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GOAT
十分钟后,总编室里传来部门领导极度不满的声音,嗓门大到外面所有人都能听得见——
「三八妇女节人物特稿,你搁这给我探讨女性的事业与家庭问题?黄博君,你脑子有坑啊?」
「你知道我看完你这稿子什么感受吗?我就感觉,如果一个女人想要成功的事业,那她就必须要牺牲家庭。」
「——你要把这玩意儿发出去?你是不知道现在网络上的舆论情况吗?你想连累全社所有人一起被骂死?!」
到最后,已经几乎是咆哮状态了。
黄博君还在据理力争:「可这个人就是这样啊,她确实牺牲了家庭。我从她下属那里都问到了,她单亲带孩子很多年,可她儿子根本不理她,因为她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为人又强势得不行,亲子关系特别差。你们必须要直面她的缺点,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合伙人都说了,她在北京三年,她儿子一次都没来过!」
时鸢听不下去了。
她走到了总编室的大门前,略微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深呼吸,尽可能挂上一张温和的面孔,这才拉开了门。
「张总,我是跟随黄老师的实习记者时鸢。有一段信息,我可能需要现在补充一下——裴妍女士的家根本就不在北京,她只是选择了在这座城市创业。她会飞到她儿子读大学的城市去见他,假期的时候他们也会回老家,所以她儿子根本没有必要来北京找她。」
「哈?」黄博君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她家里的事儿的?」
「黄老师,咱们第一天去采访的晚上,裴女士开车送我回家,我们聊了聊。」时鸢的语调相当得人畜无害,「我还以为这些话题您也跟她聊过了呢。」
虽然时鸢知道这些信息并不是在裴妍的车上,可信息不是假的,她俩在车上聊了私事也不是假的。
「……」黄博君只剩下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然后,男人略微转了转脑袋,低头沉思,又很快抬头,问出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送你回家?」
「您忘了吗?您当时让我自己坐地铁回家。只不过我在门口正好被裴女士看见了,所以她就提出送我了。」时鸢淡定道,「盛情难却,我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张总编朝时鸢点了点头。
「挺好的,正好采访到了关键信息。」
时鸢以微笑回应。
于是张总编快速地一锤定音:「时鸢,就由你来改这篇稿子吧。」
「哈?」黄博君要炸了。
「小黄,我对你其他的地方都没意见,到创业那段结束为止写得都是不错的,但她情感生活的那一段,这么写是绝对不行的。你对当事人的采访不够深入,但也可能是她不太愿意和一位男性聊这些事情,不过正好,她不是愿意对时鸢说么?」张总编看向了时鸢,「时鸢,你去补充采访一下,然后把这一段给改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的。」时鸢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今天开发了扮猪吃老虎的新技能。
晚上的时候,时鸢照例和俞枫晚视频。
今天没有维亚在旁边叽叽喳喳,因为他被俞枫晚淘汰出局了,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怀疑人生。于是俞枫晚的酒店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世界清静了。
此时此刻,俞枫晚刚洗完澡,只裹了一条浴巾,他的黑发还在滴水,莫名有些色气。
时鸢忍不住捂脸。
不过这一次,年轻男人并没有找件衣服来穿,而是有些玩味地对电话那头的女朋友道:「你怎么那么容易脸红?」
时鸢不接话。
「你总不能要求你的男朋友在跟你视频的时候还要全副武装。」俞枫晚笑话她。
「知道了知道了!」时鸢哼哼道,「明天决赛诶,你不紧张吗?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
「紧张有用吗?」俞枫晚挑眉,「反正全力以赴就行了。」
事实上,第一站比赛打入决赛,已经超出他和加西亚的预期了。当然,更是出乎整个网坛的意料。明天打完后,无论输赢,他都会被新闻媒体所包围,对他过去两年的情况进行地毯式地盘问。
「不过呢……」俞枫晚拖长了语调,「如果我赢了,有好处吗?」
「……好处?」
——比赛不是你自己的吗?为什么要问我要好处?
俞枫晚勾了勾唇:「比如说,上次没做完的事情,这次继续?」
时鸢:「……………………」
上一次。
在他家。
她明明是去给他过生日的。
却被这个男人抱到了腿上,还是跨坐上去的。
明明只是接个吻……
结果手都伸进衣服里了!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的,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叫了停……
最后赶在宿舍落锁前滚了回去。
堪称史诗级的落荒而逃。
……
…………
这种事情就是经不起回忆,哪怕稍微想一想,每一帧画面都会历历在目,宛如慢动作回放。
俞枫晚的手指和手掌上,都有常年握拍导致的茧,他的手从自己的皮肤上滑过,让时鸢产生战栗一般的触感。
那一瞬间,时鸢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用兵荒马乱来形容爱情。
回忆戛然而止,时鸢对上屏幕那头的人,正色道:「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你认真点儿。」
「嗯。你说。」
「你妈妈那篇稿子,主编交给我改了。不……与其说是『修改』,不如说是『重写』。」时鸢道,「而且重点是要重写婚姻和家庭那一段。」
「有什么好写的?贫瘠到没有任何内容。」俞枫晚毫不留情道。
「……好吧。所以你们关系糟成这样到底持续多久了?」
「两年前变成这样的。」俞枫晚道,「不过之前也没多好,最多只能算是不咸不淡、不痛不痒。」
……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好词。
「两年前,那件事情发生后,她迅速替我做了决定,而我拒不执行,然后就一直闹到了今天。」俞枫晚轻描淡写,「她本来就反对我打职业,出了那件事可能正合她意吧。」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说你在澳洲,她就问我你参加的是墨尔本公开赛还是悉尼公开赛。如果她不想你打职业,为什么会对网球赛历那么清楚?」
时鸢自己都做不到迅速定位全年的上百场大小赛事。
她好歹还是全力支持俞枫晚回赛场的正牌女友呢。
「……」俞枫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那你问问她好了。」
时鸢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俞枫晚和裴妍女士的传话筒。
比如,替裴妍女士传话说她并没有监视俞枫晚,要怪就怪那个S大表白墙什么都发。
再比如,替俞枫晚问问裴妍女士对他打职业到底是怎样的看法。
这对母子真是一个赛一个得别扭。
还好时鸢之前让周秘书帮忙审核采访录音的时候,和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联系上裴妍。问俞枫晚要电话显得很奇怪,问黄博君要电话根本就是在找死……
她给小周发微信,说想请小周帮忙安排一下第三轮采访,还有几个补充问题,不会耽搁太久。
小周回复说:「抱歉啊时老师,我们裴总最近不方便。」
时鸢:「不方便?请问是有什么要事吗?」
时鸢:「或者我们可以安排晚一些的时间。」
她算了算时间,这会儿才一月,而三八妇女节专题的稿子可以一直改到三月初,时间相当充足。
小周:「不是。我现在也没法安排日期,我们裴总住院了。」
——裴妍住院了?!
时鸢赶忙问道:「怎么回事?要紧吗?」
小周这回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时老师,真的挺突然的,就今天下午的事儿。」他在电话里叹气,「医生说,虽然没有大问题,但也需要静养,所以短期内确实不方便安排时间。裴总的其他行程也都取消了。烦请您和黄老师这边体谅一下,谢谢啊。」
时鸢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裴总住院,我们也得来探望一下。」
「这……不用了吧?」
「周先生,麻烦你帮忙问一下裴总,就说时鸢想来探望她,可以吗?」
「也行吧……我问问看。但我没法做保证啊,我们裴总不喜欢人多的。」
时鸢当然能猜到裴妍不喜欢人多。
毕竟俞枫晚也是一个性格,而这母子俩在某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
挂断后,不过两分钟,小周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时老师,医院的位置我发您微信了,您往住院部 706号房走就行,裴总说随时等您。」他一时没忍住,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真是奇了,您什么时候跟我们裴总那么熟了?」
「谢谢你,我一会儿就到。」时鸢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不过她内心是有答案的。
答案就是:女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因为分享秘密而突飞猛进。
******
时鸢赶到的时候,女人正安静地待在私家病房里打着点滴。护士说是急性肠胃炎,要住院三到五天。
裴妍在看到拎着水果的时鸢时,只是微微朝她颌首:「你来了。」
这是时鸢第一次见到她素颜的样子,和平时的精致相比,穿着病号服的裴妍面容有些苍白,遮不住的疲惫感扑面而来。她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眼底是淡淡的青色。
「怎么突然之间……」
「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吧。」裴妍的语调很平淡,「正好休息一下。」
连生病的时间居然都能算作忙里偷闲么?
