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一寸见长,豁口呈人齿之状,血淤暗红,且血渍凝结成团,伤口周遭覆有暗色挠痕,”景桃话声淡淡,娓娓地说道,“四爷,此伤乃是喜儿的咬伤,是也不是?”
一听“喜儿”二字,尹放眸瞳皱缩,遽地欲要将手掌敛缩回去:“我不知道!不是我,是母亲干的,是母亲溺死喜儿的,不是我……”
近乎惶然骇惧,颤瑟的话辞从他苍白的唇中断断续续吐出,他的手被劲衣使强硬地摁在低空之中,丝毫也不得动弹,空气俨然充溢着利齿,咬啮在他的伤处,一阵侵骨蚀肌的疼。
藏在侧屋耳房处的傅氏,听得悄然堕泪,她愿意担责是一回事儿,但她的儿子顺水推舟将她背负污帽又是一回事儿,她干燥的手指紧紧捏在木枷之上,手背处泛起一片青蓝筋络,似是隐忍着什么。
叶羡槐静静立在身侧,瞅见傅氏泪糊糊的面容,她眸色一刻黯然,摸出了素色帕子,递与傅氏。
“火殛那一夜,戍时牌分,你提前了一个时辰回府来接应老夫人,凭朱颜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致喜儿于死地,而老夫人不能弑人以蘸染罪咎,以世子爷的想法,谋害喜儿一事,自然而然落在了你身上,并承诺你一定不会受此牵连,你信了此话,就对遭致绑缚的喜儿动了杀心,是也不是?”
“对、对,一切都是大哥唆使我干的,我是被迫的,我对喜儿本无弑害之心……”
“可你起初没打算溺死喜儿,只想掐颈使她窒息,但正是你的掐颈,让喜儿恢复了意识,她恢复清明之后,在挣扎过程之中,挠伤了你的手背,还在你手掌处咬下一块肉。”
景桃审视着尹放的面容,一字一顿,“你气急败坏地松开手,让喜儿逃开了,情急之下,你看到了老夫人内室里的药浴木桶,怕她尖叫呼救,你抓住喜儿将她往木桶里一杵,溺死在了药水里,是也不是?”
“不,我没有这般做!……”
尹放额角处渗出了黏腻冷汗,堂内拂扫来一串冷厉的风,寒意从头顶径直冻结至脚下,他已不是第一次在公堂之上受审,加上此回,一共三回审查,前两回他皆可维持镇静泰然。
但此一回,他从未如此慌乱无措过,对方言辞一针见血,字字句句深中肯綮,如密不透风的罗网,严严实实捆住了他,他心脏狂跳不已。
尹放的话声都是颤的:“我是夜半丑时才回府的,更何况,那一夜我还在御街遇到过侯爷和官爷,打了个照面,我既是在那处潇洒,又何来的犯案时间?我有人证自证的,火殛前,我都不在府中,侯爷和官爷皆是人证!……”
“不错,那一夜,我的确在御街处见过四爷,但四爷莫不是记岔了,侯爷与我皆能作证你酉时不在府内,可不能作证你戍时不在府内,是也不是?”
景桃微微屈身,与尹放平视,道,“四爷,你初审的供词里,提到了好几位爷,官府已经将这几位爷都请来了,据他们述供的证词,你们原欲去逛花楼,但在戍时,你称家中有事,提早打马回府了,是也不是?”
