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特稿
国新社实习的选拔无需笔试面试,仅仅是给一个主题,所有报名的学生自行根据主题采访和撰写稿件。
今年的主题是:消失的村庄。
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老题材」了。伴随着三十年的城市化进程,无数村庄「名存实亡」——年轻一代外出打工,孩子们也进入城市上学,最终村庄里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庄也跟着消亡。
太多的记者报道过类似的事件,切入口五花八门,有聚焦扶贫攻坚的,也有着眼于乡村学校的,甚至还有剑走偏锋的环保题材。
时鸢拿到这个主题时,确实斟酌了很久。
想把旧题材写出新意并不容易,因为前辈们已经把这篇土壤的养分几乎都汲取了个干净。可能国新社的老师就是想选拔出能在贫瘠的土壤中开出花的人。
时鸢最终决定了她的体裁:特稿。
新闻特稿在国内是非常小众的体裁。
用文学的手法来书写重大的新闻事件,是特稿的典型特征。这一体裁在全球范围内最知名的奖项,当属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颁发的普利策特稿写作奖。而在国内,它还有一个新的名字——非虚构写作。
咖啡厅里,时鸢解释给俞枫晚听:「这么说吧,你写一篇小说,描写今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在一篇特稿里,你必须要有充足的证据去证明当日是个好天气。所以呢,特稿同时象征着最负责任的写作和最优美的文字。」
俞枫晚点点头:「所以,你想怎么写?」
「用一个小众的体裁,同时聚焦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大家都喜欢宏大叙事,但我只想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时鸢道。
时鸢找到的那个村子在云南藏区。
很多人对云南藏区的印象是香格里拉。就像是武陵人寻觅到的桃花源,亚瑟王传说中的阿瓦隆,香格里拉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是一片不存在的秘境,是人类最后的净土。
现在的「香格里拉市」实际上是由「迪庆」改名而来。而迪庆藏区确实存在一片曾经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隐世之地——位于巴拉格宗大峡谷的巴拉村——千年以来与世隔绝,走旧路下山到县城要走上五天四夜。
「这个地方出一个叫『斯那定珠』的人,他想给巴拉村修一条路。他带着山中的宝石去城市里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直到成为千万富翁。但他还是惦记着那条路。于是他开始举债给村里修路。」时鸢道,「为了修这条路,他几乎把所有的资产都变卖掉了,中间亦遭遇了无数的困难,就这样坚持了整整十年,路终于修通了。」
「再后来呢?」俞枫晚问。
「再后来,巴拉格宗大峡谷就举世闻名了。四五天的路程变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秘境的景色得以开发,无数游客慕名而来。巴拉村的村民都过上了很好的生活,年收入翻了四五十倍。」
「听上去像是一个被写烂了的故事。」俞枫晚评价道。
「对,已经被很多人报道过了。」时鸢点点头,「在经过央视报道后,也有人开始质疑斯那定珠是在作秀——大家总是关心英雄,先造神,把他们捧上天,然后再质疑他们的动机,寻找他们的黑料,如果事情不受控制,就会人人都试图上去踩两脚……」
咖啡厅的角落里,俞枫晚坐在时鸢对面,托腮看着她。
时鸢忽然握紧了咖啡纸杯。她突然想到,眼前的男孩子身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曾经被捧得多高,就摔得有多惨。
俞枫晚见时鸢忽然停了下来,直接用勺子切了块蛋糕,往她嘴里一塞。
「别想太多。然后呢?」
忽然被喂了口蛋糕,而且用的还是对方的勺子,时鸢的耳根又红了。
俞枫晚好像总是能准确地捉到她在想什么。
她吞下了蛋糕,接着说:「其实这些都是背景,都不是我想写的。时至今日,这个村子已经搬到了巴拉格宗大峡谷的山脚下,从六十多户变成了十几户,人已经非常少了。村民们经历了一生的巨变,从与世隔绝,到被一条天路带入新世界。故乡的山和水似乎和以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那些曾经在山里跑上跑下的时光也变得遥远。
「斯那定珠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回忆起他的阿爸。他的阿爸临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坐他的车回到村子里看看,当时村子还在悬崖之上,而路还没有修通。然而,就在他阿爸去世后的一个月,路通了。
「对于一个人来说,挥之不去的永远是乡愁。当你有一天老了,累了,想要回到生养你的故乡去,看到的却是4A级旅游景区和笑闹的游客,他们说着你听不懂的话。你过去的房子变成了大家参观的景点,你熟悉的酥油茶成了游客的打卡工具,村子已经搬到了山脚下,只剩下那么仅仅十几户人家……
「会不会很寂寞呢?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俞枫晚似乎真的陷入了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说:「肯定会很孤独。」
「是啊。年少的时候你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香格里拉』,很多年以后你回到了故乡的『香格里拉』,却发现故乡已然化为了心中悠远、渺小的影子,再也回不去了——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感受。」
俞枫晚静静看着她。
「听我说这个是不是很无聊?」时鸢问。
俞枫晚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尹拓追不上你是很正常的。」
时鸢一愣。
俞枫晚又喂了她一口蛋糕:「还好,我没他那么愚蠢。」
时鸢耳边刚刚退下去的薄红,这回直接顺着耳根蔓延到脸颊。
******
时鸢把准备好的选题和采访提纲拿给周院长看。
人文学院的周院长是一位很儒雅的男人,有沪派散文四才子之首的美称,年年都上S大「最受喜爱的教师」排行榜,每每开选修课都爆满,学生们挤破了头也要来听。
他翻了翻时鸢的提纲,然后道:「你想采访的人,未必容易沟通。一些村子里的老人家甚至都不会说普通话。正好我有那边的朋友,这两天帮你联系一下。」
「是不是太麻烦院长了。」时鸢颇有些受宠若惊。
周院长闻言,只是随和地笑了笑:「你想走这条路,我觉得很好,也很难得。你看你多少同学准备考公务员?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人文学院也并非培养作家的地方。但我觉得现在的学生还能有一颗『文心』,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
时鸢一直都知道周院长对她很好。
大一上学期,她上了周院长的人文基础课,交上去了几篇书评,而后便被周院长带着去了好几次作协的聚会。
后来她的非虚构作品发表在《北京文学》,周院长甚至主动转发到了朋友圈,评价了一句「后生可期」。
而今天,周院长看着她的采访大纲,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她道:「你觉得值得么?要额外付出这么多。」
时鸢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周院长指的是她被人举报丢掉了实习名额的那件事情。
「院长,我始终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她认真道,「你如果知道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不应该犹豫。」
「可是你们秦老师跟我控诉了很久啊。她说你在跟一个遭了处分的学生谈恋爱,连前途都不要了。」周院长开玩笑道,「可我看了你这个提纲,唔,觉得也还好嘛,不像是丢了前途的样子啊。」
「我会尽全力去完成这篇稿子。」时鸢道。
「我也很期待。」周院长朝她温和地笑笑,「小时,有些你觉得很糟糕的事情,可能要从十几二十年后往回看,才能评价它对你人生的影响,明白么?」
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很多年以后,时鸢回想起那个下午,人文学院院长办公室的窗户投入一地的金色阳光,温暖且慵懒。满室皆是茶香,雨前龙井的香气清而高远。尊敬的长辈对她说着她彼时有些难以理解的道理,整个世界静谧而又温柔。
而此时此刻,她只是蓦然间想起了俞枫晚,想起了少年人曾经遭遇的诸多不公。与之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堪称微不足道。而十几二十年后往回看,俞枫晚又会怎样评价那段过往呢?