裴妍抬眸:「你没有告诉他吧?」
时鸢摇摇头。
她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俞枫晚,明天可是决赛。
「嗯,没说就好。」裴妍淡淡道。「万一说了,他发挥得不好我会难受,他发挥得好我更难受。」
真是直白得过分啊。时鸢心想。
「能吃苹果吗?」她问道。
「能。」
「那我给您削一个?」
「好,谢谢。」
时鸢搬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削起了苹果。她做事一向很认真,能一直削出一条完整的果皮而不间断。她才是真正耐心的性格,和那个远在澳洲的家伙完全不同。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鸢手上的水果刀所发出的沙沙声音。
两分钟后,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裴妍,在对方接过时,自然而然地问道:「您支持俞枫晚打职业吗?」
「不支持。」女人的回答毫不犹豫。
——还真不支持啊。
当然了,俞枫晚比她更了解自己的母亲,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时鸢觉得她还是应该再多听几句。
因为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时候,裴妍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
「为什么不支持呢?」
「他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去折腾那种苦差事?」裴妍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我就没见过没有伤病的运动员。骨折、肌肉撕裂、跟腱断裂……什么伤法都有,每一样都有可能影响后半生。」
「……」
「他的教练一开始跟我说他天赋高、建议走职业的时候,我就不愿意送他去专业网球学校,拗不过他自己想去,我只好同意了。」裴妍不轻不重地咬了口苹果,「结果第一个学期就被打骨折了。」
「打骨折……?!」
「西方社会就是很排外的。那群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率先欺负的是维亚,维亚比枫晚小一岁,那会儿个子还很小,他长得又漂亮,像小姑娘一样,结果走到哪里就被欺负到哪里。」裴妍道,「只有枫晚肯帮他。那会儿枫晚才十岁,脾气就已经跟现在一样倔了,根本不听别人的威胁,不让他们动维亚。等我接到通知的时候冲突已经升级了,他左手小臂骨折,后来就只能打单反了。」
时鸢突然想到了她曾经对俞枫晚说过「你的单反很漂亮」之类的话。
当时她喜欢的男孩儿只是勾唇笑了笑,却没有多说别的。
时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打单反居然是因为这个。
他原本是学双反的。
他是被迫改的单反,可是却打得那样好……
「所以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怎么可能会支持。」裴妍的面容极为冷静,「我的孩子又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他回国备考大半年就能上S大,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去搞体育?」
裴妍还没有说完。她不等时鸢反应,就接着道:「你知道走职业选手道路的成功率有多低吗?只有极少数人能打进世界前十,大多数职业选手甚至入不敷出,连参赛和训练的费用都难以维持;一旦打不出成绩,不仅浪费了大好的青春,还会留下一身的伤病——所以,我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做这样一场豪赌?」
很显然,裴妍对走职业网球道路的了解极深,这也代表她确实花费过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这件事。
她的逻辑称得上是无懈可击。确实,就连时鸢都必须承认,俞枫晚完全继承了父母的高智商,他做其他事情也一样能做好,完全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
但是,时鸢依旧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纯粹用理性去思考的。
可能是这对母子分别的时间太久,他们多年来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以至于裴妍并不能理解网球之于俞枫晚的意义。
时鸢抬眸,认真地询问裴妍:「那您有没有想过,他是真的热爱这项运动呢?」
裴妍沉默了。
良久,她才道:「你是读文学的吧?」
「是。」
「我当年是全省高考状元,最开始想报的是P大中文系。」裴妍淡淡道,「但是他们非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我就听了长辈们的话,去T大读生物了。」
「……」
「我算是极少数没有栽在这个天坑专业里的。能有如今的成就,很难说是不是运气的因素。可是你看,我当年虽然没有选我热爱的东西作为职业,但也过得挺好,并没有任何的遗憾。
「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他就算不走职业,也可以打一辈子网球,甚至赞助他喜欢的赛事,成为网坛的名宿。干嘛非要走职业呢?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还有啊,他那个性格,要做什么事情都非要做到最好不可。可是纵观整个世界网坛,80后这一代的三个人拿了61座大满贯,90后这一代一百个人统共才拿了3座,就算他能打到世界第一,他又凭什么觉得他可以超越前面那三座大山的成就,成为新一代的GOAT?」
论辩论,时鸢觉得自己是绝对吵不赢裴妍的。
对方的话有理有据,逻辑严丝合缝,闭环得明明白白。她很了解她的儿子,包括智商、天赋与性格。正是因为她知道俞枫晚有多么好强,所以才更加反对他去打职业。
这就好比你去打德州扑克,上手就是A、K,但是你的对手们看了剩下三张牌后都在拼命加筹码。明眼人都知道这时候该保守一些,除非你最后开出一个皇家同花顺,否则你极难赢下这一局。
在当今网坛,俞枫晚想要拿下GOAT的桂冠,就跟开出皇家同花顺的概率差不多——虽然他已经有了一张A和一张K,但这还远远不够。
直到这时,时鸢才终于明白了裴妍的想法。
——裴妍是真的想不通。
她真的想不通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犟的,在她眼中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通。她得了急性肠胃炎住了院,就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行程,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当给自己放三五天的假;这就好比几十年前她面临选择专业的关口,长辈们让她去读生物,她也就踏踏实实地去学了,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在这个行业里披荆斩棘几十载。
在她眼中并不存在放弃梦想这件事情。她有一万种达成夙愿的方式,让她去哪条赛道她都有信心站在众山之巅。
所以两年前,这对母子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突。
一个觉得意外已经来了,既然无力改变,那就不要浪费时间,而是要快速修正出一条新的路径。所以裴妍让俞枫晚回国,去打高中生联赛,拿降分进T大,这在裴妍眼中分明就是降维打击,是白捡的机会。
另一个则根本没心思想这些,甚至觉得母亲的安排不可理喻,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过去十几年的努力,宁愿就此封拍。
最后的结局就是鸡同鸭讲。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时鸢开始陷入沉思。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比喻。
「其实俞枫晚的父亲也很优秀对不对?」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但光凭借仅有的这一点儿信息,时鸢就能知道对方绝对在各方面都属于顶尖级别,「但您就是觉得他不行啊,没有办法再去接受。因为他不认可您的事业,理所当然地要求您为家庭做牺牲,所以哪怕周围所有人都觉得你们般配,您还是要跟他离婚。
「其实这个事情反过来想也是一样的。一个人选择跟谁在一起,像比对参数那样衡量条件,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行为。条件匹配又怎么样呢?你觉得他不行,那他就是不行啊,条件再般配也没用。同样的,当你有真正热爱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去算它的投资回报率。
「当然了,我知道这样的比喻有点儿无厘头。但我觉得网球之于俞枫晚,可能就是同样一回事。明明知道做其他的事情投资回报率更高,可对他来说不行啊,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选择。没有网球是不行的,让网球换一种方式存在也是不行的,他必须要站在赛场上,要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捧起一座又一座奖杯——这是唯一的方式,除此以外都不能接受。
「有些人的目标是『成就感』,目的是攀登高峰,那么选择哪一座山峰都行;而另一些人的生命,则和某些特殊的事情紧密相连了。而且,正是因为您在他五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学习网球,才使得这项运动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这不是十八岁选专业时的『这也可以,那也可以』,而是『不是它就不行』——我想是这样的。」
时鸢的叙述很长很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位地位悬殊的长辈说这么多,更何况对方是她男朋友的母亲……不过可能是因为裴妍对她说过「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让她莫名地相信,自己可以平等地向对方去阐述她的观点。
裴妍始终在静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断时鸢,也没有表达出任何的不耐烦,时鸢感觉到她是真的在思考。
时鸢猜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很久。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共情的,极少有人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发现自己的天赋,同时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并且幸运地发现这两者其实是同一所在。
撞大运到跟小行星撞地球也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为什么俞枫晚那么特殊。他何止是手握A、K,他在看到三张底牌时,就知道自己一定能开出皇家同花顺。哪怕他加注以后,第四张掀开的底牌是张垃圾,胜率计算器上显示对手的胜率已经是他的好几倍,可他依旧愿意赌上一把,哪怕All in,推了场上的全部筹码,也要赌那最后一张牌。
他要的就是GOAT。不是什么一次两次大满贯,什么ATP世界排名第一。他如果决定回到赛场,那他要的就是GOAT。
良久,裴妍表示:「我还是不理解。」
时鸢觉得也很正常。这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就能打通任督二脉才不正常。
「算了,随他去吧。」裴妍木着脸道,「反正他也不听我的。」
时鸢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便裴妍嘴上说一万次「不支持」,她当年也依旧把俞枫晚送去了IMG,并在他准备重回职业赛场时第一时间替他联系了教练。
******
ATP250墨尔本站的决赛于一月初打响。
俞枫晚的复出之战就遭遇了ATP排名前20的种子选手。几乎没有人对他的胜利报以期待,但他却爆了大冷门,在1-1的情况下,第三盘直接僵持到了抢七,最终2-1收官,挣得了250个积分,ATP排名直接从未上榜一跃至215位。
僵持成这样,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双方实力相当。
对手看上去并没有发挥失常的样子,所以,仅仅训练四个月,俞枫晚的实力就已经恢复到了一个很恐怖的水平,甚至更上一个台阶。
然而,这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热身。
俞枫晚紧跟着就会出赛ATP500里约站,而媒体们已经帮他算好了积分。如果接着赢下里约公开赛,那么他的世界排名就会上升至前100,这也是世上最快进入前100的球员——事实上,大家都在猜他会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离谱了。
刚过完20岁生日的他,正同时处于年龄与状态的巅峰。
第12章 以直报怨
时鸢把裴妍的情感生活几乎整个儿重写了一遍。不仅仅包含裴妍对婚姻的态度,还包含她和唯一的儿子之间的「母子战争」。时鸢把她描写得非常矛盾——和工作中的说一不二不同,裴妍在家庭中,行动和话语却是完全相反。分明很关心,但是又表现得完全不关心;分明不支持儿子选择的「道路」,但又比谁都在意对方是否遇到了困难。
直到这一段成稿以后,时鸢才觉得「裴妍」这个人本身,在这篇人物特稿中立体了起来。
她不再是一个「符号」,不再是智慧、勇气与潇洒的堆砌,她也有烦恼,也有别扭的地方,也有性格上的缺陷。她终于变得真实,而这篇稿子也不再是一篇歌功女企业家的主旋律八股文。
黄博君试图让她立体起来的方式,是告诉大家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女强人也有离婚的烦恼——这样写看似很真实、很符合逻辑,但裴妍本身并不是这样的人。时鸢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微小的改动,没有影响这篇人物特稿的架构,但现在她所写的,真的是裴妍这个人本身了。
时鸢写完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给张总编审核,而是先发给了俞枫晚。
俞枫晚接收了那个word文档,而后长久的时间里,他没有回复哪怕一个字。
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沟通方式。明明身为母子,那么亲近的关系,却偏偏要通过第三方进行交流,否则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彼此是怎么想的。
直到深夜,时鸢才收到了俞枫晚的回复,是几条语音消息。
「我给她打了通电话。」
「一共说了4分17秒,创下了通话时长的历史记录。」
紧跟着话锋一转,看似前文不搭后语,但时鸢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俞枫晚复杂的感情。
「你可以来里约吗?」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这真的是时鸢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
花光了手上仅剩的实习工资和稿费,终于成功赶在ATP500里约公开赛结束前,同时搞定了签证和机票——先是乘坐国航的航班飞往香港,然后换乘卡塔尔航空的国际航班,从香港起飞,在多哈中转,最终抵达圣保罗国际机场,再从圣保罗前往里约热内卢。
——说走就走,义无反顾。
那个时候俞枫晚已经打进了里约公开赛的决赛,势如破竹。决赛关头,俞枫晚分身乏术,所以是加西亚去圣保罗机场接的时鸢。
好在从圣保罗到里约也就一个小时的飞机。时鸢抵达里约热内卢的时候正好是当地时间的中午,出租车司机在加西亚的催促下几乎是一路狂飙,才把他俩准点送到了里约公开赛的现场。
那会儿俞枫晚已经要进场了。
时鸢被加西亚带着飞奔进了休息室,她的额间出了汗,脸颊都因奔跑而染上了绯红色。
然后,她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对方穿着一身白色球衣,黑色锁边,露出肌肉线条相当漂亮的修长四肢。他正背着网球包,准备走向入场通道。
「俞枫晚!」时鸢高声喊道。
被她叫中名字的人倏然间回头,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闪过。
因为俞枫晚以为时鸢可能赶不上开赛。
但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女孩子就像蝴蝶那样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搂着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然后说出了那句他从未宣之于口的话——
