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1 章
◎滚出兰花界!◎
咦?
林满慧“咦”了一声, 围着这盆名为“金龙破空”的春兰转了一圈,任斯年没来由地一阵惊慌:她莫非看出了什么?
林满慧没有说话,体内异能分出一缕, 探查入花盆底下的细根。
根系已经完全僵化, 半点生命力都没有。再往上……所有的叶片都被喷上某种药剂定型, 锁定生命力,不允许其凋萎。
任斯年,他怎么敢!
他竟敢用一盆已经死亡,被制作成植物标本的兰花来参赛!
林满慧心中怒气勃发, 却强行忍住。不行, 现在揭穿的话,他可以狡辩自己也不清楚兰花已死, 他可以道歉撤出比赛,声誉不受任何影响。
兰花沉郁而死寂,这种感觉令林满慧很不愉快。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半天方才睁开眼睛, 目光似有剑光寒影。
“满慧——”陈淑仪在远处唤她。
林满慧匆匆离去,什么也没有说。
任斯年松了一口气,这个林满慧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似乎什么花花草草一到她手上就能养好,可别让她看出破绽来。
野生兰花极难培育成功,任斯年偷来的那株兰花以生命为代价,也只培育成功一个芽头,就是眼前这一株。
以这一株兰花幼苗为研究对象,任斯年在国内知名期刊发了一篇论文, 为他在业内博得一席之地。离开农科所调入林业局, 只要提起这篇论文, 他听到的话是这样的——
“我们局里的小任,那可是科学家!”
“《园艺栽培》知道不知道?在那上面发了一篇论文,真光荣啊。”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林业局重视科研、重视人才啊~”
上至县长、下至局长、主任,都对他另眼相看。因此这一株兰花是他的命,爱惜非凡。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农科所出来之后,兰花似乎像离群的孤雁一般,渐渐地失去生命力,明明叶片没有枯黄,明明叶艺精美绝伦,可它就是不再生长。
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兰花营养液、促生长药剂、施肥、日照……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它就是这样呆呆地,似乎一个心死的病美人。
眼看着三月兰花展览会召开在即,任斯年不愿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即使现在林业局,他也要在科研领地上占据一定高度。
有一天,若他成就超过厉浩,一定要再回农科所挽回失去的尊严!
于是,他违规使用药剂,一咬牙将兰花制作成一盆标本。只要不翻开土壤,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盆处于死亡状态的假花。
他的目光追随着林满慧,心中一突:她刚才的脸色不对,莫非看出什么?他竖起耳朵倾听着林满慧与陈淑仪的对话。
“快来看,这盆玉龙晶轮怎么样?”
“嗯,叶片短,尖端出三角状水晶嘴,也有一道金黄色镶边延续到叶柄,和任斯年那盆金龙破空有点像。”
“那你觉得哪一盆更好?”
“这盆叶片太短,水晶嘴不够厚实,没有金龙破空韵味足,意境到底还是差了些。”
任斯年心想:听她语气平静,似乎没看出什么,估计也就是被我的春兰所吸引,所以多看了几眼。这么一想,他便心定了下来,拉着吴胜男到别的展台欣赏兰花,一边逛一边讲解。他的讲解专业而风趣,听得吴胜男双目含春,对他越发喜爱。
林满慧沉得住气,一点口风都没有露。直到晚上抱着兰花回到招待所,她才将实情告知厉浩。
“什么?!”厉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想今日在展台所见,厉浩拿出照片细细端详,颓然坐倒,整个人似乎老了十岁:“失德之人……枉我带了这么多年,竟然连最基本的科研道德都没有!”
陈淑仪也是科研工作者,一听也觉得匪夷所思:“植物标本参赛?这是把我们大家都当作傻子!为了一个奖,竟然连求真务实的准则都遗忘了吗?”
厉浩对林满慧说:“好孩子,我知道了。我等下就去找会务组反应情况,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作品出现在展台之上。”
林满慧嘴角一勾,凑近到厉浩眼前,目光炯炯:“老师,你这次一定要听我一次,行不行?”
“怎么?”
“我上次让您听我的,先扶任斯年上去,再一下子将他拍下来,您不听,还教训了我一通。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行不行?”
师徒二人说起任斯年用氢氧化钙伤林满慧的春兰一事,当时厉浩一个没有忍住,结果被他轻描淡写地躲过,如果不是林满慧后来逼出实话,恐怕汪所长还选择信任他呢。
厉浩犹豫了一下:“可是,就这样任由他骗过所有人吗?”
林满慧冷冷一笑,眼中寒光一闪:骗过所有人?他也配!他也敢!——
第二日,初赛分数宣布,展台处传来阵阵欢呼声。
军山农场农科所选送的慧字一号本就是直推入决赛的作品,当之无愧成为魁首,面前站着十来个专家模样的人微笑颔首,显然对这株兰花十分满意。
《滇省日报》、《花卉报》、《坤城日报》、《华夏花卉》等报纸与期刊的记者蜂拥而至,咔嚓声不绝于耳,都在等待今天决赛的结果。
当厉浩、林满慧、陈淑仪一身盛装出现在会场之时,各路记者便跑过来询问:
“厉老,您这次选送的春兰呼声很高,对此您有什么对大家说的吗?”
厉浩看着眼前陌生的记者,停住脚步,说:“兰是花草,也是气质、个性、文化、美学的综合体。古人借兰明志、以兰喻德。兰德归厚,厚德载物。通过这次比赛让更多爱兰、赏兰、研究兰花的同仁齐聚一堂,本就是件美事,至于比赛名次……在我看来并不重要。”
记者听了都纷纷点头,拿着纸笔快速记录着。
“厉老说得真好。”
“是啊,兰德归厚,厚德载物,说到我心里去了。”
“金奖也好、银奖也罢,不过就是喜欢二字罢了。”
隔着热闹的人群,任斯年听到这一番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是在说给自己听。一颗心如擂鼓一般,急促地跳动着。名次并不重要?兰德归厚?我都已经离开农科所了,老师还想要教训我,休想!
另一边,叶艺组呼声最高的任斯年也在接受记者的采访。
“任先生,您培育的这盆兰花据说非常好地将野生兰花变异基因继承下来,快速繁殖技术还登上了国内知名期刊,真是可喜可贺!”
“哪里哪里,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愿意钻研。”任斯年谦虚地回答。
一个记者突然发问:“您这盆兰花与慧字一号是否同本同源?据说您还是厉老的研究生,请问你们是否商量好了一起过来参赛?”
任斯年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一些:“是的,厉老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我种植兰花的技术也是老师亲自传授,非常感谢他的教导。”
记者很刁钻,追问道:“可是我看您和厉老似乎并不和谐?”
任斯年看着那个问话的年青记者,目光里带着一丝谴责:“您是哪家的媒体,请不要随意评价我和老师之间的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永远尊敬我的老师。”
一上午,专家评分,记者拍照,赏花人观赏评点,整个会场热闹而有序。
没有一个人发现“金龙破空”的猫腻,兰花原本就生长速度缓慢,叶艺作品造型美观,大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盆花早已经死亡。
厉浩走过这盆兰花,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双手握拳,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任斯年脸上,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再狠狠地骂他几句:你怎么有脸养兰花?你就这样养花?
可是,这一次他忍住了。林满慧说得对,若不能一击而中,那就得隐忍不发。
因为是第一届兰花展览会,举办方采取的是邀请参加制,这一次进入决赛的作品不算太多,到下午三点,所有打分都已经结束,众人站在主席台下等待举办方宣布结果、颁发奖项。
花艺组,慧字一号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名,顺利拿下金奖。厉浩与林满慧一起上台领奖,引来记者好奇地询问。
厉浩并不居功,看着台下记者与观众,微笑解释道:“这花是林满慧去年五月从军山悠兰峰采下,成功培育开花,因此兰花名为慧字一号。这个奖项,应当是她来领,我……只是一个引路人。”
“哗——”热烈的掌声响起,为厉老的谦逊、对后辈的扶持而感动,也为林满慧年少成名而欢呼。
看林满慧身量不及厉浩的肩头,纤细苗条,穿着一条花裙子,就像一只误入花丛的小蝴蝶,没想到竟然能培育成功如此美丽、雅致、充满生命力的野生兰花,真是少年俊杰,后生可畏!
厉浩作为资深的花卉研究专家,不肯居功,甘当铺路人,这样博大的胸怀同样值得尊敬。
记者们纷纷议论,在速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一时之间脑子里已经想出无数个吸睛的新闻标题。
《兰花界后起之秀:林满慧》
《慧字一号夺得全国兰花展览会花艺组金奖,军山农场农科所后继有人》
《慧字一号花开两枝,两代人、师生情、情深似海》
……
镁光灯不断闪烁,林满慧的花裙子在灯光下闪得宝光,与兰花相得益彰。她与厉浩并肩而立,身旁春兰两根花枝相互依偎,更显得慈爱美丽。
任斯年站在台下,看着那一高一矮的人影,心中嫉恨之心愈盛,暗自咬牙:你不把我当人,那就莫怪我做鬼了。
走下台来,欧阳雪松、乔槐等人俱都过来道喜,厉浩却没有笑。他看着缓缓走到主席台下,准备接受奖励的任斯年,眸光暗沉:“大家还是关注接下来的比赛结果吧。”
“叶艺组金奖作品:金龙破空!由湘省凤梧县林业局选送……”
听到主持人说出“金龙破空”这四个字,任斯年兴奋得脸都变成绯红,眼角带粉,嘴角上扬,抑制不住的快乐。
他略带挑衅地看了一眼厉浩,仿佛在说:你觉得我不行?看到了没,我与你并驾齐驱了。
在任斯年看来,虽说兰花重在赏花,花艺组含金量更高,更被世人瞩目,但毕竟都是金奖,勉强也算得上是比肩而望,是不是?
面对任斯年得意的眼神,厉浩绷着脸,半点笑意都没有。
任斯年站在主席台上,俯看台下众生,顿生豪气。听到主持人对自己的介绍,他谦虚地说:“我只是一个刚刚在养兰路上起步的小学生,这次过来也是想多跟同仁、同好者交流。”
主持人微笑着问道:“任斯年先生,您才二十六岁就能获此荣誉,最想感谢的是哪一位呢?”
面对各种镜头,被镁光灯闪瞎了眼睛的任斯年努力维持着风度,用饱含深情的话语回答道:“首先,我想要感谢我的恩师厉浩教授,是他教我如何培育兰花,谢谢!”
他冲着台下厉浩深深一鞠躬,态度诚恳而谦卑。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为他这份尊敬之心。欧阳雪松笑得合不拢嘴,用肩膀顶了顶厉浩的肩头,道:“老厉你牛啊,这两个金奖获得者都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厉浩没有说话,坦然受了任斯年这一礼。
任斯年继续道:“我还要感谢我们县的吴县长,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他发现我的才能,在我受到挫折之时,鼓励我继续坚持做自己,谢谢!”
鼓掌声略显稀拉,只有吴胜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拼命地鼓掌,目光热烈地看着任斯年。
记者们有敏锐的信息把控力,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都竖起耳朵,想要探听到一点什么。
“是吴县长发现他的才能,他受到挫折……坚持做自己?难道以前他的导师没有发现他的才能,不让他坚持做自己?他所说的挫折,莫非来自厉老?”
“人生的成长道路上,谁知道会遭遇些什么!”
“可是,他不是第一个感谢厉教授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他们师生之间有问题。凭借我多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已经感受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一时间,记者都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在台上意气风发的任斯年、台下淡定从容的厉浩两人之间来回转悠,思索着到底应该如何执笔,应该站哪边的队。
林满慧觉得这个任斯年令人恶心。
一边给自己树一个尊敬师长的形象,另一边却不遗余力地败坏老师的名声。他就没有想过“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吗?
她转过头看着厉浩,微微一笑。
厉浩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抬步向前,沿着一旁的台阶走上台去。
嗡嗡地议论声响起,声音由低转高,越来越响。
有好事者兴奋地说道:“来了来了,师徒终于对战,看来厉教授要放大招!”
任斯年压根没有想到此刻厉浩会走上台来与自己面对面,一时之间有点慌。他之所以敢当着媒体说些酸话,不过就是料定厉浩为人善良,对学生有一颗慈悲之心。
厉浩是个教授、科研工作者,他不是政客。
任斯年师从厉浩多年,研究生毕业之后依然当他的助手,非常清楚厉浩的为人。他是个直脾气,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这样的人好哄得很。
想到这里,任斯年微笑着对厉浩说:“老师,你是来为我祝贺的吗?”
主持人看到厉浩,也笑着说:“厉老,您主动上来是想对您的学生说什么鼓励的话吗?”
厉浩摇了摇头。
任斯年的心向下一荡,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他抬眼看向林满慧,小姑娘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伸出手在喉间一比。
肃杀!
任斯年忽然感觉脚底升起一股寒意,顺着脚一直爬到后背,再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后颈、头顶。
整个人开始颤抖,“咯咯咯……”的声响宛如巨雷一般在耳边响起,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发抖。
“老……老师,有什么事等我领奖之后再说,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双目中满是祈盼。
主持人也感觉到有些不妙,他不愿意这次比赛出什么纰漏,便打了个圆场,对着台下笑道:“看来,厉老师受了学生一礼,想要亲自颁奖,来,厉老您请拿着这个金奖奖杯,我成全你们一片师生情谊。”
厉浩接过玻璃奖杯,底下观众长吁了一口气,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原来厉老只是想为任斯年颁奖啊?吓死了。
厉浩左手拿着这枚玻璃奖杯,面色肃然,右手指着台上那盆兰花幼苗:“这兰花是你养的?”
“是。”任斯年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地点了点头。
“这两天你有没有发现它有什么不对?”
“没有。”任斯年不知道厉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硬着头皮死撑到底。
“它可还活着?”
轰!厉浩的这一句问话单刀直入,似一道天雷自天上径直劈下,任斯年整个人头皮发炸。
他强装镇静:“当,当然。”
底下人一听,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叫它可还活着?”这是兰花展览会,又不是植物标本展览会,参赛的花当然是鲜活的。
欧阳雪松一听,便知道厉浩肯定是早就发现了什么问题,却一直隐忍不发,就等任斯年上台领奖这一刻方才发作。
——这是要一棒子封死任斯年所有退路啊。
这师生二人,到底有什么仇怨,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仰头看去,欧阳雪松忽然觉得台上的厉浩就像那高举宝剑的执法者,誓要将魑魅魍魉一扫而光,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崇拜还是害怕。
乔槐在一旁提醒:“欧阳,莫非任斯年这盆兰花有问题?前天他们故意砸了厉浩教授的兰花,恐怕积怨很深,你得站好队啊。”
欧阳雪松一瞪眼:“站队,站什么队!我肯定力挺老厉。这么多年相交,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能不知道?一个真正爱花、惜花的学者,若不是小任做得太过分,我相信老厉绝对不会这样不给他留面子。”
乔槐抬头看向台上四目相向的师生两个,摇头叹息:“唉……小任可惜喽~”明明是天之骄子,有美好前途,为什么非要惹恼厉浩?
厉浩听到任斯年的回答,提高了音量,眼中有愤怒之火在燃烧:“你确认,你的这盆兰花还活着?”
心虚到极致的任斯年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兰花能够拿到叶艺组金奖您不为我鼓掌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质疑我?”
他抱起兰花,抚摸着那光滑而细密的叶片,对着台下大声道:“你们看,这叶片多有光泽,虽有病弱之美,却锐气十足,所以我才给它取名:金龙破空。”
吴胜男大喊一句:“当然是活的,昨天我还给这盆花儿浇了水的。教授怎么了?教授就可以胡言乱语吗?”
底下人看着任斯年手中捧着的兰花幼苗,也皱眉讨论着。
“这花我看过,还拍了照的,这么鲜活的叶子,怎么可能是死物?”
“厉老怎么能这样。”
“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说出来的话就不用负责吗?”
“就是,倚老卖老欺负年青人吗?太不像话了。”
厉浩的心绪丝毫不被台下的议论所影响,冷笑道:“你莫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请人上来验证一下,如何?”
任斯年抱着花盆不肯撒手,眼睛有些发红,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为什么总是和我过不去?我哪里做得不对?我已经离开农科所了还不够吗?为了成全林满慧你到底要打压我到什么时候!”
这话里,信息量太过丰富,记者们都傻眼了。
“厉老打击任斯年,把他从农科所逼走?”
“为了成全林满慧,所以嫉贤妒能?”
“这到底是师生恩怨,还是学生之间的竞争?”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林满慧半点也不慌。已经到了兵刃相见的时刻,岂能示弱?
她并指成刀,在空中一划。
“任斯年,你说老师打压你?
昨天比赛之前吴胜男闯进我的房间、将慧字一号连花带盆砸在地上,原本并蒂连枝折断一根,若不是兰花另发新枝,说不定花就被你毁掉,更无缘获得花艺组金奖。如果不是老师考虑到吴胜男是你恋人,心存善念,早就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了!
我问你:这是老师打压你,还是你恶毒报复?”
一片哗然。
竟然有人在比赛前恶意破坏参赛作品,试图打击对手,这样的人也配参与公平竞争?我呸!
吴胜男听到这里,气得满脸通红:“你们,你们这花根本就没有事,却还逼我赔钱,真不要脸。”
听到吴胜男振振有辞,旁边观众简直气炸了肺,纷纷指责。
“这么昂贵的兰花被你砸了,只让你赔钱、没请你吃牢饭已经是客气的,你还敢骂人家?”