临出发去云南前,时鸢收到了一条新的好友消息。
她花了得有好几秒,才把「诺曼·维奇亚科夫斯基」这个ID、连带着他的粉红小猪头像和维亚那张脸联系在一起。
维亚一上来就连着发了三个表情包,上面配的文字还各有不同。
「Hello!」一只挥爪子的小松鼠。
「Привет!」一只突然跳出来的大棕熊。
「干哈呢老妹儿?」一个斗鸡眼小人儿。
……为什么还有东北话版本。
不过这孩子也真是活泼过头啊。
「?」时鸢发过去一个问号。
紧跟着她开始陷入沉思,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俞枫晚给带坏了的,直接通过一个高冷的问号来表达不解。
「小风筝!!救救孩子!!!」维亚一连发了好几个感叹号。
「怎么了?」
「你劝劝Victor吧,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到底怎么了?」时鸢谨慎了起来。
「他不同意外训,但他邀请的教练都不肯来S市,你们国内又几乎找不到顶级教练。但如果他坚持不外训,是不可能出成绩的啊!」
时鸢怔住,盯着屏幕看了半晌。
确实,距离俞枫晚母亲给的一月为期,已经接近倒计时了。
按照俞枫晚的说法,他不愿意外训,还有不想受母亲掌控的原因。但外训并不代表一定要选择母亲为他挑选的教练,他也不一定非要回湾区训练。
维亚的消息还在持续不断地发过来。
「不然你教我该怎么劝他?」
「不行,我说话他根本不听的啊!」
「还是得你来。」
……
比起「怎么劝」这个问题,摆在眼前的反而是「真的要劝吗」。
说实话,时鸢很清楚自己之前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成功地说服了俞枫晚回到赛场上去,但这就意味着俞枫晚会世界各地打巡回赛,冲击更高的ATP排名,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之间会相隔万里。
然而,然而。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不应该犹豫。」她是这样对周院长说的,也是这样去要求自己的。
她不应该成为俞枫晚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不是么?
时鸢订好了飞云南的机票。
她本想给俞枫晚发消息,但想了想,还是打了通电话。
「明天早上的飞机。我要去大概一周的时间,已经跟学校请好假了。」她对俞枫晚道。
「你一个人?会不会不安全。我陪你一起去?」电话那头的人不假思索道。
时鸢的心跳在一瞬间加速。
她想,不管怎么说,她对俞枫晚应该都算是特别的人吧?
如果这份特别能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
「不用。我都联络好采访对象了,有些还是学院老师帮忙联系的,不会有任何事的。」她柔声道,「你专心忙你自己的事情。」
她知道俞枫晚现在很忙。学业,训练,时间安排得很满。
时鸢窝在床上,抬头看着宿舍的天花板。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俞枫晚,我是说,如果外训对你来说更好的话……那就去外训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维亚让你找我的?」
「嗯。但我确实也是这么觉得的。」
再度沉默。
良久,俞枫晚才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
「好。」
「你一路小心,到了给我发消息。」
「好。」
电话最终还是挂断了。
时鸢放下手机,在床上兀自抱住膝盖。
——我在遥远的地方,也会为你加油的。她在心里道。
俞枫晚打开了INS。
那个在邮件里拒绝了他的男人,刚发了一段快拍,还晒出了机票,居然是马德里飞香港。
「Fantastic Trip in China!」(美好的中国之旅!)
看上去不是来玩一天两天的样子。
这个职业生涯四个大满贯、刚退役不到半年的男人如今正在全世界环球旅行,这一站似乎玩到了中国,整个评论区都在祝他「have a nice trip」。
俞枫晚想了想,还是给他发了一封新的邮件。
「Since you are in China,do you prefer to talk face-to-face?」(既然你在中国,愿意当面聊一下吗?)
******
时鸢的云南之行安排得相当紧凑。
上海到迪庆并没有直飞的航班,需要从昆明进行转机。而时鸢几乎刚落地就收到了俞枫晚的消息,非常简洁的两个字——
「到了?」
「嗯嗯。」
「好。」
没声儿了。
第二天晚上,消息来得同样准时。
「忙完了?」
「回酒店啦。我在整理今天的采访录音。」
「嗯。早点睡。」
依旧不像是要闲聊的样子。
但时鸢似乎从这个微妙的缺口探寻到了俞枫晚对事物的掌控力,事物还包括时间。
第三天,时鸢学会了主动汇报。
「我今天要进巴拉格宗大峡谷哦!晚上住山顶的旧村子里。山里可能没信号,我回来后给你发消息,大概明天下午。」
一口气发出去后,她又忽然有点儿紧张。
会不会显得太……嗯……
然而,对方几乎是秒回。
「好。一路小心。」
没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带好氧气,注意高反。」
时鸢的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幸福感。
或许、也许、可能……异国恋也能接受?
唔,她是不是有点儿飘了。
今晚,时鸢要在那个已经被开发成景区和酒店的原巴拉村住一晚。还有极少数村民住在老屋里,主要是为了接待游客。
海拔三千多米的山村,在入秋以后,夜晚已经变得相当严寒了。时鸢在火堆边烤着火,捧着一碗藏民给她煮的酥油茶,咸咸的奶茶饱含油脂,是康巴人上千年来抵御严寒的宝物。
头顶是澄澈的天空,以及漫天的星斗。
手机当然没有信号。
明明只是一天没有联系,她却已经很想念俞枫晚了。
越深入了解这个人,便越会觉得,俞枫晚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明明两个人擅长的东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但俞枫晚会很耐心听她说话,偶尔给予回应,但又从不妄加评论。
看上去脾气很坏性格很糟糕——也可能真的很糟糕,毕竟时鸢考古他比赛的时候看过他怒摔球拍的场景——但行动起来既强硬又温柔,分明不容置喙,却又能注意到每一个细节。
打球的时候,他对球的线路和力量有着绝对精准的掌控。
球场之外,他对时间和日程安排的掌控同样精确。该上课上课,该训练训练,居然还能抽出时间陪她出去吃饭……
时鸢想到了体育界经常使用的那个词。
——「大魔王」。
没错,俞枫晚真的像个大魔王。时鸢托着腮想。
这才是真实的俞枫晚。整个S大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山顶繁星盛大,浩瀚如烟。现在人眼能捕捉到的星星光芒甚至来自成千上万年以前。漫长的时光里,每个人都显得分外渺小。可如果真按先人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星斗,那属于俞枫晚的那一颗星星,应当是极为明亮的吧?
他本就该受万众瞩目。
时鸢打开iPad上的星象仪,那个名叫Star Walk的AR观星APP,无需联网也能使用。然后她对着漫天的星斗,开始寻找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找到了!
大犬座α星,在中国古典文献里被称为「天狼星」。
它和参宿四、南河三,共同组成了著名的「冬季大三角」。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出现了两格信号。
虽然依旧没网,但似乎通信是短暂恢复了的。
时鸢琢磨了一下,决定用原始的方法给俞枫晚发一条短信。
「我今天找到了天狼星。那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我觉得很像你。如果日后我们相隔万里,那你抬头寻找大犬座,我肯定也在地球的另一边仰望着星空。我们始终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编辑完,她按下了发送键。
信号将会通过基站传送出去,文字将化作电波,抵达遥远的彼岸。那个人会看到吗?看到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在短短三句话里所隐藏的无尽爱意,能够传达到对方的心里吗?