「我好想你。」
他们只是短暂分别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而思念已然如荒烟蔓草般肆意生长。
俞枫晚用力回抱住了时鸢。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从这个人身上汲取力量。而只要她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所有的焦躁都能在顷刻间被抚平。
「我要上场了。」时间所剩无几,他放开了他的女孩儿,然后一如既往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目光也变得温柔。
「加油。」时鸢认真对他道。
俞枫晚转身,背对着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加西亚去了教练席,而时鸢则去观众席。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现场观看网球比赛,球迷们兴奋而又期待,手上挥动着小旗子,脸上也贴着油彩画,这一切对时鸢来说都陌生而又新鲜,而且更重要的是,场上站着的,是她喜欢的人。
维亚在VIP区域拼命地朝着时鸢挥手,吸引了一票观众的注目。
他刚拿下ATP250布宜诺斯艾利斯站和ATP500鹿特丹站的双冠军。作为炙手可热的俄罗斯新人,世界排名已经升到了第48位,更何况他长得又那么漂亮,很难不吸引大众的眼球。
有的时候人类确实挺肤浅,莎拉波娃比小威廉姆斯的商业价值更高的原因,就是因为好看。而这件事也在维亚身上重演了。他的时尚资源好到过分,甚至超过了很多Top20的选手。
里约站维亚没有出赛,却还是飞过来观战。直到这次去了北京,时鸢才明白俞枫晚和维亚的关系远不止是「发小」那么简单。也难怪维亚那么黏着俞枫晚,被凶了也不生气,想尽办法也要把他拉回职业赛场。
时鸢在维亚身边坐下。
「小风筝,你来得好及时。」维亚道,「之前Victor心态很不好,非常烦躁,但你一说要来他就好了。」
「为什么烦躁?」时鸢有些不解。
他和裴妍的关系应该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才对。那俞枫晚的烦躁只能另有原因了。
「因为对面那个人,就是彼得·霍夫曼。」
时鸢一愣。
这个名字连同路德维西·冯·穆勒一起,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光是听到就倍感警惕,仿佛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俞枫晚和彼得已经先后进场热身了。对面场地的彼得一头金色短发,穿着一身极为花哨的橙色球衣,在球场上相当抢眼。
时鸢还记得去年夏天这对舅甥都在INS上发了什么。他们想要借着舆论打击俞枫晚的信心,阻止他回归网坛。他们对俞枫晚长达半年的申诉与抗争视而不见,诬陷他「一愤怒就撩挑子」,还说他不具备成为伟大球员的精神素质。
而这对舅甥的粉丝,连带着很多路人,不断转发着他们的观点,甚至评论得有板有眼,就和俞枫晚当年被造谣诬陷时一模一样。
没有人在意真相,大家只想发泄情绪,或者假装理中客来表现得自己很厉害。
时鸢太了解这一点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当时的俞枫晚才不愿意回到网坛。
这就是为什么她说「以直报怨」,会给俞枫晚那么大的触动;这亦是为什么俞枫晚会说「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人,是相当一群人,明明一点儿也不了解俞枫晚,却成群结队地上去踩两脚,恨不得他再也不要翻身。
人类这种生物,是真的可以抱起团来对素未谋面的人施以极大的恶意的。
作为一项百年来的绅士运动,网球正式比赛的赛前赛后都有握手环节。
但有的时候,「握手」的场面并不会非常友好。
对比俞枫晚面无表情的嚣张态度,彼得·霍夫曼颇有些吊儿郎当。他扯了扯嘴角,在网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啊,Yu。难道不怕全场的嘘声吗?」
俞枫晚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了底线。
彼得·霍夫曼的最新世界排名已经来到了第10位。这场世界排名251对战世界第10号种子的比赛,竟让观众席上的人陡然产生了「悬念丛生」的感觉。
里约公开赛是三盘两胜制。
第一局,俞枫晚的发球局。他的一发相当凶猛,几乎不控制速度和力量,所以要么出界要么Ace。也就是说,只要他的发球顺利落在了界内,Ace率目前为止都保持在100%。
相当恐怖的成功率,足以让对手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都退了下去。
两人几乎是在底线拉对角线互抽。俞枫晚的左手上旋打得相当好,虽然不是夸张的绕头随挥,但回击的球依旧足够转,飞行弧线极为陡峭,直到拉开足够夸张的对角线,再一记变线制胜分。
1-0来得很快。
「完全是在压着对方打。」维亚评价道,「Victor很看重制胜分,总是用上旋把对方逼出失误,然后立刻抓住机会点得分。不过这种打法有个劣势,那就是……」
正好到了彼得·霍夫曼的发球局。
对方直接发了俞枫晚的反手,快到肉眼不可捕捉的球速,直接一击Ace。
「——那就是,对手会打他的反手。」维亚补充道。
俞枫晚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空挥了两下球拍,都是反手的姿势。
时鸢对俞枫晚的网球技术逐渐有了一些认知。
比如他是右手正手,单手反手。正手直臂击球,喜欢打上旋,球速又快球又转,简直就是优雅与力量的结合体,就像香港电影中的暴力美学。
但他的反手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充满力量。他个子高,四肢修长,手臂线条极美,也因而反手动作相当好看,但球速和转速都会差一截。
进攻性较弱,也就直接导致很难按照让对方失误的战术获得制胜分。
果然,当彼得开始疯狂进攻俞枫晚的反手时,俞枫晚就陷入了被动。
15-0。
30-0。
……
40-15。
1-1,平局。
1-2,彼得领先,并率先拿下了一局破发。
时鸢的手指交叉,抵在下颌前,目光也隐隐染上了担忧。
维亚给她解释道:「Victor的单反稳定性还有待提升,他恢复训练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在反手上做进一步的精进。」
说到这儿,他的神色略有些变化,隐隐染上了一些自责。
「说起来,有件事情他可能没告诉你……」维亚低声道,「小风筝,其实Victor以前是打双反的。双反的稳定性更高,在当今网坛占据了绝对主流的地位。但我们小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我知道。」时鸢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如果再来一万次,他也会救你的啊。他肯定不会后悔的。」
「Chloe告诉你的吗?」
「嗯。」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谁?」
「就是彼得带的头。」维亚的语调染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刚去IMG的时候英语很差,彼得就带人嘲笑我,那时只有Victor站出来替我说话。但Victor太耀眼了。在他出现之前,彼得是IMG唯一的天才,而他出现以后,教练们却给予了他更高的评价。彼得是不能忍受这件事的,他屡次挑衅Victor,Victor都不予以理睬。直到彼得借着我的事情发挥,和Victor起了冲突,他带着一群人围殴我们两个,最后Victor的左臂粉碎性骨折。」
时鸢深吸了一口气。
……居然是这个人!
难怪俞枫晚今天心情那么糟糕。时鸢之前只知道俞枫晚和维亚在IMG训练时期就和彼得有旧怨,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旧怨。
还有后来的兴奋剂诬陷,以及舆论场上的落井下石……
怎么可能不厌恶。怎么可能内心毫无波澜。
时鸢的内心忍不住抽痛起来。
维亚看向赛场上的那个人,抿了抿唇:「那家伙一直在保护我啊。所以他出事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我也要保护他才行。」
他当时其实很自责,觉得自己过于弱小,没有足够的号召力,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做到,最后只能陪俞枫晚一起挨骂。兄弟义气是讲了,但半点实际作用也没有。
时鸢没有接话。
维亚不知道的是,时鸢比他还自责。
时鸢在脑海里过了一万遍她曾经和俞枫晚说的话。她居然夸他说你的单反很漂亮……该死的,她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根本不知道俞枫晚的单反背后是怎样的伤痛。
那一群高年级的学生,硬生生把他的左臂打到骨折。
才十岁啊……他得多疼。
俞枫晚1-3落后。
彼得·霍夫曼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还挑衅道:「不然你直接退赛吧?2-0输掉,未免也太不光彩了。」
俞枫晚却是依旧一脸无所谓的神态。
「建议你继续打我的反手。」他懒懒道,「毕竟打我正手,你得不了分。」
彼得「啧」了一声:「都这会儿,还这么嚣张。」
又到了俞枫晚的发球局。
又是连续两个Ace,30-0。
第三球,彼得打了回去,依旧瞄准了俞枫晚的反手。俞枫晚向左转身,半弓步蹲,右手已经调整成了非常纯粹的东方式握拍,这是一个标准的单反姿势……
不,不对。
彼得的瞳孔倏然间收紧。
不是东方式握拍,这是大陆式!
俞枫晚并没有像过往的反手动作那样让拍面立于头部左侧,而是球拍继续往后拉,一直绕道了脑后,小臂和球拍呈L型,拍面亦呈45度斜角。
然后,俞枫晚自左上向右下挥拍,斜斜切下。
一个相当漂亮的反手切削,又快又低又转,甚至比他的正手上旋更具进攻性。
彼得冲上前去,勉强接到了这个球,与此同时,他的回击节奏已然被打乱了,以至于将球送到了俞枫晚的正手,还一不小心挑高了。
下一秒,俞枫晚一个漂亮的正手高压,直接打进了他的死角。
40-0。
彼得看懵了。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练就了一手神乎其神的单反切削技术的?!
「本来还想多练一练,再拿到正式赛场上用的。」俞枫晚的语调颇为漫不经心,「不过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Holy shit!」彼得忍不住爆了粗口。
而俞枫晚甚至还「耐心」地解释了一下。
「主要是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子说我打单反很好看。」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嘴角也勾了起来。
然后,他看向观众席,眨了一下右眼。
时鸢也在发懵。
「……他在对我们放电吗?」她看向维亚。
「自信点,把『们』去掉。」维亚回答道。
彼得对俞枫晚突如其来的切削基本上毫无回击之力。网坛上一个用这手技术的还是一个叫阿什莉·巴蒂的女单选手,颇有费德勒的风范。据说所有女球员在对上巴蒂的前一天,都会让教练陪自己苦练应对切削的方案,但这种东西临时抱佛脚显然毫无用处,结局往往是被巴蒂的切削打到怀疑人生。
第一盘以6-3收官的时候,彼得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就意味着他被俞枫晚连追五局,而这五局里他的得分相当渺茫。
而1-0的大比分出现在计分器上时,观众席却传来了一部分嘘声。
这些嘘声是对俞枫晚的,是赤裸裸、明晃晃的恶意。
要知道,很多人会买这样一张门票来观赛,是为了看世界前十的球员贡献一场精彩的比赛,而不是看一个中国人把种子选手打到没有招架的余地。
世界网坛本身就对黄种人不友好,这是公开的秘密。
盘中休息的时候,开始有彼得的粉丝带头给他加油,呼喊声震天,搞得裁判都不得不发声让大家安静。
休息结束,二人交换场地。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彼得又嘲讽道:「很愤怒对不对?他们就是不希望你赢啊,你打得再好也没用,只会让球迷加速对上帝的祷告,祈祷你赶紧惨败。」
他并不是第一次对俞枫晚说这种话,两人的新仇旧恨加一起两只手都数不清,而彼得深知俞枫晚是一个多么容易被激怒的人,他如果现在愤怒地回应自己,那裁判立刻就会对他进行判罚。
但这一次,俞枫晚却摆出了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为少数蠢货而生气?我的眼睛应该关注支持我的人,而不是那群垃圾。」
他看向后方坐席上的时鸢和维亚。维亚立刻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拼命朝他挥手。时鸢内敛,没有那么夸张的动作,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俞枫晚勾唇笑笑,然后回眸,将笑意隐没了下去,又转儿用那副极度嚣张的姿态对上彼得——
「你很享受『新生代的天才』这个称呼吧?」俞枫晚问道,「很可惜,每次我一出现,就再也没人这么称呼你了。」
「你……!」
「再享受最后一次吧,不用谢。」
俞枫晚漫不经心地走到了底线,将黄色的小球高高抛上天空。
他无比清楚这样一件事:只要自己今天站在这里,彼得的心态就已经崩了。
对于今年的里约公开赛决赛,网球媒体的评论是:谁都不知道在第一盘结束交换场地的那一刻,两个年轻选手到底对彼此发表了什么言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交换场地完成后,彼得·霍夫曼的心态就此崩盘了。
俞枫晚在赛点以一记Ace拿下制胜分的那一刻,几乎全场都在起立,观众席传来经久不绝的欢呼声。年轻男人以手握拳举在胸前,额间全是汗,目光却锐利得像鹰隼。
中场时的部分嘘声又怎么样呢?还是有更多的人为你迸发出热烈的掌声。
维亚直接从观众席翻了下去,冲上球场去拥抱俞枫晚,周围到处都是新闻媒体的快门声。时鸢绝对相信维亚比自己更希望俞枫晚取得这场比赛的胜利,因为基本上是他俩的新仇旧恨一起报。
赛后,俞枫晚照例接受记者采访。不过中途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赛事举办方接到延长记者会的要求,因为中国几大央媒驻里约分站的记者们正在抓紧时间赶往现场,虽然大家并不知道俞枫晚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堵住了再说。
——要知道,中国内地男单的历史最高排名也不过是127位,而俞枫晚这场比赛的500积分直接把他送进了世界前一百。
不过俞枫晚对此毫无兴趣。他在采访时间结束的那一刻准时离席,也不管媒体的簇拥,背着球包就回了选手休息室。
维亚直接拉响警报:「不好了啊!地下停车场好像也被媒体堵住了,怎么办?」
「大家都觉得我们俩会一起行动,所以你去吸引一下火力。」俞枫晚毫不犹豫地卖了发小,然后直接拉过时鸢的手,「走!」
然后时鸢就被他拽着奔向了员工通道。她跟在俞枫晚身后狂奔,莫名有一种她在跟这个人亡命天涯的错觉。
他们刚跑到马路边上,就被路边没来得及进场的零星媒体逮了个正着。好在旁边停着好几辆计程车,俞枫晚拉开车门就把时鸢推进了后排,然后自己也火速上车,赶在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跑向他们之前砰地一声关上门。
时鸢尚在惊魂未定之中,俞枫晚已经冷静地向司机报出了路线——先往前开,甩开这群人,再在城里绕一圈,最后到酒店。
司机得令,一脚地板油踩了下去,计程车立刻呼啸而出,还没坐稳的时鸢瞬间往后一仰,又被俞枫晚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时鸢终于没忍住问道:「俞枫晚,你真的不会对记者这个职业有心理阴影吗?」
毕竟她未来也是要当记者的……
「习惯就好了。」俞枫晚挑眉。
真嚣张啊。这个家伙。
俞枫晚的ATP排名已经快速更新了。他凭借750积分,一跃升至87位,创下了ATP最快速度升入世界前100的历史记录。
现在外网已经在赌他什么时候进入Top10,以及拿下第一个大满贯了。
俞枫晚则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他对互联网上的评论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他,却妄图评议他,这两年多里他早就看明白了这件事,无论是在网坛还是在S大,关于他的虚假消息永远比真实信息要多得多,辟谣是辟不过来的,不理睬才是最佳选择。
更何况,那些不认识的人发出的声音,连眼前之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一回到酒店,俞枫晚就反锁了门,并把时鸢竖着抱了起来,以至于时鸢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的好处呢?」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时鸢雪白的锁骨。
「诶?」
时鸢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们前阵子的对话。
这已经是他拿下的第二个冠军了,而第一个冠军的「好处」都还没兑现。
时鸢发现,俞枫晚看向她的目光,就像鹰隼锁定了猎物,而她则是那只被锁定的、草原上的小白兔……
「不准赖帐。」
不是,她之前答应了吗?
