有气死尊夫人,没有在尊夫人遗体前乱来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闻言,永昌伯这回连鼻孔都瞪大了。


    李锦元继续道:“本王看事实如何,还要再行调查,不能听凭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看出李锦元是有偏向林子欢的意思,永昌伯气得在心里不停骂,可偏偏静王身份尊贵,而他名声太差,哪怕告到天子面前也只能不了了之。只能将这口气忍下来,口中道:“殿下自然要查,不过这逆子企图弑父却是他承认了的,这个就不需查了吧!”


    李锦元:“永昌伯慎言,林子欢只承认了殴打,并没有承认弑父。”


    永昌伯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若不是我家亲戚下人拦着,我已经被他打死了。”


    “是吗?”李锦元道:“据本王所知,林子欢已经晋升禁卫军副统领,据说他武艺学得扎实,内劲也十分深厚,上一次考核时,功力已经达到《武典》记录中的上流之列。”


    《武典》是所有大成武者编纂出来的武学宝典,其中涉及多门武功杂学,朝廷每次武举以及军营中每一次武学考核,都要以《武典》作为参照。


    李锦元问身后长史,“你说说,到了林子欢这种修为,真心想要打死一个普通人,需要几拳?”


    那长史看了眼永昌伯那几乎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开口答道:“只需要一拳。”他还顺手比划了一下心口的位置,“冲这儿,内劲震碎脏腑,顷刻就能毙命。”


    跪在地上的林子欢不意静王居然会为他说话,惊愕地抬头看他。


    安墨也眼睛大亮,拉着萧青道:“你听见没有,静王帮他了,静王一定会轻判的,林子欢应该不会有事了。”


    萧青却没有笑,只是盯着永昌伯看。


    下一刻,永昌伯便道:“殿下明察秋毫,看来这逆子的确没胆子弑父。不过……”他恨恨看了林子欢一眼,“这逆子辱骂殴打我这个生父却是事实,如此不孝之徒大恶不赦!按我朝律法,也该当处以绞刑!”


    第184章


    正月廿一,护国寺


    原本的护国寺就在京城之中,后来高宗皇帝下令扩建护国寺,然而京中地皮宝贵,护国寺周围实在没地方扩建了,于是便将郊外一处地方划给了护国寺,在这里新建了庙宇。


    这座护国寺几乎有一个王府那么大了,且因为是供奉菩萨的寺庙,不受“礼”的约束,这里屋顶门槛都修筑得颇高,大门也用了最坚硬的木料,若是战时,护国寺还能作为一个小堡垒庇护一方百姓。


    今日又下雪了,雪花片鸡毛一样四处乱舞,搅得人内心烦乱。


    常统领身着黑色大氅,戴着厚厚手衣的双手按在腰侧刀柄上,快步穿过护国寺前的那条长长石阶,往天子的所在而去。


    他走过的路上并没有禁军守卫,不过仔细看,就能发现不是没有兵力,而是那些披坚执锐的禁军都站在了不易被风雪沾染的地方,或是开了窗随时能探看周围的屋子,或是垂着竹帘挡风的廊芜,看似松懈,但一旦有人闯入,立刻就能从各个地方冲出来将贼子拿下。


    常统领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从这些人所在的地方扫过,见他们一个个都保持精神并未松懈,这才略微满意地颔首。


    陛下心慈,没让他们冰雪中站岗,这些人要是不懂得感恩,要是敢因此玩忽职守,他老常第一个削了他们!


    常统领心中掠过这个想法,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又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回头,见那些人仍然没有松懈,常统领这才彻底放心,抬脚大步离去。


    他走过的地方直通天子斋戒焚香的殿宇,因此颇为宁静,只不过隔着几道墙,却是一间又一间收容百姓的屋舍,想起那些百姓,再想想隔几日就要来一次的大雪,常统领心中又是一番叹息。


    他步子迈得快,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内侍通报过后,常统领入内禀报道:“陛下,受灾百姓都已经安顿好了,实在无处安置的也都已经收入了护国寺外院,只是这几日外头或许会有些吵闹。”


    说到最后一句,常统领有些犹豫。虽然说当年高宗皇帝从国库拨了大笔款项给护国寺,也的确有将护国寺当做一个临时避难所的意思,但偏偏赶上了天子到此斋戒祈福。


    却听那坐在书案后的年轻天子开口道:“无妨。”


    闻言,常统领心头大定,他心想,陛下虽然总是冷言冷语,但的确做到了一个君主应该做的。他继续道:“此次受灾极广,雍州和幽州一带八座县城都有涉及,北衙和南衙大部分人手都已经拨了出去。”


    天子问:“伤亡多少?”


    常统领一顿,说出了个数字。


    闻言,李瑜沉默下来。


    常统领在这沉默中感觉到了压力,他低头不敢说话,心中则暗暗叹息,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当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老人们都在说这雪下得好,当第二场雪落下时,许多人还没意识到问题,当第三场第四场大雪落下后,绝大多数人都笑不出来了。


    大雪冻坏了农民的菜蔬种苗,压塌了一些不太牢固的屋舍……接着是粮食价格上涨、还没来得及收割的最后一波蔬菜冻死了,于是菜价翻倍上涨,取暖的柴炭价格上涨、布料棉花的价格也上涨……许多百姓或是为了维持生计或是为了取暖,进山砍柴或是打猎,然后一场大雪突如其来,运气差点的,就再也找不到人。


    正月里太史局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将之上报了天子,于是天子借着大婚,免了今年上半年的赋税,还撒了不少钱财,但是似乎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


    良久,常统领似乎听见了天子的一声叹息,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冷面冷言的陛下,也会为这些百姓的难处而叹息吗?


    李瑜开口:“让国库再拨三十万两银赈灾。”


    常统领领命退下后,李瑜又一次燃起了香,他站在宝殿的佛祖金身前,仰头看着这座威严又似乎悲悯的佛像,口中喃喃道:“菩萨啊菩萨,保佑朕的子民好好度过这次寒冬吧!保佑不要再死人吧!”


    他将手里的三炷香分出一炷香插入香炉中,开口道:“菩萨如果真能保佑百姓,明年你的香火一定更胜从前。毕竟少死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给你上香,你说对不对?”


    菩萨:……


    接着他将第二支香插入香炉,“你看看你这身金像,花了多少钱啊,这都是民脂民膏,百姓要是不能好好度过这次雪灾,朕就要再命令国库拨款,户部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小气,尤其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抠门至极,届时他若是向朕哭穷说拿不出钱,那朕就只能融了你这身金像,换钱换粮来帮百姓度过难关了。”


    菩萨:……


    偏偏李瑜还十分理直气壮,“佛祖既然有割肉饲鹰之德,想必不会舍不得这身凡间金像吧!更何况菩萨慈悲,定然不舍得看百姓受苦,朕说得可对?”


    菩萨:……


    李瑜将最后一炷香也插入了香炉中,瞥见左右无人,他抬脚朝着佛祖金像而去,与此同时他袖中忽然多了一枚银针,鬼鬼祟祟地在佛祖金像的底座上刮了起来,内劲灌注在这枚小小的银针上,很快就在金像底座上刮下来一层金粉。


    李瑜一只手接着金粉,另一只手仍捏着银针往里插入,不过很快,李瑜就发现银针传来的触感不对劲,他疑惑地弯腰往下瞧,震惊地发现这佛祖金像竟然是假的!只是外表涂了一层金粉,里头竟然是石头的!还不是好石料,而是皇宫门口当阶梯天天踩的那种石料!


    李瑜不敢相信,“不,一定是底座的问题,朕往上看看。”


    他左右一瞥,脚下借力一踏,瞬间飞身而上,站在佛祖的怀抱中,找到一个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地方——佛祖那长长耳垂与脸颊的缝隙,往里头一戳……


    竟然还是表面金粉里边石头!


    融了佛祖金像换钱的梦想破碎,李瑜大失所望。


    他没想到高宗皇帝竟然如此抠门,不是说高宗皇帝礼佛虔诚,甚至无数次想出家吗?“看来曾爷爷的信仰并不纯粹啊!”


    李瑜非常可惜,他原以为可以借用一下祖宗余财的。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弄钱了。


    李瑜败兴而归,顺便还逼视了菩萨一下,“菩萨啊,没想到您的金身竟然是假的,怎么不托梦与朕?若是早知道一声,朕登基那年就下令给您塑一座真正的金身了。”要是当时借着登基的名义从国库拿了钱塑造金身,如今就能直接将这金身融了,也不必担心被户部那帮人念叨了。


    菩萨:……


    李瑜心情沉郁,他走出宝殿时面色冷沉,锋锐的面庞仿佛笼着一层戾气,内侍们看得个个心惊胆战,好在总算有一件好事叫陛下心情回温,娘娘使人给陛下送信了!


    天子冷厉的面色果然松动,伸手接过了呈上来的信件,然后让人上一壶茶,自己坐在窗前细细品读花宜姝送来的书信。


    ——陛下,妾身好想你。


    这信件开头的第一句就叫天子红了耳根,他心想:果然,心肝不可能不想念朕。朕与心肝心有灵犀!


    他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思君图,一句一句往下看。


    ——陛下,妾身对您的思念,就好似落雪,飘飘摇摇落了一层又一层,好不容易扫去了旧的,又来了新的。


    李瑜脖子都红了,心想幸好他已经遣退了左右,要不然就被别人偷偷瞧见了。


    不过思念也跟雪一样,来得太多并不是好事,人长久困于思念,是会生出心病的,而雪下得多了,百姓就该哭了。想起了受灾的百姓,李瑜心情又沉重起来,明君真是不好当啊!百姓真是难照顾啊!


    他真恨不得变作神明,伸出双手,就将这冰寒大雪化作柔软春风;吹一口气,就将北冰雪冻裂的大地变作湿润易于耕种的黑土……


    可惜啊,真正的神明向来极少垂怜人世,只有一群凡人在承受苦痛。


    思及此,李瑜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菩萨的金象。


    菩萨:……


    发泄完,他继续看信,下一刻却微微吃惊,因为信上写的东西,跟他刚刚所想相差无几。


    ——陛下,我时常想,如果我是神明便好了,那么这天地间一定会变作乐土,再也没有分隔两地的眷侣,再也没有受苦受难的人儿……可是我们终究不是神明,我们的眼睛不能一眼望尽天下,我们的心胸不能一瞬容纳百川……不过我并不因此困顿抑郁,也不因此作茧自缚,我希望陛下也不必如此。终究我们只是血肉之躯,暂且做不到神明之事,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武功可以修炼,学问可以增长,那么以凡人之力一直往上求索,是否有一天,也能望见神明的衣角呢?正如习武先要打熬根基,做学问要先识字,我们想要一眼容纳天下,是否应该先从容纳、关怀身边之人做起呢?或许,林子欢今日之事,便是神明给予我们的启示。


    花宜姝写这封信时,林子欢已经被押上公堂,永昌伯已经开口要给林子欢判死刑,只不过被静王拖住,先将林子欢投入大牢,用的理由是林子欢身有官职,他先是陛下的臣子,然后才是永昌伯的儿子,永昌伯要用律法处置儿子之前,先得求过陛下的意思。


    花宜姝原本就在给李瑜写信,安墨跑来求援时她想了想,便将林子欢加上了。


    正好李瑜赈灾要用钱。花宜姝心想:永昌伯好歹是个勋贵,应该能搞出些钱吧!她也不贪,弄个三五十万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李瑜:高宗皇帝信仰不诚啊!


    高宗皇帝气得掀开棺材板:这是谁的儿子,出来!


    先帝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高宗皇帝一巴掌将他打了出去


    先帝:凭什么打我?


    高宗皇帝:子不教父之过,打得就是你!


    ps:上一章说脱离父子关系,但是这一章没写到那里,我估计错误,好尴尬啊,对不起。下回我再也不在作话乱说话了。


    第185章


    李瑜一字一句地看完花宜姝送来的信。林子欢被生父告上衙门是昨日的事了,然而如今,他竟然是从花宜姝这封信才得知此事,从盛京到护国寺,骑马不过半个时辰,这个消息很难传吗?


    不久后,常统领又被传唤,以为是天子有事吩咐,不想竟然是林子欢的事,他道:“陛下,微臣也是今早才得知消息,当时您在宝殿中祈福,担忧此事搅您清净,故而想等午时后您离开宝殿再行禀报。”


    李瑜看出他没说谎,便问:“你怎么看待此事?”


    常统领闻言面皮一紧,林子欢是他的下属,他犯了这么大的错事,天子真要计较起来,他也逃不过去,可是……可是……常统领纠结半晌,算算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俸禄足够养老了,终于开口说了真话,“臣以为,此事怪不得林子欢。”


    天子没有言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常统领便道:“永昌伯的德行如何,有目共睹,况且林子欢并非有意,实在是……实在是那永昌伯不是个人!”常统领年近三十还没讨到媳妇,最看不惯永昌伯这种妻子端庄贤良儿子优秀上进还不停作践人的!不过平日里看在林子欢的份上,北衙里谁也没提永昌伯的不是,但是这几日下来,永昌伯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人倒进胃口,一想起这么个人,就如同走半道上忽然瞧见了一只又臭又烂的泔水桶,任谁都忍不住捏起鼻子绕道而走。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人父母者,倘若当真疼惜子女,哪怕子女忤逆不孝,为了子女前程着想,也不忍心宣扬开来,而是藏着掖着生怕叫人知晓。这永昌伯,多年来宠妾灭妻败坏门风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林子欢靠着自己有了出息,竟然非把他往绝路上逼,常统领知道消息的时候也是很震惊,除非儿子不是亲生的,否则他想不出有哪个父亲能做出这种事。


    他将林子欢在公堂上说的话一一复述出来,其实这些事李瑜已经在信中看花宜姝说过,但她只是略略点过,并未详提,此时从常统领这里听到详细版本,饶是李瑜早有准备,也不禁面露愕然,随即又惊又怒。


    但是多年来的养气功夫让李瑜绷住了面色,没有气得直接跳起来,而在常统领看来,就是陛下面色深沉、不怒自威地看着他。


    常统领此番说真话,已经做好了不要这个官职的准备,他能被李瑜长久留在身边,实在也不是个能为了自身利益抛弃兄弟同僚的,便不遗余力地为林子欢说话,“陛下,虽说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林子欢公然辱骂殴打生父,实在罪无可赦,可他并非那种大恶之人,实在事出有因,他也是因为事母至孝,才会着了小人算计啊!”


    李瑜蓦然抬眼,“小人算计?”


    常统领一看有戏,忙接着道:“林子欢是什么品性?北衙许多兄弟有目共睹,他下值时遇见陌生老人拉车都会帮忙推一把,哪怕他生父再如何混账,他也不至于殴打辱骂,此举对他有害无利,至于永昌伯,有林子欢这样上进的儿子,乃是光耀门楣,他作甚糊涂到亵渎正室的遗体去激怒他?此事怕是有人从中挑拨陷害,如此挑拨得他们父子反目,最后好处又会落到谁头上?”


    常统领一番话,立刻就将矛盾转移了。毕竟永昌伯还有个和林子欢年纪相仿的庶子,挑拨得林子欢和永昌伯相互怨恨,最后好处岂不是都落到那个庶子头上?


    常统领说的这番话也给了李瑜新的思路,林子欢他是必定要保下来的,然而很难办,无论是礼法还是孝道都不会允许林子欢好过,如果简单粗暴以皇权压过去,怕是第二天就会收到雪花片似的弹劾。


    天下文人可不会管永昌伯有多混账,他们只会看见林子欢打了生父,天子还包庇林子欢。


    而这件事造成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林子欢是皇帝的禁卫军副统领,这件事又众目睽睽闹到了公堂之上,如果连他犯了大错都能被包庇过去,那么百姓就会有样学样,那些不孝子就敢将年迈无力的老人赶出去甚至饿死老人……当年高宗皇帝用了铁血手腕才形成的风序良俗,也许就会因此坍塌下去。


    到时候子不孝父,臣不忠君……社稷动荡民心惶惶,受罪的还是老实本分的良民。


    但如果将此事的重点模糊到庶子为了争权夺利挑拨嫡子与生父……那么结果就不同了,不过还是得看永昌伯肯不肯识相。


    常统领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最后道:“陛下,此事可是要再行审查?”


    李瑜回神,开口道:“查!”


    常统领精神一震,立刻领命道:“是!”


    不久后,內侍监先后往京兆府衙门、大理寺及刑部走了一趟。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受到天子的关注,须得慎重对待。


    两名少尹询问自家长官的意思,就听李锦元道:“陛下说了好好查,自然是要好好查,去,着人往永昌伯府去一趟。”


    此时永昌伯府中,林士善正享受着美貌妾室的殷勤讨好,正当林士善昏昏欲睡之际,妾室钱姨娘开口道:“老爷,林子欢终究是禁卫军副统领,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若是陛下执意要保他,那可怎么是好?”


    永昌伯想都没想过这事儿,“你想多了,陛下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保他?”


    钱氏还是担心,“可是林子欢舅家可是工部侍郎,他还和御史中丞的千金有婚事……”


    永昌伯眯着眼道:“工部侍郎又如何?他妹妹生的儿子做出这种事,他只怕不能立刻撇清关系。至于御史中丞家的亲事……这门亲事都定下了怎么能随意退?我看商量商量,也不是不能改到环儿身上。”说的是钱姨娘所出的庶子林环。


    钱姨娘却露出忧色,“可是环儿终究只是个庶子,人家恐怕不认。”


    永昌伯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小厮来报,说御史中丞大人上门来了。


    永昌伯以为他是来商议婚事,连忙起身相迎。御史中丞也的确是来商议婚事的,不过却是来退婚。毕竟林子欢出了这么件大事,御史中丞家怎么也不可能干坐着。


    永昌伯也料到如此,招待人坐下,便道:“亲事定都定下了,如此退婚,只怕有损贵千金的名声。”


    到底对面是惹不起的勋贵世家,御史中丞尽量缓和面色,他做出一副为难样子,“我家也不是那等言而不信的,只是令郎实在,哎……”


    永昌伯便顺势提出换亲,“不如换做我家环儿,反正也是你我两家的亲事,之前那些,就当是外边人以讹传讹传错了,就说一开始就定的我家环儿,如此,也能全了两家名声。”


    闻言,御史中丞眼睛顿时瞪大,隔了片刻才压下怒气,委婉拒绝,“贵府的门第我家高攀不上,还是……”


    永昌伯略有些不耐烦了,“莫非你是嫌我的环儿不是嫡子?亲家放心,江氏已经去了,等断七一过我就扶正钱氏,到时候贵千金嫁的依旧是我伯府嫡子。”


    眼见永昌伯说着说着就唤来文书要将此时定下,御史中丞终于忍无可忍,他腾一下站起来,连椅子都被他带得往后一退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怒气爆发出来,“永昌伯,我家头先相中林子欢,是看中他的品貌才华,也是因为他与江家承诺婚后会与你家分府另居,这才勉强满意这门亲事。如今你竟然要换亲?你家是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是个什么人?当大家不知道?狗得嫌弃往你门口撒尿,你当我看得上你家门楣?你能混到今日不过是祖上积德,真当以为自个儿有多威风了?就你那妾室生的杂种,也想取我娇养长大的嫡女,我呸!”


    御史中丞一口唾沫直接吐永昌伯脸上,然后甩下林子欢的八字庚帖扬长而去。


    等永昌伯回过神要追过去时,御史中丞却已经骑马跑远了。他气得浑身哆嗦,旁边钱氏给他擦脸擦汗温柔小意也不能止住他的怒气,“一个五品小官而已,一个五品小官而已,竟然也敢在我面前放肆!我可是三等伯爵!要换做我爹在的那会儿,你一个五品官的嫡女连我家庶出的也配不上!”


    永昌伯骂了一通,转头挥开钱氏,自顾找了个年轻的通房泻火去了,自然也不知道,在他转头后,钱氏就将白眼翻上了天。


    而此时宫中栖梧殿。


    花宜姝正在看李瑜回过来的书信。


    旁边安墨焦急得不行,时不时就想偷看,然而花宜姝自小练舞,身段柔软风流,安墨哪怕力气很大,也不如她灵活,左支右绌探头探脑,愣是一个字也看不到,她急急道:“怎么样?陛下肯帮忙吗?”


    见花宜姝面色严肃,她小脸皱成一团,“陛下别不是要放弃林子欢了吧!”


    花宜姝收起书信,心想这里头大半是小处子敢写不敢说的情话,怎么舍得给安墨看?见安墨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她不再逗她,“放心,林子欢不会死的。”


    安墨顿时松了口气,“不会死就好。”经历过这两天的三观震裂,哪怕林子欢被打个半死她也能接受了。


    花宜姝继续道:“永昌伯也不会好过。”在安墨疑惑的目光中,她道:“陛下早就想要削减勋贵的地位,正好第一个拿永昌伯开刀。”


    第186章 一万营养液加更


    每一朝开国时,都会论功行赏封出一批勋贵来。


    大盛朝如今尚存的勋贵人家,大部分是由当年太祖开国时分封下来的,当年只道是犒赏功臣应有之义,然而几代下来,这些勋贵却成了尾大不掉、动摇国本的蠹虫。


    在抵达沔州时,花宜姝就听见李瑜抱怨过,说户口增加了一千,人口却只增加了两三千云云……他当时还讽刺沔州刺史真会当家,治下人口增加得真有规律……那时候花宜姝还不大能听懂。


    终归她在花楼里能接触到的,都是些讨好男人的手段,更何况岳州那小地方,最大的官就是刺史花熊,花熊不可能到青楼来,而那些在她跟前讨好的男人,大多数是没什么本事的小官,他们在女人跟前说的话,花宜姝最多信个三分。


    不过如今就不同了,就算是头猪,见多了世面也该长些灵智,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呢?


