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得轻巧,但要进入帝王的宣政殿,又谈何容易?
一个不慎,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尤其是顾淮晏,他目前差不多与徽宁帝摊牌了,二人关系僵硬,纵使帝王无法罢黜他的侯位,但也会挫得他元气大伤。并且,更为要紧地是,倘若真的寻到了徽宁帝囚禁人的暗室,取得了他的罪证,此后该怎么做呢?
赵玺身为一介帝王,励精图治,在大熙朝深受黎民百姓的爱戴,开创了躬清载明的盛世之局,他的功足以抵消他的过,那么,顾淮晏捉拿到了赵玺连续弑害三人的罪证,身为肱骨之臣,他该如何惩治他的君主?
这个难题,将二人难住了。
大雨落了整整连续几夜,天时朔风薄凉,一片雪光绔云,本是准备放晴的好时节,但景桃这里出了两桩大事。
其一,她发现三桩命案的卷宗,悉数不见了,去问顾淮晏,他说这几宗案子,连成了一个没有解法的死局,只要触及了真相,就相当于他和赵玺玉石俱焚,赵玺帝位不保,势必将他拖入水中。
这还不要紧,要紧地是,赵玺也不会放过景桃。他始终记得,那一个雨夜,赵玺的威胁言辞,历历在耳。这一点,顾淮晏没有跟景桃说,他承认他存了一份私心。
对于案情,他斟酌了许久。最终,他选择中断这个案子的验察进程,明明真相就近在眼,可他决意滞步不前,将三宗命案彻底封锁压箱,明哲保身。
这让景桃痛心,痛心之余,又极为失望,这几日上值之时,整个人都提着一口闷郁之气,她要继续验察太后的卷宗,但一律在刘喻和陶若虚二人那里碰了冷钉子,他们仿佛避讳似的,绝口不再提及颐和长公主、太后的名讳与案情,为了帮助转移景桃的注意力,他们给了她新的案子。
景桃对新的案子压根儿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心底只想着囚禁于密室里的颐和长公主,她之所以甘愿留在此处,就是为着勘破颐和长公主的失踪案,解开顾淮晏的心结,她永远都记着她的初衷。
景桃试图去游说尤玄霖和文才,两人皆是之前在跑这宗案情的,对案情了解得很通透,但现在他们二人皆极为为难,侯爷已经交代过了他们,若是在偷偷查案,一旦被发现,一律重罪处置。
不仅是提刑司,在皇城之中,提供了线索的赵闲也被幽禁在了皇子殿,杜户不出,这位十三殿下无法与景桃相见。与案情相关的证人,也沦作了沉默的大多数,不知是不是出自武安侯的授意。
这便是要阻断景桃的后路了,她心上如炸了个响雷似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破案最大的阻力会是顾淮晏,他的弃案之举,形同一枚钉子刺向了血肉之中,教她有力难拔,无措,失望,惊愕,诸般思潮汹涌于胸。
夜间门,顾淮晏披星戴月回府,忙完公务洗濯完备,榻上行将搂她而眠,景桃却僵冷地推开他,淡声发问:“侯爷为何不将案情查下去?”
“查下去又当如何?”顾淮晏指尖穿过了她的鬓发,静静地耙梳着,“已经八年了,是我太执着了,这宗案子本就没有结果,还牵累于你,人终归要向前走的。”
“颐和长公主不是侯爷的心结么?侯爷若是不解开,岂不是终身抱憾?”
景桃抓住他的手腕,坐起身,“侯爷执着于案情是好事,一直坚持到了今日,你看,真相不就快水落石出了么?只消去查清楚宣政殿内是否藏有密室的通道,此则最为关键的一步,侯爷为何偏偏就放弃了呢?”
“若是在殿里发现密室,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顾淮晏一瞬不瞬地看着景桃,“你要揭开赵玺弑人的罪行吗?让他下个罪己诏?还是,觉得他不配称帝,德不配位,将他押入大牢,扶植新帝?”
景桃僵坐着。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些都是原书之中没有的剧情,原书之中,赵玺的结局是,他在宣政殿内焚火自尽了,以他的傲骨和气性,他不会去向天下人认罪,更不会轻易放弃帝位。他情愿将自己的一生,钉死在这儿龙椅之上。
可惜,天机不可泄露,对于未曾生发之事,景桃无法跟顾淮晏说。她自己本身也没有答案,真相对她而言很重要,遂此,她没有想过,当真相水落石出后,该拾掇这两难的局面,臣子揭发了帝王的罪行,然后呢?该如何做?
顾淮晏该如何拾掇这个局面?
帝王残害了他的生母、胞弟,倘若赵玺没有焚火自尽,还留在了朝廷之上,那么今后,君臣该如何在同一屋檐之下相处?
原书没有给景桃一个现成的答案。
顾淮晏说的没错,这个局果然是一个庞大的死局,根本没有解,每一个入局的人,都深陷漩涡泥沼,根本难以安然脱身。
难道就真的没有解法么?
