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的烛火,一灯莹然,薄薄映照着顾淮晏的侧脸。
他在岑寂之中凝望景桃,睫羽俨似米色的蛾翅,歇落在了瓷白的面容上,投落下一片浓深的翳影,他目光缱绻而温柔,在景桃看来,这便是有心事的征兆了。
以顾淮晏的性子,若是极沉极深的心事,想必他倒是不会说的。景桃忽然觉得,他的心事应该是与帝王起了争执有关,赵玺看到顾淮晏拿着那一幅山鸟图,这位帝王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倘若,真的是他弑害了太后,看到了自己的罪证暴露在忠臣手上,赵玺可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权势对于男子而言,就是最好的春-药,赵玺一直暗中将章太后视为眼中钉,除掉太后以收纳朝野权势,此乃是早晚之事,大熙朝的江山不是赵玺打下来的,但他对这江山如痴如狂,因于此,他是什么手段都可以做出来。
在预知梦里,赵玺焚烧了宣政殿,熊熊大火之中,他静坐在龙椅之上,近前矗立着一个纤薄的人影,也不知那一位与他一同殉葬的人是谁,景桃极不希望是顾淮晏。
顾淮晏将线索查到赵玺身上,是将来必定会生发的事情,一旦赵玺的计谋败露,便会迎来天下百姓的口诛笔伐与唾弃,皇位已经不保了,他是绝对不甘于被臣民打入大牢的,顾淮晏与他关系最为紧密,指不定赵玺便会拉着顾淮晏一同殉葬,来个玉石俱焚。
甫思及此,景桃惊出了一身幽冷的虚汗,手指半攥成拳,唇色苍白,她不想让顾淮晏涉险,如果这一宗案子里,赵玺注定会抓一人鱼死网破,她希望拿她的命,去替代顾淮晏的命。
这几日每逢夜间,无法入眠之时,与顾淮晏同枕而眠,景桃看着他宁谧的睡容,两人贴合得前所未有的近,在此一刻,她思忖了很多很多。原本,她是殷切希望,案子一了结,能回到前世,与家人团聚。
她不属于大熙朝,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空手而来,也必将空手而去,她参与七宗案子,走过了很多人的一生,见证诸多生离死别,但离别之时,她什么也带不走,她带不走这个世间的一草一木,更遑论是她的情感,这个熙来攘往人间世里,她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微不足道。
景桃无法想象,若是她真正离开的那一日,顾淮晏的结局会是如何呢?
他的地位、身份、权利,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安侯,只是,他会差人拼命寻出她的下落么?还是会,另寻他欢?
就这般撇下了心爱之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景桃倏然觉得这般行止,很是自私,思绪千回百转后,她下定了决心,她不回去前世了。
她要永远留在这一世里,留在顾淮晏身边,纵使很快就会死去,亦是甘之如饴。
回至侯府,二人用完膳,顾淮晏先去洗浴,景桃独自进入书房,将颐和长公主、章太后、顾淮钧三人的命案卷宗,以及所有与之息息相关有关的案供,摆放在了书房的桌案之上,线索逐渐明晰,一条完整的逻辑链,在她心中缓缓地成形了。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及至顾淮晏披衣而来,景桃转身对他道:“侯爷,之前曾与你说过的,寿康宫与颐和殿两个宫殿,可能都藏有密室,密室且与御河河道、虹河河道相通,如今我怀疑,长公主被凶犯藏在宫中的密室里。”
赵闲说他亲眼看到了长公主,长公主飞快地现身,飞快地失踪,可能就是藏在外人看不到的密室里的缘故。
长公主之所以可以完完整整消失八年,被藏得如此荫蔽,很大一部分缘由,是提刑司的勘案方向出现了偏差,虹河是在皇城之外,遂此,提刑司寻人的方向和范围,就固定在了皇城之外,从未想过要在宫内搜寻。
倘若,长公主就在宫里呢?
八年了,她就被人幽禁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但顾淮晏从未没有察觉过。
只不过,目下大张旗鼓地在宫内搜寻的话,势必会打草惊蛇,引起凶犯的警觉和惕然。
顾淮晏一顺不顺地看着景桃:“你觉得凶犯会将母亲藏在何处?”
景桃静默了很久,如果要对顾淮晏坦诚交代,那么,她必须告诉他有关预知梦的事情,否则,她忽然提及徽宁帝的话,手中却无实证物据,想来也难以说服人心。
真相已经在景桃心中成形,虽然很多物证人证还没到位,但只要找到了颐和长公主,那么,凶犯就会无处遁行,真相也自然会水落石出。
景桃摸出了一张画纸,墨笔蘸染了一星点墨,飞速在空白画纸上绘摹出了颐和殿、寿康宫两处案发地点的位置,又分别画出抛尸地点,虹河、御河的所在位置,将四处地点用一条线,连贯贯穿起来。
景桃又将侯府画了上去,再用一条线将其与颐和殿贯穿,这条线与第一条线相较在一个点上。
而以这一个点为圆心,以此为起点,绘摹出一个周正而平滑的圆,当景桃将这个圆绘摹出来之际,颐和殿、寿康宫、虹河、御河四个地方,皆是稳稳当当落在了圆形的轮廓上。
“凶犯从这个圆心出发,去往颐和殿、寿康宫、虹河、御河的时间与路程,俱是一样的。并且,当年颐和长公主离开侯府,前往城门途经虹河,长公主的位置与虹河的位置,俱是在这一个圆心上,圆内的位置,俱在凶犯的掌控之中,长公主刚好进入了凶犯弑人的地界,遂此,她才可以离奇消失。”
“与长公主协同出行的顾四爷,他看到了凶犯的面目,或是知晓了凶犯的身份,凶犯若是贸然弑害他的话,一定会遭人起疑,凶犯遂是用了缓兵之计,并且在长公主头七那一日装神弄鬼,制造出了长公主魂魄归来的假象,侯府与颐和殿在同一条水平直线上,两处地点离圆心的路程,乃是一模一样。”
“顾四爷忽然会罹患失心疯,怕是凶犯的手笔所致,毕竟当时顾四爷乃是唯一知道真相的证人,凶犯直接弑人的话,反而会引火烧身,才会用三年的时间,一步一步将其精神摧残成疯,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将其害死,又伪造成了失心疯坠河的假象。”
顾淮晏眸心深凝,听着景桃继续道。
“长公主失踪的第八年,也就是今年,太后离奇而亡,非常巧合地是,寿康宫与御河,也在同一个圆上。”说至此处,景桃注视着顾淮晏,“侯爷可是觉得,此事会不会过于巧合了呢?”