“什么锅配什么盖,这男的女的都不是好东西!”
“难怪厉老生气,这任斯年今天能够做出砸花的丑事,显然道德有问题,恐怕当初他离开农科所另有内情。”
趁你病,要你命。
林满慧侃侃而谈:“你为什么离开农科所?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不要把老师对你的爱护与维护当作软弱!
你拿军山农科所实验室的数据抢先发表论文,不仅将团队功劳一笔抹杀,连厉老师的名字你都不署,《华夏花卉》杂志不收你的论文,你就转投《园艺栽培》。
你嫉妒我们养的野生兰花茁壮健康,就偷偷在花盆里撒氢氧化钙,想让花儿枯萎至死,你这样的人品,哪个科研院所能够容得下你!
老师善良,不忍心看到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前途尽毁,所以一直三缄其口。
你主动调离农科所,到县城林业局上班,老师可有说过半句你的不是?倒是你,今天在台上话里话外都在指责老师,你还要不要脸?”
任斯年万万没有想到,林满慧这个丫头竟然牙尖嘴利到这个地步,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么多记者、同仁、专家,把自己做过的丑事一一揭露。
“你胡说!”他脸红脖子粗,再也顾不得形象,站在台上大吼,“都是胡说!论文的所有数据都是我自己完成的,野生兰花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种,凭什么我不能发论文?”
议论声音越来越响,台下一片嗡嗡之音,汇成巨大的潮流,任斯年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不行!今天如果不说清楚,自己将在业内永远抬不起头来。
“你根本就不懂野生兰花的繁殖技术,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够分离芽头,种出这一盆完美传承变异基因的兰花幼苗,你这是嫉妒!”
听到任斯年为了混淆视听恶人先告状,林满慧走到自家兰花展台,在展板之后取出一盆小小的兰花幼苗,高高举起,盯着任斯年的眼睛,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
“你说我们根本就不懂得野生兰花的繁殖技术,你说凭一已之力繁殖出这盆金龙破空,那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现在手里捧的是什么?
我们团队早就培育出野生兰花新品种,只是因为技术方法还没有完善,所以没有参赛叶艺组,大家请看——
这就是我们团队培育出来的野生兰花幼苗,老师这次带过来其中一盆,准备将它赠予滇省大学。
明明是你私心太重,霸占了我们研究团队的所有成果,最后事情败露不得不调离农科所,怎么现在却反过来说老师打压你?说我仗着老师喜爱逼走你?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老师打压你!”
林满慧声音清亮,字字千钧。
她神态落落大方,手中捧着的兰花幼苗如朝露迎着阳光,璀璨而美丽。叶片虽只有一指长,却可爱玲珑得令人惊讶。
三根刚刚露出头的叶片似乎是一个金黄色的小小汤匙,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翠绿,这是矮种与线艺兼备的变异兰花!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满慧手中这盆小小兰花幼苗之上,谁也没有留意到主席台边沿一盆装饰用的绿萝伸出一枝藤蔓,慢慢向前攀爬。
欧阳雪松满眼放光,拉着乔槐的胳膊道:“哈哈哈哈,老厉藏了一手,这小小兰花发育得真好。他说要把这盆花送给我,你听到了没?白送给我的啊!”
乔槐也激动得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有了这盆花,明年比赛我们有希望拿一个冠军啊。他必须得把这兰花培育成果公开,赶紧发论文!”
观众与记者也很激动,刚才没看到这盆花啊,这小姑娘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军山农场农科所真是牛!野生变异兰花繁殖技术如果能够公开,将来兰花界一定会迎来新的发展。
一想到这种可能,一群民间养花人都挤到台前,围住林满慧,一边欣赏兰花一边冲着台上的厉浩叫道:“厉老,教教我们吧。”
厉浩这次过来原本只打算带一盆兰花,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把另一盆小不点也带过来,准备赠送给欧阳雪松的兰花研究中心,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林满慧抱着手中这盆从家中带出来的兰花,指尖分出一缕木系异能呵护着这个小不点。
她看向台上呆若木鸡的任斯年,声音不高不低:“任师兄,你那盆兰花若不是死的,我就把这盆赔给你,怎么样?”
任斯年原以为厉浩他们只带了一盆兰花,哪里知道他们还留了一手?他心中慌乱,正要开口狡辩,却感觉脚底有什么东西在动,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根细细的藤蔓,勾住他的脚后跟一扯。
“轰——”地一声响,任斯年就这样在高台之上摔倒。
“啪嗒——哐呲!”
他手中的兰花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台上,花盆摔了个稀碎。泥土散尽,露出花盆底下苍白的气根。
竟然全部溃烂!
似乎花土之中有什么支撑着花叶,这盆兰花一落在地上,离开泥土,叶片瞬间枯萎。
这花,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
吴胜男跑上台,扶起任斯年,自己也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回事?兰花怎么突然死了?”
任斯年呆呆站起,蹲下来努力想将兰花收拾好,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怔怔地掉下泪来,看着手中残枝败叶,嘴里喃喃道:“完了,我的花,完了……”
厉浩弯腰细细察看,待直起腰后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即使是刚刚离土的兰花,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凋零。我说过,你这花原本就是死的,不过你用了防腐药剂,这才保存至今。”
防腐?
我的天呐,所有爱花之人都愤怒了。
“不要脸!丢我们养花人的脸!”
“叶片保存如此完好,显然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就下了手,活生生地制作成标本?恐怖!”
“这样的人,也配参加兰花展览会?还拿到金奖?”
“滚出去!滚出这里,滚出兰花界!”
呼声越来越高,任斯年站在高台之上呆呆地看着底下满脸愤慨、振臂高呼的人群,眼前似乎有金色的小虫子在飞舞,脑袋一阵阵发黑。
“它原本长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肯再生长,就像是个想要自杀的人一样,谁都留不住它。我把它变成一个永恒的标本,不好吗?不漂亮吗?你们刚才一个一个的不都在夸这兰花造型优美吗?”
吴胜男看到他这个样子,吓得面色惨白,一边拖着他往台下走,一边冲着人群哭喊:“你们不要逼他,不要逼他。”
主持人诧异地查看着台侧那一枝从大花盆里爬出来的绿萝,自言自语道:“奇怪,这绿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台下,人群中。
看到任斯年声誉尽毁,女儿却依然努力维护。吴承训双手抱臂,牙槽紧咬,目光闪动,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拿到全国兰花展览会的金奖,厉浩与林满慧的照片登上报纸,回到军山农场时就像是凯旋的勇士一般,迎接他们的是鲜花与掌声。
“好棒啊!竟然是全国金奖。”
“我们军山农场好久没有得到过这么高的荣誉了吧?竟然是个小姑娘养出来的兰花。”
“林满慧,是萌芽计划的成员,还拿过最佳少年奖呢。”
“农科所难怪要把林满慧招进去,原来是为了这个,真是光荣!”
……
就连左右邻居都对林满慧多了一分尊重,吴婶也不敢再占她的便宜,这可是全国的第一名呢,全农场的宝贝!
林满慧对这份荣誉倒是很淡然,照样上学、回家、种菜、喂鸡,似乎她所拥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不久后,收到吴承训托人送过来的五千块钱时,林满慧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厉浩板着面孔教训她:“钱不能瞎用,你回去就到储蓄所给存上。”但他的目光里却透着一丝笑意。
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太缺钱,见到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林满慧看到这一封用黄色档案袋装着的钞票,心里美滋滋的。五百张十元大团结,还挺厚实的呢。
她将档案袋放进书包,背着回到家,一直等到林景仁、林景勇、林景严三个哥哥都回到家才将它拿出来放在饭桌上。
林景严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林满慧笑得很神秘:“你打开看看嘛。”
林景勇在林满慧的目光鼓励之下拿起档案袋,慢慢解开缠得紧紧的白棉线,一边说:“农科所不是刚给你发过六十块钱奖金吗?难道……”
当一眼看到袋子里的东西时——
空气忽然凝滞,林景勇的瞳孔一缩,张口结舌半天没有声音。
“怎么了?是什么东西啊。”林景严凑近一看,忽然也“嗷——”地一声叫,然后就突然没声了。
林景仁虎着脸上前,一把夺下档案袋:“真没出息,什么东西把你们吓成这……”
停顿半秒,林景仁忽然哈哈一笑,伸手将一迭钱从袋子里拿出来,问林满慧:“小妹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难道把春兰卖掉了?”
林满慧得意洋洋地坐在椅中,懒洋洋伸长腿,抬起双手枕在脑后:“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吴县长的宝贝疙瘩故意打翻我的春兰,我要了五千块钱赔偿?”
林景仁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真赔了?不会吧!”
林景严也鬼叫道:“五千块!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就算是县长,一个月的工资也只不过七、八十块钱,怎么可能一口气拿出五千?”
林满慧双目望天,看着灰暗的天花板,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以为呢?”
林景严若有所思地哼了哼:“让二哥在公安大学好好读书,将来专查这种贪官污吏。”
林满慧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劫富济贫?”
林景严一把将档案袋抱住,笑得春光灿烂:“算,必须算!”
林景勇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有点胆战心惊,想伸手又不敢,半天说了句:“我,我还是把钱存,存起来吧?”
林满慧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千块钱,其余都交给林景勇:“这一千块钱,就给每个哥哥买一块手表,再买一辆自行车,添置家具、新衣、新鞋,其余的存起来。”
林景勇哪里舍得一口气花掉一千块钱,小心翼翼地接过档案袋,看着林满慧放在饭桌上的钞票,道:“那个,钱还是节省点花吧。”
林景严却是个手散的主,笑嘻嘻表示赞同:“好,这种横财是得花掉一些,不然心里不安稳。”
林景勇听他这一说,也有些意动:“真的?”
林景严道:“当然啊。我听以前的玩伴说,有经验的赌徒要是赢了钱,就会将钱散出去一些,财去人安乐嘛。”
林景仁冷眼一扫,看得林景严心中一突,忙解释着:“三哥你莫生气,这都是我以前的玩伴,现在我专心学习,早就不跟他们来往了。”
林景仁这才面色稍霁,但依然抬起手狠狠地揪住林景严的耳朵,大吼一声:“你是将来要考大学的人,别跟那些混混来往,听到了没?”
林景严一只手护住耳朵、一只手努力扯三哥的手,痛得嗷嗷叫:“轻点、轻点,我有好好学,你问大哥嘛。”
看到哥哥们的互动,林满慧嘴角上扬,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工业票:“老师给的,今天下午我们到百货大楼花钱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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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七零女配搞基建》——
1970年,刚刚高中毕业的陶南风被继母忽悠,顶替继姐名额下乡当知青,来到海拔1500米的秀峰农场。
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望着漏雨的茅草屋顶,又冷又累的陶南风哭了一夜。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来到末世,被丧尸咬了一口。
早上醒来,手背上赫然多了个黑色牙印。
陶南风战战兢兢用纱巾包着手,来到修路队报到。
修路队队长向北是农场新来的书记,对眼前娇气的小知青说:你站旁边就行。
陶南风斜坐在路旁大石头上,轰!石头裂成两半。
她心慌意乱爬起,手撑到一棵杂木,喀嚓!树断成两截。
向北看一眼陶南风:有点意思。
后来,陶南风又做梦。
一只变异老鼠咬了她一口,醒来一看,脚踝多了一个黑色齿痕。
大夏天陶南风穿着尼龙袜,向北嗤笑一声:娇气。
话音刚落,他被眼前一幕呆住——这姑娘会挖洞?
再后来,陶南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只是年代文里的炮灰女配,女主是继姐陶悠,男主是向北……
我去!撸起袖子搞基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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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 第 42 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四月天, 春寒料峭。
正是周末,一家人吃完午饭,一起走路往农耕大道与二福路交汇口上的百货大楼。穿着夹衣的林景勇摸了摸藏在衣服内侧的口袋, 摸到厚厚的那一沓钱, 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扯了林景仁一把:“三哥, 钱还是给你拿着吧?我心里慌。”
林景仁摇头:“你心细,归你管。”
林景严安慰他说:“四哥你莫怕,我和三哥都守在旁边呢,到时候把钱花出去了你就不紧张了。”
林景勇既紧张, 又有点小兴奋, 第一次腰缠万贯的感觉实在是让人脚底发飘。咱突然变成有钱人,怎么想都觉着不踏实。
七十年代的农场商店是一栋三层小楼, 水泥地面、玻璃柜台,货品沿着墙面一排货架摆放,营业员面目严肃地看着每个进店的人。
这个时代的售货员可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 不仅工资稳定, 而且还能买到紧俏物资,因此一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就没有什么“微笑服务”。
农场百货商店的一楼卖副食、水果、蔬菜、烟酒,二楼日用品、衣服鞋袜、床上用品。三楼则是电器、钟表、各种大件。四个人走进商店,准备从下到上一层一层地逛,一口气把东西买齐。
水果、蔬菜柜倾斜放置,四月应季的水果少,只摆放了两格易于贮存的苹果,蔬菜有大白菜、菠菜、芹菜……都插着块牌子, 上面写着价格。
兄妹几个家有菜地, 眼睛从这些物品上掠过, 直接走到烟酒柜台,买了两瓶太白酒,瓶子上的标签上除了“太白酒”三个字之外,还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看着很有年代感。
林满慧有些不解地望向林景仁。
林景仁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对林满慧说:“这酒是爸的最爱。你这次养花拿了金奖,二哥上了大学,一家人日子越过越好。过几天就是清明,我们回一趟老家,给爸妈上坟,就带点太白酒吧。”
林满慧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没有父母缘分,未出生父亲病逝、刚一出生母亲产后大出血而亡,对父母的记忆只有镜框里那些照片与哥哥们讲的故事。
被继奶奶、叔叔婶婶骂成“克星”、“灾星”,这样的话听多了,自然敏感而内向。她渴望被爱,渴望得到肯定,渴望体验到被父母呵护的宠溺。
穿到末世,人类的目标被压缩到只剩下两个字:活着。极致的资源匮乏之下,林满慧被迫甩开对爱的渴盼,被逼着向前,不断变强。
慢慢地,林满慧走向成熟,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学会珍惜所拥有的,懂得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能做的,不再为伤害自己的人而难过,知道努力抗争。
重回十二岁,林满慧很满足现在所拥有的。即使没有父母,她有五个爱她的哥哥,这就足够。
林景严看林满慧难过,忙冲三哥使了个眼色,指着糖果柜台说:“小妹,你想吃什么糖?五哥给你买。”
林满慧正要说话,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右边两点钟方向响起:“嘉明,你爸是糖厂厂长,这些糖果怕是都吃腻了吧?”
抬眼一看,说话的是一个身穿枣红色夹衣、棕色裤子的清秀女子,可不是贺玲贺知青?
林家兄妹目光片刻交流,付过钱之后拎着酒瓶子转身便走。贺玲与林嘉明这两人站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丑人多作怪,林嘉明叫住林满慧:“满慧,听说你种的兰花拿到全国金奖,祝贺你呀。我这里有大哥从魔都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要不要吃?”
林满慧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林嘉明,脸上似笑非笑:“林嘉明,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离我远一点?”
林嘉明对上她略显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弱弱地说:“我,我只是想送糖给你吃。”
她将手掌摊开,掌中三颗包装精美的奶糖显露出来,吸引住了旁人的目光。
糖纸的底色是白的,洁白似雪。素净的糖纸上画着一只只大白兔,长耳朵、大眼睛、欢蹦乱跳、活泼可爱。和糖果柜台那一瓶瓶花花绿绿的硬糖一比,这三颗从魔都带回来的奶糖立马显得高档多了。
一个干部打扮的中年女子走过来,笑着对林嘉明说:“小姑娘,你这奶糖是在这里买的吗?”
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这是魔都生产的大白兔奶糖,我们农场可没有卖的。你想买,得到县城、省城才买得到呢。”
林嘉明很礼貌地回答道:“阿姨,这是我哥在魔都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呢。”
中年女子羡慕地看了她一眼:“唉哟,你哥去过魔都?那可是大城市咧。”
贺玲与有荣焉,瞟了一眼林满慧的背影,故意提高音量:“这可是大城市来的糖果,一般人还吃不着呢。嘉明好心送她长长见识,偏偏还有人看不上。”
林嘉明就喜欢贺玲这份眼力,总能恰到好处地帮她表达出内心真实想法。
林满慧听到她们的酸话,冲哥哥们挤了挤眼睛:“看到没?林嘉明以前就总爱在我面前得瑟,讨人嫌不?”
林景严现在觉得自家口袋里有钱,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里看得上林嘉明手中那几颗奶糖。他哈哈一笑:“几颗奶糖也值得炫耀?真是个小孩子!有本事像我小妹一样,拿个国家级金奖、申请个专利?”
一语中的,如利箭穿心。
林嘉明呼吸一滞,胸口感觉一痛,看着掌心的奶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将奶糖顺手往贺玲手里一塞:“给你吧。”
贺玲笑容满面地接过,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奶香四溢,甜得犯腻。她脸上带笑,连声称谢,内心却在翻白眼:“当我是丫环吧?还赏我糖吃,我呸!”
自从返乡申请被拒、造假病休报告、冤枉林景信一事曝光,贺玲的日子很不好过。回到知青点的她被室友排挤,政治学习的时候时不是被拎出来做检讨,人前人后总被人指指点点。
“真是资本主义臭小姐,一天到晚不好好劳动,只想着返乡,完全忘记当年立誓要建设好农场的初衷。”
“这么娇气的人就该让她劳动改造思想,还装病?我呸!”
