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人去楼空,徒剩瓢泼大雨之声，雨声叩击在屋檐之下，形同砸在她的心头，她环视内殿一遭,回溯了一番徽宁帝赠与太后的画,那一只断翼的山鸟，明显是蓄意为之的隐喻,太后的命运,亦如那鹧鸪般，断了一腕,命丧御河,死不瞑目。
颐和长公主之死,与太后雷同极了,相似的地方极多,长公主死于虹桥河畔，断了一腕，奈何尸体不翼而飞。倘或是徽宁帝杀了太后,长公主的案子,也会同徽宁帝牵涉上瓜葛么？
顾淮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景桃决定去颐和长公主生前的殿宇看一看，殿外落着滂沱大雨,禹辰亲自为她撑着伞，护送她上马车，听闻她要去颐和殿,禹辰颇觉为难：
“自从长公主罹难后，先帝下旨封锁了此殿，遂此，这一座殿宇已经八年未有人踏足过了。殿中空无一人，形似冷宫一般，诸多宫人皆是不敢进的。”
景桃眉心一凝，并未言语，在原书之中，颐和长公主出嫁前，是先帝最疼爱的妹妹，先帝为她在皇城最好的地段建造了一座殿宇，不论是精具装潢，还是格局排场，甚至都比后宫嫔妃皆要恢弘一些。一路策马前驱，景桃发现颐和殿与太子东宫，以及皇子们所栖歇的府邸并不甚远，景桃生出了困惑，遂问：“长公主幼时，与太子和皇子来往热络吗？”
禹辰沉思了好一番，道：“长公主性格温柔细腻，虽为女子，但她博闻强识，能与臣子当堂进行策论、史论，甚至可以舌战群儒，那时太子和皇子们都爱听她讲授史论，延请她教授策论的写作之法。
“卑职曾前跟随侯爷出入太学院，旁听过几堂课，发现长公主的授课，可比那老太傅受欢迎多了。”
景桃往东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徽宁帝还是太子之时，应该也听过长公主讲授策论？”
禹辰微顿，将幨帘拢紧了一些：“景姑娘有所不知，此座东宫原先的主人，其实并非徽宁帝，而是被遣送去漠北封地的端王，亦是东宫的前太子殿下。”
景桃听罢怔住：“前太子殿下？”
她对端王略有所耳闻，在原书之中端王的戏份根本不多，他名字叫赵随，眉眸生得俊雅细致，温文尔雅，在先帝尚在时，勉力辅佐先帝，深受帝王器重，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帝王崩殂之前，传旨给了赵玺，也就是当今的徽宁帝。
一山不容二虎，皇廷之上容不下两位太子，圣上登基不久，前太子殿下就启程去了漠北封地。”
禹辰道：“长公主生前，除了侯爷，最为看重的便是前太子殿下了，端王的策论、史论、六礼和习学，虽稍逊侯爷一些火候，但也是太学院数一数二的，加之性格极好，脾性温和明熙，且一向亲民，端王在民间颇有威望，虽不能行军打仗，但论为政之事，端王与当今的徽宁帝不遑多让。不过，有一事，卑职不知当提不当提。”
景桃听下来，觉得禹辰应该是崇仰端王的领袖风范的，只道：“但说无妨。”
禹辰道：“在景姑娘幼年时，衍相曾送你入宫在芳菲阁习学小半年，芳菲阁距离太学院很近，乃是贵女习学之圣地。那时太学院的皇子们和诸多乌衣子弟，趁习学之暇时，总喜欢说起芳菲阁的趣事。
“幼时侯爷比较高冷，一直不曾搭理过同龄人的话题，但前太子殿下却不太一样，他性子明亮湛明，在太学院学读之时，他应是看过姑娘几眼的，是以有一回，时节是在夏日，习学后，他特意去拦了姑娘的路，请姑娘去吃冰，不知姑娘可还有印象？”
景桃微微瞠着眸子，竟然还有这等事儿？
她年轻时，居然还在宫内芳菲阁学读，还接触过前太子殿下？
只遗憾，此事真的过于太久，她在记忆里搜寻了好一会儿，仍是还无法记起来，可能这件事对小仵作不太重要，所以也没刻意去记了。
“长公主知晓端王殿下请姑娘吃冰，就曾问过先帝，先帝确乎有做媒之意，但衍相并不同意，衍相是直肠子，也较为刚硬，此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不过，”禹辰默了一番，还是道，“此些皆是陈年旧事了，卑职就是想说，长公主同先帝一般，是十分倚重前太子殿下的，九位皇子之中，长公主最看好前太子。”