******
次日清晨,时鸢随着当地的向导走那条「原始道路」下山。山路险峻异常,好多段路都紧贴着悬崖峭壁。然而,她之所以会上村子里住一夜,以及走这条险象环生的小路,都是为了更好地感受村民们过去的生活。
她写的是特稿,而正是对文学性和艺术性的追求,才诞生了特稿这一体裁。好的特稿并不是简单的采访就能写就的,记者还要深入实地去体验和共情。
正常的下山道路要走四五天,因为时间关系,时鸢只走一天,下午四点抵达半山腰的公路,再坐车到山脚下。
除了沿途被突然窜出来的动物吓了个够呛外,时鸢一路上都没喊累。就连向导对忍不住赞叹:「小姑娘挺有毅力啊,我还以为你走两个小时就走不动了呢。」
时鸢笑笑:「锻炼身体还是有用的。」
这要换做上个学期,她绝对没这个能耐走下来,但这会儿时鸢却不由得感叹自己从学习网球中获益良多——在保持了三个月的规律运动之后,她的体能已然今时不同往日。
好像在遇见俞枫晚之后,她的整个生活状态都潜移默化地随之改变了。
没有了村民的光顾,这条旧道早就隐没在了密林之中,本不应该有其他人出现。
然而,就在这时,时鸢听见了一个男人喜极而泣的声音——
「Help!Help!」身形高大的男人用力挥着手。
男人有一米九的身高,一头棕发,蓝色眼睛,眼眶深邃,很典型的欧洲面孔。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越野包,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看上去起码三天没洗澡。
「迷路的登山客?」向导有些懵,「真是不怕死啊,一个人来深山老林里……」
「What''s wrong?」时鸢走上去问道。
男人听到英语都快哭了,他接连跟着时鸢说了好几句话,确认对方都能听懂后,简直跟见了亲人似的。
时鸢搞清楚了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男人说自己叫卢卡斯·加西亚,是西班牙人,独自一人来中国旅游。他在山下雇了个人给他当向导,带他深入藏区「神山」,为此还支付了不菲的价格——结果这位「向导」是个骗子,不仅骗走了他的钱,还一并顺走了他的手机,在两人露营的夜里把他丢下自己跑了。
加西亚在山里已经迷路三天两夜了,得亏他这个行军包里准备的物资相当充分,才没有被饿死。
被迫野外生存三天,还这么活蹦乱跳……真是个人才啊。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加西亚给时鸢看了他包里的护照——还好骗子只顺走了他那个最新款iPhone,并没有把他的证件一并偷走——时鸢确认了他的身份,便答应带他一同下山。
「所以你之前是怎么跟向导交流的?」时鸢问他。
「谷歌翻译器。」加西亚说,「能语音对讲的,我用它走了21个国家!」
——结果偏偏栽在了这儿?
向导带他们走最近的路回到了游客服务区,三人坐大巴下山。时鸢还要回酒店整理采访素材,可加西亚显然很懵逼,这里不像北上广,随便抓一个人都大概率可以交流,如今没有手机没有钱,他一个外国人在藏区简直寸步难行。
时鸢:「……」
做人是不是不应该善良过头。
可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在心里挣扎了十秒钟,然后叹了口气,说:「我带你去公安局报案吧。」
一米九的壮汉一副感动得要哭了的样子。
「我今天还觉得中国人糟糕极了,然后遇到了你,我又觉得中国人真好啊!」壮汉发自肺腑道。
听他又强调了一遍「you are so kind」,时鸢无奈道:「哪里都有好人坏人的啊。」
好在加西亚没丢信用卡,回到市区后他买了一部新手机凑合用——当然,装上了他的实时语音翻译APP。最后时鸢陪他去派出所立了案,等全部折腾完后,夜幕已然降临。
终于,在时鸢想起来要看看手机上有没有未读信息的时候,她发现俞枫晚起码给她发了五次消息——
「下山了吗?」这是下午四点。
「还没回?」下午五点。
「?」下午六点。
「……」十分钟前。
最后是两分钟前的提示信息——
「俞枫晚发起了语音通话。」
「语音通话已经结束。」
就在这时,俞枫晚的视频通话申请突然间弹了出来。
时鸢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
「在呢在呢!下山了!」她莫名就慌乱了起来。
视频那一头的人,神情相当糟糕。黑色的碎发下是一对焦急的琥珀色眼眸,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报警了。」俞枫晚的嗓音沙哑。
「……」
「你在哪儿?」
「派出所……」时鸢有些心虚。
「派出所?!」对方的语调立刻上扬。
「别慌别慌!我陪别人过来的!」她忙着安抚她的男孩儿,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背后探寻的目光,以及紧跟着投在她屏幕上的视线,「山上有外国游客迷路了,还被骗了财物,我带他下山报案的,其他人不会英语。不过这会儿已经搞定了,我正准备回去呢。」
「你想吓死我?」视频那头的人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急躁的情绪溢于言表。
时鸢一边举着手机往安静的地方走去,一边解释道:「我的错,我应该一恢复信号就跟你说一声的,别生气啊。」
凭借她对俞枫晚的了解,这个时候只能哄他。
「我没有在生气。」嘴上这么说,俞枫晚的语调依旧相当不悦,「你几号的飞机回来?」
「后天早上。」
「好,我去接你。」
「啊?诶——?!」时鸢一惊,「不用啊,我自己没问题的,今天也没出事,都是意外——」
「时鸢。」俞枫晚打断她,「如果我决定去外训,那么我还在你身边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时鸢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视频那头的年轻男人脸部线条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极薄的棱唇,琥珀色的眼睛,目光中带有无比认真的神情——
「所以,在迪庆等我,不要乱跑,明白吗?」
「……好。」
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时鸢想。
那个男孩子为她紧张得要命。
可她也的确好想见他。好想好想。
时鸢挂了电话后,加西亚走到了她身边。
「男朋友?」男人问她。
时鸢摇摇头。
「那就是还处在约会阶段。」加西亚顿时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不要拿西方的约会文化来套中国的国情好不好!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那我们中国人喜欢干嘛来着?
——哦,喜欢搞暧昧。
这么一想感觉更糟糕了。
冷漠脸.jpg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加西亚突然问道。
「诶?」
「哦,我就是有点儿好奇——好奇你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男生。」加西亚耸了耸肩,「就是随口一问,你可以不回答的。」
一边说着,两个人一边并肩往警察局外走,分别打了车。
「也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藏区的夜风吹起,撩起了时鸢黑色的长发,她看向长街两旁的路灯,无声地笑笑,「我喜欢的人,很坚韧,也很有勇气。遇到巨大的困难也没有被击倒,遭受再多的误解也不会自暴自弃,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叫的车到了。
时鸢拉开车门,和加西亚挥手:「不要再丢东西啦。祝你在中国玩得开心,拜拜。」
「See you next time.」男人也冲她挥手,但说的话让时鸢莫名觉得有些不着边际。
只是萍水相逢,又没留联系方式,哪儿来的「next time」呢?
时鸢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了加西亚的视线里。
他打开手机邮箱,里面躺着Victor Yu给他发的邮件——
「Since you are in China,do you prefer to talk face-to-face?」(既然你在中国,愿意当面聊一下吗?)
他笑了笑,回复道:「How about tomorrow?」(明天如何?)
俞枫晚挂了电话就开车去机场。
他的前备箱永远放着一个收拾好的20寸登机箱,随时随地可以出发。如果乘坐两个小时后的航班到昆明,再转乘今天的最后一班飞机去迪庆,凌晨00:15正好可以抵达香格里拉机场。
高架路上,手机导航的播报突然被邮件提示给打断。
「How about tomorrow?」
落款是Garcia。
俞枫晚猛得一踩刹车,直接被后面的车狂按喇叭。
他烦躁地捶上方向盘,重新开始加速。
那个男人之前一直不回复他,偏偏这会儿说有时间。怎么办?说自己明天没空,约他其他时间?俞枫晚不知道加西亚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及时把握住机会,对方一反悔就没余地了。
至少有一点俞枫晚很清楚——他不想现在就跟时鸢分开。
时鸢后天回上海,还有一个方案,就是自己明天先飞去见加西亚,见完再去云南接她。
来得及么?俞枫晚不确定。
但他也不想被当作是出尔反尔的人。
烦死了。自己到底是什么鬼运气,为什么总是要出这种两难选择给他?