尹放听至此处,面容上的血色尽褪,他结交的这几位爷亦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之前他分别给他们送了封口礼,命他们道,若是有官府问起他的行踪,一律说夜深丑时回府。
但目下,景桃将这些纨绔所述供的案状,逐一呈现在尹放面前,尹放每看下一个字,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
纨绔子弟又不是贞烈之辈,比起他递送的封口之礼,性命更重要,官府一提牵涉命案说要用刑,他们便什么都招了。
“……我,我纵使是戍时回府,又当如何?我之前都提过了,我只是负责纵火与护送母亲逃离,其他多余的事儿都没干!再说了,我确乎被喜儿咬伤了,但是她咬伤我的,我情急之下才……我真的不是有意害人……”
景桃听了,只是摇摇头。
尹放前言不搭后语,起初指使傅氏害了喜儿,接着变了话辞,说是尹隐唆使他害人,最后又称自己不是有意害人,仅是出于自危……
审问至此,毋需再去详细审问他,眼下,这个人已是黔驴技穷罢了。
景桃退回至皂隶边侧,跟桑念示意了一下,桑念悟过意,吩咐端木庆去了画押和状纸,一举扔在了尹放面前,命他道:“诸多人证物证俱在,你狡辩已是无用,且坦诚招供罢。”
白毵毵的状纸,恍若雪崩砸在尹放身前,近侧一位衙役也拿了画押用的红泥木匣,置在了尹放手肘一侧。
偌大的公堂之上,一片阒寂无声,傅氏在耳房里听得个一清二楚,她原是止住了泪渍,眼下,眸眶再度湿润了,官府所搜集到的人证、物证俱全,厘清案情关节,全然没什么可以辩驳的。
人是尹放弑害的,固然不错,但尹放是受了尹隐唆使,同时亦是为了保全母亲的自由,才对喜儿动的学的年纪,却成了他人手中出鞘的刀刃。
万般催迫之下,尹放终究还是招了。
傅氏心中潜藏着莫大的悲戚,眼睁睁地看着尹放被押了下去,脚镣撞击脚踝的闷声入耳一片凄冷,他在被押出府时,忽然回了一下头,朝着侧耳房内阴鸷看了一眼。
傅氏与他的眼神,两相对峙上了,她看到尹放眸中的厌恨与怨色。
外间天寒,夜色下的檐灯烛火消退,远空蓄起了云团,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少年身影单薄,成了一块沉郁的墨点,风拂起,扬起了他脚踝处的囚衣衣袍,手掌的绷带脱落,露出了触目惊心的咬伤血痕,血块已经凝冻住了。
傅氏不敢与相视,默然垂下头,她以为不多时她会再被押上公堂,按罪画押,殊不知,景桃仍是让她静候于耳房,且命人将尹隐宣入公堂。因叶羡槐并未解开傅氏身上的哑穴,是以,傅氏还不能言语。
尹隐跪伏在青石地面之上,冷雪疯蹿卷入,冻得他面容极为孱白,但他的身躯挺得硬直如松。
尹隐是三人之中最为淡定沉寂的,神色不乱不慌,许是知晓自己死罪难脱,他在回答官府的问题时格外从容自若,爽快地认了罪。
“侯府里,父亲昏聩无能,姨娘心肠歹毒,祖母仙逝前亦处处觊觎母亲财资,母亲日日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罪民欲助母亲脱离苦海,遂设下一计,让母亲以假死之势,借用大火为幌子,瞒天过海,自此让母亲隐姓埋名,以自己衷情的活法渡过一世。”
桑念只觉此事极为荒唐:“你身为长子,同时也是侯府的当家,不好言劝和也就罢了,居然唆使幼弟谋害人命,纵火焚宅,使无辜人命替傅氏假死,又让三爷蒙冤,兹事损人又不利己,私德败坏至极!”
还不知悔改,毫无悔罪的态度!
语罢,桑念怒其不争,直截了当地扔了一块筹子下去,两位皂隶执着打板踱步上前,两块硬韧的竹板,接连鞭笞在尹隐身上!
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一阵心惊肉跳的抽打之声,尹隐纵使做好了遭刑的准备,但皂隶皆下了狠手,他身上很快皮开肉绽,肩背剧烈地颤了一颤。
傅氏从布帘的罅隙看过去,看得觳觫一滞,儿子身上的衣物皲裂开去,肩颈上满是抽痕,新伤旧伤交替叠加,身上全是臃肿的紫黑瘀伤,几乎没一处是好的。
傅氏委实不忍卒睹,惊惶地欲离起身来,但被叶羡槐一举摁回了坐凳上。
尹隐身罹莫大的疼楚,但他的背脊仍是硬直无比,他抿了抿蘸血的唇,唇色苍白,他默了一会儿,才道:“罪民觉得自己没做错任何事。”
端木庆正欲念一声“大胆”,却听尹隐缓声说道:“罪民十多岁起陪侍母亲,因是养子,那时母亲亦是才二十岁出头。
