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众人面目瞠愕,低声非议纷纷,桑念敲了一回惊堂木,那些低议之声适才逐渐消歇。
门扇之外有冷冽雪风拂来,案台之上的烛火扭来扭去,傅氏教那雪风一拂,如被刺骨锋刀刮在身上,她不堪一击似的,羸弱的身子骨皆在轻颤,双手吃劲地支地,屈身道:
“喜儿姑娘之所以被害,罪咎全在罪妇,谋策系罪妇所出,与隐儿、放儿根本无涉,罪妇愿顶全部罪咎,恳请青天大老爷能开恩,网开一面,放两儿一马!”
傅氏言辞极为剀切,语罢,身躯伏得更低,额际几乎抵在了冰凉的地面之上。
傅氏是受过刑的,遭了夹枷的手指一片血红,皙白的指腹处,血团与伤痕糅合于一处,但她脸上毫无痛楚之色,眉眸之间门一片硬然之色。隔扇之外,尽是大雪纷飞,天色又是昏暝又是幽暗,衬得她身上的素衣益发苍白,身形益发纤弱。
一个本该颐养天年的母亲,而今受此重刑,想想皆是让人心内发嘘。
在开审之前,京中已经传有傅氏携子害人、三人锒铛落狱的流言,民怨极为沸腾,斥责傅氏不知检点、不守女德,且与嫡子扰乱妻纲,唆使四子残害百姓,一律要求重惩重判。
但傅氏终究是出身将门世家,母家是镇远将军一系,傅将军乃则三朝元老,英年追随过先帝与先帝生父抗敌北地蛮夷,立下赫赫战功,像这种将门世家,尤其是英雄子女,审判发落极为艰难,若是判得不好,镇远将军那边不大好交代。
若是判得轻了,止不了沸腾的民怨,百姓会怨官府,日日皆有一拨人朝着府衙扔臭鸡蛋和烂菜根;若是判得重了,则是会让镇远将军颇有微议,镇远将军深得先帝与圣上之器重,手握重拳,判刑一个不慎,就会遭了将门的怨恨,那京兆府全员的项上人头,怕是都会不保。
桑念握着墨笔的手,隐微渗出了细细一层汗,缓了很久,适才道:“喜儿遇害一案,你和世子爷、四爷皆是逃脱不了干系,夫人若能老实交代案情始末,本官自会如实供述罪状,上书三法司,三法司届时自会量刑定罪。”
傅氏开口说话,语气由起初的羸弱,转而变得冰冷:“一切皆与隐儿、放儿无关,溺死喜儿的人是罪妇,放火烧院的人也是罪妇,大老爷判刑定罪,只消判罪妇一人的罪,莫要牵涉无辜之人。”
桑念抚了抚眉心,傅氏固执得很,把罪咎大包大揽,若是与她正面硬抗,怕是她绝不会讲真话,他只得从另一个切面入手,话锋一转,问道:“本官从头问起,夫人为何要假死?”
此问深中肯綮,戳中了傅氏的痛处,她垂落眼脸,眸底暗藏着汹涌的怨艾之色:“罪妇已与夫君离心,欲和离而不得,更不能告夫弑夫,为了逃脱夫君掌控,罪妇只得出此下策。”
景桃听罢,心头一跳,傅氏原先竟有主动和离的打算?
傅氏此言一出,官堂之上又是一阵纷纷议论,大伙儿面色一派不可置信的骇色。
傅氏年逾天命之年,都一把年纪了,居然欲要与庆元侯和离?怕是疯了!
先且不论她的母家是否收留她,单说世人会如何看待,大熙朝的妻纲繁冗厚重,嫁夫从夫,夫死从子,女子成为高门宗妇,便有相夫教子之责,傅氏为侯爷生养四个儿子,四子皆无功名,在京眷之中是要被非议的。
傅氏不仅没有教好儿子,还不守妻纲女节,不循从三从四德,竟得妄生和离之心?
和离一事是两家人的事,极是困难,在大熙朝的刑狱史书之上,几无女方能成功和离的例子。一旦和离,免不得要对簿公堂,纵使离了,按大熙朝的律例,女子成了有罪之人,仍须流徙二年。
入狱乃是污点,流徙更甚,加之朱颜已逝,恢复自由之身,哪家名门望族又敢接她去当续弦?还真是惹人贻笑四方。
桑念亦是觉得和离之事颇为荒唐,但他是官,心中自有一杆秤,循话继续深问:“为何要和离,夫人可愿意细说?”
傅氏原是垂落的眼睑,此际缓缓抬起来,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桑大人,您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但您不曾娶妻,更不曾怀胎育子,”她看向桑念的眼神有一霎地锐利,“桑大人觉得自己能够对一个人妇人母的心酸感同身受?”