就在这时,加西亚又发来了一封邮件。
「Take your rackets.
Besides,your girlfriend is so kind and cute.」(带上你的球拍。另,你女朋友非常善良可爱。)
连带着还有一个地址,显示在迪庆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
俞枫晚盯着那两句话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今天下午,时鸢帮助的那个外国游客,难不成是加西亚?
……所以自己到底是什么鬼运气?
俞枫晚都要被气笑了。
他今天真的都快担心死了。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一个人。
假装自己很淡定,但这几天却总是不停地看手机,看看有没有对方发过来的新消息。
她说山上没信号,第二天下山联系他,自己就一直等。
等到天黑了,消息都没人回复。
什么糟糕的可能性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以至于脸色越来越差。
妈的,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着急过。直到确定那个人没事,他才回过神来,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能担心成这个样子。
一路上,俞枫晚看着飞机舷窗外的黑色夜幕,忍不住支着头思考,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他是不是把那个女孩子吓到了。
……她胆子那么小。
俞枫晚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然后越回忆细节,越觉得自己糟糕得过分。
他跟她说话的时候,神态,语调,都够凶的。
而且还罔顾人家的意愿,说飞过去就飞过去……
明明她都拒绝了。
俞枫晚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擅长哄人,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经验,以至于这会儿他根本不知道待会儿见到了时鸢以后该怎样道歉。
飞机落地滑行,摆渡车接机,最后再步行至到达层——俞枫晚抬手看了眼表,时间已经悄然走到了00:40。
他几个小时前给时鸢发了航班信息,这会儿女孩子肯定还在等他。
正当俞枫晚打算发消息问时鸢在哪个酒店时,他忽然瞧见出口接机的位置,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他招手。
这样的深夜,接机的人只有零星几个,而她尤为吸引人的注意。那双眼睛一看见来人就染上了笑意,明亮得像是有星星落在了那里。
俞枫晚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静谧了下来。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视线里只剩下了那个翩跹的身影。
第6章 耐心
俞枫晚快步走上前去,对上时鸢的眼睛。
「怎么跑到机场来了?」他的嗓音低哑。
女孩子眨着眼睛看向他:「我看天气预报说今晚下雨,我怕你碰上大雨,打不到车,所以我提前约了车。司机现在就在停车场等我们。」
她考虑得的确相当周到。
可是俞枫晚还是忍不住道:「这么晚,太危险了。」
「来的路上我有给爸妈打电话报车牌号,定位也全程开着。」时鸢认真解释道,「而且回程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啊。」
「……嗯。」可能真的是他紧张过头吧,俞枫晚想。
时鸢住的酒店距离机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半路上果然开始下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水雾将玻璃模糊成一片。
抵达酒店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从路边下车到跑进前台,虽然没几步路,但两人的头发、衣服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一些,显得略有些狼狈。
前台值班的人此时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喊了好几声都不见人出来。
时鸢看了眼外面的雨势,这种鬼天气,总不能临时换酒店吧?
她踟蹰了一下,还是对俞枫晚道:「要不然……你跟我住一间?我定的是标间。」
俞枫晚一愣。
「你一个人为什么要住标间?」
「……因为标间特价。」时鸢有些不好意思,「我自费来采访,又要住一个星期,当然要节约一点儿啊。」
俞枫晚「嗯」了一声:「那上去吧。」
进电梯刷了房卡,两人一路无话,只剩下电梯上行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安静过头,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累吗?」俞枫晚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
「还行。」已经困过劲儿了,这会儿时鸢真的还挺精神的。
「……我不打鼾,不会吵你的。」俞枫晚忽然道。
「……我没担心这个。」时鸢微微偏转过身。
脸颊又开始发烧了,可她不想被发现。
真是要命了,为什么这个人随便说点儿什么她都会脸红?
就在这时,电梯叮咚一声抵达了7F。
——救场救得很及时。
时鸢的房间离电梯井很近,一转弯就是。她刷开房门,和俞枫晚前后脚走了进去。
虽然前台不是很靠谱,但房间其实不错,窗明几净,现代简约。这几年国内的连锁酒店品牌都发展得很好,智能音箱是标配,门一打开,夜灯就自动开启,电动窗帘也随之拉开。
窗外,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接连砸落,倒是绝佳的白噪音。
「我去洗澡,太晚了,你先睡。」俞枫晚放下行李箱。
「我等你。」时鸢立刻道。
而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这话听上去好像有点儿暧昧过头。
她低下头,低声道:「你都说了,你还在国内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数……」
——所以,不想浪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俞枫晚听懂了她没有说出的话。
那一瞬间,心里忽然就柔软了下来。
「那你等我一会儿。」俞枫晚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时鸢听他的口气,觉得像是正事儿。
男生冲澡确实很快,不过十分钟就连洗头一并搞定。俞枫晚从淋浴间出来的时候黑发还在滴水,不过人倒是穿得十分……清凉。
超过一米八五的身高,手臂和小腿的肌肉线条相当漂亮,腹肌、人鱼线、背脊线……哪儿哪儿都堪称完美。
网球运动员确实和其他运动员的身材有所不同——可以说是普遍偏瘦——因为这项运动需要短距离的快速移动能力和极为精准的爆发力,大块头的肌肉反而是累赘。而由此带来的附加优点,是运动员的身材往往相当养眼,一点儿也不会让人觉得夸张。
时鸢的食指关节轻轻放在了鼻翼前,脸颊也忍不住微微偏转,尽可能不去正视。
俞枫晚显然注意到了她刚才的目光。
于是他又折了回去,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浴袍穿上。
「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时鸢问。
「这个人——」俞枫晚搜了一下卢卡斯·加西亚的名字,出来的第一张照片就是那个男人捧着澳网奖杯的模样,他把手机屏幕举到时鸢面前,「你认识么?」
而眼前的女孩子果然在下一秒变得相当惊讶——
「诶,他好像是我今天遇见的那个人?啊,还真是,名字都一模一样!」时鸢蓦地抬头,「我还特意看了他的护照呢。」
「西班牙人对吧?」
时鸢用力点头。
「那就对了。就是他。」
「你怎么会知道?」她不记得自己有和俞枫晚说过对方的名字。
「大概是我们两个视频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不过那会儿我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所以没发现他。」
俞枫晚把「注意力都在你身上」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的。
「我想邀请他当我的教练。明天我会去见他,你跟我一起吧?如果搞定了这个人,成功把他留在中国,我们就不用倒计时了。」
——「我们」。
——他在说「我们」。
时鸢觉得自己很矛盾。她既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不开心。
「原来你深夜赶过来是因为这个啊……」她低声道。
「怎么可能。」俞枫晚皱眉,「当然是因为担心你。」
时鸢「哦」了一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回只剩下开心了。
「睡吧。」俞枫晚摸了摸她的头发,「晚安。」
两人分别进了被窝,俞枫晚按下了总开关,灯光尽数熄灭。天空还在下雨,窗外漆黑一片,只剩下雨点密集砸下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电闪照亮了整间屋子,紧跟着,轰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震耳欲聋。
时鸢下意识一缩,整个脑袋都钻进了被子里。
她真的胆子小,而且怕的东西很多,比如虫子、蟑螂、蛇,还有电闪雷鸣……
「怎么了?」俞枫晚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没怎么。」女孩子在被窝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紧跟着,又是一道巨大的闷雷炸响。
时鸢瞬间缩成了虾米状。
她闷在被子里,却听见旁边那张床上的人似乎轻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坐到了她这边。
俞枫晚掀开了她的被子。
第三声雷声不约而至。
时鸢吓得直接扑进了俞枫晚的怀里。
俞枫晚一下子把她接了个满怀,鼻息间是女孩子若有若无的淡淡体香。不是第一次这么抱着她了,倒是她头一回把自己的衣服抓得那么紧。
他只是僵硬了一秒,随即便放松了下来,伸出手拍了拍时鸢的背:「别怕。」
窗外大雨滂沱,他的手一下一下顺在女孩子柔软的背脊上,直到感受到怀中的人逐渐不再紧绷,俞枫晚才轻轻放开了她。
「等我一下。」
他站起身,去桌上的背包里翻出了一对Airpods Pro,给时鸢一左一右戴上。
时鸢倒是出乎他意料的乖巧,一动不动任他摆布。
俞枫晚忍不住低笑道:「我看你对上尹拓的时候胆子挺大的,这会儿怎么胆子那么小?」
女孩子抿着唇看向他,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好像有些不满,又好像有些委屈。
俞枫晚的眸光暗了暗。
喉结上下滚动。
他刻意将目光移动到了小小的降噪耳机上,伸手长按耳机柄,给时鸢调成降噪模式,然后又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
「好了,戴上这个就不可怕了。」语调不自觉地放轻柔,像是在哄人。
女孩子点点头,又钻回了被窝里。
俞枫晚就坐在她旁边,靠着床背。
「你不睡吗?」时鸢拉了拉他的衣袖。
「等你睡着了我再睡。」他任凭她拉着袖子,「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俞枫晚想,他现如今的耐心程度简直完全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他过去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耐心过。
——算了,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情,自从认识了眼前的女孩子以后,发生得还少吗?