可是大脑还没转过弯来,这个人就已经把她放到了床上,压下来放肆地亲吻她,唇齿纠缠,就连呼吸都变得支离破碎。
拥抱。亲吻。爱抚。占有。
好像一切都出自本能。
算了,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拒绝过。
不过在这之前……
「能不能……先洗个澡?」时鸢问道。
俞枫晚标志性地挑眉。
「……要求也不过分吧?」她开始心虚了。
「不过分。」俞枫晚低低笑了起来,「一起去?」
「……」
时鸢觉得自己某些方面是有点儿蠢。
她居然会问俞枫晚自己过分不过分。很明显,蠢到家了。
不过还有一点。
就是你得在这个人脱光了以后,才能真正意识到他的身材怎么可以好到这个地步。
滴水的黑发,宽阔的肩膀,背肌之间是深邃的背脊线。
轮廓分明的腹肌,让人移不开眼的人鱼线,以及极为漂亮的腿部肌肉线条。
除了完美,根本不能用其他词语去形容。
注意到了时鸢那既忍不住要去看、又仿佛在说「想不通啊,怎么就能好看成这个样子」的目光,俞枫晚倒是一本正经地对她道:「这是勤奋与汗水的证明。」
也对。
日复一日的自律才铸就了顶级运动员的身材。
「额外好处是,女朋友似乎挺满意的。」俞枫晚又开始调笑她了。
「你就得瑟吧。」时鸢佯作不满。
她的视线停留在了俞枫晚的左臂上,然后抿了抿唇。
「怎么了?」俞枫晚瞬间捕捉到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他刚一走上前来,就被时鸢主动抱住了。发梢上低下的水珠落在女孩儿的肩头。
然后,他的女孩儿在他的左臂上落下了一个吻,温柔而虔诚。
「我都知道了。那个彼得打伤你左臂的事情。」时鸢低声道,「我好心疼。」
她那么坦率,以至于让俞枫晚不由地微微发愣。
下一秒,他捧起女孩子的脸:「没事,伤早就好了。也没留什么后遗症。」
「为什么他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个时候太小了,大家只当是小孩子打架,闹得过分了些。」
「可你因此打不了双反了。」时鸢还是很难受,「我都不知道,之前还那么说……」
「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的单反么?」俞枫晚捏了捏她的脸,「现在不喜欢了?」
时鸢摇摇头:「喜欢的。但我宁愿你不打单反。」
宁愿从来没有见过你漂亮的、优雅的、潇洒自如的单反,也不愿意它来得那么痛。
俞枫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紧紧抱住了她,在她的耳畔道:「你教我以直报怨,我做到了。」
「嗯。」时鸢的声音闷闷的。
「是因为你,我才学会往前看,才会踏出这一步。」俞枫晚亲吻时鸢的侧脸,然后贴上她的额头,右手和她的手十指紧扣,语调极为认真,「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觉得疼。」
「俞枫晚。」
「我在呢。」
时鸢反手抱住了他。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只要勇往直前就好了。」她的语调很轻柔也很坚定,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在灯光下明亮得像星星。
俞枫晚的眸光暗了下来,喉结滚动。他抱紧了时鸢,伸手按灭了床头的总开关。屋内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窗外皎洁明亮的月光。
暧昧的气息一下子就浓烈起来。你第一次意识到你会拥有那么多的爱意,只对这一个人。
俞枫晚把时鸢抱到自己腿上坐下,似乎要坐实那句「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继续做完」,时鸢低头环着他的脖子和他亲吻,两个人都一点儿也没有放开的想法,仿佛漫长的夜晚永不结束。
俞枫晚在她耳边道:「真把你弄哭了你会生气吗?」
时鸢却笑了起来:「你试试看我会不会哭。」
俞枫晚「啧」了一声。
「你又挑衅我。」他肯定道,「你完了。」
他这次既不是威胁也不是开玩笑,而是实打实的口头预告。
时鸢后来才意识到,见好就收是一种美德。不要挑衅俞枫晚,这是一个不服输的男人,挑衅他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至于求饶,更是毫无作用。他只会亲吻你的泪水,但绝对不会放慢动作,照样横冲直撞。
俞枫晚的好胜心是真的强,恶劣也是是真的恶劣。
你就是喜欢这个人。不仅喜欢他在球场上的自信和光芒万丈,连同他自卑与自负都同样喜欢。他那么真实而热烈地爱着你,你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不可能的。
最后时鸢黏黏糊糊腻在俞枫晚怀里,各种意义上。
俞枫晚忍不住再度亲吻怀中的人。
她还搂着你的脖子,像只小猫那样,有点儿委屈,又好像在撒娇。
怎么就能这么可爱呢?
他也想不明白。
「你太过分了。」时鸢浑身都是汗,仅剩的力气也彻底消耗殆尽。
俞枫晚低声笑了起来。
「嗯,下次还敢。」
第13章 为君而战
时鸢洗完澡后立刻钻进俞枫晚怀里犯困。
毕竟飞了两天两夜,一下飞机就来看他的比赛,这会儿又剧烈运动了一番……反正她可没有俞枫晚精力那么旺盛。
俞枫晚用手指玩时鸢的一缕黑发,缠绕又松开。
她的头发上是栀子花味儿洗发水的清香,好闻得令人安心。
「你五一假期回家吗?」俞枫晚问道。
「回呀。怎么了?」时鸢迷迷糊糊地回答道。
「带我一起回去?」
「啊?」
时鸢瞬间清醒了。
俞枫晚接着道:「你不是跟你爸妈说你交男朋友了吗?他们难道不好奇么?」
「好奇是好奇,可也不用那么快吧,八字还没一撇呢……」
「八字没一撇?」俞枫晚的眉梢上挑。
「呃……」
好像也不太对。
这一撇撇得有点儿大了。
时鸢环住俞枫晚的腰,有点儿讨好一般撒娇道:「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慢慢告诉他们吧,好不好?然后等过年我再带你回去?」
她解释道:「你看啊,在我爸妈眼里,你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一名普通学生,我现在告诉他们我要带回去一位职业网球选手,刚送世界男单第十名一个2-0,跟砍瓜切菜似的……那我家不得翻天了?」
俞枫晚得承认,时鸢的解释他很受用,以至于多了很多耐心听下去。
「还有啊,他们肯定会问:这个男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呀?——这你让我怎么回答?」
时鸢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委委屈屈地往俞枫晚怀里钻。
「我爸妈从小教导我不要嫌贫爱富,我每年压岁钱都拿来资助山区学生,我要是把你的底细交代清楚了,我绝对要被念叨死的。」
真是光想想都觉得头痛。
时鸢已经能脑补出爸妈一脸严肃跟她谈话的样子了。
「你还资助山区学生?」这件事有些出乎俞枫晚的意料。
「对啊,一对一精准帮扶,我爸学校组织的,持续了很多年。不过今年就结束了,因为人家今年高考。我们家就资助到他十八岁。」
「我们鸢鸢好有爱心。」俞枫晚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
时鸢不轻不重地拍掉了他的手。
「得亏我的义务结束了,不然我真没钱飞过来找你。」
就在年初,她还把稿费和奖学金全给对方打了过去。不过那是最后一笔了。
俞枫晚「嗯」了一声,然后用商量的口气跟她道:「鸢鸢,我从比赛奖金里拿出一笔钱,单独放一个帐户里,专门用来给你买机票,可以吗?」
时鸢一愣。
「我希望你能经常来看我的比赛,这是我的私心,但我也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以这笔钱应该我来出,你不要有负担。」俞枫晚的语调很认真。
他真的是在征求时鸢的意见,不希望自己的所爱之人感受到冒犯。
时鸢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她当然也不想错过俞枫晚的比赛,更不想因为没必要的自尊心影响两个人的感情。
时鸢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俞枫晚支着头看她的侧脸,女孩子纤长的睫毛宛若蝴蝶的翅膀。
他并不困,而且只要这个人在他怀里,他就怎么都看不够。
俞枫晚低下头,在时鸢的面颊上落下细碎而轻柔的吻。
很多职业网球选手都喜欢找圈子内的女朋友,因为这样的女性更加了解一名职业选手的生活是多么得枯燥无味。
日复一日的训练和参加比赛,保持严苛的作息,永远让身体和精神处于最佳状态——这同时意味着没有时间给予爱人足够的陪伴。
通常来说,不是圈子里的人,很难理解并认同这一点,所以很容易感到孤独和没有安全感。
但事实上,俞枫晚深刻地知道,自己才是没有安全感的那一个。
在得知自己决赛要对上彼得·霍夫曼的时候,他烦躁不安,差点儿被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所压倒。
比起墨尔本公开赛的表现,里约公开赛和彼得·霍夫曼的这场比赛,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重新开始」。彼得知道他过去的一切痕迹,在IMG训练也好,捧起温网奖杯也好,被网坛驱逐也好,遭受巨量的网络暴力也好,这个家伙几乎都有参与其中,要么横行霸道,要么落井下石。
眼睛一闭上就是那些过往——十岁的时候手臂被生生打断,十七岁的时候遭到铺天盖地的网暴,十九岁的夏天彼得又率领他的粉丝再来一回……他有太多的账要跟这个人算,以至于一颗心被愤怒与仇恨所铺满。
然后时鸢赶到了。就在他即将进场的最后一刻。
她像蝴蝶一样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就好像在那一瞬间,为他注入了温柔却广袤的力量。
他内心汹涌澎湃的波涛平静了下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为谁而战,他想起了他对怀中之人的承诺。他回到网坛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因为时鸢告诉他,他本就属于这里。
他应该成为很多人的力量。他本该成为很多人的力量。
然后他就因此平静了下来,变得耐心。
所以是他需要时鸢,而不是时鸢需要他。
是俞枫晚离不开时鸢。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只有时鸢在他身边,他才会安心。
但是时鸢不可能陪他全世界打比赛。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的学业和未来的事业未必会比俞枫晚清闲。每次一想到这儿俞枫晚就有些烦躁,所以尽可能不去想。
加西亚对他们两个的事情了解得并不深,只以为时鸢是一位普通的女大学生,出于网坛顶尖选手的惯性逻辑,加西亚曾问过俞枫晚,随着他的世界排名逐步上升,比赛和训练越来越繁忙,时鸢会不会因此缺乏安全感,或者产生自卑的情绪?