    栖梧殿内暖意融融,花宜姝一把将贪图温暖将尾巴尖都烤焦了也浑然不觉的雪儿抓起来,紫云见状立刻将炭盆挪远,而后搬来几个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过来,似乎是感觉到了汤婆子的温度,雪儿喵喵几声,视线从远处的炭盆上挪开,翘着尾巴跳到了汤婆子上坐着,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明显十分舒服。


    等其他人都退出去,安墨殷勤地敬上一杯热茶,“陛下真是这样说的?他想要怎么做?”


    花宜姝瞟了一眼忽然变得十分狗腿的安墨,吃了口茶才道:“你这么关心?是不是改了主意?”


    安墨一愣,“什么改了主意?”


    花宜姝:“林子欢这次犯了大事,多少人唾弃谩骂,你却替他东奔西走,莫非你改了主意,想要嫁给他?”


    安墨立刻摇头,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果断地说没有。顿了顿,她才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林子欢他爹明明是个垃圾,可是所有人都向着他爹说话,难道就因为打了他爹一次,他就要下地狱吗?”从前安墨并不太懂什么叫“政治正确”,可是经过了林子欢这件事,她隐约明白了。


    花宜姝:“不公平的事儿多了去了。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你觉得公平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觉得公平吗?同样是人,同样会死会病会老,然而有人生来富贵,一世荣华,有人生来卑贱,为奴为婢,真要为这些事去一一理论,你的路也就越走越窄了。”


    她捏了捏自己透着薄粉的指甲,烛光下,她歪坐在榻上的倒影也美得像一幅画。


    “我不是洪义那样宁肯冻毙于风雪,也要为众人抱薪的义士,我只是一个为了达成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我管他公不公平,只要不妨碍我的利益,我才懒得去管。”


    听着花宜姝懒懒地说出这样冷血的话,安墨浑身不觉发起颤来。花宜姝以为她怕了,正要狠狠嘲笑她一通,忽然被安墨扑过来抱住,“花花,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花宜姝一怔。


    安墨义正言辞,“你明明是个人美心善的好人!”


    花宜姝:……


    安墨:“有些人嘴上总说自己多么仁义道德,其实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有些人表面不动声色,其实一直默默为身边人付出,还有一些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相处久了才能看见她的好。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不要看一个人怎么说,要看一个人怎么做吗?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听,我知道你最大的秘密,可你依然好好地留着我,你要真是那种小人,你应该早早把我弄死才对。”


    花宜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翘起嘴角掐住了她软嫩的脸蛋,“好妹妹,姐姐果然没有白养你。”虽说她自觉并不是那样好的人,但是安墨真心实意夸她,她还能不高兴吗?


    安墨疼得泪眼汪汪,“你轻点掐,还有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花宜姝揉了揉她的小脸蛋,才道:“这些日子总是下雪,连说好年后就能回京的那位胡老太医也被大雪堵在了半路上迟迟不能入京,底层百姓连冻死的都出现了。陛下这些日子在护国寺也没白呆,每日都关注灾情,还让国库拨了钱出去赈灾。天子肯为底下百姓着想,原本是一件幸事,不过户部这几年抱上来国库营收,却一年比一年少。”


    安墨听得揪心,就听花宜姝接着道:“这些年倒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但税收却一年比一年少,你道是因为什么?因为那些勋贵兼并土地人口,地少了,人少了,国库收的税便少了,而油水大多进了大家族手里,他们贪得无厌,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少年,整个大盛朝都要被拖垮。”


    安墨也是读过历史的,虽然知识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花宜姝这么一说,她记忆中的某些点被触动,骤然想起,是啊,每一朝开国时都是欣欣向荣的,但是等到后期,大部分都会被农民起义推翻,难道真是因为生产力太差,差到人民连果腹都做不到只能铤而走险造反吗?不是的,是因为到了国朝后期,世家兼并土地吸纳人口,硬生生给拖垮了,再加上内忧外患,一个国家说倒就倒了。


    “原本倒也可以再拖延个几年,终归陛下登基才两年……不过今年你也瞧见了,雪一直下个不停,今年粮食眼看就种不下去了,到处都缺钱,而你也跟我说过,两年后,会有各种天灾人祸,那时候才是真正需要大笔钱粮的时候,倘若这两年不能从勋贵手里头咬下一大块肉下来,两年后会很难。”


    在原书后期,男主越不凡不就是靠着那场天灾才彻底壮大的?而此前他甚至不敢跟朝廷正面杠上。


    “如今永昌伯搞出的这件事,正是最合适的时机。永昌伯宁肯丢面子也要将林子欢的婚事换成商户女的,他连商户女的那笔嫁妆都贪,说明永昌伯府的财政已经是捉襟见肘。”


    安墨迟疑道:“你是说永昌伯没钱了?伯爵不是有食邑吗?更何况他们家还有很多庄子和田产,怎么会缺钱呢?”


    花宜姝:“傻妹妹,你瞅瞅永昌伯那副德行,你当男人花天酒地不必花钱?你当永昌伯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妾室庶出子女不必花钱?更何况今年年景不好,眼见要入不敷出了,永昌伯才会和江氏起争执。”


    安墨恍然,但是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可是他都没钱了,拿他开刀除了能帮林子欢,也拿不到多少钱啊!”


    花宜姝冷笑:“没有钱才正好,如此拿他开刀时,他就没有银钱去疏通关系,到时候朝臣人人避之不及,所有人都会以为永昌伯是因为往日里作风太差、是因为他对林子欢太狠,所以才招了陛下厌恶,才会被抄家夺爵,其他勋贵见此,也只会庆幸自己家风端正,而不会想到,是因为陛下要开始对着勋贵开刀了。”


    “等抄没了林家家产,那些庄子田产,放个一年半载的,不还是能继续挣钱?”


    ……


    天子对永昌伯家的事十分关注。


    不到半日,这个消息就传遍了上京。


    京兆府衙门、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大人一同过问这个案子,更是引得全城轰动。


    有无数人在猜天子的心思。倘若天子因此恶了林子欢,得知此事应当会像当年高宗皇帝一样直接将这个人胆敢辱骂殴打生父的不孝子杀了,可是天子没有,而是说了一句“好好查”,莫非天子还很在意林子欢,想要保下他一条命?


    众人自觉已经猜中了圣意,转念一想也觉得理所当然,林子欢毕竟跟了天子有几年,就是一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况且永昌伯也是活该,此事确实不该全怪到林子欢身上。有人天生就是墙头草,之前跟随大流骂林子欢不孝,如今眼见上头风向变化,就立刻歪了屁股;有些原本就厌恶永昌伯为人,看见他被儿子打了,只有乐呵呵瞧热闹的,此时能有机会踩永昌伯一脚,自然是恨不得多用点劲儿;还有些人死守着礼法,认为不论永昌伯是什么人,他都是林子欢的生父,林子欢殴打生父触犯律法,他就是该死!


    在这样的风向中,林子欢的舅舅江侍郎开始频频与同僚走动,意图非常明显,想要保下这个外甥。


    也有不少人这么想,只是要如何合理合法地保下来林子欢,就要多费些手段了。


    次日,正月廿二,无数封对永昌伯的弹劾飞向了御前,要从永昌伯这个人身上找问题,那简直就是河滩里的砂子——数不清啊!


    然后就是大理寺的人上永昌伯府,查出来永昌伯夫人江氏的确是怒急攻心而亡,附近下人也的确听见了江氏生前与永昌伯在为林子欢的婚事争执,林子欢没有说错;至于常统领所揣测的,是否有妾室庶子陷害这一点却是查不下去了,因为永昌伯十分袒护这对母子。


    就在常统领等人一筹莫展之际,永昌伯又纳了一房新妾,一个据说出身良家、貌美纤弱的女子。这女子手段颇多,一来到林家,就迷得永昌伯魂不守舍,连之前稀罕的妾室庶子都扔到一边去了。


    没多久,又有下人招出,说是妾室钱姨娘在原配江氏停灵那日,特意往老爷的茶里下药,勾得他与自己苟且,故意激怒长子林子欢,想要离间他们父子,好将林子欢赶出家门,然后让她的儿子继承爵位,还送上了钱姨娘使人去买药的证据。


    这事一出,京中所有官宦家族勋贵世家的嫡系都怒了。这种狠心狠毒的妾室庶子如何能留?若是被这对狠毒的母子得逞了,将来自家的庶出子弟和那些妾室之流会不会有样学样,也跟着戕害嫡子?那家宅还如何安宁?生怕重蹈永昌伯的覆辙,大家的注意力纷纷转移到了攸关自身利益的嫡庶之争上,对林子欢不孝的唾骂眼见便少了许多。


    局势一片大好,就这么过了几日,花宜姝收到了李瑜命人从护国寺送来的东西。


    她展开一看,都是画,好几幅画,还都是她对着李瑜如何如何思念的臆想图。


    花宜姝:“……呸,不要脸!”


    她嘴里这样骂,面颊却红了,等回过神来,手里已经开始扯腊梅花瓣了。


    花宜姝:……


    完了!她被李瑜那厮给传染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瑜:我觉得你今天是这样那样想我的。


    花花:我不觉得。


    李瑜:不,朕要朕觉得,不要你觉得。


    安墨:yue~


    第187章


    永昌伯府


    姨娘钱氏被大理寺以构陷嫡子的罪名抓走了,永昌伯的庶子林环下午回来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就去找父亲,却被下人告知人正在柳姨娘那里。林环压着火气一路寻过去,见到永昌伯后立刻哀求他去将钱姨娘保出来。他自小是有生母钱姨娘养大的,母子感情颇深,一想到生母在牢狱中受苦,就心急如焚。


    钱姨娘被抓时永昌伯也看见了,不过并未阻止,其实他对年老色衰的钱姨娘其实早不如从前那么喜欢了,这两年跟钱姨娘行房的次数也有限,只不过是因为林子欢以下犯上打了他,而林环和钱姨娘一向会讨他欢心,他才一气之下决定将钱氏扶正然后将爵位传给林环。


    他原本并不觉得在原配的遗体附近和妾室胡来有什么不对,妾嘛,一个物件而已,江氏死都死了,他伤心过度只能用物件抚慰自己也没有错吧?


    永昌伯心中如此为自己开脱,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也丝毫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反倒觉得那些痛骂他的人脑子有毛病。


    直到大理寺的人查出钱姨娘对他下了药,永昌伯那糊涂脑子忽然就如捅开的铁锁——开窍了!


    难怪,难怪那天原本正为江氏伤心,喝了钱姨娘一杯水之后忽然就有了兴致,原来是被钱姨娘害的!这个恶毒妇人,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做出这种辱没门风的事情,累得他损失了一个当上禁军副统领的儿子,还损失了一门好姻亲!果真小妇难养!活该她落此下场!


    林环见永昌伯并不动容,当即噗通一声跪下,抓住他的裤腿痛哭流涕地哀求起来,“父亲,求您看在她是我生母的份上,就饶过她这一回吧!她可是我的亲娘,我可是您的儿子啊!要是她背着罪名死在牢狱里,叫儿子今后如何出去见人?”


    永昌伯闻言,神色动摇起来,倒也不是他忽然心疼起钱姨娘来,而是他想起前阵子管家给他报账,说今年年景不行,庄子上收成太少,账上已经没多少银两,他本来想让林子欢娶个商户女挣一笔丰厚嫁妆,虽说林子欢如今是废了,可林环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他喜欢钱姨娘时,被钱姨娘说动才愿意给林环找个官户女,但如今……若是让林环去娶个商户女,约莫也是能得一大笔嫁妆的。


    见永昌伯沉吟,林环以为他已经心软,忙又道:“况且姨娘买的只是一些助兴的药粉,她又不止买这一次,单凭一个下人的证词怎么能信呢?只要您去说上一声,姨娘不就能出来了?”


    永昌伯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一个下人的证词怎么比得上他这位永昌伯亲口说出的话有分量?把钱姨娘弄出来,免得拖累林环的名声将来不好议亲,他正要点头,胳膊忽然一团,新纳的柳姨娘已经软软靠了过来。


    柳姨娘是永昌伯在街头遇到的,当时他吃醉了酒正往回赶,柳氏匆匆奔过撞坏了他的酒壶,柳氏认出他是永昌伯,以为那酒壶价值不菲她赔偿不起,便主动委身于他。其实那酒壶压根不值钱,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自己送上门,永昌伯怎么能不占这个便宜?有了年轻新鲜又豁得出去敢和他尝试新花样的柳姨娘,他对钱氏就更不上心了,此时柳姨娘靠过来,永昌伯当即将钱氏的事儿给忘了,对林环说改日再说,搂着柳氏就回了屋子。自然也看不见身后林环饱含怨气的眼神。


    屋子里,柳氏给永昌伯倒了酒,一边主动往永昌伯怀里挤,一边道:“伯爷刚刚的话我都听见了,您当真一句话就能保钱姨娘回来?”


    永昌伯呷了口酒,“嘿嘿,你是不是吃醋了。”


    柳姨娘却一脸担忧道:“其实,我是在为伯爷您担心。”


    永昌伯心里不以为然,这个柳氏不过是个不识笔墨的平民女子,她能提出什么好意见?不过表面上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你说说。”


    柳姨娘道:“要我说,您要是一句话就能保钱姨娘出来,那为何不去保大公子呢?”


    听到林子欢,永昌伯眼神沉下来。


    柳姨娘却半点不怕他,仍继续试探,“伯爷您想想,大公子终究是您的长子,还是禁卫军副统领,眼见着陛下也钟爱他,多少大户人家子弟想往陛下跟前去都求不到,如今眼看着您要过上好日子了,却被钱氏母子搅合了,您心里难道就不气?这二公子再出息,终究是妾室所出,又没有江家相助,日后至多借着您的威名做个小官,大公子就不同了,您与他如今虽然闹得难看,可终归是亲生父子、血脉相连,若是在此时此刻有您出面为他解释两句,将他从生死攸关的当口救出来,那他如何能不感激?今后如何敢不孝敬您?您昨日不还说有一群朝臣向陛下弹劾您,要是能将大公子救出来,一来,有他为您张目,圣上也会留几分情面,二来,禁卫军副统领一年的俸禄可不少,况且他是天子近臣,平日里也不知能从天子手下拿到多少赏赐……”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永昌伯肯定不会听,毕竟谁知道那些人打的什么算盘?可柳姨娘这么说出来,那效果就不同了。


    毕竟是新得美人,正是新鲜稀罕的时候,更何况柳姨娘无父无母,如今又成了他的妾室,只能依附于他,她要是想过得好些,可不得拼命为他着想?所以她说的话必然是真心实意的。


    永昌伯渐渐被她说动了,其实说实话,他还是很在意林子欢这个儿子的,因为林子欢给他长了不少脸,要不是挨那一顿打,又有钱姨娘在旁边挑拨,永昌伯怎么也舍不得将这只能下金蛋的鸡给扔出去?先前他是认为林子欢已经不听话了,才义无反顾地舍弃他,可如今事情有了转机,若是他借此波折修复一番父子关系……


    永昌伯越想越坐不住。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林子欢的感激,要是林子欢肯将俸禄和这些年天子的赏赐交给他,那他账上又能多不少花天酒地的钱。永昌伯头一次做事如此利落,一口热酒吃完就马不停蹄赶到了京兆府衙门。


    李锦元此时正带着大理寺卿在京兆府衙门等着,一众属官在旁陪同,眼见天色愈暗,大理寺卿越发茫然不解,少卿,一名小吏几步奔进来,禀道:“大人,永昌伯来了。”


    李锦元便道一声果然如此,对大理寺卿道:“看吧,人来了,这案子可算是能了结了!”


    ……


    不久后,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理寺卿重复问了一遍,“你的意思是,那天你报案说林子欢殴打你的事,全是误会?”


    “自然是误会!”永昌伯斩钉截铁,这笃定的态度就跟当日他一口咬定林子欢殴打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公堂外又围过来一群百姓,全是衙役们悄悄找过来的。


    大理寺卿便道:“既然如此,现下当着百姓的面,您能否再说一次。”


    百姓?永昌伯回头一瞧,见外边围了一群百姓,他浑噩的脑子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怎么突然围过来这么多人?


    但转念一想,人不是越多越好吗?等那逆子知道了,还不得对他感激涕零。于是永昌伯说话越发大声了,恨不得方圆几里地都能听见。


    “确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说了一番当日妾室钱姨娘给他下药云云,把当日半推半就的自己说成了被钱姨娘用药强上的可怜人,“为了离间我们父子,那小妇好狠毒的计谋,还故意蒙上我的脸,可怜我那长子年少单纯,误以为是有下人在房中厮混搅扰他生母安宁,这才不管不顾打上来。”


    李锦元大声道:“也就是说,当日他并不知打的是你。”


    永昌伯立刻道:“自然,这孩子大小孝顺,怎么可能打我这个老父亲呢?”


    大理寺卿也大声道:“那你当日为何指控是林子欢打的你?”


    永昌伯当即说出想好的借口,一副无奈嘴脸:“我那时也是昏了头,林子欢力气大,我实在被打疼了,一时发怒,又被钱氏那个贱人挑唆,才会如此。其实这几日我回家左思右想,已经想清楚是误会了那孩子。”


    李锦元:“这么说,林子欢当日在公堂上承认殴打辱骂你,也是一时冲动误会一场?”


    永昌伯点头,“那自然是。”


    大理寺卿:“这么说,你想撤回案子?”


    永昌伯:“既然都证明是误会一场,大理寺也查明是钱氏那贱人作祟,自然是要撤回案子,不能冤枉好好一个孩子。”他做出一副懊悔模样,“都怨我,多年来被那小妇蒙蔽忽略了他,儿子才对我心怀不满,说起来实在是我这个当爹的错了。”为了尽快把林子欢捞出来,永昌伯不介意背一些脏水。


    围观百姓顿时一片唏嘘,这大冷天,今日又不开堂,要不是衙役说来的能给两个铜钱,他们才不乐意凑这个热闹,如今听见儿子打老子的新鲜事又有了反转,当即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如同瓜田里蹦来跳去的猹终于吃饱了。


    既然苦主自己承认是误会一场,又有证据证明是妾室从中挑拨,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就能化没了,不过为了彰显公正,免去最后一点口舌是非,李锦元还是道:“虽说误会一场,但林子欢公堂上骂了您那几句却是真的,若是就此轻轻放过,恐怕不能服众,还是要打他二十板子叫他记住这个教训。”


    永昌伯心想二十板子又打不死人,至多打个半死不活,于是轻松点头。


    很快林子欢就被带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行刑。


    然而行刑完毕后,林子欢并未跟着永昌伯离开,而是抬起胳膊,用沙哑的声音挤出一句话,“今日诸位大人作证,林子欢恳求与生父……断绝关系。”


    一语落下,满座皆惊,连李锦元都忍不住站了起来,“林子欢,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永昌伯正沉浸在美好的未来想象中,听得此言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长子。


    然而这许多道目光的压迫下,林子欢的决定依旧没有改,“我恳求……与生父林士善断绝关系,从此两不相干!”


    眼见柳暗花明,谁也没想到林子欢会做出这么个决定,消息很快传到天子耳中。


    李瑜闻言只是顿了一顿,才道:“倘若他能活下来,朕就准了他。”


    听者浑身一寒,子要与父断绝关系,那可是要滚钉板的,林子欢真能熬过去?


    第188章 迟到补更


    本朝高宗皇帝极其重视孝道,他在世时就立下规矩。


    举凡父母对子女有养育之恩的,子女必须终身侍奉父母,《孝经》中也有言: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父母弃养子女乃至卖儿鬻女是无可奈何,父母告发子女乃是大义灭亲,父母打骂子女是教导严格;反之,子女卖掉父母、告发父母、辱骂殴打父母便是大大的不孝,是大恶不赦!人人都可唾骂鄙夷,律法还要将其拘捕惩戒!


    同样,父母想要与子女断绝关系,出一份文书送到衙门签字画押即可,而子女想要与父母断绝关系,则是千难万难,你一身骨肉都取自父母,父母辛苦养你到大,等该到你报答的时候你却要断绝关系,你想得美!


    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可依,那就是父母品性低劣,而子女实在难以容忍,那么在还清父母多年养育所耗钱财以及半身血肉后,就能脱离关系恢复自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还清半身血肉的法子,就是赤膊滚过钉板,尖锐的钉子刺入体内,鲜血顺着凹槽流出,若是子女还能熬住不死,这一关便过了。


    “你疯了!”


    光线昏暗的牢房当中,林侍卫正趴在床上养伤,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怔愣一瞬,抬起头去,就见牢房外,安墨正隔着木栏看着他。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你怎么来了?”


