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晏所述的画,乃是一副山鸟画,画中有一枝春枝,从山涧碧树里旁逸斜出,枝上歇有一只鹧鸪,鹧鸪缩脖瞪眼,漆黑眼珠落在眶底,表情看上去忧愁又阴郁,鹧鸪背倚一片空白的晓空,近景浓,远景淡,层次分明,这使得整一副画皆蒙上了一层压抑色彩。
景桃眉心微蹙,顾淮晏所说的怪异之处,自然不是指鹧鸪的神态,而是指它残缺的身体。
“此只鹧鸪,它缺了一只左翼,遂是表情看起来格外痛苦。”景桃对顾淮晏道,默了一会儿,又道,“太后娘娘和颐和长公主,二人生前亦是缺失了一只断腕,侯爷,不知鹧鸪与这两宗命案可有关联?”
顾淮晏容色微敛,负手在背,仔细环视四周,古朴冷寂的书阁之中,佛经与墨宝皆具,一派宝相庄严,画轴却唯有这一幅,虽谈不上格外显眼,但若是审视下来,不免会觉得此画置在一堆礼佛之物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淮晏信手将画取下,讵料,许是取下此画触动了寝殿之内的机关,只见那暗空之处,疾然掠来数道寒光,寒芒破空毕现,冷寂空气撞入一抹硝石之味,景桃没来得及看清寒光虚影,顾淮晏急的将她揽入怀中,堪堪闪避而过。
静守在外殿的禹辰和数位劲衣使,听到异响,悉数闻讯赶来,长刀出鞘一扫,以横扫千军之势斩掉了几些暗箭:“此殿藏有牵机机关,侯爷和景姑娘务必当心!”
景桃惊魂微定,身体僵立在顾淮晏的怀里,她看到一枝暗箭射落了那一幅画,所射之处便是刚刚她所立之处,暗箭锋锐无比,射势极为阴狠刁钻,若是她刚刚晚了一步,定会被此箭穿心毙命,真是过于惊险了。
她从未想过,章太后的寝殿之中,看上去普普通通,居然藏有夺人性命的机关!之前提刑司和衙门验察现场之时,居然没有查出来!
那一幅山鸟画,果真有问题。
景桃心有余悸,紧绷的吐息重新疏解开来,顾淮晏仍是护着她,她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无大碍,并急去查看他身上有无伤势,看到他身心完好,她掂着的一颗心,适才缓缓落下,殊不知在吐息之间,她的后颈已然沁出了一层黏腻冷然的虚汗。
禹辰和其他劲衣使四处在殿内验察,继而回来禀复道:“深殿之中藏有七七四十九道暗孔,分布在八方,孔中具藏暗箭,是自动机关,触发物便是侯爷刚刚所观阅的山鸟画,山鸟画的挂轴是牵机之线,寻常人若是扯下,定会遭冷箭攻袭。冷箭所射之处,正对人体的心脉大穴,且箭头淬有毒物,若是被射穿,性命可能不保。”
顾淮晏敛眸道:“殿内定藏有诸多机关,若是寻到,务必适时拆卸。”
虽然寝殿之中的机关很是凶险,但禹辰和劲衣使自小精习过机关术,拆解机关的活儿,自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便拆解了殿宇之中的牵机。
现在机关和暗箭具被卸下,顾淮晏和景桃重新踱入内殿之中,景桃拾起落在地面上的山鸟画,既及她的视线落在了鹧鸪身上之时,惊悚的事情发生了,鹧鸪的眼珠从眶底抬了起来,眼珠挪到了正东一面,这般看来,像是死死盯着什么东西似的。
景桃循着鹧鸪的视线看了过去,心微微一颤,穿过重楼栋宇,方向是帝王的殿宇,更具体而言,是徽宁帝批阅奏折、日理万机的宣政殿,鹧鸪居然在看着这个地方!它为何要看着这个地方?