他当时只是摇摇头,说「不可能」,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怎么会呢?俞枫晚想。
他的女孩儿太优秀了,自己才是自卑的那个人。
******
中午12点,标准的酒店退房时间,加西亚和维亚已经在前台被围堵了。想要知道职业选手的下榻酒店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难为这群搞不清楚情况、临时找过来的记者们花了这么长时间。
维亚和和气气地借用了酒店的咖啡厅,让大家随意选择咖啡、果汁或者苏打水,由他来请客。俄罗斯美少年从小就具备跟媒体打交道的充足经验,而娱乐记者显然比体育记者要难打发得多,所以面对眼前的场景,维亚相当得游刃有余。
「你问Victor么?他已经离开里约了呢。」
「对呀,昨天晚上就走了。」
「我肯定不能告诉你他去了哪儿。这是他的私事。」
「你问我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这我哪儿知道呢?你采访我也有很多人看啊,不然你还是采访我吧?我妈是东北人来着,我东北话讲很好哦。」
一群央媒驻里约站的记者们被客客气气地接待,但却什么也没问到。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题也变得犀利了起来。
「俞枫晚为什么突然回归网坛?」
「想回归就回归了,哪有为什么?」维亚摊手,「职业选手就是要打球的呀。」
「那他为什么改变国籍了?他参加青少年组比赛的时候是美国籍,现在在ATP排名上却是中国籍。」
「你也说了,当时是青少年组。现在他成年了,当然是法律上属于哪国就是哪国。」
维亚回答得不痛不痒。
最后,终于有人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有查到他两年前被误认为服用兴奋剂。这两年多他是怎么度过的?」
维亚皱起眉来。
他的眉毛也是淡淡的描银,和一头银色长发一样惹眼,瞳孔是澄澈的海水蓝,但此时这对漂亮的瞳仁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正面的情绪。
他几乎是毫不留情地嘲讽了起来:「真好笑。两年前你们又不关心他,两年后这么关心做什么?」
「……」
「他遭遇非议的时候,你们替他说话了吗?」
「……」
周围一片寂静。
维亚这时也意识到他不该怼这群人。网球这种在中国相当小众的运动,就连本国球员的比赛都鲜少得到关注,巨头们拿了大满贯连微博热搜都上不了,除非是李娜那个级别的存在,否则根本出不了圈。
所以哪怕拿下了温网青少年组冠军,Victor Yu也从来没有被中文媒体所关注过。而你如果搜索俞枫晚,最多搜到几张S大女生发出来的偷拍照片。
这当然不是新闻媒体的错,但他们还是闻着味道赶来了。因为这是第一位打入ATP前100的中国籍球员,并且很显然对方绝对不会止步于此。大家都嗅到了流量的味道,新的巨星即将诞生。
但维亚还是嫌他们烦。
因为被推入万丈悬崖的时候没有人替他说话啊。那个时候俞枫晚就像独自踩在海平面的狭窄礁石之上,四周皆是巨浪滔天,黑色的海浪翻涌和咆哮,他只要稍微站不稳,就会被彻底淹没,再也无法回到岸上。
天知道俞枫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个时候他想冲上去和俞枫晚站在一起,起码两个人相互扶持可以站得更稳一些,可是那个家伙恶狠狠地让你滚回到岸上去,不要来掺合他的事情。
就好像整整十年前,在IMG,他让你赶紧滚去找教练,然而等你回来的时候,他的左臂已经支离破碎。
维亚闭上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又挂上了一张笑脸。他总是笑脸示人,大家都觉得他性格活泼又脾气好。
「好啦,我要赶飞机了。我会出战迪拜公开赛,欢迎大家来采访哦。」他简简单单化解了尴尬的场面,朝记者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背对过去的瞬间,他的笑容倏然收敛。
很少有人知道,维亚当时主动找过很多媒体,但是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没有人愿意跟主流舆论唱反调。哪怕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无人愿意说一句公正的话。
他也找过中文媒体,对方的回复是「不具备深度报道的价值」。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事实就是如此,中文互联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网球青少年组第一到底有没有服用兴奋剂,大家根本不关心——但那已经是你可以求助的最后对象了,他们依旧拒绝了你,无人愿意向你们伸出援手。
最后俞枫晚说:「算了。」
你问他什么是算了,为什么要算了。可他只是对你摇了摇头,多的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然后他登上了回国的飞机,跟你就此别过。
你再也没见他拿过球拍。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些过往,依旧痛彻心扉。
******
俞枫晚和时鸢在机场候机。
他原本的行程是陪时鸢回国,但因为今天早上的一封意外邮件而改签了机票——拿下里约公开赛冠军后的不到24小时里,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组委会就向他发出了一张珍贵的正赛外卡①,而迈阿密大师赛的外卡也大概率在路上。
对俞枫晚来说,首次阳光双赛②的成绩至关重要。
但这次见面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完全出乎他们两个的意料。刚见面就是分别,因为被记者追堵,他们连一起在里约转转的机会也没有。
俞枫晚显然很不高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琥珀色的瞳仁里有几分烦躁的情绪。
时鸢知道他不开心,一直握着他的手。
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安检的时间了。临别前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时鸢捧着俞枫晚的脸,用软软的声音哄他:「好啦,不要不开心了。笑一笑啊。」
俞枫晚皱眉。
「虽然你耍酷也很帅啦,但是笑一笑嘛。」她继续哄他。
「知道了。」对方勉为其难地扯了一下唇角,在她的侧脸上印下一个吻,然后问道,「阳光双赛能来看吗?」
「嗯……有点难诶。时间太赶了,签证不一定办得下来,而且我还要上课……」
自己分明在很认真地解释,但一看俞枫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时鸢立刻道:「我尽量去,好不好?」
「嗯。」
俞枫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黄绿色的小小网球。
真的很小,大概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顶部打了个孔,挂了个钥匙扣。
——是一个mini size的网球挂件。
时鸢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网球纪念品,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昨天看到就买了,想着你可能会喜欢。」俞枫晚道。
时鸢立刻点头。她得承认自己骨子里还有一点儿小女孩的天性,对精致好看的小玩意儿没有什么抵抗力……她接过这个小小的钥匙扣,然后惊道:「诶,好沉!实心的?」
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相当有份量的手感。
「嗯,等比例缩小的。」
其实除了等比例缩小的网球,市面上还有等比例缩小的球拍,总之就是除了小以外其他什么地方都一模一样。这点在俞枫晚看来见怪不怪,不过对时鸢来说却很新鲜。
俞枫晚把这个钥匙扣挂在了她背包的拉链上。时鸢眨了眨眼,道:「那它以后就是我的宝贝了。」
俞枫晚这时候才意识到时鸢哄人真得很有一手,而他也是真得很吃这一套。
他终于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笑容淡淡的。
他揉了揉时鸢的头发:「进去吧。飞机落地给我发消息。」
「拜拜。」时鸢朝他挥了挥手,进了安检区。
俞枫晚目送时鸢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门后,然后兀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计划赶不上变化,收到印第安维尔斯外卡固然很开心,但面临再度和时鸢分开一个多月的现实,又让他很烦躁。
这次在比赛中对上彼得,让俞枫晚陆陆续续想起了很多旧事。
他十七岁那年,正是即将升组的年纪,前脚刚拿下温网青少年组冠军,后脚就拿到了美网公开赛资格赛的外卡,彼时网球媒体都在热议他未来的「统治力」可能到一个怎样恐怖的地步,但彼得立刻跳出来唱反调,在INS上说他绝对打不进美网正赛。
他和彼得是宿敌。
这绝对不仅仅源于年少时的那场群架。二十二岁的彼得在今年升入世界第十以后,已经事实上成为了00后中的第一人。
但俞枫晚深刻地知道,彼得被捧得有多高,就有多厌恶他。因为往往他一出现,就会被人跟彼得进行比较,彼得就不再是那个「唯一性」。
唯一的天才,唯一的新生代第一人,唯一角逐下一代GOAT的希望之星,这些称号都不再属于彼得·霍夫曼。
俞枫晚出现在IMG的时候,教练们说他是新的天才,天赋甚至有可能高于彼得。
哪怕只是「甚至」和「有可能」这样的用语,也足够让彼得带人来找他的麻烦。
至于路德维西这个人,俞枫晚只打过一次交道。依旧是在十七岁那年的温网,赛后的慈善晚宴,他也受邀参加,而路德维西则是晚宴的赞助商。
彼时路德维西一身黑色燕尾服,发型后梳一丝不苟,男男女女都围在他四周,众星捧月一般,而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优雅地举着红酒杯——那是他在勃艮第大区的酒庄产出的好酒,当夜不限量供应——而俞枫晚只是和他遥遥相望,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兴趣。
路德维西这个人,曾经拥有过两个大满贯冠军,现在也坐拥金钱、名誉和地位,在整个网坛为人所尊敬。但现在看来,「衣冠禽兽」形容的就是这样的人。谁也无法想到,路德维西居然会做出那样恶劣的行径。
俞枫晚知道,他差一点点就要永远告别网坛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如果不是时鸢最后推了他一把,他绝对不会回来。
曾经打网球对他来说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孤独到一万次对墙击球练习,只能听见耳边猎猎的风声。
他的世界仿佛一望无际的荒原,荒原之上,只有孤独的少年人。那片荒原在他的心里,巨大而又广袤,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呆在荒原里,直到他的荒原出现了一头小鹿。
那头鹿停留了下来,温柔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所以现在不同了。他知道有人会爱他和支持他。他的梦想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梦想。
如今,他不止为自己而战。
加西亚和维亚陆续赶到了机场。
他们都是今天的飞机,只不过时间各有不同。维亚要回去俄罗斯备战戴维斯杯,而俞枫晚和加西亚则要飞去佛罗里达州。
佛罗里达,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漫长的夏季,炽热的阳光,一望无际的沙滩,温暖且潮湿的气候……更重要的是,IMG就在此地。俞枫晚和维亚曾在这里训练过好几年,住在同一间双人宿舍。
正是因为终年阳光明媚,佛罗里达拥有世界上最多的网球学校,以及一场ATP1000大师赛——迈阿密大师赛。
每年3月初,南加州的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率先打响,紧随其后的是佛州的迈阿密大师赛,他们共同组成了著名的「阳光双赛」,冠军分别可以获得1000积分。
