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自那一日后,头便一直在隐隐作疼,素日昏昏沉沉,午夜梦回之时,总能梦见那一位峨冠博带的男子,梦里的她,永远是一具十岁女童的躯体,只可观其背影,却永远无法观其面容,身在一座府邸之中,周遭喊杀声拼杀声不绝于耳。
此后三日,不论是上值验尸,抑或是下值歇息,她很少再去过问那两宗火殛案,也不再过问宋嵩的案子,仔细休养。其实,亦不是她不想过问,而是顾淮晏不允她查了。
很快便是冬至,大熙朝冬至祭礼,顾淮晏需要随行圣驾,随徽宁帝一同祭拜太庙。出行当日,景桃未及酉时便起身,早早相送。
迫近年关的大雪时节,外天的雪总是很大,景桃亲自为顾淮晏系好玄氅的颈带,两人靠得极近,景桃的身量仅抵男人的胸膛,为他系带之时,要暗自踮起脚尖,才可勉强伸手勾着他的颈部。
顾淮晏微微凝着眉心,桃花眸子里一片沉黯之色,眼神专注地凝着落在少女身上,唇角噙着惯有的一丝散漫笑色:“桃桃很快及笄了,对不对?”
景桃听出些端倪来了,耳根子微热,正要应答一声,他倏然握住了她系带的手,粗粝的掌腹刮蹭着她的手背:“祭礼后,有一段时日我要去瓜州外差,外差回来,我亲自给桃桃办一场及笄礼。”
景桃心下微讶,不过是及笄罢了,何至于如此隆重,正要相驳,却见顾淮晏垂落鸦睫,眸色深了一深:“我不在的这一段时日,劲衣使会护卫桃桃,桃桃不论听到了什么,有什么事欲问,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他将她手掌贴在他胸膛上,隔着几层棉绒衣物,景桃能感知到他震动的心跳声,同时,她觉得顾淮晏的话有些奇怪,至于是哪处地方奇怪,她又琢磨不出来。
临走前,在一片白茫茫的雾凇里,顾淮晏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桃桃,要相信我。”
景桃眨了眨眼,想起顾淮晏刚刚所说的去瓜州出外差,微微惑然:“侯爷,在瓜州的差事可是有要紧事?”
顾淮晏淡淡地笑了笑了,劲韧结实的手臂一揽,将她摁入怀中,缠绵的吻落在她额庭处,如一枚蝴蝶吻在春日花萼,触感既是绵轻,且又温柔。
顾淮晏携同徽宁帝前去太庙祭拜,数日回銮后,临去瓜州前,顾淮晏并未回私府,侯府也未收到他的丝毫风声。
随扈禹辰伤势已好,但早已不在景桃身边随护,分派在私府里的劲衣使,全是清一色的生面孔,面容漠冷又肃杀,纵使景桃亲自询问起来,他们的口风出奇地一致,称侯爷离京去了别州行差,差事很急,遂此才没回府。
景桃暗自猜想,顾淮晏之所以去瓜州,许是与大运河决堤和衍相相关,只不过,她仍是没有想通,为何顾淮晏如此着力于勘察此案,虽按原书当中所述,他的父亲楚国公与衍相乃是至交,加之顾家与衍家的夫人也是从小到大的手帕交,顾淮晏身为国公嫡子,要为衍相讨回公道,看起来符合情理——
但梦中的情境告诉她,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小仵作的记忆会出现在衍相的身影,顾淮晏又执着于彻查衍相七年前督工大运河的案子,两桩看似不太相关的事体里,皆是出现在了衍相一人。
小仵作与衍相,或是另有某种隐秘的关联?