景桃说着,在圆的内围,绘摹出了坤宁宫与淑兰殿、长乐府三个地方的位置,墨笔用一条线贯穿了三个地方,自成一个半径更小的圆,圆心与大圆的圆心相一致。
“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和长乐县主,本身与太后的命案无关,但淑妃娘娘是一个异动的变数,她派人蛰伏在长乐县主身边,一直谋求上位之机,想要利用太后娘娘之死,假借长乐县主之手,陷害皇后娘娘于不义,淑妃娘娘这一招极是高明,可谓是一箭三雕。
“不过,此处有一个疑点,太后罹难的命案是封锁的,后宫嫔妃根本得知太后尸体的具体细节,所以,淑妃到底如何得知太后身上有冻龙脑的碎屑?”
“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太后遭害的那一夜,淑妃娘娘刚好也在场,她看到了凶犯,看到太后尸体上潜藏有冻龙脑的痕迹,遂此,淑妃将计就计,利用冻龙脑同时陷害了长乐县主,甚至将皇后娘娘也牵连进来。
“一方面,她要迫害二人,另一方面,淑妃娘娘也想用冻龙脑警示凶犯,告诫对方,她是知晓真相的,她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和命脉,交换条件是帝后之位,对方除了同意,别无他选,否则,淑妃就会将真相公之于众。”
“此则淑妃的筹谋,但她终究自作聪明了,最后落了个自食其果的下场。”
景桃翻阅过淑妃的案宗,她自缢之后的模样,乃是死不瞑目,丹凤眸之中,充满了极深的怨,还有极深的悲。
其实,淑妃本没有错,为自己和家族谋个出路,让自己不再受制于人,这本没有错,养在深宫之中的女子,芳华就那几年,若是不为自己筹谋一下,就会很快凋敝零落。
可淑妃错估了自己的地位,她阻拦了凶犯的道路,她必死无疑。
对方爱美人,但更爱江山。
景桃一气呵成讲述完了三宗案情的始末,她之所言,顾淮晏全盘相信,哪怕没有强而有力的证据作为支撑,但他信她的话。
景桃没有道出凶犯的身份和名讳,但现在,哪怕是一个痴呆之人,也能听懂得一清二楚。
如果是提刑司全员在此处听完,势必都要毛骨悚然,因为这一番话辞,真的过于胆大了,无人敢信,谁会将嫌疑往那个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身上扣呢?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啊!
但顾淮晏面容上很是平寂:“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他相信她,但断言凶犯便是帝王,景桃这一步棋,确乎走得非常凶险。
果然还是来了。
顾淮晏确乎是会问的。
景桃深呼吸了一口气,握住了顾淮晏的双手,温声坦言道:“侯爷,我验察太后娘娘的尸体,可以看到太后娘娘生前的一截记忆,在太后娘娘的记忆之中,出现了明黄龙袍的身影。一言以蔽之,太后娘娘死前,最后一个所见到的人,是徽宁帝。”
此话如惊堂木一般,震落了廊檐之外的碎雪,风雪深重,雨幕浓稠,案台上的烛火,还在不安地扭来扭去,与长夜暗作撕扯,仿佛泣血啼哭。
顾淮晏直直凝视着景桃,眸色黯沉,并不言语。
景桃看到了他容色上的岑寂,但在这岑寂之下,充溢着太多难以言明的思绪。
显然,他自己也是怀疑过的,他怀疑赵玺,但手头并无明显实证,今次她的再一次诉说坦言,会让他更加确信,弑害了章太后的人,便是赵玺。
但赵玺,很明显不止害了章太后一人。
景桃摩挲着腕节上的翡翠玉镯,“说起来,我也瞒着侯爷一件事,前一些时日,侯爷将长公主的玉镯赠与我,我触碰到了玉镯,也能看到长公主生前的一截记忆。”
但这一截记忆不能共享,不然,她真心想让顾淮晏亲眼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顾淮晏的音色已经沙哑。
虽然此事过于玄奇了,教人不可置信,但因为讲述之人是景桃,他不得不不信。
景桃静默了片刻,没有讲述具体画面的内容,毕竟太过于残忍。
她只说:“在长公主生前的记忆里,我也看到了明黄龙袍的衣影。”
“起初,我以为只是我的错觉,但这个记忆反反复复的出现,及至勘验太后娘娘的尸首之时,太后娘娘生前的记忆又出现了,两段记忆之中,皆有帝王身影,我私以为,这并非巧合。遂此,今次才下定决心告知侯爷。”
一阵凛风,倏然将案台上的烛火吹熄了。
一室昏黑,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个在等待对方表态。
一个在等待对方说这个梦不是真的。
良久,顾淮晏起身。
景桃也跟着起身。
“侯爷,若想寻到长公主,唯一的突破口,可能就在徽宁帝所在的宣政殿。”景桃指着画幅上的圆心,“因为宣政殿,正好处于这个圆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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