远方依旧有雷鸣声传来,但在降噪耳机的过滤下,时鸢已经完全不觉得可怕了。她的呼吸间都充斥着俞枫晚身上的味道,少年人的气味清爽好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她真的很累很困了。下山走了大半天,又陪着加西亚折腾报案,回来后一边整理采访稿一边等俞枫晚,大半夜的又跑去机场接人。
而此时此刻,在这样安心的气息下,所有的防备都尽数卸下,时鸢很快进入了梦乡。
俞枫晚则完全没有睡意。
连着赶六个多小时的飞机,说不累肯定是假的。
可是就在这个人的旁边,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们离得那么近,两个人的气息缠绕在一起,既暧昧又温柔。
确认时鸢睡着以后,俞枫晚轻轻抽出了被女孩子拽住的衣袖,准备离开。女孩子素白的指节逐渐卸力松开,她的睡颜平和,睫羽像小扇子一样,再往下是玫瑰色的唇瓣,足以在这夜色中吸引人全部的注意力。
俞枫晚顿了顿,然后俯下身,一点点靠近,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在少女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
俞枫晚醒得很早。他的生物钟已经固定了,就算头一天睡得晚,第二天也不会起迟,而旁边床上的女孩子仍旧呼吸均匀、睡得香甜,睡颜既安静又柔软,让俞枫晚不由自主地看了好一阵。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换上运动服,出门晨跑。
藏区的空气极为清新,身心都让人觉得舒畅。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身边多了另一个人的陪伴,俞枫晚觉的自己的心态比以往都平和了很多。
回程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下表,10公里35分钟,非常稳定的训练速度。
房卡刷开房门,发出「滴」的一声。
听见声响,时鸢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俞枫晚?」
她的声音还有些迷糊,让俞枫晚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小奶猫。
俞枫晚走上前来,揉了揉女孩子的黑发:「我刚才出去晨跑了。你接着睡。」
「你出了好多汗啊。」时鸢揉了揉眼睛。
「嗯,我去洗个澡。」
可能是因为还没彻底醒过来的缘故,时鸢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兀自嘀咕道:「真奇怪,为什么你出汗后反而变得好闻了……」
俞枫晚一愣。
他随即勾起了唇角,然后弯下腰,整个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是吗?」
窝在被子里的女孩儿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凑近又闻了闻。
「真的。」她再次确认道。
「什么味道的?」俞枫晚离她更近了。
「不、不知道……」好像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时鸢开始清醒了。
——他凑太近了。两人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
时鸢的视线忍不住闪躲。
而眼前的人似乎起了玩心,语调甚至称得上蛊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再闻闻看,嗯?」
俞枫晚伸出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时鸢的下巴,让试图偏过脸的女孩儿被迫看向他,跌进那一对深潭一般的琥珀色眼眸里。
时鸢深吸一口气。
太、太近了……
可他为什么微微偏转了头,甚至还在靠近……
脑海里恍惚间回忆起了酒吧里的那个吻,带着精酿啤酒淡淡的小麦香气。当时的味道始终在时鸢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此时此刻,和当时几乎一样的姿势,俞枫晚的嘴唇再度靠近,只剩下一厘米不到的距离。
就在这时,时鸢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立刻躲开,开始摸索枕头边的手机,俞枫晚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啧」了一声。
心跳宛如擂鼓一般作响。莫名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但又隐隐觉得有点儿可惜……
时鸢找到了手机,对面直接打来了一通视频电话,上面显示着「爸爸」两个字。
而她已经手快点了接听。
「鸢鸢——」那头传来时父的声音,「嗯?你怎么还在睡呢?这都九点了!」
时鸢心下一慌,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生怕俞枫晚入镜:「刚醒,一会儿就起了!」
顺便给俞枫晚拼命使眼色,做了个「我爸」的口型。
「你在干嘛?你旁边有人?」即便视频通话的画面有些微模糊,敏锐的老父亲还是一瞬间就捕捉到了不对劲儿之处。
「怎么可能?」时鸢立刻否认,「就我一个人。」
「……」老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变得严肃起来,「你交男朋友了?」
「没有。」时鸢立刻否认。
闻言,旁边正托腮看着她的年轻男人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变化——眉梢微挑,下巴微仰,连眼神都带上了一丝探寻。
时鸢:「……」
上次是谁跟他妈妈立刻否认说他们两个没关系来着?
但时鸢顾不上俞枫晚,她得先应付她爸:「我还在云南呢,明天才回校。大早上的你找我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爸爸有个沉痛的消息要告诉你……」
「……」
「你的书房和落地式实木书架没了。」视频那头的老父亲面有痛色,「你妈妈非要把新家的小房间改成她的衣帽间,爸爸和邪恶势力做了很久的斗争,今日正式宣告斗争失败。」
时鸢微微张开嘴,半晌才道:「你怎么可以妥协得那么轻易——?!」
「我斗争过了啊。不是我军无能,是敌军太狡猾了!」
「那咱俩那么多书怎么办?!」
「你妈妈说,她允许客厅里放个小书架。」
「不是……这……」时鸢一时词穷,呆愣了半晌,最后喃喃道,「怎么可以这样,咱家猫都有猫墙……」
时家新房子的客厅里,有专门给猫打的一面猫墙和剑麻通天柱。
「那是你妈妈的猫,待遇肯定比咱俩好啊。」老父亲叹气道。
不过他画风一转,接着道:「爸爸攒了私房钱——不要跟你妈说——等你毕业了,我跟你妈就在你工作的城市给你按揭一套小房子,爸爸的私房钱用来给你打实木书架,你想打几个就打几个!」老父亲的语调颇为豪迈。
而女儿显然不是很买账:「我高三的时候你也这么说的,说搬新家要给我打书架,结果呢?现在画饼都画到我工作去了!」
「好了好了,你妈妈催我去陪她去定制衣柜了,你回学校后记得给家里报平安,挂了啊。」老男人无耻且迅速地挂了电话。
时鸢:「……」
这会儿她彻底清醒了。
时鸢放下手机,却在下一秒对上了俞枫晚玩味且探寻的目光。
「旁边没人。」他重复了一遍,「嗯,也没有男朋友。」
「……」时鸢抿了抿唇。
俞枫晚靠在墙边看着她,目光里都带着笑意:「你爸知道你当众表白的事情么?」
时鸢抄起枕头扔向了他。
俞枫晚手速很快,一瞬间就接住了飞来的枕头,毫发无伤。时鸢还不知道他从小到大到底做过多少接抛球训练,哪怕是背对着飞来什么东西他也能不回头就抓住。
而此时此刻,俞枫晚显然很能纵容女孩子因为害羞而爆发的小脾气。
他把枕头丢到了一边,伸手把时鸢拉了起来:「起床了,我们去见加西亚。」
「……那是意外。」女孩子突然闷声道。
「嗯?」
「我才没有要跟你表白。」时鸢偏过脸,目光也移向别处。女孩子额间的碎发遮住小半张脸,只剩下那张唇紧抿着,绷成了一条直线。
「那就是说,我还有机会咯?」俞枫晚笑了笑,「鸢鸢。」
「什么?」时鸢倏然间抬头。
「你家里人不是这么喊你的吗?」
「……」她明明指的是前一句!
