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晏望着景桃,小姑娘素来文弱静雅,如纤瘦娇花,但内里藏着傲骨与倔脾气,倘若她真的闹起倔脾气来,十头牛可能也拉不回来。
马车很快抵达皇城宫闱,因景桃腿脚不便,加之身负重伤,下马车之时,顾淮晏打算将她拦腰抱起,但景桃垂敛着眉眼,仪姿有些抗拒:“我自行走,不用你抱。”
顾淮晏听出她话中的赌气之意,语声也含着嗔,他蹲在她眼前,不等她同意,直接拦腰将她打横抱起:“乖,别闹了。”
在一众宫人俯眸低眉的无声注视之下,大步朝着上昭殿的东正殿走去。
穿过重重禁卫,他刚把景桃放在深殿床榻之上,室内燃烧着一片好闻的木霜和安神香,宫娥已将火盆子放置在殿内各处,空气里俱是暖融融一片,顾淮晏刚欲唤太医,景桃倏然正襟危坐,罔顾身上的疼楚,肃色凝声道:“我有话问侯爷。”
“先把你背部的伤治好……”顾淮晏屈着腰,温柔的视线与她平视,温声哄着她。
说着,他欲拿着引枕让景桃靠坐着,但景桃淡淡地避开了他的手腕,孱弱的身子往榻旁避了一避,语声平静:“侯爷若是不解惑,也恕民女不奉陪了,民女虽身负重伤,但挨了鞭笞,实乃民女咎由自取,民女自会查清死因究明。”
“内府里现在并不安全,我断然不会放你走,更可能不纵你去涉险,”顾淮晏坐在榻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小姑娘,口吻仍是温和如水,“兰芷遭致毒害一事,交给我全权来办,你只消待在殿中好生休息即可。
话至尾梢,他拉着她的细腕,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桃桃乖,要听话。”一副哄幼龄稚子的口吻。
语罢,男人意欲将景桃拉至身旁,景桃陡然拂开了他的手腕:“我不想乖,更也不想听话!”
顾淮晏动作稍稍顿住。
景桃说此话用了些气力,语声铿锵且凉冷,心底藏着累积成疾的薄愠,但她面容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顾淮晏,你口口声声说让我听话,让我要乖,结果瞒着我这么多事,如果兰芷没有提及,我这一生就被蒙在鼓里,你看着我如此傻,觉得很好玩,是不是?”
周遭极是岑寂,两人四目相视。
深殿之外,那一众静守的宫娥听得俱是心惊胆颤,面面相觑,一阵冷汗频下,手中的宫灯差点也拎不稳,里头的少女何德何能,竟敢直呼武安侯的名讳,莫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罢?
禹辰请来了徐公公来,二人入了殿中,在重帘之外禀声复命,却听到顾淮晏淡声道:“先退下。”
二人沉默片刻,禹辰是个知情之人,先带着一脸困惑的徐公公推至大殿的值房外。
偌大的寝殿之内,只余顾淮晏与景桃二人,顾淮晏将被踹至一旁的衾被重新给小姑娘掩上:“今日雪落得很大,你此行又穿得单薄,不可避免蘸染些风寒,对于自己的身体,不可再孩子气用事。”
景桃本想拂开他的衾被,奈何,他的动作过于强硬,她根本推脱不得,只好不推阻了,静静看着顾淮晏,没有做声。
“话是我命兰芷传给你的,你接受的话,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世,但故意瞒着不说,擢升我重用我,皆是耍着我玩,是么?”
顾淮晏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良久才开口:“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却见你在勘案之术上颇有造诣,意欲重用你,遂是才差人调查你的底细。”
此话不假,一开始只注意到了她的剖验尸骨之术,但后来查到底细之后,他那时心绪复杂,故人之女沦落至此,那时,他生出了些许照拂之心,也便将她一直待在身边。再后来,日久接触,生出了情,他便不满足于此了。
当然,顾淮晏目下不愿意去细究此些事体。
他温声道:“我没有耍桃桃玩,此事说来话长,等桃桃伤愈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可好——”
“你几乎每回都是这般,有什么事不率先说非要延后?这件事长就长,我有的是耐心!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打算解释,你之所以瞒着我,只是为了你的大业、为了你的官爵?虽日日夜夜相处下来,但我却觉得你还是那么陌生且疏离,顾淮晏,你可待我有几分真心,你到底可有说过一回真话?!”
景桃眸眶猝然泛起了潮意,她心凉飕飕如死灰,语声平静,但字字句句如淬了火的钳子,往对方胸口上捅过去。
“我起初是愿意信你的,我等你一句解释,解释我爹为何会被赐谋逆之罪,解释当年大运河决堤的真相,解释你爹是误杀我爹,可是,我在私府里候了这么久,都没等来你的一句解释!我爹当初一纸御状告到皇上近前,他心中有百姓,可为何先帝赐他一个谋逆之罪?
