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聿沉默地坐着,双手绞在一处,用力到发白。
穆遥不理他,也不催他,把温着的药粥取过来,用木匙喂他吃。齐聿木木地吃两口,“你想让我去吗?”
“不想。”穆遥道,“我们齐相在戒药,留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那你为什么要同我说?”
“这是赵夫人下的第三回帖子,你如今是太傅最得意的门人,若一直不理,于你名声有碍——何况夫人已经说了,让你主持冥祭,原就是为了护你的名声。”
“那你为什么不想我去?”
“我管你什么名声——”穆遥扑哧一笑,“我们齐相长命百岁地同我去西州,才是我的念想。”
齐聿原本难掩焦虑,被她一句话哄得瞬间消融,难以言喻的甜蜜从心底里生出,“真的?”
“当然。”穆遥又喂他吃一口粥,“我们齐相若乐意,立时便不要管中京这一堆破事,咱们立时回西州。”
齐聿面露神往,“我想去西州。”
穆遥喂他吃完最后一口,“会去的。”
粥里掺了药材,齐聿吃完又有些倦怠,搭在穆遥肩上昏昏欲睡,“穆遥,让我去吧。”
穆遥无声叹一口气。
“声名不重要——老师冥诞,于情于理于心,我总不能躲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在穆遥以为他睡着时,齐聿极轻声道,“但是我有一点害怕。”
穆遥指尖一紧,“怕什么?”
“我怕……我去了,就回不来。”齐聿动一下,从肩上滑入她怀里,用力贴住,“穆遥,我一步也不想离开你。”
“你在说什么胡话……”穆遥皱眉,想训斥他,耳听他鼻音粘腻,想是这人病中娇气,又忍了,张开手臂抱着他,“冥祭至多一个时辰,我让人去接你。”
齐聿“嗯”一声,“你来接我。”
“我们齐相当真娇娇子。”穆遥含笑抱怨,“好,我去喜山接你。”
……
齐聿在别院金尊玉贵地又养了一日,冥祭日到来。田世铭亲自到别院来接,见齐聿风吹欲折的模样着实可怜,面上半点不露,只同穆遥道,“赵砚他们已经过去了。齐相交于我,祭祀完亲自送回来。”
穆遥正往手炉里添炭,闻言回头,“冥祭带着侍人不成体统,我可把人交给冠军大将军了,务必一步不离跟着。”
“你放心。”田世铭同齐聿招呼,“齐相身上可好些?”
齐聿点一下头,“无事。”
“别听他。”穆遥道,“他身上毛病数不胜数。祭祀完绝计不许耽搁,立时把人送回来——有个好歹,我只问你。”
“只管放心。”田世铭说完,便去相扶,却被齐聿一手绕过,攥住穆遥衣袖。穆遥把手炉递给他,隔过厚厚的大氅扶他起来。
三人并肩往外走。到别院登车,齐聿坐在门边,一瞬不瞬望着穆遥。穆遥道,“冥祭我不能去,一忽儿去喜山接你。”
齐聿抿住唇,久久艰难点头,“我等你。”
穆遥一直目送马车去远,才沉重地叹一口气。余效文在旁道,“看前两回发作,我算的应是准的,再一回发作应还有二日之久,今日无碍,殿下放心。”
“我不是在想这个。”穆遥望着马车远影出神,忽一时笑起来,“同齐聿一处久了,被他带得疑神疑鬼。回吧。”
穆遥口里说得轻松,毕竟还是不放心的,心神不定地清理一回西州的本子,不足半个时辰便命人赶车往喜山,打算在山下等。陵园处空山寂寂,庶无人声,穆遥心下一沉,抓住一个看园子的门人,“今日故太傅冥诞,人在哪里?”
门人道,“原定的午时,府里来人,说齐相身子不适,要缓一缓,改在酉时。”
“酉时天都黑了,又不是周年,安排在晚上祭祀算怎么回事?”她发作一时,“去太傅府接齐聿——随便夫人怎么安排吧,冥祭齐聿不去了。”
带人疾奔一个时辰入城,到太傅府。门人认识她,看着她便笑,“殿下来了。”
“人呢?”
“都在里头呢。”门人喜笑颜开,“公子们好多年没聚这么齐,热闹着——殿下里面请。”
穆遥放下心,转念想此时威逼齐聿回去,不近人情,便往里走。果然外庭厅里一群人高声笑谈,穆遥入内,俱是故太傅门生,如今无一不是朝中栋梁——书院旧友七八人在内,却不见齐聿和田世铭。赵砚一个人在角落喝闷酒。
穆遥皱眉,“听闻齐相身子不适,他在哪?”
“没听说啊——”郑勇迎上前,“齐相几时身子不——”
“那你们怎么不去喜山?”
郑勇莫名其妙,“喜山陵园来人,说前日大雨,陵园道路塌方。大队车马无法通过。夫人命我等在此闲话,她带着齐相和田世铭从小路去私祭一回,聊表心意。”
穆遥渐觉不祥,“我刚从喜山来,何处塌方,我怎么不知道?”