    安墨扔进去一只药瓶,看他有床可以趴着,虽然是简陋木床上只铺了张薄毯,但到底还是有张床,没有如她想象般睡在湿漉漉的稻草上,她微微松口气,可是心里又止不住生气,“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滚钉板是会死人的!”


    对着她包着泪花的眼睛,林子欢怔了怔,忽然道:“我会熬过去的。”


    安墨不信,她心里又怕又不信,“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林子欢:“因为我必须熬过去!”


    安墨呆住。


    林子欢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想再做那个人的儿子!”从他对着林士善挥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他一日也不曾真正养育过我的,我的母亲多年来被他折磨,还被他生生气死,所以哪怕是拼出一条命,哪怕是再来千百次,我也会这么做!等我和他断绝了关系,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林子欢在安墨面前一贯温和得像是没有脾气,这是头一次他在她面前露出狠色,安墨本该感到害怕,可是不知怎么的,一股热血忽然涌上她心头,叫她激动得浑身微微发颤,眼底还有热气涌出。


    她怔忡了一下才明白,原来自己在激动,在亢奋。她一直以为自己胆小怕事畏首畏尾,可是直到眼下,看到林子欢宁肯拼上一条命也要摆脱他父亲,她忽然看懂了真正的自己。原来,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始终还是不畏艰难、勇敢拼搏的炎黄血脉。


    当初她担心花宜姝会露馅,好几次反对她走上这样一条险路,可是当花宜姝告诉了她青楼女子的艰难与痛苦之后,当花宜姝说自己决心摆脱这样的命运时,安墨下定决心跟她一条路走到黑。其实仔细想想,当时她跟花宜姝认识还没多久,她对花宜姝并不了解,她凭什么就认为花宜姝一定能成功,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被花宜姝连累呢?


    那时候懵懵懂懂,如今仔细想想,其实是因为花宜姝执着反抗的精神引起她内心强烈的共鸣,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那些底层人民一个个畏缩麻木,他们认命地接受这个世道带给他们的一切,可是花宜姝却和那些人不一样,同样是底层,她灿烂得像一朵盛开在朝阳红旗下的花……


    安墨的先辈勇于提起武器去反抗、去斗争,于是留给了后人一个安宁幸福的盛世,他们的肉身已经逝去,可是英魂却刻在了血脉里,一代又一代传承给后人,一旦到了某种时刻,这种本能就会被唤醒,指引着他们的后人做出正确的选择。


    当初懵懵懂懂的她在这种指引下,哭成个孩子被花宜姝抱在怀里,发誓一定会拼尽全力帮助花宜姝;如今同样在相似的触动下,安墨眼泪啪嗒啪嗒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决定拼命支持林子欢!


    林子欢知道自己说的话大逆不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哪怕母亲对子女的付出更多,哪怕父亲有了比没有还糟心,可是世人总默认父亲更重要,哪怕他的母亲被父亲害死,他也不能因此生出怨怼仇恨,否则就要被所有人唾骂。


    可是……凭什么!他压不住自己的愤怒!他也不想压!他要给母亲报仇!哪怕拼上所有前途!


    若是换做旁人,林子欢绝不会轻易说出这番话,可是站在眼前的是他偷偷喜欢的姑娘。


    这个人是那么多好。她从来不曾带着偏见看他,她从来不曾因为他的身世有分毫芥蒂,她心底那么好却从来不以为意,写书挣钱也只是为了捐出去……她有不同于其他姑娘的,孤独又热烈的灵魂,每当她一个人对着湖面发呆时,他总恍惚自己看见了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雁……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也许说出来会遭人嘲笑,可是林子欢真心觉得自己看懂了她。他觉得安墨是一只离开了族群、失去了亲人的可怜小鸟。


    就在前几日,那么多人唾骂他,她还肯站出来为他争辩。


    这个人是多么好啊,好到他哪怕明知不该,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想:骂我一顿也好,反正我就是这么不孝,我就是怨恨那个男人,我就是看不得他好过,我就是这么个恶人,我……


    “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林子欢愕然抬头,对上安墨朦胧的泪眼时一下被震撼,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她。她哭了,他该感到心疼,可是他却蓦然高兴起来,说不清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什么。


    安墨却是大咧咧一抹眼泪,声音还带着几分泣音,开始絮絮叨叨说话,“你爹就是个烂人,你想要报仇我一定帮你,首先你得从滚钉板下熬过来。也不知道衙门那钉板用了多少年,铁定生锈了,上面也许还沾了很多污垢血迹,你要是滚上去沾到一定会感染的……破伤风就完了,我要先定个全新的钉板,然后消毒,还要把张太医找来,他治外伤是一把好手,等你滚钉板完,立刻抬过去给他治,对了你到时候嘴里多含点参片,滚的时候尽量把身体往上抬……”


    林子欢:“安墨……”


    安墨:“闭嘴先听我说!”


    安墨絮絮叨叨一堆,也不知林子欢听懂没有,最后总结道:“总之你一定要熬下来,我等着看你报仇大快人心!”明天就要滚钉板了耽误不得,安墨说完火急火燎就跑远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林子欢依旧盯着那个方向,仿佛一尊凝固了的石像……


    “谢谢你。”


    许久之后,牢房里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幽微得像夜里闪闪烁烁的星光……


    ……


    永昌伯好不容易“说动”静王和大理寺卿将林子欢放出来,谁知道这不知感恩的小畜生居然要跟他断绝关系,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


    永昌伯当即后悔,想要再告林子欢一次,最好按律法将这杂种弄死,却被静王赶了出去,“你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如今又要说林子欢是企图谋杀你,你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此案刚刚就已经结了,你不必再闹了,要是实在不忿,明天可以亲自来看滚钉板。”


    永昌伯气得不行,然而根本奈何不得静王,大理寺卿也不是能容他撒野的,他满身郁气回到家,想到是柳姨娘出的馊主意,害得他丢了这么一个大脸,当即就想要将戾气发泄到柳氏身上,谁知去了一瞧,却是人去楼空,再派人去找,却是怎么也找不到柳氏这么个人了。


    永昌伯不信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疑心手底下人不好好办事,再加上连日不顺,当下又气又急,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身边坐了个大夫,那大夫嘴角勾着,在他醒来前竟是在偷笑。


    永昌伯:“你笑什么?”


    那大夫立刻垂下嘴角一脸严肃,“伯爷,您看错了。”


    永昌伯:“不可能!”


    他正要再争辩,却见那大夫叹息一声,一脸严肃说道:“伯爷,不行了,您得了花柳病。”


    永昌伯:……


    第189章


    “滚出去!你这个庸医!”


    永昌伯气得胸口起伏,将那大夫赶走后,管事的问要不要再寻个高明大夫或是去宫里请太医?


    永昌伯犹豫一下,却是摇头,他虽然风流,用的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女子,怎么可能染上花柳病,那庸医一定是胡说八道!永昌伯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原因,毕竟他刚刚醒来时还瞧见那个庸医在偷笑,他要不是故意捉弄,那他偷笑什么?岂有此理,本伯爷也是他一介草民能戏弄的?


    永昌伯极为记仇,当即吩咐人去找那个庸医的麻烦,让人去将他的药铺给砸了。


    管事的却为难道:“伯爷,府中家丁都派去寻柳姨娘了,这会儿找不到人手了。”


    永昌伯大惊,“其他人呢?本伯爷这么大一个伯爵府,就剩那么点人?”


    管事的面有难色,“这些日子操持夫人的白事,原本就缺少人手,另外府中许多家丁是夫人带来的陪嫁,这些人小的可支使不动。”不单这管事的支使不动,就连永昌伯如今也使唤不得那些人。


    林子欢年纪小时,母子俩日子不好过,这些人还是听从永昌伯的,但是等林子欢长大入了禁军,成为了江氏的靠山,这些由江氏从江家带来的陪房自然也硬气起来,更别提如今夫人被气死,小主子又被永昌伯告上了衙门,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呢!这些忠仆怎么肯听从永昌伯行事?如今的永昌伯府竟是隐隐分作两派了。


    永昌伯林士善也想明白这一点,他神色阴沉下来,但想到那个逆子明日就要滚钉板了,便只是哼了一声,也罢,先放过他们几日,等那逆子死了,看这些人还敢不敢硬气?


    ……


    安墨立刻去找工匠做新的滚钉板,铁匠问她做这玩意儿作甚,安墨如实说了,结果十家铁匠铺有七家拒绝了她的买卖,另外三家肯做的,却都表示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完工,最快的也要等上三五日,可是林子欢明日就要上滚钉板了啊!三五日怎么可能来得及?


    衙门里的钉板不知道用了多久,一定又脏又生锈,外伤好治,破伤风可不好搞,万一林子欢熬过了滚钉板,却没熬过各种细菌病菌怎么办?


    那跟随在安墨身边的小黄门原本不知道安姑娘想要做什么,后来见她实在着急,才猜测出来,小心地提议道:“姑娘,就算你在宫外找人做了,衙门也不能用的,这事儿还是得找娘娘来办!”


    安墨瞬间醍醐灌顶,然后狠狠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天啊,自己有那么粗一根金大腿竟然忘了用!


    她赶紧爬上马车让小黄门往回赶。


    花宜姝此时已经知道了林子欢明日要滚钉板的事了,曹顺子向来是给她打探消息的小能手,从岳州一路到这里,如今探听消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此时此刻,曹顺子正站在她面前唱念做打、绘声绘色地描述今日公堂上的一幕,“那永昌伯听见林公子的那番话时都惊呆了,这恬不知耻的老混蛋立刻就要反悔,幸好静王殿下与大理寺卿英明,早已识破他是个小人,说案情已经查清了结,不许永昌伯反悔。娘娘您是没看见,前阵子公堂外有多少百姓帮着永昌伯唾骂林公子,今日就有多少百姓帮着林公子唾骂永昌伯,显然也是看出来永昌伯不是个东西。”


    花宜姝正靠坐在贵妃榻上,一边撸猫一边享受着紫云等人的服侍,闻言微微笑起来,“似永昌伯这等勋贵,总以为百姓愚蠢能拿捏,却不知晓,百姓读的书少,可却也明事理,谁好谁赖,百姓能被蒙蔽一时,难道还能被蒙蔽一世?”林子欢要真是个为了一己私利对着生父下手的不孝混账,那百姓肯定一边倒地替永昌伯张目,可林子欢并不是那种人。相反,他一直是个上进的人,永昌伯府还能延续风光全靠着他,此番也是因为生母遗体被亵渎才血气上涌冲动出手,他并非一个不孝残忍的恶人。


    京中其他官宦勋贵世家也看得明白,他们原本就对林子欢怀着同情,江侍郎也一直为了他四处走动,京兆府和大理寺又拉了钱姨娘下水,永昌伯也被柳姨娘说动推翻了之前的话,百姓也就接受了林子欢是被冤枉的事实,这种情况下永昌伯还颠三倒四,这不是惹人嫌恶么?多年来宠妾灭妻也就罢了,如今连自己的嫡亲长子都不肯放过,不说静王和大理寺卿,哪怕是街边要饭的都看不起他。


    俗话说父慈子孝,儿子不孝会被律法严惩世人唾骂,父母不慈虽说不会被告上公堂,但做得太过分也不会有好名声,毕竟你连出色上进的亲儿子都能狠下心推下火坑,还能指望你为别人讲信用做好事?人家多和他走近一些,都生怕会被他祸害!


    听曹顺子说永昌伯走的时候有人偷偷在背后朝他吐口水,紫云当即骂道:“真是活该!有林公子这样的儿子不知多少人家眼馋,他竟然不知珍惜!”


    花宜姝悠悠道:“有些父母生了孩子就是拿来当奴隶使唤的,谁能指望奴隶主去疼惜一个奴隶呢?”


    众人纷纷点头,娘娘说的话,哪怕是没道理,也要被他们捧做至理名言,更何况是此时在这里的大多数是小小年纪就被父母卖入宫中的,听见这话不免触动心事面露黯然。


    紫云道:“竟然永昌伯都已经与林副统领和解了,为何林副统领不跟着他回去呢?”她语气中满是不屑,“一个沉迷酒色的老混账,我看他也活不了多少年了,等他老了死了,林副统领不就自由了吗?”


    彩云也道:“是这个理儿,他如今提出断绝关系,不但要滚钉板去掉半条命,将来也再无法继承爵位,这岂不是大大的吃亏了?”


    “你们觉得吃亏,人家却是求之不得。”花宜姝有些困倦地眯起眼,“这世上的事要真是都如此简单,那还算计什么?林子欢直接将永昌伯杀了,不就一劳永逸?还能立刻继承爵位。”


    闻言,众人皆惊,呆呆看着这位雍容华贵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皇后娘娘。


    花宜姝继续道:“林子欢和永昌伯一日还是父子关系,他就一日要顶着林士善之子这个名头,将来他越上进、爬得越高,林士善就越得意越猖狂,因为林子欢是他的儿子,林子欢所得到的一切,有一大半都要归功于他的父亲。将来世人说起林子欢这个人,无论他有什么功绩、无论他有多光鲜亮丽,都要因为有那样一个父亲而蒙羞;而林士善呢?无论他烂成什么德行,无论他怎么带坏家风,只要说起他生出了林子欢这么一个力挽狂澜的儿子,世人都要赞他一句尚有可取之处。”


    “可这也太不公平了!”


    熟悉的清脆声音响起,正是安墨,她进出栖梧殿从来不必通传,一进来就听见这番话,可把她给气坏了。


    花宜姝看她脸颊气鼓鼓,就笑,“你这就生气了?更叫你生气的还在后头呢!哪怕林士善死了,林子欢也要给他摔盆、守灵、叩头,逢年过节还要跪在他牌位前祭奠他,林子欢的子子孙孙都要供养他的香火,人前不但不能提林士善一句不是,还要说尽他的好话。”


    安墨走到花宜姝面前坐下来,“有些人能为了爵位忍下这口气,可是林子欢不一样,他铁了心要和林士善脱离关系,他今后还要光明正大地对付他呢!”


    花宜姝:“他是个聪明的,若不借着这次机会,今后恐怕再也没有脱离关系的机会。”


    然则她嘴上夸赞,心里却“啧”了一声,忽然开始讨厌起林子欢来。因为她发现安墨如今对林子欢越来越热切了,从前她担心安墨终身无靠一心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当初安墨执意要当自梳女把她气得火冒三丈,如今安墨眼瞅着跟林子欢越来越好了,她反倒有些不开心起来,有种自己的女儿要被臭男人抢走的郁闷。


    但想想林子欢也算是个有胆气有担当还挺聪明的男人,勉强能配得上安墨,花宜姝这口气才慢慢压下去。


    安墨正要跟花宜姝说要事,忽见她下巴一抬,紧接着便有宫人抬上来一块钉板,簇新、工整、那上面每根钉子都擦得锃亮,钉子数量比衙门的钉板多了一倍,板子也是打磨光滑刷了漆的,保证身体磨过去不会被木刺划伤。


    安墨惊讶看着她。


    花宜姝摇头,“傻丫头,我和陛下可比你更早得知消息,早就给林子欢准备好了,这人是陛下养了好几年的人才,怎么舍得让他折在这里。”


    安墨面露感动,“花花……”


    花宜姝微微昂起下巴,等着安墨扑进她怀里感激涕零。


    “花花,能不能再加两倍钉子?”


    花宜姝:……


    安墨一脸谄媚,“钉子越多,受力面积越大,压强越小,林子欢受伤越轻。”


    安墨觉得自己曾经学过的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正在庆幸,却见花宜姝摇头,“不行。”


    花宜姝不但狠心拒绝了她的请求,还狠狠嘲笑了她,“安墨,你自己傻,不要以为大家都傻。”


    安墨:……


    花花,友谊的小船翻了!翻得很严重!


    郊外,护国寺。


    “陛下,京兆府已经收到了兵部新一批造出的铁钉板。”


    兵部除了管天下武官的任职升迁外,还管兵器制造,另外京兆府、刑部、大理寺的审讯工具也是出自兵部。


    这一批新的铁钉板原本是要下个月才送出去,但是因为多了林子欢这件事,天子交代兵部提前出货。


    常统领面上严肃,浑身却仿佛站在了春日暖阳中,止不住的暖意。他心想:陛下虽然看着冷淡,实则是再仁慈不过,新的铁钉板比原来长了几寸、钉子个头比原来粗了一些,数量比原来多了一倍,看似十分骇人,实则犯人滚上去,受到的折磨却更小。


    这滚钉板用于审讯犯人上极少,毕竟审讯罪犯有其他更方便更狠毒的工具,这东西通常用在平民越级状告官员、子女状告父母公婆、或是林子欢这般与父母脱离关系上。这么小小一改,不会触犯已有律法,不必惊动文武百官,却或许能多救下几条人命。


    陛下真是仁德啊!


    常统领心中将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却不知李瑜心里也正嘀咕。


    林子欢这么一滚,少说养伤十天半个月,朕身边又少了一个可用之人。


    要不是担心那些臣子看出端倪多嘴多舌,要不是担心林子欢发现那钉板不对劲伤了自尊心,朕真恨不得铺满密密麻麻的钉子给他们看个样子。


    哎,做好皇帝真难!


    既要顾全朝臣的看法,又要考虑下属的心思,一边祈福还要一边关心赈灾!除了朕这样必将流芳百世的明君,再没有第二个君主愿意如此劳心劳力。


    朕忧思过度,朕操劳疲惫,朕头脑发疼,朕要多画几幅思君图才能恢复过来。


    还有五天,还有五天就能离开护国寺了!加油啊心肝!你只需再想念朕五天,就能结束这分隔两地的相思之苦了!


    次日辰时,京兆府衙门。


    京兆尹李锦元、两名少尹、大理寺卿及少卿,以及刑部的几位大人齐聚一堂,还来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全都盯着大堂中央看。


    林子欢已经跪在了大堂中,由一名少尹宣读完断绝关系的契文后,再度看向林子欢,“林公子,还未画押,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林子欢十分硬气,扬声道:“我绝不后悔!”


    李锦元大喝一声好,“来人,请钉板!”


    第190章


    林子欢的事情可说是全京城都在关注,就连茶楼酒馆也有说书先生进行实况转播。


    “那铁钉板上的钉子可有三寸那么长,一根根立在那里,手指头按下去都能立刻冒出血来,林子欢这一回赤膊躺上去滚一圈,可是遭罪咯!”


    “何必如此呢?他好好一个伯府公子,他爹也原谅他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男人的志气!他爹那样一个人,要是我爹是这样,我也耻于做他儿子!”


    “对!林公子是条有骨气的汉子!”


    “哎,可怜这样一个好人,也不知这一遭下来,还能不能有个人样?”


    “我看这律法对子女也太过不公了,平白叫林公子这样的好人受苦,叫永昌伯那样的烂人猖狂,不如改了这律法得了!”


    “哈哈,你说改就改,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啊!”


    “天王老子也不能改!‘孝’乃国法,若不是这严苛国法,不知有多少丧良心的抛弃老人!”


    “林公子这样的世上有几例?我看你小子年轻不懂事,不信等你老了还这样想……”


    茶楼里吵吵嚷嚷,俱都是对此事的争论,人群中有个少年捂着被打得肿痛的脸颊,搭着缠了绷带木板的手,正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


    这人正是被扔进北衙里当人肉沙包的元江。


    当初他嘲笑那些北衙新兵时笑得有多张狂,这几日就有多凄惨,所谓武林高手抵不过千军万马,他还没混到武林高手的名头呢,就被千军万马轮了个遍,原本还能勉强应付,这几日却左支右绌起来,终于力气耗尽,被打肿了脸还被打折了一只手。那几名教头看他实在凄惨,才放他出来养伤。


    元江也因此终于得了一段时日的清闲,被扔进北衙里狠狠磋磨了一顿,如今他是再不敢行骗了,可是他实在太想要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给儿女们送钱了,于是就天天东游西逛寻找赚钱的机会,也就从头到尾围观了林子欢的事。亲眼看着这些人从一边倒地对林子欢进行唾骂,到争论不休,再到一边倒地支持林子欢,这其中,这些说书先生功不可没。


    奇怪了,这些没权没势的说书先生怎么知道永昌伯府那么多事?又怎么每次都统一口径为林子欢拉拢看客引导舆论呢?


    林子欢在背后指使?这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元江不大信。


    他心生好奇,偷偷跟踪几个说书先生,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原先安先生养着的说书人,那个安先生是谁?就是那本一上架就风靡一时的《真情宝典》的作者。


    那不正是安墨?


    元江恍然。


    而此时,京兆府中。


    冷森森的铁钉板一被抬上来,围观百姓都生生抽了一口冷气。


    二月十二,南方已经是春回大地的时节,北方却依旧寒意料峭。这铁钉板一上来,更是几乎要冷到人心里去,有些有见识的百姓看见这钉板,惊呼一声,“这怎么比原来的还多了好些钉子,这不是硬生生要戳死人么?”


    是比原来多了不少钉子!


