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未激了景桃一顿,她怔怔地看着景桃被裳婶和白露二人强行拖拽着,拖离了花厅,看到景桃眼神涣散失焦,面色苍白到了极点,跌倒在了地面上,纤白手指揪紧了衣衫襟带,小口小口地喘着气,继而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兰芷眸心陡然掠过了一丝不忍,她不曾想过,对与景桃而言,丢失的记忆形同旧疾,旧疾亦是隐患,一旦复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原想跟进去看看景桃的情状,但见着诸多奴仆为着景桃服侍,她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侯府。
这一夜,景桃昏厥得格外久,梦里都是杀伐声、哭喊声,血腥的铁锈味充溢在梦的边边隅隅,一夜辗转反侧,初醒之时,还是在寅时末了,残夜风来,廊檐之下侍人进出不辍,寒蛩蛰伏于窗扃之外,彷徨无措地低鸣,像极了少女内心深处的迷惘。
暖阁里的灯火彻夜未歇,徐公公来了府内一遭,为景桃拭脉过后,称无大碍,只是心神不宁、气血絮乱所致,开了些药方子,嘱咐景桃近些时日内不可再去上值,本已受过风寒侵袭与诸般劳累,眼下又受了这等惊吓,一切以身体为重。
裳婶连夜遣人抓药去,白露加急熬药煎汤,且将汤盅送来,裳婶将汤药搁在了桃花心木的矮几之上,候了不知多久,看着景桃渐渐自梦魇之中醒转而来,一众侍人喜极而泣,裳婶也跟着擦了眼泪,起身拿了引枕,将景桃熨帖地靠坐在枕褥之上。
裳婶捧着汤药,探身而来,汤药已差人试过温度,目下口感正好,她舀了一勺,渡至景桃口中。
一碗汤药服用而下,景桃涣散失焦的眸色,渐而有了些微的神采,只不过,唇色仍是苍白无比,声音晕散在了暖气里:“裳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头没尾地一句问话,却让闻者已经心知肚明。
裳婶搁下了汤碗,摇了摇头:“小人起初是不知道的。”她是后来才慢慢觉察出端倪的,觉得自家侯爷待小仵作温柔又耐心,与诸多京眷千金都不太一样,她遂是多留了一份心,暗中观察起景桃的生活习性、饮食喜好,从此往后,才发现了真相。
侯爷从来没有亲自言明,裳婶是旧府老人,口风极紧,什么话什么猜测素来都是闷在肚子里。
景桃听着裳婶之所言,心凉了大半截,不仅是顾淮晏诓瞒她,连侯府里的下人也一并瞒着她,把她瞒得团团转。
顾淮晏是不是从一开始,从恭州白鹿县的初见那一回,就知道她是衍清?他手腕素来通天,天底下向来没有他查不到的事,晓得她是罪臣之女,他出于什么心,才将她视为御用仵作留作己用?
她可以住在私府里,不通过任何考核就进入提刑司,身边永远有劲衣使看护,不过只是因她是衍清罢了,她本是该死之人,但侥幸苟活了下去,当年刽-子-手的子嗣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理所当然不能让她逃脱,所以就用了缓兵之计,对么?
表面上重用她,实质上是在监管她?