顾淮晏亦是觉察到了端倪,帮助景桃把画执了起来,将画幅平竖而下,翻了一个面,把鹧鸪的眼睛对往内殿深处。
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鹧鸪的眼珠子从东面挪至西面,这般看来,它似乎朝后睇人,视线仍是直指帝王的宣政殿,神态含着极深的怨艾。
这般情状,委实让人胆颤心寒,一只鹧鸪跟怨灵附了身似的。
景桃深呼吸了一口气,冷汗悄然盈背,不自觉道:“鹧鸪一直盯着圣上的殿宇,不知是作何涵义?”说着,她看着顾淮晏,顾淮晏亦是抿了抿唇:“此画定有古怪。”
顾淮晏将山鸟画平铺于案几之上,指尖摩挲着画纸边缘,画纸之中并无重叠画卷,亦无暗藏私物的痕迹,这一幅画,看上去,就真的只是一幅寻常的山鸟画。
“若此画没有诡异,那么为何内殿会设置有如此多的冷箭?”景桃疑惑道,“显然,太后娘娘是不欲让人发现此画潜藏的玄异之处。”
倘若鹧鸪眼珠子会挪动,直直盯着徽宁帝宫殿也算是玄异之处的话。
顾淮晏吩咐太后的贴身内侍入殿,将此幅画示之以人,且问道:“可看过这幅画?”
内侍一看到这幅山鸟图,平静的脸上,神态数变,俯目低眉:“侯爷容禀,小人……见过的。”
顾淮晏觉察到了内侍的异态,眸底掠过了一抹暗色,只听那内侍道:“此画是太后娘娘今岁的寿宴之上,皇上为太后亲自而作,太后欲养一只鸟,皇上遂是吩咐内侍拿来了墨宝,为太后娘娘绘就了一只鹧鸪,太后娘娘欢喜得紧,遂是拿来挂在寝殿的墙面上了。”
表面上说是“欢喜得紧”,但内侍却是满面怖惧之色,紧张得额庭渗出汗渍来,视线落在地面上。
仿佛那一只鹧鸪,是一只活生生的邪物似的,一旦撞见,便会蘸染上了邪祟一般,教人避之唯恐不及。
景桃将内侍眉眸之中的惶色收入眼底,与顾淮晏相视一眼,这内侍的反应好生古怪,看来这一幅山鸟图更是有古怪之处了。
不过,据景桃所知,太后与徽宁帝二人,虽是继母继子,可并非明面上看起来那般融洽,太后的党派素来树大根深,在朝中与徽宁帝互成掣肘,徽宁帝知晓太后的勃勃野心,她老人家一直渴盼将大熙朝的江山纳入囊中,帝王沦作她的裙下傀儡,暗地里不知搞了多少小动作。
此番太后罹难,徽宁帝的面容看起来,也不如她预想当中的那般悲恸,朝中诸多言官早已闹得不可开交,说要行办国丧之仪,让万民祭奠默哀,但徽宁帝一直没有允让,不论说什么都要先待案情水落石出再说。
但与太后派系联络甚密的朝官,这几日俱是素服示人,气焰也羸弱了很多,没胆再跟徽宁帝辩驳政论。
一言以蔽之,太后死了,获利最盛的,应是徽宁帝。
景桃情不自禁回溯起上一回所做的预知梦,月黑风高,帝王那一身明黄龙袍,出现在了太后死不瞑目的眼底。若是太后之死,与帝王脱不了干系的话,那么,此前淑妃突然被帝王赐死,很可能就是帝王的阴谋。
景桃的思绪回至当下,只听顾淮晏问道:“太后娘娘既是将此画挂在殿中,那么在寿宴之后,可生有什么异端?”
