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是晨早的天时,淅淅沥沥落着大雪,宫院外端檐角处,碎雪轻叩琉璃檐头,景桃觉察到了帝王的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她身上,隔着一片幽白的雪雾,他在静静地看她,似乎在等她说话。
景桃薄唇翕动,欲言,但淑妃显然不是个吃素的,轻挪曼妙莲步,细瘦腰身一拗,扑至徽宁帝近前,如小雏鸟见着鹰母亲归巢,她眸眶陡然红了起来,梨花带雨地哭怨道:“皇上,那提刑司的贱役好大的胆子,一点也不把臣妾放在眼底,不但抢了臣妾的人不说,还魅惑武安侯的随扈,欲谋害臣妾!”
语罢,淑妃的眼泪无声滚落。
倘若装可怜卖惨也能排资论辈,淑妃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她哭得恰到好处,泪意既不汹涌,也不浅尝辄止,就是默默地在脸上流淌,脆弱又无助,予人一种忍辱负重之感。
帝王最怕美人坠泪,一坠泪,便会坠在他心尖上,淑妃估摸着就是凭此手段,在后宫步步高升的罢。
淑妃一哭,那身边跟随着的翡翠和其他贴身宫娥,也跟着红了眼眶,淑妃哭得楚楚可怜,揪起徽宁帝的袖袂,哽咽地道:
“臣妾不过是想关心一下县主罢了,去沁雪园看一遭,却看到了那贱役押着臣妾的奴仆,还妄图对臣妾不利,臣妾……恳请皇上为臣妾做主,芙蓉是臣妾忠实的奴仆,却被那贱役糟蹋了,臣妾何时受的过这种气……”
徽宁帝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浅浅握着淑妃的手,以示抚慰,继而径直看向了景桃,眸光虽然温和,但露出了几分锐利。
景桃抿唇,便要下跪,但下一瞬,一只温和玉润的手握住了她的柔荑,顾淮晏忽然护在了她近前,景桃眸色悄然瞠着,不知道他是何时赶来的。
落雪无声,男人的身影修长伟岸,俨似光霭,挣破云层,穿透阴云遮蔽的穹空,落在了她身上,替她濯洗掉天地烟尘。
顾淮晏护在了景桃近前,朝徽宁帝略行一礼,丝毫没避着徽宁帝的视线,但眸光坦荡淡静极了,只不过,他的眉眸落在帝王身上时,没了刚刚的温和,此刻,他的眼尾极为清冷,甚至是凛冽,似是霜雪。
宫院之外,此一刻几乎是寂静的。
所有人,无论是有巢、尤玄霖、禹辰、还是淑妃、翡翠和芙蓉,甚至是徽宁帝也怔住了,他们当中,不是没人晓得武安侯与小仵作的关系,但多半只是京城宫闱所传出来的流言罢了,但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武安侯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贸自冲撞了圣上。
徽宁帝的眼神落在了顾淮晏与景桃相牵的手上,眼神幽深莫测。
淑妃显然没预料到武安侯竟会出现在此,她晓得武安侯最不疼惜美人的眼泪,她的苦肉计,对帝王还管用些,但对武安侯而言,根本就同跳梁小丑无异。
顾淮晏握住景桃微凉的手,景桃低声把事情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回,她之所言,顾淮晏全然相信。
默了,景桃低垂眼睫,愧怍道:“民女此番查案不慎,牵累了侯爷。”
“无碍,此事我来处置。”顾淮晏嗓音一如既往的散淡,噙着温和笑意,话音很轻,仅能两人听见,倒让人没来由感到心安无比。
景桃忽然想起,在原书之中,芙蓉确乎是幕后推手,但是被武安侯亲自查出来押回提刑司,但眼前这一幕,似乎完全与原来的桥段不一样。
芙蓉是她亲自提溜出来的,也因于此,惹怒了淑妃,淑妃觉得她好欺负,胆敢上前来捉人,加之淑妃仗着有帝王给她撑腰,景桃这边的阵营,只有国师还可与帝王通融一番,但国师不是直接负责命案的,若是要将芙蓉带回提刑司,显然没有说服力。
千钧一发之际,顾淮晏便是来了。
君王与权臣的对峙,场面极为剑拔弩张,这时帝王要做出抉择,一方面是淑妃,一方面是最依仗的臣子,他要护着谁。景桃觉得,无论是护着谁,此番徽宁帝对顾淮晏一定会生出微词。