师傅景知远也是一样,他早就知晓内情,所以在人骨拼图勘案结了案后,命她随顾淮晏上京,他也在瞒着她。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将她遣送回京,重新落入仇人的手中。
甫一思及此,景桃心脉抽疼更甚,心脏几乎在滴血,面容上的情绪很快淡了下去,变得极为孱弱。
冬至祭礼前,顾淮晏对她说过——
“外差回来,我亲自给桃桃办一场及笄礼。”
“我不在的这一段时日,劲衣使会护卫桃桃,桃桃不论听到了什么,有什么事欲问,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桃桃,要相信我。”
——
那时她听闻此些话,觉得不太对劲,问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原来真相在她这里等着呢。
景桃想要当面去向顾淮晏质询,如果他能肯给一句解释,她会听,她不是不讲事理之人,可是,翌日一早,景桃欲要出府时,却被一众劲衣使拦截,称是侯爷一日没回,为了景桃的安危,她一日不能出府。
这帮劲衣使面容肃冷又漠然,任凭怎么诱使,都无动于衷,他们如一道难以望到尽头的禁障,将景桃圈-禁在了金丝笼里。
劲衣使严加看守府邸,景桃出不去,外头的人也甭想入内,纵使景桃说去要上值,他们说侯爷已经替她告假一个月,这个月内,她只需在府内好生待着。外头的人,如若尤玄霖、田迩等人,如要拜谒,自然是拜谒不得的。
为今之计,景桃只能被迫着,等顾淮晏回府。
仵作之职延宕了,也根本无法出府,景桃连撸猫的兴致也无了,原先欲要给景知远去信问情,但劲衣使不能通融,景桃之前的揣测是一语成谶,顾淮晏现在果真是要监-禁她。
不过,下午府外忽然来了巨大的动静,白露面色惶急地赶来:“景姑娘,外头来了捕头和一围官差,应该是京兆府的,他们说要拿藏在私府里的弑人嫌犯!——”
裳婶正在熬制午膳要用的汤药,听得此话,面容失色,将汤药递给近侧侍役后,忙问:“什么弑人嫌犯?莫不是寻错门了?此处可是侯爷的私府,戍守森严,连只蚂蚱都跳不进来,遑论是藏人?他们怕不是弄岔了?”
讵料,裳婶话音正落下,外端溅来了一片槖槖步履声,端木庆已经带着数位捕头,如疾风劲雨一般,从劲衣使的阵里突围,穿过月门与抄手游廊,风风火火地步入中庭。
这端,景桃同样也看到了端木庆等人,她面容沉静,出声询问缘由。
端木庆略一拱手,谨声禀述道:“今晨衙门有人报案,此人自称是一家陶泥手作铺子的陶匠,说师傅一位女侍于卯时一刻倏地身亡,事后差郎中追查,死者体内有鸩毒,并且,该女侍生前只来过这一座府邸,参见过景姑娘。眼下京兆府已究察勘明,女侍之死系景姑娘投毒所为,因此特传景姑娘到衙门问话。”
此话一落,府内众人俱是勃然变色。
景桃眸心凝紧,陶泥手作铺子的师傅乃是尹遇,尹遇的女侍便是兰芷,兰芷确乎是来过私府,跟她喝过一杯茶,但杯中怎的可能掺有鸩毒?!兰芷居然被毒死了?
变故生发得太突然,景桃看着端木庆,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往杯中投毒,更不可能会杀害兰芷。”
裳婶也拦挡在景桃身前,面色极为峻肃:“官爷可是查错了人?兰芷姑娘昨夜确乎来寻过主子,那茶盏之中所沏之茶,经小人之手传递,不可能会遭人投毒,加之主子与兰芷姑娘本无冤无仇,不可能会去害人。若是兰芷姑娘体内真含鸩毒,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咱家主子是个官儿,精谙大熙朝之律法,如何会去知法犯法?”
