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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割麦子不轻松,打麦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每天都弄得灰头土脸,汗水一冲脸上更脏,跟花了一样,飞灰就像是连嗓子眼都能钻进去,鼻腔更不用说,又干又痒,直让人难受。


    老牛套着绳索拉动石碾在麦子上来回滚压,这会儿是沈玄青牵着牛,沈尧青和陆谷几人拿着长叉翻麦子,翻好后石碾再轧过来,如此反复,麦粒才脱的彻底。


    翻过一遍,陆谷直起腰歇息,眼下只是翻动还好,割麦子时腰才叫一个疼,为不耽误工夫,只好蹲下去割,可蹲久了腿又酸。


    他头上包着布巾,省得飞灰把头发弄得太脏,口鼻也用布蒙住了,热是热了点,但不用吃灰,嗓子不会那么干。


    最近天公作美,烈日高照,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正是打麦子的时候,再怎么热,都没人会盼着下雨,不然麦粒一发芽,大半年就算是白干了。


    沈玄青沈尧青两人夜里都睡在这边,白天忙碌晚上看场,连吃饭都得送过来。好一点的是他俩不用打铺盖睡在谷场上,这边有屋子能住。


    “今年天真是好。”卫兰香擦一把脸上的汗,拄着木叉在旁边说:“我在家做姑娘时,有一年打麦子下了雨,我阿奶在谷场里抱着麦茬直哭,那年收成就不好,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活。”


    “咱今年就好了。”沈尧青在旁边插话道。


    说着话,沈玄青牵着老牛将石碾拉了过来,便又是一阵翻和轧,灰尘再次扬起。


    ——


    花了好几天碾压脱粒,累的人够呛,就这还不算完。他们在自家院里晾晒,不用把碾好的麦子再拉回家,麦秸挑出来后,直接将麦子摊开来晾晒。


    十三亩地打下的粮食比以前多多了,卫兰香每天最爱做的,就是上新宅子这边来,蹲在麦子里一把把抓起晒得热乎乎的麦粒,再看着它们从手里漏下去,一把一把全是粮食,她站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去瞧,鼻息间全是灼热的灰尘和麦子味道。


    他们白天将麦堆摊平推开,晚上还得卷起来收到堂屋底下,是为防着下雨。


    夜里要是来不及收起来,粮食淋了雨容易抽出芽,堆积在一起还会发热,手往里头一插就能感受到那种热度,上面一层潮湿发芽,底下的被闷住,就捂得潮湿,很容易长毛。


    如此,就需天天劳累谨慎,只有晒干晒透的粮食才能好好贮存。


    等到彻底晒干后,离沈玉平成亲的日子没两天了,因是新粮,有人来乡下收,价钱还算高,粮价浮动总是很快,后面谁知道是涨还是掉,不够把稳,沈玄青便做了主,留够家里吃的,其他的麦子就都粜了。


    因他们这里稻谷和麦子都有,掺杂着吃,麦子就不用全留。


    等粜完粮,阴凉矮屋里囤积的新麦满满当当,不止泥台上的六七个大麻袋,地上放的七个一人高阔口大瓮更是满了,用麦秸和了黄泥将瓮盖给封上了,这样能久放,等麻袋里的吃完了再把瓮里的麦子舀出来去磨面。


    人穷时没别的办法,只能用粮食换钱换东西,吃着换着就没了,若到第二年收成不好,只能听天命,苟且活着就已经不错。


    今年打的粮食多,但一年一年说不准,年底若有余粮第二年才更放心,为此沈玄青还和沈尧青商议,他俩拉着板车到两丈桥那边买回来十个新瓮,连同铺子给送,跑了两天才把瓮都拉回来。


    家里的大瓮新旧一共十五个,到了收稻谷的时候,把剩下的八个大瓮都装满,别说一年了,这么多米和面,若省一点,就是两三年也够吃,大瓮太多矮屋摆不下,好在如今有新宅子了。


    陆谷哪里见过这么多粮,一想到全家人从此不用饿肚子,他心里眼里都是喜悦。


    尽管买瓮花了不少钱,折算下来,今年粜粮就没挣多少,但没人会觉得亏损,粮食可是活命的根本。


    “咱们这,也算是个粮仓了。”沈尧青拍拍冰凉的大瓮,乐得见牙不见眼。


    沈玄青只点头嗯了一声,没多言语,但同样笑了,最近他又晒得黑瘦,可一双星眸分外明亮。


    常听说高门大户粮仓拥实,米粮根本吃不完,他之前还没想到,但这回囤到粮食了,心中便有了一股热切,有朝一日,他们家也会有个吃不完的米面粮仓,那样才叫殷实!


    ——


    大婚吉日,迎亲的人敲锣打鼓抬着轿子去陈家沟了,沈家三房人来人往,吃喝笑乐很是热闹。


    卫兰香带着陆谷过来帮忙,这会子来了周香君娘家人,进门要讲究吃一口面,他不用做别的事,在厨房给下几碗面就好,面条不用太多,够两三口吃的就行,是个意思,等会儿还要坐席呢。


    柴火不多了,他提着筐子到门口垒起的麦秸垛抽了半筐麦秸,麦子打完后,麦秸也干了,家家门口都堆着新麦秸当柴火烧。


    “谷子。”周香君穿红戴绿,那叫一个喜庆,说:“给你阿婆的碗里卧个荷包蛋。”


    “知道了阿嬷。”陆谷笑着点头。


    周香君所说的阿婆是沈玉沈玉平的外祖母,他们这里喊祖母是阿奶,喊外祖母便是阿婆,陆谷和沈玉他俩一个辈分,自然也要喊阿婆。


    天炎热,就算是早上,在厨房烧火做饭都能热出一身汗,水咕嘟咕嘟滚开,陆谷用长筷将面条挑起来,一碗一碗分好,其中有荷包蛋的那碗,他先端给了周家阿婆。


    往来的人多,热闹是热闹,但汉子和夫郎妇人都混在一起,是以无论红白喜事都能称作乱事,家里的贵重东西就需多长个心眼去留神。


    “雁雁,你和玉哥儿吃不吃面?”陆谷瞧见沈雁和沈玉便问道。


    这两天他们都在三房家吃喝,今日要迎亲拜堂,重心就都在沈玉平身上,来送礼的人也多,没空照顾别人,太小的小孩都是大人引着来厨房要一碗吃的,沈雁和沈玉都未出阁,方才那些迎亲的汉子在席上吃饭,他俩就在房里没出来。


    “谷子哥哥,我正要去找你。”沈雁正是饿了,两人都随他一起进了厨房。


    今年他们家养的鸡鸭多,干农活时天天吃,沈雁已经不爱吃荷包蛋了,他就只给沈玉打了个蛋。


    迎亲的人还没回来,家里客人不能干坐着,无论茶水还是糕点果子都得续上,沈玄青也跟着去接亲了,陆谷觉得外面太吵闹,好多不认识的人,就在厨房烧水,偶尔觉得太热就躲进沈玉房里坐一会儿扇凉。


    村里有喜事就数孩子最高兴,抓一把果子或是点心,一群大的小的孩子都在外头边吃边玩,跑着叫着,若在平时早吵得人不得安宁,但今日没人会这样想,只觉热闹。


    “回来了,回来了!”


    头一个眼尖看见远处迎亲队伍的人是站在村口等候的小孩,一个人喊起来,其他孩子便都跟着喊,聚在沈家三房的人听闻,不少都出来看,待会儿到了门前要撒铜钱呢,都笑着等候,个头矮的还得踮起脚。


    鞭炮响起来,噼里啪啦炸开,红纸溅了一地。


    花轿抬了回来,走在前面的沈玉平穿着红衣,满脸喜意。


    铜钱一洒,门口不少人哄抢,该在地上捡的捡,拾的拾,多少都能得几文钱,连小孩子都钻在其中。


    因门前人太多,陆谷挤不到跟前去,只好站在门里瞧,叮当一声,有枚铜钱洒得较远,落在他脚前,这就叫鲤鱼洒子,他曾给纪秋月绣过呢。


    虽只有一文钱,但沾了喜气,他弯腰想捡起来,谁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抢先一步拾了。


    是阿金奶家的小顺子,小顺子一向调皮胆大,这两天伙同沈家亲戚的小孩一起玩疯了,手脏脸也脏,他攥紧了手里的一文钱,说:“我先抢的。”


    跟个孩子计较什么,陆谷浅浅笑一下,说道:“那你就拿去,我不要。”


    没被大人骂,小顺子微微塌下的身板直了起来,他小大人一样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他阿奶说了,今日洒的铜钱抢到就是谁的,别人要他也不给。


    可见陆谷两手空空,一看就是个没本事抢东西的夫郎,他犹豫一下,想起左手里攥的两颗果子,神色便纠结起来。


    “顺子,快来。”


    他还没做出抉择,听见同龄人的呼唤,便着急忙慌从人群中钻出去玩了,生怕晚一步。


    鞭炮响过,唢呐锣鼓再吹敲了一阵,沈玉平这才在全村人的笑闹和注视下将盖着红盖头的新婚妻子背了出来。


    拜堂拜天地,热闹过后新人进了新房,外面院子便开了席。


    席口是请了村里会做饭的婶子来,帮忙打下手的也是卫兰香这样的同龄人,陆谷就能得空去坐席。


    “谷子,你带沈雁和沈玉去找个位子,快去,等下就没地儿坐了。”卫兰香在洗菜,手还在木盆里,看见院里摆桌椅板凳了,连忙喊陆谷。


    “知道了娘。”陆谷答应一句,要带妹妹和弟弟吃饭,面上瞧着是个大人模样了,其实他心里还是忐忑的,人太多,他往陆续入席的人群里张望,想找个夫郎和妇人多的桌子坐。


    “谷子,快来。”全子夫郎抱着娃娃挑了个干净的桌子坐,院里人来人往,他也觉着一个人难为情,看见陆谷就赶忙招呼,有个伴儿才好呢。


    沈玄青和陈家沟的几个汉子说完话,一眼就看见陆谷,走来笑道:“你们快去。”


    “嗯。”陆谷点点头,便领着沈雁沈玉过去了。


    沈顺旺和周香君都不是吝啬的人,更何况席口丰盛了,才叫陈家人觉得他们家不会亏待了嫁过来的姑娘,如同当初沈玄青成亲一样,他们同样是十菜一汤,客人能吃好,传出去也十分有脸面。


    陆谷和年纪相仿的人坐了一桌,端上来的辣炒兔肉很香,不过他和沈玄青在山上常吃,这兔子还是沈玉平前几天借了大灰它们上山打到的。


    夏天一到,野鸡也活跃起来,有时还在田地里偷刨种子和遗漏的麦粒。


    都是自家亲戚,沈玉平不常打猎,席上的山鸡是沈玄青帮着打的,连三房家的鸡蛋,有一部分是从他们家提过来的,怕办喜事时不够吃,提前拿过来省得临到用时不够。


    这还是陆谷第一次正儿八经坐席,小时候他娘带着他吃席已经过去很久了,只记得那会儿席上的菜不过是些菘菜和豆腐,能见个荤腥都是顶好的。


    坐在旁边的真哥儿爱说笑,连带着他也多说了几句话,周围还有喝酒划拳口中呼喝的汉子,这坐席当真是热闹无比。


    一道道菜送上来,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吃席直扒拉,就怕少吃一口,他们这桌还好,都是年轻妇人年轻夫郎,自是要脸面的,不像老人小孩那样抢着吃。


    陆谷最爱席上一口猪肉片子,用大锅大火烧炖,那叫一个软透,肥瘦相间十分解馋。


    吃到最后他放下筷子,喝了两口茶解解口中的油腻,肥肉油是油了点,可乡下人一年到头能吃几斤肉,肥的油脂多便觉得很是香厚,最后碗底的油水都被人倒进自家碗里端走了呢。


    “谷子,来。”卫兰香见他吃完了,便招手喊他。


    “娘。”陆谷一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个碗。


    “给你阿嫂端回去,底下是片子肉。”卫兰香给在家里的纪秋月弄了一碗肉和菜,最上面还搁了个白面馒头,刚从锅里拿出来的,正热乎。


    “知道了。”陆谷乖乖答应着,端碗往外面走,见沈雁也吃完了,他问道:“你回去不,我给阿嫂端碗吃的。”


    “回呢。”沈雁将椅子往后顶了顶,起身跟他一起回了家。


    这会子到晌午了,天越发热,在太阳底下走几步都觉得眼睛睁不开,回去后纪秋月正好饿了,她如今已不怎么吐了,饭量也好,人只要吃好了心中舒畅,气色也会变好。


    后院的鸡鸭和兔子前几天已经挪到新宅子里,连羊也牵过去,后院的粪便都铲干净了,味道明显减轻了许多,不然这大热天的,粪肥沤出来的气味别说纪秋月了,其他人也觉得不舒坦。


    另一个好处,家里苍蝇虽然还有,但明显少多了,只要把厨房里的吃食盖好拢住了,就不怕蝇虫落到上边。


    端回来的碗是他们家,碗底用红漆点了个标记,不用再还回去。


    乡下人家没有太多的碗筷办喜事,只能在邻里之间借,筷子不说,起码碗碟得做好标记,省得拿混了,亦或是被别人拿走,更甚至,有人怕碗被偷,还特意将碗沿嗑出个缺口,破碗就少有人愿意偷。


    回来时卫兰香跟他说不用再过去了,这是村里的规矩,当初沈玄青成亲时也是这样,最后留下洗碗收拾庭院的都是婶子阿嬷,少有年轻人,一般留下打扫的,人家走时都要给带东西呢,像陆谷这样的年轻夫郎,就算想留下都挤不到前头去。


    日头渐移,热闹逐渐过去,天气太热,之前农忙又累人,不止纪秋月吃完回房歇下,陆谷和沈雁也各自去睡了。


    第122章


    麦秸散发出浓郁的味道,新宅子里,陆谷和沈玄青坐在宽敞的堂屋扎稻草人。


    麦子收完后,又雇人犁地翻种了十亩柴豆和三亩落花生,到九月半或是十月落花生一熟,煮饭和过年待客的花生就不用买了,三亩不少呢,等于多一份口粮。


    就是麦子一收,旱田里没有遮挡,鸟雀总是落在地里乱刨,无论柴豆还是落花生,被它们翻出来吃掉实在太心疼,这不草人就得多扎几个。


    早起天不是很热,房底下也算凉快,沈玄青边捆麦秸边说:“篱笆围好了,鸡不用去放,我想给篱笆圈里撒些草籽和春菜籽,长出来它们想吃就啄着吃,鸡草就不用费力气打那么多。”


    “菜籽也要撒吗?”陆谷把两捆麦秸往木棍上缠,好做草人的胳膊。


    沈玄青答道:“嗯,左右家里有多的,前两年我去两丈桥那边,听人说剁菜叶和鸡草混着喂鸡鸭,不光长肉,下的蛋也好,咱也试试,随手撒进去不费事,最多给浇些水,能不能长出来就看天意。”


    “那好。”陆谷点点头,两人合力将手头这个稻草人做好了,他拿过沈玄青不穿的旧衣裳给穿上去,远看倒还真像个人。


    弄完这个后,他俩又继续做下一个。


    夏天连狗都懒得动,狗崽趴在陆谷脚边,鼻子耸动去嗅闻放在地上的稻草人,张嘴就想咬,陆谷拍一下它脑袋,它这才缩回狗头,懒洋洋往地上一趟,打个哈欠就闭上眼睛。


    沈玄青看一眼它,开口道:“这边宅子太大,只有大白或许不够,金虎叔家的大黄狗再有一个月就下狗娃,我看咱们抱两只回来养,夜里才更放心。”


    他停下手里的活喝了两口水,又说:“只是看家护院,不用去买猎犬,我问过了,公狗也是大黄狗,狗崽子肯定不是小狗。”


    陆谷看一眼后面院子,五亩大的地界,确实不小,夜里人都睡了,只有大白一个确实不好守,便说道:“都听你的。”


    他这么言听计从,叫沈玄青情不自禁露出个笑。


    后门开着,老远就看见沈雁背了一筐子草回来,是给兔子打的,她一早就把鸭子赶到了河里游水,之前大灰和大黑跟着她出去,没跟回来估计是在河边守鸭子。


    她走近前将竹筐放下,沈玄青顺手拉过身后的凳子递给她:“歇一下。”


    “娘已在河边看着了,我不用再过去,回来做针线。”沈雁说着给自己倒了碗水。


    “你那身衣裳快做好了?”陆谷问道。


    沈雁点头:“把袖边和衣摆处缝好就齐活。”


    虽还没到生辰,但过了年她也叫十二岁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要相看寻摸婆家,在家这四五年得把针线和绣活都学会了,不然以后连衣裳都不会做。


    前段时日卫兰香特意去镇上扯了一段布,教着她做了一身,又让她自己做一身,这种活不上手是不行的,多做几回才能明白,也会更熟练。


    陆谷之前在杜荷花手里磨搓,哪会管他成亲后会不会缝衣裳,根本就没学过。


    好在他做惯了绣活,手巧心也通透,卫兰香教沈雁做衣裳时他在旁边看着,学了个七八分,去镇上的时候就扯了块布,给沈玄青做的新衣昨天刚完工。


    这不以前的旧衣裳就不要了,拿给稻草人穿。


    歇过后沈雁回家做活去了,陆谷扎完手头的草人,就提起竹筐去喂兔子。


    兔窝垒在宅院中间靠前的地方,离前面屋子较远,好远离人声,省得惊扰了它们,鸭子和鸡在院子更后面,同样避开了它们。


    这样也好,离堂屋和房间远一些,人不至于被熏到。


    顺着靠墙那两排兔窝往院中摆开,一共垒了三大排,都是十二个兔窝的两个小排并在一起,中间没有连上,每一大排是二十四个兔窝,共有七十二个窝。


    五只怀孕的母兔早已产仔,除去死掉的两只小兔,如今一共有十九只小兔子,月龄相差不到半个月,最大的一窝前两天刚断奶,和老兔子分开养了。


    陆谷往窝里塞草,瞧见养得肥圆的仔兔心中欢喜,这窝大的有四只,两两关在一起,吃草时三瓣嘴一张一合嚼动,蹲在窝里吃得那叫一个认真。


    家里有十对种兔,剩下那五只母兔也都怀上了,每天都要给吃新鲜的草,其他时节喂水少,有的时候只吃草就够了,但夏天不同,太热了,水就得供上还得勤换,不然水一旦浑浊,就能看见水面上飘的小虫或是脏东西。


    沈玄青以前养过兔子,跟他说兔子娇贵,天天都得换水,否则会养死的。


    别说兔子了,家里养的鸡自打天热起来后,水盆也是每天倒的。


    太阳越发明亮炽热,从一侧木排缝隙里照进来,兔窝垒好后,为防下雨,还给头顶用木头搭了草棚,砍下来粗细均匀的圆木沿着泥墙斜向下搭建,同样是用木头撑起来的,顶上铺了茅草,下雨不会漏。


    为夏天通风,两侧没有筑泥墙,同样用的木头,间隔露出缝隙,遇到刮风下雨也不怕,捆上竹篾席或是几层稻草就好。


    连大带小一共三十九只兔子,小的也在学吃草,竹筐很快见了底。


    更后边的篱笆圈里,二十几只母鸡咕咕咯咯叫着,在圈里啄草刨地,毛茸茸的小鸡有十七只,都在篱笆圈里乱刨,时不时叽叽叫几声,十分稚嫩。


    这是卫兰香养的大母鸡孵出来的春雏,育出来后死了几只,剩下这十七只长得挺壮实,小鸭子同样孵了一些,卫兰香以前没养过太多母鸡母鸭,孵蛋时就显得手忙脚乱,看管的没那么好,小鸭子有体弱的,就折了几只,活下来有十五只,每天都会跟母鸭到河里游水。


    听见小牛哞了一声,之前已经给它抱过草吃,该是渴了。


    陆谷匆匆走到牛圈近前,提起放在旁边的木桶往水槽里倒了半桶水。小牛喝水很痛快,咕嘟咕嘟的,嘴巴都能埋进去。


    牛圈建的大,小牛在里面不会太拘束,它埋头牛饮,陆谷轻轻摸了摸它脑袋,还说道:“晌午热了再带你出去游水。”


    天越来越热了,小水牛自然是喜水的。


    正说着话,沈玄青提着铁锨过来了,将牛圈羊圈一一铲干净,不然蝇子太多,嗡嗡嗡吵得心烦。


    牛粪羊粪堆成一堆,之前在老宅子时因纪秋月怀有身孕不好点青药叶,将禽畜挪过来后就能点了。


    陆谷在他铲粪的时候就去正烧水的小泥炉底下抽了根柴,将一捆青药叶拿过来,待沈玄青用干土盖住粪堆后,他将青药叶点燃,浓烈呛鼻的药味熏跑了蝇子,药灰往粪堆上一洒也能遮住不少味道。


    平时家里烧柴,从灶底掏出来的灰不会随便倒掉,都积攒着,在夏天就能盖禽畜的尿粪,不然会招来很多蝇虫。


    新宅子场地很大,只要不往南边吹风,禽畜的味道就不会飘到前面的屋子里。


    家里几十只兔子,鸡鸭各有几十只,牛也有,羊是活抓的,没有花钱买,无论村里人还是亲戚,每个来新宅子这边看的人脸上眼里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羡慕。


    于沈玄青来说是不愿在人前显摆的,省得招来闲话和是非,可别人想来他也挡不住,总不能把人家拦在门口不让进。


    好在最初几天的新鲜劲过去,就没那么多人来了。


    新宅子里养的禽畜逐渐上了手,一个比一个鲜活,每天又要打草又要铲粪,光草就得好几筐,累是累了些,但心里高兴。


    晌午吃过饭,陆谷就牵着小牛从后门去了河边。


    小牛犊很是温驯,都不用他拽绳子,跟在他旁边不紧不慢走着,比乖仔小,但看着乖巧稳重。


    不过它也有皮的时候,常和乖仔一起玩,一牛一狗顶着头使力气,有时候家里无论谁过来喂饮,小牛还学着乖仔的模样用脑袋蹭蹭人,十分亲昵。


    清澈的河水被搅浑,小牛在水里泡着,很是惬意。陆谷躲在河边树木阴影下乘凉,这会子太阳实在晒。


    本来卫兰香说她来放牛,可他和沈玄青后天就要上山,小牛犊牵回来没几日,他心里正稀罕,就自己来了。


    乖仔前爪交叠趴在地上,它看了一会儿河里的小牛犊,耳朵支棱着,时不时抖动一下,又百无聊赖看向别处。


    蝉鸣昏昏,陆谷坐在石头上摇着蒲扇纳凉,裤管上落了只小飞虫,他看见就用蒲扇将其打走。


    没一会儿沈玄青从后门出来,手里拿了个竹筒。


    “天热,多喝些水。”他过来把竹筒递给陆谷,又从河边搬了个干净的白石头,两人并排坐在一起。


    晌午来河边的人少,就是同样有放牛的,离得也远,陆谷喝完水把竹筒盖塞好,沈玄青一手摇着蒲扇给他俩扇凉,两人紧挨在一起的手不知不觉就握住了。


    “等牛犊再大一些,不怕被人牵走,它自己认识路,就不用守在这里等它泡舒坦了。”沈玄青说着,还捏了捏他手心。


    风停日头晒,夏季白天渐长,达官贵人亦或文人雅士会睡一会儿,农人从来是闲不下的,少有人家晌午会小憩,除非真的没事做了。


    树影斑驳,狗趴在脚边打盹睡觉,陆谷夜里歇的好,不觉困倦,两人握着手悄声说几句体己话,四目相对时,眼里都有笑意。


    ——


    因有小鸭子,不能在水里游太久,到下午卫兰香才将鸭子放了出去。


    太阳西移,没那么热了,纪秋月在家里待的憋慌,有点坐不住,就喊陆谷和沈雁陪她出门转转。


    沈雁咬了口手里的杏子,五官都皱在一起,侧头一看纪秋月吃得欢,她皱着眉头问道:“阿嫂,你不觉着酸?”


    出门散心走路,一人就带了三四颗杏子,这东西不好多吃,


    “哪里酸了?这不是正好。”纪秋月见她尝一口不愿吃了,便说:“你若不吃给我。”


    沈雁只咬了一小口,这杏子是沈尧青在两丈桥买的,花了银钱,扔掉实在可惜,就给了她。


    “你捡着软的吃,就能甜些。”陆谷见沈雁没得吃,把自己手里能软一点的杏子递过去。


    “我这不是抓了两个就出来,没多留神。”沈雁说着咬了口,还是有酸味,但比刚才那个能好点。


    “我看大哥哥还买了渍青梅。”沈雁边走边说。


    纪秋月点头道:“是,回去你也尝尝,又酸又甜,可脆生了。”


    她口中的甜,沈雁是不大敢信的,连忙摆手说:“还是算了,我没你那么好的牙口,回头酸倒牙,连饭都吃不了。”


    “我听三阿嬷说,邻村葛川家种的桃子快熟了,回头让你大青哥买些回来,他家毛桃油桃都有。”纪秋月吃完杏子,许是身孕的缘故,她从前不常吃果子,但近来天一热,就什么都馋。


    她这么一说,倒叫陆谷想起他在山上见过的山桃树,近来一直在家里,不知道山桃有没有熟的。


    买杏子和青梅一事,最叫卫兰香高兴,人常说酸儿辣女,她头一个孙儿兴许是个大胖小子,便连自己的钱都拿出来,让沈尧青快些去买。


    他们三人转悠到水田边上,趁这会儿凉快,沈尧青和沈玄青正弯腰在里面拔草,脚陷在水里,小腿和裤管上溅了不少泥点。


    沈尧青直起腰,他离地头不远,看见媳妇就笑了,纪秋月肚子越大了,有时走路还得撑着腰,说了几句话后,他便开口:“这里全是泥水,仔细弄脏衣裳。”


    其实他是怕踩到泥水滑倒,但这种丧气话不好明说。


    纪秋月因满心都是桃子,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过这里离河近,一股子水腥味道让她觉得难闻,叮嘱一句让过两天去葛川家买桃子后,就和陆谷沈雁到别的地儿转悠了。


    旱地里,不少人家都立了稻草人吓唬鸟雀,陆谷一到他们家地头前,看到还是有麻雀在里头蹦蹦跳跳,便让沈雁留下陪纪秋月,自己顺着田垄往里面走,挥着手驱赶麻雀。


    等他们三人转到打谷场,太阳朝着更西边走,终是有风吹起来。


    看见打谷场有个老太太坐在地上,白发苍苍,梳拢的不够光顺,瞧着毛燥燥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这样,也买不起头油来打理。


    纪秋月瞧见了,便笑道:“吴家阿奶,拾麦呢。”


    吴阿奶抬起头,见是他们,抿嘴露出个笑,脸皮又糙又老,像是被风雨捶打过的老树皮,平日里不言不语,看着沉闷,唯独笑起来时,一双浑浊的眼睛才能有几分亮。


    “是是。”她有些窘迫,但还是托着手里的一方帕子举给他们看,说:“今日拾了好几把。”


    手帕里的麦粒混着泥土,是她一粒一粒从谷场被碾过的泥地里扣出来的,打过麦子后就算有人拾捡了,总有遗漏的,她天天过来拾,刮风下雨别人往家里跑,她一直捡到雨大了才回家,一把把攒起来,便是一份口粮。


    她腿脚不利索,蹲久了起不来,只能坐在地上,弄得满是补丁的衣裳沾泥沾土,更加埋汰,村里有人见了会嫌弃,眼神都不带掩饰的,因此看见是纪秋月后,她才敢露出个笑。


    吴阿奶颤着手,将手帕里的一小堆麦粒倒腾在另一个手上,风吹来,她也用嘴吹,就将麦粒里的泥和灰吹走一些,显得干净许多。


    “这上边的泥我扣出来都擦了的,回去再洗洗,都是粮食,可不能糟蹋了。”她声音较低,絮叨了两句。


    吴家今年也收了一亩地,没到粮尽的时候,但只有一亩,全家人都得勒紧裤腰带,一小把麦子根本磨不出多少面,可为了活着,总得把这口吃的刨出来。


    纪秋月看着她,心里头不是滋味。


    “嗯?这里有好些。”沈雁眼睛尖,随脚踢开谷场边上的泥块,看到缝隙里十几粒麦子,便蹲下去一一捏出来,陆谷也来帮她。


    吴阿奶听见她的话,抻着脖子往这边看,苍老的脸上明显有些遗憾,可惜,她以为那边被人拾过,捡的不够仔细。


    “吴家阿奶,给你。”沈雁走过去,将手里的麦粒都倒在吴阿奶手帕里。


    “这,这怎么好意思。”吴阿奶有些干裂的唇轻颤。


    沈雁毫不在意,拍拍手上的泥说:“这有什么,你拿着就是了。”


    他们家也穷过,沈雁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一粒麦子一粒米都是粮,如今他们家日子好了,有那么多米粮能吃,捡到的麦粒给别人也无妨。


    “秋月。”远处从田里回来的沈尧青喊道,该回去吃晚饭了,不能饿到媳妇。


    陆谷转头看见沈玄青,心道等会儿还得给他洗裤子,不然全是泥,近来天热,晾一晚也就干了。


    ——


    翌日清晨,起床后陆谷就大概拾掇了一下明天要带上山的衣裳,早上凉快,他听见外面沈尧青和纪秋月说要去问诊安胎的事。


    附近几个村子看病吃药都是在王郎中那里,自打去年头上的伤好之后,因王郎中是安家村人,没病没灾的,他再没去过,连陆家都没回过一次。


    不是说他心冷绝情,有时候一个人在山上时,他也会想家,想小时候的家,可再一想到陆大祥那日对他的不闻不问,由着杜荷花污蔑栽赃,就觉得心寒,再不敢胡思乱想。


    “收拾好了?”沈玄青从外面进来。


    “就叠了几件衣裳,别的晚上再收拾来得及。”陆谷将包袱放在箱子上,又说:“这回在家里住的久,山上那些菜不知怎么样了。”


    沈玄青说道:“山上凉,或许没晒死,浇水看能不能活,明日从家里带几样菜上去,能吃几天。”


    他看一眼陆谷,几番犹豫后开口道:“咱们也跟着阿嫂和大哥去转转。”


    陆谷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阿嫂是去问诊,他们跟着作甚?


