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捻紧了桃瓣指环,深深阖上了眼眸。
她本不是大熙朝的子民,今生今世都要回家的,无法一辈子与顾淮晏白头偕老,可是今刻,顾淮晏给了她一枚指环,他情根深种。
她却一时极为茫惑,她一心想早些着破案,一心想着离开,但顾淮晏不一样,他在筹谋着两人的将来,筹谋着她的及笄礼,筹谋着二人的亲事。
景桃喉头一涩,呼吸静住了,倏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自私极了,此际,她悄然添了一份强烈的心念。
顾淮晏揽入她入怀时,景桃适时乖驯地翻过身来,仰着脑袋瞅着他,眸色雾蒙蒙的,饱满而多汁,神态格外认真,似是有话要问,顾淮晏垂眸凝她,鼻子碰了碰她的,笑了笑:“想说什么?”
“这一宗案子结案以后,侯爷想做什么?可有什么安排?”景桃轻声问道,“近些时日以来,案子繁冗,我与侯爷聚少离多,每次相逢皆是在夜间……此况总归是不太好的,遂此,我想问问侯爷近日可有绸缪。”
听至“相逢夜间”此话,顾淮晏禁不住一番失笑,是了,小姑娘说的没错,因案子繁多之故,两人俱是不得闲,相逢的时光总是在下值后的夜色里,那个时间段亦是夜深人静之时,二人早在床榻上歇着,会做些亲昵之事,但除此之外,就无旁的了。
但勘尸案、诀讼狱确乎是顾淮晏平素的日常,位极人臣,风雨和臧否亦是越多。三司由他一手统摄,除了三司里的公文冗务,亦需辅佐帝王、整饬朝纲。身为武安侯,他休沐的时刻一直不多,这也是他与景桃一起后,心间滋生的隐忧之一。
小姑娘同他相处下来,发现他是一个很枯燥的男子,日常除了公务还是公务,鲜少浪漫可言,不知她可会失望?
男人宽热的手掌伸在景桃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他想得很清楚:“你曾前说过,欲游逛水城夜市,乘舟泛波,尽享珍食,结案后,我便带你去。”
畴昔时刻的种种记忆,如吉光片羽一般,掠过眼前。
景桃脑袋在顾淮晏的胸膛上轻轻拱了一拱,泪渍悄然浸湿了粉颊,声音却是笑着的:“侯爷要说话算话呀。”
“与桃桃拉钩钩。”男人勾起了她的小拇指,在晦暗的空气里晃了一晃,最后,拇指贴在了她的小拇指上,算是戳下了印章。
景桃一夜无梦,翌日晨间,窗棂外传来了小雪的窸窣声响,她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把手伸在半空之中观看,还好,没有变得半透明,手指指温尚热,与活人的体温一般,景桃窃自舒了一口气。
她欲起身。
但却是觉察到,腰间横了一只手,手劲韧结实,让她起不来。
顾淮晏的下颔抵在她的脑袋上,温度很热,如犬类动物一般,忠于对人黏腻蹭蹭。
景桃挣扎了几番,挣扎不开,遂轻轻推了他一把。
倒是把衾被掀扯开了,不经意间,景桃看到一番静态的景致。
顾淮晏的身体,似乎随着黎明的天光破晓,而悄然发生了微调。
她不由想起前世前辈所述的“晨间定律”。
景桃赧然,迅疾把衾被严严实实地盖了回去,佯作自己没看到。
记得睡前,顾淮晏的手总是很热情,习惯扒她的衣物,喜欢肌肤紧密相贴,遂此,身上剩一件心衣是景桃最后的倔强了,男人劲瘦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身体严丝合缝,彼此躯体的任何变化,在黑暗里,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昨夜,景桃极为疲乏,遂是没有感知到什么,但今刻醒转过来,她是清醒的,看到了后,悉身皆烫,不知该如何正视这种事情的存在。
景桃是有些尴尬的,想下床逃离,但赤足还没沾地,就被男人强势地捞回榻上。
许是开荤数次,顾淮晏知晓了抱着心上人,与之同床共枕的滋味,心里遂生出了一丝贪念,情与欲只会越来越汹涌澎湃,若是要过回茹素吃斋的日子,是绝无可能的了。
景桃侧眸看着他,他淡静地对着她笑,“你会怕么?”
景桃瞅出了一丝端倪,顾淮晏的耳屏透着红,许是晨间第一次被撞见此种情况,不过,他的言辞沉静极了。
景桃忽然笑出来:“侯爷怕也是雏儿罢?”