“以前林景信帮她劳动,我们以为是谈恋爱,她想扎根农场也就罢了,搞半天就是想骗人家干活,玩弄别人的感情,真不要脸。”
“她在老家还有对象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到林景信读大学了又想去贴人家,真是丢我们知青的脸!”
贺玲再也找不到旁人帮她干活,只得挑起粪桶去给菜地施肥,弯着腰除草、摘菜,累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哪里还有时间想东想西?
现在返乡,谁都不会给她开绿灯,老家的对象寄信来说因为她一直未归,工作机会只好让给别人,并和她提出分手。
一时之间,贺玲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真是悔不当初。如果自己对林景信稍微好一点,不要算计他的钱,是不是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对自己温柔呵护、关爱一生呢?公安大学毕业之后,那可是吃公家饭、穿公安制服的人啊。
只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贺玲也只能在梦中幻想着一切重来。
峰回路转,林嘉明一家向自己伸过来一根橄榄枝,主动提出把她调到糖厂工会上班。贺玲欣喜若狂,对林嘉明感恩戴德。
她是个心思重的人,观察两天就知道林嘉明控制欲很强,对林满慧一家有一种深深的忌惮与憎恨。她便投其所好,一边说着林满慧一家的坏话,一边努力讨好林嘉明、杨静芬主席、林正刚厂长。
只是,讨好归讨好,贺玲与林嘉明都是同类型的人,哪里会心甘情愿受林嘉明摆布?
此时的林嘉明,一门心思都在林满慧身上,根本没有留意贺玲目光暗沉。
她在暗自琢磨:林满慧现在比梦中更加耀眼,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怎样才能把这碍眼的一家人踩在脚底下呢?
兄妹几个上二楼,给林满慧挑了衬衣、夹衣、皮鞋,从头到脚买了个齐全。
末世只要活着就行,哪里会在意什么衣服、鞋袜?好不容易现在有了钱,林满慧开心地满足了一把购物欲。
换上圆头黑色小皮鞋,高高兴兴穿上新买的涤纶墨绿色娃娃领外套,看着前襟的金色贝壳扣子,将手插进两个大大的口袋,对着百货大楼方柱子上镶嵌的一面镜子照了半天,脸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林景仁原本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想一想终归还是收回了手,感叹道:“小妹长大了。”是啊,长大了,再不能当小孩子一样对待了。
林景严是自小和林满慧一起长大的,没那么多顾忌,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辫子,笑道:“小妹,等五哥将来赚大钱了,给你买一屋子的新衣服。”
我家小妹这么好看,比那个林嘉明、什么贺玲美了一百倍,当然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满慧仰头看向林景严,眨了眨眼睛:“五哥,说话在算话哟~”
林景严被她逗得哈哈一笑,重重点头:“当然,你五哥我向来说话算数。我说一屋子,就是一屋子!”字面上的一屋子、新衣服。
林景勇在家里负责做饭,是五个哥哥中负责投喂的那一个,对林满慧更多了一份慈母心,看到她现在健康、秀美、大方,笑得咧开了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好看,真好看。”
三个哥哥的目光中带着欣慰、宠溺,林满慧感觉心底有一股暖流渐渐涌上来,暖暖的热气从眼睛里冒出来,眼眶有些微红,视线开始模糊。
她仰起头,深呼吸,让空气中清冷的气息给眼睛降温。自小爱掉眼泪的她,经历过末世之后早已学会控制情绪,不在人前落泪。
正在此时,两道轻巧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过来,林满慧立马冷静下来,目光似电,看向正试图朝这边走过来的贺玲与林嘉明。
看到服装柜台前穿着新衣越发显得亮眼的林满慧,林嘉明与贺玲对视一眼,没敢靠近,拐到旁边日常用品部,假装挑选毛巾,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真像两只鬼鬼祟祟的老鼠。
林满慧撇了撇嘴,冲哥哥们呶了呶嘴。林景严哼了一声:“不要理睬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景仁是个心粗的,大大咧咧地说:“走,我们每人再买一件衬衣、一件棉毛衫,再扯几米黑呢布,每人做条裤子。”
于是,兄妹几个扫过一圈二楼,继续再往上走。
林嘉明放下手中毛巾,看着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背影,嘀咕道:“他们怎么突然发财了?买了这么多东西。”
贺玲道:“他们平时都是装穷,其实手上钱挺多的。”
林嘉明嘲讽一笑,看着贺玲的表情也变得意味深长:“也是,你都能从林景信手上借到两百块钱呢,可见他们家是有钱。”
一个“借”字,林嘉明故意说得很重,带着浓浓的讽刺。
贺玲面色一白,低下头勉强一笑:“是啊,他是有钱。”
表面附和的贺玲内心有无数个小鬼在嚎叫着,恨不得跳起来把林嘉明的嘴撕碎:你算什么东西?凭着爸妈的宠爱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脸讽刺我?要是让你到三分场种菜种上两天,保管哭爹喊娘,比我还不如呢。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半点不显。贺玲似乎完全没有听出林嘉明的讽刺,低头看着灰白的水泥地面,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十足一个贤惠大度、贴心好姐姐的模样。
林嘉明很喜欢和贺玲在一起,因为她乖巧听话,适合当随从,让自己有一种高高在上、操控一切的愉悦感。
林嘉明对贺玲说:“走,我们也跟着去看看,我就不信他们这有钱,三楼也敢上去。”她清楚地记得当年林景信想转正来求父亲时的模样,那么低声下气不就是为了可以多拿几块钱吗?
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林满慧一家就翻身了呢?
两人像小偷一样悄悄跟着上楼。三楼人很少,显得静悄悄的,空气里浮动着冰冷的机械气息。
林嘉明站在一旁,看着林家兄妹豪气地拍出工业票,一口气买了三块男式手表、一辆凤凰牌男式自行车,眼睛珠子瞪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从哪里搞到这么多工业票?
林嘉明有点手痒,恨不得再写封举报信,让革委会……哦,现在农场的革委会解散了,再举报只能投到派出所。可是,林景信能调到派出所、再送往公安大学读大学,肯定与派出所的齐所长关系良好,林嘉明不敢尝试。
还有什么办法呢?以林嘉明的见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即使是一个预知未来的梦,也不足以让她变得成熟、强大。
林嘉明眼珠子转了转,悄悄看向贺玲:或许,可以怂恿她试试?
林嘉明正在动心思,忽然听到一道充满嫌弃的声音:“喂,你这小姑娘干嘛像个做贼的一样?买不买东西啊,不买东西就不要挡着柜台!”
转过头,一个中年女性售货员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满都是鄙视:“咱们这个商店的三楼可不是谁都能上来的,你这个小姑娘光看热闹没钱买,好意思不?”
林嘉明第一次被人鄙视没有钱,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林满慧正站着看哥哥们拆新自行车的包装,听到售货员的话,转过脸看向林嘉明,嘴角漾开一个微笑,说了一句话:
“林嘉明,没有那个命,就不要做这样的梦,你没钱就别这么要面子,实在一点不好吗?”
啊,终于把林嘉明在书里对林满慧骂过的话还回去了,痛快!
三楼几个售货员听到这话,一齐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股轻慢。
林嘉明原本就嫉妒得眼睛通红,再被售货员一怼,被林满慧一骂,整个人就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跳了起来。
“三楼怎么了?三楼是私密重地吗?规定没有钱就不能上来吗?你们欺负人!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就是不想买,你们这里都是破东西,我看不上!”
贺玲听林嘉明越说越不像话,得罪了一群人,赶紧拉着她的胳膊向楼梯口走,嘴里劝道:“嘉明,我们走,别理他们……”
哪料到林嘉明脾气来了根本听不出好赖话,她抬手一甩,贺玲连退几步,后背狠狠地撞在墙角,痛得差点背过气。
“你给我滚开!”
贺玲倒吸了一口凉气,忍着痛道:“嘉明,你干嘛推我?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林嘉明恶狠狠地嚷嚷:“谁和你是好朋友?你算什么东西!”
贺玲听到这一句话,整张脸都变得煞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差点咬出血来。她怎么敢!她不过十三岁年纪,竟然敢骂自己算什么东西!
林景严在一旁看热闹,接了句:“林嘉明说错了,贺知青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哈哈……”
林满慧冷眼旁观,林嘉明与贺玲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看似好得如姐妹一般,其实脆弱得很,是朵塑料姐妹花。
贺玲缓缓站直身体,自尊心让她没有再说什么,揉了揉腰,一声不吭扶着楼梯栏板上的水泥扶手慢慢下楼。
林嘉明有些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但她受宠惯了,不肯说软话,哼了一声,挑衅地看了林满慧一眼:“你们这样瞎花钱,小心将来穷到睡大马路。”
林满慧轻轻一瞥,眼中带着一丝嘲弄。似乎在说:你放心,你永远等不到那一天。
林嘉明气呼呼地狠狠一甩手,快步走下楼,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着什么。
林嘉明感觉自己快要嫉妒得发疯。
有一团火在内心熊熊燃烧,烧得她口干舌燥,烧得她五内俱焚,烧得她整个人都要裂开。
那个梦里,林满慧只不过是读书成绩好,顺利考上大学,再一路苦哈哈读研、读博士、做博士后,和农科所的其他教授们一样,为农业生产做出巨大贡献,五十多岁才评上院士。
梦中的林满慧虽然也让一事无成的林嘉明嫉妒,但却没有像此刻一样令她理智全无——林满慧不只是比自己强一星半点,她就像那高高在上的神,根本无法企及。
不仅长得美、成绩好、被选入萌芽计划,还师从厉浩教授,才初中就进了农科所的编制,随随便便养一盆兰花被评上国家级金奖,轻轻松松种几颗蔬菜就拿到两项专利,有哥哥疼爱、陪伴成长;全家的钱都紧着她一个人花……
还让不让人活?
还要不要人活?
可是,林嘉明不过就是在梦里糊涂过了一世,现在她也想不出来还可以用什么办法才能比得过林满慧,让自己不再嫉妒、愤怒。
明明她以前孤立、贬低、打压林满慧非常成功,可是现在林满慧变得强大、冷静、威严,让她害怕,林嘉明无计可施。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林嘉明一边抹眼泪一边下泪,突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抬眼,她心中烦闷顿时找到倾诉的地方,一把抱住对方的腰。
“爸——你要帮我。”
林正刚被林嘉明死命箍住,女儿的眼泪扑簌簌而下,瞬间便沾湿了他的前胸衣襟,他有点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问道:“嘉明,你怎么了?”
这一刻,父亲温柔的关爱之语让林嘉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脱口而出:“爸,林家那几个根本不应该有这个命的,都变了,不一样了。”
林正刚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心中一个激灵,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咳嗽一声,提醒道:“嘉明,莫乱说。”
林嘉明也意识到了什么,抽泣着说:“爸,林满慧发财了,和三堂哥、四堂哥、五堂哥他们在三楼买自行车,还有手表,我想去看他们都不让,售货员也骂我,说我买不起。他们都是坏人,你帮我出气!”
林正刚眉毛拧在了一起:“他们兄弟几个不都是拿死工资的?哪里有发财的命。你怕是看错了吧?”
林嘉明拼命摇头,抬眸看到贺玲泓然若泣站得远远的,便站直了指着贺玲说:“你问贺姐姐,她也是看到了的。”
贺玲脸上也有泪光,只不过她没有像林嘉明一样大哭,轻轻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七十年代流行“不爱红装爱武装”,女子以英武能干为美,林正刚的夫人杨静芬泼辣利索,他在糖厂见到的女人也多是这种类型,陡然见到这样一个白莲花一般的文秀女子,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贺玲最懂男人,一见林正刚动了心思,心中一喜,越发摆出委屈的小模样,右手轻轻顶住腰间,故意挺胸抬头,腰细、胸大,女性魅力尽显。
“林厂长,嘉明说得对,林满慧和她的三个哥哥就像是突然捡了钱一样,买了很多东西,现在还在三楼呢。”
林正刚打量了她两眼,突然问:“贺知青你是不是受伤了?”
林嘉明抬头瞪着贺玲,眼带威胁,贺玲悄悄瞟了她一眼,可怜巴巴地说:“我没事,就是刚才不小心撞到墙上,背有点儿疼。”
林正刚关切地说了句:“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罢,看了一眼楼梯,拉着林嘉明的手,三个人一起走出百货商店。
外面有点冷,林嘉明刚哭过的脸庞被冷风一吹,生疼生疼。她抬手抹干净眼泪,恨恨地说道:“爸,堂哥他们没有良心呢,发财也不知道孝敬爷爷!”
林正刚比林嘉明沉得住气,让贺玲先离开之后,这才将女儿带到百货商店旁边的国营饭店坐下,点了一份饺子,这才开口问:“说吧,你刚才说林家那几个不应该有这个命,是什么意思?”
正是中午两点左右,还没到吃饱的点,窗明几净的国营饭店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窗户边上林嘉明这一桌。
林嘉明看着眼前神情肃然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告诉父亲自己做过的梦,她相信父亲会比自己更有本事。
在那个梦里,即使她不愿意读书,非要和康华谈恋爱,父亲依然对她关爱呵护,为她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工作,介绍了一个靠谱的结婚对象,一生过得虽然平淡,却也安稳。
林嘉明憋了这么久,在今天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不管父亲会不会相信她的梦,她都打算和盘托出。
一个秘密锁在心里太久,林嘉明今天被林满慧的幸福酸了眼睛,她想拉一个同盟军一起应付眼下的状态。
“爸,我跟你说一件事,或许这件事有些离奇,但是请你相信我……”
服务员端着一盘饺子过来,林嘉明闭上嘴。
透过饭店的玻璃橱窗,林正刚看到林景仁推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出来,车后座坐着林满慧,其余两兄弟如哼哈二将一般大包小包地拎着,四兄妹有说有笑。
两道亮光闪瞎了林正刚的眼睛——林景仁、林景勇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银色手表,因为太过爱惜,刻意撸起袖子,怕衣服刮花了表面。
林正刚牙槽紧咬,眼睛渐渐眯起。
他转过头对林嘉明说:“你先别慌,先把饺子吃完,等下再细细地告诉我。”
林嘉明点点头,食不知味地吃了几个饺子,便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林正刚也没有劝她,把盘子拖到自己面前,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付了三两粮票、一块钱,父女俩一起走出饭店。
林正刚从百货商店门口的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没有骑,慢慢推着车往前走,林嘉明走在父亲身边,发育良好的她身高已到他肩头。
林嘉明看左右无人,略带忐忑地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爸,如果我告诉你,我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之后发现这个梦是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你信不信?”
十岁?林正刚沉默半晌,脑中瞬间闪过无数自己疑惑过的事情。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林嘉明对林满慧多了一丝忌惮,虽然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在外人面前显得更亲密,但林正刚却看得出来女儿的不对劲。明明林嘉明比林满慧样样都好,为什么林嘉明总想故意踩满慧几脚?
当时林正刚只当是小姑娘心眼小,姐们俩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些攀比心理也正常。自己对同父异母的兄长还不是一样?因此他没有太过在意,反而对女儿生出一份怜惜之心——
果然不愧是我林正刚的种,就应该这样!谁也别想比我强,哪怕是亲戚。
再想到林嘉明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吵着闹着非要把唐知青调到糖厂,还让他多多关照厂里的几个知青。林正刚可以肯定:女儿没有骗他,她可能真的是算命先生所说的“福星”,得到上天眷顾,这才做了个预知未来的梦。
一想到“预知未来”这四个字,林正刚激动得浑身颤抖。
千金难买早知道。
如果能够提前知晓未来的发展走向,那自己岂不是将事事顺风顺水?越想越兴奋,林正刚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
“嘉明,我信。”
林嘉明没想到父亲没有骂自己胡言乱语,反而第一时间选择相信,整个人顿时放松了下来,挽起父亲的胳膊,态度亲密。
“爸,你能相信我真的太好了。我刚做完这个梦的时候,害怕极了,谁也不敢说,以为只是一个梦。可是后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都验证了,慢慢就信了。”
林正刚面色如常,内心却有万千思绪在翻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慰道:“莫怕,一切有爸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林满慧,是不是将来她会伤害到你?”
林嘉明在那个梦里就是个娇气包,一辈子没啥出息,靠着有个好爸爸、好丈夫一生顺遂,偏偏还不满足,一天到晚眼红别人的风光。
她嘟着嘴道:“倒也没有伤害我……就是梦里她考上了个好大学,后来成为农学专家,还当了院士,成为我们农场的骄傲与传说,一天到晚被别人拿出来夸,烦死了。”
林正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小心眼的女儿,继续问:“那你非要把唐知青调到糖厂来,是什么道理?”
“因为她会考上大学,嫁给林景仁呗。”
听完林嘉明的话,林正刚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停滞了十年的高考招生将会在今年12月恢复?
唐知青会考上京都经贸大学,成为全国知名经济学教授?林景仁和她一生恩爱?
贺玲顺利离开农场,林景信因此一蹶不振,终身未娶?
市场经济放开之后林景严赚得盆满钵满?
林满慧考上大学,未来将成为军山农场培养出来的第一位院士?
可是自己家呢?