后半夜景桃深深思忖了一下,清寒的月色之下,她忽然想到了,此局还是有解法的,一种既不会牵累顾淮晏,也可以让真相水落石出的解法,这个解法所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她的命。
那一夜,两人的对话无疾而终,但景桃心底已经决意,要给这一宗案子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原本徒剩二十日的光景,现在已经不足十余日了,景桃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地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冷,时而晨起之时,她会看到变得稀薄透明的手足,它们的存在,无不警惕地告诫她,她的命数逐渐走向枯竭,她的日子,已经无多了。
从初雪到雪霁时分,京城里,开始时不时传了爆竹烟火的明烈声响,景桃一下子恍神过来,新岁倏忽而至,她准备十六岁了。
这一年,是她的及笄年华。
前几日,裳婶和白露便拿着量尺和衣料,说是要给她量身裁衣,料子是织雾蜀葵绸缎,乃是极好的御贡之物,衣里是御寒夹磨的棉丝,弹得极有韧性,新衣由全京城最好的一批绣娘操针精绣。
及笄是小姑娘初长成的娇美年华,不论是行头还是衣饰,都要最好的。
景桃听得此况,心潮忧戚,这新衣一做就是至少半个月,她根本等不及的。顾淮晏亲口承诺给她的及笄礼,那盛大明烈的仪式,她终究也是看不到了。
只是,于私心而言,她也想看看自己像个寻常女子,描螺黛,敷额粉,点绛唇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以前,她觉得女子整日抹粉,匀面,凃脂,好生麻烦,但不曾想过,女为悦己者容,这果真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现在,景桃也殷勤渴盼起来,倘使能多活些时日,她也想让自己描摹一回盛妆,出现在心上人眼前。
很遗憾,目前还有更为重要的事,在等着她。
除夕刚过,便是迎新时节,景桃主动住回了私府里去,裳婶和白露兴冲冲地让她去放烟火爆竹,府内的厨子也在庭院里架着火,为她烧制烤羊,阖府上下一片其乐融融。
这个时节,来侯府拜年的朝官很多,私底下,往私府里送来的京瓷细软也不少,各种名贵的箱箧檀匣,成堆成堆的往暖阁里送,一律俱是金笺墨字题款,上书衍家衍氏,以景桃的名义。
景桃的身份和名分刚恢复不久,加之是武安侯身边的御赐仵作,争相讨好巴结她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也有不少京城贵女前来结交。
但景桃以身子不适的理由,通通都拒了。
那些女子,都是情敌,既是情敌见面,难免分外眼红,她也不想没事给自己找气儿受。
岁首之日,顾淮晏随同徽宁帝,例于金銮殿行大朝会。大朝会历时极长,且由国师督办行仪,文武百官新装出席,俯首恭听新年岁贺之辞。朝会结束,三法司与三省轮番同喜交游,轮过晌午,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皇宫夜宴。
只见重台叠楼,明柱玉阶,俱是一片莹然灯火的光景,那八角宫灯高高挂,照得宰执臣民面露微红喜色,夜宴的餐前礼俗极为繁冗,给圣上皇后行完了诸多礼,珍味饭食已凉了个半透,不过,丝毫抵挡不住大家迎新辞旧的热忱。
景桃坐在了通往内殿夜宴的马车之上,本来她没必要来,对于她进宫一事,顾淮晏并不知情。
景桃故意没让禹辰和劲衣使去传报,明面上说,是要给顾淮晏惊喜。
但景桃深知,这是她唯一可以冠冕堂皇进宫的理由。
这一夜,徽宁帝需要一直在夜宴里吃酒坐席,招待文武百官,不能擅自离开,遂此,现在的宣政殿里,防守的只有内侍。
这是她最佳的出手时机。
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些内侍和公公,我自有妙招应付过去,你只管在殿里寻找,”坐在她对面的尤玄霖,做了一个讳深的口型示意,“不过,刨去离开的时间门,你的时间门会比较紧,只有半个时辰。倘若没有寻到的话,请尽快回来。”
景桃本打算单打独斗,但就在昨日,尤玄霖寻到她,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尤玄霖的手上有一份内宫的舆图,重宫别院的地理位置,描摹得一清二楚,景桃瞬即看出了端倪:“你手上怎的会有此物?”
尤玄霖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你师傅让我来的,你一个人筹谋破案,未免显得势单力薄,若是我来,你好歹也有个照应。”
擅闯徽宁帝的宣政殿,毕竟真的过于铤而走险了。
尤玄霖知道景桃此举之胆大,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能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但是,勘破长公主失踪案,是景桃生前最大的心愿,甚至可以说是执念也不为过。
尤玄霖的立场,其实与顾淮晏一样,宁愿让真相永远蒙尘封锁,也不愿让景桃涉险。这一宗案子扯下去,牵涉根系之广,足以撬动整一座皇城,它就是个深幽的无底洞,让人根本看不到尽头,栽倒下去,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尤玄霖拢紧了拳头,看向景桃。
今日进宫,她身上穿着梨花白雪色裙衫,外罩软缎白狐大氅,一瀑青丝柔顺淌在肩腰背后,烛火糅合了一簇月色,款款盈照而来,一绺发丝髹染了层暖光,熨帖地覆在她的颊侧,她眉眸一如既往的温逸平寂,与平素都没什么不同。
她夹翘秾纤的睫毛,俨似米色的蛾翅,低低覆落在眼下,脸上都是憧憧的翳影,真实的容色变幻莫测。
尤玄霖看不出景桃的真实思潮。一切如梦似幻,若即若离。
她怕,还是不怕呢?
前边是最后一重宫门了,现在若是调转马头,出宫而去,还有回头路可以走。
尤玄霖拢紧了拳心,忽然挑眉问道:“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
景桃抬睫看着他,似是有些讶异他会这样问,嘴唇微张,但好长一阵子没有出声。
月色和雪光在幨帘内外,交叠浮跃,幨帘的底色极白,厚蚕雪丝质地,白得胜雪,如画纸一般,月色和雪霞在帘围之上,似吮饱了墨汁的笔,皴擦,匀抹,光影浓浓深深,仿佛少女厚重的心事。
忽闻“啪”的一声轻响,皇城上空绽放出了一簇明烈的烟火。
景桃看到了,抿紧的唇,缓缓笑开了。
黑黢黢的夜空,都被火光熏染得剔透湛亮。
马车已经行入了最后一重宫门。
箭搭在了离弦之上,行将开弓。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