「鸢鸢。」俞枫晚忽然又喊了一声她的小名。
「……?」
「我发现,我把所有的耐心都花在你身上了。」他笑了笑,转身进了淋浴间。
时鸢兀自坐在柔软的床上,有些发愣,半天都没动。
花洒开启,水流声盈室,在蒸腾的热气间,俞枫晚忽然想起了什么。
「……想要实木书架么?」他轻声道。
******
出租车上,时鸢看了一路加西亚的比赛视频。她的视线一直专注地停留在屏幕上,神情认真,甚至有点儿紧张。
「你看这个做什么?」俞枫晚问道。
「临时抱佛脚,了解一下你未来教练。」时鸢回答道。
「那你问我不就行了?他拿过四个大满贯,两个双打两个单打。属于技术全面型选手,力量极强,直到现在还维持着男子单打发球时速记录。」
「他还打过双打啊?」
「嗯,他年轻那会儿是双打选手,不过后来拆伙去打单打了,算是不欢而散。其实单打远比双打要更难,也更耗体力,双打转单打还拿下大满贯,可以称之为奇迹了。」俞枫晚评价道。
时鸢关了视频,开始搜加西亚的百科。
这时她才发现:「他之前的搭档是……路德维西?!」
俞枫晚点了点头:「这是我邀请他当我教练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不知道谁可以信任,但至少跟路德维西分道扬镳的人,会更安全一些。」
时鸢点点头。
出租车抵达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时候,卢卡斯·加西亚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他们了。他今天称得上是全副武装——运动套装、帽子、护腕、专业球鞋,以及能装下足足七支球拍的网球包——天知道他为什么出来旅游还要带着这些,时鸢只能解读为「真的热爱」。
加西亚一看到时鸢就很热情:「我昨天就说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时鸢微笑着朝他打招呼。
她看上去倒是非常礼貌,不过大脑已经在飞速运转了:搞不好昨天加西亚打听她「喜欢的人」根本不是出于什么好奇心,这家伙分明就是冲着俞枫晚来的……
加西亚拍了拍俞枫晚的肩:「走吧,我已经预约好了球场。让我看看你的水平。对了,你恢复训练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
「哈哈,我停止训练半年了。」
时鸢:「……」
这两人是在干嘛?五十步笑百步?她不理解。
但她觉得不能轻易地用「心很大」和「漫不经心」来判断这个男人。能拿下四个大满贯的顶尖选手通常在赛前都会制定缜密的策略,更何况他昨天有套自己话的前科。
果不其然,加西亚下一句话就是:「你看我都这么久没训练了,你从我手上拿下一盘,是不是轻轻松松?只要你赢一盘,我就给你当教练,怎么样?」
时鸢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面对半年没训练而且吊儿郎当满世界玩耍的我你连一盘都拿不下的话我看你也别打职业了」。时鸢觉得对方就是这个意思。
下一秒,俞枫晚的眉毛挑了起来。
很显然,加西亚这番绵里藏针的挑衅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乐意奉陪。」俞枫晚道。
三人来到附近的网球场。
俞枫晚正在底线后面拉伸,时鸢坐在裁判席旁边的长椅上,着实有些紧张。
在学校里对上尹拓那次,俞枫晚完全呈碾压之势,如果不是尹拓最初给他的球拍有问题,恐怕十几分钟就2-0胜利了。但眼前的对手显然不是一个层级的。
就算是退役了,加西亚也始终在打球,光凭他满世界旅游都带着全套装备就可见一斑。这意味着他即使不再进行职业训练,也依旧拥有上佳的手感。
这可是曾经ATP排名第一的选手,史上最快发球记录的保持者,网坛历史里也要写上一笔的人物。
比赛开始。加西亚的发球局。
男人上了战场,便立刻褪去了场下那副心大且玩世不恭的模样。加西亚收敛了神情,目光也变得认真了起来。黄绿色的小球被他高抛上天空,正对着太阳,而在刺目阳光的照耀之下,加西亚猛地一挥拍,球便以破风之势杀去了俞枫晚的一区。
太快了,这简直是时鸢难以想象的速度,起码200km/h往上。
俞枫晚这一球接得滞后,他勉强接到,但回击时却下了网。
「15-0。」加西亚道。
第二球,30-0。
第三球,40-0。
进入加西亚的局点。这个发球局恐怕一分钟不到就能结束。
然而第四球的时候,随着加西亚抛球挥拍的动作,俞枫晚已经提前开始调整脚步,漂亮的小碎步移动到对角线的位置,然后引拍,挥击,正中甜区!
一个直线穿越球,出乎了加西亚的意料。
「40-15。」俞枫晚已经恢复了垫步的状态。
「适应得很快嘛,小子。你怎么预判的?」
「稍微总结了一下。你的脚尖往左,代表你要发外角。」俞枫晚道。
加西亚哈哈大笑。
俞枫晚倒是完全笑不出来。
加西亚的技术相当全面,除了不擅长红土①以外,几乎没有短板,最关键的是发球还强到过分,又快又刁钻。
他宣布退役的时候在网坛掀起了不小的水花,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这位名将32岁就选择离开赛场,毕竟差一个法网就全满贯了。要知道这些年网坛的老将们越战越勇,不止一位选手35岁以上还能拿下大满贯。然而卢卡斯·加西亚直接对记者表示,他打球打累了,想要去环游世界,然后就这么潇洒退了役。
第一盘6-2,俞枫晚几乎被碾压。
这场比赛当然不是临时起意。加西亚让他带球拍来,他就知道非打不可,如果不能交出漂亮的答卷,这家伙根本不可能同意留下。
可差距是确实存在的。他还远没有恢复到足够好的状态。
第二盘开始前,两人交换场地。俞枫晚的球感开始回归,他率先保住了发球区,紧跟着拿下了加西亚的破发,似乎一切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坐在观众席上的时鸢却更加紧张了。
时鸢十指交叉,放在鼻翼前,只露出一对担忧的双眸。
看得出来,俞枫晚越打越急躁了。
他确实相当优秀,但同样脾气急躁。这家伙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一副要跟你干架的样子,否则也不至于在学校里遭受误解,以至于莫名其妙的流言传得满天飞。
五盘三胜,加西亚的要求是他赢一盘就行。第二盘俞枫晚本来3-1领先,但越往后节奏越有些乱,直到3-3被扳平。时鸢的判断没错,这样下去,俞枫晚会输。
又一局结束。
加西亚仰头灌了口水,然后突然对俞枫晚道:「如果你愿意去美国或者欧洲训练,教练应该不难找吧?」
然后,他看了一眼时鸢。
「是因为她,才想留在中国么?」加西亚问道。
俞枫晚没有否认。
「知道她昨天怎么夸你的吗?」加西亚的语调又玩世不恭了起来。
「夸我?」俞枫晚微怔。
时鸢提起他了么?