林嘉明与康华高中恋爱未修成正果,康华考上大学就将嘉明甩掉。嘉明在自己的安排下进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嫁给农科所的冯工,生儿育女,平淡一生。
两个双胞胎儿子林建功、林立业的命运亦是如此,在县城娶妻生子,既没当大官,也没有赚大钱,简单而平凡。
自己与杨静芬一辈子都在农场,即使是八十年代下海潮涌过来,两人也没有改变,农场改制之后他也从糖厂厂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
市场经济发展得如火如荼,可是自己一家却守着小小的军山农场什么也没有做。即使后来改制,厂里效益不好,工人纷纷下岗,外出打工、经商,他也没有动过心思。
虽说林景智、林景信这两个混得一般,但是有林景严和林满慧这两兄妹提点,日子也算过得去。
对比林满慧一家趁着时代的春风奋勇向前,自己这一家几乎是完败。
林正刚听到这里,停下脚步狠狠地一拍自行车龙头,心中暗骂:时代变革的大好时机自己都没敢走出去,拼搏一把,林正刚你真是没出息!
不过……他渐渐挺直了身体,看着远处那隐约的青山,心中升起一股豪气:老天送来嘉明这个福星,也送来一场泼天富贵,这样的机会岂能不好好把握?
越想越兴奋,林正刚的脚步渐渐加快,林嘉明有些跟不上了。
“爸,你走慢点。”
林正刚哈哈一笑,索性骑上自行车,对女儿道:“嘉明,上车。”
林嘉明轻巧巧跳上后座,揪住父亲的衣服下摆,脆声道:“爸,你说怎么办?”
林正刚使劲一蹬,志得意满地大声道:“放心,交给我吧!你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
这一刻,林正刚脑中闪过无数计划,整个人激动得全身发烫,恨不得马上成为八十年代暴发户,将林家兄妹的所有荣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没有必要在糖厂继续干下去,反正自己做到退休也就是这个位置,一直没有提升;
要趁现在军山农场没有改制,赶紧攒点家底,等将来政策一来马上下海经商;
要趁现在只有四十多岁,年富力强,多积累人脉,把未来可能成为社会精英的几个知青笼络到自己身边;
两个儿子么,将来等自己发达了再拉他们一把,父子齐心干事业,多好!
至于林家那几个,哼哼,别等我捉到错处。
他细细询问着林景严赚钱的始末,听林嘉明说得语焉不祥,看来自家姑娘也是个糊涂的,并不太清楚细节。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压低了声音:“嘉明,上次林满慧骂你举报,是不是真是你干的?”
林嘉明神情有些忸怩,半天没有吭声。
林正刚忽然哈哈一笑:“不愧是我的女儿,干得漂亮!”投机倒把,这个罪名不错,只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小打打闹。若由他出手,绝对一击必中,让林景严永世不能翻身。
越想越美,林正刚感觉前途一片光明。
林嘉明将冰冷的手指头藏在袖中,看着父亲的背影心想:现在有爸爸做决定,我就不用再紧张。好多事情小孩子根本做不了,还是得大人来做更周到细致。
过得几日,林景智带着弟妹们清明扫墓归来,给住在纱厂老平房的爷爷林春雨送去一罐枇杷蜜,没想到过来开门的人是林正刚。
林正刚见到他愣了一下,亲切地说道:“请进,请进,景智现在回农场中学当老师,为我们农场的教育事业做贡献,风格高啊。”
林景智没有进去,来到农场的时间一长,对叔叔这一家的所做所为便了解得更为深刻,他现在看到林正刚一家人就觉得胃里不适。
林景智递过蜂蜜,冷着一张脸,提高音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林春雨说话:“爷爷,这是云田老家蜂农出产,养肺止咳有奇效,你没事泡点水喝啊。”
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林春雨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好……”
林景智成年前与爷爷关系亲近,很有感情。听到咳嗽声急促,有点担忧,便提步上前,走进昏暗的屋子。
这是林景智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低矮的平房,一间正屋、两间卧室,再加厨房和茅房,当年他和弟弟妹妹在这里玩耍嬉戏,留下很多美好回忆。
当初纱厂初建,农场给八位元老级领导建了八套这样的平房,号称“八大家”。只是十几年过去,年久失修,当年令人羡慕的老房子已经显得破败。
原来的住户陆续搬到纱厂新宿舍,这八套平房住的都是老弱病残,林春雨和葛翠萍平时便住在这里,偶尔会去林正刚那边吃饭。
林春雨独自住在西边卧室,刚一走近便闻到一股霉味。林景智眉头紧锁,看着歪在床边喘粗气的林春雨问道:“爷爷,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葛翠萍从厨房走出来,往地上“呸”了一口,“你眼睛瞎了吗?我不是人?你叔叔不是人?这么大两个人杵在这里你看不到!”
林景智忍住气,放平了声音,坐在床边,摸了摸冷似铁的棉被,细细察看着爷爷的脸色:“春天寒气重,爷爷你多穿点。”
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葛翠萍最近睡不好,黑眼圈很重,脾气暴躁,听到林景智的话,便大步过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
“哐!呲——”
伴随着这一声巨响,葛翠萍尖声骂道:“多穿点,你说得倒轻巧!你是送过一根棉,还是一根纱?你爷爷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们一个个当撒手掌柜的,倒好意思指手画脚!”
林景智哪里还坐得住,霍地站起,匆匆对林春雨交代了一句:“爷爷,清明我们已经去我奶奶、父母的坟头拜祭,您多保重身体。”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让他窒息的老平房。
葛翠萍叉着腰站在地坪,对着他的背影继续骂:“不孝的子孙,连儿子都生不出来,还好意思回家祭祖。拿罐破蜂蜜就以为不得了?过年过节连一分钱都看不到,我呸哦~”
林景智捏着拳头,加快脚步往外走,脸色铁青。
林正刚拽了一下母亲的胳膊,小声道:“妈,你少说几句,咱也不能把他们得罪狠了。”
看着林景智的背影,想到嘉明梦中所见林家兄妹的命运,林正刚陷入沉思。
林满慧成为农业专家,林景严做生意发了财,林景勇老老实实守后方,林景仁娶了个大学生妻子,林景信一直单身,林景智和林正则一样得了肝病英年早逝。
林正则这六个孩子有好有坏,但兄妹之间感情很深,互相帮衬,有老五、老六撑门面,农场谁不羡慕?可比过得平淡如水的自己家强多了。
原本按照嘉明的计划,她是打算先控制年幼的林满慧,打击她的自信,不让她考上大学,再举报林景严,把他关进监狱,只要这两个最出色的人物命运改变,那林家其他几个不足为惧。
虽说有点歹毒,但林正刚非常欣赏:不愧是我林正刚的种!自古无毒不丈夫,成王败寇,怕什么。
不过,认真思考和分析后,林正刚觉得林嘉明这个方法现在已经很难奏效。
第一,林满慧显然脱离了她的控制,越来越出色,甚至比梦中更为亮眼,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极有可能林满慧也知道未来发展走向。优秀的人掌握先机之后,比林嘉明高了不只一个段位。
第二,林景严的磨难已经完美躲过,听说现在读书还挺认真,进步很大。未来只要改革春风一吹,他们家一定会上一个新台阶。
第三,林景仁当上车间主任、林景信考上大学、林景智回到农场中学,一件件、一桩桩都能看出背后有林满慧的影响。
林正刚回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非常确信林满慧与林嘉明一样,都能预知未来。虽然不知道林满慧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的,但到底是未来登顶的人,出手不凡,现在六兄妹的崛起之势已难以撼动。
林正刚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林嘉明,她哭得很伤心:“爸,难道我就永远比不过林满慧吗?”
林正刚摇摇头:“孩子,想把他们踩下去,有两种方法,你知道吗?”
林嘉明不解地看着他。
“你用的是第一种方法:把对方拉低。不管是控制、举报还是打骂,都是试图将对方拉低,然后一脚踩上去。这种方法,你奶奶喜欢用。
实际上,我们还有第二种方法。”
林嘉明越发有明白,傻愣愣地看着父亲,这一刻,她觉得父亲很高大。
“第二种方法:自己努力爬高。不必在意对手如何,你只需要安静等待,自己不断努力变得更强,总有一天抓住机会,你就能将他们踩在脚下。”
林正刚的神情间带着得意。
“你大伯是农场的创始人之一,你伯母有文化、长得好,大堂哥林景智考上大学,当时多风光。你奶奶总想跳起来和他吵,逼他孝顺二老,有什么用呢?旁人都骂你奶跋扈,他们依然越过越好,人人羡慕。
我就不同。我非常尊重大哥、大嫂,对侄子侄女关爱有加,里里外外把大哥哄着、供着,这才换来农场工作的好机会,把全家安置进来。
花无百日好咧,大哥大嫂早早去世,我们翻身的机会就来了。此消彼长,我们家现在难道不比他们过得强?”
听到这里,林嘉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现在林满慧我比不上,我心里不舒服呀。”
林正刚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脑袋:“忍着。不要与她交恶,千万别惹她。如果可能的话,真心实意地把她当亲人、当妹妹一样地来往。”
林嘉明撅起了嘴:“我不愿意。”明明以前是个小可怜,事事都听她摆布,现在想让她服软交好,林嘉明过不了心上那道坎。
林正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年轻,受过的挫折太少,有些气性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你不愿意交好那就算了吧,只记得莫惹她家的人就行,等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一起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听到了没?”
林嘉明没办法,只得点头应允,心里却暗暗后悔,早知道自己告诉父亲就换来个“忍”的结果,她什么也不说了。
林正刚看她实在不开心,有意要哄哄她,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正是因为这个主意,他才难得回了趟八大家的老房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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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明这一家实在是又蠢又毒。】
【早】-
完-
◇ 第 43 章
◎尘封的旧事◎
为了讨好福星女儿林嘉明, 林正刚有心要给林家兄妹添点堵。他站在老平房门口若有所思,琢磨着用什么办法追回林景智。
正在此时,林景智捏着拳头走回来, 咬着牙, 板着脸, 看着林正刚,一字一句地说:“叔叔,爷爷身体不好,你们得好好照顾他, 让他过得舒服一些……”
话音未落,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屋内传出,还夹杂着葛翠萍不耐烦的喝斥声:“一个个说得漂亮, 痨病鬼哪个愿意养?要不是我每天端屎端尿地侍候,你爷爷能活到现在?”
林景智听她骂得难听,想到小时候爷爷对自己的关爱, 忍住脾气对林正刚说:“爷爷这咳嗽也不是不能治, 你带他去医院开点药缓解一下症状,不然咳得撕心裂肺的,听着都替他难受……”
话音未落,林正刚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景智啊,你这是当老师当久了,说话总喜欢高高在上地教育人。我自己的亲爸,难道我不知道心疼?要你这个当孙子的来教训!”
葛翠萍对林满慧他们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到儿子和林景智的对话便冲了出来, 叉腰大骂。
“平时不见你们这几个大孙子尽孝, 现在倒是好意思来指手画脚。知道的呢, 说你们光说不练,不知道呢,还以为我们在虐待你家老人。难道我们不晓得要看病、吃药?那也得我们有钱、有能力。你这个当老师的大孙子这么讲道理、会孝顺人,怎么不把你爷爷接回家去,好吃好喝地照顾好、带他看病吃药?”
林景智一听,顿时就卡了壳。
他刚来农场不久,一家三口住一间宿舍,哪里有多余的地方安置下一个老人?何况他和孙文姣平时要上班,下班还得带孩子、做家务,也没时间和精力啊。
“我……我这不是没有条件嘛。”
葛翠萍收到林正刚抛过来的眼色,立刻反应过来,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扯开嗓子嚎叫起来。
“都来看啊,当老师的大孙子不肯孝顺老人,还好意思批评我们没照顾好,横挑鼻子竖挑眼,还大学生呢,白眼狼一个!我呸哦——”
葛翠萍在八大家这一片的名声不好,一般人都不与她来往,听到她撒泼,在公共区域洗衣晾晒的主妇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她骂的是哪一个?有点眼生。”
“是林正刚的侄儿,听说是农场中学的老师呢。”
“这老太婆一天到晚不消停,烦死了。”
林景智从大学毕业到现在,虽说工作不算顺心,但打交道的多半都是知识分子,还不曾经历过这个阵仗,一张脸瞬间胀得通红,头皮发炸。
“我,我只是建议你们把爷爷送去看病,也没指责,更没有否定你们的功劳。”林景智努力想要和对方讲道理。
偏偏葛翠萍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她跑回去将林景智送来的蜂蜜瓶子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地面。
“哐呲——”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蜂蜜洒了一地。一股甜甜腻腻的香味瞬间散开,引来苍蝇嗡嗡直飞。
“就这点破东西,也好意思送过来教训我们?老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在操心、你叔叔在花钱?你倒好,像个大爷一样拿瓶破蜂蜜过来就敢指挥我们做事!”
一连串的咒骂彻底把林景智激怒:“我只是说爷爷的被子有点薄、咳嗽有点凶,好心建议几句,你这样破口大骂是什么道理?”
林景智顿了顿,终于把那句一直想骂的话说了出来。
“你,为老不尊!”
葛翠萍听到这句话,一跳三丈高:“你算老几?敢骂你奶奶!你爸当年在世的时候见到我还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妈呢。怎么,当了老师了不起啊?有本事,你把你亲爷爷带回去孝顺啊,盖上五斤的大棉被、天天端茶倒水喂药地侍候着。”
八大家是老平房区,中央空地的西头有一个洗衣、晾晒区域,几个家有老人的中年妇女一边搓洗衣服一边议论着。
“照顾老人是费力不讨好,这个我知道。”
“现在儿女们工作都忙,就算是一个农场工作有时候也难得照顾周全,尽孝不容易啊。”
“嘴上说说倒是轻巧,真让他天天侍候个老人,就知道难了。”
林景智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送一瓶蜂蜜,竟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林春雨年纪大了、身体差,一天到晚咳嗽,咳得尿湿裤子,天一冷更是喘气似扯风箱,浓痰吐得到处都是。再加上葛翠萍照料不精心,身上一股尿骚味,全家人都嫌弃。
林正刚原本就计划将林春雨这个大包袱甩给林景智,正遇到他送上门来,岂能放过?当时便假意生气,大声道:“景智,你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你这么孝顺,那就把爷爷接回去照顾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得有多好。”
说完这句话,林正刚便走进屋,强行帮父亲穿好衣服,带到林景智跟前,往他怀里一送。
“呶,当老师的要以身作则,你别教育我应该怎么做,你先做给我们看一看!爷爷的养老,以后就交给你了——”
说罢,林正刚松开手,推出自行车骑上就走,剩下林景智呆呆地站在原地,扶着林春雨的后背,半天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葛翠萍哼了一声,从屋里取出个破床单,胡乱包了几件衣服,一起扔给林景智:“呶,别怪我没给你孝顺的机会,你这么喜欢你爷爷,那就带回家好好照顾,记得棉被要盖厚点,给他看病吃药,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会放过你!”
说完,葛翠萍返身把大门上锁,钥匙往兜里一放,“啪嗒啪嗒”地走得不见人影。只留下林春雨泪眼婆娑,抓着林景智的手哀求着:“景智啊……”
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塞到了自己手中,林景智被这一通操作惊住,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应对。
不同意吧?林正刚与葛翠萍都跑不见了,屋里也上了锁。
把老人放在门口?外面春寒料峭,就这样坐在门口吹冷风,只怕半条命都得交代在这里。何况这么多人看着,林景智做不出这样的缺德事。
同意吧?家里就一间屋子,陡然多个老人怎么安置?孙文姣那边都没来得及商量,这可怎么办!
林春雨自知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害怕被人丢下。他双手消瘦似枯枝,却死死地揪住林景智的手腕,根本不敢放开。他的眼白有些浑浊,呼出的气息急促,整个肺部急速扩张,发出“呵——呵——”的声响。
看到这样的爷爷,想到小时候父母责备自己之时,林春雨笑嘻嘻地打圆场:“景智很听话咧,你们莫骂他。”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他会偷偷往自己口袋里塞饼干、糖,“快吃,莫给别人看见。”
作为林家的第一个孙子,林景智从爷爷那里得到的关爱最多,也对爷爷最有感情。
林春雨抬眼看向林景智,强忍着喉咙间的痒意,怕咳嗽太急惹人嫌,声线微弱而颤抖:“景智啊,莫丢下爷爷……”
林景智心中一酸,一咬牙将爷爷带回农场中学的宿舍。
正是傍晚时分,农场中学清明节放假,教工宿舍的走廊上有不少人在烧水、洗衣。见林景智用自行车带回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隔壁邻居都有些奇怪,问道:“林老师,这位是?”
林景智解释了一句:“这是我爷爷。”他冲着一楼楼梯口喊了一声:“文姣,文姣。”
孙文姣听到声音忙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笑:“就回来……”一句话还没说话,她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
林景智一边停好自行车,一边道:“文姣,先把爷爷安置好,等下我跟你解释。”
孙文姣是个贤惠人,看左右邻居都在观望,便点点头,将老人扶进屋坐好。
玥玥今天下午被林满慧带出去玩了,孙文姣正在家里整理衣服,摊在床上到处都是。
林春雨坐下之后,讨好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大孙媳妇,麻烦你了。”一句话说完,咳嗽声阵阵。
林景智走过来一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边低声将今天遇到的事情告诉孙文姣。
孙文姣越听越来气,忍不住咬牙骂道:“这都是什么人呐?甩包袱甩得这么明显,真不要脸!我们是孙子没错,可是再亲能亲得过儿子?哪有亲儿子不养,把老父亲丢给孙子的道理?”