    坐在几位大人下首的永昌伯看见这一幕,面上不禁露出了喜色,嘿嘿,钉子多了好哇,刺死这个忤逆不孝子!刺死这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要是没有他,这逆子如何能来到这个世上?他压根连活着的机会都不会有!他本该对他言听计从,如今竟然敢反,那就把欠他的一条命还回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名武官脱去了林子欢的衣袍,很快他就上身赤裸,只留了身下的胫衣。


    此时外头白雪初化,正是最冷的时候,衣袍被除去,林子欢一身皮肤上顿时被冻得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但他面对这令人胆寒的铁钉板,却是一丝惧怕也无。不需人催促,就自己躺下去往钉板上滚。


    第一圈,铁钉刺破他身前肌肤,血色当即冒了出来,顺着铁钉淌下,微微浸湿了木板上的凹槽。


    第二圈,铁钉扎入他脊背双腿,更多新鲜的血流了出来,林子欢的面色也白了一层,眉头因为疼痛紧紧拧起,却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第三圈……


    这铁钉板似乎变得无比漫长,他每滚一圈,身上就要多出一圈伤痕,每滚一圈,之前的伤口就要再受一重伤害。


    围观众人看得心惊,许多人不忍地移开视线。


    滴答滴答,是血,也是汗,从林子欢身上不停往下滚落,哪怕加了一倍的钉子,终究也是钉子,减轻了伤害,不代表就能让林子欢毫发无伤。他也不愿意毫发无伤,他发誓要将身上一半属于那个男人的恶臭血液除去,过了这一关,只要过了这一关,他就再也不用受他的掣肘,他就能光明正大地为他母亲报仇!


    失血过多还要强迫自己迎接刑罚,林子欢面色惨白一片,浑身血淋淋几乎已经不能看了,然而他的眼神却极亮,那里头藏着叫人心惊的狠劲与执念。


    他一路滚过去,每根钉子都沾了血,血迹蜿蜒,如同墓碑上笔走龙蛇的祭文。


    他能活下来吗?围观者心中发问,面露不忍,而他一声不吭,哪怕痛到血肉撕扯,也咬着唇一声不肯。


    “最后两圈,最后两圈……”那两名为他除去衣物的武官不禁呐喊,却在上官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毕竟嘴巴,眼睛却始终跟着林子欢。


    终于……


    “成了!”大理寺卿忽然站起来,“快!抬他起来,找大夫!”


    连围观百姓也发出一声欢呼,几名武官连忙将林子欢抬起来送到已经安排好的病房,看着已然昏迷的人,心中不禁涌起敬意。


    衙役将沾满鲜血的钉板抬给永昌伯看了一眼,而后立刻将之抬走,同时有另一些人上来收拾地上的鲜血,还有两名小吏呈上来契书,让永昌伯赶紧签字将林子欢的户籍从永昌伯府移除。


    所有人都在欢天喜地地忙碌,只有永昌伯傻了眼。他完全懵了,这么长的钉板,这么多钉子,林子欢怎么还能活下来?怎么可能!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然而想跟着去找林子欢,却被所有人拦住。


    “永昌伯,您如今可与江公子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士善:“什么江公子?”


    那人笑道:“可别装糊涂,林子欢,哦不,江子欢如今与你脱离了关系,移出了林家族谱,自然是要随母姓!”


    林士善:……


    他胸膛急喘了几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哼!要不是靠着他的爵位,这逆子能入北衙?能被陛下看中?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才了?没了伯府爵位,他什么也不是!他等着看着孽障的下场!


    不过孽障的下场没看到,林士善先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由于弹劾永昌伯的折子实在太多,天子忍无可忍,在林子欢与他脱离关系后,终于下了旨意废去了他的爵位。没了爵位,当初随着爵位而来的田庄供奉,自然也要一律收回,永昌伯府原本就入不敷出,如今没了爵位没了大部分田产俸禄,更加举步艰难。


    林士善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花天酒地肆意挥霍,吓得晕了过去,然而他没料到,更凄惨的将来,还在前面等着他……


    ……


    安墨红着眼睛在照顾林子欢,哦不,如今该称江子欢。


    一直忙忙碌碌到了夜里,她和张太医终于将他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个小伤口处理完毕,给他包扎好又喂了药。


    “好在没有发烧,谢天谢地,今晚要是能一直如此,不久就能痊愈了。”张太医下了结果后就走了。


    安墨把屋子里的炭盆往近处挪了挪,一回头却见江子欢正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安墨难得赧然,“你看我作甚?”


    江子欢移开目光,“没事,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安墨蓦然有些失落,她点点头,转身犹豫着要走,却瞧见了烛火映在地上的影子。


    那道躺在床上的影子,正颤抖着伸手,触碰她的影子。


    安墨眼睫一眨,也慢慢抬起手,虚虚地……握住了那个影子的手。


    江子欢浑身一颤,睁大眼看着她。


    安墨回身,一动不动地笑看他。


    他们两人隔了几步远,他们的影子紧紧牵着手。


    没有说话,但安墨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第191章


    江子欢年轻,身体好,躺在床上休养两日就能下地走动了,只是不能跑不能跳更不能动武,免得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崩开。


    其实按照太医的意思,他最好还是在床上躺几天,然而谁都知道他躺不住,也不可能躺。正月十九那一晚,他母亲没了,次日他被生父告上公堂,此后一直在牢里待着,他母亲出殡头七都没能去成,如今能站起来了,自然再不肯躺着。


    江侍郎夫妇带着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前往祭奠时,路上有人得知马车里坐着的是江子欢,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将他当做了一只新鲜的动物,只因他是这百年来第一个决绝与生父断绝关系的,还是断绝了关系后生父立刻倒大霉的。


    坊间又有了些不好的传闻,说他爹都被夺爵了,他却仍好端端坐着副统领的位置,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阴谋。江子欢坐在车上也听见了外头的议论,他原本就因为有伤在身面色不佳,如今马车里光线昏暗,瞧着竟有些阴郁起来,江侍郎担心他心里有芥蒂,安慰道:“别多想,我们都知道你是不得已的。”


    江夫人也劝慰了他一番,江子欢心里感激,说道:“舅父舅母放心,我没有多想,我当时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已经想好这一切,这段时日以来,多谢你们。”


    夫妇俩摇头说,“如今已是一家人,说这些作甚。”


    他们一起去了江氏的墓前祭拜,回去时途经永昌伯府,正好瞧见永昌伯一家被官兵从永昌伯府赶出来的画面,不,如今不该称永昌伯一家了,毕竟林士善已经被夺了爵位。


    永昌伯府是当年林家受封时太祖皇帝赐予的,如今爵位被削,林家一大家子自然都被赶了出去。好歹曾经是体面人家,林家的妾室和庶子庶女们都很安分,奈何林士善死死扒着门口的柱子不放,哭着喊着圣上无情苛待他,说他祖上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云云,又哭骂世态炎凉,说他这些日子到处找人脉找关系,然而曾经的同僚,曾经和他称兄道弟的勋贵们却没有一个人肯搭理他。


    正急着收宅子的公差被他闹得面色难看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在忍耐边缘,却不知为何一直没发作,只是一直在旁站着等。


    这时候江家的马车经过,这名公差当即眼睛一亮,上前见礼。江侍郎乐得看林士善的笑话,问道怎么还不将这庶人赶走?


    公差面露为难,“这不是顾忌着林,哦不江副统领,如今外头有些小人在传是他向陛下进言削了林家的爵位,又有些小人说江副统领早就知晓陛下要削了林家,所以才……”


    江侍郎明白了,这名公差是担心他们今日强行驱赶林士善,会让江子欢的名声更差,外头那些小人什么都能传,指不定就要传出江子欢仗势欺人了。


    这名公差是个敢说真话的,江侍郎对他印象不错,正寻思要怎么帮忙把这件事好好解决了,就听江子欢道:“不必顾忌我,将他赶走,如今他没有爵位,不配住这大宅子!”


    听见江子欢的声音,那名公差先是诧异,然后就是一喜,退下后乐颠颠招呼人将林士善强行搬出去。


    林士善喊得震天响,全没有半点曾经身为勋贵的体面,马车重新启动,将那些声音都甩在后头,江侍郎道:“你这是何苦?”


    江子欢一身素服,额头上还有戴孝的白色抹额,神色却极坚定,“舅舅不必担心,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我连脱离关系都做了,我不怕人说。”


    江夫人摇摇头,“傻孩子啊,你舅舅是担心你将来不好议亲。”


    江子欢原先的亲事定下不到几天就被退掉了,他已经及冠,再守孝三年,三年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可是如今又来不及在断七之前寻到合适的亲事,毕竟他伤势未愈,又背了这样的名声,实在不好找。


    江侍郎夫妇因此就很担心,谁料提起这件事,江子欢的面色却有些不对,不是黯然失落、不是浑不在意、更不是不情不愿,而是……略有些羞涩……


    夫妻俩有些惊讶,江夫人道:“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江子欢眼中有了暖意,苍白面庞上浮现红润的光彩,在两位长辈面前,他有些腼腆地点头,在二位长辈惊喜的目光中道,“她说她愿意等我。”


    江侍郎面上却有了狐疑之色,“这女子是什么身份?何时与你结识的?”他怀疑是有心人在这些日子趁虚而入。这也不怪江侍郎多心,他们从前压根就不认为江子欢有过意中人,若他果真有,又怎么会答应跟御史中丞家定亲?他们也不觉得那意中人会是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否则他们家退亲时江子欢怎么半点都不难过?所以这名女子只能是这段时间才和他好上的?


    可是这段时日江子欢一直都被关在牢里,滚钉板之后才出了大牢,什么样的人能和他接触?不会是照顾他的丫鬟,或是大牢里不守规矩的女狱卒吧?


    江侍郎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自家外甥是因为身世问题太过自卑,被别有用心之人给骗了。


    江子欢眼看舅父舅越想越歪,忙打断他们,说道:“两位长辈别误会,她绝对是好人家的姑娘!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担心被两位长辈提前猜出安墨的身份然后不小心泄露出去,他故意模糊了时间,“只是,我原先并不讨她喜欢,这段时日她才被我打动,我被关在牢里时,她还给我送饭送药呢!”


    江侍郎夫妇对视一眼,还是不敢相信,真有这样好出身、好性情、与外甥情投意合,还愿意等他三年的姑娘吗?这是仙女下凡来拯救外甥的?


    但看外甥语带坚决,两人也不好太过干涉,终归他们只是舅父舅母,况且外甥也有自己的事业,还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他应当不至于说谎来骗他们,两人总算放心下来……


    转眼间又过了三日,正是二月十七,天子回朝。


    羽林军在前方开道,常统领骑马守护在天子车驾旁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远远瞧见有个猥琐的老头企图冲撞圣驾,想也不想就示意羽林军将人推开。


    羽林军速度极快,动静又小,况且离銮驾隔了好一段距离,常统领原本以为不会惊扰圣驾,不想天子的声音隔着帘幕传出,“怎么了?”


    常统领微微惊讶,立刻答道:“有人企图冲撞圣驾,陛下放心,已经让人驾走了。”


    銮驾内的李瑜微微蹙起眉头,冲撞銮驾可是大罪,哪个人敢有这样的胆子?他既然敢来冲撞,一定就有不得已的苦衷。常统领就这么简单粗暴将人赶走,万一这人当真有无处申诉的冤屈呢?那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打散,如今岂不是已经陷入了绝望当中。


    李瑜这一脑补一代入,整个人都不好了。


    于是常统领接着就听见銮驾内传出天子冷冰冰的声音,冻得他一个激灵,“查查那是什么人?可有冤屈。”


    完了,陛下难道觉得他擅作主张了?常统领头皮发麻,生怕天子阴晴不定的脾气发作起来,赶忙领命前去查看。


    而李瑜这时候却是有些忐忑起来,竟然有人来冲撞銮驾诉说冤情了!难道是这些日子朕勤劳赈灾,所以百姓知道朕是个明君,才来找朕求助吗?


    他眼睛不禁亮了亮,脊背也挺直了一些。当然,在銮驾内随时的太监眼里,他们的陛下眼神更严厉、气势也迫人了,让他们不禁把脑袋垂得更低,生怕引起陛下的注意。


    不一会儿,常统领骑马回来了,“陛下,已经查清了,那人说他的确有冤屈。”


    李瑜声音有力,目光发亮,“说!”


    常统领如实道:“那人正是被你废去的永昌伯,他说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见陛下。”


    李瑜:……


    “陛下?”久久得不到天子的回应,常统领不禁出声。


    下一刻,銮驾内传出天子略显急切的声音,“别管他,快走!”


    常统领愣了一愣,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命令队伍加快。


    在天子的命令下,原本慢吞吞往前行的队伍忽然加快,很快就将曾经的永昌伯甩在了后头。


    屁股摔得生疼,林士善在周围人的嘲笑中狼狈地回到了家。


    永昌伯府没了,大部分田庄产业没了,但林家这么多代下来,还是有几分积蓄的,如今他们一家子就住在一座二进的宅子里,这宅子也是林家的产业,只不过已经空置多年,从前都是林士善拿来用外室的小宅,如今一家子被迫搬进去,林士善那么多妾室庶子庶女挤在一起,拥挤得不能看。


    他在人前遭了那么多白眼,这几日又遭逢巨变,自然要喝酒解闷,可是家里已经拿不出钱了,只能将尚有姿色的几个妾室卖了换钱吃酒,那些妾室的子女苦苦哀求直接被他一脚踢开,“一群混账,养你们这么多年,卖个奴才也要计较。”


    林士善仍然作威作福,却忘了他早已不是曾经爵位在身的永昌伯了,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子,这些子女恨极了他,明着不敢对付他,暗处却不停耍手段。


    林环恨他将钱姨娘弄进牢里,从老远乡下请来宗族中唯一一个辈分高过林士善的老人,花了笔银子让他用礼法不停打压林士善,折磨得林士善苦不堪言。


    林士善卖掉的妾室辗转被江子欢买了去,以这些人做把柄,林士善剩下的几个庶子庶女为了赎回自己的母亲,不但不会帮助林士善,反而为了讨好江子欢暗地里给林士善苦头吃。


    不久,林士善被查出来真的得了花柳病,他恐惧不已,到处找大夫看病吃药,林环却偷了他所有的钱和地契房契,让他没钱看病吃药,林士善逼不得已去找活儿干挣钱,他虽然没了身份地位,却还是读书识字的,做个账房先生或是教教书没什么不成的,然而无论他前脚找了哪一家,后脚江子欢就会吩咐人直接搅黄了他的差事。


    就这么疾病缠身无处医治,林士善的病情迅速恶化,再加上子女一个个仇恨他,没多久他就被折腾死了,出殡当天子女们嚎几声后连滴眼泪都没有就开始争夺剩下的家产,林环不肯给他花钱,一卷草席就将他埋了……


    林士善临死前,都在怪怨子女不孝上天不公,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第192章


    天子回朝,百官相迎,崔太后携着皇后亲自在宫门口迎接,周围是一群压一群的宫人侍从。


    化雪更比落雪冷,宫门口风还大,冻得花宜姝鼻尖微红,起先她离太后还有些远,但慢慢地慢慢地,她离太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更是整个人都贴到太后身上了,连冰凉凉的手也趁太后不注意塞进了她的臂弯里。


    銮驾还没到,崔太后盼子心切,起先还没发现花宜姝贴近,等到花宜姝连手都塞进来的时候,崔太后想不注意也难。她皱了皱眉,对花宜姝此刻的行为有些不喜,崔太后认为私底下花宜姝想怎么着都行,横竖没外人瞧见,但此刻是在宫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她此时的言行举止可不像是个皇后。


    “皇后,注意你的身份。”崔太后严厉地小声道。


    花宜姝发现崔太后的体质跟李瑜有些像,都是身上暖融融的,正贴得舒服,忽然被太后训了一句,她眨了眨眼,反而更贴近了几分,挤得崔太后险些歪倒。而后在崔太后震惊莫名的目光中,她笑得如春光和煦,“母后,陛下很快就到了,他一直担心我们二人在宫里相处不好,咱们今日就站在这儿叫他看看。”


    原来她是为了陛下吗?


    崔太后眼神不觉柔和下来,拍拍花宜姝的手背,她缓缓点头,赞许道:“不错,礼法不外乎人情。你是皇后,本该事事为陛下着想。”


    花宜姝面带微笑,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点着头,心里却在感叹,啊,太后的身子可真暖和啊,真想把手伸到她衣裳里边去。


    心念转动间,远处锣鼓声响,銮驾出现在了视线尽头,崔太后的目光显见的热切起来,脚下往前跨了两步,而銮驾也在十来步开外停了下来,一身玄色绣龙纹锦袍的天子从銮驾上下来,快步奔到太后跟前行了一礼。


    母子两人寒暄了片刻,太后此时却没有之前的热切了,她恢复了矜持,含蓄道:“我儿瘦了,想必是寺庙苦寒。”


    李瑜神情也非常淡然,“母后多虑,儿是皇帝,再苦也苦不到儿身上。”


    花宜姝心想你瞎说什么大实话,看没看见旁边那起居舍人多不好下笔?


    当着众人的面,花宜姝朝着天子福了福身,转过身后,花宜姝的目光在李瑜脸上流连了片刻,心想果真是瘦了啊,没了安墨时常一顿大猪肘子喂着,李瑜脸上那点讨喜的肉没了,又变回了曾经那副薄情相。


    百官散去,仪仗走远。


    不久后,一家子坐在仁寿宫中一起用午膳。


    花宜姝一扫桌面,都是大鱼大肉,心里啧了一下,崔太后表面不多说什么,实际上行动迅速,就差点把“心疼”两个字挖出来刻在脸上了,而李瑜呢?吃惯了一个月的各中素斋,此时看见这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肉菜,竟然有些新奇,他随意夹了一筷子。目光微微一亮,眉头却蹙了起来,“换了厨子?”


    崔太后瞅他这神情不太喜欢,便道:“尚食局原来的管事贪污巨大,已经处死,如今这个是皇后提拔起来的,你觉得如何?”


    李瑜放下筷子,面色从容,“既然是皇后提拔的,自然是好的。”


    崔太后哼了一声,“既然说好,那怎么不多用一些?”


    李瑜只好又拿起筷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花宜姝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可算是明白李瑜这表里不一的性子是遗传自谁了。这对母子,一个喜欢新厨子的手艺,心里不停叫着换得好换得妙,表面却装得比谁都冷淡,要不是她跟这人相处久了,如今已经能摸清李瑜极其细微处的神色变化,还真被他骗了过去。


    而崔太后呢,表面对儿子没什么好脸色,行动上却是无比关心,每每想要说几句贴心话,却都被儿子的一张冷脸吓了回去。要不是她旁观者清,看懂了崔太后平静表面下的纠结,还真要以为崔太后就是个独独对儿子不假辞色的人。


    宫室内一时静谧得只剩下母子两个进食的细微动静。


    这时候,汤匙和瓷碗碰撞的清脆动静就格外引人注目,在母子二人的目光下,花宜姝先盛了半碗粥放到了崔太后面前,“母后,这是您爱喝的桂花杏子莲蓉粥,只是您脾胃不好,甜品不能贪多,儿媳便只给您盛半碗。”


    崔太后眉毛一动,问道:“你怎知哀家爱这个?”


    花宜姝虽然讨她喜欢,但陪伴她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当上皇后之前不多,当上皇后之后就更少了,出了尚食局那件事后,崔太后担心她将来压不住后宫,就让她去将宫中六局整治一遍,花宜姝忙碌于此,因此并没什么时间来陪伴她,除了初一十五来请个安,崔太后有时候都见不到她的人,不过崔太后也不以为意,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花宜姝虽然聪明却有些懒怠,忙碌起来忘了来仁寿宫也是寻常。


    更何况当初尚食局那件事,崔太后至今也不敢让人告诉李瑜,心中是有些发虚的。


    花宜姝闻言不假思索道:“太后忘了,崔家妹妹与我走得勤,时常提起你的喜好,这是她告诉我的。”


    崔太后眉毛又是一动,崔思玉和皇后走得勤?她怎么不知?崔思玉这一个多月来可没见入宫,更何况她爱吃桂花杏子莲蓉粥,却因脾胃不好克制着很少食用,这件事崔思玉并不知情,只有她身边的周尚宫知晓。太后状似不经意瞥了周尚宫一眼,周尚宫却是轻轻摇头。


    不是周尚宫说的,既然如此,花宜姝是从哪里得知的?


    这时候,花宜姝又盛了一样食物,是一道炖得十分粉糯的莲藕汤,她笑着将莲藕汤递到天子跟前,对他说道:“陛下,母后时常提起您幼时最爱吃这道莲藕汤,今日特意吩咐尚食局给您炖上的,炖了两个时辰呢!您快尝尝。”


    李瑜目光一顿,有些讶异地看向太后,太后也是一懵,她什么时候跟花宜姝说起过这个?