    “孟大岳今日要杀猪,顺道买些猪肉回来,带一吊上去,熬些猪油炒菜用。”沈玄青笑道。


    原是想出去转转再买些肉,陆谷欣然点头,说起来纪秋月看诊时他也能在旁听一听,往后、往后总有轮到他的时候。


    如此一想,便叫他有些微窘,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就想到看诊上了,这时外面沈雁喊话,说她去新宅子那边喂狗,问他去不去,就打断了他的心思。


    夜里沈尧青睡在新宅子,他过来吃饭时将院门锁了,留了家里四只狗在那边。因陆谷要跟着一起去安家村,沈雁就独自提着篮子过去了。


    路上纪秋月走得较慢,陆谷跟在她旁边,沈玄青和沈尧青落后几步在后面跟着,一路说笑就到了王郎中家。


    进村没看见陆家人,让陆谷松了口气,有的人还是不看见为好,不然心里堵得慌。


    “胎像平稳,药不用吃,膳食上补足就好,但切记不要胡吃海塞。”王郎中看纪秋月面色红润,想来是不缺肉吃的,便多叮嘱了一句。


    听完,沈尧青最是高兴,稳了好稳了好。


    诊完脉后,王郎中看一眼陆谷,都是一个村的,见陆谷气色好,心里也替他高兴起来,这命啊,还真是说不准。


    沈玄青将陆谷推至桌边,不由分说将人按着坐下,开口:“王郎中,你替谷子也诊一诊,看他体虚好了没。”


    “嗯。”王郎中点着头,示意陆谷将手放在脉枕上。


    “十一二岁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亏空了这几年,不好补啊。”诊完后他收回手,摸着胡须叹道。


    说完瞧见沈玄青眉头轻拧,似是不悦,便忽的想起来自己去年为让沈家好好待陆谷,说就算体虚,休养好后照样能生养。


    这会子他看一眼怀孕的纪秋月,再看一眼什么动静都没有的陆谷,心里就有些犯嘀咕。


    看了一辈子病,王郎中哪里听不出来沈玄青要他给陆谷诊脉的真实意思,他讪笑一下,抬眼就去相看陆谷气色。


    红痕的颜色不轻不重,和一般双儿无差,该是能生的,可惜内里虚,不好怀上。


    他想一下,问陆谷:“你今年有十八了?”


    “有。”陆谷答道,他比沈玄青小,今年能叫上十八。


    王郎中捻须思索,对沈玄青说:“亏空的底子有补回来一些,他气色明显好了,双儿眉心红痕最准,看这颜色,一定是能生的,就是内里体虚,需再将养一段时日,你俩这年纪不算大,就算过两年,也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陆谷之前没想过太多,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也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怀上。


    其实王郎中这番话是忐忑的,像沈玄青和陆谷快二十的年纪,换村里其他人,娃娃早就能跑了。


    “多谢王郎中,我知道了。”沈玄青点头道,他想一下又问:“要抓药吗?”


    “药就不用了,他没别的毛病,补回来就好,家里有蛋的话见天儿吃上一个,肉也要来些。”王郎中摆摆手。


    没抓药,看诊很便宜,沈尧青一并掏了,不过四文钱而已。


    出了安家村之后,沈玄青和陆谷走在后面,他低声说:“不打紧,再养养也好,近来没怎么挣到钱,等多卖些猎物,手里有钱了才好细养你们。”


    陆谷手心被捏了一下,原本迷茫的心被抚慰,他听出王郎中是说他不好怀上,没有谁愿意娶个不好生养的夫郎,更何况,他根本不是沈家娶来的。


    不得不说,他心里是惶恐了一阵的,说不上来的失落和难过。


    可一抬头就看见沈玄青带笑的星眸,抓着他的手握得很紧,丝毫没有厌弃,他心里一酸,眼眶就有点湿润。


    第123章


    陆谷眼眶湿润,其实他一直都不爱哭,只有挨打时才忍不住眼泪,这会儿见沈玄青在笑,他努力想把泪花憋回去。


    “这有什么,阿嫂和大哥不是也生的晚,今年才怀上,不着急。”沈玄青有点看不得夫郎眼泪汪汪的模样,心都是软的,连声音都放缓了。


    “嗯。”陆谷重重点头,鼻音听起来闷闷的,眼眶里的那滴泪水最终还是掉了出来,他便不好意思地抬手擦掉。


    沈玄青看一眼前面两人,低声说道:“好了,回去吧。”


    陆谷擦干净泪痕,没说话但乖乖跟着走了。


    路上四个人都没忘了买肉的事,到孟大岳家转了一圈,提回来三吊肉。


    等回到家,纪秋月和沈尧青都没多言语,沈玄青自然也不会将陆谷不容易怀上的事告诉卫兰香,省得再叫陆谷心里难受,这种事本来就急不得。


    新宅子里,陆谷蹲在鸡圈旁边剁草,耳边都是母鸡咕咕咕的声音。


    原本很大的鸡圈被分成一大一小两片地方,母鸡和小鸡只能在小的那边转悠,用来做间隔的篱笆是老宅子的旧篱笆,那边不再养鸡鸭了,篱笆也用不上。


    大的这边空地他和沈玄青翻了一遍,随手撒上了草籽菜籽,又将泥土盖上,等浇了水,过几天就能长出来。


    鸡爱用爪子在砂砾和土中乱刨,只能暂时将它们隔开,不然草籽菜籽肯定要被它们翻出来吃掉。


    沈玄青提着木桶从后门进来,他到河边打了些水,乖仔跟着他一起进了篱笆圈里,他拿了葫芦瓢浇水,说道:“明天上山走慢些,多带几个鸡蛋,你记着天天吃一个。”


    “嗯,我知道。”陆谷答应一句,王郎中说的话他没忘,小母鸡下的蛋足够他和沈玄青每天都吃一个呢。


    说着话,他拽过旁边两个鸡食盆,将剁好的草拨进去,和盆里的麦麸搅一搅,就给大小母鸡端了过去。


    食盆一放下,大的小的鸡都围过来,可以说将食盆围了个水泄不通,低头咕咕咕啄食。


    陆谷看一眼水盆,说道:“水不多了。”


    “给。”沈玄青从木桶里舀一瓢递过去。


    倒完水陆谷在原地歇息,他看了一会儿沈玄青浇水,有点出神怔忪,待回过神后开口:“我给牛羊打些草回来。”


    “嗯,带上狗。”沈玄青直起腰说道。


    陆谷拎起地上的竹筐,喊一声乖仔,他俩就出了后门。


    沈玄青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外,似惆怅又似无奈,低声叹了口气,今日是他太着急,原以为自己断不出来脉象,想着让王郎中诊一诊,看陆谷是不是怀了,谁知听到了那一番话。


    纵使嘴上再说不打紧,但心里难免会有几分在意,他都这样,更别说陆谷了,忙一忙也好,省得胡思乱想。


    成亲生子素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祖上的人都这样过来,在清溪村中沈玄青所见所闻也皆是如此,自然会这样期待,纪秋月成亲后一直没怀的原由他多少知道一些,但陆谷就有点不同了。


    像这样不好生养或是不能生养的双儿和妇人,他曾听人说过,怀不上多数都会被夫家休弃。


    是以回到家后,他连提都不敢和卫兰香提,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眼下将思绪捋清,还是觉得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眉头轻皱,心道,以娘那个性子,若知晓陆谷不好怀上,就算不在陆谷面前吵嚷,背地里也得跟他闹一闹,若过两年陆谷怀上还好,怀不上,估计就有的吵了,毕竟子嗣是件大事。


    沈玄青轻吐一口气,吵嚷他倒是不怕,吵起来也有他顶着,最怕的,是休弃二字。


    陆谷性子软弱,当初在陆家过得实在凄惨,连口饭都吃不上,更何况和陆家已经断了往来,若陆谷当真离了他,是活不下去的。


    如此一想,便让他心口莫名疼痛,这感觉实在糟心又堵心,不过几息而已,就叫他心中酸涩难忍。


    无论如何,他俩决不能走上休弃这条路。


    待缓过来后,沈玄青思索一会儿找好了借口,若以后卫兰香问起来,就说手里没钱,不愿陆谷生,他儿子得精细养着,不能像乡下人这般胡乱给口吃的。


    反正在娘眼里,他从来都是倔的,至于信不信,他咬死了这个原由不变动就好,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王郎中也说了,不是不能怀,就是能难些,过两年等陆谷身子养好了,说不定能生好几个。


    人是不能钻牛角尖的,否则越想越憋气郁卒。


    沈玄青长到这个年纪,吃过没钱的苦,受过旁人的冷眼,胸中自然有几分豁达,决定好的事情就不再多想,更甚者,一想到过两年要和陆谷生好几个,就觉得如今手里那点钱确实不够,借口一下子就成了真的。


    水浇完了,他把葫芦瓢扔进水桶里,出门去找陆谷了。


    河边,乖仔在埋头舔水喝,尾巴时不时甩一下,陆谷弯腰累了,握着镰刀站起身歇歇,见乖仔往他身后看,呜呜叫了一声,他一转头就看见沈玄青。


    “我来。”沈玄青走近,接过他手里的镰刀,捡着小牛犊爱吃的青草不一会儿就割了小半筐。


    等竹筐塞满草后,太阳被云遮住,不是很热,他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歇息。


    陆谷好奇地看着沈玄青用草编东西,问道:“是做什么?”


    “等下给你。”沈玄青笑着说。


    他看了一会儿,抬手又去摸乖仔脑袋,瞅见河水边沿的石头上趴了几个螺蛳,就往前走几步,找了个稳点的石头蹲下,将螺蛳一个个摸上来。


    螺蛳还没到肉肥的时节,还有一肚子仔呢,不怎么好吃,但能摸回去敲碎了给鸡吃。


    他摸的挺起劲,还把水里的石头翻起来,一个个往岸边扔。


    沈玄青瞧见他这么忙碌,编草的手一顿,唇角扬起露出个笑容。


    今天卫兰香在不远处放鸭子,瞥见他俩在这边,便用竹竿赶着鸭子过来,她还背着一筐给兔子打的草。


    “娘。”陆谷喊道,他翻石头的手不停,看见自己养的小鸭子游向河边,朝他游过来,脸上笑意越甚。


    “这会子摸螺?不好吃的,全是仔。”卫兰香说完,见二儿子在编草玩,不免斜了一下沈玄青,这不成器的,不知道干活竟坐在这里编草。


    闻言,陆谷将手里湿淋淋的螺蛳丢到岸边,笑道:“我给鸡摸的,回去敲碎给它们吃。”


    鸭子在水里游来游去不用管,自然会找到螺蛳和小鱼吃,卫兰香一听喂鸡,便在旁边找了个地儿,也蹲下摸螺。


    家里鸡鸭都金贵,吃喝都得伺候好了,才能好好下蛋。


    没了云朵遮挡,露出来的太阳照得人眯起眼睛,手泡在河水里还能凉快些。


    沈玄青低头编草没怎么说话,但见卫兰香对陆谷和颜悦色的,堪堪放了点心。


    “这些够了。”卫兰香看一眼岸边的螺蛳,起身捋捋手上的水珠,对陆谷说道:“兔子该喂了,你这是给牛割的草?”


    “嗯。”陆谷点点头,说:“娘,我跟你一道回去。”


    他说着就去看沈玄青。


    不用发话,沈玄青知道什么意思,开口道:“我看着鸭子,你俩去。”


    忙碌起来后,日子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心底那点郁结。


    而这份郁结在沈玄青给了他一个草编的蝈蝈后,就消散了许多。沈玄青手巧,连蝈蝈头顶那两根细长的须都弄了出来,随着手动一颤一颤的。


    陆谷惊讶又喜悦,碰一碰草蝈蝈的须子,满眼都是欢喜,这东西是小孩子玩的,大人玩会被说玩物丧志,也是因此,卫兰香之前看沈玄青的眼神就十分不悦。


    “编的真像。”他爱不释手,也不吝于夸赞。


    自己夫郎如此喜爱,沈玄青心中涌上一阵得意,偏偏面上克制了,低声说:“高兴就好,别的事不要多想,有我在,总不会叫你委屈。”


    陆谷这才知晓草蝈蝈原是为了哄他开心,他愣一下,就欢喜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心中溢满一阵暖流,热乎乎的,让他手脚似乎都要跟着高兴起来,因太过欢喜,他连说话都磕绊了一下,点着头语无伦次道:“好好,不多想,不多想。”


    卫兰香出去放鸭子了,新宅子里只有他俩。


    陆谷摸着手心里的草蝈蝈,心想要放在哪里好,这是沈玄青给他的,不能被别人拿去了。


    “我这个,和你柳方哥的草蚱蜢,哪个好?”


    正思索间,冷不丁听见沈玄青提起柳方哥,他抬头神色茫然。


    柳方哥是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就再没见过了,只有正月十五去镇上看花灯那天,夜里他同沈玄青说话时才想起来。


    “你就说,哪个好?”沈玄青尽量让自己说得若无其事,但谁都能听出他势必要一个答案。


    什么柳方哥柳圆哥的,那是他大度,没跟陆谷多计较,若碰到心眼小的男人,怕是要闹翻天去,他只不过是记住了那个什么柳方给陆谷编草蚱蜢,还逮蝈蝈编草笼。


    可那时候柳方不过一个小孩,编出来的东西能有他这个好看?


    沈玄青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显,连嘴里都没透露出一分对柳方的酸劲,他甚至都没觉察出快从心底溢出来的醋味,端着一向的老成稳重等说法。


    陆谷知道自己笨,可他不傻,沈玄青费心给他编草蝈蝈,弄得如此灵动,便捏起手里的蝈蝈,回答的那叫一个脆生:“这个好。”


    他笑眼弯弯,让故作冷静的高大汉子一下没防住,紧绷的下颌线和锋利的眉宇顷刻间缓和,原本锐利的眼眸亮起,灿若星辰。


    第124章


    夏天亮的早,陆谷背好包袱提着竹篮和沈玄青往山上赶路,地势崎岖,时而上坡下坡,为把板车拉上去,就得多绕点路,走好过的地方。


    这条路他俩已走过许多遍,乖仔也是认得的,跑在了前面。


    晨曦微光浮动,夜晚的凉意还未消退,一大清早的山林里有鸟雀鸣叫,头顶交错的枝叶茂密绿郁。


    车轱辘吱呀吱呀响动,陆谷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咳,随即响起砍柴的动静,大灰冲着那边呜汪叫一声。


    沈玄青早他一步看见林子里砍柴的人,朗声问了句好:“大勇叔,起这么早。”


    吴大勇也看见了他们,笑道:“是,砍些柴回去,你们是上山?”


    陆谷认识他,是村里吴阿奶的儿子。


    “对,趁着天凉赶路。”沈玄青答应着,又说:“那大勇叔,我俩先走了。”


    “好好,快去吧。”吴大勇点点头,看一眼远去的陆谷,他神色惆怅,低低叹一声就闷头砍柴。


    他看陆谷不是因为别的,他儿子吴泰都二十好几了,年纪比沈玄青还大,但因家里穷,说了好几次媳妇人家都没看上,这两年一家子人都发愁。


    泥腿子一年到头能在地里刨几个钱,家里一旦有人病了伤了,全都得勒紧裤腰带,还有那祖上没甚家产,打赤脚的就更穷,各个村子都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


    旁人如何想陆谷无法知晓,山路颠簸,竹篮里装着鸡蛋,不敢放在板车上,只能他提在手里,走得就慢些,一路也小心护着,生怕撞碎了蛋。


    比起前两次上山,如今天热穿得衣裳薄,走路时无论腿还是胳膊都不受捆制,变得轻松了些。


    翻过山头又下坡,一路走走停停,终是到了。


    刚过晌午,日头依旧晒,乖仔饮够了水,湿漉漉的嘴巴往下滴答水迹,它吐着舌头趴在阴凉处歇息,大灰和大黑也是如此,纵使在山上跑惯了,走这么久肯定会累。


    沈玄青从外面提了一桶水回来,陆谷蹲在泥炉前已经点燃了火。


    陶罐架在泥炉上烧水,他俩坐在阴影处歇息,觉得饿了从小布袋里摸出凉馒头啃一口,天热,吃凉的不打紧,白面馒头挺软和的。


    乖仔用爪子扒拉他鞋面,陆谷只好给它掰了一小块馒头,人有馋人,狗也有馋狗,每次无论他吃什么,乖仔都想尝尝。


    “累了等下睡一觉,多歇歇。”沈玄青三两口吃完一个馒头,见陶罐里的水开了,起身去厨房拿了大勺和碗出来。


    今天没有活要干,他俩吃喝完后填饱肚子,就回房歇下了。


    躺下后陆谷没有立即睡着,山里比山下要凉快些,还得盖条厚被子,太薄的睡着后会觉得冷。


    他手里捏着草蝈蝈玩,上来时放在鸡蛋篮子里,就怕揣在怀中挤坏了。


    沈玄青一进来看见就笑了,说道:“不如我再给你编个草笼子,把蝈蝈放进去养。”


    “编大些,它头上两根须须这么长呢,太小会挤折了。”陆谷认真道。


    沈玄青忍俊不禁,说:“好,编个大的,到时候给草笼上系一根绳,就能挂起来。”


    “那感情好。”陆谷一点没客气。


    等沈玄青上床后,他把手里的蝈蝈放在枕边,不再玩了。


    也不知谁先主动,两人习惯性抱在一起,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亲着搂着小闹一阵就睡了。


    树影婆娑,房间里安静下来,外面三条狗也分别找了个地儿趴下,全都昏昏欲睡。


    ——


    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山溪潺潺从竹林中间流过,溪边草木丰茂,地上有破土而出的小竹笋,过两天才能长高。


    陆谷挑着细长的笋子掰了二十几根,这种笋的笋壳上有小毛刺,有点扎手,他就从旁边树上摘了一片大叶子,包着竹笋就好掰多了。


    竹筐一小半被笋子占据,溪水旁长了不少水芹,茎叶顺着水流摆动。


    他过去捡嫩些的掐了半筐,这里的水实在清澈,还长了水缕菜,嫩茎和叶子焯过水后能炒着吃凉拌吃,还能剁碎了和面粉搅在一起蒸熟了吃。


    瞧见有春蒿尖,他掐了许多嫩尖尖,这东西单一烧个菜汤好,和肉一起滚汤也不错。


    许多野菜到夏天长老了,只能挑嫩的地方吃。竹筐里塞的满满当当,这些笋子和野菜足够他和沈玄青吃两三天,就起身背好筐子,喊上在不远处玩耍的乖仔一起往回走。


    回去后他先到河边洗菜,野菜都倒出来,他把竹筐浸在河水里涮洗干净,等下要装菜呢。


    竹笋壳一层层剥下来,到露出里面的笋肉就不多了,白色鲜嫩的笋子比较干净,在水里涮一涮就好,打盆清水泡起来,今天吃不完,能留到明天。


    水芹和水缕菜一一洗净,春蒿尖也都用指腹搓干净了,三四样菜连同竹筐都是湿淋淋的,不好往身上背,只能拎着背绳。


    前两天把带上来的一吊肉吃完了,陆谷把笋子泡在木盆里,心道今日做几碗素菜就好。


    起锅烧水,焯好水缕菜后很快上锅蒸,他给灶底添好柴火,不用再管这边,从盆里捞出八个竹笋咚咚咚切成丝,再到院里挖了头新蒜。


    等水缕菜蒸好,太阳朝西走了,陆谷把所有菜都切了,一碗清炒笋丝,一碗猪油蒜片炒水芹,再用春蒿尖滚个素汤,这些等下再做来得及,炒太早沈玄青还没回来。


    锅盖一打开,菜面闻着实在是香,他没忍住,趁着热乎盛了半碗先尝尝,还给呜呜直叫的乖仔分了两口。


    院里木架上的竹匾晒了一些药材,他翻了翻,好叫晒得均匀。


    自家编的竹匾竹筐其实挺粗糙的,无论剖竹分解还是编制都不如正儿八经的篾匠手那么精巧,但足够家里用了,不必花钱去买。


    前后院的菜地昨天浇过了,之前下山太久,有干死的早已拔掉。


    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不知道沈玄青今天回来要不要洗澡,近来炎热,在山里跑一圈浑身都是汗,就得勤洗。


    陆谷提上木桶出门打水,乖仔跟着他跑,日子一如既往,说忙不忙,说闲也闲不下来。


    再有这半桶水就满了,快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看向前面林子,沈玄青总是从东边林子回来。


    树影重重,遍地绿意掩映,忽然,乖仔冲着那边林子狂吠,眼神变得警惕。


    “汪汪!”


    陆谷从没见过它这幅模样,心中一惊,他离院门还有十来步远,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可脚下还没来得及跑,就和林子里那头毛厚嘴长、獠牙外翻的野猪对上视线。


    公野猪脸长丑陋,身躯也庞大,这东西皮糙肉厚性情凶猛,别说人了,饿极了甚至会捕猎幼鹿,压根儿就不是吃素的。


    在公野猪冲过来时,陆谷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不已,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手里的木桶哐当落地,水溅了一裤管,他腿脚俱软,但心里知道决不能瘫坐在地,野猪是会咬死人的!


    乖仔疯狂吠叫,尖牙外露,明显着急又焦躁。


    院门就在眼前,可谁知几百斤的山猪跑起来竟那般快,地面都似在震颤,那双猪眼镶嵌在长脸上明明很小,但一眼就能看出它浓烈的攻击性,除了残忍再无任何其他情绪。


    野猪的长嘴和獠牙平时连地面都能拱开,那么长的獠牙,被戳一下身上就是个血洞。


    陆谷惊慌失措,几乎是连滚带爬,在公野猪袭来之前跑进了院子。


    “乖仔!”他煞白着脸,颤抖的声音有几分尖利,想把乖仔喊进来。


    可院门还没关上,公野猪裹挟着一阵腥风冲到近前,原本想进门的乖仔被逼无奈,当即往后退去。


    这野猪太大了,根本不是乖仔一只狗能对付的。


    见野猪攻击乖仔,陆谷眼里当即就掉下眼泪,拼命喊:“乖仔,快回来,回来!”


    有长树干顶院门,只要狗回来,他把门顶好就不怕了。


    他这一喊被公野猪听到,转头如一座黑色小山一样奔来,陆谷从未面对这样庞大丑陋的可怖野兽,骇得肝胆俱裂,求生本能让他咬牙将院门关上,飞快将门闩插好。


    “轰隆”一声,院门被顶的震动,门板和泥墙的接缝处簌簌落下尘土。


    这头公野猪少说也有三百斤,冲击力极强,第二次撞过来时,咬牙拼着力气抱长树干的陆谷听到咔嚓一声,木门闩断了。


    院门已经足够高大结实了,但没有长树干顶着,绝对撑不住第三下。


    陆谷几乎都能看到野猪撞开院门的惨景,可外面传来乖仔更猛的叫声,叫声停一下后,门外野猪似乎掉转了身躯,他没敢停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生生将沈玄青都得费力气才能抱起来的长树干连拖带抱弄到了门后,死死顶住了。


    院门不再被撞击,他双臂颤抖,几乎是从长树干上滑下来的,瘫坐在地。


    门外狗叫声远去,他屁股刚挨着地面就爬起来,擦一把眼泪冲着门外喊:“乖仔!”


    他不想把狗关在门外,可这会儿绝不能开,四下环顾,他把墙边靠着的梯子搬过来,连眼泪都顾不上擦,三两下爬上去,趴在墙头往外看。


    乖仔一边挑衅,逮着空子试图撕咬野猪,一边往远处跑,看样子,是想把那头公野猪引开。


    比起野猪庞大的身躯,它看起来比平时小多了,要不是机灵跑得快,怕是早就被咬伤。


    陆谷哽咽着,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瞅着乖仔把野猪越引越远,渐渐连狗叫声都变得遥远。


    第125章


    日暮黄昏,陆谷站在梯子上惊惧未消,擦一把脸上泪痕冲着外面山林喊:“乖仔!”


    林子里没有狗叫声回应,他眼前只有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遮挡住视线。地面溅起的尘土和被刨乱拱翻的草丛烟尘渐消,除了这些痕迹,再无别的动静。


    风再次吹起来,林稍摆动不止,已到黄昏,山里凉的很快,陆谷浑身上下都蹭了灰,脸上的灰土又被泪水冲刷,狼狈不已。


    他愣愣扒在墙头,神色怔忪迷茫,在听不到任何回应后又落下泪来,天色晚了,他不敢出去找乖仔,连院门都不敢打开,于是越想越难过,几欲掩面痛哭。


    泪水吧嗒吧嗒落在泥墙和衣服上,他脸上变得更脏,紧抿着嘴极力想克制哭泣这样没有丝毫作用的事,但眼泪就是忍不住,越流越多。


    直到几声狗叫传来,他慌忙抬头去看,却是大灰和大黑从东边林子窜出来,跑得比平时快多了,犹如两阵风,很快就到了院门前,抬头冲着他汪汪叫了两声。


    沈玄青回来了。


    陆谷再顾不得别的,几乎是从梯子上滑下去的,咬着牙费劲将顶门的长树干挪开,院门一开,大灰就从外面挤进来,围着他摇尾巴,但神情和往常完全不同,像是闻到了野兽的味道而变得焦躁。


    大黑低头嗅闻地面的痕迹,陆谷顾不上它俩,只往东边林子瞧。


    很快,一个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树木之间,沈玄青胸膛剧烈起伏,背上的竹筐不见了,看到他在门口后神色才不再焦急。


    陆谷眼泪更止不住,同样朝沈玄青跑过去。


    “你有没有事?”沈玄青喘息急促,他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有野猪拱过的地面,那踪迹竟是一路朝着院子的方向来,心惊胆战之下,连竹筐和猎物都丢了,卸了重量就往回跑,只背长弓和箭筒,大灰和大黑也嗅到野猪的味道,跑在了他前面。


    陆谷泪眼婆娑,喉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终于找到了声音,哭着说:“乖仔,乖仔引开了野猪,跑远了,我找不到它,找不到。”


    见陆谷身上除了蹭到灰土以外没任何伤势,沈玄青这才放心,听他一说才发现乖仔不在,四下环顾之间,发现院门口的地面有践踏过的痕迹,心中一凛,连忙问道:“你和野猪打过照面了?”