与小姑娘短兵相接之间,顾淮晏的笑意猝然收敛了些,生平头一回感觉被人拿捏住了死穴,神态显得没那么游刃有余,默了片晌,他才闷闷地“嗯”了声。
曾前,景桃还因为处男情结,对顾淮晏黯然神伤了很久,不过,现在才知晓真情,她心思不自觉轻盈了很多,捧住男人的脸庞,“吧唧”一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把顾淮晏撩逗得几乎要着火时,景桃又翻身离开床榻,裳婶和白露逐次捧着热水盆子入内,为主子们洗漱更衣。
禹辰很早就候在正厅了,见着顾淮晏和景桃二人前来,连忙禀声道:“昨夜长乐县主披罪落狱,皇太妃心神不宁,就在一刻钟前,皇太妃出宫去了提刑司,冬榆姑姑特此吩咐卑职来侯府告知侯爷、景姑娘一声。”
闻氏亲自出宫,来提刑司一趟?
这可是大事一桩,族亲披罪锒铛入狱,此事最为难办,闻氏定会恳求顾淮晏看在亲缘关系上,好生通融一番。
曾前,景桃入刑狱查案,后遭围剿,是闻氏亲自派遣冬榆姑姑,助她逃脱刑部与宋党的追缴,闻氏对景桃是有极大的恩义的,而今,闻氏为县主之事而忧心,于情于理,景桃觉得自己都该帮这个忙。
若想寻觅出淑妃陷害赵雪辞的证据,无论如何,景桃今次必须去沁雪园走一趟。
昨夕她一心都在扑在验尸上面,加之劲衣使在沁雪园掘出了章太后的断手,她的注意力亦是聚焦在了断腕上边,无心去留意沁雪园的现场如何。
这是她的疏忽了。
顾淮晏原是不欲让景桃单独入宫,但景桃说捎上禹辰和尤玄霖,禹辰主司护卫,尤玄霖协同查案,顾淮晏这稍稍才松了口。
一路顺畅无阻的进宫,景桃特地去留意了一番天色,皇城之上仍是一片浓翳墨云,沉霾森森,仍旧是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几乎不曾放晴。
因是来的早些的缘故,宫门才刚打开,诸多朝官的马车缓然有序地入内,景桃还在翻查昨日勘案的卷宗,复审太后尸体的案况,尤玄霖对她道:
“昨夜夜审县主之时,县主是一问三不知,她不知冻龙脑为何会出现在闺房里,也不知割腕的凶器在何处,更不知晓尸体是如何从寿康宫运送至御河,我窃以为,县主应该是被歹人陷害的。”
审讯之事顾淮晏已经跟她说过了,景桃道:“县主可是提过昨日有二人造谒过沁雪园?”
“是,是皇后娘娘和淑妃,”尤玄霖见帘外被雪风拂开了些许,遂是遮严了些许,继续道,“据闻皇后娘娘是为着县主的亲事,淑妃是给县主送去了几盆梅植。”
话至此处,尤玄霖声音微沉:“我原是觉得淑妃可疑,但差人调查了一下,发现淑妃不仅给沁雪园送了梅植,也给诸多嫔妃送去了各色盆植,甚至也给太后娘娘送了,送的是几盆御贡的金瓣牡丹。”
景桃翻册页的手一顿,眸色深凝:“太后可接纳了淑妃的牡丹?”
牡丹乃是真国色,是帝后之姿,一般的嫔妃绝不轻易培养送人,要送的话,也只会送皇后,皇后的宫裙之上绣有大片金红牡丹,亦是尊贵之征象,而淑妃贸然给太后送去了牡丹,淑妃这是要做什么?
乍看之下,淑妃这般行止,委实古怪与诡异。不知淑妃送太后牡丹这一桩事体,可与赵雪辞所收到那几盆梅植有何关联?
尤玄霖谨声道:“太后到底有没有收金瓣牡丹,我就不太知情了,倘或能去寿康宫走一趟的话,指不定就可以查出些端倪。”
从章太后横死,到赵雪辞披罪落狱,才不过一日的时间,死者方才尸骨未寒,凶犯马上暴露马脚,案子勘察得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
冥冥之中,似乎背后有一只通天的手,在暗中掌控着这一切。
景桃莫名感到不安。
景桃率先去赵雪辞的沁雪园走一趟,宫院内外皆有劲衣使严格戍守,外围围了一圈披坚执锐的禁兵士卒,他们是徽宁帝派遣过来的,要保护案发现场,以免被歹人破坏,景桃宽了心,出示了一下腰牌,禁卫看了一眼,俱是恭谨俯首,很快放行了。
“不过,有一事要跟景姑娘提前报备一下。”为首的巡卫使坦白道,“方才有巢公子也入了沁雪园,眼下还没有出来。”
景桃听罢,颇觉匪夷所思:“国师去长乐县主的宫殿,所为何事?”