其中,俞枫晚刚刚收到外卡的印第安维尔斯被称为第五大满贯。而背靠背同时拿下阳光双冠的男子球员,迄今为止只有七位。
过了安检区,加西亚已经开始对着俞枫晚进行「语重心长」的发言:「你不要板着脸啊。佛罗里达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因为空气湿度的缘故,那里的球又湿又重,你必须得去提前训练并适应……」
他跟个老母亲一样叨叨叨叨,俞枫晚忍不住想,自己和维亚可比加西亚清楚在佛州打球是什么样的感受。
加西亚继续叨叨:「还有,我要带你去见一位朋友,我原来的体能师。我本来以为你要在世界前200待上一小段时间,等升到接近100了再去组建完整团队也不迟,结果你这小子的速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现在这个情况你必须得上心了你知道吗?」
俞枫晚:「……」
主教练太负责有的时候也挺烦。特别是这个时候你不太想听他说这些,但他还在喋喋不休。
「知道了。除了体能师,治疗师和心理师你有人选吗?还是我自己找?」
「先分头找了再说。阳光双赛以后你就世界前50了你明白吗?我从来没见过世界前50的球员只有一个主教练的!」加西亚已经打开WhatsApp开始扫阅好友名单了,「不过这两天实在是有爽到,真想给路德维西那个傻X发消息嘲讽他啊!绅士的翩翩风度让我忍住了。」
「首先,我会筛选一轮我觉得合适的名单,然后我们先邮件邀请一下;其次,通常只有世界前十才会配有完整的顶级团队,就算阳光双赛全赢了我也进不了前十,你大可不用那么担心;再次,绅士风度跟你的形象没有任何关系;最后,你当年到底为什么和路德维西拆伙?我看你好像很讨厌他。」
俞枫晚觉得加西亚和维亚大概率是同类,两个人都是快乐的犬科动物,只不过维亚是活泼又漂亮的狐狸犬,而加西亚可能是那种已经发福的大金毛……总之都很思维跳跃且想一出是一出。
托维亚的福,俞枫晚很有对付这类人的经验。就算狗狗们撒欢儿跑得没影了,他也能淡定地把对方拉回正常的对话轨道,有逻辑地跟你讨论一二三四。
「我和他的恩恩怨怨三两句话可说不清,我们可以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慢慢聊。」大金毛如是道,「非要说的话只有一点,我俩的网球理念不同。」
「所以你继续打男单,而他则退役经商了?」
「Bingo!你已经接近问题的本质了。」
「比赛期间我不喝酒。」俞枫晚道,「但你可以喝。」
「好呀好呀,叔叔讲故事给你听!」大金毛一副又要开始撒欢的样子。
「……」俞枫晚的耐心正在疯狂拉响低值警报。
他瞥了眼手表,距离和时鸢分别才刚刚过去两个小时不到。
该死的,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个人了。
①外卡:赛事主办方向一些不够排名资格或者未提前报名的选手进行主动邀请,即为发放「外卡」。外卡会分为正赛外卡和资格赛外卡。印第安维尔斯的正赛外卡只有4张。
②阳光双赛:即在每年3月举办的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和迈阿密大师赛。因为两地都拥有充足的日照,且背靠背举行,故被称为「阳光双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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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到来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三八国际妇女节专题发出,裴妍的那篇人物特稿《另类人生——二十五年的归国之路》取得了相当好的反响,连带着枫林生物科技都被机构调高了估值。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资本市场最喜欢讲故事。
为此黄博君又开始居功自傲了起来,毕竟他才是这篇大稿的主笔。
时鸢的实习也接近尾声了。
周秘书给黄博君打了电话,很尊敬地说裴总想请黄老师和时老师一起吃顿便饭。黄博君很高兴,如果不带上时鸢他会更高兴一些,不过他想,反正这就是个小尾巴么,带上就带上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顿便饭安排在了大董,一共四个人,还有一位熟悉的「不速之客」——何平。
又儒雅又骚包的男人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西装。黄博君扫了一眼:没有任何品牌的LOGO,所以大概率是某家小巷子里只接待熟客的老师傅纯手工定制的,毕竟那两枚色泽浓郁的蓝宝石袖扣简直惹眼到过分。
裴妍给黄博君介绍:「这位是我的老朋友,何平。也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时鸢认识的。黄老师应该是第一次见。」
何平和黄博君握手,笑道:「感谢黄老师照顾我们家小姑娘。我才知道她在北京,于是赶过来蹭了顿饭,哈哈。请不要介意。」
黄博君登时有些傻眼。
老实说时鸢也很傻眼,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脸上还挂着礼貌的笑容。
点菜的时候,黄博君一边假装给时鸢看菜单,一边低声问道:「什么情况?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时鸢斟酌了一下,回答:「认识的长辈。」
「你怎么不早说啊?!」黄博君忍不住用气音低吼。
「您也没问啊。」时鸢耸了耸肩。
这顿饭从开头到结束,黄博君都像个局外人。
这三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聊网球了。虽然因为有外人在席上,他们并没有说出那个最重要的人的名字,但无一例外把眼前的比赛和种子选手们都盘了一轮。
「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已经开始了吧?」何平问道。
时鸢点点头:「今天第三轮了。」
「快四分之一决赛了呀。这次有什么大家比较期待的选手吗?」
「弗朗西斯算吗?他这次有参赛。」
「那个人的心性有问题。网球选手最重要的就是修心,有的时候大家的差距根本就不是技术,而是心理素质。」裴妍饮了口茶,评价得一针见血。
插不上话的黄博君开始强行找话题:「裴总喜欢看网球么?我们社里偶尔会发中网的票,您要的话可以给您送过去。」
裴妍慢条斯理道:「谢谢。不过我不怎么看ATP500及以下的比赛。」
她又看向时鸢:「下次一起去看上海大师赛好了?说不定三巨头会来呢。」
「好呀。」时鸢表现得很乖巧。
黄博君跟见了鬼一样。
这顿饭吃得黄博君三观都要裂开了,临走的时候他有一肚子话想要问时鸢。四个人一路走到地下车库,黄博君终于说出了那句准备了好久的「谢谢裴总和何律的招待,那我们先回社里了」,然后准备把时鸢拽上他的车盘问一通。
偏偏,裴妍率先他一步道:「时鸢坐我的车吧?」
「我开车就好了。回社里跟您公司应该不顺路。」黄博君道。
「我记得你们不用坐班呀?」裴妍道,「我们三个想去看印第安维尔斯第三轮比赛直播,黄老师稍微通融一下,给实习生放半天假,如何?」
「……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哦,就刚刚。」
「……」
黄博君的怀疑人生一直持续到了两周之后,即时鸢的实习彻底结束的那一天。
最后一天要办理离职手续,其中有一个步骤是总编签字。张总编直接扣下了那份离职协议,然后让时鸢进他办公室详聊。
他开门见山地说:「时鸢,你要不要考虑补签一份长期实习的协议?」
「诶?」
「你看,我们在S市也有分社,你可以挂在分社那边。」张总编显然不是第一天在想这件事了,「主要是你之前的那篇《消失的村庄——回不去的『香格里拉』》,我们想提交去参加中国新闻奖的评选。这样你保留实习记者的身份,就能以国新社的名义提交了。你觉得如何?」
这种事情是个正常人就不会拒绝。能送去评选已经是莫大的荣誉了,能不能拿奖反而是其次了。
不过时鸢还有一点需要确认。
「那我后面要写通讯吗?」她问道,「虽然这样说有点儿冒昧,但我本身确实志在非虚构的文学创作,而不是时事新闻报道。」
「没问题呀,你可以只写特稿。」张总编答应得非常爽快,「你看小黄也是只写大稿的嘛,我们有很多这样的记者。这样你也不用天天坐班,不耽误学业。」
他们又补充聊了一些细节,于是这段对话五分钟就结束了。时鸢带着那份没有张总编签字的离职协议出来了,HR很快给她换了一份新的续期合同。
时鸢走出HR办公室的时候,黄博君正端着茶杯跟别人聊天,正好与她擦肩而过。
黄博君看见时鸢脖子上依旧挂着的记者牌子,皱着眉问道:「什么情况?她不是要走了吗?」
「哪能走得掉?张总亲自留人。」旁边的人努了努嘴,「好的人才都是要靠抢的,张总都盘算好了,毕业了直接签过来,绝对不给另外几家机会。」
「这么草率?!」黄博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正要喝口茶压压惊,偏偏,对方接着道:「张总已经决定要把她的稿子送去评选中国新闻奖了。」
黄博君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
「——什么?!」
「其实也没毛病,那篇是现象级爆款。又主旋律又人文关怀,题材新颖舆论反馈又好,你说是吧?」
「……」
真是见了大鬼了。黄博君想。
这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
第14章 印第安维尔斯
俞枫晚和加西亚约好的「海滩上边喝酒边聊天」被迫搁置,因为他们最近一直在挡采访和商业赞助。前者异常得多,多到俞枫晚觉得不正常的地步;而后者他本人毫无兴趣,总的来说他现阶段不缺这点儿钱,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摄影棚和商业活动上。
紧跟着,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正式开赛。
俞枫晚签运不错,第一轮轻轻松松拿下,第二轮第三轮依旧没有太大压力。对战排位50-100的球员,俞枫晚甚至不需要变换打法,仅仅是底线抽球,变线,逼对方失误,然后抓住机会打出制胜分,这样一套下来就可以完胜晋级。
俞枫晚在第四轮再度晋级的时候,网球评论家们开始坐不住了——
「Victor Yu这次运气真的很好,一路都没遇上种子选手。如今赛程过半了,他在四分之一决赛不一定会那么好运。毕竟他才回归网坛三个月,竞技状态也是需要时间去恢复的。」
「Yu在里约站爆冷夺冠,也存在德国人轻敌的因素。种子选手有的时候把巡回赛当休闲锻炼,备赛不会太过严格,也未必会拼尽全力。但印第安维尔斯就不同了,这可是第五大满贯,所有的选手都会全力以赴,Yu不一定有机会杀进半决赛……」
这样的评价很难称之为「不客观」,但「客观」两个字在俞枫晚身上并没有太大作用,因为评论家们很快就被打脸了。
「34万美元奖金收归中国人囊中!」这是俞枫晚闯入半决赛后的新闻推送。
「中国选手突破历史,打入印第安维尔斯决赛!」这是第六轮结束后的标题。
内文写道:「本赛季印第安维尔斯的亚军奖金高达64万美元,这意味着Victor Yu本站的总奖金会突破一百万美元,并且至少600积分入账,世界排名有望来到前30位——」
文章末尾还有对加西亚的采访。
男人很吊儿郎当地回答:「看来我的教练费有着落了,哈哈。」
于是「Victor Yu百万美金聘请加西亚」的消息又不胫而走。
但到了决赛,俞枫晚对上了一个非常麻烦的对手,弗朗西斯。
没错,是麻烦。
俞枫晚并不知道这个名字还出现在了裴女士和时鸢的餐桌上,可见男人的麻烦之名响彻网坛……
总之弗朗西斯是那种俞枫晚看到就会绕路走的类型。这家伙是个bad boy——哦不,以他现在的年龄来说,已经是bad guy了。《神奇宝贝》里武藏和小次郎的出场台词都可以安在他身上,什么「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不过「可爱」和「迷人」都要带引号。
弗朗西斯喜欢肢体冲突,喜欢赛前讲垃圾话,更喜欢换女朋友。虽然他曾经泡过女网公认最漂亮的00后美人,不过美人跟他分手后控诉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他不仅出轨还对我进行暴力行为」。据说后来美人还曾抄起球拍要跟他干架,最后两个人在INS上官宣分手……
最可气的是弗朗西斯回应说你以为你有多漂亮?谁都知道整个网坛最漂亮的是诺曼·维奇亚科夫斯基,可惜对方不是女的,不然我哪里能看得上你?