景桃每要往下深想,脑子便会蘸染上一片剧烈的疼痛,记忆迷雾重重,线索俨似断了线的纸鸢,消隐于意识深处,再无处寻觅。
景桃如此又过了两日,日后的某一夜,私府处忽然有人来谒,拜帖之人是兰芷。
自从第二宗火殛回魂案结了案,尹三爷尹遇和兰芷无罪释放,经此一事,尹遇对庆元侯府彻底心凉,他依靠在钱庄的存银,在京中开了一家陶物手作铺子,里边什么都有,实用之物有之,如膳具妆具,观赏之物有之,如绣屏瓷瓶云云,尹遇手艺颇佳,兰芷也跟随他,帮忙打下手,两人很快将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景桃与兰芷交情很奇异,两人唯二的交情,一是在公堂处,二是在牢狱处。
不知为何,看到兰芷会亲自来拜谒她,景桃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之感。
大概是,兰芷的原姓为衍之故。
沏茶过后,兰芷细细打量了景桃一眼,眼神凝聚在她的五官面容之上,少女的眉眸鼻唇,无一处不承袭着故人的身影,初次在公堂之上见到景桃之时,兰芷便暗自震愕,少女的面容,怎的会与承旭叔如此肖似,虽然少女的五官纤弱楚楚,但眉宇里透着柔韧的英气,与故人乃是一脉相承。
再次见到景桃,是在刑部暗牢,每见到一回,都让兰芷确信了好几分,她试探性地出声发问:“听闻景姑娘原先是在恭州府衙当差,不知姑娘是何地人士?”
景桃摇摇头,浅笑道:“我是师傅收养而来的,记事起就在府衙里习仵作一职。”
听闻“收养”二字,兰芷眸心一闪:“姑娘的师傅,可是景知远?”
受到肯定的答复,兰芷道:“那么,姑娘可有问过你的师傅,你的身世?”
问过景桃身世的人,并不算少,顾淮晏问过她的身世,国师有巢问过,尤玄霖也问过,甚至仅有两面之缘的兰芷也开始问。
景桃心中生起了疑虑,难不成小仵作的身世并非孤儿?她又想起近些时日的梦境,那一位峨冠博带、衣袂俊朗翩然的男子,众多身着玄绣劲衣者手执着长刀,称他为一声“衍相”。
景桃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拨拢茶盏的手指,稍稍一顿,她浅啜了一口茶,谨声说:“师傅说我是在恭州某处村墟里拾来的,那一年村墟闹了峻重的涝灾,生灵涂炭,诸多人家无暇及顾,一夜间,恭州多了不少遗孤,许是我的位置较好,刚巧师傅来了,遂是收我作午门子弟。”
兰芷面色掠过一丝凝重:“七年前大运河决堤,瓜州等沿江州府首当其冲,运河周边不少水系迁延恭州,恭州虽地处中原以西,但也遭致了洪涝之灾。不过,恭州遭致洪涝,是在六年前,比瓜州等州府要晚一年。”
“而第六年,刚巧发生了一桩大事,衍相发现尹家、宋家两家人贪墨,克扣拨冗筑河堤的官银,中饱私囊,他身为总督头,一封清君侧的折子上书于皇帝,帝大怒,认为衍相有谋逆之罪,那一年的丞相府,上下数百号人丁遭致抄斩。”
景桃越是听下去,原是轻跃的心脉渐渐沉下了下去,不知名的钝痛如喷涌的春潮,呈汹涌之势席卷而来。
一些碎乱的记忆,冲上了脑海,一举搅乱了她的思绪,六年前,刚好也是她被景知远收留在恭州府衙的一年。
六年前,丞相府被抄斩,小仵作刚好也是在那一年被收留。
这难道是巧合么?天底下,为何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不知为何,景桃的眸眶泛着热意,呼吸一阵抽搐,心脏陡然漫上了一片痉挛的疼楚,可她咬咬牙,硬是忍痛忍了下来,凝声问道:“这些事,师傅没有告诉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兰芷觉察到了景桃的异况,但她没有安抚,仅肃声道:“我是衍家女,丞相府遭此大劫大难,皇帝被猪油了蒙了心,加之楚国公亲自带着劲衣使前去抄斩,而该杀的宋、尹两家人逍遥法外,这般的屈辱,我比谁都记得清楚。”
兰芷又道:“衍相有一位千金,讳单字清,病体孱弱,深得衍相宠爱,在丞相府遭袭那一日,她原本也该命丧锋刀之下,但有个下人救下了,一路逃亡。曾前听我长辈的一位暗卫说,那位千金似乎沦落至了恭州,死生未卜,长辈们认为那位千金病娇体弱,是活不久的。”
沦落至恭州?