端木庆面不改色:“景姑娘是提刑司仵作,下官自然晓得此事,但目下证据已是确凿,兰芷喝了掺有鸩毒的茶,此茶是君雪毛尖,乃是御贡之物,唯有公侯之位的贵女官眷才饮得。
“兰芷去了侯府一趟,翌日就死了,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如此,景姑娘的闺阁定是藏有鸩毒,目下只消遣人去搜,定是能搜出来的。”
端木庆遣了好几位捕头去暖阁搜了一搜,在这个空当儿,另外两位衙役已经上前将景桃拘捕。
裳婶和白露一众人见之心急如焚,戍守在远处的劲衣使很快闻讯赶来,作势要跟端木庆等人动手,气氛剑拔弩张,景桃很沉静,一边捋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边深呼吸了几口寒气,兰芷突然死了,看来是有人打算把罪名扣在景桃身上。
如此看来,私府里也出了细作。
景桃对那些劲衣使道:“别动手,京兆府是明事理的地方,我愿意赴衙门受审。”
“这可使不得!”裳婶心急如焚,嗓音俱是颤了一颤,“侯爷嘱咐过了的,侯爷不在的这段时间,姑娘需要好生待在府邸里,哪也不能去,姑娘本就没有罪,更不可能做出这等荒唐之事,若是去了京兆府,那岂不是会让人落了话柄?……”
裳婶话未毕,就有衙役从暖阁里匆匆而出:“禀大人,找到鸩毒了!”
衙役捏着一块用包裹着的雪色鱼纹绸布,一边将里中物呈现予端木庆里的猫窝里!”
景桃看着这一团雪色鱼纹绸布,眸色沉沉,那是叽哩平日会玩的咬帕,此物怎会藏了鸩毒在里头?
昨日她还见到过叽哩在玩咬着它,今日就被发现了鸩毒的痕迹?
看来细作下手的速度,远比她所想的要快,这么迅疾就做出了伪装的物证。
景桃心中有了底,事到如今,这个京兆府不走一趟,是不行的了,她不慌不忙地敛眸道:“好,我跟大人走一趟。”
景桃被带走后,裳婶气得坠泪,吩咐劲衣使道:“快去通禀侯爷!景姑娘被带走了!”不消裳婶提醒,劲衣使也速速外出了一趟。
名义上,顾淮晏已经去了瓜州一趟,但此刻,京中的离韵楼中,最顶端的一层绣楼里,藏有一处暗阁,劲衣使走了暗道,密门洞开。
密室内摆置有一处巨大的沙盘,沙盘中央赫然是迷你的汴京城,宋、顾、衍等人家以一块旗子牌符为征象,各自矗立在沙堆之上,呈三角鼎力之势。
沙盘前,负手伫立着一位玄色裘衣的男子,不是顾淮晏又是谁。
不远处,有巢、禹辰以及一众密信幕僚正在静候,逐一谨声议事。
看到一位劲衣使突然闯入,众人蓦地收住了话声,齐齐看向了为首上座的武安侯。
顾淮晏看了劲衣使一眼,是戍守在私府里的精兵锐卒,他摩挲着尾戒:“说。”
劲衣使俯身跪地,凛声把刚刚私府里所发生的事体,仔仔细细地供述了一回。
密室里的氛围十分幽谧,众人不说话,都在细细听着。
听至尾梢,顾淮晏摩挲尾戒的动作,倏然一顿。
他确乎是遣人吩咐过兰芷,命她向景桃透露些许风声,予她一些时间来接受。
不曾预想过,竟有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利用兰芷向景桃透露风声之时机,对兰芷下手,蓄意陷害景桃,两女俱是衍姓,一个遇害,一个锒铛入狱,对谁最有利?
顾淮晏不由想到之前被削职查办的宋松鹤,宋嵩的父亲。
顾淮晏不知想什么,负手起身,即刻终止议谈,亲自去京兆府一趟,临走前,他面容已经蕴蓄着黯沉的霜霾,不复往日的闲散之色:“你带些人回府,将所有下人逐一审问,如果没捉到细作,今日戍守府内的人,一律按重罪严惩!”
劲衣使恭谨领命,速速而去。
景桃这一去京兆府,就没再也没有回来过。
负责审问她的正是端木庆,她承认她给兰芷喝了茶,但否认投毒一事。
端木庆将藏有鸩毒的鱼纹绸布指给她看,景桃说,那是有人陷害她。
分歧就是在此刻出现,端木庆见景桃拒不认罪,又想起那位主子的暗中嘱咐,只好咬了咬牙,吩咐捕头道:“来人哪,上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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