赵砚从角落处摇摇晃晃站起来,“匆忙中消息误传也是有的——齐相和冠军大将军一处陪着夫人,不会有事。”
穆遥抿一抿唇,“去陵园。”出门打马便走,仍往城外疾奔,堪堪一东御街处,一群少年迎面而来,俱各一身骑装,应是跑马归来,当先一个看着极其眼熟。
穆遥心中一动,一勒缰绳,翻羽直欺到近前,横在那人马前。那人冷不防,马匹瞬间慌乱,就在那人身形不稳要滚下去时,穆遥一手制在对方马颈上。
马匹瞬间安静。
那人惊魂初定破口便骂,“你什么人——北,北穆王?”
“李冒。”新年夜她同齐聿夜游,遇见那个公然议论公狐狸白面束腰的莽撞少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穆遥一转马头,走开丈余。
李冒早吃过穆遥的亏,不敢不依,只好跟过去。
“我寻你好久。”穆遥故作漫不经心状,“前回你说在故太傅府遇上白面束腰之少年,叫什么名字?”
“你问他做什么?”李冒一头雾水,“就是一个侍人,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穆遥板起脸,“休得胡说。故太傅离世三年,家中赵夫人一人掌家,怎会有什么白面束腰之男侍?”
李冒一听果然是不大妥当,“殿下说的也是——许是亲眷之属。”
“叫什么名字?”
“我哪知——”李冒一语出口,眼见穆遥神气不善,苦苦思索半日,“恍惚听到有人叫他……好像姓秦——秦胜还是秦珍——”
“秦沈?”
“对——对——”李冒大喜,“就是这个名字,秦沈。我看他那模样,打扮行事,无一不是跟齐相学,便连长相都有三四分相像——唉——唉你怎么走了?”
穆遥向侍人高声喝命,“去个人,命胡剑雄带飞羽卫火速围住太傅府——此刻起,太傅府许入不许出。”拨转马头往中京戍卫去。
胡什里在营门口看着人往里抬春装,见穆遥过来,神色凝重,忙迎上去,“殿下。”
“你速点人,分三路,一路守中京八门,八门上都要有熟知齐聿体貌者,出入之人一一详查,但凡见着同齐聿体貌相似者,一律押下。一路往喜山搜查齐聿下落,查到便罢,查不到就地封锁喜山各路出口,搜山。第三路从东御街开始,清查中京城内可疑人等。”
胡什里听这话头不对,“齐相怎么了?”
“可能失踪了,但还不能确定。”穆遥寒声道,“但愿是我多心,否则有些人我定要活剐了他。”她说完拨马便走,直奔太傅府。
胡剑雄已经带人等在门口,看见穆遥道,“故太傅德高望重,咱们重兵守在此处,恐有物议——”
“我怕他物议?”穆遥一声冷笑,“去跟门上说,把秦沈带出来我见见。”
不一时管家两股战战出来,看着穆遥磕头,“殿下这是何意呀?”
“秦沈是不是在你们府上?”
“是……可是——”
“让他出来!”
“小秦公子昨日便出城了——到现时也没见回来。”
“去哪了?”
“说是往喜山——我也不知呀。”
穆遥下马,欺到近前,一抬足踏在他肩上,“齐聿究竟去哪里了?”
管事瑟瑟发抖,“夫人说——喜山塌方,大车不去,太傅生前最惦记齐相,命齐相与她一同祭拜。”
“只有他二人?”
“冠军大将军也去了——”管事抖作一团,“田将军说齐相身子不好,恐怕夫人难以招呼,一定要跟着去,就……就一处走了。”
田世铭在,应无大碍——穆遥略微定心,“好,我就在这等喜山回话。”
“里头那许多大人——”
穆遥不耐烦道,“让他们都散了。”
管事无语,走回去说一回话,果然外庭聚着的一群人散出来,出门见飞羽卫杀气腾腾守在门口,无一不吃惊。郑勇拉了赵砚过来,“你疯了?”
“事情不对——”穆遥摇头,正欲解释,见赵砚脸色不好,“尔芹应也要人陪,你回去吧。”
赵砚默默做一个揖走了。
郑勇陪着穆遥。穆遥想一想,“我恍惚记得,太傅夫人徐诰命没了十余年,这位赵夫人是太傅续弦吧——可知多大年纪?”
“年纪不算大。”郑勇道,“老师晚年多病,赵夫人原是老师一个贴身侍人,不知怎的扶作续弦,当年还闹得挺大。续弦没多久老师便没了,事情便也无人再提——左右都是未亡人,什么身份也不打紧了。”
“怎么就不打紧了?”穆遥冷笑,“故太傅遗孀,若无定力,被人蛊惑,祸患无穷。”说着问那管事,“你府上那个秦沈,长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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