    “嗯。”陆谷点着头落泪,抬手用沾了灰尘的衣袖重重擦一下脸,脸上就更脏,但他浑然不觉,只开口道:“乖仔被野猪追,跑远了,它一个对付不了,要怎么办。”


    沈玄青看一眼那边往远处而去的痕迹,面上变得凝重。


    深山很大,有的树林子又密,根本不知道乖仔会跑向哪里,若真的出去找,沿着痕迹该是能找到的,可再有不到两刻钟天就黑了,到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不像前山,多几个人点上火把就敢在夜里搜寻呼唤,深处是有豺狼虎豹的,若引来了嗜血吃肉的猛兽,连命都保不住。


    “先回去。”沈玄青沉声道。


    等他看到被撞击过的院门,还有折裂的木门闩,脸色越发不好,这一看就是头不小的野猪。


    “是头公的,又黑又大,长了一对朝外翻起来的长牙。”陆谷不再哭了,擦着眼泪跟他说起方才的情景:“野猪撵我,我跑进院里,想让乖仔也进来,可野猪冲过来它只能往后退,就进不来了,我关上门野猪就撞门,差点撞开,我那会儿还没把树干顶上,乖仔就在外面把野猪引走了。”


    “嗯。”沈玄青皱着眉思索,山里的公野猪常常独自觅食,倒不必担心会有野猪群在附近,只是这种东西昼伏夜出,还追着乖仔远去了,万一路上遇到,他手里就算有砍刀都无法正面对付。


    野猪皮糙肉厚,若一击不中反倒会使其发狂,红了眼就横冲乱撞,别说咬死人了,它们什么都吃,估计连尸首都会啃食。


    左思右想没有任何办法,沈玄青只得开口:“明天一早,我带大灰出去找它。”


    陆谷抬头怔怔看着他,连唇色都是苍白的,喃喃说道:“那乖仔……”


    沈玄青心头沉重,有几分愧疚,微抿了下唇说:“乖仔机灵,应该不会出事,夜里找个隐蔽的地儿藏起来,只消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它。”


    “嗯。”陆谷点头,他刚才太着急,现在一想夜里危险,肯定不能让沈玄青出去。


    “天快黑了,收拾一下,先把门顶好。”沈玄青说着,到门口把滚在地上的木桶提了回来,至于扔在路上的竹筐和猎物,等明天找到乖仔再说。


    院门合上之后,陆谷心里依旧难受,他和沈玄青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盼着乖仔足够机灵别出事,它本来就聪明,夜里应该会藏好自己。


    ——


    天色一亮,沈玄青就带着大灰出门去找乖仔了,把大黑留下了。


    两人昨天晚上都没睡安稳,陆谷一闭眼不是那头丑陋凶恶的野猪冲他袭来,就是乖仔找不到了,时不时就惊醒,这会儿坐在门槛上看着沈玄青离开,他神色疲倦,眼底有着乌青,但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想在这里等沈玄青找到乖仔带回来。


    “乖仔!”


    沈玄青循着地面痕迹一路往前找,喊声回荡在山林谷壑之间。大灰似乎知道他们是出来找乖仔,昂首对着远处长声呜汪。


    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地上痕迹逐渐变浅,他停下仔细甄别一番,应该是野猪没追上乖仔,朝另一边去了。


    野猪觅食过的痕迹,还有地上的粪便以及树干石头上挂的几缕毛发,对猎手来说是很容易分辨出的,然而狗的体型小,又是吃肉的,不会啃食草叶树木,在泥地上跑过还好,能看到脚印,一旦钻进深林子里,这里人迹罕至,遍地不是落叶就是高高低低的草丛,踪迹就很难寻到。


    当下之急是先找到乖仔,不然它要是乱跑,在深山里迷了路,越跑越远,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顺着乖仔留下的一两个爪印,他带着大灰继续往前走,为尽快找到没有绕路,高高矮矮的树木和藤蔓弄了一身脏,还碰到好几窝蛇,幸而他常在山里跑,也不惧蛇虫鼠蚁一类,再有大灰十分机警,发现蛇后会提醒他。


    再次失去乖仔的脚印后,沈玄青只能等大灰在附近嗅闻,他目力耳力好,但没法像狗鼻子那样灵。


    大灰往一片密林子里跑,还转头冲他叫一声,他心里一沉,果真钻进这种深林子里了。


    但这也不能怪乖仔,它只是忠心护主的狗,在外面游荡一晚上,去哪里都有可能。


    “乖仔!”


    他走进林子高声呼唤,却没听到任何回应。


    ——


    陆谷坐在门槛上等待,一直望着沈玄青离开的方向,大黑站在旁边时不时打转,像是知道他情绪不高,连摇尾巴都是沉闷地摆动一两下。


    太阳渐渐爬高,他走神发愣,一会儿觉得等待难熬,一会儿抬头看看,被阳光刺的眯起眼睛,这才发现快到晌午了。


    昨天晚饭草草扒拉了几口,到这会儿了,他方才觉出胃中饥饿,便起身到厨房摸了两个白面馒头,扔给大黑一个,他坐在泥炉前边烧水边啃。


    家里今年打的麦子多,这回上来带了不少新面,能天天吃到白馒头。


    这一等便是大半天,太阳朝西边移了,陆谷坐在门槛上越发不安,沈玄青一直不回来,是不是没找到乖仔,还是说,乖仔真的出事了?


    有的时候,身旁没个宽解的人在,一个人会越想越害怕,脑子里什么坏事糟糕事都会浮现,他脸色都白起来,也坐不住了,要不是沈玄青走之前跟他说在这里等,恐怕已经带大黑出门了。


    陆谷不傻,冲动让他想自己去找沈玄青,可他也知道山里危险,凭他这点微末的本事,连猎兔子都不会,就算带上大黑也是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日头渐渐往西边坠,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陆谷一颗心似乎也在往下坠,他怕乖仔出事,也怕沈玄青出事,满心都是惶恐。


    心口处又酸又紧,直叫他喘不过气,只能用力攥住裤管,想哭哭不出来,那种难受几乎要将他淹没。


    差点绝望之际,趴在他脚边的大黑忽然一抬头,耳朵都支棱了一下,冲着远处叫两声,爬起来就往那边跑。


    陆谷脚下比想法还快,跟在大黑后面一同跑,家里的狗都聪明,只要是他们自家人回来,都会跑出去迎接,大黑这反应,一看就是沈玄青回来了。


    “汪!”


    熟悉的狗叫声从远处响起,他脚步顿住,眼泪不知不觉淌出来,养了这么久,他当然能分清乖仔的声音。


    “乖仔!”他喊一声,擦擦眼泪急急跑了两步,就看到乖仔出现在低处的缓坡上,一看见他就越发兴奋,跑得更快了。


    扑到跟前的狼青犬尾巴摇的飞快,几乎都能看见残影了,乖仔屁股都在扭,喉间发出嘤嘤呜呜的动静,它甚至人立起来,前爪搭在陆谷肚子上,被摸的耳朵都朝后,还直舔陆谷脸颊和摸它的手。


    陆谷这回没嫌弃它舔上来,边哭边揉毛茸茸的狗头,等看见后面沈玄青和大灰走过来后,这才让乖仔下去。


    一晚没见,乖仔也很是想他,不断蹭他腿,尾巴摇的就没停过。


    “你没事。”陆谷鼻音很重,听起来闷闷的。


    “没事。”沈玄青露出个笑,身上头上都是脏灰,但丝毫不影响他笑容的灿烂,弯腰拍拍大灰脑袋,说:“这回多亏了大灰,是它找到了乖仔。”


    第126章


    “大灰找到的?”


    陆谷眼神惊奇,说着就去揉揉大灰狗头,比起狗崽尾巴兴奋地摇个不停,大灰只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脑袋,但身后毛茸茸的尾巴也在不断摆动,足以显示它的高兴。


    “嗯。”沈玄青点头,天色不早了,他率先往上走,说道:“晌午我又渴又累,在溪边歇息啃干粮,大灰自己跑了,喊都喊不住,只能任它去,我跟在后面边走边喊它和乖仔名字,好让它能听到声音,知道我在哪里。”


    “狗鼻子都灵,又跑得快,我也不知道大灰上哪里找到的,只听到很远的地方它和乖仔一起叫,我怕迷了方向,就站在原地喊它俩名字等待。”


    回到院子后,陆谷给饿了一天的乖仔掰了两个馒头,它吃得狼吞虎咽,一点都没嫌弃不是肉,大灰也在吃馒头喝水。


    见沈玄青头发和衣裳都脏了,他说道:“你先洗手,我去做饭,等会儿吃完了烧水洗洗头发。”


    “嗯。”沈玄青开口道:“我去带大黑把竹筐捡回来,昨天活捉了两只山鸡和一只笨山雀,不知道还在不在。”


    陆谷进厨房忙去了,昨天下午切的水芹没炒,水缕菜面蒸的多,还剩了两碗,热一热就能吃,他把水盆里泡的笋子全捞上来切成丝,乖仔和沈玄青都回来了,昨天晚上没好好吃,今天就得多炒点菜。


    林子里,沈玄青和大黑找到了竹筐,里面柴刀还在,被绑了脚的山鸡在离竹筐不远的地方,两只都没死,至于那只受了伤的笨山雀,不用他去找,大黑顺着地上点点血迹在半里开外的草丛里找到了。


    笨山雀体型比山鸡大,不会飞但爪子和鸟喙都异常锋利,他昨天抓的时候用了羽箭,射中翅膀伤到了,一晚上过去,笨山雀被缠住鸟嘴没办法发出叫声,逃跑时翅膀乱动,血流了很多,已经气绝了。


    他拎起笨山雀往大竹筐里一塞,心道回去刚好杀了,给乖仔它们吃。


    也是因这里离院子不远了,十几年前老猎户和一些同行为挣钱,联起手在山里大肆围猎追捕,将野兽逼退到更深的山里,不然这几只猎物恐怕昨天夜里就被吃了。


    比起早上的愁云罩顶,吃饭时陆谷和沈玄青脸上都有了笑意。


    太阳还没落下山,回到家的乖仔趴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抱着一大块山雀肉啃,大灰和大黑同样如此,不过没有它懒,那两只都是站着吃。


    一缕青烟飘起,陆谷和沈玄青在厨房烧洗澡水。


    沈玄青往灶底添柴,说道:“明天歇歇,后天我送你回家。”


    陆谷愣一下,没说话只看向他。


    他轻叹一声,开口:“山里野兽多,尤其夏天,比往常更爱乱跑,不说虎熊,野猪性情凶猛,还是在家待着好些。”


    “那我回去了,你吃饭怎么办?”陆谷皱起眉头。


    沈玄青笑一下,说:“我又不是什么饭都不会做,从前在山上也没饿死,这你不用操心。”


    “如今家里已养起兔子,我送你下山后不急着上来,在前山也能打到兔子,费几天功夫,再弄上十对种兔,你在家打草喂养,我上山后就不用再抓这些小东西,俭省出精力,捡着鹿啊羊啊的打,不说鹿了,光一头羊最少也能卖个一两银子,比卖兔子山鸡要多挣钱。”


    “只打大猎物的话,只要打到就拖下山去卖,就算一个月只卖一头羊,也有一两银子的进账,如此,在山上待的时候也短,估计住几天就能下去,回家后不还是吃你做的饭。”


    沈玄青说着,还笑道:“前两年我刚出师,技艺不够纯熟时都能打到羊,不过那是因为运气好,今年上山运气差点,家里又忙,只打到一头黑蹄羊,后头只要我不分心神打别的东西,追着踪迹寻过去,一定能猎到。”


    闻言,认真听他说话的陆谷重重点头,对沈玄青的本事他一直都坚信不疑。


    “若你下山了,也不用我再操心,大白要在家里看家,我把乖仔带上来,手里有三只猎犬,就更把稳。”沈玄青又说道:“家里地多禽畜也多,阿嫂有身孕,只有娘和大哥料理照顾,每天都有的忙,你回去了能帮忙,我一个月有十几天在家里,分一分活儿,就不会那么累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陆谷不得不点头同意,只是和沈玄青在一起待惯了,他心里有点闷,眉头尚未舒展。


    见状,沈玄青抓起他的手握紧,笑着说:“你在山下,我肯定得赶着回去。”


    这话让陆谷一下子红了耳朵,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在这样亲昵旖旎的玩笑话中,终是重展笑颜。


    ——


    第二天,沈玄青没有外出打猎,院门被野猪撞得有些松动,他左敲右钉拾掇好,又刨木头重新做了个长门闩。


    院门其实可以插三道门闩,陆谷那时候太慌张,况且野猪撞得急,只能想到去搬顶门的长树干,没来得及把另外两道门闩插上。


    陆谷帮不上这些忙,打了水在院里洗沈玄青换下的衣裳。


    他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听着沈玄青刨木头的动静,看向前院的菜地,他一走,沈玄青一个月在山上也住不了几天,不知道菜会不会干死,他想着就和沈玄青说了。


    沈玄青开口道:“干了也不打紧,在外面挖些野菜吃就好,再说还有后院的丝瓜和冬瓜,蔓都那么长了,不用管,再有两个月,靠天下雨估计也能结出来几个。”


    “有些东西不必太过惦记,你回家去了,和娘她们吃好喝好就成,家里种的菜不少,把那些打理好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陆谷心中宽解了几分,脸上露出个浅笑,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平静的一天过去,被野猪追赶的极度恐惧在沈玄青回来后有了安心感,只有出门看到地上的痕迹,才能想起当时的惊险。


    打包袱时,沈玄青在旁边帮忙,把他所有衣裳都放进去,不打算让他再上来了。


    锁好院门,陆谷心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慨,看一眼面前的院落,才转身和沈玄青下山。


    ——


    听着陆谷在山上的遭遇,卫兰香惊恐地睁大眼睛,嘴里嗬呀、哎呦的直叫唤,末了拍拍胸脯顺心口,说道:“得亏没事,以后啊,可别上去了。”


    乖仔在院子里玩蹴鞠球,卫兰香看着它又说:“你和二青常说它聪明,怪道是呢,可真机灵,知道护主,当真是条好狗。”


    从前她老觉得给狗吃太多肉实在心疼,这会子一看乖仔毛顺壮实,长得威风,连大野猪都不怕,就觉得肉没白吃,以后也得照这样养才好呢。


    “谷子哥哥,那以后你就在家里了?”沈雁在旁边问道。


    “嗯,以后不上去了。”陆谷答道,但又补了一句:“我也不知,说不定你二青哥太忙,没工夫做饭,我跟上去做几天饭也是行的。”


    野猪带来的阴影让他惧怕,但在山上住了许久,也知道那天只是偶然,平常院子周围两三里以内是没有大野兽的。


    “在家里也好,我做针线有伴了,咱俩也能一起打草放鸭子。”沈雁是高兴的。


    近来纪秋月肚子大了,不好陪她去河边,沈尧青和卫兰香又要忙新宅子和地里的活,早上放鸭子的时候她只能带上大白,在河边碰到村里人也说不了几句话,多数都是她自己待着。


    “嗯,咱俩一起。”陆谷笑着答应。


    沈玄青在家里住了七八天,天天带着三只狗进山活捉兔子,这里比深山的兔子能少些,但找一找也能打到,还真凑齐了十对种兔,至于多出来的几只,因不够壮实他没看上,关在老宅子后院的窝里暂时养起来,家里人想吃了再宰杀。


    这天一早,他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说道:“行了,回去吧,不用跟着,我过几天就下来。”


    “嗯。”陆谷点点头,站在院门前看着他走上缓坡,乖仔回头冲着他叫几声,像是有些不舍,他这才转身回去。


    在家忙是忙,但比山上安宁多了,村里人也多,不必太过担心会有野兽袭击。


    陆谷并不知道,上山后的沈玄青没有去找鹿和羊的踪迹,他从柴房角落的缝隙里翻出用布包裹的东西,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三根比寻常羽箭箭头要大的精铁重箭头,只三根就沉甸甸的。


    指腹在箭头尖上轻轻一触,许久没用依旧尖利,这是老猎户当年给他的,重箭头杀伤力强,好对付野猪这种皮糙肉厚的东西。


    沈玄青花了一整天做箭杆和箭羽,待拉弓试过好几遍后才满意,这样的准备还不够,他带着狗在山里找了半日的麻毒草,碾碎捣出小半碗汁水,将其中一支箭头浸在里面。


    一夜浸泡,麻毒汁将箭头染得黑深,他用布严严实实裹住两只手掌,才敢用布条擦拭箭头,待擦干之后,箭头在太阳底下映出诡异黑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的。


    麻毒草汁液沾到哪里哪里就麻痹,四五天才能消退,不是致命的毒药,但药性猛烈。


    即便有重箭头在手,几百斤的公野猪若不能一击毙命,伤痛会让它们发狂,凶性大发之下就红了眼,他和狗都有危险,而且野猪是记仇的东西,那头公野猪一看就不小,若真的记仇,日后趁他不备来袭,是极其危险的,不如他先下手为强。


    虽说过去快十天了,那头公野猪指不定游荡到了哪里,但既然它一路觅食到这里,附近没有别的公野猪,极大的可能会将这里圈成它的地盘,只要耐下性子去找,总会找到的。


    第127章


    晌午,蝉鸣不歇,太阳从树叶缝隙中投进密林子,沈玄青极为小心地爬上一棵高树,他屏息凝神,行动之间发出的声音十分轻微。


    长弓和箭筒背于背上,长刀和麻绳藏在一堆树枝草丛之中,他爬的很高,身影掩映在树叶之中,找好栖身的结实枝干后,连抱树干都不用,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唯有风吹来时才能瞥见衣衫微摆。


    中午太阳大,野猪躲进了密林子里,他带着狗找了整整两天,今日在东南边才发现了这头公野猪的踪迹。


    南边是他下山回家的方向,这边的野猪早就被老猎户打死打跑了,他完全可以确定就是那头。


    树叶微摇,沈玄青轻轻拨开面前的树叶子,看向远处那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公野猪就睡在里面。


    有大灰这个头狗在,打猎时只有它动了,其他两只狗才会伺机而动,此时它们都伏在矮坡后面等待,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乖仔聪明,惯会有样学样,训了两天便知道如何做,只是还不如大狗沉稳,沈玄青爬的高看得远,在林间缝隙里能看到它尾巴不停在动。


    已确定野猪的方位,今日来不及在附近挖陷阱,像这样大的野猪,小陷阱是不好对付的,况且野猪嗅觉分外敏锐,挖土势必会出汗,身上人味儿就重了,此时连身上被他抹了草汁的狗也只能绕着走开,躲在一里开外的下风口,不敢靠的太近。


    密林子幽深安静,忽而听的一声如鸟如隼的口哨声,尖利刺耳,惊得林中飞鸟腾空,树梢乱颤。


    猎犬一跃而起,飞奔而来。


    与此同时,灌木丛底下陡然冲出一个黝黑庞大的身躯。


    躲在树上的沈玄青一看这公野猪果真不小,外翻的獠牙粗而长,再有几年,成野猪王都不是问题,他心中越发凛然,若那天陆谷没来得及跑,是真的会丧命。


    反手摘下长弓,他动作极快,眨眼间就搭箭开弓,受惊的野猪横冲直撞,它像是认出了乖仔,直直朝那边冲去。


    别说一只狗了,就是三条猎犬齐上都无法将它咬死,这么大的野猪皮糙肉也厚,咬一口都不一定能伤到它。


    沈玄青冷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随着野猪跑动而移动箭尖,只有瞄准了才能一击即中。


    野猪唯一的弱点是额头正中,三条狗合力撕咬和躲闪,加之野猪不断乱动,让他难以松弦出箭。


    平时好脾气的乖仔尖牙外露,呲牙低吼,活脱脱一副恶犬的模样,大黑生性凶猛,咬红眼连主人都不认,它身躯看着细瘦,但精明又凶恶。


    三只狗从三个方向袭击围拢,你来我往之间,有大灰这条头狗带领,一步步将公野猪朝沈玄青那边逼近。


    乖仔被追袭,公野猪的冲击力十分强悍,跑起来也一点都不慢,它只能飞快在前面跑,试图将野猪引过来。


    机会来了。


    树上的沈玄青悄无声息瞄准野猪额头正中,重箭倏然射出,须臾之间只待结果。


    然而野猪敏锐,能在豺狼虎豹这些天敌环伺下长到这么大,它也是有本事的,兽类本就比人更容易觉察到危机。


    不过眨眼的功夫,重箭射来,破风声让它察觉到动静,危机之下生生掉了个转,重箭破皮肉而入,只插进它脖颈之中。


    差点被咬到的乖仔窜出去一段路,这才停下回头。


    公野猪脖颈间流下血,身形也在摇晃,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没有倒下,麻毒汁对人来说沾之即中,没有破皮都能麻痹。


    沈玄青并不畏惧,他从树上滑下来,和重新打起精神的公野猪对上视线。


    常说猪笨,可事实并非如此,那野猪身形实在庞大,看见他后便冲将过来。


    沈玄青站在原地搭箭拉弓,瞄准了野猪额头,寻常羽箭对付不了野猪,这重箭头就不一样了。


    箭未射出去,快冲到跟前的公野猪轰然倒下,丑陋的长嘴和獠牙离沈玄青不过四五步远。


    尘土飞扬,沈玄青收起弓箭,抬手扇了扇面前的脏灰。


    若非知道麻毒草药性猛烈,如同见血封喉一般,他不会如此镇静,也是因这头公野猪实在太大,药性起效需等一阵,不然中箭后就被放倒了。


    为防意外,他转身从树枝底下抽出长刀,照着野猪额头正中狠狠插进去。


    野猪气绝再无爬起来的可能,沈玄青吹一声口哨,猎犬收起尖牙不再低吼,恢复了常态。


    践踏过的地面湿泥翻上来,草木十分狼藉,看着倒在面前的大野猪,他这才放下心。


    狗都围上来嗅闻,怕它们沾到野猪脖颈处的血迹,他厉声喝退了狗,抓起野猪一条后腿往河边方向拖。


    沿途地上草叶上都是血迹,这野猪着实不轻,起码有个三百五十斤,是个大家伙。


    到河边以后,沈玄青手一松,野猪后腿重重落地,猪身都颤了颤。


    河水湍急河面宽阔,哗哗哗流淌,这里依旧是深山,河水离村子很远很远。


    他拔下野猪脖颈间的重箭,箭头是淬了麻毒汁的,他蹲在河边,单手往箭头上撩水,血水顺着箭尖往河岸泥地上滴落,待血迹干净之后,他这才把箭横放在岸上,箭头浸在水里,箭身用石头压着。


    麻毒汁沾了血更猛烈,在河水里冲洗一下才好,这河道蜿蜒曲折,离山脚下的村子很长很长,毒性被这么大的河流稀释,是不会有事的,十几年前他师父就是这样做。


    拔出野猪额头上的长刀,将猪脖子上的箭伤又削又割,剜下一大块肉来,泛着黑的血水在地上越流越多。


    沈玄青扔了那块肉,也不让狗吃。


    浓重的血腥气让三只狗都不断嗅闻,鼻子一动一动的,它们对这气息尤为敏感。


    待脖子处的血流了许多后,沈玄青把野猪拖拽过来,将猪头和脖子浸在湍急的水流当中。


    白色的河水顷刻间变红,又被冲向远处,等再看不到血水后,他才把野猪拽上来。


    至于地上那一滩血迹,他用脚踢土,也用手捧,将沾了麻毒汁的血迹掩埋起来。倒不是他好心,怕别的野物中了麻毒,血迹会引来嗜血的猛兽,还是遮掩一下为好。


    这么重的野猪拖来拽去属实费力气,他在原地歇一下,抬头看看天色,刚过晌午,能赶回去,他将弓箭长刀背好,用麻绳绑了野猪两条后腿,将绳子拽上肩膀,就这么拖着下山去了。


    最近几天就是为猎这头畜生,早起出门时已将院门锁好了,连回去都不用。


    放干野猪的血是怕有什么东西一路循着血腥味道跟在后面,他拖着如此沉重的野猪,肯定走不快。


    除了隐患也报了仇,沈玄青心情不错,神色不像刚上山时那样紧绷。算上今日,他已在山上待了六天,带回去这头野猪,想来陆谷也会高兴,能卖不少钱呢。


    他一路走,身后野猪在地上拖出痕迹,有狗在身前身后跑着,倒也不怕。


    ——


    时至傍晚,陆谷在家正吃饭,就听见外面乖仔的叫声,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匆匆到门口看去了。


    卫兰香和沈尧青在他后面,几人一看从缓坡上出现的沈玄青弓着背拽着胸前麻绳,连忙就去接应。


    “这么大!”卫兰香惊异,连沈尧青看见野猪都吓了一跳。


    沈玄青放下麻绳松了松肩膀,露出个笑说:“可不是,三百五十斤朝上,这一路沉的。”


    他又看向陆谷,眼眸越发亮,问道:“你看看,是不是这头。”


    野猪在山路上又刮又蹭,脖子上的肉少了一大块,猪鬃凌乱不堪,几乎能说上面目全非了,但陆谷一瞧野猪骇人的体型,如此庞大,还有那对獠牙,昨天晚上他还梦到了呢,梦里差点被野猪咬。


    “是这个。”他点头道,但眼神依旧惊异,这么大的公野猪,沈玄青竟当真猎到了。


    他惊讶至极的眼神让沈玄青满意又得意,这几天在山上吃的苦头就什么都不算了。


    “娘,别乱碰,我给箭上抹了麻毒汁,仔细误中了。”一转头看见卫兰香好奇去看猪脖子上的伤,沈玄青连忙开口。


    卫兰香刚想伸出去的手立马缩回去。


    沈尧青接过麻绳,拖着野猪往家里走,沈玄青和陆谷走在一处,说:“这猪肉眼下吃不得,等明天挖些药草熬一锅水,猪肉在里头洗上两三遍才能吃。”


    “我知道,明天一早我就去挖。”卫兰香以前听老猎户说过,中了麻毒的野物要用善草熬出来的水洗,如此才可将药性洗掉。


    麻毒虽烈,但只是会麻痹,就算不用善草洗,过四五天药效就退了,可现在是夏天,肉不好放,只能紧着来,再说吃食上的东西,还是谨慎些为好。


    “咱自家也吃不完啊。”卫兰香又说道。


    沈玄青便说:“已经死了,不是现宰的活猪,肉也得洗过才能卖,看村里有谁要买,算便宜些,十文一斤。”


    邻村孟大岳前几天杀猪,一斤要十七文呢,这还是便宜的,贵的时候要二十文,他们只卖十文钱确实太便宜,不过这头野猪实在是大,剖脏腑剥皮骨就算只剩下一百斤肉,那也能挣一千文,一两银子的进账,更何况肉肯定在一百斤朝上。


    卫兰香在心里琢磨盘算,算清后喜笑颜开。


    纪秋月和沈雁在院门等他们,瞧见拖回来一头大野猪,两人俱是吓了一跳,隔壁苗大娘出门倒刷锅水,惊得眼睛都瞪圆了,直对着门里喊:“春生,他爹!快出来看啊!”