——维亚为此犯了好一阵恶心。
总之,弗朗西斯的花边新闻比赢球新闻要多得多。这个人跟网球这项运动「优雅绅士」的传统美学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俞枫晚觉得他更适合去打篮球、橄榄球甚至电子竞技,而不是对着裁判的高脚椅疯狂砸球拍。
而此时此刻,难缠的对手正站在他的面前,隔着网带,对他说着十分令人讨厌的垃圾话——
「我有个问题,诚挚地想要请教你。」对方故意摆出一副很有礼貌的姿态,但眼神早就暴露了他刻意为之的挑衅,「你说,ATP是不是应该给你颁发一个最不受欢迎选手奖?」
俞枫晚根本没理他,直接转身去了底线。
他现在已经对这种发言免疫了。
第一次你可能会愤怒,第二次你没什么感觉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你能一笑置之,第十次你只会翻白眼。
反正,他本来就不需要太多人喜欢他。
印第安维尔斯决赛正式开始。
决赛上座率极高,现场黑压压全是人。其实并非是因为决赛才有这么多人——但凡弗朗西斯的比赛,观众都比别的场次要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能给你整出什么幺蛾子,大家都抱着「能看到好戏就是赚到」的心态……所以俞枫晚讨厌这种人是很有理由的。
加西亚没有进场。印第安维尔斯一路打到现在,俞枫晚已经不需要自己再指导什么了。你总是需要花十倍乃至百倍的时间在场下,才能在场上拿出最佳水平。
加西亚坐在观众席,一边看现场比赛,一边看手机屏幕上的直播解说。
耳机里传来了解说员的声音。
「Victor Yu是底线型选手,但弗朗西斯的球风非常『野』,Yu恐怕很难适应。」这是解说员的判断。
一上来就是弗朗西斯的发球局。「坏小子」果然没打算给俞枫晚跟他底线互抽的机会,发球后立刻上网,俞枫晚的正手刚回了球,立刻被他截击至死角。
15-0,开局就是漂亮的一分。
观众席立刻开始欢呼起来。大家已经看腻了底线僵持的套路,对这种精彩又快节奏的得分很难不具备好感。
解说员显然也有惊喜感:「我们统计过一个数据。近十年来的正赛中,超过60%以上的得分源于底线正反手主动或受迫性失误,剩下不到40%才是截击、高压、穿越球等等的总和。」①
「没错,所以人们才觉得现在的网球赛事越来越没意思了。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喜欢看弗朗西斯的比赛。」
「从之前的比赛来看,Yu是那种典型的底线抽球、不断拉大回击角度的类型,这样做可以迫使对手回出低质量的球,然后一举拿下制胜分。但这样的方式显然对弗朗西斯不起作用,Yu应该也有提前预判到这一点。那么,他要如何应对呢?」
「很明显这一局都是弗朗西斯单方面压制Yu,比分已经来到了30-0,弗朗西斯再赢一球,就会拥有连续三个发球局局点。等等,Yu放小球了……他在主动引诱弗朗西斯上网?」
「弗朗西斯跑到了网前!他打回了Yu的短球,并做好了截击的准备,他能成功吗——」
「Oh!穿越球!Victor Yu打出了一个穿越球!30-15!」
「他的上旋不仅底线强,打穿越也很强,又高又快,旋转惊人,弗朗西斯根本就没截到!」
戴上耳机就是解说员的咆哮,摘下耳机又是观众的欢呼,加西亚打了个哈欠,颇为百无聊赖。
「Come on!」赛场之上,弗朗西斯已然暴怒了起来。
他是那种控制不住情绪的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控制——总之此时此刻弗朗西斯已经提着球拍走到了裁判的高脚椅跟前,自下而上用拍头指着裁判,怒吼道:「他那一球绝对出界了!」
「没有出界,球压到了底线。」裁判员严肃回答道。
「你开什么玩笑?!我看得一清二楚!出界了!」
「先生,你是回过头看的,你看到的时候它已经落地回弹了。」裁判员维持着冷静的语调,「而且根据规定,判分后是不可能修改的。」
网球球场上,裁判员拥有绝对的权威,其中一条就是判分后不能改判。虽然这并不妨碍球员们冲上前来讨个说法,情绪激动过头还会被罚分。
当然,弗朗西斯也不是第一次被罚分了。
这一次他依旧朝着裁判员发飙:「你他妈是不是眼瞎了?!眼神不好就应该滚下来,换个眼神好的人上!」
「警告,对裁判出言不逊。再有下次我会罚你的分。」
看着弗朗西斯在单方面和裁判起冲突,俞枫晚更加觉得不耐烦。
又不是盘点乃至赛点,吵成这样,跟苍蝇似的。
「喂,能不能快点继续?」他对弗朗西斯喊道,「打完了我还有事。」
他确实还和加西亚约了今晚见体能师,不过这番话说出来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弗朗西斯对他比了个中指,两人各自回到底线。
弗朗西斯虽然刚开赛就狠狠发了通火,不过他还是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发球局。
到了俞枫晚的发球局。他将黄绿色的小球高高抛向天空,一如过去无数次那般猛烈地挥动球拍,时速200的发球疾风一般飞驰向对面的场地——
「Ace!相当漂亮的发球!」解说员又开始激动起来,「他这一局能Ace几回呢?」
「根据统计,Victor Yu在印第安维尔斯期间的一发成功率是60%,但Ace率是100%。也就是说,只要他的一发没有失误,就一定是Ace。」
「确实是发球强悍的选手,每一次一发都拼尽全力。不过很遗憾,Yu的第二个发球下网了,现在来到二发,弗朗西斯能否把握住机会……」
「Yu上网了?!这次怎么换他发球上网了呢?他不是底线型选手吗?」
「没错,他回归以来的比赛都表现出了绝对的底线控制能力,可是他现在站在了网前——截击!漂亮!」
解说员们还在惊讶俞枫晚战术的调整,他就已然用一个潇洒的截击再夺一分。于是解说员们也顾不上回顾他的过往战术了,眼睛都紧紧盯着场上的比赛。
俞枫晚这一盘把弗朗西斯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好像真的很擅长送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每当人们以为他不擅长什么的时候,他总能快速改变自己的战术。
当解说员说俞枫晚会提前研究弗朗西斯的打法并做出预判时,弗朗西斯当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从俞枫晚过去几场比赛来看,他就是这样一位底线型选手,用稳定的节奏节节逼退对手,直到制胜分的出现。所以弗朗西斯当然也是针对这样的节奏制定的战术。
可是现在,俞枫晚的打法完全变了——他开始上网了。
这群人都忘了,直到两年半以前,他在比赛中都是一个主动追求制胜分的人。因为这家伙性格暴躁、脾气嚣张,为人还相当没耐心,比起等待对手的非受迫性失误,他更喜欢主动把球打进对方的死角。
如果不是遇到了时鸢,他不会努力去学习「耐心」这件事,不会在底线像优秀的猎手那样一步步把猎物逼近准备好的捕兽夹之中。
而此时此刻,他只是恢复了早年那套他更为擅长的打法罢了。
1-1。
2-1。
3-1。
……
但凡上网,俞枫晚都会在网前打出大斜角的截击,让弗朗西斯眼睁睁看着球落在自己绝对够不着的地方。
他仿佛是在用行动告诉对方: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指控我出界。
这一盘最终以6-2收官,而俞枫晚始终面无表情。正是因为这幅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才使得他走到哪里都会被贴上高冷嚣张的标签,虽然有的时候俞枫晚也承认自己确实讨厌和蠢货相处,不过他更讨厌蠢货给他贴标签。
盘间休息的时候,俞枫晚换了把球拍,习惯性抓了抓拍面,羊肠线的弹性和韧性在指尖有着熟悉的反馈,他习惯用这种方式去聚集心流的状态。
俞枫晚很清楚,弗朗西斯不会那么容易输。这家伙习惯性发怒,是因为发怒是他用于快速排解情绪的方式,这也就意味着,他绝不会轻而易举就被打崩心态。
果不其然,第二盘开始的时候,弗朗西斯改战术了。
在俞枫晚再一次上网时,弗朗西斯开始调整自己的脚步和站位,直接打出了一个足够高和足够快的上旋挑高球,俞枫晚为此立刻跑向后场。
「Victor Yu追得上吗?——可是追上了又能怎么样?跑那么远的距离,回球质量一定会下降,这等于白给弗朗西斯送上一个制胜分……」
「Oh Jesus!他追得怎么那么快?!」
「Yu已经提前跑到后场了!他比球速还要快!」
解说员们正在直播间里沸腾,观众们屏息凝神心跳加速,而俞枫晚则高高跳起,一个高压球迅猛地压下,形成一条笔直的路径。
「嘭——」的一声,这一球落在了弗朗西斯的脚后。
他回过头看落点时,整个人都还处于始料未及的状态。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大家都在高喊好球,只有加西亚取下了耳机。他觉得今天的解说并不怎么样,起码不够了解决赛的选手。
他们为什么会觉得俞枫晚的速度不够追上这一球呢?要知道,在正式恢复训练之前,俞枫晚自己的体能训练从来就没有断过。
他说不想回网坛,绝对是违心的话。只有时鸢把他自己都不愿直面的真心说了出来,并给了他一个充分的回归理由。
这么说来,那个女孩子出现在俞枫晚的生命中,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吧?
不仅外媒在直播,中文互联网上的讨论也一点儿都不少。
国人一大乐趣是给人起外号——从娱乐圈到体育圈,凡是知名球员都躲不过这一遭——而俞枫晚的最新代称是「天降」。
就是字面意思。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从天而降的中国男单天才。看到他名字前面的国旗,总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儿不真实……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事。国内的球迷们几乎可以用「奔走相告」来形容,满屏的弹幕都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Top100的中国男单」。
微博上,「印第安维尔斯」词条下的消息正在实时滚动。
「第二盘的比分已经来到4-1了,俞枫晚会给弗朗西斯送早餐吗?」
「烧鹅配油条?」
「下次搞不好能直接送两枚甜甜圈[/吃瓜]」
「甜甜圈有点儿太猛了吧?」
「中国男单都突然天降这么一位了,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要相信奇迹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知乎上有新球迷提问:「网球赛事中的『送早餐』是什么意思?」
问题详情:「如题,我看有人说让俞枫晚给弗朗西斯送早餐。」
晴夕:「谢邀。这是国内球迷发明出来的术语,特指某方大比分获胜。6-0就是送甜甜圈或者鸡蛋,6-1是送油条,6-2是送烧鹅……从北方到南方,从中式到西式,球迷们的想像力相当丰富。
大家都很期待俞枫晚送弗朗西斯一个6-1,然后6-2/6-1获胜,一顿南北融合的早餐送上,风风光光打进Top50。
——然后我们这些球迷们就可以再奔走相告一波『有生之年系列』了。」
微博广场的刷屏越来越快。
「俞枫晚现在除了反手需要精进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弱点。更何况,自从他在赛场上拿出了那手切削,别人打他反手之前也要掂量一下,否则就是白白送制胜分给对方。」
「打他正手也不行,正手上旋简直猛到没边了,居然不绕头随挥都能那么猛,天降果然是天降[/吃瓜]」
「给他放小球,他上网干你;你跟他底线对抽,他正手抽死你,哈哈哈哈——」
「让我们一齐喊:天降果然是天降!」
「天降果然是天降!」
「天降果然是天降!」
……
「不对啊卧槽,我就去了趟洗手间没看,怎么弗朗西斯一下子追上来那么多分?」
「我感觉俞枫晚的右腿好像出了点儿问题,是我眼花了吗?」
「没眼花,跑动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变慢了。」
俞枫晚站在底线,一下一下地将球下抛。黄绿色的小球不断回弹,从地面到手心,和心脏的跳动几乎同频。
他的右腿小腿确实传来了痛感。可能是刚刚跑得太急了,但他现在也无法判断具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他离职业生涯的首场大师赛冠军仅有一步之遥,偏偏在这个关头迎来这样的致命问题。
而糟糕的是,弗朗西斯显然也发现了他腿部的不适。
弗朗西斯开始回到底线,与俞枫晚对抽起来。底线对抽时变线,往往使得球员必须左右来回跑动,这自然而然就是弗朗西斯所变换的战术。
他在变线的过程中确认了一件事——俞枫晚跑动的速度确实变慢了很多,当他大斜角变线时,以俞枫晚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接到球。
弗朗西斯用这种方式乘胜追击,直接完成了一个破发。
5-2。接下来是弗朗西斯的发球局。
就在这时,他突然勾起了一个颇为恶劣的笑容来。
下一球,直接冲着俞枫晚的右腿破风而去——!
微博上已经炸开了。
「草草草草草——!弗朗西斯是真的混蛋,他居然对着俞枫晚的右腿打!」
「妈的这种混帐事情他是第一次做吗?他之前还故意朝人脸上打过!」
比分很快来到了5-3。弗朗西斯的每一次发球、回球,都直接冲着俞枫晚的右腿打去,他明明可以通过变线得分,却偏偏要采用这么恶劣的方式。
俞枫晚不得不侧身移动接球,可这样的回击动作只会加重他尚不明确的伤势。
「挺住啊!到俞枫晚发球局了,再拿4分就是最终胜利!」
「至少天降的发球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不跑动一切好说!Ace!干他!」
「30-15了!还有两球!还有两球!」
线上观看球赛的人越来越多,微博广场的滚动刷新让人目不暇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这将是一场中国男单创造历史的比赛,无论输赢。
北纬33度的印第安维尔斯,三月中旬只有20-25度的气温,明明可以称得上是舒适凉爽,但运动员打到现在,依旧被满满的汗水所浸透。
第一盘结束的时候,俞枫晚甚至没有换衣服。
因为他真的打算2-0结束这场决赛。
还有两球。他在心里默念。
全场亦屏息凝神。
俞枫晚深呼吸,将黄绿色的小球抛向天空,划过一道笔直的线条。
就连直播的解说员都带上了刻意压制后的颤音——
「第一球,看得出来他肯定会尽全力,我猜时速不会低于200,不是下网就是Ace……」
「Ace——!40-15!」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与掌声。弗朗西斯面色铁青,但也没在这个关头发怒;裁判示意全场安静,直到周围激动的声音渐渐平息。
球童又抛了两颗球给俞枫晚。这是这场比赛最后的两颗球了,分别代表最后一分的一发和二发。
最后一球高速旋转着发出,弗朗西斯没有让Ace终结这场比赛,而是黑着脸用全身的力量打回了一个正手,动力链层层传输,依旧是刻意的、精准的落点控制,这一球直接朝俞枫晚的右腿飞去。
俞枫晚根本没法迅速转身。光是侧身让开击球区,都让他觉得小腿的疼痛加剧。
这样下去,紧随其后的迈阿密大师赛他大概率要被迫退赛。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他就必须赢!