她埋怨地看着林景智:“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还是太老实,被他们算计了。说不定他们早就安排好了,就等你上套呢。”
林景智低下头,长叹一声:“那怎么办?他们说完就跑了,抓都抓不着。我爷爷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啊。”
林春雨听到这里,心中又是愧又是悔,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景智啊,爷爷没有用,拖累你们了。”
一阵浓烈的老人味袭入鼻子,孙文姣看林春雨头发打结、胡子拉碴、皮肤干裂、枯瘦如柴、棉袄薄得像纸一样,显然没有被好好照顾。
她心肠软,向来看不得老人孩子受苦,便站起身,轻声道:“我去烧水,你先给爷爷洗洗,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莫冻病了。后面的事情找弟弟妹妹们商量着办吧。”
夫妻俩同心协力,燃起炭盆,烧了热水,在屋里放了一大脚盆的热水,折腾了好一阵方才帮林春雨洗好了澡,擦干净头发,刮了胡子。
林春雨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温暖干爽的衣服,短裤、棉毛衫、毛衣、棉袄,躺在床上,盖着软和厚实的大棉被,感觉自己焕然一新。
一个冬天,从来没有感觉过暖和的他终于手脚发热,不由得眼泪扑簌簌向下落,哆嗦着嘴唇连声道谢:“景智,大孙媳妇,你们是好人呐,我谢谢你们。不冷了、我不冷了……”
孙文姣拿过换下来的衣服出去洗,闻到一阵熏人的尿骚味,再一看,脏污得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气得咬牙骂:“虐待老人,天打雷劈!”
老人暂且是在林景智这里安置下来,好在林春雨虽说体弱、咳嗽,行动勉强还能自理,在床底下放个痰盂,夫妻俩勤快点收拾就行。
邻居们听说这件事,都十分气愤。
“欺负老实人咧。哪怕是在乡下,也没有越过儿子让孙子养老人的道理!”
“还是领导干部呢,真不要脸!你们到总场机关管委会去告他!”
“是啊,你爷爷有妻有儿,凭什么要你们养老?”
听到邻居们的话,林景智心里暖暖的,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人多。叔叔与继奶奶不仅平时虐待老人,还想把他遗弃——
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这里,林景智坐在书桌旁,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纸,准备向上面反应,一定要严厉批判林正刚这种不孝敬老人的行为。
林春雨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歪在床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身上一暖和,咳嗽就咳得少,感觉舒坦了不少,道:“还是我家大孙子孝顺啊,爷爷在你这里可真是享福了。”
他想一直留在这里,只可惜……林春雨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说道:“景智啊,过几天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我不能在这里拖累你们。你们还得教书、工作呢,耽误了你的事业,爷爷心里不安咧。”
林景智一口气写完这份“状纸”,突然犯了难。
这一份告状信,到底应该交给谁呢?林正刚是有错,但毕竟他也没有说要遗弃老人,到时候只需要狡辩一句:爷爷到孙子家住几天怎么了,你们要是不想管那我接回来好了,至于闹到管委会那里去吗?
林景智摇了摇头,将信纸放下,钢笔收好,起身给林春雨倒了碗蜂蜜水,声音温柔地说道:“爷爷,你别担心这,先在我这里安心住几天,以后的事情我们再商量啊。”
枇杷蜂蜜润肺,林春雨喝下之后感觉喉咙舒服了不少,连连夸赞:“这水好喝,甜!爷爷好多年都没喝过蜂蜜喽。”
林景智看着拼命夸奖自己的林春雨,眼镜片起了雾气。这个老人活得太卑微,一点点好处就能让他感恩戴德。他柔声安慰道:“爷爷,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林春雨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在他看来,大孙子、大孙媳妇不嫌弃他,让他在这里住着,有干净衣服穿,有暖和被子盖,这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哪里还敢挑东西吃?
爷孙两个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小玥玥的咯咯笑声。
林景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身开了门,将女儿抱在怀里,对林满慧说:“小妹,爷爷来了。”
林满慧今天带玥玥在花圃玩了半天,心情正好,顺嘴回了句:“他来干什么?”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林满慧对爷爷没什么感情,不解地继续问林景智:“大哥,是你去把爷爷接过来的?”
林景智摇摇头,将她迎进屋,压低了声音把事情经过再说了一遍。
林满慧倒是没有气愤地跳起来,只是问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哥,你这里只有一张床,今晚怎么睡?”
林景智也觉得头痛:“今天放假,学校总务处那边没有人上班,想申请一张绷子床都找不着人。邻居热心,先借了张行军床,凑合过今晚再说吧。”
林满慧抬眼看向坐在床上的林春雨,语气很平静:“爷爷这是瘫了吗?”
孙文姣推门而入,听到这话忙解释道:“家里没多余的棉裤,你爷爷先前穿过来的裤子洗了还没干呢。只能先坐在床上,免得冻着了。”
林满慧松了一口气:“哦,那就好。”不是瘫了,还能动,就不至于太拖累家人。林正刚甩包袱甩得好哇,直接往大哥这里丢。
要是其它几个哥哥,早就跳起来干架了,哪里还轮得到林正刚把老人往家里送?林春雨是林正刚的亲爸,从来没有养过林满慧,小时候被葛翠萍虐待的时候也没见他围护过,林满慧对他没有太多感情。
林景严对林满慧说:“那你骑我的车回去,把老三他们都叫过来,今晚大家开个会,讨论讨论这事儿怎么办。”
林满慧点了点头,攀着大嫂孙文姣的肩膀问:“大嫂,你还真想给爷爷养老?”
孙文姣瞥了林景智一眼,叹了一口气:“看你大哥吧,你爷爷是你大哥最亲近的长辈,他若要养,我也没有意见。”
听到这里,林满慧再一次被大嫂感动到。善良孝顺、尊重丈夫,还有文化、明事理,真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一家人忙忙碌碌,到七点多天黑了才聚齐。
小玥玥在床上和林春雨玩闹,她自小就是外婆外公带大,很愿意亲近老人。“太爷爷、太爷爷”地喊得十分亲密,林春雨听着直点头,咧开嘴乐开了花,露出一口的牙龈。他年纪大,牙齿都掉光了。
林景智面色严肃把事情一说,林景仁第一个跳了起来,声音大得把头顶的白炽灯灯罩震得直抖。
“林正刚真他妈欺负人!我看他就是嫌弃爷爷年纪大了,想甩给我们。”
林春雨听到孙子骂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力,只求不被遗弃就好,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
林景勇带过来一包衣服,有一条刚从商店买来的棉裤、两条家里的旧棉毛裤、还有套床上用品、一床厚被子。他一边整理行军床一边吐槽:“跟他一个姓,真是丢脸。自己的亲爸都不肯养!”
林景严“呸”了一口,“我们想孝敬父母没机会,林正刚却是有爸不养,枉为人子,畜生不如!”
林春雨面皮抽搐了一下,眼眶微红,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滑落。玥玥伸出小手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脆声安慰:“太爷爷,不哭。”
听到玥玥的话,兄弟几个对视一眼,停下对林正刚的讨伐,开始讨论下一步的行动。
林景智眉毛紧急,面色严肃:“我倒是想去告林正刚的状,可是就怕他耍滑头。”
林景仁现在当上车间主任,整个人意气风发,暴躁的性格也有所收敛,点了点头:“是的,毕竟今天他是找理由发作一通,挤兑着大哥你照顾爷爷的。我们就算告他,他也可以耍赖,说是家务事,孙子照顾几天也没什么。再说……逼急了他再把爷爷接过去,悄悄儿虐待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林景勇是个慈和之人,当下便表态:“林正刚不赡养老人,我养。我们兄弟几个轮流照顾,怕什么。”
林景仁也点头:“大哥你莫慌,先让爷爷在你这里住几天,要是你忙不过来就送到老屋去,我们一起孝敬老人。爷爷现在又不是不能动,怕什么。真要是动不了,到时候再说。”
林景严举手道:“我下了课就过来给爷爷换洗衣服,大嫂可以轻松一点。”
林满慧现在口袋里有钱,万事不愁,对孝敬老人一事并没有意思:“爷爷的衣服、被褥什么的,就我来准备吧,大哥大嫂还要教书备课呢。”
孙文姣听到这里,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一家子抢着承担责任,个个孝敬老人、团结友爱,真的让人很感动。
林景智也觉得心口暖暖的,一家子齐心协力,家和万事兴。
听到这里,林春雨心中羞愧不已。
他娶了两房妻子,生了两儿一女,女儿远嫁,大儿早逝,原以为只能依靠林正刚养老。没想到,墙里开花墙外香,肯孝敬他的人竟然是林景智这几个孙子。
尤其是林满慧,她小时候养在自己跟前的时候,林春雨私下里也劝过葛翠萍几句,但被怼过之后就学会了装聋作哑,反正也只是个女孩子。
可是,林满慧这个小小女孩子,竟然肯为自己添置衣物,半点没有责怪他这个当爷爷的偏心、昏聩。
想到自己年轻时娶了媳妇忘了儿,任由葛翠萍厚此薄彼,让林正则早早就离家打仗;想到自己在林正则建设农场时举家搬来,不断给他增加负担;想到自己在林正刚死后不敢亲近几个孙子,对林正则的苛待听之任之……林春雨突然号啕大哭。
他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老泪纵横:“我不是人,我不是个人啊,我对不起正则,对不起你们!”
林景智几个被他这一操作搞懞了,孙文姣慌忙站起抱过女儿,安抚着吓坏了的玥玥:“不怕不怕,你太爷爷是难过咧。”
林景智拿过一条毛巾替林春雨擦脸,嗔怪道:“爷爷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林满慧在一旁扯了扯嘴角:“爷爷这是自责,爸妈死后爷爷也没怎么管我们。”
林景严嘴快,也跟着说了句:“小妹说得对,林正刚欺负我们的时候爷爷也没帮我们说话咧。”
林景智重重地咳嗽了一句,瞪了林景严一眼,板着脸道:“爷爷年纪大了,势单力薄,也有苦衷的嘛。”
林春雨一听这贴心的话,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样喷涌而出,鼻涕也跟着往外冒泡泡,模样看着狼狈而可笑。
老人流泪,总是会让心善的人不忍,孙文姣哄好了女儿,看了一眼林景严、林满慧,笑着劝道:“算了,人都要老的那一天,你爷爷毕竟生养了咱爸,你们小时候也吃过他买的糖,是不是?那天老二上大学,爷爷不是还送鸡蛋糕来了?”
林春雨一听,边哭边摇头:“我做得不好,我做得不够,是我糊涂了……”以为要靠林正刚养老,所以处处迁就他,哪里知道根本靠不住,倒是林景智这几个孙子争着照顾。人都说人老成精,没想到自己是个老糊涂!
林景仁先前还觉得爷爷这一场大哭是活该,可是听到后来,那凄惨的哭喊、沉重的自责让他心里也有些酸涩。大嫂说得对,人都要老的一天,爷爷以前过年的时候都会给他发压岁钱呢。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道:“爷爷你别哭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咱们往前看。我只有一条,要我们养老可以,你可不能再偏着林正刚。你要是再多说他一句好话,我就把你送回去。”
林春雨一听,可怜巴巴地收住了哭,拿过毛巾擦了把脸:“我不说,我不说。”他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只知道埋头种地,家里家外都是两任老婆操持。现在谁肯养他的老,他就得努力讨好谁。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看着林景智:“景智啊,你们要是给我养老,那当年你爸的抚恤金就可以拿回来……”
“什么?!”四兄弟同时站了起来,“我爸的抚恤金?”
五兄妹的父亲林正则当年是肝癌病逝,死前遭了不少罪,母亲刘美玉怀胎六月,哭得死去活来,所有的丧事都是林正刚一手操办。
后来刘美玉早产生下林满慧,大出血撒手人寰,孩子们个个悲痛欲绝,哪里还会关心父母给自己留下了什么。
父亲竟然还有抚恤金?
林春雨被这几双眼睛盯着,有点紧张。他咽了一口口水,道:“是,你爸去世的时候,农场领导来慰问,送来六百七十二块钱,说是你爸一年的工资。”
林景智一拍大腿:“爸当时级别高,工资一个月五十六块。我当时只顾着安慰妈,怕她伤心,怎么就没想到还有抚恤金?我真是蠢!”
林春雨当年也有私心,觉得到底是林正刚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这钱也就一直帮他瞒着。今天被几个孙子的大度与善良所感染,这才说起这桩往事。
“当时你们几个小的哭哭啼啼,景智和景信都守在你妈旁边,一刻不敢离开,就怕她寻了短见,当时都是正刚在处理丧事。农场领导拿来抚恤金,正刚本就和他们很熟,再一说会代他尽孝、抚养孩子,领导们才放心离开。”
听到这里,林景智气得浑身直哆嗦,再也没有了好脸色:“爷,你真是!当时去世的人是我爸,是你儿子,看到他用命换来的钱,你难道当时就一点也没为我们、为我母亲想过?”
林春雨面色煞白,又痛又悔,死命地咳嗽。可是兄妹几个都没有心情安抚他,脑中浮现出十三年前父亲去世的场景,一颗心疼得缩成了一小团。
看到二儿子把老大的买命钱私吞,林春雨也良心不安,一开始还说几句,结果被葛翠萍和林正刚呵斥:你又不和那几个孙子过,操那些闲心做什么!久而久之,他也麻木了。
林春雨咳嗽了半天,喘匀一口气之后哀声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猪油蒙了心,做下这没脸面的事,我给你们道歉。”
林满慧的声音清冷,似乎带着冰霜的寒风,吹得林春雨一张脸忽而白忽而红。
“爷爷,十三年前的六百七十二块,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听二哥说我一出生妈就去世,没奶吃,饿得哇哇哭,哭得一张脸都是紫的。你们既然有钱,怎么就舍不得给我买罐奶粉吃?”
林春雨抬手狠狠拍了自己一记:“是我的错,我的错。”
“爷爷,林正刚和杨静芬总说把我养到三岁,恩重如山。既然你们拿了我爸用命换来的钱,那怎么就有脸再找二哥要八块钱一个月的抚养费呢?”
“拿了钱,还不肯好好对我,拿个破碗让我吃剩饭剩菜。没事就打我骂我,害得我到三岁了连句话都不会说……”
说到这里,林满慧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抬手一抹,发现是泪。
哪怕经历过末世,哪怕已经变得强大,哪怕伤疤已经结了厚厚的痂,那份童年时的伤痛却从来都不曾消失。
“你们,你们怎么就这么丧了良心呢?啊?!”林满慧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提高,一字一句敲打着林春雨早已麻木的心。
林春雨无从狡辩,自知理亏,只得低下头,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做下事的是林正刚、葛翠萍,但他不闻不问、不说不管,纵容的态度何尝不是帮凶?
林满慧发泄完心中不满,渐渐恢复理智,盯着林春雨问道:“当时送抚恤金的领导是哪一个?可有什么凭证?”
林春雨摇了摇头:“这我哪里认得,不知道有什么凭证。”
林景仁道:“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给出去一点记录都没有,明天我去总场机关找冯国亮伯伯帮忙查一下。”
林景严点头道:“对!爸妈以前的那些朋友、同事在他们去世之后大多都不来往了,可是冯伯伯只要是见到我总给我塞钱,他是个好人。”
林景仁叹了一口气:“人走茶凉,再加上林正刚到处败坏我们几个的名声,不跟我们来往也在情理之中,老五,我们不要怪人家。”
林景严有些不服气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不来往就不来往,以为我稀罕吗?”
林满慧斜了林景严一眼:“五哥你莫扯七扯八,谈正事。”
林景严立马闭上嘴,挺直了腰,一副乖宝宝模样。
林景智非常认可林景仁的意思,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现在越来越有领导范儿,就按你说的做。明天先调查清楚,再找领导告林正刚一状。”
林满慧问:“告什么状?”
林景智将自己准备好的信纸拿起来,念了一段,无外乎是指控林正刚不赡养老人,不顾人伦,枉为人子之类。
林满慧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大哥,你这指控太过轻飘,没意思,最多只能从道德上对林正刚进行谴责,没办法一次性弄死他。”
林景智看向这个被评为农场中学“最佳少年”、拿到全国兰花展览会金奖的小妹,见她双目清亮,脸庞秀美,眉眼间英气十足,似乎所有事情尽在掌握之中,下意识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林满慧没有马上回答大哥的话,而是转头看向林春雨:“你真觉得自己错了?”
林春雨哭得累了,觉得全身有些酸软无力,焉焉地靠在床头,道:“是爷爷错了,有时候晚上睡觉,我也觉得良心痛呢。”
林满慧点点头:“既然觉得良心痛,那就做点有良心的事。你现在被林正刚当作包袱甩了出来,若想要我们兄妹给你养老……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林春雨心中忐忑:“你们,要我做什么?”
林满慧的眼中迸射出两道寒芒:“我不要你骂林正刚,只需要你陪我们演一出戏。”
林景仁想到自己顺利拿下车间主任就得益于小妹的指点,瞬间兴奋起来:“小妹你只管吩咐,我们照做便是。”
林景严最喜欢凑热闹,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想到小妹想做的事情,件件办得妥妥贴贴。当时便兴奋地跳了起来:“小妹你想怎么搞死林正刚?是不是要一起到糖厂门口去骂大街?他这样的人也配当厂长?我早就看不惯他了。”
林景智和孙文姣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升起浓浓的好奇:“什么戏?”小妹这是准备出大招了么?