尤玄霖和禹辰听闻此事,亦是露出了显著的疑色,纷纷止住了步履。
“有巢公子交代了,说是受皇太妃躬自所托,为沁雪园祓除恶障之气,替县主洗刷冤屈。”巡卫使指了指宫院的东北位置,景桃顺着手势看了一眼,那是寝殿的位置。
景桃忽然明白了什么,昨夜顾淮晏就提过,皇太妃闻氏与有巢关系匪浅,县主遭人构陷入狱,闻氏当然不能坐视不理,除了亲自摆驾去提刑司,她委托有巢去了沁雪园一趟,也确乎是在情理之中。
沁雪园身为一座宫园,占地确乎很大,目之所及处,俱是富丽堂皇的装潢,凭此也可见在宫闱之中,赵雪辞尤为受宠的地位了,沁雪园是太后让徽宁帝为她修筑的,那朱门上的匾额亦是章太后亲自提写。
景桃一行人绕过照壁,刚穿过一扇月牙拱门,禹辰在前方说:“寻到那几盆梅植了。”
景桃和尤玄霖赶忙走上前去,那几盆梅植生得很简淡低调,细枝平瘦,花苞极薄,但色泽与香气却很浓,景桃在泥壤里翻找了一番,并没寻到丝毫冻龙脑的影子。盆栽亦无可藏的暗格或是暗栓,看上去,这几盆梅植普通极了。
看来,淑妃送县主梅植,好像是一道幌子,问题应该出在那些宫娥和内侍身上,既然冻龙脑没有藏在梅植上边,那应是送梅植的宫娥带进来的。
却在此刻,身后传了窸窸窣窣的步履声,一道碧色的人影在落地雕花屏风后一晃而过,好像是在偷听。
景桃倏然起身:“是谁?谁在那里?”
禹辰已经提刀追出去了,循着人影追剿,在廊庑之下,却看到那一道逃窜的碧色人影,被一个着月白仙袍的男子擒住。
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数日未见的大国师有巢。
有巢在那个女子的身上点了定身穴,女子僵立原地,动弹不得,景桃借此看清了此人的原貌,侍女打扮,貌容精致,行止颇有些仪姿,好像是哪座宫院身边嫔妃的丫鬟片子。
景桃开门见山地问:“你是哪家的丫鬟?为何会藏在沁雪园之中?”
女子有些畏惧,看着禹辰磨刀霍霍,冷汗涔涔,老实交代道:“小人芙蓉,是县主的贴身丫鬟,昨日县主披罪落狱,小人委实吓坏了,藏在屋中不敢出,今次又见到有人贸然入内,以为是歹人,却不曾想是勘案的官爷们。”
景桃审视芙蓉的容色片刻,“昨日淑妃亲自来此处送梅植,送植的丫鬟是何人,又是谁负责把梅植送入宫院之中,你可有印象?”
芙蓉踯躅了片晌,垂眸看着地面:“把梅植送入县主寝殿之中的,正是小人。至于淑妃娘娘差何人送植,小人记得是淑妃娘娘身边的翡翠,翡翠经常为淑妃娘娘办事跑腿,昨日诸多嫔妃娘娘收到的盆栽,亦是出自翡翠之手。”
禹辰看着芙蓉说话,袖囊鼓囊,似乎藏着什么,他抽刀一掀袖袂,芙蓉陡然惊叫一声,藏在袖囊里的东西一咕噜滑落出来,一块木匣掉落在地面上,匣盖断裂,诸多香料碎屑散乱在地面上。
仅一眼,景桃就认出了此物。
“你身上揣着这些冻龙脑,想做什么?”
受到了峻厉目光的逼视,芙蓉后颈沁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抿唇不言,景桃看着她:“说!”
芙蓉惶然跪地,磕磕绊绊地道:“小人、小人是皇后娘娘派来安置在县主身边的,冻龙脑,冻龙脑是娘娘命小人放在梅植之中的,小人仅是听命办事罢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