    第128章


    苗大娘一喊,别说她家了,连全子家都跑出来看,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如此庞大的野猪往沈家二房门口一放,围看的人越来越多,大陈和他媳妇都跑来了,摸着野猪獠牙嘴里直嘶气,说道:“这对牙可真不小。”


    许多人的手在野猪身上又拍又摸,丝毫不嫌弃猪身拖了一路沾到的脏污。


    公野猪住在山里,并无劁猪匠给去势,这么大一头公猪,膻腥味道还是挺重的。


    别人还好说,惊奇于野猪躯体的庞大,没有离开,纪秋月有些受不住膻味,先回屋去了,再者外面人多,她肚子又大,还是回去好些,省得挤撞到了。


    “哟,这脖子上的肉怎么没了?”大伯娘周云芝听闻打到猎物,匆匆跑来看。


    乡下人有口肉吃就很是不错了,哪管肉糙还是膻腥味儿重,就算她家日子不错,见到如此大的野猪,眼珠子都能瞪红了。


    不待沈家二房人解释,好几个村里人七嘴八舌就将野猪中了麻毒汁的事说了出来。


    对此沈玄青没有隐瞒,麻毒汁再怎么也算是一种毒,村里人若不嫌弃那就来买,若有嫌弃的,他没必要丧良心瞒着人家。


    林金虎弯腰“啪啪”拍打野猪肚子,见猪肚子直颤晃悠,叹道:“还挺肥的。”


    有胆大的妇人转到血肉模糊的猪头那边,瞧见脖子和额头正中的血洞吓一跳,但没有后退,盯着野猪异常长的嘴直摇头:“这山里的大野猪面貌当真丑陋。”


    陆谷听见,没有言语但心里是无比赞同的,那天他吓坏了,慌张逃命之下,还是记住了野猪丑陋可怖的长嘴黑脸。


    乖仔嘤嘤叫,他一听就知道是饿了,带狗进门给喂吃的。


    沈顺德围着野猪转一圈,最后停在猪头前,盯着这对野猪牙看了好半天,背着手一副大伯做派,微昂起头对比他高的沈玄青说:“二青,这牙着实凶野啊。”


    他没要猪肉也没提猪骨头,谁都能听出是看上这对野猪牙了。


    “听人说,磨好的野猪牙用白银箍住,是能辟邪的。”沈顺德再次试探。


    沈玄青笑一下,顺着他的话点头,说:“我也曾听过。”


    闻言,沈顺德眼睛微亮,想继续往下说。


    一旁的沈顺旺皱起眉,对他这个嫌贫爱富爱贪便宜的大哥属实有点看不顺眼,二哥不在了,两个侄儿好不容易把日子过起来,做长辈的,怎么能伸手问侄儿要东西。


    但沈顺德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玄青打断了。


    “多亏大伯提醒,自阿嫂有身孕以来,村里好几桩白事,肚里的侄儿不大顺,我正想磨了野猪牙挂在家里,好给阿嫂和孩子驱驱邪,再有一个月就到日子了,还是保保平安为好。”


    沈玄青眼神坦荡,面上看起来并无挤兑或是拂沈顺德面子的意思,甚至还谢了一句。


    光张家就死了两个人,年后村里也有一个年纪大的老人去世,他这话倒是十分有道理,连沈顺旺都点点头,说道:“理应如此,添丁可是大事,谨慎些最好。”


    讨要东西不成,沈顺德一张老脸有些放不住,露出尴尬之色,周云芝嫌弃他连这点面子都没有,上不得台面,连野猪牙都讨不到,暗地里瞪了他一眼。


    沈顺德发觉被周云芝瞪了后脸色就变了,他向来爱端着架子,但这会儿是他自己讨了个没趣,周围人又多,不好发作,嘴唇嗫喏几下,最后铁青着脸回瞪过去。


    他俩之间的龃龉落在沈玄青眼中,脸上笑意不变。


    “天色不早了,明日咱们家宰猪熬草药,诸位叔叔婶婶若看得上,想吃就过来,一斤只卖十文。”沈尧青朗声笑道。


    “十文?”有人咂舌,这可比别家的猪肉便宜多了。


    “对,十文。”沈尧青点头,又说:“咱们这猪还得熬药洗,没别人现宰的活猪新鲜,村里都是自家邻居,卖给大家肯定便宜,就是这价钱不能再少了,二青从那么远的山上拖下来实在不易,打野猪更是惊险,见谅见谅。”


    他惯会说话,知道村里不少人都爱讨价还价,十文钱买一斤猪肉着实便宜,不能再少了,也得让他们家挣一点,不然就是赔本买卖。


    天色渐晚,院门口的人散了,沈玄青沈尧青两人将野猪拖回院子。


    “快洗手,米饭我给你盛好了。”陆谷舀好水将木盆端到木架上。


    “好。”沈玄青站在木架前洗手,他又给拿了野澡珠过来。


    饭桌上,一家人都笑得高兴,沈玄青中午就啃了俩冷馒头,一路赶回来正饿,把米饭和碗里青椒炒鸡蛋拌一拌,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待肚里饥饿垫下去后,才说道:“野猪腥膻,要用重料来压,做出来的才好吃。”


    “我知道。”卫兰香吃好了,放下筷子说道:“不就是野猪肉,我又不是没做过,明儿就看娘的。”


    纪秋月舀了口鸡蛋羹吃,语气有点遗憾:“可惜我吃不了,改明儿等生了,一定要吃够辣的肉。”


    见沈玄青吃得急,都来不及动筷子去夹菜,陆谷只好给他碗里夹炒鸡蛋和炒茄子,有菜拌着才好吃呢。


    “忌口是对的。”卫兰香喝口茶说道,她又觉得大儿媳什么都吃不了实在心疼,又开口:“明天你少尝几块,解解馋。”


    纪秋月一听就笑了,忙不迭点头答应,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最近她吃得也好,脸蛋可谓是圆了一圈,她之前吃过苦人消瘦,胖这些倒真没什么。


    山脚下的夜里能凉快些,野猪放一晚无甚大碍。


    天黑了,盥漱过后各自回房歇息,陆谷拿了药膏站在沈玄青背后,等着帮忙上药。


    借着烛光,他看见沈玄青右肩有一道磨破的痕迹,左肩膀上有一道红痕,是拽麻绳拽出来的,野猪太重了,山路又不好走。


    擦药之前他下意识吹了吹右肩上的伤口,就听见背对着他的沈玄青轻笑一声。


    “擦吧,不疼。”


    陆谷这才将药膏倒进手心,搓一搓往肩上揉去。


    眼前是高大健壮的体魄,古铜的肌肉稍微动一下便显出力量感,但陆谷见惯了,并无一丝波澜,心无旁骛在擦药。


    反倒是沈玄青,身后夫郎轻轻吹一口,让他又酥又痒,柔软的手触在肩膀上,叫他在山上紧绷了五六天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烛火被吹灭,外面不知藏在哪里的虫子在墙根鸣叫,夏天的夜色最是醉人。


    今晚念着腿脚疲累,沈玄青没有沐浴洗澡,想着明日再涮洗干净。然而行房同样会出汗,念及此,不待陆谷发出声音,黑暗里一只大手捂上他嘴。


    迷乱之中,汗水和鼓起的肌肉透出凶悍野性,是和以前全然不同的感觉,可惜被黑夜掩盖,无人瞧见。


    ——


    一大清早,沈玄青兄弟二人趁着凉快在院门外宰猪,省得弄脏院子还得拾掇。


    一次情事没有给陆谷带来麻烦,昨晚沈玄青规规矩矩的,没有乱咬他,后半夜睡得也好,早上没有起晚,提着篓子和卫兰香一块儿上山挖善草去了。


    因野猪肉要洗过才能卖给别人,野猪皮又糙又厚,上头猪毛也厚实,用火燎都得半天,买回家去也吃不得,他俩干脆就把猪皮全都扒下来,拿着剔刀又是刮又是削的,还叫过来围看的春生也帮忙。


    苗春生一听要他帮忙,乐呵呵就上手了,一点儿都不嫌累。


    村里不少汉子都爱看热闹,好几个或蹲或站在周围。


    看见沈玉平带着新媳妇也来凑热闹,沈尧青喊道:“玉平,过来帮忙。”


    等他俩过来后,沈尧青笑着说:“心莲去家里坐,你嫂子和沈雁都在家。”


    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陈心莲身上穿着新衣裳,有些腼腆地点头,视线却落在野猪身上。


    沈玉平自是疼媳妇的,还招呼她上前仔细相看,待满足里心里的好奇后,她这才进了院子。


    外面在削皮割肉,沈雁坐不住,出来和陈心莲一起看热闹。砍猪头掏脏腑的场面血腥恶心,纪秋月就没出来。


    沈玄青干活时不太爱说话,这野猪嘴长头颅丑陋,额头正中还被长刀插过,他嫌弃太丑太脏,留下一对猪牙,再割了一对猪耳朵。


    拢袖蹲在旁边的黄振川瞧见,便伸着脖子问他:“这猪头不要了?”


    黄振川是二流子黄达的大伯,为人有欺软怕硬的毛病,在沈玄青这样的年轻壮汉面前十分客气。


    沈玄青笑道:“怎么不要?得在草药水里洗过才能去卤,振川叔,你想要的话,这猪头肉不甚多还有骨头,我贱价卖给你,一斤算五文。”


    黄振川脖子又缩回去不吭声了,这么大一个猪头,就算一斤五文也得不少钱呢。


    若是相熟的人,猪头送出去都无所谓,但黄振川人不怎么样,沈玄青知道他不会买,这价钱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见沈玉平看过来,他开口问道:“玉平想要?”


    若沈玉平要的话,直接拎回去就好,然而对方摆摆手,龇了龇牙说:“我娘没那个手艺,卤不来这么大的东西。”


    他嘴上这么说,但龇牙咧嘴嫌弃的表情让沈尧青都乐了,知道这小子是嫌弃猪头脏又丑,不愿吃。


    割猪皮属实是个大活,还挺费力气,陆谷和卫兰香把善草都挖回来了,门前几个汉子还没把大野猪收拾完。


    善草洗净下锅去熬煮,待锅开后有一股醇厚的煮豆子味道,泛着一股子微甜的味道,一大锅水也都成了绿色。


    陆谷把锅盖盖上,灶底改了小火慢慢熬,就到门前去看野猪杀的怎么样了。


    野猪皮总算都弄下来了,内脏掏干净后,沈玄青和沈尧青合力将野猪劈成两扇,一扇猪肉都够沉的,幸而他们今日要洗肉,不用费劲挂起来。


    家里没有公野猪这么大的案板,只能先在地上割成大吊大吊的肉扔进大木盆里。


    卫兰香提了水桶出来,舀着水冲洗猪肉上的泥,再用手捋捋干净,随之陆谷和她一起抬着猪肉扔进另一个干净木盆里。


    野猪这么大没有别的法子,洗的也算干净,等会儿还要用草药水洗两三遍呢,村里人在旁边看着,都没嫌弃。


    等野猪肉都割好后,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沈玄青从锅里舀了善草水出来,兑些凉水倒进大木盆中,和沈尧青卫兰香仔细搓洗每一吊肉,好将其中麻毒汁的毒性拔除干净。


    猪头扔在地上不少人过来翻看,他瞧见便说:“猪头太大,要不劈开分一分,砍成两半,只算四文一斤,如何?”


    收拾猪头要拔毛掏鼻子掏耳朵,恶心又费事,他不愿动手,野猪头太大没人敢要,都怕花太多钱,况且一斤肉才十文,买回去炒着就能吃,可比猪头省事多了。


    劈开是费力气一些,但卖出去多少是几十个铜板,就看有没有人要。


    黄振川一直蹲在旁边看,闻言算起账:“这一个头就二三十斤的样子,砍一半的话,一人拿十斤也得有四十个铜板,可不得了。”


    他嘴里直说不得了,但猪头肉卤好了确实香,他挺好这一口,再嫌贵都没真的起身离开,想一下还说道:“不如再砍小些?”


    沈玄青笑一下,说:“那好,等我洗完这些,再看怎么砍。”


    有人想要,左右都是卖钱,麻烦些费点力气也无甚大碍。


    陆谷给锅里添了水和善草之后就出来帮忙洗,从水里抓一把煮过的善草在肉上搓洗,这么多猪肉起码得洗两遍呢,沈雁和陈心莲也蹲下搭把手。


    第129章


    沈家二房门前聚了不少人,只要家里活不多的,都过来看热闹,因肉卖得便宜,手里攥钱怀里揣铜板的人自是有。


    卫兰香笑得声音最大,脸上褶子挤成喜意,边洗边抬头和村里妇人说笑:“周大娘,这可急不得,一遍洗了还得再来一遍,你若当真急,也来帮忙,看上哪块肉就洗哪一块儿。”


    周大娘一听,挽起袖子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自有挑中的,到时你可别赖账。”


    “瞧你说的,话我都说出去了,你尽管来挑。”卫兰香笑嗔她一句。


    围看的妇人夫郎多,一听能洗自己挑中的,便纷纷挽袖子蹲过来,抢着挑肥膘多的肉去洗,一下子还争夺起来。


    “婶子婶子,快放下,伤了和气不是。”沈尧青连忙打圆场,说道:“婶子阿嬷好心帮忙洗,总不能为了一块儿肉吵起来,再说,肉块都这么大,一家买不完,到时肯定要割开分着卖,倒不必如此。”


    “这肉洗起来油,还是我们来动手。”他笑道:“婶子阿嬷们先歇一歇。”


    “我这不是和兰香说笑,你俩倒急了,可别脑红了脸,高兴些,下午回家好生做一顿肉吃,比什么都强呢。”周大娘对两个争抢肉的妇人说道,也帮着劝了几句。


    卫兰香自知失言,做生意哪能让主顾觉得不顺心,急忙喊陆谷:“谷子,快给你婶子拿凳子来,让坐着歇口气儿,这大热天的。”


    “知道了娘。”陆谷说着就起身到院里取凳子,一手提了一个出来,嘴乖道:“婶子,坐下歇歇。”


    那两个妇人看彼此不顺眼,坐下后谁不搭理谁,离得也远,卫兰香朝全子娘和苗大娘使了个眼色,全子娘和苗大娘就各自拉一个妇人笑谈起来,总算是把方才的不愉快糊弄过去,人群重新变得热闹。


    “谷子,你和沈雁先去喂狗喂兔子,这里有我们呢。”


    卫兰香没忘记新宅子里的禽畜,今天早上是来不及打更多草了,只有她和陆谷挖善草时薅的半篓子鲜草,能喂兔子,幸好那边宅子里有晒的干草,还有谷糠麦麸,足够牛羊鸡鸭对付一顿。


    陆谷手从木盆里出来,捋捋手上的水迹,大白夜里在那边看家,这会儿肯定饿了。


    “等下,这个给大白带去吃。”沈玄青说道,他脚边有一个破口的碗,里头是劈割肉时掉下来的肉渣。


    卫兰香心疼肉,从地上捡了起来,等洗完大肉块后,要用善草水涮洗两遍。


    沈玄青没动那些肉渣,将一块从野猪脖子伤口处剜下来的肉从碗中取来,他已经洗过一遍了,这会儿从木桶里舀出半瓢善草水又搓又冲的,再洗了一遍才递给陆谷。


    肉是少点,给大白打打牙祭还是不错的。


    沈雁到院里背上草篓子,肉块拿在手中油腻,陆谷就把肉放进篓子里,新宅子那边有冷馒头,肉和馒头一起喂,总不会饿到大白。


    乖仔跟在他俩屁股后面呜呜直叫,一听就是讨吃的,方才杀猪时把狗都撵到旁边,和人一样,要等洗过才能让它们吃肉。


    陆谷正走着,就被身后的乖仔咬住了衣摆,他将衣服从乖仔嘴里拽出来,无奈摸摸狗头小声道:“肯定有你吃的,大白饿了,先紧着它来,后边肉洗好了,连骨头棒子都给你吃。”


    早上醒来就喂过乖仔它们了,因忙着杀猪洗肉,没顾上新宅子里的大白,这会儿肯定要它先垫垫。


    哪怕知道乖仔听不懂,沈雁在一旁也应和道:“是呀,你都吃过了。”


    两人刚走到新宅子门前,就听见隔着一扇门大白在汪汪叫,陆谷开了门锁,大白就摇着尾巴迎出来,因为饿了它叫声很大。


    沈雁把肉块扔给它,大白埋头吃得狼吞虎咽,乖仔蹲坐在旁边眼巴巴瞅着,想偷偷摸摸吃一口,被大白低吼凶了回去。


    家里的狗是沈玄青一手训好的,对人倒是不护食,陆谷知道大白是这会子饿极了,只要不打起来就没多管,进房从篮子里摸了两个冷馒头,掰开扔进狗食盆里,还给乖仔丢了一块儿。


    乖仔跃起来在空中接住馒头,但咬了一口就给吐出来,显然对馒头兴致不大。


    见它如此,陆谷也没管,和沈雁到后院喂禽畜去了。


    等他俩锁好门回到老宅子,周香君和沈顺旺也过来了,帮着洗第二遍肉。


    将近两百斤肉终于洗好,开卖之前沈玄青用刀割了一点生肉在口中嚼了一会儿,舌尖没有丝毫麻痹感,看来洗干净了,他随即吐出生肉扔远了,这是老猎户教他的法子,尝过后没有麻痹感的肉才能吃。


    一见他点头,卫兰香喜不自胜,对着人群说道:“这下行了。”


    案板上切肉最方便,他们把两个大木盆两个小木盆都抬进去,案板方才纪秋月都腾出来了,没有别的东西。


    沈玄青用大铁钩勾住大木盆里的肉,拎起来往案板上摔放,不必他问,头一个挤进厨房的林金虎媳妇急急开口道:“给我割两斤。”


    在别处买肉二十文才一斤,今天二十文钱两斤,趁着便宜多吃一点才好呢。


    卫兰香一早就从房里拿了秤出来,待陆谷用长针和麻线将那一吊肉穿好,她接过挂在秤钩上,量过后对一起看秤的林金虎媳妇说道:“多了二两,看秤杆这么高。”


    “多就多了。”沈玄青开口道,又看向厨房门口的人群,挤在前头的连忙说自己要多少。


    他下手挺准的,多个一二两也无甚大碍,卫兰香只好听他的,没多收那一二两的钱。


    厨房和院子热热闹闹的,沈尧青在门外砍猪头,猪耳已割下来了,他收起来没卖,打算自己洗干净卤一个,凉拌个脆脆的耳丝吃,下酒很不错呢。


    在家卖猪肉对陆谷来说是新鲜的,往常只有他们去孟大岳家或是镇上肉铺买,还没自己做过这个生意。


    他们清溪村人不多,四十来户的样子,富些人家买的多,其他大都是买二三斤的样子,太穷的只在门前看一看,根本买不起,将近两百斤肉自然卖不完,好在这么便宜的野猪肉,几个邻村听说了,都将信将疑过来买,一整天人进人出,还挺忙碌。


    因沈玄青放出话去,说半斤肉也卖,到下午陆谷正在小案墩上切菜,就看见陈冬冬进了门。


    “冬哥儿。”他笑一下说道。


    “谷子,我来买肉。”陈冬冬看一眼围过来闻他的乖仔,知道不会咬人就继续往里走,他手里攥了五个铜板,抿一下唇不好意思道:“五文的。”


    “好,我喊二青给你割。”陆谷放下菜刀,对后面堂屋喊一声,先进厨房把盖在肉上的干净麻布掀开。


    听陈冬冬说要半斤肉,沈玄青并无任何瞧不起的意思,跟何志关系不错,下刀时特意多割了点,多出三两来,他没言语,陆谷也就没说话,笑着用麻绳把肉穿好,好拎着麻绳提回去。


    秤杆上多出来的三两陈冬冬看得分明,接肉时很犹豫,眼神也是忐忑的,生怕回去后何志心里难受,觉得多占别人便宜。


    见他如此,沈玄青大概知道何志那个闷犟的秉性,开口道:“你回去和志子说,卖了一天,肉太多没卖完,过一两日腐坏臭掉还得扔,再说这又不多,改明儿我还要找他喝酒去,到时让他把下酒菜给我备好。”


    “嗯,我跟他说。”陈冬冬老实巴交的,因沈玄青是个汉子,他不敢多说话,只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随后和陆谷说一声,就提着肉回家去了。


    沈玄青用麻布把肉盖好,今年把禽畜挪到新宅子那边,家里蝇子明显少了,比往年干净许多。


    蝇子能闻见肉味,幸而有麻布挡着,只能搁着布落下,赶是赶不完的。


    野猪头让黄振川几人买走了,剩下一对猪耳朵还有猪牙,回头把猪耳、心肝肚肺还有腰子等一起卤好,切了就能凉拌着吃,夏天最是爽口。


    肠子卫兰香也没舍得扔,在水里浸上一两个时辰,回头搓洗干净了用辣子炒。


    前几年她回娘家时得了那边一个老亲戚的卤料方子,就是家里料不齐全,还得到镇上去买,早两年她试过一次卤猪肉,味道还不错,后来家里出事了,再没做过这些大荤,这回兴头很高,下午买肉的人少就带着沈雁跑到镇上买卤料,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乖仔在院里啃骨头,肉已经给它吃过了,惦记它打野猪的功劳,沈玄青给喂了不少呢。


    陆谷又出来切菜,晌午饭是卫兰香做的,辣炖野猪肉很是不错,料用得多又重,将公野猪肉里的膻味都遮了过去,这晚上就得吃清淡些,炒两个素菜。


    沈玄青从厨房出来说道:“今日还行,卖出去的猪头是七十六文,肉和肋子脊骨这些一共是八百六十三文,娘去镇上买卤料我把那七十六文给了她,肉的钱留着。”


    “连送亲戚带卖,大概出去了一百斤,余下的肉我估摸着还有个一百斤左右,村里人少,干脆我和大哥拉板车到别村去叫卖,天热肉不好放,能卖多少是多少。”


    陆谷点着头答应:“嗯,我等娘回来再炒菜,你和大哥也记着赶饭时回来。”


    沈玄青笑道:“我知道了。”


    他说完就喊沈尧青,兄弟俩合力把大木盆抬上板车,搬了剁肉墩子上去,带着秤和长针麻绳出门去叫卖。


    他俩一路高声吆喝,为挣钱奔波忙碌,丝毫不觉疲累,五个十个的铜板一笔笔收着,两人脸上都有笑意。


    第130章


    尽管走之前陆谷叮嘱过,让赶着晚饭时回来,但为多卖些猪肉出去,沈玄青和沈尧青一直到夜幕降临才推着板车回来。


    饭菜闷在锅里尚有一丝余温,如今是夏天,连热热都不用,他俩洗手时陆谷就给端上饭桌。


    “一直卖到王李村那边,正好得了五百八十枚铜板,将近六十斤肉卖了出去。”沈尧青甚是高兴,端起碗往嘴里扒拉米饭,边吃还边和纪秋月分享喜悦。


    就算钱都在沈玄青手里也不减半分,自家人挣钱当然是高兴的,更何况这猪肉他们吃了不少呢,后面还能再吃几天。


    卖肉的时候别人一听这么便宜,不少都有疑虑,他俩就将麻毒草的事说了,还割下一小块生肉当着人家面嚼吃,好叫别人放心。


    这肉用善草水洗过,是没问题的,再者麻毒草并无别的毒性,这人尽皆知,加上附近几个村的地痞无赖挨过揍后都不敢轻易招惹沈玄青,寻常人家大多是正经人,哪有那么多诡计陷害,有肉吃就不错了,也就不用怕出什么讹诈的事。


    堂屋点上了油灯,原本睡下的卫兰香披着衣裳出来,乡下人大多都舍不得点灯,天一黑做不了活基本就歇下了。


    她闻言笑道:“我今儿将卤料买好了,明天起早上锅卤,你不是留了一对猪耳朵,到时把院里的香葱拔两根,将猪耳凉拌了,再给你弟兄俩炒盘花生米,买坛好酒喝上两盅解解馋。”


    “不是还有肝子,切上几片。”沈尧青笑道。


    “好好,都给你切。”卫兰香笑着瞪他一眼,又道:“夜里少吃些,省得积食了,吃个七八分就行,垫一垫,实在饿了,明天一早起来吃。”


    沈尧青正嚼饭,沈玄青便答道:“知道了娘。”


    卫兰香这才回房。


    陆谷提着茶壶过来给他俩都倒上水,吃的是干米饭,怕噎着,如今日子好了,见天儿吃白米饭都不成问题,这可比稀米汤管饱多了。


    待有了几分饱意后,沈玄青说道:“余下的肉差不多有个四十斤,咱们留上二十斤晒肉干,明日我去趟舅舅家,大哥要不送些去纪世叔家。”


    纪世叔说的正是纪秋月娘家父亲,沈尧青哪有不点头的,这下纪秋月越发高兴。


    碗筷轻碰撞响,烛火随夜风微摆。


    吃完后陆谷端了烛台去厨房洗碗,沈玄青舀了水在院里洗漱。


    撩水泼到脸上搓洗一阵,暑气消散后只觉舒坦,没多久,泥炉上陶罐里的水咕嘟咕嘟滚开。


    只有两个人的碗筷,陆谷很快洗完,还给沈玄青添好了洗脚水。


    月色怡人,沈玄青坐在院里洗脚,外面用不上灯,陆谷端上烛台先回房,桌上放了一堆铜板,瞧着就叫人心喜。


    等沈玄青进来后,他已把串钱的麻绳备好,只等一起数了。


    在家里卖了八百六十三文,下午沈玄青出门卖肉后,村里多数人都买过了,再没来主顾,加上那五百八十文,今天一共得了一千四百四十三文,也就是一两四钱多。


    “运气好,今儿一天就卖完了,余下都是咱们自己吃的。”沈玄青边笑边将二十枚铜板穿成一小串,方便出门买东西。


    至于一千文的大盘钱,则由陆谷边数边穿,因数钱的缘故,陆谷没法儿分心回答他的话,他笑笑没多打搅。


    这回卖猪肉还是赚的,野猪不用他们费心费草养,相当于白赚了一两四钱。


    在屠户手里,一头现宰的活猪能卖到三两银子左右,价钱比不上他在山里猎的羊和鹿,但胜在稳,养上一窝猪来年就能宰,一个月杀一头都能赚二三两,在乡下属实是富户了。


    说起来他上次打野猪还是去年夏天,那回抓到的是头雌猪,当时运气好,碰到的雌猪没有猪仔,不像带猪仔的雌猪那样凶猛好攻击。


    即便这样,还是猪被堵截围困掉进陷阱里,才被他找着机会砍死了,没有费太大的神。


    野物从来都不是好猎的,不过每次下山卖到钱后,数着铜板就觉得值。


    陆谷将一贯钱穿好,一千文沉甸甸的,所有钱都收好后,他觉着手上油腻,又和沈玄青出去洗手。


    等两人吹灭烛火躺下之后,夜色已浓了。


    陆谷躺在床上没有立即闭眼,方才数钱的欢快还停留在他心中和脸上,无论银钱还是铜钱,都是好的。


    他翻个身侧躺着,说道:“这几天攒下的鸡蛋还没卖,明天用大碗蒸,你也分着吃一些,大青哥前两日打了新的香油回来。”


    闻言,沈玄青也翻过来,两人面对面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夏天热没有抱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进了黑甜的梦乡。