林满慧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有点点灯光闪烁,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世界。
只希望,在我的世界里,不要再有恶人磋磨。
只希望,在我的世界里,好人会有好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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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 第 44 章
◎糖厂门口的控诉◎
过了几天, 林正刚没有等到林家兄妹过来闹事,心中略安。
为了防止林景智把林春雨送回来,葛翠萍这几天住在糖厂宿舍, 和林嘉明一个屋睡觉, 心里想着:这里窗明几净, 干燥暖和,比八大家那破平房强多了,还不用给老家伙端茶倒水,真舒服。
她比林春雨年轻了十几岁, 身体健旺, 帮着儿子、儿媳做点家务也轻松,林嘉明又是她一手带大, 自然是母慈子孝、一家人和和气气。
清明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下班时间一到,林正刚胳膊底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 施施然从办公室走出来, 慢慢向新宿舍楼走去。
林嘉明放学回来,两人碰了个正着。她背着书包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问:“爸,堂哥他们真打算养爷爷?”
林正刚哈哈一笑,笑容得意:“不然怎么办?我了解林景智,那就是个读书读多了的书憨宝,什么都要讲个道理出来。上次指责我们没好好照顾你爷爷,我就让他带回去照顾,做个表率我看看。我估摸着啊……他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林嘉明瞪圆了眼睛:“爷爷现在身体不好, 身上一股味, 臭死了, 大堂哥竟然肯照顾?”
林正刚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姑娘,林景智和他爸一样,是个重感情的人。那是他爷爷咧,怎么会嫌弃?”
林嘉明有些忐忑:“要是他不想养呢,跑来骂我们怎么办?”
林正刚道:“怕什么!他要是不想养就送过来呗,我们又不是不管你爷爷。我照顾你爷爷这么多年,他林景智才养三天就叫苦叫累,还要不要脸?”
林嘉明一听便放下心来,眉开眼笑:“爸,你这一招还真挺厉害的,折腾一下大堂哥,看他以后还敢骂我们没照顾好爷爷!”
林正刚沉稳地迈步进宿舍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嘉明,以后有什么事可不能瞒着爸,爸帮你出谋划策。”
林嘉明挽着他的手,亲密而欢乐:“好。”拥有共同秘密的父女俩相视一笑,似乎在庆贺携手共进未来走上人生巅峰。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父女俩一进宿舍区便遇上不少糖厂的同事,大家笑嘻嘻地打着招呼。
“林厂长好。”
“嘉明放学了?”
“厂长爱岗敬业,这么晚才下班呐。”
因为是厂长,自然听到的都是赞美声。林正刚笑容和煦,和漂亮女儿并肩而行,更显得平易近人。
刚走进家属区,忽然听到厂区门口那边传来一阵喧嚣吵闹声,林正刚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下班就好好回家做饭带娃,这么闹腾做什么?治安科的人都在干什么。”
还没等他嘟囔完,从厂区门口匆匆跑来一名保安,对着他大叫:“厂长,林厂长,有人闹事,你快去看看吧。”
林正刚没好气地说:“治安科的郑强呢?让你们郑科长去管这事。”厂长要管的事情多了,什么都要他管的话,岂不是累死?
那名保安眼神闪烁:“林,林厂长,闹事的人是你家亲戚。”
“我家亲戚?”林正刚一愣神,林嘉明脸色一变,怯怯地拉住父亲的手,仰头小心翼翼地问:“爸,不会是大堂哥……”
林正刚大踏步向前,眼神变得凌厉:“他还有脸来闹事?帮忙照顾几天就不得了了?你去把你奶奶叫过来,看你奶奶不把他骂死!”
林嘉明兴奋地应了一声,返身就往家跑。奶奶的嘴有多厉害,林嘉明可是领教过的。只要有她出马,再来十个林景智也不是对手。
下班的人流分为两股,一股往厂里家属区走,一股往大门口而去。林正刚汇入疲惫离厂的职工,往厂区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寻思对策。在军山农场他的亲戚只有林景智他们兄妹,这个时间点过来闹事,看来是有备而来,存心造他的反啊。
一股怒火渐渐升起。
真是给脸不要脸!照顾老人难道是一个人的事情么?他林景智代父行孝有什么可闹的?还中学老师呢,一点道理都不讲,半点人伦都不顾。你既然敢闹,我就敢让你没脸!
想到这里,林正刚越走越快,那名报信的保安都有点跟不上。
军山农场的二分场主要种植甘蔗、大豆这主,开设有糖厂与酱油厂。糖厂日榨甘蔗近千吨,生产出的“大军山”牌白砂糖颗粒均匀、颜色洁白、甜味纯正,远销湘省各地。
糖厂职工五百多人,规模大,厂长权威高,看到林正刚从家属区走过来,不断有人喊:“厂长来了,厂长来了!”
厂区大门口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林正刚皱眉喝斥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下班了早点回家去!”
工人畏惧厂长权威,陆续散开,但依然有不少闲汉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嚷嚷道:“厂长,你家亲戚要找你算旧账咧,要不要帮你喊派出所的人过来处理?”
林正刚摆了摆手,全副精力都被眼前的场景所吸引。
一把竹编的靠背椅,大剌剌摆在糖厂大门口,林景仁与林景勇如两员悍将,一左一右守护在椅子两侧。
林正刚一看,有些摸头不知脑:这兄弟俩抬着把椅子过来是想闹什么?
他不解地问道:“林景仁、林景勇,你们两个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抬把破椅子过来找我做什么?”
林景仁叉腰而立,短发、高个子,因为常年在机修厂上班练出一身的腱子肉,穿一件崭新的褐色夹克,利落英武。
林景勇与林景仁的眉眼很像,腰腿有力,一脸的络腮胡子,只穿着件厚实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丝毫不惧春寒之风。
林正刚看着一阵眼热:林正则和刘美玉养的儿子,这外型的确抢眼,比起来自家建功、立业这两个儿子长得像妈,个矮不说,体型偏胖,差远了。
林景仁冷冷一笑:“爷爷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我们先帮他占个位置。”
林景勇挺直腰杆,重重点头:“对!”他说话有些结巴,一次不敢说多,怕惹人笑话。不过能够被小妹派出来镇场子、支持自家兄弟,他的内心充满熊熊斗志。
林正刚假意不懂:“我爸不是前天被景智带回家照顾么?我还说你们兄弟几个终于长大,知道代父行孝了呢,现在这是……”
他跺了跺脚,叹气道:“我爸年纪大了、又得了肺痨,你们怕传染嫌麻烦也正常,唉,不想照顾了送过来就是,干嘛跑厂里闹事?”
林景仁“切!”了一声,一切都如小妹所料。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也开始议论纷纷。
“林景仁?这可是我们农场最年轻的车间主任,这哥们长得挺精神啊。”
“林厂长的父亲,不就是林景仁的爷爷,他们在吵什么?”
“听他们这对话,好像是林景智带爷爷回去照顾,现在又反悔了?”
“嘘……肯定还有内幕,不然干嘛要到厂门口来闹事?”
“对对对,咱们先看热闹,莫慌着下结论。”
林景智要面子,有些话说不出口,林景仁却毫无顾忌。他本就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人,能够当上车间主任全凭过硬的修理技术,又不是拍马屁走关系上的,他怕谁?
“林厂长,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不脸红?”林景仁声音宏亮,传出去老远。
“第一,我们昨天带爷爷去看过病,根本就不是肺痨,就是老年慢性支气管炎,不会传染。你平空胡乱给爷爷安个传染病名,是想故意孤立老人,等他被你们虐待死了都没人怀疑吗?”
一片哗然。
肺痨是肺结核的俗称,有传染性,但并不是绝症,只是需要对症下药,另外还得保证营养和休息。
“嗡——”林正刚一听,脑袋有点懞。
“我,我爸以前得过肺痨,现在天冷咳嗽复发不是正常吗?这十几二十年不都是我和我妈在照顾?你们带他看看病很了不起吗?”
林正刚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喝斥道:“才管两天老人,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对我们这照顾老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人指手画脚,真是可笑!”
“无耻!”
平地一声惊雷。
林景仁抬手指向林正刚,怒目而视:“你爸,也是我爷。就算是路人,看到你虐待老人也得说几句,我们做孙子的发现爷爷被你和继奶奶虐待,更得控诉、批评。你还是农场的领导干部呢,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却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讲,你算个屁!”
“骂得好!”
人群里传来一阵起哄声。
林正刚面色铁青,牙槽紧咬,整个人都被他激怒,高声抗辩:“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虐待父亲?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但我和母亲一直用心照料,哪里有什么虐待之说?你别在那里信口雌黄,有本事把我爸送过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
正说着,葛翠萍被林嘉明拉着飞奔而来,她嗷地一声叫,张牙舞爪直扑向林景仁:“不要脸的贱人,敢欺负我儿子,老娘跟你拼了!”
林景仁向旁边一闪,林景勇右手往后,向下一扯,一张柔韧的渔网出现在手中。不等葛翠萍反应过来,林景勇右手一挥,渔网撒开,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众人眼前一花,葛翠萍被这张结实的大渔网从头兜到脚,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努力想撕开渔网,但这张粘网细密而结实,这边刚扯开一个洞,那边却又缠绕住手脚,她烦躁大叫:“救命……救命啊……”
林景勇看到渔网奏效,咧开嘴一笑:“只管撕,我还有。”果然小妹聪明,早就料到这死老太婆会撒泼动手,男人打女人不合适,但可以用渔网将她网住啊。
林正刚和林嘉明两个人一起上前帮忙,扯了半天才将葛翠萍解救出来,老太太一头花白的头发被粘网钩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刚才那一股逼人的气势顿时就萎靡了下去。
葛翠萍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孙子竟然向奶奶动手,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啊~”这一回,她看着目光沉稳的林景勇,不敢再动手。
林景勇先前看到这个继奶奶哭闹打滚就头皮发麻——打她吧?她是个老人,又是个女人,传出去都得骂他欺负人。不打吧?一口气憋在心上难受得很。这回用渔网收拾了她,心中痛快不已,在心里赞了一句:小妹威武。
林景仁啐了她一口:“哪个动手了?只准你动手打人,还不兴我们保护自己?有你这么蛮横无礼的娘,才会有虐待父亲的儿子!”
林景仁想到林满慧交代的——定罪,要一步一步,由轻再重。你不要管林正刚如何巧舌如簧,先咬死他虐待老人一条罪名,让他提出对质再说。
林正刚听他来来去去就是“虐待老人”这四个字,心中稍安。他还是很了解林春雨的,自私、懦弱、畏惧强者,只需要给他一点点压力,就老实巴交不敢反抗。
“林景仁,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哪个虐待老人了?那是我亲爸!我妈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虐待呢?”
葛翠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副精力弥散的模样:“虐待你个屁!我和林春雨结婚四十几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三个孩子,现在老了正是享清福的时候,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多好,哪个虐待他了?”
旁观者听到这里,也有些怀疑。
“不会吧?林厂长爸妈都在世,听说他爸妈都住在以前大儿子分的房子里,他们夫妻两个是双职工,两个儿子在县城上班,四个人拿工资,又不缺钱,按理不应该虐待老人吧?”
“是啊,他出钱,他妈出力,又有房子,照顾一个老人有多难呢,何苦要坏了名声?”
葛翠萍听到这里,暗自得意,抬手指着林景仁骂:“你们搬把破椅子出来是什么意思?有本事让那个老东西出来说句话,看我有没有虐待他!”
来了!
林景仁盯着林正刚:“当真要对质?若我爷爷说,你们虐待他,怎么办?”
林正刚半点都不怕,他自己的父亲,难道还会偏向几个大孙子不成?他哈哈一笑:“如果我爸真说我虐待他,我磕头认罪。”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来到厂区,看到林景仁、林景勇兄弟俩堵在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让一让,让一让……”
人墙闪开一条路,杨静芬带着糖厂书记、两名主任挤进来,柳书记笑着提醒围观群众:“各位、各位,下班了就早点回家,家里人还在等你们呢。”
几名胆子大的工人撸起袖子叫道:“厂里这大的事,我们岂能坐视不管?当然要看个清楚、弄个明白!”
柳书记性格温和,见劝不动工人,便冲林景仁拱手道:“林主任,你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谈?站在厂区大门口吹风做什么。一笔写不出一个林字,家务事我们内部处理,让这么多人看笑话……何必呢?”
林景仁礼貌地点了点头:“柳书记,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林厂长做的事情太过气人。他在农场关系多、人缘好,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声早就被他败坏得差不多,也不在乎笑话不笑话的。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这人多的地方,把事情说个清楚,让大家都来见证、评理。”
柳书记听到这里,脸色一僵,半天没接得上话。
杨静芬当工会主席全靠林正刚,她只是个乡下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的普通女子。嫁给林正刚之后,攀上林正则这棵大树,户口从农村转到农场。
林正刚会拉关系,营造的人设也一直以和善、宽容见长,当上厂长之后将她安排进工会,送出去培训学习,一步步提拔,工会主席其实就是一个闲职,反正她下面还有副主席、干事们负责各项工作。
不过,这么多年的工会主席把杨静芬养出了跋扈的个性,她恶狠狠地瞪着林景仁兄弟俩:“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是好说不坏,是坏说不好,哪个败坏你们名声了?就你们这两个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恶霸模样,还需要你叔败坏名声?”
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柳书记慌忙打圆场:“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林景仁大声道:“既然你们说我们是恶霸,那就索性恶一回。今天来扒一扒林正刚厂长的真面目,有兴趣的工友们先莫慌着走。”
底下一群看戏不怕台高的人,哪里还肯回家?个个伸长了肚子看热闹,嘴里笑着喊:“扒,快点扒!”
“对,领导就是王八蛋!”有人骂了这一句,立马就被捂上了嘴。
恰在此时,人群乌拉拉又让开一条道,林景严背着林春雨,和林景智一起走了过来。
看到林景严背上的父亲,林正刚伸手要接,去被林景智挡住。
林景勇在靠背椅子上放了个厚实的棉垫子,林景严将老人放在椅子上,细心地给他裹上围脖,这才转过脸。
四兄弟同时站定,气势顿时压倒了林正刚。
林正刚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看着林景智:“景智啊,你帮着叔叔照顾两天爷爷,我谢谢你。如果嫌麻烦不愿意照顾说一声我就去接了,何必搞这阵仗?”
他压低了声音,只两个人听得见:“你还是老师呢,拦在厂区门口闹事丑不丑?”
林景智神情淡淡的,或许是因为几兄弟都在一起,多了几分面对大众的勇气:“没有做错事,有什么丑的?”
林正刚见林景智油盐不进,只得走到林春雨跟前,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嗔怪道:“爸,你也是的!几个孙子调皮你跟着凑热闹做什么?”
林春雨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不吭声。
葛翠萍窜上来,想要拉他的胳膊:“你这老不死的,在外面浪了三天还不够,还敢跟着他们几个小的闹腾,你别忘记了,正刚才是我们的儿子!”
林春雨脖子一缩,显然平时被吼怕了,他勾着背、哈着腰,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椅子,最好谁也看不见他。
林景严抬手一掌,将葛翠萍推开,横眉冷目,他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一件破了洞的薄棉袄、一条脏污得看不清颜色的裤子甩在她脸上。
“啪!”
葛翠萍被砸了个正着,被一股难闻的尿骚味熏得差点要吐。
“呕——”
林景严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给我爷爷穿的衣服,倒春寒冷死人,他体弱肺虚,咳嗽得坐都坐不住,你们就给他穿这个?这一身怕是穿了有几个月吧?你闻到都要吐,怎么就让我爷爷穿在身上!”
林景严又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棉毛内衣,狠狠地磺在林正刚脸上,“我呸!你自己穿得人模狗样,怎么就让你爸穿这样的衣服!”
林景智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外扬,提高了声音斥责道:“孝,乃中华传统美德。你和你妈穿得暖和、干净、漂亮,竟然给我爷爷穿得这么单薄、肮脏、破烂,不给看病、不让吃药,咳嗽咳得喘就任由他,还说不是虐待?你愧为人子!”
围观的人群简直炸开了锅。
靠得近的人都闻得到这股尿骚味,全都皱起了眉毛,捂着鼻子向后退了半步。
“林厂长是不是以为只要给口饭吃,不让他饿死就是照顾老人?”
“看他穿的呢子大衣,啧啧,好高档。”
“你看他妈穿的棉袄,怕是絮了一斤棉花,崭新的棉绸里子咧,厚实得很。”
林正刚万万没有想到林家兄弟这么舍得下脸,把父亲走之前的旧衣服都带了过来,显然早有准备。他心头一凛,斜眼看向母亲,目光中带着一丝冷意。
葛翠萍面对儿子的暗示,不得不硬着头皮挡在他面前,道:“那老不死的有病,一咳嗽就尿裤子,我也年纪大了哪里能够天天换洗?你们不知道哇~照顾这么一个痨病鬼得耗费多少精力?站得说话不腰疼咧,我和他过了一辈子,夫妻关系好得很,哪个会虐待他?”
人群里有人吼:“虐待老人,不要脸!”
“对!谁都会老,自己穿呢子衣,让老人穿破烂,没良心!”
“不要狡辩,让政府定他的罪!”