他分明是一个不在乎外界评价的人,大多数时候甚至懒得搭理或澄清,但如果对方是时鸢,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心里忽然就有一点点紧张。
「对啊。我问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你很坚韧也很有勇气。」
Someone with a great deal of tough and courage.
「遇到巨大的困难也没有被击倒,遭受再多的误解也不会自暴自弃。」
Never be knocked down and never give up.
「就是这样一个人。」
That''s keep him,him.
俞枫晚倏然间看向时鸢,女孩子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和他四目相对,眸光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担心,但又用口型对他说「加油」。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静谧。
「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好。」俞枫晚抿了抿唇。
「可是她真的觉得你很好啊。」加西亚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位靠谱的长辈那样叮嘱道,「小伙子,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来。你不会止步于此的,对吧?」
这一盘以7-5收官。
他们的约定是五盘三胜,这意味俞枫晚只剩下最后一盘的机会。
中场休息的时候,时鸢给俞枫晚递来了毛巾和矿泉水。俞枫晚擦了擦汗,然后灌下去了将近大半瓶水,他眉头拧着,唇线绷直,一言不发。
「你还好吗?」时鸢轻声问道。
俞枫晚「嗯」了一声。
时鸢想了想,还是道:「我不太懂网球,可能我说错了,你不要介意。但我觉得你后面打得有点儿急了,所以节奏才会乱,不然你刚才那盘能赢的。」
「对。你没说错。」俞枫晚道。他并不是那种刻意回避失误的人,面对失败和调整状态应当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时鸢试探着问道:「那你下一盘别那么急?」
俞枫晚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时鸢:「你知道一发和二发的区别么?」
「一发速度更快,二发更保守?」
「嗯。因为规则上允许一次发球失误,所以每个选手都会尽可能发出更快速和更刁钻的一发,直接Ace得分。但如果一发失误,选手普遍会进行保守的二发,避免双误。」俞枫晚解释道,「——眼前的情况就像是我即将进行一次『二发』。如果下一盘我还是没有拿下,那我恐怕就要去外训了。」
他的语调很平静,逻辑清晰且分明,直接把后果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不能太激进,太激进会产生更多的失误,最后一盘要更稳定地发挥。
但实力的差距也是肉眼可见的。
几乎是死局,怎么可能让人不焦虑。
时鸢听懂了。
然后忽然间,她伸出手,主动抱住了俞枫晚。
女孩子的拥抱很迅速也很用力,她抱紧了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背,就像昨天晚上电闪雷鸣的时候俞枫晚安慰自己那样。只不过她今天的拥抱更加有力,并且旋即就放开了。
「你不是说,你把所有的耐心都花在我身上了吗?」时鸢抬头,对上俞枫晚的眼睛,语调相当认真,「那现在我就在这里,你耐心一点儿,好不好?」
——不要着急,不会怎么样的,我始终在你身边。
俞枫晚站在原地,定定看着时鸢。
「好。」他回答道。
第三盘开始。俞枫晚的发球局。
小球一下一下地从地面弹起,重新回到俞枫晚的手上,然后再度下抛,发出规律的声响。
一想到输了就要被迫和她分开,焦躁感就再度上涌。
俞枫晚再度深呼吸,试图平静。
很多时候,你清楚地知道,强烈的好胜心在球场上反而会招致失败,而平静、耐心,才能打出真正的好球。
但心就是静不下来。
性格使然,他的耐心本来就很少。
但好像在遇到时鸢以后,自己的耐心意料之外地变多了很多。
如果耐心一点儿,要怎么打呢?
他上一盘选择发球即上网,但那显然不应该是这一盘的打法。
俞枫晚猛烈地发球,然后留在了底线。
加西亚是进攻型选手,正手力量强大,球速极快。在对方凶猛的进攻节奏下,防守未必是一种劣势。
坚持把每一球都打回去,尽可能地上旋或者切削,打乱对方的进攻节奏,诱导他失误,然后等待一个制胜点!
就连时鸢都看得出来,场上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了。
两个人不再是三五拍结束一球,多拍相持的长回合变得频繁了起来,加西亚被迫全场跑动,而俞枫晚则牢牢控制着节奏,并在加西亚出现失误时非常迅速且敏锐地把握住机会,拿下这一分。
比分来到了5-2,俞枫晚大幅度领先。只要再拿下一局,他就能赢得这一盘,更何况本局是他的发球局。
加西亚好像很兴奋,球拍在手上转动了无数个360度,他满头都是汗,眼睛里却有锐利的光彩:「不错嘛小子!但我不会那么轻易让你赢下这一盘的!」
俞枫晚却停了下来。
「结束吧。」他忽然道,「你的左脚坚持不住了。」
直到加西亚开始满场跑动,俞枫晚才注意到这件事。
——加西亚的左脚有伤病,而且看上去相当严重。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在32岁选择退役,明明所有人都觉得他还可以再战五年,再度刷新自己职业生涯的大满贯记录,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球场。
眼前的这个人,可能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潇洒恣意。
考虑到当前实力的差距,他想赢就要拖着对方满场跑。而满场跑意味着对加西亚左脚脚踝的不断压迫。
他当然不愿意这样做。
「看出来了么?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呢。」加西亚吹了声口哨,「好吧,那我们来谈谈薪水问题?」
三人回到酒店。这个时间点,行政酒廊里也没有其他客人,非常适合谈话。
他们挑选了角落里颇为隐蔽的靠窗位置落座,服务生端上来两杯咖啡后便退下,时鸢也很自觉地要回避,却被俞枫晚直接拽着坐了下来。
「我能听?」时鸢有些诧异。
「不然呢?」俞枫晚反问道。
她「哦」了一声,乖乖坐了下来。
加西亚几乎事无巨细地把俞枫晚过去两年的情况问了一遍。
俞枫晚答得很坦诚:长达一年零八个月没有碰球拍,但体能训练从未停止过,目前已经加了训练量。
不抽烟,很少饮酒,不酗酒。失眠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过现在恢复正常了。
时鸢听俞枫晚极为冷静的描述着,蓦然间就很心疼。
接着,两个男人开始排训练计划——要从哪一站开始参赛,最快多久可以恢复到历史最佳水平等等。聊完这些后,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这期间俞枫晚还没忘招手让服务生给时鸢送来一块小蛋糕,可能是怕她等得无聊。
时鸢的甜品吃完后,两人终于聊到了薪水问题。
加西亚开出了一个数字,时鸢直接给吓到了,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的英语水平,甚至在脑海里反复确认million这个词到底是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而俞枫晚则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说很快会准备好合同走签字流程,并尽快解决加西亚后续的签证问题。
时鸢忍不住搜了搜网球赛事的奖金,想要确认一下职业选手的收入有多恐怖。
「年入1亿630万美元!创纪录的费德勒吸金秘诀何在?」
「赛季奖金榜:纳达尔857万美元成为年度吸金王!」
「2020ATP年度奖金榜:德约科维奇收入是费德勒9倍!」
……
……打扰了。
不过除了三巨头外,另一则来自网球媒体的盘点亦吸引了她的注意。
该媒体计算了一下球员们的奖金和代言收入,直接表示,基本上ATP和WTA排名前50的选手才有可能收支平衡,低于50位的选手往往收不抵支,因为维护教练团队和训练费用本身就是一笔极为庞大的开支。
而排名上升到前50位以后,基本上还会有代言、走穴、商业慈善赛之类的收入。网球领域同样符合二八定律,头部的选手垄断了绝大多数收入。
时鸢看了眼身旁的俞枫晚,欲言又止。
告别加西亚后,时鸢和俞枫晚乘坐傍晚的飞机抵达昆明,在昆明住一晚上,次日飞回上海。
真正和俞枫晚出一趟远门,时鸢才感受到了这个年轻男人对效率有着多高的要求——或者说,单纯只是讨厌麻烦和脾气急躁。
比如排队是不可能排队的,时鸢还在找值机口呢,俞枫晚就已经大步流星走向了机场贵宾厅,全程专用通道快速安检,专车到登机口。不过这一路他都把女孩儿护得好好的,确保对方没有跟丢。
到了登机口,其他旅客还在排着长队,俞枫晚直接问工作人员:「还能升舱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向时鸢伸出了手:「登机牌。」
时鸢:「???」
「帮你升舱。」他居然还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同时掏出了信用卡。
「不用了吧……」
「你不坐我边上么?」俞枫晚挑起了眉。
——谁知道你买的是公务舱啊!