她完全没料到,不过是抓一个嫌犯而已,竟会在君臣之间产生动荡与波澜。
刚刚顾淮晏与景桃无声对话,落在徽宁帝眼中,自动成了打情骂俏,他眸底掠过一抹浓郁的不悦,纷纷落雪之间的气氛,变得凌厉而压抑起来。
顾淮晏罔顾徽宁帝的思绪,淡声说道:“皇上,芙蓉虽是淑妃娘娘的侍婢,经提刑司审查,芙蓉亲口承认在沁雪园之中投放冻龙脑,设计陷害县主。倘若不将芙蓉押回提刑司,县主便无法获得清白。”
徽宁帝闻言,蹙紧了眉心。
景桃戴着鱼鳔护套,将芙蓉身上的冻龙脑捏在手心里,将适才审查芙蓉的来龙去脉,详述了一回,她说的从容不迫,句句深中肯綮,一针见血。
淑妃越往下听下去,袖袂下的指甲几乎掐在了肉里,手背处的青筋明显狰突而起,指关节泛散着明显的森白。
徽宁帝听罢,剑眉蹙紧,眸色深黯:“照你的意思是说,芙蓉蓄意谋害县主,太后遇害后,为了嫁祸给县主,芙蓉在寝殿里放置了冻龙脑,被你们擒获后,坦白身份说是皇后那边的人?”徽宁帝看了淑妃一眼,“然后你们押人之时,淑妃说芙蓉乃是她身边的侍奴?”
景桃道:“回皇上,正是。”她虽笃定芙蓉是淑妃派来的,但芙蓉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淑妃的钉子么?那便索性成全她罢。
徽宁帝盯向芙蓉:“你说你是皇后派来的人?既然如此,淑妃遣你去县主身边,好生照顾县主,你不仅谋害县主,竟还倒打一耙,说是受了皇后的唆使?真是好大的胆子!”
圣上仪姿极为威严,言辞都裹挟着极沉的气魄,芙蓉吓得在地面上以头抢地。
淑妃一时拿捏不定徽宁帝是如何作想的,只得道:“皇上,这贱婢如此作为,是臣妾管教无方。臣妾昨日给县主送了几盆梅植过去,哪想会落人之口舌,这贱婢仗着是臣妾的奴仆,出去不给臣妾长脸算了,居然还设计陷害皇后,其罪当诛,皇上不若立刻下令,把这贱婢拖出去杖罚了算了。”
徽宁帝摆了摆手,“且慢,既然说是受了皇后的唆使,那朕便要亲自问一问她。”
一行人到了宣政殿,皇后也被请来了,看到了跪伏在地面上的芙蓉,还有啜泣着的淑妃,徽宁帝问她:“适才提刑司在沁雪园审查现场,擒到了一个贱婢,此人窝藏冻龙脑,陷害长乐县主,适才提审她,此人身份乃是淑妃的侍婢,但却自称受了皇后的唆使,才行此狗苟蝇营之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桃见到了一位年轻女子,身着棠红牡丹描金文锦宫裙,首戴以九凤朝阳珠钗,一行一止,皆具端庄贵气。
此人便是皇后了。
皇后还没说话,淑妃就率先喊起冤屈来:“皇上,这贱婢确乎是臣妾的身边人,是臣妾送去给县主的,但这贱婢所行之事,臣妾真真不知情啊,臣妾只给县主送过梅植,在沁雪园也待的不久,倒是皇后,在沁雪园待的最久!臣妾冤枉!”
皇后平静地看了做妖的淑妃一眼:“淑妃妹妹此则何意?是在怀疑我陷害县主?亦或者是,质疑我弑害了太后娘娘?”
她看着徽宁帝,道:“皇上昨日叮嘱过我的事,我一直都铭记在心,去沁雪园亦是为着此事而去,倒没妹妹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臣妾也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淑妃道,“昨日就属皇后姐姐在沁雪园待着最久,也屏退了所有侍婢,若是要做些什么事情,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皇后欲驳,但淑妃指着芙蓉,道:“如今人证已在,皇后姐姐还想辩驳什么?莫不是昨日臣妾没有选中合适的花给姐姐送去,姐姐生了臣妾的气?还是说,姐姐畏惧县主有太后撑腰,日后县主会压着你一头,遂此姐姐才想将县主打压下去?”
皇后凝了凝细眉。
淑妃话毕,对着徽宁帝道:“请皇上下旨彻查坤宁宫,想来若是皇后姐姐所为,宫中定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若是寻觅不到的话,也大可还皇后姐姐一个清白!”