“自己住糖厂新宿舍,把亲生父母丢在纱厂老房子,不孝!”
“这样的领导,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骂声越来越响,不论葛翠萍如何解释,都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信。根本不需要林春雨说话,他枯瘦如柴、瑟缩可怜的模样就是明证。一个被精心照料的老人,绝对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样子。
林春雨低头不语,听着身边骂声一片,心里也不好受。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落在林满慧送他的新棉裤上,洇开一大片湿印子。
林景智看到爷爷肩头一耸一耸,知道他在哭,心里也不好受,站在他身旁,轻声道:“爷爷你别怕,我们都会照顾你。”
林正刚见舆论一边倒,有些心慌,躲在人群之后的林嘉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她的梦里根本就没有这一出,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想给林家兄妹添点堵,怎么就搞成了这个局面?
这一刻,她无比的后悔,不应该任性,非要父亲为自己出气。不然也不至于把林春雨送给林景智照顾,这一照顾,就照顾出鬼来了!
林春雨的颤抖稍稍止住,但眼泪却依然在无声地流淌,待他抬起头,众人看到他黑瘦的脸颊上泪眼模糊,更加愤怒,一个个振臂高呼——
“不许虐待老人!”
“林正刚不配当厂长!”
“把那个恶婆娘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坐牢。”
林景仁听到这里,知道时机成熟,往前踏出两步,与林正刚只有半臂之距。他比林正刚高出半个头,目光凛然,压迫感十足。
“小妹刚出生,你说代为抚养,结果任由你母亲虐待她,到了三岁连话都不会说。当时我们兄弟几个年纪小,没有力量与你抗衡,反被你污了名声。
现在,你自己的亲生父亲病弱无力,你和你母亲又联手虐待,事实就在眼前,我看你如何狡辩!”
林正刚张了张嘴,但围观者骂声一片,令他头脑昏沉,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葛翠萍原本站得笔直,此刻却被骂傻了,她转头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到支持者与同盟军,却不料就连平时见到她笑眯眯的柳书记、几个车间主任都退避三舍,似乎她是个瘟神。
七十年代,社会舆论的力量十分强大,坏了名声寸步难行。
葛翠萍这个时候才知道害怕,面孔变得发白,她那花白的头发本就被渔网弄得乱七八糟,再加上神情紧张、肌肉僵硬,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凶煞。
人群里不知道是哪一个孩子捡了块土圪塔砸了过去:“打死你个老妖婆!”
更多的土圪塔、碎石子丢了进来,葛翠萍第一次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况,身上被砸得生疼,嘴巴一扁,抱住儿子的胳膊号啕起来:“正刚啊,你得替我作主哇~”
林正刚恨她拖了后腿,哪里还会有好脸色,一狠心甩开她的手,训斥道:“妈,我每个月给你二十块钱过日子,平时静芬也没少给你们扯布做新衣裳,你怎么就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不管爸爸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景严撇了撇嘴:“林厂长,你别把黑锅都往你妈身上推。爷爷这么大个活人就在你眼前,穿的是什么衣裳、身上有没有味儿你能不知道?”
林嘉明突然冲了进来,挡在葛翠萍前面,眼泪似断线的珍珠一般掉落,向众人哀求道:“我求求你们,不要打我奶奶,她也是老人咧。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不是?我们认错,我们改,我们一定好好照顾爷爷,行不行?”
林正刚努力稳住身形,趁着小女儿拉来一波好感,诚恳地向众人鞠躬:“我母亲性格刚烈,做事有些毛糙,再加上我平时疏忽,没有照顾好我爸,我认错!以后我一定接受大家的监督,好好行孝。”
人群一阵静默,只听见林嘉明与葛翠萍的啜泣声。
“我不相信你!”一道清脆冷静的声音,打破这个沉默。
夕阳余晖之中,林满慧越众而入。她胸前那一抹萌芽徽章映照出翠绿的光芒,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是林满慧!农场中学的最佳少年,她养的兰花拿了国家金奖呢。”人群中响起一阵赞叹声。
自从春兰获奖,林满慧现在农场可是个名人,人人提起她时都得翘大拇指。
林满慧这一年开始长个子,身形修长,颈脖、手腕、脚踝纤细,蓬松的头发乌黑发亮,更衬得一张雪白的小脸玲珑秀美。
她眼神中闪着寒光:“如果做了错事,道歉就行,这世间哪里还需要派出所、监狱?”
她一这说,立马引起众人的应和:“对!”
林正刚看着林满慧,林嘉明也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林满慧——林家兄妹的崛起,都是因为这个人,可恨!
林正刚不敢与林满慧作对,只得放低姿态:“你们的爷爷,是我亲生父亲,这世间最亲近的不就是父母子女么?我既知道以前没做好,以后改也不行么?”
林满慧微微一笑:“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回头。”
她转过脸看向身后:“冯叔叔,麻烦你当个见证,由我们兄妹赡养爷爷,此后与林正刚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看到慢慢走过来的人,林正刚感觉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走:“不——”
冯国亮,总场机关商务部主任,曾经林正则的好友,正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似乎在责怪:你不是说会好好照顾正则的几个孩子吗?为什么食言?
林正刚当年能够评上糖厂厂长,得益于冯国亮的帮助,此刻见到这位实权领导,他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下头哀求:“满慧,我是你叔叔呢。小时候我还抱着你……”
他未说完,林满慧已经跳了起来,长腿一伸,狠狠地踹在林正刚肚子上。
轰!
林正刚应声倒地。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林满慧会动手,全都张大了嘴,嘴里发出“啊——”的一声。
林满慧再踏上一步,踩在他那胖乎乎的肚子上,居高临下啐了一口:“你还有脸提小时候?你收了我二哥一个月八块钱,抚养我长大,结果天天虐待我,害得我病得差点死掉。你和那个死老太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谁弱,就欺负谁!”
林景严没想到小妹如此暴躁,慌忙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挪到一旁,悄声道:“莫一脚踩死了他,留着还有用。”
冯国亮万万没有想到,好友的子女竟然会被叔叔、继奶奶虐待至此,气得七窍生烟:“林正刚,你明明答应过我!”
林正刚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努力离间冯国亮与林家兄妹的关系,林满慧竟然会主动向他求助,吓得整个人声音都变了形:“冯,冯主任,我,我没有……”
冯国亮面色沉重,走过来双手按在林景勇肩头,眼中含着泪水:“你,你长得和正则兄一模一样。”
林景勇从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一丝眷恋与怀念,心中一恸,差点落泪。
冯国亮心伤挚友去世,这些年一直在关注着孩子们的成长,几兄弟的工作安排、袁野医生出手为林满慧治病都是他在背后推动。
冯国亮调往边疆支援农场建设,在他离开军山农场的这段时间里,林正刚与他有信件往来,说起孩子们的情况都是简单几笔带过,还强调说他们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让他不要再管,一切有他这个叔叔。
等到他去年调回军山农场,主管商务部。有心要与林家兄妹来往,却发现十年时光如一道鸿沟,将他与林正则的儿女分离。林家兄妹固然不愿向他求助,他亦不知如何表达关心,这一次林满慧主动找来,让他惊喜万分。
冯国亮一出场,柳书记立马凑近,笑容可掬:“冯主任,您怎么来了?”
冯国亮是军山农场的元老级人物,在总场机关地位崇高,连场长见到他都得礼让三分。他此刻已经明白自己被林正刚欺骗,恨得牙痒痒,对柳书记说:“你们糖厂的思想教育不到位啊,林正刚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竟然也没有人反映情况。”
柳书记忙道:“是是是,今晚就通知领导班子开会,对厂长这种腐朽思想进行批判。”
林正刚一见到冯国亮,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面如土色,小腹被林满慧那两脚踹得痛不可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冯国亮跟前,哀求道:“冯主任,当年我哥哥在世的时候,对我颇多关照。他死后我也一直努力照顾这几个孩子,只是我能力有限……哪里做得不好,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林满慧冲林景严使了个眼色。
林景严站出来,大声道:“你霸占我爸的抚恤金、虐待老人、苛待我们兄妹,必须批判!”
抚恤金?林正刚这才想起这件事,整个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贪了那笔钱?
林正刚扶住林嘉明,抬眼看向林家兄妹,在内心哀号起来:看来今天自己是躲不过这个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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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 第 45 章
◎高考恢复了!◎
抚恤金?
一句话扯出十几年的公案, 激发出围观群众的八卦之心。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怎么林家的水这么深?”
“刚才不是说虐待老人吗?怎么现在又变成霸占兄长抚恤金?”
“林厂长竟然是这样的人?几百块钱自己就这么贪了,却连个奶娃娃都不肯好好养?”
“冯主任是我们农场的老领导,他最为公正, 大家别吵, 一切都听他老人家的。”
冯国亮提高声音, 大手一挥:“大家不要吵,农场会严查林正刚一案,如果林满慧等人对他的指控一切属实,我们绝不会姑息!”
底下一群人请求道:“老领导就在这里审吧!我们已经站了这么久, 晚饭都没吃, 总要看个结果是不是?”
冯国亮眼眸一沉,极有威势地盯着林正刚:“正刚的抚恤金一共六百七十二块钱, 林正则去世之时我与场长一起过来慰问,亲自交到你的手中。这事,你认不认?”
林正刚早已站都站不住, 他双股战战, 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认,我认。”
林嘉明再傻也知道大事不好,她原本愣愣地站在父亲身旁,看这情形立马后退一步,缩进母亲怀里,眼泪汪汪地唤:“妈,妈……怎么回事?”
杨静芬的内心也在打鼓,她抱住女儿安慰道:“这都是大人的事, 你莫管。”
冯国亮咬着牙, 大声质问:“当时灵堂一片混乱, 刘美玉晕倒,林景智和林景信守在一旁根本无心理睬我们,是你将抚恤金接了过去,承诺会转交给他们母子,是不是?”
面对当事人,林正刚无法抵赖,只得点头:“是!”
冯国亮继续追问:“你转交了吗?”
林正刚抬起头,望向林景智的眼睛里满是哀求之意:“景智,你帮叔叔说句话。当时那个钱原本是要交给你的,可是丧事里里外外都是我的操持,你妈生病在医院也要钱,用来用去的剩下也没多少。再说……这笔抚恤金里也有你爷爷的养老钱是不是?”
林景智“呸!”了一口,再不给他留半分情面:“丧事都是农场总工会在协助办理,需要你用几个钱?爷爷的养老钱,你若是和我们兄弟商量,难道我们会不考虑?六百多块钱,你一分钱都没有和我们提过!如果不是冯主任提起,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冯国亮内心也十分沉重。
原以为林正则与刘美玉死后,有农场的抚恤金、叔叔婶婶的扶持、众人的关照,六个孩子会健康成长,哪料到林正刚狼子野心,不仅贪下所有钱,还私下虐待奶娃娃,表面却摆出张伪善的面孔,真是令人恶心。
林正刚竟然骗过了这么多人!
冯国亮送完抚恤金之后不到一周便调往边疆,根本来不及确认。如果不是这一次林满慧主动来找他,跟他说明情况,恐怕冯国亮还一直蒙在鼓里。一笔十三年前给出去的抚恤金,谁会想到追问它的去处呢?
只怪他当时错信了林正刚,低估了人心的险恶。细细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听到这里,围观群众基本将事情捊清,一个个气愤不已。
“林正刚连死人钱都要贪,不是个好东西!”
“拿了他哥的钱,却对几个侄儿、侄女没有半点关照,不要脸!”
“还不晓得他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呢,连亲爹都虐待的畜生!”
有人振臂高呼,一时间集体应和,声震四野。
“严惩林正刚!抓起来,坐牢——”
声音越来越响,林正刚四下里张望,眼神茫然。树倒众人推,此刻围在他身边的人不再讨好、不再赞叹,全都在痛斥他,眼神里满满都是鄙夷。
只有一双眼睛,眼神浑浊,带着一丝怜惜。
林正刚呆呆地对着这双眼睛的主人,喊了一声:“爸!”
林春雨嘴唇有些哆嗦:“正刚,你可都改了吧。”
葛翠萍也只有村妇撒泼骂街的胆量,哪里见识这种群众的力量,也吓得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滞,拼命摇头,嘴里胡乱说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没有,不要,不是……”
杨静芬见势不妙,扶着林嘉明的肩膀转身就往外挤:“让一让,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得赶紧回家把存折收好,不然都得被林正刚赔光。
柳书记笑得像只老狐狸,一把拉住杨静芬的胳膊,阻止她离开:“杨主席,夫妻一体,你可不能走。”
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吼声。
“不能让她走,林正刚和杨静芬是一伙的!”
“打倒坏分子!惩治恶夫妻!”
潮水般的吼声把杨静芬吓得面无人色,尖叫道:“跟我没关系,都是林正刚一个人干的!”
这一刻,林正刚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
他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从嘉明的先知梦了解到那么多有用的信息,不想着为未来筹划,却偏偏非要与这六兄妹作对?
他以为只不过是小小地给林景智添点堵,大了不起林景智把老人送回来继续养嘛,能出什么事?
哪里料得到林家兄妹集体出动,借助舆论的力量,先给他扣上个虐待老人的帽子,再扯出虐待满慧的旧事,最后一记重锤,将抚恤金一事翻出。
连冯国亮他们都请得出来,林正刚知道除了低头再无其他出路。
“我……我认罪。我明天就把抚恤金全部交给林景智,如果你们还不满意,我认打认罚,诚恳接受大家的批评与教育。”
林满慧朗声道:“你认罪、还钱是本分,半点不值得同情。我只关心三件事——”她停顿了一下,下巴一抬。
“第一件,你虐待爷爷,我们不放心再将老人交给你。从此以后爷爷由我们兄妹照顾,你每个月给养老钱二十块。”
林正刚面皮一阵抽搐,一个月二十块钱!你怎么不去抢?
葛翠萍“嗷——”地一声叫,扯开嗓子喊,“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顾,凭什么交给你们?”
林满慧瞟了她一眼:“至于你……”她问林春雨,“爷爷,你还要和她一起过吗?”
林春雨平日里畏妻如虎,今天陪着孙儿们大闹糖厂已经是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听到葛翠萍的喊声,吓得整个人都恨不得缩成一只鹌鹑,再一听到林满慧的问话,慌忙摇头:“不不不!不过。”
柳书记是个聪明人,立马站在支持林家兄妹的队伍里。
“老一辈的人结婚也没办什么结婚证,不需要到民政部门办离婚手续。既然你们老两口不愿意一起过……
这样吧,我今天当个中间人,也请大家一起做见证:两个老人分开居住,母亲的养老归林正刚负责,父亲的养老由林景智兄弟五人负责,并由林正刚每个月支付二十块养老钱。”
第一次见到当众离婚的,众人一阵哄笑:“好!”
林正刚一张脸臊得通红,自已亲生父母竟然就这样当众和离分居,传出去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林满慧看一眼林正刚:“第二件,既然爷爷归我们赡养,那我爸妈以前分配的纱厂房子得收回,归我大哥居住。”
林正刚感觉脑袋嗡嗡地响,林家这几记重拳打得他措手不及。葛翠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不得了啊,抢夺房产,驱赶老人,还有没有天理啊,老天爷你睁开 眼睛看一看,劈死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吧。”
听到“小娼妇”这三个字,林景严怒极,撸起袖子就想上去揍人。
却不料人群里飞出几个臭鸡蛋,“砰!砰!砰!”三声响,正砸在葛翠萍头上、肩上。
一股恶臭传来,葛翠萍抹一把在脸颊流淌开来的鸡蛋清,简直要疯了。
“啊啊啊……救命!”
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咒骂声:“不要脸的老贱人,一张嘴比臭鸡蛋还臭,再敢闹腾就让你尝尝臭水沟里的烂茄子!”
林满慧冲藏在人群里帮她砸臭鸡蛋、骂架的吴婶点了点头。吴婶兴奋得满脸放光,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满慧差遣过来骂人,不仅过了嘴瘾,还能白得十个鸡蛋,真划算。
林满慧道:“第三件事,必须严惩林正刚夫妻俩。他们虐待老人,霸占兄长财产,农场如果不对他进行严肃处理,我们绝不善罢甘休!”
冯国亮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林正刚是领导干部,具体处理还得农场党委会成员共同决定。这样……我今晚就召开紧急会议,明天上午就将处理结果通报全农场,你若不满意,只管来找我。怎么样?”