    ——


    日子越好,连早食都变得丰盛,一大清早陆谷就拿大碗蒸了鸡蛋羹,淋上香油那叫一个喷香,他用饭碗分了,纪秋月碗里的鸡蛋羹多点。


    以前吃早食都是蹲在站在院子里,如今多是坐在饭桌前。


    他还热了白面馒头,捞了半块咸菜疙瘩切成碎丁,家里每人左手拿着夹了咸菜碎的白馒头,右手用勺子挖自己碗里的鸡蛋羹吃。


    再过十来日到伏天后,母鸡母鸭就不好好下蛋了,不过他们家养的鸡多,到时每天总也能收几个。


    自打开春后陆谷的小母鸡下第一个蛋开始,到现在有三个月了,他光卖鸡蛋和鸭蛋就攒下一两多些,一个月少说有三百文的进账。


    别看才挣这点,对乡下没有挣钱营生的夫郎来说,属实是一笔大钱,若被村里的汉子知道,多少都会羡慕呢。


    上次看过郎中后,他记着沈玄青的话,每天都会吃一个鸡蛋。


    纪秋月有了身孕后,因她没有养鸡鸭,家里老母鸡老母鸭那都是卫兰香的,与她无关,是以她吃的蛋都是卫兰香给拨出来,常常吃没苛待过。


    有时陆谷做饭,觉得自己的鸡蛋挺多,旁人吃一些无甚大碍,煮蛋的时候就没从卫兰香蛋筐里拿。


    今日是沈玄青在家,水煮蛋吃了好几天,换花样蒸个鸡蛋也改改牙口。


    吃过早食后,卫兰香兴头十足,挽袖子就进了厨房,要好生显显身手,将卤猪肉给弄出来。


    陆谷和沈雁背上竹筐去打草,纪秋月在家实在闲得慌,跟着他俩一起到屋后河边散散心。


    沈玄青和沈尧青也有忙的,到新宅子里收鸭子夜里下的蛋,还要放鸡到鸡圈,赶鸭子下水和喂牛羊,兔粪牛羊粪也得拾掇。


    新宅子里还种了不少菜,浇水除草全都是活计,旱地和水田也得去拔草,省得秧苗被野草欺了。


    一番忙碌在晌午最热的时候才停歇。


    凉拌猪耳朵辣油鲜红葱花翠绿,鲜香脆爽,咬起来很是不一般,其他的心肝肺腰切成片码了一碗,同样是凉拌,再有一碟花生米一碟拌青瓜,酒盅一撞随即仰头喝尽,只觉快意无比。


    今日陆谷也得了半杯酒,他浅尝一口,酒味在嘴里辣出“嘶”一声,脸很快就红了,晕开在脸颊像是上好的胭脂,他执筷吃起肉和菜不敢再碰酒。


    再忙再累,好酒好肉吃得舒坦,一身疲意都消退了。


    沈玄青沈尧青都不是嗜酒之人,在家喝酒多是小酌解解馋。


    待歇过晌午这阵热劲,下午新宅子的活计不多,就是喂喂兔子和牛羊,地里拔草的活儿可以放一放,因天热,只他俩带着肉出门去娘舅家了。


    陆谷和卫兰香到新宅子那边喂兔子,还得把鸭子和牛犊在外面放一放,大灰它们在那边看家,只有乖仔最没有拘束,每天就是跟着他游东逛西。


    不过有狗跟着也好,有时他独自出门打兔草,也是在山上待惯了,有乖仔在附近很是安心。


    “哎呦,怎么有血。”卫兰香弯腰喂兔子,瞧见一只身上有血迹,声音拔高了些。


    陆谷拎着筐子过来,这个窝里是两只半大的小公兔,其中一只耳朵被咬了,他连忙放下竹筐,和卫兰香一起把兔子分开,盖的兔窝多,眼下足够一只占一个窝。


    兔子打架撕咬也是很厉害的,这些可都是要来挣钱的,千万不能咬死了。


    “娘,要不我挖些止血的草药捣了,给它敷一敷。”陆谷看着受伤滴血的小兔很是心疼。


    “也好。”卫兰香点头道。


    河边大蓟什么的都有,他很快挖回来捣出汁水,连草药一起糊到兔耳朵上,卫兰香剪了一条布,帮着缠上了。


    太阳被云朵遮住,让人眯起的眼睛能够睁开舒展,只是没一会儿,眼瞅着天就暗下来,乌云席卷,连风都变了。


    他俩正在鸡圈收蛋,抬头一看这架势,连忙吆着鸡回鸡舍,拎起蛋篮子匆匆往前面屋子里走。


    雨点很快噼啪打在屋顶和地面,顷刻间雨势就大了,哗啦啦倾泻,在干燥的地面流淌汇聚。


    “哎呀,真是的,早知这样,早上他俩就不用给菜地浇水了。”卫兰香看着雨幕说道。


    她说的是沈玄青沈尧青,陆谷闻言开口:“不知他俩到没到舅舅家。”


    “该是还没走到。”卫兰香笑一下又说:“两个年轻汉子,淋点雨怕啥,他俩自会找个地儿躲躲。”


    她看一眼黑天,说道:“这雨是下不长久的,过了这阵就好。”


    夏天就是这样,大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土腥味和雨水腥气弥漫,混着炎热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钻。


    新宅子这边没有蓑衣,也没放针线篮子,陆谷只能和卫兰香坐在堂屋底下看雨,乖仔和大灰它们也躲进来,或趴或站着,尤其乖仔,歪着脑袋学人看雨幕,也不知它看出来个什么东西,还呜呜叫两声。


    第131章


    陆谷坐着看一会儿雨,不曾想下的愈大了,雨水顺着房檐哗啦啦往下流,声音也大,像是山里的白瀑,他和卫兰香将屁股底下的凳子朝里边挪了挪,省得溅湿鞋子和裤管。


    卫兰香看一眼外面黑压压的天,咂舌道:“这大白雨,还真不小。”


    堂屋和前院门之间有一小片空地,菜都种在后面的大院子里,小前院只栽了些花,无论枝头上的花还是爬在藤架上的碎藤花,都被打得零落,溅在泥水里十分狼藉。


    所谓碎藤花只是土名儿,开出的嫩红小花藏在绿色细藤和藤叶里,点点缀红从一片绿意中探出,瞧着细碎,乡下人就这么叫了。


    这花毫不张扬,小小巧巧,村里爱讲究一点的妇人和夫郎便会栽几株,在炎炎夏日里是个新意。


    黄的红的花瓣被雨水打残,沾上泥水,雨越下越大,很快汇聚成流,泥脏的花瓣飘在水上,随之向出水口流去,方才出水口塞的青砖已被他俩取下。


    陆谷在雨幕中瞧见门外有人跑过,只这一小阵就看见十来个人,都是在地里干活的。


    堂屋比前后院高两个台阶,是盖房时沈玄青特意叮嘱过的,平时进来多抬两步脚,下雨就不怕雨水灌进屋子里。


    瞧见花枝被雨水打得弯折,卫兰香扭头朝后院看一眼,说:“不知菜地如何了,等下过去看看,要是有冲出来的,得栽回去。”


    陆谷“嗯”一声,心里在担忧半路上的沈玄青,这雨太大了,不知他俩有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


    说起来卫兰香晌午吃饭时也喝了点小酒,听着雨声哗哗,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干脆说道:“左右没事做,这里床褥都有,不如歇一会儿,睡上两刻钟,待起来后再看。”


    于是两人便进了屋,一并躺在床上,铺着竹席还算凉快,一人往肚子上盖个小薄被。


    外面四只狗也都找了个干爽的地儿趴下,大灰将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紧闭着,但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


    有蝇子时不时落在它们身上,狗肚子就颤一颤或抽一下,但惯了后就甩甩尾巴没当回事。


    大雨下了约有三刻钟,夏天的大白雨通常都是这样,不会下得太久。


    陆谷方才就醒了,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没乱动,怕打搅到旁边卫兰香,下雨没那么热了,这一觉睡得还挺舒坦,解了浑身的乏。


    随着外头雨声溅小,卫兰香轻鼾声一急促,比刚才的声音都大,连她自己都惊醒了,伸手抹一把眼睛,问道:“雨停了?”


    “停了娘。”陆谷说着坐起来,把薄被叠好放旁边。


    他俩睡觉时因雨大没有关院门,家里这么多狗在,丝毫不用担心。


    前院的花枝花藤被打散凌乱,但这些没有后院的菜地重要,天放晴了,雨势彻底止歇,两人先到后院去看菜地。


    早上浇过水菜地里的泥土湿润,经过这么大一场雨,不少菜都给打蔫了,根系浅的露在外面,甚至整颗菜被冲了出来。


    趁着泥水湿润,这会子太阳也不大,陆谷拿着小铲和卫兰香在菜地里栽菜,弄得一脚一手的泥。


    “哎呦,给这小苗打的,真是可惜了。”卫兰香摸着被雨水打烂的嫩药小苗,嘴里直叹气。


    宅子里地大又宽广,乡下人见着空地就想种东西,不然的话,觉得土地空在那里实在可惜。


    这边禽畜多粪便也多,青药叶要么上山采野的,要么就得去买别人种的,干脆自己种上一片,长高后挖出来,晒上两三天就能点着驱蝇虫散味道,十足是个好东西呢。


    “这东西好活,家里一包种子没种完,这一茬长高后挖了,还能再种一茬。”陆谷安慰她道。


    也只能是这样了,卫兰香点点头,不再哎吁叹气。


    禽畜都缩在窝里圈里,新盖的窝都结实,挡风雨也十足靠谱,大多都没淋湿受惊。


    下过雨后地面泥泞最不好走路,又栽菜又喂牲口,忙完后陆谷往堂屋来,扶着窗沿抬起脚用木棍刮鞋底那层厚湿泥。


    “谷子,茶水倒好了。”卫兰香先他一步进去,顺手也给他倒了碗清茶,并无婆婆的架子和规矩。


    “知道了娘。”陆谷答应着,将鞋底刮干净又洗掉手上污泥才过去。


    正歇息间,沈玄青和沈尧青从外头进来了。


    “这一路,真是坎坷。”沈尧青叹道:“我俩紧赶慢赶,在雨大之前进老王村的闵家避了避雨,就是和林舅爷家有点关系的那户,在他家坐了会儿。”


    他俩说着,在院里先刮了鞋底湿泥才进堂屋来。


    卫兰香给他俩倒茶,陆谷给木盆里舀了水让他俩洗洗手。


    沈玄青放下空篮子,蹲下边洗手边说:“肉都送去了,大舅舅还说让娘你也回去看看,如今承志文章做得十分不错,字也甚好。”


    卫承志正是卫兰香的亲侄儿,沈玄青沈尧青的舅表弟,素来孝顺她这个姑姑,只是念书课业多,这一两年来得少些。


    果然,卫兰香笑得满脸喜意:“果真如此?”


    “可不是,我还上他桌前看了,将来考个秀才绝不会错。”沈尧青起身擦手。


    “那改日我一定过去看看。”卫兰香喜道。


    沈尧青把布巾丢给沈玄青,说道:“一进门我丈母娘就说平安锁模子都挑好了,只等打出来,我就劝她不要急,这还没生呢,肯定能赶着满月时给娃儿挂上。”


    他们这里讲究小娃儿满月时脖子上挂的平安银锁要外祖家送,纪家不是吝啬抠唆的人,纪秋月怀孕后,她娘就想着平安锁的事了,还特意到镇上挑了好的金银铺子铸打,没去买现成的。


    陆谷听着他们说话没打岔,待沈玄青洗完手擦干后,就把茶碗递给他,又提了板凳过来让坐下歇脚。


    沈玄青抿一口茶水,抬眼看了看陆谷的神色。


    和陆家断了往来,以后有孩子不会有外祖家打平安锁,不过他早就想好了,自己出钱打是一样的,总不会少了孩子的东西。


    对陆谷来说,平安锁一事他从未指望过杜荷花和陆大祥,那两人对他扣着呢,肯定不会掏钱,是以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神色如常听家里人说话,自己并不插嘴,安安静静坐着。


    觉察到沈玄青的视线后,他一无所知,只懵懂看过去,抿唇露出个很浅的笑。


    见此,沈玄青星眸微弯,抛却了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担忧。


    雨水冲散了暑气,着实凉快不少,纵然地里都是湿滑泥水,但天晴了,离太阳落山还早,依旧有不少人下地去拔草干活,再说水田本来就有水,不怕弄脏了腿脚。


    卫兰香和两个儿子歇一歇同样下地去了,今日去拔旱地里的草。


    陆谷带着乖仔提上菜篮子先往家里去,大灰它们留在这边看家。


    篮子里的菜都是被雨水冲出来的,大的没有栽回去,干脆晚饭炒了吃,他得回去叮嘱沈雁晚饭要做这个。


    路过林金虎家门前的时候,他看见门里肚子鼓起来的大黄狗,之前沈玄青都和金虎叔说好了,等下了狗崽他们家要抱两只回去。


    虽说抱狗崽不要钱,但为了能挑两只品相最好的狗,杀猪时一些肉渣和骨头沈玄青就给大黄狗拿了过来,林金虎得了这便宜,自会先紧着他。


    大黄狗和乖仔认识,走出门来互相闻了闻,但乖仔并未多留,追着陆谷脚步跑回去了。


    它在泥泞里跑,脚上腿上湿漉漉的,毛还沾着泥水,瞧着挺埋汰,纪秋月一看见就说:“改明儿地晒干了,太阳好时给大乖洗洗,看它这破落样儿,一点都不讲究。”


    好狗都是油光水滑而且干净的,陆谷回头一看,还真是这样,便点头赞同道:“是该洗了。”


    不过纪秋月嘴上虽嫌弃乖仔,但在它凑过来后还是揉了揉狗头,自打她有了身孕后,乖仔在她面前可乖了,不像以前那样闹腾。


    和沈雁交代过做饭的事,陆谷就下地去了,走之前让乖仔留在家里,不然身上越脏了。


    之前去水田的时候,乖仔实在是皮,一猛子跳进水田里,前腿陷进去呜呜直叫唤,还是沈玄青把它拔出来的,它从水田出来还甩毛,全身一抖水花乱溅,溅了沈玄青一头一脸,气得他拾起田垄上的鞋抽了乖仔屁股好几下。


    ——


    沈玄青如今不着急上山,在家住了好几天,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就进了七月,正是热的时候。


    五只母兔下崽了,后来抓的那十对沈玄青沈尧青都说肯定怀上了,兔子是很容易怀的东西,基本一次就能成。


    兔窝里垫了干净麦秸,喂母兔的草和水都是最新鲜干净的。


    不过三天,五只母兔前后下了崽,天虽炎热,但这回运气好,加上一家子都上心,打的草嫩水换的也勤,兔粪常拾掇,蝇虫都少了些,下的二十四只兔崽只有两只死了,活了二十二只,比上一茬小兔多。


    兔崽子实在小,后面还得多看顾。


    兔窝只有七十二个,但他们还有以前养兔的笼子,到时候小兔子长大断奶,就能分开养,省得它们打架撕咬。


    河边。


    牛犊在河水里浸泡饮水,陆谷拎着竹筐打兔草。


    从前他只知牛温驯忠厚,不曾想原来牛犊也和狗崽一样,是爱玩的,有时他在院子里忙碌,牛犊明明有水有草,还是会哞哞叫,日子久了他才知道,那是喊他过去玩呢,又或者是想出门了。


    卫兰香在不远处放鸭子,同样提着篓子打草,和人一样,怀上的母兔肯定得多吃些,每天打草可是件要紧的事。


    乡下人总有干不完的活,忙碌却又踏实。


    第132章


    风止天热,太阳火辣辣的,地面蒸腾出阵阵热气,人坐在阴凉处往阳坡里看一眼,只觉地面都被晒得发白,连眼睛都不自觉想眯起来。


    狗趴在地上直吐舌头喘气,一整天下来只有早起和黄昏能活泼点,一到晌午就变得懒洋洋。


    院子里的花枝引来嗡嗡叫的蜂,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滋儿滋儿扯着嗓子叫唤,一丝风都没有,树叶动也不动,直叫人昏昏欲睡。


    晌午这种天儿往太阳底下一站,能把人晒干烤焦了,再勤快再能干的人都得避避日头,万一晒晕了可不是小事。


    陆谷和沈玄青躺在竹席上,手里都打着蒲扇扇风,依旧热的汗津津。


    沈玄青支起一条腿,摇着蒲扇给自己扇一扇,再给床里面的陆谷扇扇风,说道:“听人说瓷枕中空能注凉水,枕上就算不注水,想来也是瓷冰的,左右要去一趟镇上,买两个回来试试。”


    家里只有两个竹夫人,一个让纪秋月抱着睡了,一个让卫兰香拿到房里去了,他们几个都年轻,没跟长辈争抢。


    这不他俩躺下后睡不着,就说起下午买竹夫人和卖纨扇的事。


    纨扇是陆谷绣的,天热这个好卖,绣了有十二把,扇柄坠的流苏也系上了,做得精致,他想趁下午天凉后到镇上去卖。


    至于竹夫人,这东西不算贵,能人人抱一个,睡觉就凉快,到时要么沈尧青到邻村篾匠家买几个回来,要么他俩从镇上回来后顺道捎上,等会儿家里人都睡醒再商议也不迟。


    夏天日头长,乡下人若能在晌午睡上一觉,都是好极的事,但寻常人家大多都得坐家里干些别的活计,少有能歇下来的。


    陆谷以前就是这样,热天不出门挖野菜,杜荷花就支使他做绣活,总也不停,是以今年夏天能在晌午歇息,于他来说日子着实轻松不少。


    他裤管和衣袖都挽了起来,露出大臂和大腿,沈玄青躺在旁边和他一样,在房里只有他俩不必避讳。


    比起陆谷白生生的胳膊和腿,沈玄青就显得有些黑,他四肢修长精壮,古铜的肌肉瞧着十分结实。


    烈日炎炎,话说着说着,忙碌一早上的疲惫袭来,不知不觉都闭上眼睛睡了,摇蒲扇的手时而晃动一下,时而就忘记了动,到后来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将蒲扇放在肚子上,竖起的胳膊就能放下歇歇。


    上床前他俩端了盆热水进屋擦身,擦过能凉快些,但眼下已经躺着了,再热都不愿起身动弹,夏乏便是如此,热的人懒怠。


    陆谷手里的蒲扇搁到了肚子上,沈玄青手里的蒲扇还在微摇,有时热醒了,还记得给陆谷扇一扇。


    床上挤了两个人,陆谷睡得迷迷瞪瞪,脊背将身下竹席暖热后,他闭着眼睛没睡醒,下意识挪动身体想找块儿稍凉的地方,谁知动一动挨到了沈玄青。


    两人胳膊挨在一起,没一会儿挨到的地方就出了薄汗,别说他了,连沈玄青也朝床外挪了挪,分开后都觉得好受些。


    这块地方捂热了就转身换个地儿,两人都这样,虽睡得不够踏实,但好歹打了个盹。


    这一场小憩醒来后太阳没那么大了,陆谷擦擦额头上的汗,将几缕汗湿的发丝拨到耳后,穿好鞋到外面洗个脸,水是在太阳底下晒过的热水,洗完有风吹来,一下子觉出凉快。


    “快喝,今日娘加了黄糖进去煮,凉透了都。”沈玄青从厨房端出一碗绿豆汤递给他。


    乡下人没别的消暑饮水,一碗绿豆汤已然是极品饮酿,更何况还是加了糖的。


    陆谷喝了一口,糖虽不多,但依旧甜津津的,绿豆汤晾了这么久,喝起来又凉又甜,分外爽口解暑。


    他大口大口喝汤,着实过瘾,喝到最后碗底还有软糯微甜的绿豆。


    以前在陆家时,这样甜甜的汤水只有过年时才能喝到,还不是每年都有,可见沈家今年的日子在十里八村都算殷实富足的。


    这几天实在太热,卫兰香每日都会熬煮绿豆汤,有时晌午睡醒喝,有时干活回来就能过过瘾,在地里拔草热得满头汗,口中也干渴难耐时,能喝到这样一碗汤,只觉命都给救回来了。


    沈玄青笑着看他大口吞咽,说道:“今天再去买些莲子回来,莲子汤也是消暑的。”


    陆谷在嚼软糯糯的绿豆,闻言只点头答应,说不出话来。


    太阳虽没有晌午大,但在底下走一阵依旧炎热,两人在家又待了半个时辰,到新宅子那边把昨天割的茅草摊出来晾开,晒干透了才好堆在茅草房里,积攒起来,什么时候想用就有的用。


    牛犊长大了些,近来太热,它总要到河水里泡泡,有大灰跟着它一块儿出后门,无需人再去,等牛犊泡够了自己就会回来。


    大灰向来不会乱咬人,但知道护自家的禽畜,曾有村里人见牛犊在河边饮水,凑过来想摸摸牛犊,它便呲了牙,那人还和沈尧青说了这事,说自己差点被咬。


    沈玄青知道以后没有训斥大灰,反而多给喂了几块肉,在外面是得多些警惕,万一碰见偷牛的。


    卫兰香赶着鸭子游水去了,有她在外面,顺道也能看着牛犊。


    陆谷提上竹篮和沈玄青出门去镇上,篮子里是十二把纨扇,他细心地用帕子盖住,省得路上沾到灰尘。


    至于竹夫人,沈尧青说他打了兔草就到邻村去买,无需他俩操心。


    说起来前两日家里人都说要买几个竹夫人,可干活忙,一时没顾上,眨眼间天就热成这样。


    太阳明亮耀眼,他俩出门时都戴了竹斗笠,好遮些阴凉,叫眼睛能睁开看路。


    竹筐贴在后背着实热,来回一趟衣裳都能打湿,沈玄青就背了个单绳的竹篓子挎在腰侧。


    顶着日头终于到了丰谷镇,两人在房屋阴影下停歇,摘了头上斗笠当扇子摇,扇出来的风还挺大。


    “给。”陆谷把竹筒递过去,另一手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擦嘴角水迹。


    沈玄青也渴了,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这回来镇上只卖纨扇,陆谷就说道:“要不直接去画眉巷子,看看那边有没有人要。”


    竹筒空了,今天出来只带了这一个竹筒,等下还得讨些水喝,沈玄青将盖子塞好,点头答应着,就朝画眉巷子的方向而去。


    已到申时,街道上人陆续多起来,陆谷边走边叫卖:“纨扇,绣花纨扇。”


    他从篮子里拿出两把攥在手中,向路旁经过的妇人和夫郎示意,吆喝道:“扇子便宜了,一把三十五文。”


    这回卖扇子之前,他跟村里顾大娘打听了一下,镇子卖绣花纨扇便宜的一把也要三十文,那种多是绣花少的扇子,他这些绣的花样多,扇柄也坠了彩色流苏,虽嘴上说是三十五文,但别人要是议价的话,三十文卖出去他也不亏。


    扇面上彩绣的花枝艳丽漂亮,吆喝了半条街后,真有个胖胖的夫郎挎着布篮子喊住他:“你这扇子都有什么花样?”


    陆谷连忙把手中两柄扇子递给他看,又从竹篮里拿了三四把出来,说道:“许多呢,阿嬷你随意挑。”


    “这喜上眉梢不错。”胖夫郎拿起绣了喜鹊和梅花的那把纨扇看了一会儿,抬眼问他:“便宜些如何?”


    陆谷没有立即答应,浅笑着说道:“阿嬷,你看这花式,占了扇面大半呢,还有这流苏坠子,三十五文已不贵了。”


    胖夫郎拿着扇子左右翻看,他家在镇上,自然知道市价,说起来这花鸟绣的精巧,放在铺子里卖四十文都算便宜,但习惯使然,能在街上叫卖的都是乡下人,他便又讨还了几句,见陆谷不松口,最后只得掏钱。


    掏钱时他面上作出一副不乐意的模样,撇着嘴活像是受了吃亏,可一转身往家里走,拿着扇子摇两摇,心里还是痛快的,便宜又好看,喜上眉梢的话头还好听。


    三十五个铜板往钱袋里一装,碰的叮当响,陆谷眉眼弯弯,仔细将钱袋塞进怀里。


    他俩又往画眉巷子走,沈玄青低声说道:“等下你还是说四十文一把,叫主顾有个砍价的余头,只便宜两文说不定都有人买,若实在不行再降到三十五文,如此就能退让退让。”


    方才那个胖夫郎即便价钱压不下来都愿意买,他便知道镇上绣花纨扇的价钱肯定不低。


    也是,乡下人哪有用纨扇的,都是蒲扇,像这样精巧的玩意儿大多都是镇上人家买,买得起的不在意这三四十文。


    陆谷闻言小声说:“我本想多说几句,他若压到三十文也行,没成想真买了,我听顾大娘说,镇上纨扇最便宜的是三十文,不过那是绣花少的。”


    绣活他一般不怎么和沈玄青说。


    听完,沈玄青看一眼他手里的纨扇,说道:“那咱们卖三十五文确实便宜,就按我说的办,最少也卖三十五文,别再往下压了,你买绣线和素扇是有本钱的,况且也不比别人绣的差。”


    确实如此,扇边和扇柄是他找顾大娘买的,素娟和丝线也都是钱,这十二把扇子本钱约莫是三百文,其中扇子和素娟最贵,只十二把就花了他将近两百文,绣线买了一百文的。


    在家里要干活,这些是他逮着空子绣的,原本想着三十文一把,好歹能挣上个六十文,算是个辛苦钱,多少攒下一笔。


    这会子听沈玄青这么一说,陆谷便点头记下了,多卖几个铜板也好。


    第133章


    画眉巷子,有小儿在里面嬉戏玩耍,四五岁的娃娃裹着红肚兜跑来跑去,有嫌热的连鞋子都给踹掉,光着脚丫子乱跑。


    看孩子的妇人和使唤婆子在门前闲聊,时不时喊一句别让跑远,还得把鞋子捡回来,省得弄丢了。


    陆谷进了巷子里,边搭话边拿出好几把纨扇,因沈玄青长得实在高,相貌也俊朗,叫人见一次很难忘记,而他容貌也不差,那个使唤婆子便认出他是上次来卖手帕的俊俏夫郎。


    按沈玄青说的,陆谷将价钱提到了四十文,开口时他还有点忐忑,生怕人家不买。


    稍一吆喝叫卖,在家里待的人没事就出来凑热闹,人渐渐多了,他把篮子里的纨扇都拿出来,沈玄青很有眼力见,接过空篮子往旁边让了让,没往妇人和夫郎堆里凑。


    小富人家买东西也要还价的,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陆谷做惯了小生意,倒也能应付来。


    因扇子大小都一样,只绣的花式不同,讨价还价的人多了,最后他想一下,就说每把都是三十七文,由着她们自己去挑拣。


    一听退让了三文,这么便宜的绣花扇子很快就卖光了。


    使唤婆子买不起,只围着看了会儿热闹,每个扇面都绣的彩艳,算是过了个眼瘾。


    有个妇人一下子买了三把,掏钱时也痛快,她家里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昨日还在抱怨说旧扇已不新鲜了,拿出去要叫人嗤笑,到家卖扇子的婆子还没差人唤来,这下好了,不必等候,买两把便宜又好看的新扇好叫女儿们高兴高兴,她自己也能用一个。


    果然还是得到这边卖,走出画眉巷子后,陆谷用手帕擦擦汗,钱袋子装的全是铜板,夏天衣裳薄,塞进怀里沉甸甸鼓囊囊的,他满眼都是喜意。


    幸而有沈玄青在旁边,不然别人一看就知他怀里全是钱。


    这是他第一次出来卖扇子,头一个是不敢要价,只卖了三十五文,余下的十一把三十七文卖出去,一共是四百四十二文钱,刨去三百文的本钱,挣了一百四十二文,一钱多呢。


    转头见沈玄青也在擦汗,他俩的竹筒空了,陆谷怀里叮当响,他低头一看,肚子鼓出来的地方实在太显眼,便不好意思地将钱袋掏出来放在竹篮里,用帕子盖好,因沈玄青在他左边,他就换了左手提竹篮,如此可防贼手。


    “你渴不渴?”他抬头主动问道。


    沈玄青点头应道:“渴了,待我去讨些水。”


    陆谷却说:“要不去打一筒青梅酿,我来掏钱。”


    沈玄青明显有些诧异,转头一看自己夫郎热得两颊红扑扑,但眼睛亮晶晶的,直晃人眼。他笑得弯起一双星眸,笑问道:“挣钱了?”


    “嗯。”陆谷重重点一下头,脸上的笑意再也忍不住,说:“我有钱了,也能给你买吃的喝的。”


    明明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可陆谷说得那样认真,认真到眼神几乎有些天真稚气,沈玄青只觉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他笑着点头:“好,今日吃喝你来掏钱。”


    天炎热,就属冰凉凉的汤饮卖得好,青梅酿摊前人不少呢。


    待前面的人走开,陆谷上前一步,将竹筒递给摊主,说道:“来一筒井水浸过的。”


    “好嘞。”摊主手脚很麻利,一边打酒一边说:“算你十五文。”


    井水冰凉,在井水里浸过的这坛比另外一坛喝起来更爽快,是以能贵两文。


    方才前面人买时陆谷就听了价钱,是一样的,就没言语,数了十五个铜板递给摊主。


    “打满了,你先喝一口再塞上盖子。”摊主笑呵呵将竹筒递过来。


    做吃食生意最讲究一个实在,这些都是眼睛能看到的,这回喝好了下次还来。


    陆谷小心翼翼接过,生怕洒出来,竹筒里的青梅酿果真很满,几乎快和竹口齐平了。


    他喝了一口,冰凉又酸甜,实在很不错,就连忙递给沈玄青。


    “不错。”沈玄青尝过后点头赞道。


    纨扇卖完了,他俩先往前面的药铺去。


    路边还有别的饮子比如乌梅汤,还有香的桂花饮,这样花做的饮子便叫香饮,路过时果真闻到一股桂花香,就是价钱有点贵,况且他们已打了青梅酿,再无竹筒能盛。


    喝的买了,陆谷接过剩下的半筒喝了两口,塞上盖子后又问:“你想吃什么?”