心态,心态,心态。
如果这个时候心态输了,那就真输了。
俞枫晚没有办法迅速调整站位,所以维持了面向前方的开放式站位。根据站姿,回球的方向大概率是斜线,弗朗西斯也毫不犹豫地往反方向跑去。
可在下一秒,俞枫晚通过身体转动,直接完成了一个笔直的直线球!
弗朗西斯甚至来不及转身往回跑。
他错愕地看着落地弹起的小球走出一条笔直的轨迹,压着底线而去的上旋,绝无接到的可能性。而俞枫晚依旧维持着水平式随挥的姿势,手腕收在左肩,黑发几乎全部被汗水浸湿,一对琥珀色的眼眸却灿若繁星。
「6-3!开放式站位打出的直线!伟大的一球!出乎意料的胜利!」
「Victor Yu在受伤的情况下依旧完成了对胜利的绝对锁定!今年的印第安维尔斯属于这颗耀眼的新星!」
在全场的起立欢呼之下,俞枫晚握拳,收拉臂膀,直播镜头对着他相当漂亮的小臂肌肉线条。
然后摄像机上摇。
满脸的汗水,坚毅的目光。
还有镜头所看不到的,那一颗持续跳动的、永不服输的心。
******
弗朗西斯又在那里疯狂摔拍骂街的时候,加西亚已经从观众席跳了下来,朝俞枫晚跑了过去。
这回他笑不出来了,也吊儿郎当不起来了。
俞枫晚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用一条白色毛巾盖着脑袋,甚至没来得及擦汗,整个人都还在微微喘气。
「怎么搞的?」加西亚问道。
俞枫晚当然知道他是指小腿的伤。
「不知道。」他淡淡道。
「怎么就不知道?!」加西亚恨不得把满脸问号写在脸上,「Jesus Christ!你这还能走吗?」
「还行。」俞枫晚略微动了一下腿,确认道,「没有废。」
「你还嫌我着急,还说组团队没这么急迫——你现在看看到底急迫不急迫?就你打球这风格,没个家庭医生和康复师备着能行?!」
「……」俞枫晚被念得头疼。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要找一位这么唠叨的教练……
「等会儿去医院拍个片子。」
「迈阿密大师赛这下得退赛了吧?」加西亚愁眉苦脸。
「至少印第安维尔斯拿下了。」俞枫晚的声音很冷静。
「能不能别要求这么低?我还指着你阳光双冠给我涨工资!」
「你缺那点钱?」
「那倒也不缺……」
加西亚就是嘴上贫惯了。他当然希望俞枫晚拿下阳光双冠,可是今年的阳光双冠已然飞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的功夫,球场上已经搭好了颁奖台,广播也在公告颁奖典礼即将正式开始。
颁奖典礼不仅属于两位球员。组委会、赞助商、颁奖嘉宾……各路人马都要在颁奖典礼上露脸。高规格的网球比赛从来就是一场全球性的商业盛事,这也是为什么网球被称为「世界第二的球类运动」,仅次于足球。
商业价值才是一切的本源。
在念完了长长的赞助商名单后,广播里的人声愈发激动起来——
「除此以外,我们还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一位特别嘉宾——路德维西·冯·穆勒!让我们有请穆勒先生上台颁奖!」
俞枫晚猛地一回头。
而和他同一动作的,还有加西亚。
两个人虽然动作一致,但神情却完全不同。一个错愕中带着警觉,另一个则目光复杂。很显然,他们都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消息,组委会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或者也有可能是——那个人临时决定要来?俞枫晚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路德维西一身黑色西装,挂着工作人员的蓝色牌子,款款从后方走上前来,一如既往的绅士姿态。
他从组委会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奖杯,走到了话筒跟前。
「谢谢。谢谢大家。
「非常荣幸,今天能和大家一起相聚在这里,观看这样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两位选手都贡献出了他们的最佳水平,相信他们在这个赛季还会带来更加精彩的表现。
「而除此以外,是你们,是广大球迷的关注,使得网球这项赛事成为了世界级的视觉盛宴,亦使得印第安维尔斯成为了南加州沙漠中的一颗光辉明珠。任何一场伟大的比赛都不能缺少球迷的关注,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请允许我首先邀请弗朗西斯上台!」
这番话说得言辞肯切,但却似乎意有所指。但不要紧,路德维西退役这么多年,依旧因为其风度翩翩的姿态和尊贵多金的身份吸引了一众人的关注,他从出场开始,掌声就没有停下过,更何况他夸的是看台上在座的所有人。
弗朗西斯在雷动的掌声中走上前来。这回他倒是冷静下来了,接过小一号的亚军奖杯,高举起来,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在欢呼声慢慢止息后,走到了话筒跟前。
「Well,最后那一球我是真的没想到。」他耸耸肩。
观众席上的球迷也配合地笑了起来。
「Yu是一位意志非常坚定的球员,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能坚持到那一刻很不容易。」
弗朗西斯说话的时候,镜头也扫到了俞枫晚面前。
俞枫晚微微点头致意。这家伙不讲垃圾话的时候,他还是能忍的。
弗朗西斯又说了两句有的没的,最后,他和路德维西拥抱了一下。
话筒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私人对话。
「很遗憾没在这里拿下冠军。」弗朗西斯道。
「明年再战,Frans!」路德维西回应道。
他在喊弗朗西斯的昵称。
昵称这个东西,总是带着微妙的亲近感。你知道它只是一种通用的缩略读法,但不熟悉的人绝对不会随便进行缩略。就好比外界喊维亚总是喊全了「维奇亚科夫斯基」这个全称,或者干脆叫他「诺曼」,而「维亚」是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呼的小名。
Frans也是个小名。是Francis的缩写。
俞枫晚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这两人关系匪浅。
弗朗西斯领奖结束后,退到了后面一排。一个穿着淡蓝衬衫,典型欧洲面孔的中年男人站上前,这是最初就定下的颁奖嘉宾,广播正在介绍他的身份——赛事最大赞助商法国巴黎银行高管,任美国大区CEO的华特·史密斯。
华特先生也同样在说套话。什么比赛非常精彩,感谢现场和屏幕前的观众们如此热情,我们的运动员也赛出了绝佳的水平……
俞枫晚听着听着,忽然想起,他和这位先生好像有过一面之缘。
法国巴黎银行从1973年就开始赞助网球运动,半个世纪弹指而过,如今巴黎银行每年几乎要赞助几百场职业和业余比赛,其中法网更是巴黎银行的绝对主场。
所以,他们在IMG见过。
俞枫晚记得那一年自己十五岁,还没有崭露头角,甚至因为未来打职业还是按部就班去读大学的问题,和自己那位狮王一般的母亲大吵一架。
IMG为华特·史密斯的到来组织了一场晚宴,训练成绩最好的学生才有资格列席,俞枫晚的名字当然在其中。
他并不感兴趣。
他不感兴趣的事情很多,不缺这一样。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去吃了这顿饭,哪怕懒得社交、不主动与人说话,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里,听着屋外雨滴落下的声音。
没想到的是,华特主动来跟他搭了话。
「嘿,小伙子。」男人的笑容很温和,「我下午参观训练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你,晚上你果然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总的来说,俞枫晚并不喜欢和金融圈子里的人相处。
他那位平均下来两三年才见一次面的父亲,就带着华尔街金融圈的深刻烙印——隔着十米远也能让人感受到那股深刻的「气质」——说得好听点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投资回报率,说得难听点就是一身铜臭味。
但很奇怪,眼前这位男人并没有给俞枫晚这种感觉。
「Victor.」他平静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华特挑了挑眉:「哦,你的名字可真适合球场。」
——胜利者。
和他那个带着古典浪漫意象、余韵悠长的中文名不同,他用得更多的英文名,天生就带有竞争属性。
「你准备打职业吗?」华特问道。
「不知道。」俞枫晚摇了摇头,「家里人更希望我好好读书。」
更奇怪了,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外人说这些?
不过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需要保密的事情。
「不冲突吧,一边读书一边打职业。很多人都这样啊。」华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晚宴已经接近尾声了,室内的灯全都暗了下来,男男女女都在低声聊天。正前方小小的舞台之上,萨克斯乐队正在演奏温柔的曲子。
灯光,音乐,都是很好的遮掩。
这样的场合,仿佛天生就该去说一些隐秘的心事。
「就是换一个专业、不要打职业的意思。」俞枫晚淡淡道,「我是中国人,东亚文化比较崇尚读书。」
「哦,这样。」华特点点头,「那你有想去的学校吗?」
「大概是MIT吧。」
「哈?这么巧?我母校呀!」
「……」
MIT。MIT。走到哪里都是MIT。
这群人是没有别的学校可以念了吗?
最后华特拍了拍他的肩,说:「Victor,我还是很期待未来能在赛场上看到你的。说不定,我有给你颁奖的那一天呢?」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
而如今,五年前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此时此刻正站在颁奖台上,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套话说完了,华特终于看向了俞枫晚。
「Victor,what a great match,you did that.」(Victor,绝佳的比赛,你做到了。)
俞枫晚的心脏蓦然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Ladies and gentlemen,please join me in congratulating for the first time the Indian Wells OPEN singles champion-Victor Yu!」(女士们先生们,请与我一同祝贺首次获得印第安维尔斯公开赛男子单打冠军的——Victor Yu!)②
俞枫晚在雷鸣般的掌声间起身,走上前去。
不知何为,他突然间思绪万千。
华特身后站着的人是路德维西和弗朗西斯,直到刚刚这两个人还在让他警觉与烦躁,而此时此刻,华特正微笑着邀请他上台,并在印第安维尔斯那座巨大的冠军水晶杯前等着他。
在走上颁奖台的那一刻,华特一把揽住了俞枫晚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背,然后递上了那座沉重的、耀眼的奖杯。通体的水晶正折射着南加州的金色阳光。
「You deserve it,Victor.」华特微笑着看向他,「Welcome back.」
——「你值得这一切。欢迎回来。」
——真的有人,一直在期待着他的归来。
俞枫晚抿了抿唇。
一头黑发依旧没干,带着汗水贴在额头上,让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都有些看不分明。
他略微低头,沉思了两三秒,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站在了话筒前。
目光一如既往的坚毅。
「这是我回到球场以来的第三站比赛。很荣幸,这三站比赛我都拿到了冠军。」
他的语调很平静,不带有任何骄傲自满的意味,和近三年前站在温布尔登领奖台上的那个少年人完全不同。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要为谁而战这个问题。」
「我曾经觉得,打球当然就是为了我自己,没什么别的好说的。」
「但后来,我经历了很多事情。」
俞枫晚再度停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战斗的理由,我也一样。对如今的我来说,站在这片土地上,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还为了支持着我的所有人。」
「每一位为我呐喊的人,为我守着比赛直播的人。」
他首先看向了旁边的教练。
「Thanks,Garcia。我们合作的时间不长,但是非常愉快。」少絮叨一点儿就更好了,俞枫晚在心里笑了笑。
镜头给到了加西亚,加西亚吹了声口哨。
「谢谢维亚。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身边,每天都在督促我训练。」
「谢谢我的女朋友。如果不是她,我不会回归球场。」
第三次停顿。
「还有谢谢……我的母亲。」
他捧着温布尔登青少年组冠军奖杯时,都未曾说出过这样的致谢。
「是她当年送我去学网球、送我去IMG,才会有后来所有事情的发生。否则,职业名单里根本就不会有Victor Yu这个名字出现。」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俞枫晚终于举起了那座水晶杯。带着自信的、淡淡的笑容。他举着奖杯转过观众席的每一个朝向,全场掌声雷动,长达一分多钟没有止息。
——你总是需要一个契机,和爱你的人和解。
——这是成长的证明。
①此处并非真实历史数据,而是来自「网球之家」公众号专栏作者「云卷云舒」的预估数据(原文:《同质化正在毁掉网球,克耶高斯才是网球的救赎者?》2022.3)。
②颁奖词来自第25届印第安维尔斯男单决赛,2015年费德勒vs德约科维奇,法国巴黎银行CEO颁奖致辞。文中出现的华特·史密斯为杜撰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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