林景智代表兄妹同意之后,事情终于得到圆满解决,看热闹的群众见林正刚认罪,农场领导也表示会严肃处分,心满意足地离开。
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从广播里听到农场党委会的决定。
“林正刚、杨静芬,给予开除党籍,停职查看处分。停职检查期间,工资以及所有待遇取消,一个月之后工作安排视检查情况而定。”
听到这个决定,林满慧脸上漾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旧事一件件清算。
第一桩,被林正刚以养老为名霸占的纱厂老屋,正式归还林景智。
纱厂宿舍区与农场中学距离很近,平时上班方便,房子宽敞,比学校分配的单间条件好了太多。林家兄弟简单刷墙、铺地,林景智一家三口和林春雨一起住了进去。
第二桩,被林正刚侵占的抚恤金连本带利归还,七百块全部交由林景智处理。
林景智按照均分原则,爷爷、六兄妹每人分了一百块,存在各自的户头上。
第三桩,林春雨与葛翠萍离婚,农场财务每个月从林正刚的工资里扣掉二十块钱,直接发给林景智。
林春雨由林景智赡养,养老问题得到解决。林景仁背着林春雨找到袁野老医生,开了几副中药,老慢支症状缓解。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老人身体渐渐恢复,咳嗽的次数减少,脸颊也有了血色,开始四处走动,逢人便夸孙儿孝顺。
第四桩,出于弥补心理,冯国亮对林家兄妹十分关照,主动将林景勇从纸箱厂调到效益好、工作条件好的罐头厂。
林家兄妹多了一个长辈关爱,在农场也有了靠山。林家兄妹现在多了一个老人照顾,不仅没有因此争吵,反而更加团结。教书的教书、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各尽各的职。
日子一天天地过,林家兄妹感觉生活越来越甜。
而另一边,林正刚一家子却开始觉得生活满满都是苦涩。
纱厂老房子被林景智收回,葛翠萍只得与林嘉明睡一个屋。整天戾气十足、人人都嫌,杨静芬哪里会纵容她的毛病,整天婆媳争吵不休,家无宁日。
林正刚一口气赔出去七百块钱,每个月财务直接划扣二十块钱给林景智,再加上林正刚与杨静芬的厂长、工会主席职位被撤除,安排了两个办公室闲职,收入锐减,日子一下子变得拮据,再不敢像以前一样瞎花钱。
虐待老人、亏待侄儿、贪死人钱……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林正刚千夫所指。他现在不太敢出门,因为只要一露脸就会有人往他脸上吐口水。
一般人恐怕早就受不住这落差,但林正刚却腆着脸忍受着旁人的嘲讽与讥笑,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信念——
林嘉明能够做出预知未来的梦,那就代表她是福星。只要哄好女儿,只要忍过这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
1977年6月底。
林景严毕业考试结束,顺利领到高中毕业证。这段时间他等了又等,却一直没有等到高考恢复的消息。
参加完高中毕业典礼,林景严先到大哥家帮着洗晒、陪爷爷聊了会天,这才背着书包,慢慢踱出校门。
转身望着这扇熟悉的大铁门,看着校门左侧挂着的“军山农场中学”六个大字,林景严有些茫然。林满慧让他在家安心复习,等到10月就会有消息,但林景严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信的是,小妹向来说话靠谱,而且二哥过年回来也说他室友有内部消息,未来高考一定会恢复。
疑的是,小妹再厉害也只是个初中生,怎么可能对国家未来局势把握如此精准,她说十月就十月?
六月底的天气开始炎热,书包里的课本与毕业证似乎有些发烫,林景严心中烦闷,走出中学大门之时忍不住站在农耕大道上大吼了一声。
“好,烦,呐——”
几个还在路上打打闹闹的高三学生看到他像个傻瓜一样大喊大叫,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景严,你烦什么呀?”
“毕业了你准备去哪里上班?”
“你现在有几个哥哥撑腰,肯定能找个好单位。”
大哥大学毕业,在农场中学当年级组组长;二哥在派出所工作,送进省城公安大学读大学;三哥是农场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机修水平高;四哥在罐头厂工作,听说也有可能升官。
有这四个哥哥撑腰,林景严肯定不会找不到工作,在这里鬼喊鬼叫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林景严听不到同学们的心声,他抓了把头发,蓬松而乌黑的短发,额角处略微有些自然卷,形成浅浅的波纹。
高中毕业能够做些什么工作,也只能进厂里当工人吧?什么时候才能够有机会上大学,和大哥、二哥一样走出这个农场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景严的眉毛紧紧皱着。他和其他一毕业就进厂上班、接受父母安排相亲结婚、满足现状的高中生不一样,他有野心。
他想上大学,他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他想做生意,他想把农场的产品卖到国外去!赚外国人的钱,让军山农场这四个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这就是他的梦想。
正迷茫之间,大道北面有五辆东风运输大卡车开过来,车上满载着蔬菜基地的蔬菜。林景严慌忙让到路边,羡慕地看着从眼前开过的卡车。
“嘎——”一阵急刹车的声音传来。
领头的那辆军绿色大卡车突然停在林景严身边。
林景严奇怪地抬起头,看向副驾驶室。透过车窗玻璃,隐约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他瞪大了眼睛,挥着手大叫道:“楚队长!”
楚寒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冷俊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他打开车门走下来,冲着后面的车喊了一声:“休息一下。”
后面四辆车一齐发出应和:“好——”
一阵车门开启关合的声响之后,农耕大道树荫下多了几个抽烟、闲聊的身影。
军绿色卡车车门上写着“军山农场运输队”几个白色大字,每辆卡车配两个司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服,年青而精干——这是农场的运输车队。
七十年代的长途车司机很吃香,因为津贴高、待遇好,走南闯北,能够买到很多紧俏稀罕物资。先前准备与林景严搭话的高三学生小心翼翼地躲在远处,羡慕地看着林景严和楚寒说话。
从楚寒推荐林景信上工农兵大学开始,林家兄妹对他的态度便来了个大拐弯。林景严认出是他,惊喜地叫道:“楚队长,你进运输队了?”
楚寒点点头,故意板着脸:“不是我的小弟么?怎么不唤大哥?”
林景严嘻嘻一笑:“楚大哥。”
楚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毕业了?有什么计划?”
林景严搔了搔后脑:“不知道。”
楚寒沉吟片刻,道:“要不,跟我跑一趟省城?”
“什么?!”林景严猛地跳了起来,脸上露出雀跃之光,“真的?我可以吗?”
楚寒身边一个小伙子哈哈一笑:“当然是真的。我们楚队长什么时候说过瞎话?要不要去?要去就跟我们走。”
林景严左右看看,既兴奋又有些忐忑:“我想去!可是,我得跟家里人说一声。我还没准备行李……”
那小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嘁!大老爷们去趟省城需要什么行李?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楚寒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你去跟你大哥说一声,我们在这里等你十分钟。”他的态度干净利落,却让林景严焦灼起来。
“好好好,你们等我,你们一定要等我啊——”
他一边说一边跑,背着书包就往中学里面跑。一颗茫然的心忽然就找到了安放之处,剧烈地跳动起来。
走出农场,去省城。
跟着运输车队,像个成年男人一样走四方!
就这样,刚刚毕业的林景严像阵风一样窜进中学宿舍,和林景智打过一声招呼,将书包里的书放在桌上,拿了条干净毛巾就跑得不见人影。
等到林景智追出来,只来得及看到车队屁股冒出的轻烟。林景智一跺脚,咬牙骂一句:“这个老五,心真是野!”
过了一个星期,林景严回来了。
黑了、瘦了,头发乱七八糟,浑身上下都散着股柴油味,可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精气神却极好。
他还给家人带回来礼物。
送给大哥的是一双棕色的鹿皮皮靴,鞋口隐约露出一点浅色毛里子,得意洋洋地说:“大哥,这毛靴子在东北可便宜了,才十块钱一双!你敢信?”
林景智拿着这双皮靴爱不释手,啧啧称奇:“这皮子多好啊,里面的毛也厚实,冬天穿肯定暖和。好东西、好东西。”
林景仁与林景勇看着有些艳羡,瞪着眼睛问:“老五,你怎么只给大哥买?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哥哥?”
林景严叹了一口气:“你们以为这靴子好买呀?长途贩运超过规定数量就得被查、被扣,搞不好还得关起来。东北的司机从那边拿的货少,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双,大哥脚码小点,正合适,所以才送给大哥的。”
哥俩一看这皮靴子的大小的确偏小,这才释然:“好吧,这次就放过你。”
林景严嘻嘻笑道:“三哥、四哥你们放心,虽然皮靴子没有抢到,但是我也给你们准备了礼物。”
说罢,他从包包里拿出两双鹿皮手套递过去:“哥,我们在省城城外加油站休息,那里好多长途车司机,私下里交换东西,我看这皮手套又便宜又好,就给你俩各买了一双。”
鹿皮手套柔软、保暖,农场根本买不到。林景仁与林景勇笑得合不拢嘴:“算你有良心!”
林景勇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哪来的钱?”
林景严笑道:“我找楚大哥借了一百块钱,从广东司机那里买了些红色纱巾,经过县城的时候卖掉,赚了五十二块!”
仔细一问,林景严是真的有生意人的头脑。他观察到现在的人们穿着打扮无外乎是蓝、绿两色,十分单一。女孩子都爱美,哪里能够满足这两种颜色?当初他与林满慧一起做绸花之所以能在农场中学卖得火热,也是因为颜色漂亮。
南方流行一种四四方方的薄纱巾,大红、水红、玫红、绛红……各种红,颜色鲜亮,绝对能够吸引女性的目光。
正好遇到从广东过来的司机夹带私货,他便一口气买了五十条,小心翼翼藏着。也是他运气好,纱巾体积小,他一块一条进的货,倒手两块一条卖出去,赚了几乎一倍。
他为人机灵,买两条少一毛,买三条少两毛,一下子就卖完。抛开路上吃穿用度,利润接近50%。
林景严从怀里掏出一条玫粉色的纱巾,献宝似的递给林满慧:“小妹,这个送给你,保证是农场头一份!”
玫瑰粉,极亮极艳,林满慧开心地接过,披在肩头。那抹亮丽的颜色让所有哥哥都眼睛一亮,整个屋子似乎都亮堂起来。
现在是1977年,这么漂亮的纱巾,的确是小地方的头一份。
林景严送完礼物,内心依然激荡:“其实不是没有好的货品,是缺少市场流通。北方多皮毛、电器,南方多日用化工产品,我们军山农场多的是蔬菜、米油,但是现在管得严,公路到处都是关卡,不允许长途贩运,抓到了轻则罚款、重则坐牢。要是能够互通有无,赚钱真的很容易!”
一提到长途贩运,林满慧心一缩:“五哥,你可千万别做投机倒把的事。”不然按照书中剧情,极有可能会被人举报坐牢。
林满慧的这一句话,如同在林景严火热的头上浇了一瓢冷水,顿时就清醒过来。他苦笑道:“是啊,这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就怕被人查到,腰上缠着一圈红纱巾,连觉都睡不好。这一次虽然赚了钱,但是如果不是跟着楚寒的车队,东西恐怕早就被没收了。”
林景智清咳一声,安慰道:“别急,先好好读书。”
林景严似乎想到了什么,挺直腰杆:“我这一路上,和很多人聊天。车队停在哪里,我就找天南海北的长途司机打听。”
林满慧很感兴趣,将纱巾团在手上,身体前倾,认真而专注。
“我以前总说要把农场的产品卖到国外,可是问清楚了才知道并不容易。如果和外国人做生意,得懂语言、国际贸易规则,了解如何注册、备案、报关、报税……”
林景仁一听,眼睛瞪得老大:“这么麻烦?不就是一买一卖吗?他想要,我正好有,送上卡车或者轮船,运出去不就得了?”
林景严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和外国人做生意,利润虽然大,风险也大。
跨国生意利润大,红茶、瓷器运到E国,售价可近十倍。红宝石、珊瑚、翡翠运到国内,若能找到买家,利润亦有五、六倍。”
说到这话,林景严整张脸都在放光:“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林景严激动地站了起来:“所以,做生意想要赚钱,就得搞大点!”
林满慧问:“五哥,你只说了利润,那风险呢?”
林景严若有所思地说道:“风险?是啊……利润必须与风险挂钩。”
“货物通过海运到达国外,如果出现风浪货物丢失怎么办?运到港口联系不上对方导致滞留仓库怎么办?对方在合同中设陷阱,货到不付款怎么办?利润越大,越有可能被对方算计,哪怕践踏法律与道德。”
说到这里,林景严忽然停顿了下来,屋子里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氛围变得沉重。
林景仁一拍桌子:“外国人都狡诈得很!和他们做生意是得提防着点。”
林景勇也点了点头:“我最远只到过县城,出国……想都不敢想。外面人生地不熟,熟的,出了事找谁撑腰?”
林景智是个读书人,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道:“所以,好好读书吧。懂得越多,越不被人欺负。”
林满慧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大哥说得对。五哥你至少要会说外国话、会写外国字、懂外国法律吧?不然出去当个睁眼瞎,肯定会被欺负。”
林景严听到这里,内心燃起熊熊斗志,为了十倍利润,再大的苦也得吃!
“嗯,我抓紧时间学英语,一定不能被外国人欺负。”他想了想,问林满慧,“厉教授是从M国留学回来的?我可以找他学英语吗?”
林满慧道:“好呀,我明天问问老师,我们一起学。”
接下来的日子,林景严终于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他专攻英语,不仅沉下心来背牛津字典,还找厉教授借英文书箱啃,练对话,精力旺盛得很。
中间又学开车,加入运输车队跑长途,只要能够赚钱,林景严不怕苦不怕累。就连林景智都不得不赞叹:“老五这执拗不服输的劲头,像爸爸。”
1977年10月的某一天,军山农场沸腾了。
总场机关、各个分场、糖厂、酱油厂、印刷厂、中学……所有的广播都在播报同一则新闻——全国恢复高考!
终于,终于官宣了!正在工作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中工作,走出车间、教室、办公室,站在开敞地带,仰头看着高悬的喇叭。
收听不到广播的人,也都守在收音机跟前,聆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读着《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个个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
一视同仁——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
条件优越——招生和毕业分配按照国家计划执行,一律实行人民助学金制度,入学时满五年工龄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学期间工资由原单位照发。
听完,所有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知青点的数百名知识青年个个热泪盈眶。
“终于等到了!”
“我……我想报名。”
“我要报名参加高考!”
“只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了?教材恐怕难得找,我赶紧去想办法。”
农场高中的校长办公室里。
林景智颤抖着双手,撑在宽大的杉木办公桌边,目光炯炯看着宋校长:“今年8月全国科教会召开之后,我就跟您说过这事,您还记得吗?”
宋校长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记得,记得!”
林景智一拍桌子:“可以开始了吧?”
宋校长哪里还坐得住,直接问:“复习资料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林景智兴奋点头:“对!我负责语文,上一届高三年级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历史的组长这个暑假已经将知识要点及练习题都油印好。”
宋校长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花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也无法阻挡他的热情:“那还等什么?!你把编辑组的人抓来开会,我去找商务部老冯,让印刷厂连夜加班印教辅资料。”
林景智感觉到有一股电流,从头顶一直通到脚底,厚厚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
“宋校长,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放心,这一回我们农场中学一定会放一颗卫星!”
宋校长豪迈一笑:“奋斗两个月,我要让军山农场中学这六个字,闻名省城!”
糖厂宿舍楼,二楼林正刚家,也正上演一出热烈的会面。
林正刚与林嘉明微笑地看着李宏伟、张政、周源、王梅青、贺玲这五名知青。
李宏伟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变形:“林厂长,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不是你透露内部消息,还为我们准备高中课本,恐怕两个月的时间很难复习好。”
林正刚摆了摆手:“我已经不是厂长喽,就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了吧?”
李宏伟忙笑着说:“在我们几个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们的厂长。”
其他几个知青都附和:“对呀,林厂长,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永远是我们的好厂长。”
贺玲更是眉眼带春,抿嘴笑道:“林厂长,您给我们提供资料,还把自己家的客厅开放给我们当学习场所,我们这个学习小组的成员都对您感激不尽呢。”
林正刚听在耳中,甜在心里。不枉他布局了这么久,按照嘉明的梦中指引找到这四个未来将考上好大学、有大出息的知青,再加上一个原本应该离开的贺玲,组建这个学习小组。
这五个现在工作关系还在糖厂的年青人,就是他未来的人脉资源。
林正刚打了个哈哈:“我只是顺便帮了个忙,考大学、学习都是你们自己在努力。你们比其他知青、考生提前几个月时间复习,今年十二月高考一定能够成功。”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句:“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一句话引来五人会心的大笑:“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怎么可能会忘记?如果我们真能如愿,但有差遣,只管吩咐!”
贺玲心头一阵火热,娇笑道:“如果能够考上大学,我一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
林嘉明站起身,一脸的笃定:“各位哥哥姐姐,你们的努力一定不会被辜负,今年高考必胜!”
五名知青坐在客厅里,同时挥拳高呼,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自信:“必胜!”
三分场连脊房,林家正屋。
林景严坐在窗前小饭桌旁,收音机里的新闻已经播报完毕,只剩下电流“滋滋”之音,他却没有关掉收音机,依然端坐,望着窗户外面发呆。
终于,等到了!
一切如众人所料,高考制度恢复了!
林景勇、林景仁连班都不肯上了,骑着自行车飞奔回来,一把屋就将林景严抱起,激动落泪,喃喃道:“老五,你的机会来了。”
林景严陡然被哥哥抱起,双脚腾空,看着五屉柜上的镜框。
父母的黑白照片,眉眼清晰可见,母亲似乎在微笑着对她说:“我们家又要出一个大学生了。景严,加油啊~”
父亲瞪圆了眼睛,威严十足地叮嘱着:“老五,考不上,莫回来!”
林满慧也从外面跑回来,两根小辫子因为跑得急松开来,散乱地披在脑后。她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咧嘴笑开了花。
“五哥,厉老师打电话确认过了,今年京都经济贸易大学招生,有国际贸易专业,你的机会来了!”
林景严的目光从五屉柜转向里屋的书柜,那里整齐摆放着他这一段时间来从厉浩教授那里借来的书籍。
《资本论》
《正义论》
《财产与自由》
……
每一本书,都给他打开一扇了解世界的大门。
机会来了,他将从这里出发,通过高考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林正刚已经一巴掌拍死,接下来五哥要考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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