    他如此认真,惹来沈玄青一声轻笑,答道:“算了,天太热没胃口,还是回去吃点清淡的菜。”


    也是,陆谷自己也没多少胃口,便作罢了。


    药铺里人不少,沈玄青喊药童给称了半斤莲子,这东西他们这里少,从南边过来还挺贵的,就没多买,家里常喝绿豆汤,回去煮几次莲子汤尝尝鲜就行了。


    沈玄青将纸包放进陆谷的竹篮里,竹篓等下要装瓷枕。


    太阳被云朵遮住,街上不少人都舒了口气,总算有点阴凉了。


    到了陶瓷器铺子后,伙计给他俩看了好几个瓷枕,最终沈玄青挑了一个折枝纹的一个忍冬纹的,都是简单的纹样,这两个瓷枕都是中空能注水的,夏天灌冷水冰凉,冬天灌热水暖和。


    说起来乡下的穷人没钱没粮,连旧布破布做的软枕都用不起,脑袋底下常垫块石头,到夏天还算凉快。


    陆谷用手指节轻轻敲了下折枝纹瓷枕,明显能听出是空心的,他露出个笑,和沈玄青一起把瓷枕小心放进竹篓里,伙计还给拿来了稻草铺垫,防着两个瓷枕碰撞。


    这东西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算,因样式和花纹都是最普通的,一个四十文。


    申时快过去了,明显有点凉快,回去的路上走得慢,怕撞到瓷枕。


    沈玄青边走边说:“回去了你用一个,娘用一个。”


    陆谷转头看他,他笑着又说:“我不热,再说大哥也买了竹夫人回去,抱着肯定凉快。”


    “那好。”陆谷没有过度推让,开口道:“不过你若太热的话,咱俩换着枕。”


    沈玄青笑意越甚,点着头答应。


    到家后痛痛快快喝了两碗温水,陆谷擦擦唇边水迹,见卫兰香在摆弄瓷枕,他也觉得心痒,便回房去试了。


    卫兰香挑了忍冬纹的瓷枕,他这个是折枝纹的,枕上去冰冷坚硬,确实凉快。


    只是陆谷这些年睡惯了软枕,这瓷枕一时半会儿枕不惯,硬得很呢,还是进来看他摆弄新鲜玩意的沈玄青让他多枕几天,说不定就惯了。


    竹夫人已买了回来,沈尧青足足买了四个,这下一家六口全都有了,抱着睡觉会凉快许多。


    陆谷摆弄一会儿瓷枕又去抱床上的竹夫人,身下是竹席,枕着的是瓷枕,这日子过得,直叫他心中喜乐又踏实。


    眼瞅着外面天凉快下来,卫兰香换上旧鞋和沈雁说要去地里拔草,他和沈玄青听见也跟着去了。


    到地里后,原本在新宅子忙碌的沈尧青已进地了。


    ——


    二十二只小兔子都活了,小半个月过去,眼睛快睁开了。


    已经到了伏天,炎热依旧,回想起来春日显得那么短暂,陆谷擦擦额头和鬓角的汗水,以前一天洗一次手帕,现在一天要洗两条。


    他把兔粪都铲进粪篮子里,提着粪篮和铁锨过去,倒在稍远的粪堆上,又铲了些干土盖上,省得招来太多蝇子。


    早上已经铲过一遍,这会子从兔窝里落下来的兔粪并不多。


    忙完后没有别的事,卫兰香放鸭子还没回来,牛犊也在河边,大白跟出去了,不必太担心。


    他洗了手给自己倒一碗温水喝,坐下歇了会儿。


    沈玄青前两天进山去了,说要打鹿或是羊,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最近家里各种活计太多,沈玄青一走,就只有他和卫兰香还有沈尧青三人在忙,近来都是沈雁在家做饭,顺道陪陪纪秋月,她月份大了,再有半个月就要生,不敢离了人。


    卫兰香已找好了稳婆,是王李村一个远近闻名的接生婆,请来的价钱自是贵些,还要好茶饭招待,可她手里接出来的孩子大多都顺顺当当,很有一番本事。


    这是他们家头一个孩子,家里都看得很重,花再多钱都无妨。


    而随着月份将近,纪秋月还算好,肚里的孩子有时挺折磨人,身子一沉吃喝睡觉各种事都不得安宁,她颇有些巴不得赶紧生的念头,生出来就好了,最为紧张的反倒是沈尧青。


    干活时还好,只要一回去,看见纪秋月走动就赶紧上前扶,嘴里还不停咕哝说小心些仔细些,天热人也易烦躁,纪秋月就骂他烦人劲,不愿多听。


    沈尧青不被待见,只好紧张忧虑地在院子里踱步转圈,扯着脖子从窗户往房里看,纪秋月白他一眼,心一软就唤他进房去。


    他一旦背着手踱步,连卫兰香都觉得心里突突,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就打发他去地里干活,晌午在新宅子那边睡,下午不到天黑不许回来,省得搅乱一家子心神。


    其实忙起来也好,起码不用去想生孩子的事,沈尧青就埋头在地里干活,这不今天也是如此。


    陆谷歇一下,就关好院门提着茶水篮子到地里给他送水去了,一早上已送了三次,天这么热,不多喝水不行。


    日复一日的劳作没有停歇,对乡下人来说干活就和吃饭一样,不做点什么还觉得手上和心里发慌。


    到下午陆谷正在新宅子这边喂大白,忽的听见外面有狗叫,是乖仔的声音,已离得很近了,大白顾不上吃了,呜汪叫一声就往出跑。


    第134章


    陆谷跟着出去,在门外见到了疯狂摇尾巴的乖仔,他下意识往村后看,没见沈玄青的影子,想来已经进家门了。


    “呜呜。”乖仔呜咽着,一直蹭他腿。


    五天没见了,陆谷也挺想它的,揉揉狗头捏捏耳朵,待乖仔安静些后才进屋拿了钥匙和门锁,将新宅子大门锁好就匆匆往家里赶。


    还没进门呢,大灰和大黑就跑出来迎他,山路太远,连狗也累的气喘吁吁,进门后就趴在地上吐舌头喘气歇息,沈雁给它们都倒了水。


    “回来了。”陆谷情不自禁露出个浅笑。


    “嗯。”正在洗手的沈玄青笑得灿烂,他看一眼猛喝水的乖仔,无奈说道:“一回来没找见你,就跑出去找了。”


    “我在那边喂大白。”陆谷说道,眼神这才挪到院里拴着的黑蹄羊身上,要么说沈玄青有本事,这头羊又是活捉回来的。


    大白也跟着跑过来,不断在蹭沈玄青腿。


    “是头公的。”陆谷瞧见羊头上的长角便说道。


    “对。”沈玄青拧干布巾擦了擦脸,开口道:“这不是到伏天了,镇上人这两年讲究吃个伏羊,羊肉很是好卖,我寻思母羊体态小较轻,但不像没去势的公羊那样膻味重,肉也更细嫩些,不过在山里追迹时碰上了这头,公羊体态大肉多,就打了回来,一样都是卖。”


    他把布巾扔进盆里搓洗几下,才拧干搭在木架上,笑道:“这回牵到镇上现宰,价钱肯定高。”


    家里早前养的那头公羊其实比这头还要大点,宰杀的肉肯定更多,但那头已经养顺了,还是留着做种羊好,日后等他打了母羊回来能下羊娃。


    陆谷看几眼黑蹄羊,没忘了正事,走到盆架前边洗手边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煮个米酒,用春菜炒个肉干,再热两三个馒头就成。”沈玄青答道。


    “好,你先喝水歇歇。”陆谷擦干手挽起袖子就进厨房忙碌。


    黑蹄羊刚被抓到,给它扔了些草一口都没吃,见状沈雁就端了个旧盆来给它倒了水,再没有多管,等明天一早就牵到镇上去宰,无需拉到新宅子那边,省得再受惊了。


    下午天能凉快些,纪秋月坐下摇着蒲扇,和沈玄青说笑了几句。


    方才大白没吃几口,这会子不去新宅子那边,陆谷喂其他三只狗的时候顺带也喂了它,省得和大黑打架抢食吃。


    待夜里歇过一晚,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眼前还有些抓瞎,沈家二房院门就开了。


    除了纪秋月以外,其他五人都去镇上,为这事昨晚卫兰香还去找了周香君,让她今日带着陈心莲和沈玉过来陪陪纪秋月,晌午时再帮着做一顿饭。


    牛羊吃的草昨天下午已经打好了,让沈玉平帮着喂喂就行,兔草需他打一些新鲜的。


    人家帮了忙,等他们从镇上回来,自然要分一些羊肉吃。


    出门这么早是为赶上早集,人多好卖肉,沈玄青牵羊,沈尧青拉着板车,车上放了杀猪刀剁骨刀等各种刀具,还有剁肉的案板和放血盛内脏的木盆。


    路上黑是黑了点,没有带狗,乖仔和大灰留在家里看护纪秋月,但有两个年轻壮汉一起,车上还有刀,走在路上是绝不怕的。


    到沈家三房门前的时候停了一阵,卫兰香敲门叫醒周香君,让她等会儿天亮了过家去。


    车轱辘重新转起来,一路吱呀作响到了丰谷镇,天也亮了。


    他们来得早,交过市金后找了片宽敞的地儿停下,和做早食的借了盆热水,磨刀霍霍便杀起羊。


    有沈尧青帮忙,动作能快些。


    放血剥皮掏内脏,沈玄青对此早已熟悉,只看各种猎物的大小。


    羊皮是冬日御寒的好东西,他不打算卖,肉和骨头看部位的不同,价钱略有差别,但肉最低也在九十文一斤,最高没过一百文,骨头倒是便宜,譬如羊蝎子骨,一斤就只卖二十八文。


    羊肉一直都卖得挺贵,最便宜时也有八十文,去年他卖给赵屠户一头,带走羊皮和一条羊腿,赵屠户也得给他五两银子,可见羊肉的价钱。


    杀羊时虽血腥,但有镇上的汉子听说这边有人杀羊,两三作伴就来看热闹,或抱臂或扯着脖子往里面瞅,连出来买菜的人都多停留了一会儿,围着相看。


    黑蹄羊比之前那头公野猪小多了,宰杀起来没有那么费劲。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沈玄青沈尧青擦洗手上的血迹脏污,有在旁边看了整场的汉子上前来,让给他剁块儿羊肩肉,又伸手在肉上比划,示意自己要的是那块儿。


    羊肩肉多是连骨头一块儿卖的,回去炖汤很不错,沈玄青看准了对方划出来的大小,举刀就剁,咚咚咚闷响起来。


    而这时卫兰香朝着人群外面的人流吆喝起来:“卖羊肉了,羊肉!”


    生意一旦开张,便有人闻讯而来。


    对镇上有钱的人家来说,无论是自家吃了以后出去跟人吹牛,还是吆三喝五请人来吃,弄个当下时兴的伏羊面子十足,这可是府城那边传来的吃法,况且现宰的羊也足够新鲜。


    沈尧青一边卖肉一边在那里胡扯忽悠,朗声说道:“伏天定要吃伏羊,这可不是我乱说,人家府城都这么说,吃伏羊一则为体建,二则意头也好,别看天热羊肉也肉,都是热也就都是蒸,这叫蒸蒸日上,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来买肉的汉子手里大多都有钱,就算只买一斤肉,一出手也是九十几文,架子就端的比旁人高,连面上都是高深莫测的,听完沈尧青的话皆点头赞同。


    那些话倒不是沈尧青信口胡诌,还真是从玉青府城那边传来的,镇上也有人听过,是以并无驳斥他的。


    不过他和沈玄青心里都门儿清,知道这肯定是在府城卖羊肉的人编出来的瞎话,早几年哪有什么蒸蒸日上的说法,吃伏羊好倒应该是真的。


    羊肉卖得贵,一斤最少九十个铜板,人家掏钱数钱时都得盯仔细了,是以今日卫兰香和沈雁也都跟了来。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够了。”掏钱的夫郎边数边往钱袋里扔,待数够后就接过陆谷手里的一吊肉。


    剔骨肉没骨头,自然贵些。


    数钱时陆谷嘴里也在小声念叨,没叫人忽悠了去。


    而且沈玄青沈尧青两人都在留神,人多混杂,肯定会有爱投机取巧的少给钱,欺负妇孺势弱,卫兰香还好,在钱财上一直都抓得清,而且年纪大能豁出去脸面跟人大声说话,主要是陆谷和沈雁,他俩得看紧了。


    不曾想这伏羊卖得着实好,杀好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连羊肚羊蹄和心肝肠子这些杂物也一并卖了出去,之前杀那头野猪的时候,辣子炒肥肠他们已过了瘾,这回就没留。


    沈尧青收拾刀具,看一眼竹筐里的前腿,笑道:“幸好二弟有远见,先给咱们家剁了条腿。”


    “方才那人实在手阔,全都要去了,这下可好,都忘了给你三婶子留。”卫兰香又是喜悦又是懊恼。


    将一条前腿两条后腿和羊脖子羊蝎子全买走的人沈玄青认识,正是他曾卖过幼鹿的那个采买管事,他们家老爷听闻有伏羊吃,就打发他出来买,若不是来得迟一点,怕是整头羊都得弄回去。


    去年沈玄青打到羊时都已经过了伏天,今年还是头一次卖什么伏羊,怕行情不好,便到集市上来了,下一回若再打到大的野物,自家不吃的话,还是先去那些富户和酒楼里转一转,整只卖出去也省得宰杀染血了。


    “这有什么,咱们一锅炖了,把三叔三婶叫过来一起吃,再弄两个好菜,总也不会亏待三叔他们。”沈尧青说道。


    卫兰香只能点头:“这样也好,一起吃更热闹。”


    羊皮包着一条前腿还有几根给狗留的骨头,拾掇好板车上的东西后,沈玄青买了几个烧饼过来,垫垫肚子就赶回家里。


    今日去得早回来的也早,周香君还没做晌午饭呢,沈尧青干脆将前腿剁成大块儿,趁新鲜一锅给炖了,吃羊肉易燥火,卫兰香和周香君就弄了两道下火的苦菜。


    他妯娌两个在厨房说说笑笑,做饭十分利落,陆谷就只能坐在灶前添柴架火,再打打下手。


    羊肉虽说膻了些,但只要有肉,乖仔就能馋的呜呜叫。


    沈玄青踏进厨房,陆谷刚给灶底添了把柴。


    “给狗吃的骨头该是能捞了,咱们吃得多点火候,软烂了更香。”他边说边掀开锅盖,待白汽散了后用筷子捞出四根骨头。


    陆谷站起来帮他端着碗,锅里现在只倒了酒放了姜块,别的料还没下。


    乖仔在外面看见肉骨头捞了出来,急得跑进来用爪子扒拉陆谷裤管。


    陆谷把碗放在案板上,下意识说道:“别急,烫着呢,晾一晾再吃。”


    沈玄青见他跟乖仔说话笑了下,但没言语,只说:“这里太热了,添柴时再进来,歇一歇,出去扇会儿扇子。”


    炖羊肉加一碗下火的野菜一碗苦菜,还有一碗脆脆的拌青瓜,沈尧青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十一个人围坐便能宽敞些。


    羊肉羊汤十分鲜美,吃时都没人说话,嚼着软烂的肉沈玉平腮帮子鼓鼓的,即便这样还没忘了对着媳妇陈心莲露出个憨笑。


    纪秋月也吃了几块,怕上火她没敢多吃,捡着爽口的青瓜多吃了几口,鸡蛋羹和炒春菜是卫兰香特地给她做的,足够吃饱,还喝了小半碗肉汤。


    第135章


    傍晚炎热褪去,橘红夕阳很快坠下,凉风吹拂,陆谷擦干净手将毛巾搭在木架上回了房,他已把锅灶拾掇干净,这会子沈雁正在里面烧洗澡水。


    沈玄青坐在桌前,他已把铜板从几个钱袋里都倒了出来,一大堆摊在桌子上,还有不少碎银。


    这是今日卖羊肉的钱,陆谷一进房门视线就落在钱堆上,眼睛都是亮的。也不知从何时起,每次卖了东西回来,他俩定会一起数钱清点,已成习惯了。


    “麻绳剪好了,都穿成一贯的大钱,回头去镇上兑成整银。”沈玄青笑着说道。


    “嗯。”陆谷拉开椅子坐过来。


    他俩先把散碎银子从铜钱堆里捡出来,放到桌边聚成一小堆,铜钱碰撞哗啦响,声音比清晨时的鸟雀脆鸣都悦耳。


    沈玄青默不作声一边穿钱一边在心里数,陆谷坐在对面很小声地数数,他自己能听到就好,省得搅乱沈玄青。


    铜钱数呀数,陆谷脸上是完全克制不住的笑。


    三贯钱穿好之后,见桌上铜钱没有那么多,就由沈玄青来穿,待穿完之后他抬头说道:“还差三十枚。”


    “我去取。”陆谷便起身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钱袋来,这是他俩平时用来花的。


    补了三十枚铜板之后,这一贯钱就穿好了。


    一共四贯钱,每一贯是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桌边的散碎银子加起来是二两,沈玄青把手里的一贯钱放下,笑着开口:“今日不错,差三十文钱就是六两银子,既已补足,就算咱们挣了六两。”


    陆谷自是赞同,脸上笑意从数钱的时候开始就没断过,他问道:“这些碎银子也要兑成整银?”


    “不用。”沈玄青说道:“碎银子留着平时用,二两够花许久,只把这四贯钱拿去换,到时四两银子就积攒起来不动了。”


    “好。”陆谷点点头,把碎银子装进小荷包里,这个小荷包是放在外面的,无论他俩谁用钱都能取。


    挣钱是件无比快乐的事,如今沈玄青一个月上一次山,但一次就能挣五六两,实在很不错了。


    两人一起拿了大钱袋子装盘钱,陆谷说道:“家里野澡珠不多了,我想明日上山去摘,若摘的多说不定还能去卖。”


    “行,明天我和你一起。”沈玄青答应着。


    青山深远绵延,前山的野澡珠树常有村里人去摘,个头都较小,陆谷自打下山住在家里后,每次去摘野澡珠都会带着狗往更深处找一找,已知道好几棵野澡珠树的方位。


    收好钱后,沈玄青把桌子往靠墙处搬动,把房间角落里的浴桶挪了出来,累了一天又是杀羊又是赶路,可以说一身的汗,自然得洗个澡。


    天热之后,隔一两天得洗澡,浴桶就再没搬出过屋子。


    水倒还好,家家户户都是从河里提,但柴火就不同了,即便能上山去捡,不少人家都会俭省着用,他们家洗澡洗的这般勤快,已是附近几个村子少有的了。


    陆谷从前在陆家就少有洗澡的机会,怕人说脏污,他只能嚼杨枝洁齿用河水仔细洗脸。


    如今沐浴勤快了,身上脏污就少有,洗澡时若沈玄青也在屋里,必然会盯着他润白的背和肩头看许久。


    陆谷从窗户往外看,瞧见院里正在烧水的泥炉和陶罐,说道:“陶罐水开了,你要不要先洗头?”


    “好。”沈玄青点头道。


    木盆和木架都在院里,他往出走,就听见厨房里沈雁喊洗澡水开了,谁先舀水洗。


    沈玄青没听到卫兰香应声,便说道:“那你先在房里洗澡,我先洗头发。”


    “嗯。”陆谷便也跟着出去提水。


    门窗紧闭,浴桶里的水添好了,陆谷很快泡进去。


    热水裹住全身的舒适感让他不自觉放松下来,这两天浑身的疲累得到舒缓,他靠着桶壁歇息了一会儿。


    等洗完澡轮到沈玄青进房,他出去舀了陶罐里的水将头发洗了。


    洗过澡的干净舒适感是惬意的,头发干了后躺下更是。鼻息间都是野澡珠极淡的清香味道,夜里凉下来,睡在微凉的竹席上十分安适。


    今晚还算可以,没那么热,陆谷往旁边一侧,熟门熟路就到了沈玄青怀里。之前买的瓷枕他枕不惯,就给了沈玄青,自己又换回灯芯草塞的软枕头。


    比起白天时的热汗淋漓,这会儿沈玄青身上味道十分好闻,他偷偷轻嗅两下,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耳朵尖微红,不敢说出来,只在自己心里悄悄想。


    沈玄青搂好怀里的人,低声说道:“明天顺道去金虎叔家看看狗崽子,不知长肥了没有,挑两只定下,过两三个月抱回来好生养着。”


    村里人给狗吃饭多是剩饭,林金虎家的大黄狗同样如此,不过狗崽子都是要吃奶的,太早抱回来不好养活,等三个月大了带回来好吃好喝伺候着,照样能长好。


    陆谷低低嗯一声,说起狗崽就想起小时候的乖仔,胖嘟嘟圆滚滚一身肥膘,即便他是个外行,但明显能看出牛家庄那户人家挺会养狗的,当然他也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因狼青獒犬值钱。


    他有点出神,没留意到沈玄青在他发间轻嗅亲吻。


    鼻息间全是夫郎香香软软的味道,近来忙碌在房事上有些克制,但今天白天没干太多活计,晌午还吃肉喝酒了。


    床板轻响,陆谷紧紧闭着嘴巴没敢出声。


    ——


    一大清早陆谷就在河边放牛放鸭子了。


    牛犊不用牵,自己在河边吃草喝水,还在河边泥滩里打滚,身上沾了许多泥巴。


    夏天牛虻最是厉害,叮一下能给牛疼的哆嗦,裹上泥巴就能好一些。


    眼下天炎热,牛虻比之前多,还爱在晌午的河边和水田出没,这不放牛就改在一大早,等到晌午牛犊在外头吃饱喝足了就牵回去。


    趁着凉快,陆谷没多管牛犊,自己蹲在河边摸螺,好砸碎了喂鸡吃。


    大灰在不远处到处嗅闻,乖仔又是疯跑又是跳的,有时还跑去和牛犊顶顶脑袋,活泼不已。


    它又跑过来了,拿脑袋在陆谷背上又蹭又拱的,陆谷反手用力将身后的狗头推走,乖仔老在村里乱跑乱玩,他衣裳是今日刚换的,而且是今年做的新衣裳,只穿过两次,弄脏就不好了,口中还说道:“别蹭我,自己玩耍去。”


    谁知越推乖仔越来劲,以为是在跟它玩,赖着不走和陆谷的手较起劲。


    “还是小时候轻。”陆谷拿它没办法,嘟囔一句就任它在背上蹭了,说起来前天去金虎叔家看小狗崽,大黄狗这次只下了四只,奶头够它们分,不用争抢夺食,都喂得挺好。


    乖仔果真是个人来疯,不用手推它后许是觉得无趣,听见牛犊哞哞叫,耳朵一支棱就跑过去了。


    陆谷蹲在河边一边摸螺一边看鸭子,待卫兰香拎着竹筐来打兔草,他说一声就拎起鱼篓回去喂鸡,和鸭子不一样,给鸡吃螺是要砸开的。


    从后门进来就看见沈玄青在拾掇牛圈,他便转过身去说道:“我背上脏不脏?方才乖仔用脑袋乱蹭,小牛在泥里打滚,它和小牛顶头了。”


    沈玄青握着铁锨停下,仔细看了下开口:“什么都没有,干净着。”


    如此便好,陆谷放心地去喂鸡了。


    家里这么多活要干,前几日刚卖羊得了钱,沈玄青就没有再上山,况且纪秋月的产期快到了,就在八月初,而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初一,自己亲侄儿要出世,可不得等一等。


    沈尧青提着水桶浇菜地,他拎起木桶扶着桶底倾倒,最后一点水流下去后,他直起腰在原地歇息,这一歇就又想到快生了的事,目光不免有些飘远了,一看就在发呆。


    因纪秋月爱吃酸,村里人都说是个大胖小子,可没生出来之前谁知道呢,这几天他当真是又忙碌又紧张。


    用石头砸青螺的陆谷一转头就瞧见他呆愣愣的模样,眉眼悄悄弯了一下,这几天大青哥总这样。


    一眨眼就到八月初三。


    这天下午,天上云多遮住了太阳,能凉快点,陆谷晌午饭吃得不多,小憩醒来后发觉天有点阴,他觉出饿来,便到厨房摸了半个馒头吃。


    刚咬了一口,就见沈尧青急匆匆咋咋呼呼从房里冲出来,语无伦次跑进卫兰香房里直喊:“娘!娘!快来,羊水破了,破了。”


    “快去请稳婆!快呀你!”卫兰香嗓门同样拔高了。


    不过一瞬,惊得陆谷差点没扔了手里的半个馒头,想去房里看看纪秋月,但沈尧青在卫兰香房门口一拍大腿,反应过来后就转身往外面跑,他许是太紧张着急,下堂屋台阶时一个踉跄,跑得连鞋子都丢了一只,连忙弯腰去捡,套在脚上后又往出跑。


    沈玄青起得晚,但听见外面的动静,一个猛子就从床上坐起来。


    卫兰香都顾不上头发,和陆谷沈雁匆匆进了房,纪秋月坐在床边,裤管和地上都有湿迹,许是也感到紧张,她脸色有点白,但这会儿只是羊水破了,肚子倒是不疼。


    “如何了?”卫兰香急忙问道,又急声对陆谷说:“快去,快烧热水,等下稳婆来了就有的用。”


    沈玄青站在房门口没有进来,闻言说道:“我去烧。”


    他帮不上别的忙,烧水总是可以的。


    “多烧些,大陶罐也用上。”卫兰香喊道,又转头对陆谷说:“那你去拿剪子,水烧开后放进去烫一烫。”


    陆谷忙不迭答应,到房里去找剪子了。


    “去,布巾也多拿几条新的出来。”卫兰香又吩咐沈雁。


    一家子急得团团转,好在有卫兰香支使吩咐,着急忙碌之下,却也没有太过遭乱。


    第136章


    周香君和陈心莲来了,沈尧青路过三房门口时告诉了他们,他俩一来,卫兰香就连忙让周香君去喊生过的妇人,她不敢离开,要看顾床上躺着的纪秋月。


    村里人大多在地里干活,周香君自己跑不快,就找沈玉平到地里去喊人,待全子夫郎和大陈媳妇几人来了之后,家里人一多说话声音大显得乱糟糟,乖仔跟着叫两声见没人理会它,许是感到家里焦灼慌乱的氛围,它也在院里团团转。


    喊这些妇人来是为给纪秋月抱腰,都是生产过的有经验妇人和夫郎,卫兰香根本不用指使陆谷,把沈雁也从房里赶了出去,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不能在里面。


    待产的妇人躺在高床之上不好施力,多是下地蹲坐,如此便需抱腰人在纪秋月身后环抱住她,如此她便有了倚靠。


    家里的红木盆早已备好,全子夫郎力气大些,一个人就将大木盆搬进房中,好让纪秋月坐在盆上,到时稳婆来了就好接生。


    这大木盆是沈尧青自己买的,纪秋月娘家不穷但也不富,没有陪嫁大木盆,村里妇人生产多是在草堆上,生孩子便又叫落草。


    镇上人家多用大盆生,想来是比草堆干净的,况且干草堆再怎么都会扎人,随着血水黏在身上肯定脏污,远不及木盆好,他觉得今年手里有一点钱,便喊木匠打了个大盆。


    沈玄青抱了柴在厨房烧热水,把泥炉也点上了。


    陆谷找了两把剪子进来,等下水烧开后要煮一煮,厨房窗沿上放着他方才只咬了一口的小半块馒头,但他眼下已经没了饥饿感,满脑子都是要生孩子的事。


    “缸里水不多了,我去提几桶回来,你在这里添柴。”沈玄青拎起木桶说道,生孩子一直要烧热水,怕万一不够了。


    陆谷点头道:“好,你去。”


    怕急着要热水,他往灶底添了许多柴火,大火熊熊燃烧起来,叫人心里也变得急又快。


    “大青怎么还没回来。”


    他听见卫兰香焦急的声音,不由自主也盼着沈尧青快些回来,也根本坐不住,又去看外面的泥炉,同样给加成大火。


    纪秋月房间的窗户紧闭,没法儿看到里面,房里的人都是生过孩子的,他没生过就不让进,陈心莲和沈雁翻找出新布巾,拿了两个木盆出来,等下水烧热了就能用。


    等沈尧青背着稳婆跑回来后,纪秋月在房里已经疼得喊了好几嗓子,那声音听着叫人心里直突突。


    热水已经烧好,阿金媳妇脚下匆匆从房里出来,端着热水盆又匆匆进房。


    稳婆一旦进房,除了沈尧青以外,别的人是不能靠近房门的,幸而他们喊来的人多。


    房里纪秋月的声音又没了,因稳婆声音大些,陆谷听见是她叫纪秋月别喊,攒着力气施力生出来。


    沈尧青在房门前急得团团转,不断踱步走动,要是听见里头纪秋月的叫声,脸色就是一白。


    陆谷在厨房不停烧热水,生孩子是生死一线的事,所有人都焦灼难安,如此情形之下,连沈玄青都有些不安。


    因沈雁和陈心莲都在厨房,他不好进去找陆谷,就背着手在院里走来走去,乖仔跟着他瞎转悠。


    焦急不已的沈尧青从房门前走了出来,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他只能过去安慰安慰大哥。