    母子俩对视一眼,而后齐齐看向花宜姝,花宜姝则捧着碗一脸无辜,“你们看我作甚,吃呀。”


    崔太后拿起汤匙吃了一口,却有些食不知味起来。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出了周尚宫之外,李瑜也是知道她喜好的,所以这事儿其实是李瑜告诉花宜姝的?这孩子看着冷冰冰的,原来心里也常常念着她这个当娘的。崔太后心中熨帖。


    李瑜则是吃了一口莲藕汤,感受着口中软糯清香的滋味,道了声“多谢母亲”,便接着一口又一口将莲藕汤吃光了。他面无表情,心里嘀咕。


    【莲藕汤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朕只在七岁之前才爱喝,朕如今都不爱吃了。】


    【朕都不爱喝了母后还以为朕爱吃,看来朕多年来的伪装果然很成功啊,连母后都看不穿朕的喜好!】


    【不对不对,心肝还是知道的,心肝真是与朕心有灵犀心心相□□……】


    脚下忽然被碰了一下,李瑜目光一顿,看向花宜姝。


    花宜姝冲他眨眨眼示意:吃东西就吃东西,不要想东想西,当心噎着!


    李瑜凝视她片刻,才移开目光。


    【啊,她忍不住碰朕,她想朕想得迫不及待了!】


    花宜姝:……


    一餐饭,三个人,心思各异。


    用完午膳,李瑜便要告辞了,他向来不会在太后身边久待,也不习惯在太后身边久待。太后对此也习惯了,点点头正要允了,忽然发觉身边的花宜姝一动也不动。


    崔太后疑惑的目光投过去,就见花宜姝笑得一脸贤良淑德,“母后,儿媳往日忙碌,今日正好得闲,想要多多陪伴您。”


    崔太后:……


    她对这个一脸贤良的花宜姝十分不习惯。


    虽然如此,但料想皇后是另外有话要与她说,崔太后还是点点头容她留下,想了想,便对李瑜道:“皇帝,不如你先……”回去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本来要离开的李瑜忽然走向了屋子东角的多宝架,对着上面那件摆件出神地看了起来,仿佛那司空见惯的瓷器是什么稀世珍宝。


    崔太后眼角抽了抽,索性不理会他,带着花宜姝,婆媳俩亲亲热热入了内室。


    而李瑜,则在周遭宫人古怪又敬畏的目光下,站在多宝架前看了一个时辰的摆件。


    一个时辰后,花宜姝才从内殿出来,对李瑜说太后歇下了。


    李瑜一张瘦下来之后越发显得薄情寡恩的脸微露动容,他没问两人说什么,只是眼神柔和地点点头,两人相携着踏出了仁寿宫。


    一出大门,李瑜就抬起手牵住了她。


    花宜姝心想这小处子如今是越来越主动了,就听他问,“朕送你的画,你可看了,感想如何?”


    花宜姝:……


    就那些歪曲事实的思君图?还要问她感想?


    略想了想,花宜姝笑道:“陛下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重天?”


    言下之意,你咋不上天?


    李瑜似乎有些意外,停步看着她,“你想要朕上天?”他双手捧着她的手轻轻捏了又捏,似乎珍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半晌才承诺道:“朕答应你,朕一定会做到的。”


    花宜姝:……


    唔,她觉得,李瑜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


    【朕就知道,心肝一定也想要朕做一个名流千古的明君,一定也想要朕像上古帝君一样被后世人封做天神,心肝将朕看得太好了,朕一定不辜负心肝的期待!】


    花宜姝:……


    果然,他就是想多了。


    “走,去紫宸殿。”


    李瑜也不招来步辇,将花宜姝打横抱起,就抱着她往前飞奔。


    众目睽睽之下,花宜姝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回事,出去一趟变得如此生猛?这时候去寝殿做什么?大白天的,白日宣淫不太好吧!


    可是……两人有一个月没见了,她还真怪想念他。


    就是,皇帝抱着皇后在宫中疾步狂奔实在太惹眼了,一路上不少宫人呆呆淡定往这儿看,显见也是惊住了。


    这一刻,花宜姝忽然开始怀念从前那个小心翼翼、连牵手都要看有没有人的腼腆小处子了。


    可惜了,小处子已经不是处子了,腼腆也没了,如今就是个不要脸的孟浪鬼!


    啊啊啊啊本皇后的威仪都被他毁了!


    花宜姝面颊发烫地躲进他怀里。罢了罢了,反正更丢脸的是他!


    花宜姝就这么期待了一路,不想入了紫宸殿之后,李瑜既没有将她往床上放,也没有把她往桌子上推,而是抱着她转入了偏殿的小神庙里。


    这里的一道一佛两位神明显然许多未得到过香火供奉,香炉上光秃秃,连神像都暗淡了,瞧着竟然有些可怜。


    花宜姝正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见李瑜放下她,然后取了线香点燃,一共两支,一支分给她,一支他自己拿着。


    “来,与我一同上香敬神。”


    花宜姝捏着手里的一炷香,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块附身拜了一拜,又拜了一拜,身边静悄悄的,花宜姝轻声问,“陛下求什么?”


    李瑜一脸高深莫测,“自然是求心中所想。”


    【朕细细想了,朕与心肝分开一个月,相伴时日少了三十日,这三十日无论如何也要补回来!】


    花宜姝:??


    【白日补不回来,我们可以梦里补啊!】


    【菩萨,大帝,两位保佑,保佑朕今晚能梦见心肝,也保佑心肝今夜在梦里与朕相逢。】


    【今日朕可是将心肝一块带上了,二位若是能显灵,明日朕就再带着心肝来上香。】


    【朕所求不多,让朕与心肝在梦里相逢三十次,补全了失去的那三十日便可!】


    李瑜心里叨叨完,一脸正气地侧头对她道:“你去给大帝上香,朕去给菩萨上香。”


    【看看今晚谁显灵,哪个灵验咱们夫妻俩今后就专心供奉哪个!】


    花宜姝:……


    她盯着手里这一炷香,再看看李瑜手里那一炷香,心里嘀嘀咕咕:


    你这么小气,菩萨难道还缺你这点香火不成?


    菩萨:……


    第193章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上的那一炷香真起了作用,花宜姝这天夜里当真做了个梦,她梦见一座从未去过的寺庙,庙里有沙弥一担又一担地将粮食从外边挑入寺内,寺内一间又一间的禅房里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争先恐后帮着寺内沙弥做活,像是生怕做少了就会被赶出寺庙。


    一口大锅架在廊下,粥水一碗一碗地往外盛放,百姓们排队一个接一个领取粥水粮食,吃完有了力气便跟着出去外头伐木建屋,一直到日落方才回归。


    正当她以为这是一座好心救济灾民的普通寺庙时,她的视线往上飞跃,掠过几重院墙,看见了修建得十分气派的大雄宝殿,宝殿内,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坐在蒲团上,正低头用给一颗颗檀木珠子抛光,不知他做了多久,每一粒都饱满圆润,明明是木头,却打磨得如同上等温润的墨玉,放在日头下,竟微微闪着晶莹的光。


    这人原本一直专心致志地打磨珠子,忽而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朝她抬眼看来……


    花宜姝心里一惊,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想要躲开,她身子一转躲入石柱后,正要继续偷看,不知怎的,忽然就从梦里睁开了眼。


    窗外天刚蒙蒙亮,室内烛火幽微,身旁锦被里残留余温。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于是抬手拉了下床边的一根红绳,红绳另一端的铃铛叮当作响,很快就有侍女从外边进来伺候,还是她用惯了的紫云芳云等几人。


    紫云素来殷勤,连娘娘今天比昨天多打了一个哈欠都算得一清二楚,在娘娘身边伺候多日,她自认对娘娘的饮食起居十分了解,自家娘娘非常在意容貌,每日晨起必定要好好捯饬一番,护肤养颜的步骤是一步也不能少,而且她还爱亲手来,从不让假他人之手,对那张脸爱惜得紧。没有人觉得不对,皇后娘娘这张脸美得不似真人,自然要好好养护。


    只不过今日娘娘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洗了把脸,擦了点玉容霜就结束了,反而是命人找来宫中最善打造首饰的匠人垂问。


    匠人自然出自尚服局,是个年纪颇大的老嬷嬷,入内听明白了娘娘的要求,很快就保证能做到,花宜姝问:“多久?”


    匠人答道:“最快七日,最迟半个月。”


    花宜姝:“给个准信儿。”


    匠人犹豫一下,在求稳和博取娘娘欢心之中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选择了后者,终归她年纪大了,赌一把又何妨?于是她答道:“八日,至多八日,奴婢一定为娘娘打好。”


    不久后,匠人退下,宫人端上来早膳。


    花宜姝一边吃一边回味昨晚那个梦。


    昨日李瑜带着她去拜完菩萨,临睡前还在念叨做梦的事,花宜姝原本不以为意,不想当真梦见了他,梦的还是在护国寺里的他。至今想起来,花宜姝都对自己感到恨铁不成钢,怕什么?她怕什么,反正是在梦里,没什么可怕的!然而当时她瞧见李瑜在给她做手串,她就分外心虚,一下就忘了是在梦里,生怕李瑜拿着做好的手串冲她质问,“朕都给你准备好信物了你怎么两手空空?”


    虽说她并不觉得定情信物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但是李瑜如此重视,如果她始终不以为意,李瑜想必又会一个人躲着偷偷生闷气。


    如今只能暗自祈祷这个梦是瞎编的,可是瞎编的梦哪里能真是到那个地步?直到如今,她都能想起李瑜手中那一枚枚光泽温润的檀木珠子,而在召来內侍监询问,发现护国寺的格局乃至收容百姓的一幕幕都能跟现实对应上之后,花宜姝心里简直有个小锤在敲似的,咚咚咚跳得欢快,她赶紧跑去紫宸殿给大帝上了一炷香,偷偷问大帝她什么时候能流芳百世,然后趁早在紫宸殿睡了个午觉,不想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梦见,昨夜的梦仿佛只是个错觉。


    而此时李瑜还在御书房处理事务,花宜姝在原地踱了几步,决定坑大帝一把,随意点了一个内侍,她道:“你去前面禀告陛下,就说我昨夜什么也没梦到。”


    那内侍十分惊异,却不敢问什么,只老老实实向御书房传话。


    而此时,李瑜正找户部问话。


    自从蒋尚书被撤之后,原本的户部侍郎顶上了这个位置,听见去年国库一整年收上来的粮食和税银与总计支出的钱粮堪堪持平,李瑜眉头不觉拧了起来。


    哪怕是平常百姓家都知道家无存粮心头惶惶,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大国呢?太祖皇帝开国时,上上下下手头都吃紧,太祖皇帝带头节衣缩食,接着好几位皇帝兢兢业业守住江山,总算将国库丰盈,谁知道先帝穷奢极欲,愣是将自高宗皇帝以来攒下的家业挥霍得七七八八。去年收上来的与总支出打平,相当于去年一年白干,若是一直国泰民安还好,若是突然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到时候国库没钱赈灾,岂不是要乱套?


    李瑜忧心忡忡,接着听见户部尚书说从永昌伯府抄出来几百两银子还有一千亩良田十来座庄子,他微微松口气,还好还好,局面不算糟糕,还有好些个不干人事的勋贵可以抄,将他们抓起来拍一拍,总算是能抖落些钱粮出来的。


    永昌伯府没了,接下来要弄哪一个?


    抄了永昌伯府后,不但拿到许多良田,还放出来许多奴仆,这些人放归良民后能种田能织布,又能多收一些税,其他勋贵世家里想必也有不少隐户,若是都能弄出来……


    只是永昌伯府有现成的借口,其他勋贵可不好动手,怕就怕他们到时候来个鱼死网破。


    正好这时候杨靖来了。如今没有战事,被封做宣威将军后除了在南衙练兵以及日常防守外并没有什么可立功的地方,前些日子李瑜让他去调查那些隔三差五套京兆府尹麻袋的小人,如今可算查出眉目。


    李瑜见他来了,心中欣喜,又能抄几个勋贵了?面上却是威严,“可查出眉目了?”


    杨靖忙道:“回陛下,微臣连日来明察暗访,可算逮住了这些人秘密交易的地方。”原来本朝武风昌盛,就有那么一些武人不屑于接受朝廷管教,既不保家卫国也不种田生产,整日里就做些偷鸡摸狗打人绑人的营生,朝廷命令禁止各家豢养私兵,哪怕是崔国公这样位高权重的,家中都只养了几十名护卫,养武者也是很烧钱的,多数小富小贵的人家养不起真正的武者,就去外边雇佣这种不受管教的所谓武林人士。


    然而这些能把京兆府尹一次又一次偷偷套麻袋打肿的武林人士,在杨靖面前还不够两根手指头打的,朝廷正经养出来的武者不懂暗地里那些老鼠的弯弯绕绕,杨靖却是生在民间、还在鬼楼卧底过一段时间的,寻找这些人的窝点就好比老猫找老鼠,耗费了一些时日将所有窝点一一探听明白,今日一起出动抓了个正着。


    他道:“这些人平日里就窝藏在城南暗巷之中,其中有九人曾经打过前任京兆尹,他们都是受雇于……”


    杨靖一个接一个将名字报出来,李瑜听完不禁有些失望,还以为能发一笔,不想竟然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家族,其中地位最高的竟然只是一个四品的小官。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李瑜下了决定,贬官!罚钱!


    于是杨靖就看见御座上的天子冷冰冰递过来一眼,“将名单送去礼部,令人拟旨,全部革职,家产充公!”


    不想这一抄,竟然抄出来将十几万两,李瑜颇感震惊,那几个四品以下的小官这么会揽财?再想想曹公公欠花宜姝的一万两至今还差八千两,年轻的天子就蹙起了眉头,再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宫室内一时静谧,他不由又想到了花宜姝。


    昨日仁寿宫里,花宜姝和太后专程避开他往内殿里去,李瑜当时赖着不走,凭着敏锐的耳力一心偷听并且毫无愧疚。


    太后当时问花宜姝:“是陛下告诉你哀家爱吃桂花杏子莲蓉粥的?”


    花宜姝:“正是。”


    太后轻笑一声,“哀家不信,我的儿子我清楚,他可不是个爱多话的。”


    李瑜当时心想:母后也太武断,人终究是会变的,朕自然也一样。


    花宜姝果然也道:“人终究是会变的,陛下也一样,母后,如今与过去不同了,陛下已经长大,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了。他如今很强大,他不是等着别人保护的娇贵天子,他是一位已经磨尖了爪牙的铁血皇帝。”


    李瑜嘴角微微一抿,颇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朕在心肝眼里是这样威武霸气吗?


    太后:“你是什么意思?”


    花宜姝:“母后,勋贵世家早已经成了妨碍国朝发展的蠹虫,您也许不知,去岁我与陛下经过沔州时,陛下就已经察觉人丁与户口有异,许多豪门大族吞并土地收纳隐户,这些人只给贵族种田织布却不需交税,等同国朝下又分裂出一个个小国,如此下去,税收艰难,国库空虚……这种事,哪一位皇帝都容忍不得。”


    太后声音骤然严厉,“你的意思是,皇帝会清算到崔国公府上?”


    花宜姝急急道:“不,母后误会了,陛下一直记得您爱喝那一碗粥,这说明他心里还念着亲情的。只是陛下那人不爱说话,我担心……担心将来陛下与您会因此事争执,如果母后要怪罪,就先怪罪我吧!我不愿让你们母子留下芥蒂。”


    内殿静默了半晌,李瑜也着急了半晌,他知道崔太后看似温柔实则霸道,正担心太后会为难她,不想太后的声音却柔和下来,“哀家错怪你了,别人做这些事,或许别有用心,可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你是好心,容哀家再想想。”


    花宜姝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母后不担心崔国公吗?”


    太后静默一会儿,才道:“我已经是太后,我的儿子是最最尊贵的天子,崔家是我娘家,正因如此,他们才更应该做出表率,如若不然,陛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李瑜当时心头微松,却也为花宜姝的大胆举动感到既心惊又甜蜜,他心想心肝已经把能做都做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出场了,他了解太后,知道她表面大度实则小气,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花宜姝呢!正要开口将花宜姝解救出来,却听里头花宜姝不知又做了什么,竟逗得太后笑个不停,亲热得浑似一对亲母女。


    李瑜:……


    他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陛下!陛下……”


    內侍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出,李瑜神色不变,吐出两个字,“何事?”


    內侍监喜气洋洋道:“胡太医回来了,已经进了宫了!”


    ……


    女子洁白的手腕上搭了一条帕子,隔着那一块薄薄的布料,大夫将指腹按上去,隔了没一会儿,神色忽然变了变,低声道:“这是有孕了。”


    “什么!”


    蒋家主一下椅子上蹦了起来,捉住大夫急赤白眼道:“你可好好诊!我女儿清清白白怎会有孕?”


    这大夫是蒋家养着的府医,一般勋贵人家家里多多少少会养着一个大夫,毕竟一家上上下下百余人口,总有来不及往外找大夫的时候。


    大夫被他提起来,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道:“许……许是小人学艺不精,不若老爷去宫里请位太医回来……”


    这种事怎么能请太医?


    蒋家主暗中让人去外边找来两位大夫,结果都是一样,蒋携芳怀孕了!


    第194章


    不知怎么回事,蒋携芳这几日忽然没了精神,往日里爱吃的东西也没了胃口,乃至沾不得半点荤腥,整个人眼见的憔悴了许多。因为琢磨着给这个女儿找个能帮助自家的婆家,蒋家主如今对蒋携芳倒是有几分关注,见她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便让府医来给她瞧瞧,谁知道竟然诊出这么个结果。


    所有人都已经退了出去,所有门窗也都关上,厅堂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今日是二月十九,三个大夫,都说你这肚子约莫一个半月了。”蒋家主在盛安堂来回踱步,面上已经压抑不住激动,“除夕那晚到今日,不是差不多一个半月,那夜你不是很晚才回?是不是那天夜里……”他兴奋地抓住蒋携芳胳膊,“这难道是龙种!”


    蒋家主激动得忘了形,以致于没有发现蒋携芳煞白的面色,他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女儿,你也真是,那晚成了事怎么不早说,难道是想等怀上再提?幸好今日大夫给诊出来了!”他兴奋地开始谋划,“哎我的傻女儿哟,这事又不能确保一次就能中的?万一没怀上呢?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如今天子无子,不止是太后,满朝文武都忧心着呢,若你此时进宫,哪怕皇后再如何不喜,太后也定会护着你,毕竟你肚子里怀的可是如今天子唯一的子嗣。你要是运道好一举得男,那生下的可就是皇长子了!那咱们蒋家门楣就光耀了,你弟弟也不必担忧前程了。”


    蒋携芳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浑身都微微发起颤来,她嘴唇也发着抖,“爹……”


    蒋家主没太在意,“你赶紧回屋子洗漱一番。”说着就要回去换衣裳进宫。


    蒋携芳忍不住一声大喊,“爹!”


    蒋家主这才正眼看她一下,见蒋携芳双眼中满是恐惧,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已经被狂喜冲昏头脑的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女儿畏惧皇权,想到这个女儿如今的价值不同以往,他目光顿时无比慈爱起来,“好闺女,你怕什么,莫怕,你放心,爹哪怕是在宫门前将脑袋磕破,也一定要陛下对你负起责任。”


    蒋携芳听他这么说,恐惧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却仍强撑着道:“陛下……陛下他已经恶了咱们蒋家,况且、况且未婚先孕名声不好……”


    “别瞎想。”蒋家主打断她的话,“为父好歹还是个宁安侯,还是能去面见陛下的,等将你的事报上去,天子又怎么会厌恶咱家?他欢喜还来不及呢!至于名声?有了权势要什么名声没有?天家必然也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开,到时候你入宫,八个月后瓜熟蒂落,外人只当你早产,怎么会于你名声有碍?”


    他越想越是这个理儿,哪怕天子不喜,太后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头一个孙儿背上污名,他们蒋家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这个女儿养得不亏!蒋家主哈哈大笑地抬脚离开,正要开门,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大喊,“父亲!”


    宁安侯不耐地回身看去,就见蒋携芳满脸是泪,声音颤抖,“这个孩子,不是陛下的,那天晚上,根本不是陛下!”


    轰隆一声,早春的第一道雷声降下,整片天地都暗了一暗。


    胡太医被曹顺子领着直往后宫而去,正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忽然间一道雷声降下,两人都吓了一跳。


    曹顺子瞅了眼暗了一瞬又迅速亮堂起来的天色,疑惑道:“这是要下雨了?看着也不像啊!”他摇摇头,很不希望下雨,虽说明日就是春分了,但这天儿还是冷得很,衣裳不穿厚点根本扛不过去,要是再下起雨来,又阴又冷又湿,岂不更难熬了?到时候皇后娘娘又要冷得缩在栖梧殿中不能出去。


    他一路走,一路给胡太医说皇后娘娘的饮食起居,最后道:“……胡太医不必担忧,我们娘娘脾性好着呢,最是体谅下人,在娘娘身边服侍的没有不尽心的。等您见到娘娘,倒也不必拘谨,有什么话就直说,要是能治好,让娘娘不再受那天癸之苦,陛下一定重重嘉奖。”


    曹顺子虽然才二十岁,但也在宫中呆了七八年了,对这位善治妇人病的老太医十分熟悉,知晓这位老太医年纪大、一副慈眉善目的仁医相,却实实在在是个贪财的,不单单在宫里坐值,宫外也挂了不少单子,但凡有那勋贵人家来请他,无论哪一家,无论有多忙,他都照接不误,其他太医下了值或是休沐时大多回家歇着,他却是一刻不停地给人看病赚钱,被太医院的同僚笑话守财奴也不以为意,论勤奋,连娘娘身边的紫云都难以与他相较。


    而胡太医呢?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太医,宫中什么样的贵人他都看过,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如此为主子着想的,看曹顺子说得细,言辞间又一副关切姿态,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这宫里的下人就是一面镜子,伺候的主子性子好还是性子差,有时候单单看她的下人就能瞧出几分,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不单是个心善的主子,还是个驭下手段十分高明的主子。


    这样的贵人,可比那种惯会无理取闹不知天高地厚的宠妃好伺候多了。胡太医心中默默下了结论。


    栖梧宫里亭台楼阁珠围翠绕,两人绕过廊芜进入栖梧殿,得了通报后才进入正堂。


    胡太医早就听说这位皇后娘娘生得貌美异常,但究竟是怎么个异常,他并没什么概念,一直到跨进门槛,侍女清脆的声音响起,那倚坐在罗汉榻上的女子抬起脸来,胡太医陡然顿住,两眼发直胡子哆嗦,直到周围宫人毫不客气地笑话出声他才回神,神思不属地往前迈了一步,却是不小心踩到了衣角,碰的一声往前扑倒,结结实实给皇后娘娘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下子,屋子里的宫人却是不笑了,众人都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紫云和芳云开始窃窃私语,“这位老太医,怎么瞧着不太正经?”