听至此处,景桃心底在抚掌喟叹,淑妃这一唱一和的独角戏,实在是高。
顾淮晏握着她的手,力度稍稍紧了一紧。
淑妃显然是有备而来,知晓徽宁帝一定会寻侯爷求证,淑妃先发制人,命圣上搜寻坤宁宫,想来此刻皇后的宫殿之中,一定盛有冻龙脑的香囊在等着。皇后喜用的香料是紫檀与玫瑰,倘若寻出了冻龙脑,那么若是要洗白,不可不谓是难上加难。
片晌,宫人便从坤宁宫回来复禀,并且呈上了一只描金戗漆的精致匣子,揭开了盒盖,里端便是冻龙脑和金针织就的香囊,其与昨夜搜罗而来的物证,一模一样。
徽宁帝不着情绪地扫视一眼,望向了皇后:“你作何解释?”
皇后垂落着眼睫,还未开口,淑妃便忽地扑在前面,脸上一片梨花带雨:“皇后姊姊,你为何要用臣妾的侍奴陷害臣妾?臣妾究竟做错了什么?
“莫非,皇后姐姐是嫉恨县主,畏怕县主有人撑腰,且可能会与侯爷喜结连理,届时侯爷权倾朝野,县主风光无量,你怕自己后宫主母位置不保,遂是连太后和县主都一起迫害吗?”
皇后倏然瞠起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淑妃。
淑妃盯紧皇后:“姐姐,你敢说你不嫉恨县主,嫉恨她有太后、太妃撑腰,嫉恨她能嫁给武安侯,你敢说你不怕自己可能会失去帝王之宠?”
偌大的殿内,掠过一片岑寂。
徽宁帝的神色拢在一片阴霾之中,神态晦涩莫测。
出身、人脉一直是皇后最讳莫如深的事情,相当于伤口上的疤,刚刚淑妃那一席话,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景桃不自觉回忆起了原书,皇后与武安侯二人之间,在幼年之时有过一段羁绊,皇后出身在后宫三千佳丽之中不算出众,但她熟谙诗词曲赋,腹中颇有才学,在幼时为公主的伴读,公主又常在太学跟皇子们一同习学,在太学院习学的,有赵玺,也有顾淮晏。
顾淮晏是最为出众的存在,天生自带锋芒与光环,相比之下,赵玺显得寻常无奇,逊色很多。
在太学当伴读的日子,是皇后芳华初绽的时日,她倾慕武安侯,常常与他聊谈诗词曲赋,阅遍志怪杂谈野史,亦常抚弄丝竹以消忧。很遗憾地是,太学读完,亦是她与武安侯分道扬镳之日,他投军从戎,随先帝亲征北疆,而她却要入宫,成为皇子妃。
皇后一直将心中的白月光藏在心底,赵玺不是她的朱砂痣,只得算是可以凑合过一生的夫君罢了。
景桃回神后,看到皇后已经有了动作,她拨簪垂发,跪伏在地,淡静的眸子渐渐泛红,晕着水雾,道:
“臣妾幼时是公主伴读,皇上常坐在臣妾前面,皇上用功苦读的样子,一直錾刻在臣妾心间。臣妾一直都记得,每逢冬日,皇上的砚台冻成了冰,都会让臣妾去磨热,皇上的手常常冻得无法屈伸,皇上会让臣妾为您暖手,皇上让臣妾所做的,臣妾一直都深深记在心间,莫敢忘之。
“臣妾出身于草莽,但承蒙皇上不弃,让臣妾入宫掌饬中馈,臣妾深知皇上日理万机,身上所受到的重担,非寻常之人所能肩扛,臣妾甘愿为皇上分忧,广开后宫,为您开枝散叶,让皇上的福泽绵延千年。
“不论是非议流言,还是污蔑诽谤,落在臣妾身上,都不打紧,但若是要质疑臣妾对皇上存有二心,质疑臣妾迫害太后与县主,臣妾……愿以死明志。”
语罢,皇后倏然抽出旁侧内侍腰间的长剑,作势要往脖颈之上剜去!
徽宁帝心头猝然一片震颤,眼疾手快捏住了皇后的手腕,那一柄森寒的长剑被他狠狠拂落在地。
“清嘉,你这是在做什么傻事?!”
清嘉是皇后的名讳,徽宁帝一般只在她侍寝之时,才会唤,但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喊出,可见他动了真怒。
皇后泪盈于睫,倔强地跪在冰凌的地面之上,倘使赵玺不给她一个清白,她会此处彻底长跪不起一般。
她深深地知晓,倘若今次让淑妃得势,日后将对武安侯破案,有极大的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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