桑念一噎,下一瞬说道:“身为人妇守妻纲,相夫教子勤治家,乃是宗妇天经地义之责,世间门的女子既是这般做的,夫人乃是高门千金,在嫁入侯府之时,更应有这种觉悟。”
傅氏只觉得此话甚是好笑:“官爷在搜罗侯府物什之时,可有翻阅过庆元侯府近十年以来账册?
“府内一切吃穿用度,皆从罪妇嫁妆里出的,夫君虽有上京陶器商之名,但基本干得都是些赔本生意,他不思进取,且善于好逸恶劳,罪妇在嫁入府内之前,夫君好吃好喝供着罪妇,可嫁入府后,便是另一副嘴脸。”
“夫君日日来寻罪妇支钱,连婆母也命罪妇把钱财和田产全部交出去,交付予夫君管理,起初,罪妇支了一半,原以为夫君是要做营生的,结果,夫君买他的陶器名品,买他的姨娘,建造他的天青斋,把这些玩意儿当祖宗似的供养。
“罪妇的钱财越支越多,时而会入不敷出,婆母从不会说一句夫君的不是,只会训斥罪妇无驭夫之术,治家不严。后来,罪妇渐而明白了什么,夫君的侯位只是一个空架子,夫君瓶无蓄粟,坐吃山空,也不曾谋过一官半职,夫君之所以愿娶罪妇,无非相中罪妇的家资。”
“罪妇晓得这一点,不再愿支钱了,可倘若罪妇不同意,夫君动辄拳脚相加,夫君说了,罪妇的钱财全是他的,这些钱财理所应当任他驱使,这让罪妇极为寒心,此则意欲和离的第一处地方。”
“第二处地方,即为子嗣。罪妇不大争气,未能给婆母争下一个嫡出长孙,婆母和夫君,从不曾予罪妇好脸色,加之夫君的后院日益壮大,争宠之风渐盛,罪妇原无意掺和,但数回被牵扯其中。
“喝药堕胎有之,诬陷外放印子钱有之,侍奉冷茶有之,婆母置若罔闻,夫君坐视不理,偌大的侯府之中,罪妇无处诉苦,吞声隐忍,此则意欲和离的第二处地方。”
傅氏每说下一句话,桑念的容色便是深沉一分,其实殴打宗妇、花宗妇的钱财,在京中不少纨绔子的家中,并不罕见。
又听傅氏继续说:“因钱财褫夺、子嗣不出之故,罪妇在侯府里并无安身立命之处,心中和离之心更甚,一心早日盼着回到母家,但因为领养而来的隐儿,以及哺育放儿之故,罪妇不得不延宕和离之念。
“罪妇原想着,这一桩姻缘,有两个孩子维系,夫君至少能有所长进。但姨娘善妒,且野心昭彰,尤其是育有三爷的三房,对封荫爵位虎视眈眈,没少欺压隐儿和放儿,遇儿不争不抢,但他的生母生前一直迫他争位。
“让罪妇极为寒心的是,三房构陷隐儿、放儿欺侮遇儿,害得遇儿落水,夫君居然信以为真,狠斥罪妇一通,也将隐儿放儿关了禁闭,且在封荫的折子上写上了三房的名字。”
“自那时起,罪妇心灰意冷,已不再对夫君抱有任何期待,和离之心已决。”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桑念问道:“那夫人是否对夫君提过和离?”