    接生是稳婆的事,抱腰人也是纪秋月的同辈,卫兰香帮不上忙,但心中实在担忧,就没有出去,站在一旁嘴里直念佛,求老天保佑求神佛保佑。


    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混着血水又端出来泼掉,别说沈尧青了,连打猎惯了的沈玄青脸色都有点白。


    这是他们家头一个孩子,别人家生孩子的时候他俩肯定不能靠近,头一回见人出了这么多血,不得不说,有些害怕了。


    于是就连沈尧青也在嘴里直念阿弥陀佛。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太阳西斜,在嘈杂声中听见一声婴孩啼哭,他神情一怔,在沈玄青拍上他肩膀后反应过来这是生了。


    房里能听见稳婆和其他人道喜的声音,卫兰香隔着窗户就朝外面喊:“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恭喜大哥了。”沈玄青笑道。


    沈尧青抹一把脸上的汗,顺带擦了擦眼睛,连忙就往房门口走,房里血污未拾掇干净他不能进去,但稳婆会抱着孩子出来叫他看一眼。


    他在门前站了一小会儿,给孩子裹好襁褓的稳婆这才出来。


    “恭喜恭喜,喜得贵子。”稳婆满脸笑意。


    沈尧青从怀里掏出几天前就备好的银钱,用红布抱着,塞进稳婆手里:“多谢婆婆。”


    “哪里哪里。”稳婆得了钱财后更是喜笑颜开,随后说道:“外头不宜久待,还是送回床上,等下要喂奶呢。”


    说完她就抱着孩子又进房了。


    陆谷紧张不安的心落下了,连忙让沈雁去卫兰香房里拿好茶叶,等会儿要给稳婆吃茶,他和陈心莲在厨房忙碌起来,稳婆的一顿好饭也不能少。


    卫兰香给抱腰帮忙的妇人和夫郎用红布包了喜钱,一人五文,附近几个村子都是这么多,回头摆满月酒的时候再请人家过来好生吃喝。


    头一个孙儿就是个大胖小子,她乐得都不知怎么笑才好了,和周香君拾掇房里的脏污时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稳婆净过手已坐下吃茶了,她在十里八乡都接过生,见过的人和事多,茶水一品就知是好茶,心中越发满意。


    陆谷在厨房忙碌,这生孩子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他之前烧水顺带将干米饭蒸好了,捂在笼屉里还温热着,炒了一荤一素两道菜,再打了个蛋花汤后就给稳婆端过去了。


    一碗米饭一碗蛋花汤,素是炒春菜荤是竹笋炒肉片,肥瘦相间的肉片明显比笋片多,稳婆一看就知沈家日子很不错,比她在富户家里吃得也不算差了。


    吃完眼瞅着天就黑了,沈尧青在村里借了一头小毛驴送稳婆回家。


    方才稳婆在时,他们家人都没吃,只稳婆一人上桌,是为显出对人家的看重,稳婆一走陆谷连忙把切好的肉和菜炒了。


    纪秋月在床上躺着,他之前就给蒸了鸡蛋羹还下了碗汤面,叫她补了一补。


    “你们吃,我到阿金奶家买两只老母鸡回来,给你阿嫂补身子下奶。”卫兰香吃饭很快,撂下碗就匆匆出门了。


    她养的鸡才两年,不够老,人家说老母鸡的汤才好呢,吃肉的话小母鸡倒是不错,反正他们家养了那么多鸡鸭,无论喝汤还是吃肉都供得起。


    待沈尧青一脸喜意回来后,陆谷给他端了留好的饭菜。


    沈雁在厨房洗其他人的碗,陆谷进房去看纪秋月,伺候她解了手,还看了一会儿床上的小侄子。


    烛灯映出光亮,有点皱巴巴的小崽儿闭着眼睛,嘴巴却时不时动一下,瞧的人心喜。


    “身子软的我都不敢抱,喂奶时还是娘帮着我抱好。”纪秋月躺下后笑着说道,眼里全是柔光。


    “我也不敢抱。”陆谷小声开口,生怕吵醒睡觉的小娃娃。


    “回头让娘也教教你。”纪秋月脸上笑意没断过。


    陆谷看了一会儿,便问她:“阿嫂,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之前蛋羹都没吃完。”


    纪秋月想一下说道:“下碗酸汤面,少来点醋就行。”


    “好,你先歇着,我做好端进来。”陆谷答应着就出去。


    沈玄青坐在堂屋陪沈尧青吃饭,见陆谷出来他欲言又止,跟着一起进厨房后才低声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陆谷从面盆里抓起一把面条,闻言说道:“吃过奶了,正睡觉呢。”


    他说着就笑了下:“睡着了小嘴还在动,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吃奶,才刚生出来,竟会做梦了。”


    那么小的孩子,软软小小的,陆谷越想越觉得稀罕惊奇,还会转着头乱动呢,不过一抬头看见沈玄青犹豫的神情,许是相处久了,他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沈雁和他都看过了,沈尧青自然也见过,家里只沈玄青没进去过,他是个男人,确实不太方便。


    见沈玄青犹豫着点头,陆谷就笑了,弯了弯眉眼说:“等下我给阿嫂把面下好,你和我一起进去。”


    “好。”沈玄青答应着,这才露出个笑脸,毕竟是自己亲侄子,他心里还是很好奇的,不知长什么模样。


    等他和陆谷一起进房,沈尧青也吃完了,扔下筷子就进来看媳妇和儿子,想抱又不敢抱,最后挠挠头说孩子正睡觉呢,还是不抱了,万一弄哭还得哄。


    纪秋月靠坐在床头吃面,见沈玄青站在床边看孩子,他长得那样高大,往床边一杵实在很有存在感,便笑着说道:“你一直低着头也不怕脖子累,大青,去搬个椅子来,让二弟坐下看看他侄儿。”


    这话一出,连陆谷都弯起眼睛,悄悄笑话了一下沈玄青,心想怎么有点愣头愣脑的。


    谁知笑意还没消退,就和沈玄青撞上了视线。


    沈尧青朗声笑一下,还真搬来了椅子,不过沈玄青没坐。


    “阿嫂吃完早点歇息。”沈玄青说完再看了眼小侄儿,这才和陆谷出去,天色晚了,生孩子是个力气活,该让纪秋月多歇歇。


    有大灰它们三个在新宅子里守着,夜里静寂,他们村又不是很大,狗叫声激烈肯定能听到,是以今晚不用过去人到那边睡。


    夜色渐浓,院门关好了,陆谷和沈玄青躺在床上。


    家里人人心情都很好,他也不例外,只是两人抱好之后,还没说话呢,就听见沈玄青低声质问,问他刚才是不是在笑话他。


    陆谷没想到沈玄青竟看出来,在心里笑话人家被抓包,他难免有点心虚,支支吾吾开口:“没,没有……”


    嘴上虽然小声否认了两句,但这般心虚结巴已经表明一切。


    沈玄青在他腰间轻捏一下,随后便是一通轻闹浅笑。待陆谷耳垂被咬脸颊也被咬,“泄愤”的沈玄青才罢手饶过他。


    今天一家子人都没怎么干活,连喂牛羊鸡鸭都是托沈玉平去的,也幸好纪秋月生在了白天,不然夜里有诸多不便。


    笑闹声过去后,陆谷安心钻进沈玄青怀里,喜添新丁让他心情也很好,以后家里就有胖娃娃了。


    沈玄青同样闭上眼睛,想起侄儿自然是高兴的,可想着想着,思绪就转到分娩时纪秋月痛苦的叫喊,还有那一盆盆血水。


    从前只听人说生孩子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直到今日他才真真切切理解,于是搂紧了怀里的人。


    第137章


    自打怀孕后,纪秋月吃得比村里不少人都好,是以奶水挺足的,将孩子奶的很好。


    就这卫兰香还怕不够,又是买老母鸡又是买猪蹄子。


    家里人多,若都跟着尝两口,稍分一分纪秋月就吃不上几口,陆谷就没贪那两口,连沈雁都是偶尔才喝小半碗汤。


    但沈玄青还记着草药郎中的话,陆谷体虚要补补,便三天两头从锅里舀一碗汤端给陆谷喝。


    家里挣钱的大头是他,卫兰香手里银钱也多是他给的,根本不会多说什么。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孩子都十天了,再有两天就到中秋月圆。


    卫兰香坐在泥炉前用蒲扇扇风,大陶罐里是猪蹄炖黄豆,下奶最是好使,近来做饭都是她在忙,陆谷年轻,炖汤烧菜经验少些,便亲自掌勺上阵。


    大火已将猪蹄煮烂,接下来无非就是用小火煨炖,这样出来的汤十分香浓。


    她摇着蒲扇给自己扇了一扇,冲着房里喊道:“大青。”


    “娘。”沈尧青从房里出来。


    “过两日就到中秋了,明天你和二小子去镇上一趟,买些月饼回来,再买三吊肉,后日一并送到舅舅家去。”卫兰香又说道:“今年家里忙,又要打草又要管娃娃,就不做月饼了,记得给咱们家也买一些回来。”


    沈尧青其实有四个舅舅,但有一个病死了,如今只剩三个,他点头道:“知道了娘,我明天就和二弟去买。”


    正说话间,房里纪秋月就喊他:“大青,快拿尿布来。”


    他便顾不上说话,连忙进房忙活了,这刚出生的孩子除了睡觉,只有吃奶和拉撒时才会醒来,一天尿不少呢,尿布就得勤换,院子里到处搭的都是尿布和小孩衣服。


    卫兰香掀开陶罐盖子看一眼,又给泥炉底下添两根细柴,起身舀了半盆水,待沈尧青出来后就将尿布顺手洗了,今年天气还挺热的,扔在盆里堆着容易招蝇子。


    正忙碌间,一抬头就看见周云芝从门外进来。


    “大嫂子。”卫兰香笑着说道:“快来坐。”


    她把尿布搭上木架,就从堂屋搬了椅子,等周云芝进房看了孩子之后,两人出来一齐坐在屋檐的阴凉处,外头有点风,吹着还挺舒坦的。


    “这才十天就长胖了。”周云芝从碗里抓了三个青秋梨。


    卫兰香把碗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自己也拿了一个在手里吃,闻言笑道:“可不是,秋月奶水可好了。”


    青秋梨是在山上摘的,果皮青色果子较小,吃起来脆又甜,有点像梨子的味道,他们这儿就这样叫了。


    周云芝边吃边去瞅泥炉上的陶罐,鼻子一嗅一嗅的,末了问道:“你这是炖了猪蹄子?”


    卫兰香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是想吃,只说道:“可不是,要给秋月下奶水,就去买了一个。”


    见卫兰香坐的四平八稳,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也不知让让她,说叫她尝一碗汤,周云芝嘴一撇,在心里骂一句小气鬼,她又不图猪蹄子吃,那汤是不过用水炖出来的,不值一点钱。


    心里想归想,但她依旧腆着脸说道:“都改小火了,看样子快炖好了。”


    “哪儿呢,还差火候。”卫兰香不愿给她喝汤吃肉,笑一下话起家常,说道:“过了夏,猪肉不怕放坏涨价了,连猪蹄子都涨了好几文钱,买了这一个给秋月吃上几天,到后面几顿就得兑兑水。”


    “方才沈雁还说想吃几口,大嫂你说,孩子当真是不懂事,都长到十二岁了还是这样,秋月产后身子虚,这些都要留给她补身子的,也是咱们境况不好,雁雁到底是个孩子,嘴馋一些,只能让她忍一忍,将馋劲忍过去,唉,要是咱们家有钱,闺女别说想吃个猪蹄子,就是想吃驴肉都去买呢。”她又叹一口气。


    周云芝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哪里不知卫兰香絮絮叨叨小半天就是不想给她吃,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面相上那股刻薄就显现出来,说道:“你们这日子还叫穷呢,要是穷,可叫别人怎么活。”


    她说话夹枪带棒,又道:“我可听人说了,前些日子老二在镇上卖伏羊,回来你们和老三家一起吃了羊肉,这日子还叫穷?可别糟蹋我们这些穷鬼了。”


    这话说得,不就是记恨二房家里吃羊肉没叫上他们。


    要是搁以前,卫兰香早就和周云芝吵起来了,可如今他们家日子好了,又得了个大胖孙子,日子和和美美,她今天算是听出来了,这周云芝是眼红妒忌呢。


    人有钱了,加上心情不错,她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下,说道:“大嫂子真是折煞我,若那罐子里有两个猪蹄子,定然能给大嫂子吃上一半个,可当真只买了一个,若我们分着吃了,秋月就没得吃,她还要补身子呢。”


    沈尧青听见外面动静出来了,他笑着说道:“大伯娘有所不知,那日炖羊肉是因着喊了三阿嬷来照看秋月,恰好回来做饭时三叔一家都在,总不能不叫他们吃。”


    周云芝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就被沈尧青打断了。


    “我昨日买了些糕点,既然大伯娘来了,也尝一尝。”他说着就到房里端了一小碟糕点出来,一共是六块。


    “这还差不多。”周云芝变脸很快,笑着捏了一块儿糕点。


    卫兰香暗暗翻个白眼,也捏了一块儿糕点吃,不然不要脸的周云芝就全吃完了。


    之所以这样,不过是沈尧青想早点赶她回去,省得在家里乱说话坏人心情。


    果然,吃了四块糕点占上便宜的周云芝好打发多了,临走前还给怀里揣了几个青秋梨。


    她走之后,卫兰香连骂她的功夫都没有,进屋抱睡醒的大孙子去了。


    ——


    河边,陆谷和沈玄青在摸青螺,大后天就到中秋节了,青螺过了产仔的时节,正是肥美时,他们这里中秋就得吃一道青螺呢。


    沿着河岸往前后看,摸螺的人不少,有挤在一处的,也有散开的,他俩离人群就较远。


    “等会儿我过来下网,夜里让大灰在河边看着,明天起早点过来收。”沈玄青挽着裤管在河里,摸到一把青螺扔进身侧的鱼篓里。


    “好。”陆谷蹲在河边的石头上,将石头搬来搬去找青螺踪影。


    秋日的河蟹也肥美,过中秋时不少人家都要捉几只回去吃,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沈玄青又说道:“等过了中秋我上山去,三五日就下来,到时候能赶上满月酒。”


    在家待了许久,也是时候去打猎了。


    陆谷蹲久了有点不舒服,站起来说:“那我明日多蒸些馒头,带上山作干粮。”


    他俩在河边摸了不少螺,沈玄青上岸后把鱼篓里的田螺倒进竹筐,自己就背好了,陆谷拎着空鱼篓跟在他旁边。


    大半竹筐的田螺倒进木盆里,陆谷拿了丝瓜络过来擦洗螺壳,上头沾了许多泥沙脏污,搓干净了在清水里跑两天吐吐沙,到大后天就能炒着吃。


    沈玄青出门去撒网了,沈雁和沈尧青都到新宅子那边干活,卫兰香帮着纪秋月照顾孩子。


    村里人捉河蟹的不少呢,走一段就能看到河里插着的蟹网杆子。


    夜里怕有人摸黑收网,沈玄青就让大灰和大黑在河边看着,狗睡觉不拘地方,蜷在河岸石头上就能歇息。


    到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到河边去看大灰它俩,夜里有露水,狗身上有些湿,不过它俩养得好皮毛足够厚实。


    给狗扔了两个馒头让啃,垫垫肚子。


    等天再亮了些,他和沈尧青一起将蟹网收上来,下网时给里头缠了之前炖老母鸡的骨头和几块鸡肉好吸引河蟹,果真捉到不少。


    清溪河里的河蟹较小,而他们今年运气还挺好,网里约莫有个二十七八只,足够吃了,今晚无需再下网。


    这边离新宅子近,他俩便连网带蟹一同从后门进去,蹲在院里把河蟹一一从网里掏出来放进木桶里,压上盖子暂且用水养着。


    昨天夜里沈玄青睡在新宅子这边,螃蟹的事忙完后,两人一同回去吃早食。


    吃完陆谷在厨房和面,晌午要蒸馒头,听见院子里沈玄青喊大伯,就知道是沈顺德过来了,他将手上粘的面糊往下捋捋,在厨房门口看见沈顺德时也喊了声。


    一大清早村里家家都忙着干活,也不知沈顺德要过来做什么,沈尧青给他倒了茶。


    堂屋里,沈顺德坐下喝一口茶,从庄稼地里的活聊到小孩满月酒,末了才将来意表明,问道:“大名可取好了?按理来说,咱们沈家下一辈该到祯字,你玉涛哥玉溪哥的儿子都是如此,后面你们和玉平也该按着祯儿这个大孙子的名儿来。”


    沈祯是沈玉涛儿子,在小一辈里确实是大孙子。


    沈顺德端着大伯的架子,要让沈尧青按着祯字辈取名儿,即便以前闹翻过,可在他心中,沈家二房也姓沈,怎么都得随他们家来,谁叫他们家才是长子嫡孙。


    “若没想好,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名字……”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尧青打断了。


    “大伯。”沈尧青笑一下,说道:“当年我成亲不久,我爹就请庙里的师父给算好了名字,生了儿子就叫沈文昭,如今我爹已没了,他算好的名字我更不好改。”


    沈顺德脸色变了,被拂了面子明显有些气恼,可沈尧青将这事推到沈顺福身上,他便是想发作都不好找由头,谁叫他那个好二弟已死了,死者为大,遗愿又如何去改。


    “大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实在不好改。”沈尧青笑着又说:“改日满月酒大伯一定来,吃好喝好权当谢过大伯这番操心忧虑。”


    地里有活要干,沈顺德就借着台阶下了,不过走时脸色依旧不太好。


    卫兰香朝地上啐一口,村里谁人不知他沈顺德一家子嫌贫爱富,连看都不看一眼穷亲戚,生怕别人抢他家那点钱似的,有时还嘲讽相待,今日倒是跑过来讨嫌,让跟着沈祯取名字,他们可攀不起。


    陆谷在厨房和面,听见了卫兰香叨叨咕咕的骂声,他没敢言语,埋头做自己的活。


    沈尧青和纪秋月说了方才的事,他倒是没放在心上,况且沈文昭这个名字确实是他爹请人算好的,谁来说都不能改。


    这些烦心人不过是过眼云烟,骂也好啐也罢,他们自己的日子美满便好。


    ——


    夜色撩人,月圆如盘。


    月下院子里,香案烛台都摆上了,供果月饼都已摆好,还放了花朵,是白天从山上采的,月色明亮,能看清院里的一切,有花朵点缀,瞧着就鲜艳彩亮。


    沈雁乐呵呵同陆谷将果碟点心还有酒菜都端出来,一双杏眼含笑,连说话都带着笑音,可见十分欢快。


    而这欢快的来源则是发髻上的一对银珠流苏坠,银珠子虽小了点,但也是正儿八经的银器,是卫兰香给她买的。


    “谷子哥哥,我端完了,不必再进去。”她将温好的一壶酒放到桌上。


    炒田螺蒸河蟹,还有炖豆腐、清炒野菜尖和凉拌豆干,一碟月饼一碟梅花酥,一碟青秋梨一碟山葡萄,再加一条清蒸鱼,桌上总共凑了十样,连果子带菜有六样不是从河里捞就是在山上采挖,这些总能省一点钱。


    一壶温酒一壶冷酒,都是沈玄青在镇上买的桂花酒。


    陆谷还是头一次在中秋月夜吃如此盛宴,去年来到沈家后,因和家里不够熟悉,那会儿也不如现在有钱,夜里赏月时只吃了月饼。


    今年也是因着添新丁了,比过年都高兴,不知不觉就多弄了几个菜。


    纪秋月哄睡下孩子后才出来赏月,一家子在院里吃吃喝喝,好不热闹,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回房。


    翌日,沈玄青收拾好后就带狗上了山,陆谷给他备了五天的干粮,到山上有随意生长的菜地,山坡上也有野菜,委屈他吃五天素食,等回来就能吃好了。


    他一走陆谷要干的活肯定会多一点。


    后头那十对兔子陆续下了崽,这十对种兔是抓回来后同时配的,只是下崽差了几天,一共下了五十六只,下崽最多的一只母兔是七只。


    现在没有之前那么热了,这五十几只竟都给他们养活了,没有折损。


    兔仔是越来越多,最开始下崽的那五只母兔已经下了两窝了,第二窝的二十只已经快足月,断奶后就能和老兔子分开,另外那五只母生的二十二只兔仔已经和老兔子分开了。


    兔子怀和生都是很快的,在肚里一个月就能出来,喂一个月就能断奶,基本两个月就是一窝。


    为十只十只一起生,这样一次就能养四五十只兔仔,卖得时候更多,因此前头抓的那十只种兔要再等几天才公母关在一起相配。


    种兔依旧是二十只,大大小小的兔仔已有一百一十七只,其中十九只最大,再过三个月都能去卖了。


    兔仔着实多,沈尧青又垒了两排兔窝。


    家里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陆谷早上和下午放牛放鸭子,在河边还要和沈雁打几筐子草,家里羊和鸡还有兔子都得吃,一天光割草就费不少功夫。


    庄稼地里的草也要拔,多是沈尧青和卫兰香去。


    再有一个月秋豆和秋花生就熟了,拔完还要种冬麦,等收完秋豆花生不到半月,稻谷也该收了。


    以前的日子看不到出路和光亮,每天干活是麻木沉闷的,现在陆谷全然不同,和沈雁边说笑边割草,牛犊在周围吃草晃悠,有时还来蹭他俩,温驯又粘人,这样的生活再累都觉得值。


    因它在泥里打滚儿,每每要去蹭沈雁的时候,都能把小姑娘吓得哇哇乱叫,她身上可是新衣裳呢,去年家里有钱后,扯布做了衣裳,只穿过一年,对乡下人来说可不就是新的。


    牛犊也是顽皮,许是觉得沈雁喊叫有趣,还假装在后头追撵,吓得沈雁直跑,像个逗人玩的小孩子一样。


    陆谷是被乖仔蹭的没了脾气,是以牛犊在他跟前讨不到乐趣。


    有时觉得一人一牛追赶好玩,他就在旁边笑着看,要是被沈雁发现他不帮忙拉牛犊,回头定要被埋怨的,有时沈雁还会气闷地说他和沈玄青学坏了,竟学会看热闹,再也不是她的好谷子哥哥了。


    其实她也知道牛犊不会真的撵上来顶她,每每被追到之后,牛犊总会停下,可她就是怕牛犊带着一身泥来蹭,每回都忍不住想跑。


    山上的日子虽然清幽,但每天都能见到沈玄青,不过在村里每日和左邻右舍打交道,是更为热闹的。


    况且沈玄青上山最多也就六七天,陆谷在家里盼上几天他就回来了。


    这回也是如此,第六天的时候,沈玄青牵着一只母羊和一只小羊羔下了山,打猎加上来回赶山路累是累,但回家后能歇上一个月。


    太阳西斜,沈玄青坐在凳子上喝水歇息,其他四人在围观母羊和小羊,看着看着连纪秋月也把自己裹严实了从房里出来。


    “阿嫂,昭儿睡了?”沈玄青问她。


    纪秋月笑着点头:“可不是,从晌午睡到这会儿了,能吃能睡的。”


    卫兰香看着躲在母羊腿后的小羊,赞叹着说:“怪道说我们二小子能耐,还真活抓回一头母的,连小的也带了回来。”


    闻言缓过一口气的沈玄青说道:“这小的是另一头母羊的,被大灰它们扑住了,一并带了回来。”


    沈尧青在旁边插话:“养上一个月,顺过性子后就把它关到羊圈里,和公羊待久了,说不定过了年就能下羊娃。”


    “这头小的多养几个月,长大了肉才多呢。”卫兰香又道。


    陆谷眉眼弯弯,他没有说话,但听着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心里是高兴的。


    “这回上去还碰到了慧通师父,他进山采药,也是运气好,我在山上,不然他就得夜宿山林。”沈玄青到厨房摸了个馒头出来边吃边说。


    陆谷看过羊后,见他饿了,就匆匆进去做饭。


    “走之前我跟他说,以后我若是不在,院门锁着,就叫他翻墙进去。”沈玄青又坐回椅子上歇脚,说道:“钥匙不好乱放,压在石头下万一被野兽拱翻,还有各种禽鸟,叼走钥匙就更找不到,风大雨潇潇,唯有翻墙来的实在。”


    “慧通和尚是懂变通的人,你这个主人都说了让他翻墙进,翻墙一事虽显得没那么体面,但还是保命要紧。”沈尧青开口道,对这个法子他是赞同的。


    沈玄青点点头,说:“确实如此,我一说他便答应了,他曾做过武僧,翻墙不在话下。”


    第138章


    满月酒不像成亲那样大操大办,只有亲戚和关系极好的友人前来,还请了那日的抱腰妇人和夫郎,人不算很多,只在院里摆了四桌,其中一张还是小孩的桌子,即便这样,在乡下已算十分热闹了。


    请别人来掌勺要花钱,满月酒宴是重要,但也不用特地请人,卫兰香喊了周香君来帮忙炒菜做宴席,陆谷和陈心莲打下手洗菜切菜,一大早亲戚还没来的时候他们就在厨房忙碌,将东西提前备好。


    田螺肥了,席上自然得有一道,这是陆谷和沈雁在河里摸的,弄了两竹筐回来,绝对够吃。


    鱼儿是沈尧青钓的,山鸡和兔子是他和沈玄青一起上山打的,如此就不用宰杀家里的禽畜。


    腊肉和鲜猪肉也有,素菜更是不用说,自家种的那些就足够,只看席面就足以看出他们家待客的真心诚意。


    纪秋月娘家今日是重头戏,要送孩子的平安锁,况且又是娘家,沈尧青分外尊重。


    陆谷来到沈家已经一年,该认识的亲戚早已认得,只是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难免有些生疏。


    家里人多嘈杂,小孩在院里玩闹,大人坐在堂屋或是院里吃茶话家常,有的还要上新宅子那边看看呢,便由沈玄青领着过去了,沈尧青留在家里待别的客。


    知道亲戚家有孩子会来,猎犬毕竟凶恶些,怕吓到他们,陆谷昨晚就把乖仔它们带到新宅子那边,白天没有领过来,让在那边看家。


    卫兰香娘家也来了人,她忙过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擦手,就出去说笑了一会儿,顺便给孩子们分糕点和果子吃。


    陆谷站在案板前切笋片,沈尧青昨天跑到山上挖了一筐子竹笋回来。


    他手中菜刀咚咚咚切得很利索,有时听见外头的笑闹声便抬头从窗子看出去,眉眼微弯带了一丝很浅的笑意。


    今日过来的只有他们家亲戚,在旁边洗菜的陈心莲不熟悉,就没有多说话。


    其实要真算起来,他自己是没有亲戚的,已和陆家那边断了来往,他娘死之后,陆大祥娶了杜荷花,前几年所谓的外祖家是杜荷花的娘家。


    他亲外祖和外祖母在他娘走之前就没了,亲舅舅又是个赌鬼,他娘没死之前就欠债跑了,舅妈也另嫁了。


    倒是有两个姑母和一个叔叔陆大和,但他从陆家离开时是被卖给沈玄青的,自然不会有往来。


    卫兰香和她侄儿卫承志坐在一处说了几句,便笑得合不拢嘴,直夸道:“我们承志不愧是读书人,瞧这嘴甜的。”


    院子里热热闹闹,还有划拳喝酒的,是沈玄青沈尧青四舅舅。


    陆谷一抬头就能从窗户里看到外面,他认识三个舅舅,按沈玄青的话来说,四舅舅是个酒鬼,果不其然,今日一进门没多久,就拉着纪秋月娘家人喝起来,划拳声听起来闹哄哄的。


    他也看到大舅舅朝那边撇过去的不悦眼神,酒鬼喝醉了爱闹事,他曾听沈玄青说过,四舅舅有时酒后会打人撒酒疯,也不分场合,大舅舅作为念过书并且分外重读书重礼节的兄长,加上以前和四舅舅之间有过龃龉,因此最是看不上这行径。


    人群神色各异,这是陆谷头一次发觉百态,忽然心中就有些感悟,他站在厨房里虽离人群远些,但觉得分外奇异,不过这样的心境很快就消散了,沈玄青带着一众亲戚进门,高高大大的汉子出现在眼前之后,就叫他脸上笑意越甚。


    阳光下,划拳吆喝的男人嘴中喷出沫子来,溅到酒盅和糕点上,他看得一清二楚。沈玄青和沈尧青都不太喝酒,两人也都是爱干净的,即便划拳也不会口沫乱飞。


    他有点走神,不知不觉想,幸好他不是男人,不用和四舅舅他们坐一起吃饭。


    但这样的念头实属有些大逆不道,要是被人知道他不敬长辈,肯定会被骂的,因此他不敢再多想,在心里道一声罪过,埋头干活不敢再乱看。


    日头跑得也真是快,眼瞅着快到晌午,卫兰香一脸喜意,起身进来炒菜了。


    油锅滋啦响,很快冒出肉菜香气。


    都是自家亲戚,没有外人,沈玄青怕陆谷吃不上,借口让他和陈心莲陪舅妈和姑姑吃饭,两人就都落了座,自己和沈玉平来回忙着端菜,趁着炒菜的空当坐下来吃几口。


    女眷和夫郎坐在一起,旁边就是小孩的桌子,时不时就得管一管,省得小孩子为争口吃的打架哭闹。


    晌午天晴朗风也小,纪秋月将襁褓里的孩子裹好,沈尧青就抱着出来见亲戚了,也好让她爹娘在众人面前给孩子挂上平安锁。


    奶娃娃长了一个月,脸蛋肉乎乎的,瞧着就讨喜,鞋子没穿,不过戴了小小的虎头帽,看着就虎头虎脑的,连襁褓上陆谷都给绣了虎纹,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讲究精巧。


    孩子太小,出来见见人也就抱回去了,比起亲戚,陆谷几乎天天都要抱一抱小侄儿,帮着哄几下,奶娃娃又软又奶的,就是拉尿时明显能闻到有种奶臭味,但这并不妨碍一家子对娃娃的喜爱。


    待吃完满月酒,亲戚歇一下就陆续走了,陆谷他们又收拾起院里的碗碟桌椅。


    沈尧青将收拾好的桌子又擦一遍,这是从邻家借来的,等会儿要还回去,笑道:“还以为四舅舅今日又要喝个大醉,给我操心的,一直在留意他,不曾想还挺给咱们家面子。”


    “他。”卫兰香提起这个四弟就轻哼一声,说道:“你大舅妈跟我说了,今日来之前,你大舅舅同他交代过,咱们这是喜宴,又有小孩子,不叫他喝个烂醉撒酒疯。”


    “原是这样,我就说。”沈尧青失笑,四舅舅是长辈,过来做客本是想喝多少都拦不住的,根本不用顾忌他这个小辈。


    陆谷舀了水坐在厨房洗碗,沈玄青将一摞碗碟端进来,蹲在木盆对面放下。


    “吃饱了没?”沈玄青问他。


    他犹豫着点头,但没把饱了两个字说出来,一看他这模样,沈玄青就笑了。


    陆谷只得小声说:“几个舅妈和姑姑在,我哪能多吃,叫她们吃饱才是待客之道。”


    乡下人坐一回席不容易,他们家亲戚也有穷的,席上该吃的都吃完了,根本没剩几口,沈玄青看一眼地上木盆里泡的田螺和笋片,说道:“等下给你炒个笋子肉片,还有鸡汤没?”