“因无法生育,长房在府内毫无地位,人丁低落,别房姨娘因要争宠,日日来欺压母亲,拿子嗣压母亲一头,父亲又非良人,从不体察母亲的难处,在母亲遇难之时,他只会熟视无睹。
“母亲是一个女子,府内一切琐碎要务皆要她管制,一切财政支出她也要操持,家中一切财政来源,皆是她的嫁妆和她屋宅田产的租税,其他人,父亲、祖母、姨娘、子女、人丁等人,府内上下百来张嘴,皆靠母亲一手嗷嗷待哺。”
尹隐谈及自己的养父和祖母,带血的唇噙起冷蔑的笑色,“父亲是何其的窝囊啊,纵使封了侯位又如何?他的那些功绩全不是他自己的,依靠着不干净的势力和母亲的母家,他才得以积蓄威名。
“偏偏这样一个只顾败家的窝囊父亲,有了一个强势又市侩的母亲,也就是祖母,祖母觉得父亲一切都是好的,觉得母亲都是不好的,祖母看不起母亲的出身,觉得镇远将军府不及书香门第,祖母让父亲娶了母亲,无非是相中了母亲的家财以及人脉,好以后为父亲和子嗣的仕途铺路。”
尹隐抿了抿嘴唇,嗓音更是沙哑。
“母亲嫁入侯府三十多年,为妻为母,尽司己职,但依旧被磋磨被辜负,”尹隐抬眸直直逼视桑念,字字千钧,声似雷霆,“试问一个女子的芳华,又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门外风雪之声暴涨,门帘与帷幔飘摇,青石泥阶处,铺满了碎屑般的雪沫子,雪噼里啪啦,深深砸在廊庑之下,如蚕食桑叶,是那样惹人心底不安。
公堂上,众人静默阒寂,默不作声。
一种疑窦在众人心底种下,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不太确信自己心中冒出来的揣测。
景桃往耳房的门帘处看了一眼,耳房处,傅氏潸然泪下,扑簌簌的泪接连打湿了白襟,她生着一张美艳又英气的面容,娇靥如画,肤如凝脂。
初嫁侯府之时,俨似一朵不畏风吹日晒的娇花,可时而久之,养在深闺之中人未识,稚龄时代憧憬的琴瑟和鸣,被无数次蹉跎取而代之,渐渐人老珠黄。
出嫁不久,尹峰送与她一只浣声明月螺,说把明月螺放置在耳侧,可闻明月松涛之声。
她永远都记得,第一回把明月螺放在耳畔,尹峰立在他身后,他的手背温柔地贴在她掌心处,她确乎听到了有仙乐,自明月螺的深邃处隐隐飘来,松涛之声在她耳畔处初绽,是情动的声响。
情动也只是驻于那一刻,打从尹峰纳了姨娘、广开后院后,她再也听不到明月螺的松涛之声。
纵使有时尹峰会来院内临幸她,但他看她的眼神,已经与看一坨砧板上的肉无甚区别。
是的,男子总是喜新厌旧的,她总会老去的,而无数生得娇美的年轻女子,如雨后春笋争先冒出头来。
但尹隐是个例外。
这个只比她小十岁的养子,不爱读书,在弱冠那一年,受祖母威逼利诱之下,勉勉强强中了举子,又考了一回会试,会试拢共三日,三日结束后,他率先跑来寻她。
那时祖母尚还在世,她并不看好尹隐,反而重用二房的庶子尹弈。遂此,尹隐也不用去向祖母问安了,直截了当来清雪院里寻她。她忧心尹隐的会试,忙给了纸笔,让他把策论和史论拟写给她看看。
然而,尹隐没写策论,只说:“我不想做题,交了白卷过去。”
她极为讶异:“没写策论,那你会试这三日做了什么?”
尹隐从背后摸出了一轴绢画,铺展在她面前:“我这三日都在画娘亲。”
绢布白底,稠墨为引,毫笔一派轻描淡写,却把画面上的女子勾勒得生动形象,一身鲛纱宽心齐胸襦裙,妩色极是淑美,笑容亦然可掬,荣华绝代,那是仅有十六岁的傅氏,芳华才露尖尖角。
傅氏震愕,戳着少年的鼻子:“你不好好应试,画娘干什么,疯了不成?!”若是让祖母晓得了,非得让家丁抽断他的腿。
少年却是抓住了她纤瘦的手,五指与她的相扣,温度烫人:“因为喜欢娘亲,所以就画了娘亲啊。我不喜欢会试,我喜欢娘亲。”少年看着傅氏,“我今岁弱冠了,到了适婚之龄,我会对娘亲很好很好的。”
他把画推至她近前,让她的掌心紧贴他的胸膛,哑声道:“这是我给娘亲的吉礼,娘亲收了,我就会对娘亲这一生负责。”
傅氏自然没有应承,见他这般荒唐,当时没忍住脾气,给了他几嘴巴子。但他送得那一幅画,却被她收纳在了清雪院的左厢房里,那里的画,全是尹隐送与她的。
尹隐的水墨画技如此之好,她颓败的朱颜,在他的画中重获了新生。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