傅氏道:“提过不止数回,夫君当然死活不同意,起初他会好言相劝,请三房对罪妇致歉,又用甜言蜜语来哄罪妇,拿隐儿、放儿作挡箭牌,又拿婆母来劝说。
“但罪妇和离之志已决,隐儿那时刚刚成家,但已能自立,放儿刚上国子监,读书钱财罪妇供得起,可将他带回母家好生抚养,纵使离了夫君又如何,罪妇一样能活得堂堂正正。”
“后来,罪妇已将和离之书拟好,放置在夫君桌案上,命他签字,夫君不同意,将和离之书撕个粉碎,当场嘴掴罪妇,殴打完之后,又抱着罪妇忏悔,称自己会改过自新。夫君说自己会悔改,此话罪妇已是听了无数回,听得耳朵出了茧子,已不再信任夫君的任何说辞。”
“用和离之书的法子,并没有用,罪妇只能为自己另谋出路,千般思量之下,决意假死,让夫君以为罪妇死于火殛,但不可死无全尸,让官府验察发现了端倪,计策就会败露,情急之下,罪妇只能铤而走险,去寻一个替死之人。”
通篇说辞,丝毫未提及尹隐和尹放,罪咎全包揽在自己身上。
大堂里,阒寂无声。
桑念凝声发问:“既是如此,夫人是如何寻此替死之人,火殛那一日,又是如何纵火犯案的,不妨细细交代一回。”
“早前罪妇去过一回喜来顺客栈,听闻掌柜的表侄女亦是遭罹瘢痕之疾,身量与罪妇肖似,罪妇留心那个表侄女,后来知道其名曰喜儿。罪妇差人寻个由头,以假借购置蜜煎的幌子,在火殛那一日,约莫未时二刻,将喜儿拐入柴房。”
“待入夜戍时牌分,罪妇有意遣散下房丫鬟,差人将喜儿绑在清雪院的内室里,那时罪妇刚服用药浴,见喜儿有清醒之态,唯恐其逃脱,遂是将其掐颈溺亡。
“确信喜儿已死,罪妇将其放置在床榻上,浇了桐酥油,待戍时三刻,旋即纵火,只是,罪妇不曾预料,夫君的渊竹阁竟会率先着火。那时罪妇生了疑,但为了保命、不坏计策,只能先从后院的角门里逃脱,暂歇于老太傅的城北草庐。”
桑念揉摁着眉心,看了景桃一眼,景桃悟过意,她自皂隶身后绕出,在傅氏近前站定。
“喜儿是夫人杀死的?”
“是。”
“夫人药浴那一夜,兰芷与朱颜二人前来服侍,夫人若是想害人,只得等兰芷离开才是,但兰芷说她戍时二刻还在清雪院服侍夫人,既是有外人在场,夫人又如何害人呢?”
“兰芷确乎是来清雪院服侍罪妇,但刚及戍时,被罪妇遣去外院晾晒换洗衣物了,晾晒衣物也能算是服侍,兰芷在外院服侍,罪妇在内院溺死喜儿,二者并冲突。”
“官府调查过,那夜戍时三刻,恰是三爷梦游外出之际,兰芷回府之时发现三爷人不见了,四处寻觅,巧见尹四爷出入过夫人的清雪院,这又当作何解释?”
“府内有请夜安的规矩,放儿虽是性子纨绔了些许,但心底仍是一片孝心,他给罪妇请一个夜安,极是寻常。”
“刚提审过尹四爷,四爷说那夜他晚归,丑时才归家,夫人却说戍时少爷就回来了,官府该信夫人,还是该信四爷?”
傅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景桃:“官爷刚刚在诓欺罪妇?!”
其实兰芷不曾见过四爷出入过清雪院,是景桃有意这般引导,三言两语试探傅氏的反应,倒是让傅氏咬住了钩子。
景桃浅浅地笑了笑:“夫人,兵不厌诈。”继而她话锋一转,“溺死喜儿之人,其实是尹四爷,是也不是?”
“不,不是放儿!”傅氏眸底掠过了一丝惶乱,矢口否认道,“放儿他什么都没做,就请了夜安罢了!是罪妇,罪妇溺死了喜儿!”
景桃对桑念道:“将四爷再请来。”
而傅氏被押入耳房,不准吱声。
尹放很快又被请来,双膝跪伏在公堂上。
景桃道:“四爷,老夫人已经交代了事况,你杀了喜儿却不供认,罪加一等!”
一抹错愕震颤之色浮现在尹放的眼底,他剧烈地晃着脑袋:“不可能,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不是我!”
尹放面容强作镇静,但心底已是掀起了万丈狂澜,母亲答应过他的,绝不会将他供出来,母亲会将所有罪揽在她身上,绝不会牵涉到他的,母亲怎么会把他供出来!这不可能!
甫思及此,一滴涔涔冷汗,自尹放的额角处滑落下来。
正藏在耳房处的傅氏,听闻此话,知晓景桃要用什么计策了,她又惊又急,想要出声急喊尹放不要招供,但被叶羡槐一手掐了哑穴,这会儿子,傅氏什么话也道不出了。
景桃的视线落在了尹放的左手处,他的左手手掌处一直缠着白色纱布,之前称是救火时被梁木蹭伤了。
景桃饶有兴味地观赏片刻,且道:“四爷,今次天时稍热,不妨把伤口处纱布拆开,给它透透气,如何?”语罢,她朝劲衣使使了个眼色。
“不可,不能拆!……”
尹放极度惶然,欲要挣扎,但手腕处的纱布三下五除二就被拆开了去!
纱布散落,少年的手掌心,哪有被火殛烧灼的伤口,但迫近掌心边缘的地方,缺了一小块肉。
似是被什么人用牙齿狠狠地咬下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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