衍相的女儿,去了恭州?
“噢对了,忘了提及一个细节,”兰芷柔和了眉眸,口吻状似无意地道,“衍相在女儿满岁宴上,承办过一个盛宴,那个宴会叔父带我去凑过热闹,那年我也才五岁左右,种满了扶疏的桃花,衍相给女儿专门赐过一个小字,名曰桃桃。”
此话如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在景桃身上落下。
在这个世间,唯一会叫她桃桃的人,只有武安侯。
而桃桃,居然是丞相府千金的小字。
这难道也是巧合么?
顾淮晏是楚国公之子,他不可能不晓得衍家千金的名讳与小字,明明知道了,为何还要唤她桃桃?桃桃是千金的小字,而景桃只是一介平民孤女,他这般唤她的话,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衍家的千金,讳曰衍清,衍清,衍清,衍清……
愈是念叨这个名字,景桃愈是头疼欲裂,体内的哀恸更深,太阳穴突突胀跳,几欲呼吸不过来。
她好像……想起来了。
一众劲衣使包抄了丞相府,府内下人难逃死罪,前院中庭后园,喊杀声、哭闹声、刀剑相击之声自四面八方涌来,这个叫做衍承旭的名字,把她温柔地抱了起来,递交予一位乳娘的婆子,命她们逃出京城,逃得越远越好。
年幼的小姑娘听到那些可怖的喊杀声,俱是吓哭了,稚嫩小手紧紧捏住了衍承旭的袖袂,不让他离开。
男人眉眸如远山清雪,眸色极是温柔,指腹轻轻刮蹭去她粉颊上的泪渍,轻声道:“桃桃别哭,眼睛哭肿就不好看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敛住泪,她对丞相府里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不明白受人敬仰的爹爹为何会获了大罪,不明白那些只杀坏人的劲衣使,竟然要来杀爹爹,可爹爹是个好人啊,好人为什么要被好人杀?
小姑娘厘不清此中计较,眸眶哭肿,小小的包子脸充溢着不舍:“爹爹不要丢下桃桃,桃桃要跟爹爹一起。”
衍承旭眉目笑意益深,伸出了修长的小指:“爹爹答应你,绝不会丢下桃桃,桃桃跟秋嬷嬷先去恭州玩,随后爹爹会来找你。”
小姑娘信以为真,跟衍承旭认认真真地拉起了勾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可是,小姑娘到了恭州后,却没再见到过衍承旭,她在衍家的记忆成了一个断片,被人为抹煞了去,她成了景知远的徒弟,景桃。
师傅说她是捡来的,可是,后来师傅又让她上京城了。
……原来,景桃就是衍清。
景桃得出此论,脑中“轰”地一声炸响,思绪一下子就乱了。
“啪”地一声,她的袖袂不慎拂扫到了桌面上的茶盏,杯碟一个滑落,砸在了地面上,顷刻碎裂了去,透绿的茗茶茶汤溅了她裙裾一身。
衍承旭清隽胜雪的面容,在她眼前一晃而过,血腥与妇孺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她看到他被一刀穿了胸口,倒在了血泊之中,那一夜,京中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幕厚重至极,小姑娘坐在离京的马车上,回眸看着京中正在视域里,褪成了一片远山淡影,黑沉沉的长夜里,她看不到任何光,可是她还是心持一丝希望,觉得爹爹没有诓骗她,爹爹会来与她相聚的。
景桃怔然地看着虚空,眼神涣散了,泪没来由地滑落下来。
此处是武安侯的私府,是楚国公之子顾淮晏的府邸,楚国公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衍承旭。
而今,她却是在杀父仇人之子的府邸里,苟且安生,享受顾淮晏给予的一切照拂。
景桃的指甲掐在了肉里,指甲陷过于用力,慢慢拧出了血。
听闻茶杯碎裂的巨大动响,裳婶和白露急急赶了来,见到景桃面容苍白到了极点,眼神极为漠然,但却流着眼泪。
景桃低喃了一句:“都是谎言。”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