    “正是,咱们娘娘的容貌冠绝京城,只有那年轻小伙子瞧了才会走不动路,这老太医一把年纪了,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不会是个老色鬼吧?”


    “我在宫里也呆了不少年,没听说老太医有这个名声啊!”


    曹顺子赶忙将老太医扶起来,“娘娘,老人家腿脚不好,还请您不要怪罪。”


    他急得鼻头冒汗,花宜姝虽然眼神古怪,面上却是一派和煦,“原来如此,来人,给老太医看座。”


    花宜姝一眼便看明白曹顺子是担心她笑话胡太医得罪了人,像这种艺术精湛的大夫,真想要不声不响地折腾人,可有的是法子,虽说皇权大过天,但狗急了还跳墙呢,真将人逼急了,不管不顾胡来,那她可亏大了。不过花宜姝觉得曹顺子想多了,她怎么会去做得罪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以她的性子,自然是能拉拢就拉拢,最好将敌人变作自己人,真要怎么也笼络不过来,那就远远赶走或毁掉,才不会给人报复她的机会!


    有了把椅子坐着,胡太医明显镇定了许多。他规规矩矩将脉枕放好,又仔细看了看皇后的面色,然后才开始切脉。至于皇后娘娘的起居饮食,一路上曹顺子说得已经十分详尽,此时倒是不需再问。


    花宜姝早知这位胡太医医术高明,原本还有些紧张,谁知这位太医瞧着比她还紧张,号脉时手指甚至哆嗦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按准,然后他就这么微微眯着眼睛停了许久许久。


    周围宫人屏息凝神看着,像是时刻担忧胡太医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论。


    就在花宜姝怀疑这位老太医是不是已经坐着睡觉了时,忽然见人睁大了眼睛,对着她看了又看,然后才收回手,道:“娘娘可否屏退左右。”


    紫云当即皱起了眉头。


    胡太医年纪虽大,到底是个男子,单独与娘娘待在一处像什么话?况且这人方才还一副被色相所迷的丑态,如今让她们离开,该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众人皆看向娘娘,却见皇后娘娘收回手,抚了抚袖口的褶皱,开口道:“你们都退出去,安墨留下。”


    众人只得应是。


    大门没关,只一层帘幔隔开里外,隐隐能瞧见里头几人的身影,却是听不见声音。


    安墨站在花宜姝身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胡太医,心中不住点头,嗯,年老体衰,她一只手就能打败他!


    胡太医也看了看安墨。


    花宜姝道:“这是本宫的心腹,没什么她不能知道的。胡太医有话便直说。”


    胡太医又细细看了她一眼,这才道:“娘娘可曾服用过一种能滋养容颜,却于子嗣有碍的药物?”


    在胡太医要求屏退左右时,花宜姝就已经有所猜测,闻言她打量着手上一段时间没修剪的指甲,面不改色道:“没有。”


    “不可能!”胡太医却是激动起来,一脸笃定,“娘娘一定服用过,这种脉象老臣看了好几年,绝不可能出错!”


    第195章


    安墨看看花宜姝,再看看老太医,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妙,她挺起胸膛做出皇后心腹女官的威严来,“这位老太医,娘娘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敢质疑皇后娘娘?”


    胡太医仿佛此时才想起对面女子的身份,他苍老的双眼看了花宜姝一眼,又很快垂下去,恭恭敬敬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出于一个大夫的职责,将自己的判断说出来。”


    花宜姝:“所以你判断出本宫曾经吃过一种会妨碍子嗣的药?”


    胡太医忙道:“正是如此。那药名唤美人魂,乃是宫中一名已逝宫女研制,服药者容貌会增三分,皮肤黑的会变白,皮肤糙的会变嫩,声音粗的会变细……但是服药过多,会妨碍子嗣,连寿命都会削减。许多年前,宫中有美人以此药争宠,不过约莫二十年前,这药就被内廷列作宫中禁物了,如今这种药便只流落到……”流落到哪里,他没有说,只是道:“微臣给许多服用过此药之人诊治过,微臣经验老道,娘娘的脉象,微臣不会摸错的。不瞒娘娘,如今宫中所有太医,也只有微臣能探出来。”


    美人魂……花宜姝心里轻嗤,真是白瞎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她道:“不过,我并未服用过此药。”


    胡太医解释道:“也许娘娘是误服也……”


    “胡太医。”花宜姝打断他的话,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厉色,“本宫说过,本宫没有服用过此药。本宫只问你,能不能治?”


    胡太医一呆,发白的胡子微微抖了一下,此时他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忙低头恭敬道:“是,娘娘没有服用过此药。娘娘只是气血不足、脾肾阳虚,多吃几服药便能调养过来。”


    花宜姝见这人总算识相,面上终于露了笑,“那这病要多久才能治好,本宫还能不能怀上自己的骨肉?”


    胡太医道:“娘娘这症状轻微,并不到断绝子嗣的地步。”


    花宜姝蹙眉,一脸担忧,“可是张太医说,本宫也许无法受孕。”


    闻言,胡太医当即炸了,真的是一下子就炸了,吓了花宜姝和安墨一跳。


    只见他腾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眉毛抖着胡子飘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太医?哪个张太医?难道是那个还不到三十岁的毛头小子?他一个外伤大夫,他懂个屁!”


    他满脸通红,仿佛一个急于替孩子撑腰的长辈,“当初我就是看他太年轻太自傲,才压着他不让他晋升位份,没想到得了陛下看重后他就裤衩子上天——飘了,学了个半吊子也敢随意下断言?真该削了他的位份!让他滚回去再去当小医官!”


    原来当初压着张太医一直不让他考上太医的“老顽固”就是眼前这位胡老太医。


    花宜姝和安墨眼睁睁看着这位胡太医对着张太医一通输出,说句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为过,那得得得个不停的架势,在安墨看来,活似一把终于开火的机关枪。


    足足过了好半晌,这位胡太医才终于发泄完心头火气,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他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着,显然还很不高兴。


    花宜姝看这老太医头发都是花白的,生怕这位年纪已经十分大的老太医一不小心气死过去,忙道:“太医勿怒。”


    胡太医当即一脸恭敬,“娘娘,微臣没有怒,微臣只是忍不住痛斥一番庸医。”接着便道:“娘娘,这种要紧事,岂能听张太医一家之言,合当多召几位太医啊!”


    花宜姝心里暗道,张太医的医术不说十分高明,但在太医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张太医都说了也许不能,其他太医来想必也是这个结果,况且这种涉及到不孕的病症,知道的人越多越可能出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张太医一般是天子的心腹,口风严不会泄露分毫。再说了,当时胡太医这位善治妇人病的老大夫又不在,那时她自然是信张太医的话,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总没有错。


    如今见胡太医这么激动,花宜姝眼睛亮了亮,“这么说,本宫能怀上?”


    胡太医捻了捻胡须,笑道:“娘娘不必担忧,只是子嗣艰难些,不打紧,多调理调理,至多一年半载,微臣包您能怀上个大胖娃娃。”


    闻言花宜姝却是皱起了眉头,“大胖娃娃?这可不行,生出来艰难,还是瘦小些好。”


    胡太医听了这话赞同点头,“不错,娘娘说得有理。娘娘放心,您这病不难治,微臣这就为您开药。”说着打开一旁药箱,取出他自己制作的炭笔快速书写了一份。


    花宜姝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又状似不经意般在他药箱内绕了一圈,面上依旧一副雍容华贵的国母风范。


    此时曹公公也在外边候着,他也颇懂些医理,此时胡太医开完药安墨看了一眼,再唤来曹公公看一眼,两人都认为没问题后,这份药就被送去尚食局抄录备份,然后才去抓药煎药,同时煎熬两副,还有一副有专人试吃,没问题后才会由皇后娘娘服用。


    彩云说起试吃的,还颇有些羡慕,“试药的宫人每试一次就能得五两银子,咱们的月钱也才比她多几两呢!”


    安墨道:“试药不是很伤身体吗?”


    芳云:“是这般不错,不过一个月就吃上那么几副,也不妨事的,砒霜还是剧毒呢,不也一样能入药?更何况试药的宫人还有医官帮着调理身子,这份活儿多的是人抢着干!”


    安墨这才点头,那边汤药还在煎着,她看着曹顺子送胡太医出去,转头就回内殿去了,只是一进去就被花宜姝拉着关上门。


    安墨正懵圈,就听花宜姝低声道:“胡太医可能发现我的身份了!”


    安墨惊愕地瞪大眼睛。


    ……


    另一边,胡太医正由曹顺子领着出去。太医院虽然不在后宫之中,但建得离后宫颇近,隔着两道宫墙就到了,也是为了方便太医入宫诊治。此时曹顺子已经没了之前将胡太医领进来时的谈兴,毕竟当时是为了说清娘娘的情况,如今胡太医看也看过了,药也开出了,自然不必再多费唇舌,关切几句也就没了,反倒是胡太医兴致盎然,一句接一句地追问。


    “小曹公公,皇后娘娘是什么出身?”


    曹顺子:“娘娘是岳州刺史花大将军之女。”


    胡太医震惊,“花熊,他怎么能有女儿?”


    花宜姝被立为皇后之后,已故的花熊就被追封了一个荣恩侯的爵位,胡太医刚刚回京,只道皇后是荣恩侯之女,却不晓得这位荣恩侯竟然就是花熊!花熊那副样子,怎么可能生孩子?当初他那个天阉,还是他给诊出来的呢!那小子十几岁就这样,怎么可能生得出这么大一个女儿出来?


    胡太医不禁道:“莫非娘娘是荣恩侯收养的?”


    曹顺子奇怪道:“您此问何故?娘娘自然是荣恩侯亲生。”


    胡太医喃喃:“这怎么可能?”一定是收养的,一定是收养的……


    他念念叨叨神思不属,就这么回到了太医院,一进太医院,却见到了张太医正在与几名同僚探讨医道。


    看见那年轻太医相貌温润神采飞扬,胡太医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这动静惊动了周围人,大家抬眼一瞧,见是胡太医,纷纷过来打招呼。


    胡太医热情地回应了每一个人,独独将张太医当成了蚊子,不但不予理会,还一脸厌恶地挥了挥袖子。到了午间时候,他更过分了,直接将张太医的膳食拿走了,让他空着肚子干活。


    张太医:……


    胡太医是老前辈,我忍!


    不止如此,胡太医接下来的好几天,天天抢张太医的生意,叫张太医莫名其妙,他自觉自己并没有得罪这位老前辈,思来想去,只有一件,那就是当初他诊出皇后娘娘在子嗣上极其艰难很有可能无法受孕之后,将胡太医推荐给了皇后娘娘,据说正是因此,陛下下令催胡太医回来,以致胡太医奔丧完立刻往回赶,正好赶上大雪封路,半道上很是凄惨地在农户家里缩了一个月。难道是因此,他被胡太医记恨上了?这位老前辈未免太过小气了吧!真是没有半点前辈高人的风采,亏他还将他当做高手敬仰!如今看来,这原来就是个有才无德的老不修!


    张太医十分愤怒,脱粉回踩!


    ……


    身边人的热闹,李瑜一无所知。


    他给花宜姝做的檀木手串终于做好了。夜明珠太俗气,玉佩首饰太廉价,只有自己亲手做的,才配得上!更何况这是他亲自在护国寺里雕琢了大半个月的,每一颗珠子都在佛前供奉过开光过的!一定能保佑心肝岁岁平安、邪祟不侵!


    李瑜面上压着笑,高高兴兴带着礼物去寻花宜姝,而就在到达栖梧殿的那一刻,花宜姝立刻从他活跃的心音中知道他要干什么。


    完蛋!她的信物还没做好!


    如今只能尽量拖时间了!


    于是每一次当李瑜想要提起信物时,花宜姝总想方设法打断他。不是拉他上床,就是拉他上床……


    如此三番五次下来,李瑜终于生出了逆反心理。


    【朕想要跟你花前月下,你怎么就只想着那种事?】


    花宜姝:……


    你想要的是花前月下吗?你想要的分明是信物!


    两人四目相对,李瑜面色冷漠。


    【朕很生气!】


    【朕气坏了!】


    花宜姝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乖乖,只要你不提信物,咱们就能一直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提信物呢?


    【朕决定三天都不来你这儿!】


    花宜姝微微松口气。


    还好还好,三天后东西应该能做好了。


    李瑜终于开口,“朕公务繁忙,这三日都不能来陪伴你了。”


    花宜姝微笑,“陛下当以国事为重,陛下慢走。”


    李瑜:……


    他走了,步子迈得颇快,披风被抖得张牙舞爪。


    到了紫宸殿,李瑜又一次来到了菩萨的金像前。他此时心里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想了想,又拿起了线香点燃。


    从前他给大帝的香火一直比菩萨多,毕竟大帝看起来更加灵验,但是上一次他和花宜姝一起来上香,他做梦了,花宜姝却没有。由此可见,菩萨有时候还是挺灵的。


    李瑜决定今日多给菩萨上一炷香。


    “菩萨,纵欲不好,太伤身子,求您保佑保佑心肝,保佑她像朕一样,能做个克制欲念、守身持重的君子。”


    他插上香,然而只过了一息,线香顶上那点火光就熄灭了,李瑜有些疑惑,再次点燃,再次熄灭,再次点燃,却再次熄灭。


    李瑜目光沉了下来,盯着那尊佛像,“菩萨,朕有所求,你敢不应?”


    菩萨:……


    滚蛋,谁稀罕你那点香火!


    第196章


    二月十九,宁安侯府


    宁安侯被蒋携芳一句话惊在原地,“你说什么?”


    蒋携芳眼泪终于落下来,从除夕那一夜积攒到如今的恐惧,终于在今日决堤而出,“爹,爹……”她哭喊着拉住父亲的胳膊向他求助,“那天晚上我找的人都安排得好好的,可是陛下没有歇在偏殿里,里头的男人是另一个,当时那么黑我没有看清楚……怎么办啊爹……”


    蒋携芳看到父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不似担忧、不似关切,更不似安抚,仿佛在评估什么。


    可是蒋携芳这会儿已经没心力仔细分辨了,自从那晚失身之后,她就整日惶惶不安,对于她这样的女子而言,失去贞洁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在错误的时机错误的人身上。她年纪小,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并不懂得要及时服用避子汤,她也不敢使人去找,隔了好些天才偷偷出门去找药吃,她原本以为已经没事了,谁知道……谁知道……


    蒋携芳恐惧不已,本能地寻找父亲的安慰。


    然而蒋家主并没有安抚她,他只压着声儿问:“那天夜里陛下当真没有……别人怎么会歇在那里?既然天黑看不清,你怎么就确定他不是天子?”


    听他第一反应是问这些,蒋携芳心中不由涌上失落,她只得忍着羞耻,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我进去没多久,皇后的宫女就进来了,是她发现了我,是她好心将我送了出来。”


    蒋家主继续问:“那个男人是谁?你认不认得?”


    蒋携芳并不认得那张脸,但是送她出宫的紫云认得,她小声地说了出来。


    蒋家主闻言大皱眉头,满脸嫌恶。这嫌恶既是对那个男人的,也是对蒋携芳的。


    他自然不会蠢到将这个孩子诬到天子头上。


    且不说天子身边从不离人,起居舍人更是时时带着笔跟着,他要是真在哪个地方临幸了哪个女子,必然会留下记录,连时辰都记得好好的,错了什么都不会错了皇室血脉,他要真带着女儿上门去,那才是丢脸至极!再者,这蠢货做的蠢事还叫皇后的宫女撞上了,还被人家送出宫来,怎么如此巧合?这是皇后在敲打她呢!没准皇后早就看穿了她的企图故意使人过去作践她的,她却还当人家好心送她出来……如此愚蠢!如此愚蠢!他一生精明,怎么就生出了如此愚蠢的女儿!


    原本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想着能进偏殿歇息的就算不是高官也能是个高等勋贵,年纪必然不轻了,女儿既然已经怀上了孩子,那么此事周旋一番,让女儿带着肚子嫁过去做个续弦也还使得,要是对方妻室尚在……他侯府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去给人做妾,那这个女儿俨然失去了价值,就只好送去尼姑庵里做个姑子了,虽然于侯府而言十分丢脸,但谁叫这贱东西不知自爱做出这种事情!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男人竟然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还是个年近四十,眼见已经没了晋升指望的小官!


    他的女儿要是嫁给了这种人,谁还能看不出里头是个什么猫腻?思及此,他气得胸膛起伏,坐回椅子上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蒋携芳却还在哭,“怎么办啊爹,那个男人有妻有子,又穷又老,我不能嫁给他的!”


    蒋家主冷笑,“你如今都脏了,还怀了个孽种,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蒋携芳一下愣住,不敢置信父亲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她安慰自己这是父亲太过失望之下口不择言的气话,忍着委屈与不满道:“那如今该怎么办?我怀孕了,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会要我?”将孩子打掉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吗?


    蒋携芳不是那天真懵懂的小女孩,纵然自己嫁人之后可以千方百计隐瞒下来,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窗户,万一被夫家发现,那她将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不止她自己,她的娘家也会受牵连。自家原本就举步艰难,到时候得罪了强势的夫家,父亲和弟弟的日子会更难过,更何况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已经将她折磨够了,蒋携芳不愿意一辈子都过这种日子。她抹抹眼泪道:“爹,不然就从今科进士里挑一个出身寒门的,他要靠着咱们家,就算有所不满也不敢发作。”


    总归祖父在士林中颇有声望,哪怕冲着祖父的名声,也有不少士子是愿意的。


    蒋家主却是呵呵一声,真要想笼络一个进士,那他还有几个庶女可以用出去,何必让这个怀孕的女儿去给人家添堵,那是结仇!除非他愿意耗费人脉财力将女婿捧上去,才能换来对方心甘情愿地闭嘴。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没有!


    一想到郡主的女儿、侯府的嫡女就这么成了废物,蒋家主就仿佛失去了一大笔财宝,这叫他怒火中烧,尤其这个愚蠢的女儿还在他面前不停聒噪,吵得他烦不胜烦,一巴掌就甩了过去,“闭嘴!”


    啪的一声,蒋携芳一张脸都被打歪了过去,她跌坐在地上,瞪着眼仍未回神,而她眼中和蔼可亲的父亲却指着她,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直到蒋携芳回到闺房,耳边依然能响起他毫无收敛的辱骂。


    ——养你这么大,没为家里带来半点助力,就只会惹麻烦,果然女儿都是赔钱货!


    ——如今还想要我费钱费力送你下半生富贵?你想得倒美!要么你就打了孽种出家做姑子,要么你就换个姓氏嫁给那个男人,我蒋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还想挑选士子,也不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我真是前世造孽,才会生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贱人……


    一声声一句句,刀子一样往她心上刮,而她的父亲全然不顾及她的颜面,丝毫不曾压抑声响,叫门外的仆从听了个清楚明白,蒋携芳一路走来,都能感觉到那些仆从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钩子一样,仿佛生生要从她身上抓下一块血肉去!


    不,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哪怕父亲靠不住,可是……可是她还有弟弟啊,她那么疼他,什么好事都不忘带着他,他们姐弟情深,他们……


    蒋携芳不顾阻拦去了弟弟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见他在和通房说话。


    “呸!整日里摆长姐的谱,还以为她真能攀上皇帝让我飞黄腾达,谁知道竟然被个穷酸老头睡了,没用的赔钱货……去了尼姑庵也得干活赚钱回来,这么多年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别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通房道:“我听说有些不在登记的野寺是做那种行当的,既然她都能不要脸去爬老男人的床,怎就不能委身一下赚些银钱回来贴补大爷?”