    “有呢,把那三只全炖了,一大锅没盛完,剩下的肉和汤还在锅里闷着。”陆谷点头道,其实他刚才就想到给自己热一碗鸡汤泡饭吃,在家里是决计饿不到他的。


    他又问道:“那你还吃吗?我瞧见你和玉平都没吃几口。”


    沈玄青笑一下,说:“自然要吃的。”


    陆谷一下子眉眼就弯起来,眼睛亮亮的,开口道:“那你还说我,你不也是这样。”


    周香君方才最后走,给沈玉平端了一大碗鸡汤还有一碗米饭回家吃去了,吃完就能歇下。


    外头卫兰香听见他俩说什么吃饱,发话道:“谷子,等下把锅里的鸡汤热一热,再给咱们炒个笋子,今日客人多,我都没下几筷子。”


    这话一出,连沈尧青都在点头。


    他们自己待客,上了桌子自然会矜持些,习俗如此,十里八乡的村子差不多都是这样,等客人走之后将剩下的东西吃完,也算腾干净碗碟。


    沈玄青打了三只山鸡回来,剁成块炖了汤,为让亲戚都吃好,把这些全炖了,这会子还剩小半锅呢。


    饿到谁也不能饿到纪秋月,开饭时卫兰香特意给她捡出来一碗肉和菜,连米饭和一碗鸡汤,送进房里让她吃了,是以陆谷几人吃鸡汤泡饭时她没有凑过来,在房里哄孩子睡觉。


    自打孩子出生后,卫兰香在村里同龄的妇人面前腰板都更直了,尤其在嚼过舌根的两个妇人面前,张口闭口都是她大孙子,好生将前两年的恶气出了一出,看谁还敢说他们家秋月生不了,而且纪秋月一生就是个儿子,更叫她长脸,别说乡下了,连镇上人生了儿子都是不一样的,家里有男丁以后才不会被人欺负。


    要不是孩子实在太小,不能抱出去,否则她真要天天带出去晃悠一圈。


    ——


    天阴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雨,陆谷和沈雁在河边打了两筐子草回来,压得严严实实,就这还不够,家里这么多吃草的禽畜,下午万一下雨就不好出门,他俩将竹筐里的草掏出来倒在堂屋,省得被雨淋湿了。


    正忙着,就听见外头卫兰香在和人说话。


    “大嫂子,上地里去了,这几日没去玉涛那边?”卫兰香带了一篮子杂面馒头过来,放在这边好喂狗,还没进门就看见从地里回来的周云芝,便停下问好。


    周云芝扛着锄头,闻言脸色有点不好,但还是说道:“没呢,过两日看玉涛让人捎话。”


    卫兰香哪里不知她这是被玉涛媳妇嫌弃了,人家媳妇常住在镇上,爹娘也是镇上的,嫌弃他俩是泥腿子,管孩子也管不好,就不大乐意叫她和沈顺德去镇上。


    她才不管周云芝脸色,那天办满月酒时周云芝就在亲戚面前说他们家给儿子取名竟不按族谱来,好在那天都是她娘家和纪秋月娘家的人,没怎么理会周云芝乱说话。


    但她记着呢,便笑道:“我就说你咋没去,还想着要是到镇上,玉涛带你们吃红俏,也带我去尝尝呢,这不是到时节了,去年你说玉涛忙,我也忙的没工夫过去,想一想,这红俏竟说了有一年了我都没吃上。”


    周云芝眉头一皱,眼神都变得警惕起来,显然是在防着卫兰香占他们家便宜,一碟子红俏贵死了,便宜的都要五十文,她今年都没吃到,卫兰香这个见钱眼开的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竟问她要吃的。


    她越想越来气,一句“你想都别想”在嘴里差点憋不住,好在最后忍下了,忍着心头那股子冒出来的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说道:“这我哪里知道,玉涛在镇上挣钱哪里容易,还有媳妇孩子要养活,我可不敢给他添乱。”


    卫兰香奇道:“我说大嫂子,村里谁不知道玉涛孝顺,你若说想吃红俏,他哪有办不到的,再说了,娇娇也是通情达理孝顺公婆的,到时你若真去了,可记得叫上我,让我也沾沾咱们玉涛的光。”


    孝顺公婆,周云芝听到这话恨不得啐一口,而且听卫兰香说得这么起劲,眼神就变得鄙夷嫌弃,生怕被赖上,她连忙找个借口:“我还有事,你大哥在家里等着做饭。”


    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连头也不曾回。


    卫兰香在后边看着,可算是出了一口气,而且以周云芝小气吝啬的性子,后边肯定轻易不敢来他们家串门,真是个鸡贼东西,她在心里骂一句,转身就进宅院里了。


    第139章


    外面说话声很快听不见了,陆谷把竹筐里的草全都倒在地上,就见卫兰香走进门。


    “娘。”他放下空竹筐,拍拍手上的灰,端起碗喝了几口水,天阴了,歇这一下还得和沈雁再出去打草。


    如今家里禽畜多,每日光草就要吃好几十斤,牛羊和兔子是吃草的大头,鸭子倒还好,每天放出去它们在河里自己会找食吃。


    尽管给鸡圈里撒了草籽和菜籽,但每天鸡都会啄,有时连草根都刨出来了,鸡草还是得打,混着谷糠和麦麸搅拌在一起喂给它们。


    为让鸡鸭长得更好,陆谷闲时不是去河边摸螺就是在湿泥里挖地龙,带回来剁一剁敲一敲就扔进鸡圈里,无论大鸡还是小鸡都争抢着吃。


    “这下好了,周云芝那老货,怕我占他们家一粒米的便宜,短时日内再不会过来串门子。”卫兰香放下篮子,又说道:“她若真来,我就再问她红俏的事,非逼她走,个没良心的小气鬼,在咱们家吃喝倒是脸皮厚,也不怕日后遭瘟。”


    “就他们家那点便宜,谁稀罕占一样,我又不是没吃过红俏。”她心中到底有些不顺,不过骂出来后就好点了,再看看后院里蓬勃生长的好几块菜地,还有兔窝鸡鸭舍,脸上就换回喜悦,自己日子过好了,哪用去管别人。


    周云芝再怎么都是长辈,陆谷只能在旁边点着头应和她,并不敢多言语。


    “这些怕是不够,我跟你俩一起去打草。”卫兰香说着就到前面关上院门,和陆谷沈雁一起从后门出去。


    河边牛犊甩着尾巴在吃草,大灰不紧不慢跟在旁边,许是有些无趣,还抻个懒腰打哈欠,陆谷远远就瞧见对着一棵树撒尿的乖仔,瞧见他们后就飞快跑了过来。


    大白和大黑留在宅子里看家,那么多兔子呢,总得防着,况且宅子里五亩地大的场院,足够它俩撒脚奔跑,不怕太拘束。


    兔子嫩草和野菜都吃,还有矮灌木的嫩枝条,清溪河河岸地界大了,这边的草割完就走远点去另一边,野草长得很快,没几天就又高了。


    陆谷又割草又挖野菜,手上草汁和脏灰混在一起成了黑绿色,但无暇顾及,看见这一丛野菜是兔子爱吃的,那一簇草是牛犊爱吃的,心神都被活计占据。


    打草也是个枯燥的力气活,多少小孩子打草时都在玩呢,因天阴要下雨了,他手下动作很快,不过看见那一小丛野花时,还是小心割下来放在旁边,沈雁就爱这个,再扯几根枝条,等会儿若是下雨,没事情做就给沈雁编一串花儿戴。


    一筐子草还没打满,雨点就落了下来。


    “娘,雁雁,回去吧。”陆谷发觉雨点不小,连忙站起来喊道。


    “好,你俩先牵着牛回去。”卫兰香离河边最近,拿起放在岸边的竹竿将鸭子赶了上来。


    陆谷便带着沈雁牵上牛犊跑回家,牛犊挺聪明,到后面都不用拽它绳子,比他俩跑得还快呢,往前面一看只能看到个牛屁股,先他们一步挤进了后门。


    这一幕叫两人都有些哭笑不得,陆谷眉眼弯弯,脸上是忍俊不禁的笑,沈雁直接哈哈哈笑了出来,边跑还边说:“谷子哥哥,这牛可真不地道,枉咱俩每天好吃好喝伺候它,自己先跑了,不等咱们,屁股还扭得那么欢。”


    等他俩跑进门后,发现牛犊踢开牛圈栅栏进去了,躲在干燥的圈里冲着他俩哞哞叫,温驯的大眼睛看着十分无辜。


    大灰和乖仔倒是忠心,跟在他俩身后进来,因卫兰香在后面,大灰还站在门口看,像是在等她。


    雨势并不大,卫兰香很快赶着鸭子回来,还问沈雁方才为何在笑,听完也乐了。


    兔窝上方搭了草棚淋不到雨,陆谷拎着一筐子草过去喂兔子,沈雁和卫兰香打的草全都倒在地上堆成一堆,到下午能和干草还有谷糠麦麸一起混着喂禽畜。


    这边宅子大,连柴房和干草房都是分开盖的,放柴火的只放柴火,干草也有自己的地方,要赶早深秋前囤满一屋子呢,是禽畜冬天的口粮。


    雨点越落越急促,逐渐连成雨幕。


    在地里干活的沈尧青跑回来了,新宅子离村口近,肯定先躲进这边,背着长弓的沈玄青没多久也跑进来,手里还拎了只被羽箭射中的野鸡。


    近来秋豆快熟了,一些野物就在田地里霍霍庄稼,他们家还种了三亩花生,昨天他去地里看发现有好些被刨出来,种柴豆和花生的时候,就有不少禽鸟把地里的种子刨出来吃掉,农人是极痛恨的,祸害成熟的庄稼也就罢了,种子可是本根,一旦被叼走什么都长不出来。


    这不他今天又上旱地那边去转,原本是想赶走吓唬跑野物,还真叫他逮到一只,刚好带回来给家里打打牙祭。


    “还找到一只母鸡的窝。”沈玄青把毛色花彩的雄野鸡放下,从怀里掏出两枚野鸡蛋让陆谷看。


    他们家养的鸡鸭都多,除了夏天最热那会儿下蛋少,近来每天连陆谷带卫兰香养的,光鸡蛋少说就能收二十个,陆谷是天天吃一个,其他人两三天也能吃一回。


    不过野鸡蛋只有在野地里才能找到,倒也稀罕。


    陆谷看过后笑着问他:“等下再摸几个鸡蛋,和这两个炒一盘。”


    两个蛋到底少,家里这么多人呢,沈玄青本就爱吃炒鸡蛋,闻言点头答应,把野鸡蛋好生放在桌上。


    乖仔瞧见野鸡蛋还凑过来嗅闻,闻过后就失了兴趣,转悠到陆谷脚边趴下了,毛茸茸的大脑袋还搭在陆谷鞋面上。


    才半早上,纪秋月独自在家管孩子,卫兰香戴上斗笠匆匆回去了。


    牛犊还没吃饱,在后院直叫唤,沈尧青穿上蓑衣过去给牛羊都抱了一捆草。


    歇过脚又喝了大半碗温水,陆谷从乖仔脑袋底下抽出被压住的脚面,将木板和菜刀端进来剁草,沈雁提着鸡食盆到矮屋舀了几碗麦麸,等下和草混在一起喂鸡鸭。


    他俩在这边忙碌,沈玄青就没有回去,在旁边帮着递草,又将野鸡身上的羽箭拔了出来。


    沈雁一看就笑道:“那二哥哥,你帮着谷子哥哥干活,我编花儿去。”


    方才陆谷跑回来时没忘了那束花。


    在家人多不好亲热,每天又有各种活儿要干,沈玄青其实有点巴不得能和夫郎多待一待,不过点头时面上还是矜持的,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晓他这会儿的高兴。


    “再有几天该收柴豆和花生了,十三亩呢,我等收完再上山打猎。”沈玄青蹲在陆谷旁边说道,看了看手中羽箭的箭头,将其放在旁边,又说道:“今年家里也是忙,算起来每半个月就有事,没上几次山,到后面我多打几只狐狸,好将今年花掉的亏空都挣回来。”


    话虽这么说,不过今年他们地多打的粮食也多,一年到头吃喝是不愁的,平常挣的零碎钱足够花,手里还有八十两的银子没动,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安心待在家里。


    陆谷手里攒下了钱,比不上沈玄青挣的,但对乡下夫郎来说,手里能有那么多已然能撑起过日子了。


    听完,他剁鸡草的手停下来,犹豫一下问道:“打狐狸要在山中夜宿两三日,你曾说五六张皮子太少,去年在山里待了许久,这回若你独自上山,岂不是没人做饭?”


    沈玄青倒是没想这个,带些干粮上去就行,吃喝对付一下足以,他停顿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陆谷声音不大,神色却十分认真,说道:“打猎是力气活,我也上去,你回来就有热饭热汤吃。”


    “山中危险,猛兽多。”沈玄青下意识反驳,之前野猪一事就叫他心惊胆战,才送人下了山。


    这话一出,陆谷就不言语了,微低下头掩盖眼里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力弱体微,不过是想给沈玄青做顿饭,不然天天在山里跑,累成那样还要啃干粮吃清水煮菜,胃口和身子哪里受得了。


    但他也知道沈玄青是为了他好,也想不出辩驳的话,只得沉默了。


    一起过日子这么久了,两人从未有过争吵或者别扭,沈玄青一看他低头默不作声,一下子就有点慌,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着急不已,忙不迭就改了口:“好好,你也去。”


    别闹脾气也别不理我。


    然而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闷在心里堵堵的。


    陆谷没有想到他会改口妥协,眼中的委屈失落还未消退,就抬眸去看沈玄青。


    自打到沈家以后,他知道沈玄青是冷硬倔强的,卫兰香也曾告诉过他,方才他以为事情板上钉钉了,沈玄青不会带上他。


    “真的?”他小声问道。


    沈玄青用力点头:“真的,到时候咱俩一起去。”


    陆谷忍不住笑了,叫看着他的沈玄青大大松了一口气。


    几句话之间两人就和好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争吵,顶多是一点小别扭。


    编花环玩的沈雁听到他俩这几句话,抬头一看没有打骂起来就没放在心上,但她意识到一点朦胧模糊的东西独自坐在那里没有出声,不然若是二哥哥看过来,岂不是大家都没面子。


    陆谷咚咚咚剁鸡草的声音又响起来,菜刀刀刃有些钝了,他一边剁一边说:“等下剁完得磨磨刀。”


    沈玄青将一束草递给他,说:“知道了。”


    磨石在老宅子那边,等会儿回去了再磨来得及。


    雨势不小,剁完草后沈玄青端着食盆闯进雨幕之中,将草料倒进鸡舍鸭舍里,又冒雨跑回堂屋后,一身蓑衣斗笠的卫兰香过来给他们送了两把油纸伞,好撑着回家去。


    第140章


    一场雨过后山里溪流变大,从山林间流淌下来,溪边水草丰茂。


    入秋后薄壳青螺慢慢就出现了,陆谷和沈雁还有沈玄青一起上山来摸。


    这东西现在卖得贵,是以得了空子就有人上山来找,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村里人,山里远了,不是三两人结伴就是带着狗防身。


    前山不少溪流都有人在石头底下和溪水里翻找薄壳青螺,他们就往深处走,有沈玄青在,还带了大灰和乖仔,是绝不怕的。


    山里没有路,遇到崎岖坎坷的地方只能一深一浅往前走,好在山林子里阴凉没有那么热。


    要么说沈玄青力气大,之前为将猎物拉下山,硬是拉着板车山上山下的跑,多亏他走惯了去深山的路,知道从哪里走能平坦些,不然遇到大的山坡或坑崖根本过不去。


    更灵活的人都这样,要让驴或是骡子拉板车更是不好走,今年虽没有去年挣的多,但人不像去年那样累得直喘气,肩膀和后背磨出来的伤也少了。


    他如今打猎手艺越发娴熟,活捉的猎物多,就专挑羊或是鹿打,一趟下来也能挣钱,只不过想要养羊多下羊娃,就没卖那头母的和小的。


    陆谷听到了溪流声,沈玄青和沈雁自然也听到了。


    大灰最是机灵,比人更快分辨出溪流的方位,当即就朝那边跑去,在前面带路。


    陆谷从半腿高的草丛中走出来,看一眼溪流周围说道:“这里应该没有人找过。”


    他们进的比旁人深,沈玄青也点头:“嗯,就在这里找。”


    山溪长年累月流淌,冲刷出溪道痕迹,沈雁挽了裤管踩在水里的石头上,她弯腰翻石块,摸到了好几个青螺,瞧见石头底下乱爬的小蟹后便道:“有两个肚紫。”


    这种山螃蟹只有肚子是紫的,用树枝拨弄翻过来肚皮,一看就知道能吃,她捉起来顺手扔进前面沈玄青的竹筐里,要是螃蟹爬出来的话,不会夹到她和陆谷,让二哥哥收拾就好。


    再有几天就要收秋豆了,趁还没忙起来,弄些时令东西回去吃好,到时才有一身的力气干活。


    螺肉带壳时看着挺多的,等泡进酒里螺壳消没,剩下红色的螺肉并不很多。


    在路上他们还说了,若抓的少就自己吃,要是多的话就去卖一些,镇上那些食肆酒馆都收呢。


    在岸上还好,走了这么久身上发热,一下水立即就冷了,清澈的溪水不减一分冰凉。


    “咱们快些摸,摸够了好回家泡脚。”沈雁年纪小,不如年长几岁的陆谷和沈玄青能耐住寒凉和性子,但也是干惯活的,没有偷懒更没有闹着回家。


    陆谷将手里一把青螺扔进篓子里,直起腰说道:“那你上岸歇一歇,在太阳底下晒晒。”


    闻言,沈雁原本想说不用,可腿脚确实冰冷,就依言找个地方晒了会儿太阳。


    三个人干活肯定快一些,初秋薄壳青螺刚开始出没,不是很多,倒在一起只摸了小半筐,肚紫也是小半筐,都不太多,不过足够他们自己消遣打牙祭了。


    沈玄青还好,见陆谷和沈雁吃冻,就发话说不摸了,红俏再昂贵但人在溪水里泡着受罪,陆谷体虚,沈雁又是个女儿家,如今又不缺这份钱,不至于吃这个苦头。


    因竹筐没满,他们在山溪边掰了好些水竹笋,掐了红苋菜的嫩茎叶一并带回去。


    这种水竹笋较小,但胜在脆嫩鲜甜,坐完月子的纪秋月这两天进进出出,常躺在床上在房里歇息叫她有些受不住,眼瞅着终于能出来走动,她心情都更好了。


    有身孕时许多东西都不能吃,看到从竹筐里掏出来的水竹笋,不用旁人,她自己就上手拾掇,说晌午做个清炒笋丝。


    孩子还没睡醒,不用人去管,顶多就是卫兰香时不时轻轻推开门朝床上看一眼,怕孩子乱动掉下去。


    陆谷在旁边洗苋菜叶子,这东西煮成菜汤好喝,有股别样的菜香。


    卫兰香和沈雁在搓洗青螺和山螃蟹,她坐在小凳子上,看一眼天上终于露出来的太阳,心里才有些踏实,说:“快收秋豆了,就指着太阳多晒一晒,谁知昨天下了一场雨,就盼着后头这几天都是大晴天。”


    沈玄青在院里磨镰刀和菜刀,闻言也看一眼天,开口道:“天光放白了,应该不会再下雨。”


    变天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但卫兰香还是点点头,只能这样期盼。


    ——


    庄稼地里的作物说熟熟的很快,没几天沈尧青就说豆子能收了,一家子便都下地拔豆杆。


    他们家种了十亩秋豆,比别人都多,这回又雇了短工来帮忙。


    眼下不如夏天那阵炎热,一天的工钱回落到平常的二十文,为尽快收完,这回沈尧青除了林金虎林金龙以外,又把何志和陈冬冬叫上了。


    一板车一板车的秋豆往新宅子里拉,纪秋月要管孩子,吃喝拉撒都是她自己伺候,只有趁娃娃睡觉时才能得空去厨房切个菜,做饭的事就落在陆谷几人身上,无论他、沈雁还是卫兰香,在地里忙活一阵,就得赶回去做好。


    得亏雇的人多,十亩秋豆连同三亩花生四天就拔完了,摊开晾在新宅子的空地上,后边晾晒捶打筛豆子更是有的忙。


    今年种的花生算是个新口粮,收上来挑着嫩的用盐水煮了一些,吃起来咸香又嫩,按卫兰香说的话,用盐煮出来的东西哪有不好的,都金贵。


    翻过一遍豆杆,太阳挺大的,陆谷和沈雁坐回堂屋歇息。


    “谷子哥哥。”沈雁从篮子里拿出一碗盐水花生米,都剥好了,捏着吃就行。


    这东西当成零嘴很不错,陆谷捏了几个嚼着吃,心道回头上山的时候也带一些,沈玄青打狐狸时要在外面啃干粮,弄个小小的布兜给他装一点花生米,总比只啃干粮好。


    “过两天豆子晒干了,咱俩捡一些出来,让娘给咱们炒干豆子吃,咬起来嘎嘣嘎嘣的,虽费牙了些,但越嚼越香呢。”沈雁把碗放在桌上,提起茶壶给他俩都倒了水。


    “嗯。”陆谷点点头,又说道:“不过要看你二哥哥什么时候想上山,说不定就在这两天了。”


    打狐狸是有时节的,过了这段时日天一冷,若是下雪的话就再上不去,沈玄青昨晚还说该收拾收拾上山了。


    沈雁只得说道:“那好,我给你俩留着豆子,回来再吃。”


    她忧虑烦恼不多,成天见除了干活就是想着吃点什么,不光心里惦记,嘴上也“直言不讳”,陆谷悄悄笑了下,心道幸好娘不在这里,不然又要说沈雁嘴馋了。


    家里禽畜多,他俩歇了一会儿,就顶着日头出门打草去了。


    秋日的太阳比夏天好受多了,没有那么毒辣,陆谷弯腰割草,不曾想手中镰刀没控好,锋利的刀刃也不知怎么一滑,在左手拇指指腹上擦出一道口子,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他吃痛将镰刀放下,右手紧紧攥住左手拇指四下寻找止血的大蓟,小蓟也可,捣烂了都能敷到伤口上止血。


    不远处沈雁发觉他不对,便问道:“谷子哥哥,你怎么了?”


    “我没留神,割破手指了。”陆谷在野草丛中发现了大蓟,他手上沾了不少血,于是说道:“你帮我把大蓟挖出来。”


    沈雁一听连忙过来,将大蓟挖出来后连竹筐和镰刀都不要了,两人脚下匆匆赶进后门,家里有布条,不然不好把草药缠到手指上。


    乖仔原本在河边玩耍,一看他俩都跑了就追上来,只是半路看见自家的镰刀和竹筐,停下围着竹筐转了好几圈,似乎有点无措,最后还是守在了竹筐旁边。


    拇指被缠好之后,陆谷动了动,其他四指不受影响,活还是能干的,就是这两天不好沾水。


    他右手上还沾着血迹,一只手不好搓洗,沈雁就帮他洗干净。


    沈雁擦干净手把布巾搭好,说道:“谷子哥哥,那你在这里歇。”


    “不用,都包好了,只是割草而已,不碍事。”陆谷没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再说缠了好几层布呢,足够厚实。


    沈雁年纪小,性子也没沈玄青那么倔,大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她今年才十二岁,在她眼里,陆谷可不就是大人,她犹豫一下,但见陆谷毫不在意,和她一起往后门走,就没有多说什么。


    一出来发现乖仔在看东西,陆谷揉了揉它脑袋,小声夸道:“真乖,知道看咱们家东西了。”


    “汪!”乖仔叫一声,毛茸茸又软乎乎的耳朵被陆谷揉了几揉一点也不反抗,眯起眼睛看着还挺舒服。


    拍拍乖仔脑袋,陆谷不再逗它了,拿起地上镰刀继续干活。


    没一会儿沈玄青和沈尧青从地里回来,没有回家直奔河边。


    家里今年养的禽畜多,如今已是秋天了,自然要忧心一下过冬的草料,晒干的草到底不如鲜草饱腹,可不得多积攒一些干草,越多才越好,不然禽畜一旦断粮,冬天可就难熬了。


    是以他俩过来是帮着割草的,也好让陆谷和沈雁歇一歇,家里镰刀没有那么多,只有三把,回头还得买一把,亦或是买个刀刃回来,自己弄个镰刀把镶上去。


    沈玄青一眼看到陆谷拇指上缠的布条,眉头就皱起来,两三步走到跟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划破了。”陆谷小声说道,这伤对他来说其实不怎么疼,神色没有丝毫痛苦。


    别说他了,常干活的人多少都会受一点伤,不是什么大事。


    反倒是沈玄青有些不悦,接过他手里的镰刀说:“那你歇着,回去了我跟娘说一声,这几天别让你做饭了,其他活也不用做,顶多在家里剁剁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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