景桃品出了一丝端倪，趁着马车还没走到颐和殿，她继续问道：“如此，那长公主待当今的圣上，又是如何呢？”
禹辰顿了一会儿，才拱手道：“长公主自然也是看重的。”
这番话落在景桃耳中，倒是成了不敢妄言的意思了。也是，如今就在皇城之中，身为近臣亲随，谅是有再大的胆子，也是不敢去议论当今天子的，免得落人口舌。
景桃也不再往下深问，马车穿行在厚沉的雨幕之中，不过，雨势来的快，去的也快，目下雨势就有渐收之势，颐和殿就在正北东宫附近，东宫戍卫森严，有重甲执锐的兵卒，列阵以待。
反观之下，近遭的颐和殿就显得门庭清冷寥落，深宫里的梅树犹存，但庭院里的羊肠道，已经生出了萋萋荒草，顺着近道观望而去，几无人迹。
乍看之下，真的像是一座阴森森的冷宫。
其实，冷宫里有两位老嬷嬷在值守，看到景桃来，受到了一丝惊吓。二人对景桃略有耳闻，知其是近日风头正盛的御赐仵作，身份也尊贵，二人不敢多怠慢她，忙拨匙打开殿门，迎面是浓厚的霾尘之气，景桃忍不住呛了一下。
殿内暗极了，没有掌烛，窗扃未曾开，外头的光线透不进来，里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似是一座阴毵毵的死人洞穴，没走几步，她后脊就黏上了一层飕飕寒意。
“老奴劝官爷还是不要进去为妙，”其中一位老嬷嬷心有余悸地道，“这座冷殿置久了，似乎生出了些邪祟鬼怪之物，近些日子，老奴总会时不时听到殿内有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还有嬉笑的余音，这可把老奴吓得不轻，许是长公主还魂返阳了，才到这殿中歇宿……”
禹辰蹙眉叱道：“胡扯什么？长公主失踪一案尚未真正做出论断，真相并未水落石出，此案一日未破，说明公主殿下尚在人间，你不可再胡言乱语！”
老嬷嬷战战兢兢地止住了话辞。
景桃倒是多留了一丝心眼：“殿中有人走动之声，还有嬉笑之声？您是真真切切听到过，此话属实？”
老嬷嬷见景桃这般沉肃，也肃然道：“老奴哪敢诓骗官爷，老奴虽然头昏了，但耳目还是很清明的，老奴前夜便听闻过一回呢，殿内深处确乎传了有人走动之声，还有模模糊糊的话声，听不清真切，老奴还携人入殿细查，却什么也没看到，此事过于惊悚，老奴不敢去通禀圣上……”
禹辰听了直直蹙眉，却见景桃撩袍径直入内，他也执刀跟随上前：“景姑娘可是信了那宫人的话？也觉得殿宇之中确有鬼魄？”
景桃掌了一枝长明灯烛，火光照亮了深殿的一处角落，前路悄然明朗起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照壁月门，她遂是矮身跨入月门，且道：“你可以听闻过长公主头七之时的怪闻？”
禹辰跟着进入月门：“卑职曾前跟随侯爷守夜，自然是晓得的，不过，怪闻与那宫人所述之事，确乎能当真么？”
“八年前，长公主头七，朝外落锁的院落里，本是空无一人，但却响起一系列古怪之声，四爷顾淮钧在听闻此些动静后，神识趋于不正常，最后患了失心疯而死。”景桃视线落在前方，嗓音沉静。
“八年后，这一座殿宇同样空无一人，但那嬷嬷说了，殿内会有古怪之声，此事绝非偶然，我想，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八年前长公主的案子，八年后太后的案子，真真有太多的巧合和相似的地方，景桃觉得，只要查清楚这其中的关联和内情，只怕离真相不遥远了。
禹辰跟随景桃先入了外殿，外殿空荡荡，置有一些残破物具，角落里亦是蛛网缠结，尘积约莫一尺有余，像是空置了很久的样子。
“慢着，这是什么？”景桃在一处衣箧前顿步，她把烛台置在地面上，火光通明幽微，豆大的火焰照亮了衣箧的一角。
禹辰顺势看了过去，眸心一怔：“这是？！……”