    两人说着话,忽然窗外响起一声尖叫,俱都吓了一跳,再抬眼,却是屋门被人由外踹开,蒋携芳发了疯一样冲进来对着蒋携宝又打又抓,蒋携宝一个被酒色耗光了力气的胖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竟被她压在地上打,旁边奴仆通房不敢上手去抓,纷纷乱做一团……


    直到过了好半天,蒋家主才带人过来将姐弟两人分开,没的多说,自然是狠狠甩了这个已经没用的女儿几巴掌,然后将她关进了屋子里。


    还是她的闺房,却已经没了过去的半点温暖。蒋携芳缩在床上许久都不动一下,仿佛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侍女送饭进去时瞥了一眼,险些没给吓一跳。


    不过侍女并不以为意,随意说了句请小姐用饭,没得到回应便撇撇嘴转身出去了,并没有任何人关心她。


    蒋携芳茫然了好久,忽然捂住脸崩溃地哭了起来……


    二月卄八,盛京城。


    这个春天总算发生了一件好事。


    原永昌伯,就是那个不要脸气死原配还和嫡子脱离关系的永昌伯,可算是死了。


    王玉燕乘着马车打从林家宅子前经过,见外头已经挂上白灯笼,嚼着香口的树叶呸一下在他林家门前吐掉。


    车上的丫鬟见状十分无奈,“东家,叫人看见不好。”


    王玉燕不以为意,“我又不是什么名门千金大家小姐,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商人,粗俗点儿才好!”


    事实上,除了当初在归州刻意勾引天子的时候正经打扮过,别的时候,尤其是在出门经商的时候,王玉燕都是特意将自己往丑里打扮。皮肤抹黑脸上沾几个痣都是寻常,将眉毛刮掉特于画得奇奇怪怪她也做过。因为如果不这么做,那些商人就会用色眯眯的目光盯着她,更甚至会传出她以色经商的流言蜚语。


    “哎,这个世道对我们女人本就很难了,要死连这点唾弃别人的胆子都没有,那我还出来作甚?早回家待着嫁人了。你说是不是?柳夫人?”


    车上除了她和丫鬟,还有一个身段妖娆、五官漂亮的女人,只是她脸上未施粉黛,显出憔悴与病气。


    哪怕此时林家人站在面前,只怕也认不出面前这个病弱的女人就是此前将永昌伯迷得团团转的柳姨娘。她原本是雍州一名花娘,染了病之后就被卖到了更下等的窑子,这在花楼中是常态,再干净清白的女人,只要日复一日被脏男人近身,少有不得病的,被转卖到更下等的窑子,就是等死了。柳姨娘原本已经绝望,直到有一日,王玉燕找到了她。


    ——有个好色的老头子,只要你愿意将你的病过给他,灭了这恶心脏男人,我就将你那几个妹妹救出来……


    柳姨娘时日无多,药石无医,唯一惦念的就是几个一同被卖进去的妹妹。于是她答应了,那老头子年纪大、酒色掏空了身子,又染了病无人肯替他医治,反倒比柳姨娘先死,只是此时事成,柳姨娘反倒担心起来,这人真会信守承诺?


    王玉燕看出她的疑虑,“放心,我说到做到,今日就将你那几位妹妹接出来。”柳姨娘大喜,就听她接着道:“不但会接出来,还会将那个迫害你们的地方夷为平地。”


    柳姨娘不敢相信,那花楼老板,背后可是一家勋贵,王玉燕只是一介商户,她有钱赎几个人出来,可是怎么能斗得过那背后的达官显贵呢?


    王玉燕道:“我自然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花楼老板背后有主子,我背后就不能有人吗?”她笑得意味深长,“我家主子,那可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莫说只是几间花楼,就是那背后的达官显贵,见了我家主子也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儿。”


    柳姨娘怔住,以她浅薄的见识,实在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人物。


    正在这时,车窗外有喧哗声响起,王玉燕挑起帘子,抬手一指,对柳姨娘道:“看见没有,我家主子的人出去出城办事呢!”


    柳姨娘抬眼一瞧,就见一名高挑挺拔的年轻将领骑马经过,身后跟了一丛披坚执锐的兵士。


    这名年轻将领英气勃勃又俊美非凡,只是这么远远瞧上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不过见惯了男人的柳姨娘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了,那竟是个女人。


    女人竟然也能为将领兵!


    柳姨娘怔怔好半天,无法回神,心中却莫名涌上一股热流,叫她不觉泪湿眼眶……


    将柳姨娘送走,王玉燕叫车夫调转马头回去,刚刚在自家位于东市铺子前下车,却被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王玉燕抬眼一看,暗骂晦气,怎么被蒋携芳这么个跋扈贵女撞上,少不得要赔上一笔。然而下一刻,她心里疑惑地咦了一声,眼前的蒋携芳没有半点往日的高高在上,反而形容狼狈神色张皇,眼神中还透着股压抑的狠劲儿。


    “帮帮我,帮帮我!”在王玉燕怔愣间,蒋携芳一把抓住她,“我知道你是皇后娘娘的人,你帮帮我……”


    闹市中人多嘴杂,王玉燕却已经眼尖地发现人群中多了一些四处搜寻的侯府奴仆。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王玉燕心里嗤了一声,她凭什么要帮一个曾经给娘娘惹麻烦的人?


    这时候,却听蒋携芳道:“我知道哪里有钱,只要娘娘情愿帮我,一百万两!我能将这笔钱都献给娘娘!”


    一百万两!


    王玉燕心中猛地一跳,忽然抓过旁边伙计手里的货物,一打开一挥洒,一大盒颜色浓艳的香粉就朝着蒋携芳兜头泼下,将她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染成了红色。


    蒋携芳:……


    王玉燕指着她骂道:“这香粉多贵你晓得嘛?全都撒身上叫我怎么卖?扣钱扣钱,你这个月一分工钱也别想拿到!”


    宁安侯府搜寻大小姐的仆从经过,看了眼叉着腰不停责骂丫鬟的王玉燕,再看一眼那个满身红色低着头瑟瑟发抖的“丫鬟”,浑不在意地往别处去了。


    第197章


    一、一百万两!


    眼下身边没有旁人,不必费心维持堂堂皇后母仪天下的威严,于是花宜姝嘤咛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床榻上,她倒下去时也那么好看,柔弱无骨翩翩跹跹,扬起的袖摆像是展翅的凤凰,安墨在旁边看得惊了惊,她觉得自己每天都能发现花花新一天的美。


    然后花宜姝就在床上抱着枕头翻滚了,安墨爬上床盯着她看,就见她左边眼睛写着贪财,右边眼睛写着狂喜,整个人如同醉倒的海豚,就差翻着肚皮飘起来了。


    安墨一边觉得她可爱,一边又颇为无语,“一百万两而已,你如今管理着陛下的内库,你经手的钱可不止这么点吧!”


    花宜姝摇头,“你不懂,打理着别人的钱,跟自己手里攥着这么大笔钱,那感觉能一样?”


    安墨瞬间想起了曾经作为班长打理班费时的苦逼,顿时感同身受。


    内库的钱的确多,但那也不是皇帝的私产,准备来说,内库的钱包含了整个皇宫所有人的开支。


    花宜姝打理了几日就不耐烦了,索性让身边的女官协助打理,安墨也被抓了好机会壮丁,如今走出去也是堂堂正正的女官大人,她还有自己的官服和俸禄,只是她仍然在写书,得空的时候并不多,还是王玉燕觉得此事关乎重大才找到安墨报上来。


    一百万两的确不是个小数目。国库一年的收入也才不到一千万两,花宜姝之前搜刮掉大老板的财产,总共六十万两,拿出四十万两出去给王玉燕做生意,这么久了赚回来的也才几万两,而这已经是王玉燕能力过人的表现了。


    一百万两白花花的现银,任谁听了都没法不心动,花宜姝相信就算是此时李瑜知道凭白能多出这么一笔钱,也一定能乐得开花。


    那么问题来了,蒋携芳哪里来的这笔钱?蒋携芳又是怎么知道这笔钱的下落?莫非……她爹是个大贪官?


    “建造一座栖梧殿也才花费五六万两,一百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户部尚书虽然是个肥差,可她爹要是真的能贪下这么多钱,没道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所有人。”花宜姝开始怀疑这是蒋携芳在撒谎。


    安墨疑惑道:“可是她爹以前做户部尚书,真要做手脚贪钱不是很容易吗?每年收受贿赂也有很大一笔钱了吧!”


    花宜姝坐起身,一边揉雪儿的肉垫爪,一边若有所思,“你说得在理。当官的哪个不贪?贪多贪少罢了,举世皆凡人,凡人处在有权有势的位置,能贪到什么地步全凭良心。”所以曹得闲那样一个子儿都不贪的人才是奇葩。然而他不贪也并不是因为他品性有多么高洁,而是因为他在与天子多年的相伴当中生出了情谊,他斗胆将天子当做了自家人,所以不舍得去贪,所以生出了自作主张越俎代庖的毛病。


    当然,也有真正两袖清风为民做主的好官,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少得可怜。


    “不过宁安侯以前做尚书的时候,应该贪不了那么多钱。”倒也不是她觉得宁安侯人品有多好,而是因为李瑜那人敏锐得可怕,他不一定知道底下人干了什么,却总能敏锐地感觉出哪个人不对劲。宁安侯要真贪得无厌,隔两天一次的朝会一上,李瑜就能看出他不对劲。


    不过这不好对安墨说,说了又要解释其中缘由,于是她道:“陛下手下能人辈出,他要在任时贪了这么多,不至于至今无人发觉。况且他被撤职后,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曾经是他的下属,户部账目缺了这么个大口子,他能不知道?”


    安墨点点头,觉得花花说的很有道理。“那怎么办?蒋携芳的状态不太好,应该不至于说谎。”


    花宜姝想到什么,目光一动,“怎么不好?她怀孕了?”


    安墨瞪大眼睛,“花花你果然好聪明。”


    这是自然。花宜姝心里得意,却还要在安墨面前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一边抚着毛茸茸的雪儿一边悠悠道:“这倒也不难猜。蒋携芳一个闺阁在室女,她能闹出什么事叫她与家中决裂,甚至不顾体面在街上奔逃,乃至于最后不得不向我的人求助,她当初有多讨厌我你也知晓。算算日子,要真是怀孕了,如今也该能看出来了。再想想宁安侯那种自私自利的性情……啧啧。”


    她说着说着,便摇起了头。


    花宜姝嘴里说着嘲讽的话,可安墨看她脸上分明有些叹息,她便问道:“你是在同情蒋携芳吗?”


    闻言,花宜姝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怎么可能!”


    安墨哦了一声,心想花花就是嘴硬心软。她心里温暖,花花就是这样子的花花啊,如果花花是那种不择手段的黑心莲花,她这种知道了花花许多秘密的人早就已经死翘翘了吧!“那现在怎么办?你要去见她吗?”


    花宜姝靠在引枕上,又恢复了雍容华贵的模样,“本宫堂堂皇后,凭什么要去见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千金?就因为她一句一百万两,当本宫没见过世面吗?”


    安墨:……


    花宜姝沉吟道:“不过一百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我先找陛下商量一下……”


    安墨震惊,“可是找了陛下你就不能私吞了啊!”


    花宜姝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私吞?”她忽然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嘴角翘起个弧度,“傻妹妹,你当真以为我只是贪财吗?”她叹了口气,“其实钱财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不如让更多人填饱肚子。”


    在她心里,百万钱财跟夜明珠没什么区别,在她身无横财的时候,钱财能给她立足的底气,倘使那时候有机会得到夜明珠,她一定会不择手段。因为那时候她可怜到需要靠取悦别人来换取温饱,可如今她该享用过的荣华富贵都轮过了一圈,得到了自然也就不珍惜了,那么钱财对她已经不是必要,她已经没兴趣再囤积钱财,她如今想要的是人心,越多越好,只不过在这个世道上,钱财恰恰是换取人心最简单的法子罢了。


    两人在里边说着话,外边,曹顺子却已经开始给紫云说好话。


    “紫云姐姐,您行行好,帮忙通报一声吧!”


    紫云瞥一眼曹顺子,说道:“娘娘跟安墨说话时向来不喜欢人打扰,你这时候要我去通报,不是要叫我吃亏?我才不干。”


    曹顺子道:“这却是一桩要紧事,不通报不行。”


    紫云料曹顺子也不敢拿琐碎事去劳烦娘娘,便道,“你先说。”


    曹顺子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今日天子发落了一名御前侍卫。


    谁也不知这人做错了什么,陛下刚刚安排完微服出宫的事宜,这人刚刚和同僚换完岗,才到天子跟前说了几句话,天子忽然变了脸色,将他从御前侍卫的位置上撤了下去,贬去北衙做跑腿的。


    “当时江统领还有另外一名御前侍卫也在,都说那人不过与陛下说了几句寻常话,却是不知哪里触怒了陛下,忽然就被发落了。”曹顺子愁眉苦脸的,“要不是江统领和另外几位御前侍卫极力拜托,我也不想揽下这桩事。如今江统领他们只是想求娘娘问一问陛下,到底那个侍卫如何触怒了他,他们今后才好办差。”天子喜怒无常的名声早在他做太子时就深入人心了,那时候每个月撤掉几个人都是家常便饭,后来登基后天子的脾气收敛了几分,大婚之后脾气就更好了,偶尔还能瞧见陛下笑一笑。


    “大家都说是娘娘的功劳,眼见着天子身边当差不用再提醒吊胆了,谁知道……”曹顺子欲言又止。江统领他们也是不想再提醒吊胆过日子,才想到走他的门路来求一求皇后娘娘。


    江统领自然是副统领江子欢,不过大多数人都没那么讲究,直接江统领喊着了。


    紫云听完就皱起了眉头,“你这个人,怎么好随便应承外人的事?说到底还是仗着娘娘心慈。”


    曹顺子忙赔笑脸。


    紫云道:“罢了,我去通报一声,你先等着。”


    曹顺子立刻嘴甜:“多谢紫云姐姐!”


    紫云转身往里走。


    她心里其实也另有一番计较。服侍娘娘这么久,她多少也看出来娘娘并非那种一心一意待在后宫为陛下打理庶务的贤淑女子,否则当初娘娘也不会不顾陛下的阻拦执意插手鬼楼的事情了。可是自从回了京,束缚颇多,娘娘已经很久没有展露头角了。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她能隐隐感觉到娘娘有向着外边的意思。昨日让萧青领兵前往雍州就是一个讯号。


    紫云不认为自己比不过萧青,萧青武功高强战绩斐然不错,可她随侍在娘娘身边,她才应该是娘娘更贴心之人,但她要是一直没有立功的机会,想必娘娘的心思又会放到萧青身上,那她在娘娘身边得排到多远去?紫云不能忍受。比不过安墨也就算了,她不能连远在南衙的萧青都比不过!


    如今正是一个好机会,江统领找曹顺子的路子来向娘娘求助,这说明什么?这不是说明江统领他们看重娘娘对陛下的影响吗?这样的事情再多来几次,他们就会清楚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有一有二就有三,那些人根本不了解陛下,只有娘娘是陛下的知己,只有娘娘才能在陛下面前保护他们,等他们彻底明白,等他们欠娘娘的越来越多,日后娘娘还怕使唤不动他们?那么权力……不就这样来了吗?


    紫云越想越心潮澎湃,压着心里的激动,尽力以平日里最得体的模样将此事禀报了娘娘。


    花宜姝听完神色微动,睫毛下的双眼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瞥向她,紫云心头砰砰直跳,她生怕娘娘不答应,却又不敢开口劝阻,压抑着心跳站在原地。


    花宜姝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做得不错,找身衣裳,本宫要去紫宸殿一趟。”


    紫云听明白了,下一次有这种事情一定要立刻来上报,她心中狂喜,福身行礼称是。


    换的却不是皇后翟衣,也不是家常衣裳,而是一身十分低调的、适合微服出行的绸缎衣裳,换好后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忽然颇有心机地在左眼下方画了道桃花妆。


    到了紫宸殿,李瑜见了果然眼神惊艳。


    他面色平淡,他心里呐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朕也想学!】


    第198章 加更


    听见李瑜心里馋,花宜姝的小尾巴几乎要翘上天去了,毕竟李瑜的眼光多高啊,能把他馋得在心里叫嚣着要学,说明她这回的桃花妆画得极其巧妙,美色更胜从前数分,但凡是个人,谁不想看着自己越来越美呢?


    尤其李瑜和她一样喜欢漂亮的花啊草啊翡翠啊首饰的,审美高度统一,能得到他真心实意的一句赞美,比身边侍女夸个上百句还要叫花宜姝满足。


    紫宸殿中冷清已久(毕竟天子大婚后就几乎不在这里住了,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书房),此时皇后娘娘一来,忽然有中蓬荜生辉之感,因为这座尊贵宫殿的主人没了平常的冷淡,看着皇后的双眼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由于天子又莫名其妙开始发作人而感到惶惶不安的一众人渐渐安心下来,而后识趣地退出去,将这片地方留给他们。


    见人都远远避开了,花宜姝才勾了勾李瑜的手指,凑到他面前给他看了个仔细,“好看吗陛下?”


    李瑜哼了哼。


    花宜姝于是道:“好看吗听玉?”


    【好看好看好看……心肝好看得不得了!】


    尊贵的天子微微颔首,似乎毫不在意地敷衍出两个字,“好看。”


    花宜姝盯着他看,“那我教你好不好?”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吗?心肝真的要教我吗?】


    【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准备!】


    尊贵的天子淡淡瞥她一眼,一副十分抵触的样子皱起了眉,“你说什么?你如何能教朕?朕堂堂天子,何须学这些?”


    花宜姝一摆手,门口的宫人连忙将大门关上,此刻这里完完全全只剩他们两个人,再无旁人可以看见了。她看着李瑜故作矜持的模样,忽然一伸手,往他肚子上戳了一下。


    李瑜毫无防备,被她戳了个正着,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腹部下意识一缩一紧。


    花宜姝戳他腹部还不够,又去戳他藏在衣裳下的胸肌,这个人穿上衣裳看着瘦削,谁知道脱去衣裳后还有那么结实的身体呢?


    “陛下,还和我装?你醉酒荒唐都好几回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


    下一刻,她的手被对方抓住,天子高大的身形笼罩住她,锋锐的眉眼冷漠威严,似阴云涌动、高山巍峨,只是这么瞧上一眼,就心惊胆战不敢妄语,“哦?”声音低沉,渊渟岳峙,“那你说说,朕是个什么人?”


    花宜姝抬头看着他,人骨子里都是慕强的,没有人不想要一具威严强大的身躯,李瑜的这副模样,当真完美符合她心中对强者的想象,光是看着这样一副相貌、这样一副身躯,她就每每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要是这副身躯是她的该有多好。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听不见李瑜的心音。


    【哪里好几回,明明才四回!其中三回还是你故意哄我的!】


    【要不是你骗我喝酒,我怎么会出丑!】


    【你怎么能都推到朕身上呢?】


    心里气呼呼的,然而面上还要维持他天子的威严,于是李瑜看着花宜姝的眼神更加冷淡了,企图以他此时的威严来向花宜姝证明——


    “如今的我,不是过去的我,醉酒时的荒唐,岂能当真?”


    【对!就是这样!清醒的我跟醉酒的我不是同一个我!你不能把醉酒时的朕诬赖到现在的朕身上,这对朕不公平!】


    花宜姝:……


    神特么不公平。


    可是花宜姝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呢?她眼睫垂下,只是一个眨眼而已,面上的狡黠就变作了失落,“原来如此,原来陛下醉酒时与妾身说过的话,都当不得真吗?原来陛下说只要妾身一人,说要与妾身一生一世,说只爱妾身一人,都是假的吗?”


    【额……】


    李瑜呆住。


    “不,那些话是真的!”他脱口而出,心想再丢人的事都在她面前做过了,如今还矫情什么呢?


    在维持威严和让心肝开心之中,李瑜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他道:“别的不能当真,但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他还特意强调,“酒后吐真言。”


    【完了,今日过后,朕连清醒时的威严也没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看着花宜姝重新笑起来,李瑜心里还觉得挺值的。


    “陛下,听玉……抱我。”花宜姝忽然道。


    李瑜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正要将她打横抱起,却被花宜姝推拒了,“不,你竖着抱我。”


    李瑜一脸莫名,还是照做了。


    花宜姝被他竖着抱起来,视线就高了他一大截,低头看着李瑜的头顶,她忽然微微弯腰,捧着李瑜的脑袋往他脸上哒哒哒地亲了起来,一下又一下,亲完额头亲眼睛,亲完眼睛亲鼻子,亲完鼻子亲嘴角……简直没完没了。


    无关欲念,只是想和他亲近,就做了。


    李瑜自然感觉到了,他显然对这样单纯的亲昵十分受用,虽然抿着唇一言不发,但红通通的耳垂却瞒不过人。


    过了好半晌,两人才从紫宸殿出来,坐着马车一路出了宫门,直往东市王玉燕的酒楼而去。


    王玉燕已经准备妥当,将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送进早就准备好的包厢,没多久,包厢门再度被推开,头戴幂篱的女子小心地走了进来,门一关上她就摘下幂篱,正是蒋携芳。


    花宜姝已经许久没见过蒋携芳,印象中最后一面就是在太后的仁寿宫中,彼时她还是盛气凌人的高门贵女,十分瞧不上当时没名没分的花宜姝。那时她最爱穿最鲜艳的衣裳、最爱戴最惹眼的首饰,还最爱自己制香调香,所过之处呼朋唤伴香风阵阵,连冬天的寒冷都要被这青春年华的艳美冲散。


    可是此时的蒋携芳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半点骄傲,如今的她低头跪在地上,身上虽然打理得干净体面,周身却萦绕着一层挥不散的暮气,眼神中也没了半点小姑娘的天真,反而透着一股誓要报复的疯狂与怨恨。


    花宜姝心里啧了一声,虽说清醒得有些慢,倒也为时未晚。


    第199章


    蒋携芳在帝后面前说了一个故事。


    四年前的一个月夜中,她看见父亲鬼鬼祟祟使人将一箱又一箱的金子埋入了花园的地窖中,那些箱子她都认得,京中有一种专门用来盛放金银的箱子,出自工部特制,大小重量相差微毫,装进满满一个箱子,就是白银五千两,而那天夜里她数得清楚明白,那里头装着的不是白银而是黄金,一只箱子是五千两黄金,而她的父亲那天夜里总共往地下埋了二十只箱子。


    “那晚过后,那些帮他埋金子的人都消失了,花园的地窖也被他重新修缮,多了好几道铁门。”


    花宜姝提出疑问,“四年前?那时候你也才十二三岁吧,你父亲瞒过所有人辛苦藏匿这笔巨款,缘何能叫你看见?”