内侍觳觫一滞,想要隐瞒的,但撞见武安侯肃凛的眸色,有些两股战战,一下子坦诚交代了:
“圣上所绘制的鹧鸪,每逢夜间便会露出幽绿之光,似乎被赋予了神识,凶狠地盯着太后娘娘,让娘娘数日皆有梦魇之态,近些时日,娘娘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安。
“甚至是前日,娘娘在夜中歇息,小人尚在外殿宿值,忽然听闻娘娘说,那只鹧鸪要害她,娘娘可谓是受惊不轻,小人闻声急忙入殿,娘娘在床榻上惊坐而起,满面惶惊之色,那只鹧鸪果真目露绿光,小人见之亦是吓了一跳,欲要将此画摘下,却被娘娘劝阻,说那画碰不得,碰了便会……”
内侍面色苍白如纸,咽下了一口干沫:“……会丧命。”
景桃听懂了,此画碰了自然是会丧命。
这内殿之中布下了七七四十九道暗孔,孔内皆□□箭,不谙身手功夫的普通人,一旦取下,即会一箭穿心,命丧当场。
寻常人躲闪不及,也难怪会毙命。
可是听太后的口吻,这内殿之中的机关,不是她亲自布置的,反而是被人拿捏于鼓掌之中。章太后知晓此画藏有异端,但不敢轻举妄动。
“逢夜间,目中便会露出幽绿之光?”顾淮晏轻喃着此番话,视线深深落在画幅之中,尤其去刻意注视鹧鸪的眼睛,指腹在此物的眸子细细抚了一下。
果不其然,他摩挲到了一些细微的白色粉末。
景桃眸心一凝,亦是捻了一些粉末在手心上,凑至鼻尖,浅浅嗅了一嗅,眉心轻轻一挑:“是糅合了月光粉的青矾,与明矾之物相类,月光粉触碰冷空气会自动生热,而青矾此物较为特殊,遇热会散光,通常作为燃物照明之用。”
月光粉和青矾两物,没有明显的毒性,人与之长期接触,应该是不会戕害身心的。
这一点,并不会招致怀疑。
但可疑地是,徽宁帝为何会在赠与太后的画作之上,特意涂抹月光粉和青矾?如果特意涂抹的话,应该是在墨笔和墨汁之上动了手脚,太后年迈眼衰,理当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勿怪会给他人可乘之机。
只不过,徽宁帝这是用意何在?
若是内侍没有禀明,帝王这一出别有心机的举动,可能还不会被提刑司刻意觉察到。
“鹧鸪逢夜便会目露绿光,太后娘娘因之梦魇不断,不知娘娘可有将此事告知予皇上?”在景桃萃取证物之时,顾淮晏对内侍肃声问道,“务必老实交代,但凡有半丝隐瞒,一律重罪处理!”
武安侯语含薄愠,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旋即跪伏在地面之上,“侯爷,侯爷容禀,太后娘娘确乎跟圣上坦述过此事,前一日皇上造谒寿康宫,叙话之时,娘娘就,就跟圣上讲过画中鹧鸪目露绿光之事……”
“皇上作何反应?如何解释?”
“皇上说了……是太后娘娘眼花了,让娘娘好生歇养为好……”
顾淮晏的容色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景桃也觉得不对劲。
——夜半会目露绿光的鹧鸪,缺了一只左翼。
——陷害县主落狱的淑妃,被赐三尺白绫,悬缢自尽。
——太后死在御河河道,缺了一只断腕。
——预知梦里的明黄龙袍,出现在凶案现场。
凡此种种,碎乱的线索一下子贯穿起来,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线索链,直觉告诉景桃,这些事情的生发,绝非一个偶然的巧合,它们的背后一定潜藏有某一种隐微的联系和牵连。
只要把这种牵连和联系,破解开来,就势必离真相不遥远了。
顾淮晏将这一幅画取了下来,转身朝外走去。
景桃心下陡然一沉,揪住他的袖袂:“侯爷是要做什么?”
“去问赵玺。”
顾淮晏眸底黯沉如磐,直截了当直呼徽宁帝的名讳,丝毫不避不让。
“哗啦——簌簌——”
墨云蔽空,穹空黯沉,大殿之外的檐顶,传来了暴雨的叩击之声。皇城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势极为狰狞,嘈嘈切切,冷凉粘稠的水雾,倏然从玉阶处席卷入内,如巨兽侵袭。珠帘不安地相击触撞,案台的烛火,一下子被雨风吹熄了去。
顷刻之间,殿内从明转暗,景桃看不清顾淮晏面上的神态了。
“你待在此处,我去宣政殿一趟。”顾淮晏转身便走,玄色的衣影如浓墨,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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