只见衣箧近旁，几些尘埃之上，落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足痕，足痕把尘埃弄得散乱，景桃伸出指尖，在足痕之上轻捻了一下，脚印是潮漉的，裹挟着雨水的气息，说明刚刚有人来过此处。
而大殿之外，就正好在落着瓢泼大雨。
景桃眸底掠过了一抹暗色，缓声道：“那个嬷嬷没有扯谎，颐和殿内确乎是有人来过。”
“那会是谁？”禹辰眉心深凝。
正说之间，二人身后突然疾然晃过了一道黑色人影，风飞帘动，人影带起了一阵幽微的鞋履之声，它穿过了门廊，似乎要逃到后殿，禹辰心中警惕大作，纵身飞掠，执刀追缴过去。
景桃也随之起身，执起烛台跟随上前。
她本以为禹辰会费好一阵功夫，结果不多时，她就看到禹辰逮着了那一道人影，禹辰的声音似乎充溢着惊愕：“……十三殿下？”
看起来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身着皱兮兮的金贵滚镶华袍，头上的玉冠都有些凌乱，他跑得气喘吁吁，皙白的脸上涨得通红，脸腮亦是蘸染着灰霾尘渍，虽被称为殿下，但毫无殿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反而像个灰蓬蓬的奶团子。
景桃看到十三殿下，自动补充了一些人物剧情。
十三殿下跟当今的圣上乃是同辈，名曰赵闲，是十三个皇子之中，年岁最小，是先帝的老来子，也是在徽宁帝登基之后，唯一没有被请去封地的小皇子。
赵闲由先帝与一贵妃所生，赵闲出世之后，贵妃很快病殁了。
赵闲遂是寄养在了先皇后的膝下，但先皇后慈善仁德，赵闲很是喜爱她，但先皇后跟那贵妃一样短命，赵闲没安生多久，皇后辞世，不久，先帝崩殂，赵闲就被徽宁帝寄送至了章太后膝下。
赵闲不喜欢章太后，就让徽宁帝给他私自拨了一个小宫殿，宫殿里只有跟随贵妃左右的老侍奴，门庭跟长公主的冷殿一样清寂。
“我在玩捉迷藏呢，你们好端端为何要闯进来？”赵闲显然不悦，“我今日叫了雪辞姊姊和冬榆姑姑来抓我呢！”
虽然跟章太后关系不佳，但赵闲与皇太妃闻氏和长乐县主那一边的关系，还是蛮不错的。
太后死了，这位十三殿下也不见得有多悲伤。
竟然还有心情玩捉迷藏。
依此看来，还是养在深宫之中无忧无虑的皇子殿下。
景桃看着理直气壮的十三殿下，抿了抿唇，先拘了一礼，恭声道：“殿下恕罪，卑职系提刑司仵作，此番前来长公主的大殿之中，是来查案的，只不过，此殿乃是禁地，十三殿下却拿来视作藏身玩乐之地，若是被皇上知晓了的话……”
景桃双手撑在了膝上，微屈住身，与赵闲圆溜溜的眼睛平视，笑了笑：“十三殿下觉得皇上会不会生气呢？”
想来，淘气的赵闲没少在赵玺那边挨过训，一听此话，肉嘟嘟的脸都吓白了。
赵闲急道：“我，我都在这里玩过好一段时间了，此处无人来，最适合藏人了，也没宫人发现，姊姊你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哥哥，我最怕他黑脸寻人了，太可怕了。”
景桃听着，挑了挑眉：“殿下在此处玩了多久？为何要选在此处玩？”
赵闲道：“就，就一个月左右罢，是我与雪辞姊姊在漫游之时偶然发现的，那后殿的宫墙有一道暗门，可以容一人进去，我就翻入殿中躲藏，雪辞姊姊寻我寻了好久，都找不到呢。”
说至此处，赵闲反而有些得意洋洋。
景桃算是明白了，外边嬷嬷们这一阵子，夜半所听到的怪声，原来是十三殿下之所为。
“不过，不瞒你说，那些嬷嬷说这里闹过鬼，我觉得是真的，”赵闲说着，拍了拍胸脯，“我可是亲眼见过颐和长公主的鬼魂呢。”
景桃眸心一紧：“殿下是在何时见过？”
赵闲道：“我来此处躲藏了好几次，有一次就见过长公主，她穿着八年前的宫裙，站在廊柱之下看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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