    蒋携芳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很快答道:“因为那天是中秋节,我记得天上月很圆,庭院中很明亮,我和丫鬟玩耍,避开其他人躲入了花园的假山里。”


    花宜姝:“这笔钱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蒋携芳答不出来,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钱从哪里来。


    可花宜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下,“你说那些帮忙藏钱的下人都消失了?你是如何知道的?他们如何消失的?死了还是失踪?据我说知,你从前十分依赖父亲,况且你当时年纪幼小,你是怎么忍住不向宁安侯询问的?四年前埋下的,这些年来这笔钱可被挪用过?你怎么能确定这笔钱还能在原地而不是被你爹转移到别处去?难道你后来又去翻看过?可你又说你爹加了好几道铁门,你没有钥匙,你是怎么进去的?”


    这一声接一声质问,叫蒋携芳应接不暇,往往她还没想清楚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后一个问题就已经抛了出来。她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脸色也更白了。


    天子和皇后就坐在上首看着她,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着她。


    皇后说得对,那天夜里过后,她几乎不再去那个园子玩耍,哪怕是去,也只是寻常地走一走,并不敢靠近埋藏了黄金的那个地方,她没有胆子去打开铁门,自然也并不知道那些金子是不是完好无损。因此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她心慌到眼前阵阵发黑,心脏也咚咚咚跳得厉害,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若是从前,若她还是从前那个骄傲跋扈的侯府千金,她早就已经不管不顾地晕过去了,反正她身后还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反正她的父亲和弟弟总会帮她的,她能够全心全意为家人付出,自然也希望家人给予她同等的回应。


    可是现在,即便里衣都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也咬着唇挺着背跪在原地,她在竭力用意志支撑起毫无底气的自己。


    因为到了此时此地,她早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她只能依靠自己,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挣出一条出路!


    蒋携芳胸口剧烈起伏着,就在人以为她会昏厥过去时,她又慢慢靠着自己平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回答花宜姝的问题,“那些下人消失了,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被我爹拿钱封口了,我不知道,也没看见。当年我的确很害怕,怕得好几日不敢亲近父亲,等到那段时日过去,却又失去了开口的机会,索性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不再提起。”


    哪怕自家是侯府,也不能随随便便攒出百万两的身家,更何况那些钱如果真的来历清白,她爹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藏呢?蒋携芳当时年纪小,却也不蠢,知道这件事不是能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因此便下意识隐瞒了下来。


    如今想想,也许年幼时的她已经意识到了父亲并非是个好人,也许当年冥冥中的畏惧已经给了她提示,如果从那时起她就对父亲生出戒心,绝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可是她错过了,她错过了啊!


    蒋携芳眼眶通红,强忍着不掉下眼泪,声音却已经藏不住哽咽,“我不知他是否挪用过这笔钱,但就算挪用过,大抵用得并不多,因为这些年我观家中用度,并未超出往年,至于铺子产业,也不见我爹添置多少。况且那园子再也没有动过的痕迹,银子应当还在原地。”


    “大抵?应当?”这个时候,花宜姝身旁的天子终于开口,“这么说来,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他声音淡淡,在蒋携芳听来却如同雷霆震怒,她急忙道:“陛下,我的确是为了寻求娘娘……与您的庇护,才会慌不择路之下来到这里说出那番话,但我爹的确在园子里藏了许多金银,至少有百万之数!只要陛下派人去查,一定能找到痕迹!”


    天子摇摇头,仿佛跪在下边的蒋携芳是个不需在意的小猫小狗,语气随意对身旁的皇后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听她说这些?”


    皇后则道:“那陛下以为呢?可要派人去查查?”


    天子道:“无凭无据,仅凭她片面之词,不可。”


    蒋携芳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她呆了呆,忽然一咬牙道:“陛下,我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是不信,我愿意滚钉板!”


    蒋携芳话音落下,花宜姝看向她的目光里不由添了惊讶,她盯着蒋携芳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蒋小姐,你不是江子欢,他能从钉板上活下来,你却不一定,也许还没滚完,你就要流血而死。哪怕你熬过了钉板,你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蒋携芳跟江子欢的情况可不一样。


    江子欢是个武人,皮糙肉厚还有内劲托底,蒋携芳却是个柔弱女子,还怀有身孕。


    就算蒋携芳能活下来,也注定不为世俗所容。江子欢如今能被世俗接受,一是他母亲被父亲气死,他是为母亲尽孝,哪怕法理不容,情理上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同情;二是后来牵扯出钱姨娘陷害,永昌伯翻供;三是江子欢这人有真本事,永昌伯又的确混账……种种条件累积下来,他才能平安无事。


    但蒋携芳就不同了,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侯府尊贵的大小姐,从小到大都靠着宁安侯府养着,她并不像江子欢那样自己挣出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官职;二来宁安侯的名声可远比永昌伯好太多了,在外人看来,她怀着孩子从侯府中逃出来,是她不知羞耻与人苟合,哪怕宁安侯将她打死了也是清理门户,没有人会同情她。


    而她为了报复生父跑到天子跟前状告生父,就算真查出来宁安侯藏了大笔不知来路的金银,蒋携芳也不会有好下场。


    花宜姝:“如此,你还要坚持吗?”


    如果说之前蒋携芳只是苍白憔悴,那么此时此刻,她的面色几乎与死人无异,就连嘴唇也呈现淡淡青紫之色。蒋携芳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宗皇帝时,有个武将想要谋反,他的儿子跑到高宗皇帝前告状,高宗皇帝因此提前识破了那武将的阴谋。那人以为自己大义灭亲能加官进爵,然而高宗皇帝紧接着就将他砍了头。


    高宗皇帝说:“一个人倘若连养育自己长大的父母恩情都能辜负,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君主怀有忠心呢?”


    以古照今,所以说,哪怕真查出了宁安侯贪墨了巨款,蒋携芳也不会有任何功劳,相反,她还会被赐死。因为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沦落到今日地步,全是因为父亲兄弟的诱哄与欺骗,她也不敢说出肚子里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所以,天下人都会认定她是一个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白眼狼!


    包厢内是一片可怕的安静。


    然而半晌之后,蒋携芳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陛下,娘娘,我心意已决!我要状告父亲,告他贪污巨款草菅人命!求陛下彻查宁安侯府!”


    蒋携芳以为自己有的选择,可其实在她踏入这里时,她就只有死路可走。她后悔吗?当然后悔,可是后悔又能如何?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她只能找到这里来。被她爹抓回去她只会生不如死,既然如此,还不如选择后者,至少她能死个痛快,死前还能把她爹她弟弟一块拉下去作伴!


    如果她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当初她也做不来下药爬床之事!


    当初她以为父亲和弟弟爱她,所以她才心甘情愿为了他们牺牲,如今温情被打破,她心里只余下恨,恨不得拉着他们一块下地狱!


    蒋携芳心里压着滔天的怒火与怨恨,却不知道自己的脊背在瑟瑟发抖。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也是怕的。


    坐在上首的花宜姝看了李瑜一眼,哪怕不去读她的心音,她也能感觉到他此刻内心有多复杂。


    在来的路上,花宜姝已经跟他说过蒋携芳的事,当初蒋携芳爬床他也是知情的,因此才革了宁安侯的尚书之位,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没想到因为蒋携芳怀了孕,又被牵扯出来。


    没有去管等待判决的蒋携芳,花宜姝问他,“陛下,如今师出有名了,可要查蒋家?”


    哪怕蒋携芳信誓旦旦,李瑜也不会因此就真去查蒋家,要真是查出东西来还好说,要是蒋家提前将东西转移走了,禁军去蒋家搜不到东西,那可就尴尬了,不但会惹来朝臣非议,民间士子也会起不满之声,很影响天子的威望。毕竟连勋贵之家天子都能无缘无故派人搜查,那底层官吏和平民百姓,又怎么会被放在眼里?


    但如果蒋携芳这个亲女儿去告状,那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搜不出来东西,也不会损害天子威望,唯一需要付出代价的,只是蒋携芳的一条命罢了!


    按理,此时李瑜应当答应下来,可是他眉心微拧,薄唇也抿着,一时没有说话。


    花宜姝一看就知道他又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怜香惜玉也要怜惜个好香好玉啊,你怜惜蒋携芳这蠢货算个什么事?但恰恰也是因为李瑜骨子里这点心软,才会叫她觉得可爱。


    花宜姝心里默默为这与想象之中完全不同的宫廷生活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想办法。


    蒋携芳这个人……说她好吧,她也不算好,说她坏吧,她也坏得有限,是个叫人觉着她可怜又觉着她活该的小姑娘,可是蒋携芳,也的确罪不该死。


    当初她下药想要算计李瑜,如今她满身狼狈走投无路也算是遭了报应。假使有一天她该死,那也不该是因为说了实话而死。


    可是该怎么名正言顺去搜查蒋家,又能保下蒋携芳这条小命呢?


    【她终究是姑姑唯一的女儿啊……】


    就在此时,花宜姝听见李瑜心内一声叹息,她眼睛微微一亮,忽然道:“陛下,妾身有个法子,既不耽误搜查蒋家,又能将蒋携芳从此事中摘出去,保下她一条性命。”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蒋携芳忽然顿住,不敢置信地悄悄抬眼看她。


    李瑜也侧过头看向花宜姝,目光中有小小的惊喜与动容。


    【心肝!心肝你又猜到了朕的心思!】


    【你果然知道朕不想杀了蒋携芳!你真好啊心肝!】


    【你果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啊!】


    花宜姝嘴角笑容僵住,面色也僵硬起来。


    住嘴!不许再说!你居然把我这样天仙似的的美人比作蛔虫!你还有没有心!


    这个月都不许上我的床!


    第200章


    蒋携芳被送到了安宁郡主府门前,看见那个已经有些陌生的门面,蒋携芳呆滞了一会儿。


    她过去能在贵女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有大半要仰仗这位生母。安宁郡主的祖父是亲王,生父是郡王,当今登基前,她还只是安宁县主,当今登基后,就抬高了她的身份,让她做了郡主,享用更多封邑和恩荣。于是人人都知道当今厚待这位血缘上并不算很近的姑姑,于是连带着她这个郡主所出的侯府千金也受人追捧。


    人人都道母女连心,因为这层血缘关系,所以哪怕安宁郡主与宁安侯分居二府也并不影响蒋携芳的身份地位。


    只是蒋携芳心里清楚,母亲并不待见她,过去她时常在父亲和兄弟的劝说下去郡主府与她亲近,然而每一次安宁郡主都冷言冷语,她一开始还渴望母爱,巴望着安宁郡主能与她亲近,后来却也渐渐心灰意冷了。


    ——母亲要真看重你,她为何不向陛下替你讨个县主做做?哪怕是乡君也成了,什么都不为女儿打算,这算什么母亲?


    后来在蒋携宝的挑唆下,她更是厌恶了安宁郡主,比讨厌那些庶妹更甚。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本应该对她好,就像父亲对她好那样,可是她没有,她没有尽到母亲的本分!


    过去,蒋携芳的确是这样以为的,可是在看清父亲和弟弟的真面目之后,她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愚蠢。如果连十月怀胎辛苦生下她的母亲都不爱她,她又怎么能那么笃定父亲和弟弟就是真心爱她呢?


    “蒋姑娘……”


    王玉燕的声音叫她骤然回神,蒋携芳已经许久没有登过郡主的门,她想起上次找郡主借人时她看过来的目光,那时候不懂,如今借由皇后之口得知了事情真相,才算理解了其中真意。想到自己还要上门去求她,一时既丢脸又畏怯,又有一丝丝不安与愧疚。


    “蒋姑娘,你再不过去,侯府的家丁可要找到这儿来了。”


    王玉燕一句话立刻提醒了蒋携芳,是啊,她逃出来时两手空空,她能躲藏到哪里去?侯府的人肯定很快就能搜到这里来,她如果不能尽快说服郡主,就会被那些人抓到送回去。她好不容易赢得了一线生机,她不能败在这一步!


    蒋携芳浑身一个激灵,迈开僵硬的步子,一步步朝着郡主府走去。


    ……


    此时,花宜姝已经拉着李瑜到了杨靖府上。


    杨靖和赵慕仪这对新人拖了这么久,可算是成婚了。


    杨靖如今的职位是五品宣威将军,权位虽低,但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已经十分了不得,京中那些上了三品的,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头子了,而杨靖如今才将将及冠,还有大好岁月可走。


    京中地价高房屋贵,城北几乎都被达官显贵占据,但杨靖当初卧底鬼楼成功后得到的封赏也不少,便在城北偏僻处买了座二进的小宅子,地方虽小,但也算得上体面了,像他这个年纪的武官没有家里帮衬,绝大多数连城东的宅子都买不起呢!


    也是这份家业才终于叫赵刺史夫妇看上眼,此时杨靖府上,赵夫人便在房中与女儿说话,原本女儿出了门子,该等到回门才会与父母相见,但是杨靖无父无母,拜堂时高堂无人,于是便将岳父岳母请了过来。


    新房中一派喜庆,赵夫人却有些怏怏不乐,女儿虽然以上京访亲的名义上了天子的船,可真正是干什么的,他们心里门儿亲,原本想借着花夫人的帮衬占得先机,等到入宫再拿个正式的名分,谁知道这个女儿不争气,竟然敢违背他们的意思,真将自己当成上京访亲的,不但如此还请天子给她和杨靖赐婚。赵夫人之前气得不行,如今却也只能被迫接受事实。


    杨靖虽然有前途,如今却也只是个五品的小小武将,婚宴上请的都是在赵家夫妇看来上不得台面的小官,这叫赵夫人不免有些不乐意,已经说了不下十句抱怨的话。


    大喜的日子,赵慕仪不愿与她吵,只默默忍着。


    却在这时,丫鬟急急进来,“夫人,小姐,陛下和娘娘来了,快些出去相迎吧!”


    此时杨靖府上的大堂中,宾客们原本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就等着看新人拜堂了,谁知道天子和娘娘忽然就相携着走了进来,一开始众人还当是看错了,后来所有人齐齐站定,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相比起板着脸冷面冷语的陛下,还是娘娘和蔼可亲,众人先是被娘娘容光所摄,又听她温言细语一阵安抚,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只是心中对杨靖更加看重了。


    传闻他是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原先还当只是虚假传闻,毕竟后宫不能干政,更何况提拔一名武将呢?如今瞧见娘娘带着陛下微服出来参加杨靖的婚宴,众人才恍然发觉传闻竟然是真的。对皇后在天子心中的分量,也更多了一层思量。


    至于赵家夫妇,自然只有欢天喜的份儿,如今连帝后都亲自来了,这场婚宴的规格还有什么能盖得过?


    赵家夫妇荣幸之至地退到了下首,将高堂的位置请给了帝后,接着是新人拜堂成亲,这场婚宴热热闹闹地结束了,等京中那些达官显贵听闻帝后亲至杨家的婚宴,匆匆收拾了赶过来时,帝后却早就已经离开了。


    “刚刚婚宴上真好啊,真热闹!”杨家宅子后巷中,江子欢将一只匣子递到了安墨手里,安墨推开盖子一看,见里头厚厚一沓账簿以及折叠起来的写满字的纸张,她一边翻看一边道:“相爱的人能够在所有人的祝福下结婚,就是很热闹很美好呀!”


    江子欢默默看着她笑,而安墨毫无所觉,她粗粗翻看完匣子里的东西,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那日花宜姝拉着她,告诉她胡太医可能已经发现她的身份了,可把安墨吓了一大跳,原来在她看来一对医患的友好交流场面其实是两个大佬对面pk,安墨忙问怎么办?


    花宜姝当时就道:我看他对这药了解,怕是知道什么内幕,得找个人去查查他。


    安墨当时便问找谁,花宜姝让她找江子欢。


    可是江子欢完完全全是陛下的人啊,如果江子欢当真查出了什么,岂不是会把花宜姝的秘密暴露在陛下面前?


    经历过江子欢和生父决裂并滚钉板的事情后,安墨终于再也不去纠结未知的问题,而是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意去跟喜欢的人好好谈恋爱。可她喜欢江子欢的同时,也十分清楚江子欢对陛下的忠心,假如江子欢知道了花宜姝的身份,他一定会报告给陛下的!到时候花宜姝该怎么办?


    要是让安墨在江子欢和花宜姝之间选一个,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花宜姝!男朋友没了可以再找一个,但是她不能失去亲人一般的花宜姝啊!况且江子欢不会有什么事,花宜姝却很有可能因此断送性命,这叫安墨怎么舍得?她的天平当然是毫无道理地朝着花宜姝倾斜。


    花宜姝当时也十分感动,抱住她亲热道:“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可是像我这样天仙似的姐妹只有一个啊!算你觉悟高!”


    安墨:……


    花宜姝:“如果江子欢真的查出了什么,那就让他去告诉陛下吧!”


    饶是安墨一向知道花宜姝胆子大又有点疯劲儿,可是这回,她是真心体会到花宜姝有多疯,她震惊地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花宜姝:“你就当我疯了吧!总之我要赌这一把。我赌他的心不会变。”


    安墨当时哗的一下眼泪就掉了出来,看得花宜姝有些头疼又有些无措,她指腹轻轻抹掉她的眼泪,无奈道:“傻妹妹,你真以为不找江子欢,这事儿就能轻轻松松过去么?我观胡太医神色,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他那未尽之语,说的分明是那药会流落到那种腌臜地方。我问了曹公公,花熊当初也是他诊治的,他一定会起疑。如果胡太医当真知道什么,并有心追查下去,他一定会将此事上报。那我们能将他如何?杀了他还是收买他?无论怎么做都会留下痕迹,到时候反倒显得我们心虚可疑。但如果让江子欢去查他,那就不一样了,他是陛下的人,我用他去查胡太医,陛下只会觉得我信任他,倘若胡太医什么都没做,江子欢什么也查不出来,那么皆大欢喜,倘若胡太医真的查出了痕迹并上报,那么江子欢查到的,就是我想让陛下看的……冲着我的这份信任与坦诚,陛下也不会忍心责怪我。”


    安墨一面觉得花宜姝真聪明她一辈子也赶不上,一面又觉得自己磕的cp糖中带刀,还没开始发刀就戳得她肉疼。


    虽然觉得花宜姝这样太过冒险了,但她还是选择听她的,把调查胡太医的事情交给了江子欢。


    如今隔了几日,江子欢总算将成果交给她了。


    安墨抱紧怀里这只匣子,又见江子欢还和平常一样,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慢慢回落,看来胡太医并没有做什么,也许是花花想太多,胡太医压根什么都没发现呢!她心情愉快起来,抬眼看到江子欢盯着她傻笑,心里也莫名甜滋滋的,问他,“你有事为什么不找我,反倒去找曹顺子?他是不是收了你钱?”


    江子欢道:“托人办事,总得给些跑腿费吧!”看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皮,“再说,我不能总去寻你,于你名声有碍。”


    安墨脑子转不过来,奇怪道:“可是你以前找我,可没有这么多顾忌。”


    江子欢扭扭捏捏,“从前咱俩没好上,自然坦荡,如今……”他咽下了几个字,才又吐出来两个字,“心虚。”


    安墨:……


    两个人红着脸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杨府放鞭炮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将两人同时吓了个激灵。


    安墨立刻回神,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求娘娘的事,娘娘已经允了。”说的是陛下昨日无缘无故发落了一个御前侍卫、搞得所有天子近臣都战战兢兢的事,“娘娘说你不必怕,直接去问陛下。”


    江子欢大惊,“这怎么能去问?”


    安墨也大惊,“为什么不能?”


    见江子欢犹豫,安墨鼓励他大胆向前,“不必怕,娘娘说了,有她在,陛下一定不会罚你的。”


    江子欢嘀咕,“那如果我被陛下撤职了,没了职位和俸禄,以后岂不是要靠你养着。”


    安墨:“莫事,我养得起你。”


    江子欢心头大定,终于走到了天子和娘娘跟前。


    他在茶楼二层包间里小心提问时,京兆府衙门的大鼓被人敲响了。


    安宁郡主一纸状书将宁安侯告上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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