“顾淮晏,你什么话都不说,也从不解释,你要口口声声说让我相信你,可是你凭什么让我信你?你将我禁足于私府,私府藏了细作,你才姗姗来迟,我问你不是去了外州,可你又不肯答,我问什么,你都不答……”
景桃话声颤抖:“你这般行止,委实太让我失望了。”
顾淮晏欲上前拥住她,但景桃再度避开了他的手掌,身体径直避到了床榻里侧,眸眶通红地看着他。
顾淮晏伸出去的手章,僵停在低空之中,他静默了片刻,半晌,去吩咐禹辰打了一盆温水,且唤太医入内。
徐公公早就在寝殿之外等了好些时候,拎着医箱匆匆入内,大殿内只有武安侯,负手立身在旁,徐公公轻车熟路,隔着一重纱帘,给景桃拭脉。
徐公公已不是跟景桃头一回拭脉,晓得少女是被鞭子打伤了,他心下笃定,她至多是气血虚极、肝气不支罢了。
可他今次拭脉,发现了不对头。
愈是拭下去,景姑娘的脉象愈是虚弱,忽沉忽弱,仿若气血已枯、饱经沉疴已久的病逝之躯,徐公公抬眸看着景桃的面容,她面色虽然苍白,但腮颊上有血色,不似是气血已枯之辈。
徐公公按捺住这个疑窦不说,且先对顾淮晏道:“侯爷容禀,景姑娘的伤乃是皮外伤,身体有些发热,并无甚么大碍,只不过,景姑娘饮食不大规律,体虚气寒,心绪沉重,怕是日夜忧心所致,近些时日要好生调养。”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思忖了甚么,吩咐徐公公去去抓药。
只不过,趁着徐公公离开寝殿,顾淮晏复又问起:“适才公公可还有话要说?”
徐公公沉默了一番,适才将景姑娘的脉象实况述了一遭,忧心道:“臣在宫廷里拭脉无数,未曾见过如景姑娘这般的脉象,臣亦未曾妄议,只依实情讲述……”
讵料,顾淮晏面色沉静淡然,似是对此早有料知一般,淡声道:“本侯知道,回去之后,一字不可外泄,可明白?”
徐公公垂首躬身允诺,尔后匆匆去抓药了。
景桃被迫服用了汤药后,陷入了昏睡,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之中。
梦里,她回到了现代,家族朋辈俱是热切地迎着她,母亲搂着她哭,说不想再让她去干这种危急又辛苦的工作。同事向她感恩,若不是她仗义襄助,挡住了劫匪的车撞进攻,那么可能连命也没了。
与诸同时,她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验尸公务,前辈拿着尸检报告轻轻敲她的头,并把一件法医的工作服递与她,眉眼温柔至极,说,景桃,欢迎回家。
可一转眼,场景一换,她置身在一处巨大庙堂里,玉雕的菩萨静坐在供坛之上,垂眸低眉,模样祥和善慈,却是缓缓出了声:“这一世汝命途多舛,却已勘破七宗案,七魄以全,可想回家?”
一片晦暗的光影里,菩萨音声幽远而清越,寂寥而空阔,不似凡人所言。
景桃眸瞳怔了一怔,适才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
初始之时,她因刑事车祸,一朝穿到大熙朝之前,魂魄飘至此间庙堂,那时,菩萨曾对她言,她遭致车祸,撞散七魄,为重新集齐七魄,她需要勘验七具尸体,勘破七宗案子,适才能逆天改命,得愿所归。
那时,景桃归心似箭,忙伏身叩首道:“信女愿意!”
于是乎,她就穿到了同名同姓的小仵作身上。
只不过,当她成为小仵作愈久,在庙堂里的记忆就愈淡,几欲追溯不起来,而今,菩萨重新在梦境里现身,景桃适才想起了这件事。
——要回去么?
当初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今次,景桃就有多迷惘。
她还有很多疑窦,没来得及对顾淮晏问,他也没有回答她。
她与他之间,有很多很多的缠结,没有逐一解开,就这般回家,她心里也会不安。
并且,不仅是她的身世,还有他的母亲,颐和长公主的失踪,一直是一宗悬而未决的案子,这个案子没有解决,她亦是无法安心。
就这般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
景桃沉思良久,对菩萨摇了摇头,道:“信女在这一世还有数桩心缘未结,当信女了结心缘之时,便是归家之日。”
菩萨不再说话,一片淡弱的光影如羽毛般扫荡而来,景桃眼前一黑。
虚黑的尽头,传了菩萨空跃的一句话:“汝时日无多,切记,切记。”
景桃恭声应下。
既及景桃醒转之时,在晦暗的烛光里,她悄然睁开眼,眼睑沉重如斯,她殊觉身上的衣料被汗蒸湿了大一片,眸光回拢,后知后觉身处于寝殿之中,眼前是绵厚的丝绸衾被,外侧重帘叠帷,仅有数位服侍的宫娥。
顾淮晏并不在身侧。
景桃乍然醒转,胸腔处一片空荡荡,后背处的疼痛仍是火辣辣的,但因敷上了一层清凉膏药之故,疼痛稍解了些许,不过,因为她猝然起身之故,肢体牵动到了背部的脊椎和筋肉,伤口裂口处撕开了一小道口子,景桃疼得深吸了一口凉气。
“景姑娘醒了!”一阵熟稔的声音传了过来,裳婶端着泛散着热气的铜盆子疾步而来,眸眶是喜极而泣,“小人见姑娘被捕头带走,又遭致诸多不公,替姑娘担心极了!”
景桃看到裳婶,又看到跟在裳婶背后的白露,晓得是顾淮晏让她们二人进宫。
裳婶急忙扶景桃重新躺下,一面给她换上干净的新衣,一面又让白露为景桃濯面绾发,两人见到主子醒了,开心极了,眸眶俱是通红,可见是哭过的。
景桃任她们服侍,问出目前最关切的疑窦:“侯爷可抓着了那个细作?”
裳婶道:“景姑娘离开后,就有诸多劲衣使前来,着急府内所有下人,逐一盘问,最后抓出了一个粗使婆子,她说话时眼睛躲闪,委实可疑,劲衣使再逼问几句,那婆子就全招了。
“后来侯爷查证了,此人是章太后安插在侯府的钉子,长达十多年,此人面目稀松平常,干些什么事,也不会让人察觉,前几日是这位婆子替姑娘煮水,才得了可乘之机,将脏污扔入了猫窝里,栽赃陷害姑娘!”
“……章太后?”景桃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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