「升舱要多少钱……」时鸢挣扎了一下。
「799一位。」工作人员回答道。
……她的机票才1200。
但时鸢还是把登机牌递了出去,并打开手机付款码,认真对俞枫晚道:「我自己来付就好。」
时鸢觉得有点儿郁闷。
她一个买机票要选最低价、排队走普通旅客通道、定的酒店都是全季这种级别的正常女大学生,和俞枫晚并肩走在一起简直格格不入。
这班飞机人不多,公务舱一共只有三个人,剩下那位还在过道的另一头,离他们两个挺远。乘务员将帘子一拉,就隔绝出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时鸢的手肘撑在宽大的座椅扶手上,掌心托着脸颊,看向舷窗外的机场,没有说话。
俞枫晚后知后觉地发现,身旁女孩子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有点儿异样的情绪,她的唇角微微向下,抿得很紧,似乎有点儿委屈。
……发生什么了?
明明下午还好好的。
「怎么了?」俞枫晚问道。
「嗯?」时鸢回眸看他。
「你不高兴。」
「……」
这么明显吗?
其实也没有不高兴,她就是郁闷了点儿。
「我以前没坐过公务舱。」时鸢的眸光下飘,没看俞枫晚,「虽然我有稿费有奖学金,让我自己买票也是买得起的……但这和习惯性坐公务舱是两码事。」
就好比你有买得起奢侈品包包的月薪,也不代表你真的会去买奢侈品。
「还有,我不想花你的钱。」时鸢道,「上次的球拍是例外,你说要送给别人,所以我才收的,而且我有准备回礼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
害怕自己显得太矫情,又害怕自己和对方格格不入。
这样隐秘的情感,实在难以启齿,但她又觉得不得不说出来。
俞枫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自诩对所有的细节了如指掌——无论是赛场上的还是赛场外的——可他今天的举动确实蠢得可以。
他「嗯」了一声,道:「以后我陪你坐经济舱。」
就连语调都不自觉放轻柔了一些。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抬起来,撞进了那池琥珀色的深潭之中。
「……也不仅仅是出于自尊心。」时鸢轻声道,「你回归职业训练,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我也不想浪费你的钱。」
俞枫晚怔了怔,然后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女孩儿的脸。
唔,手感还挺好的。
「你干嘛。」女孩子凶巴巴地瞪他。
俞枫晚低声笑了笑:「我可是两年没有奖金入账了,当然也没问我妈要钱,你觉得这两年我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我堂哥创业,我投了他的天使轮。」
「……?」
「后来翻了快20倍。」
「…………」
「我不打球也养得起你。」俞枫晚又一次伸出手,捏上了女孩子白皙细腻的面颊。
手感确实很好。他再次肯定。
但是下一秒时鸢就拍掉了他的指节:「我可不需要,我写稿也能养得起我自己。」
女孩子嘴角下弯,显然不高兴了。
俞枫晚收回了手,托腮道:「哦,那我不介意吃个软饭。」
「你想得美。」时鸢板起了脸。
「先想想。」俞枫晚的嘴角愉悦地上扬。
「……」
时鸢又一次刷新了对俞枫晚的认知。
这家伙的缺点根本就是一箩筐,不仅脾气不好,没有耐心,还脸皮极厚,简直了。
俞枫晚微微侧身,把头靠在了女孩子的肩膀上。
「好累。让我靠会儿。」
「你自己不能靠椅背上?」时鸢忍不住反问道。
「不舒服。」身旁的人理直气壮。
靠她肩上就舒服了?俞枫晚不嫌硌得慌么?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但她却仍旧没有伸手推开俞枫晚。
年轻男人已经闭上了眼,睫毛纤长。他的睡颜不再像平时那样凌厉且具有攻击力,而是一下子柔和了许多,但容貌依旧精致,轮廓分明。
……难怪学校里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
「鸢鸢。」俞枫晚忽然喊她的小名。
时鸢一怔。她确实还有点儿不习惯俞枫晚这样叫她。
「我今天很高兴。」俞枫晚道,「如释重负。」
他依旧闭着眼,吐出的气息撩在时鸢的脖子上,让时鸢觉得有些痒。
但时光却仿佛在一瞬间就温柔了下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俞枫晚柔软的黑发:「睡吧,到了后我叫你。」
以及,我好喜欢你这件事……
先不告诉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了,哼。
①红土:网球场地分为硬地、草地和红土。其中四大公开赛中,法网是红土,温网是草地,澳网和美网是硬地。
第7章 「男朋友」
「琳琳!你看到学院发的公示了吗?就是那个实习名额。」
「居然给了宁瑜?学院怎么想的?!你专业排名第二!」
赵一琳看到好友李萱发来的消息时,手机一时间没拿稳,直接摔到了地上。
李萱转发来的S大人文学院官方公众号推文,国新社实习名单公示,上面赫然写着跟赵一琳同届的宁瑜。
在时鸢宣布放弃这个名额后,学院一直没有对外宣布新的选拔方案,却在这个时候直接公布人选,宛如丢出了一个深水炸弹。
赵一琳的指节掐进肉里,掐得自己生疼。
——为什么?
——而且凭什么?
专业第一的时鸢退出后,难道不应该轮到自己了么?
「我要去找系里要个说法。」她回复李萱道。
中文系系主任办公室。
秦主任依旧维持着那张精致且严厉的面孔,语调清晰地向赵一琳解释道:「没错,这就是系里研究后做出的决定。我记得没有哪一条规定显示,要按照成绩作为选拔依据吧?」
赵一琳深吸一口气:「那请问,什么才是选拔依据?」
「成绩占40%的权重,新闻媒体的实习经历占30%的权重,剩下30%则是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文章的篇数。我们是中文系,不是新闻系,不是每个人毕业以后都想去新闻媒体的。宁瑜暑假一直在央媒实习,发过很多稿子,系里一致认为她很合适。」
「这不公平!」赵一琳突然提高了语调,「系里甚至没有把选拔方案发出来!」
秦主任瞥了她一眼,语调不容置喙:「没有绝对的公平与不公平。这是学院的名额,学院有权直接决定给谁。时鸢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丢掉了名额,就很公平吗?」
「……」赵一琳咬紧了下唇。
嘴里传来一股血腥味儿。不知不觉间,她居然把嘴唇咬破了。
秦主任慢条斯理道:「还有别的事情么?没事的话就回去吧,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处理。」
「谢谢老师。」赵一琳的语调生硬。
离开系主任办公室后,她忽然听见旁边的教务处里传来其他老师聊天的声音。
声音不高,但行政区域没什么人流,以至于老师们的谈话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最后选了宁瑜啊?」
「是啊,周院长直接拍的板。说是时鸢推荐的呢。」
……
时鸢。
又是时鸢。
走到哪里都是时鸢。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好事情总落到她身上?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
嘴里的血腥味还在蔓延。
赵一琳打开手机,给李萱发消息:「你之前说你看见时鸢半夜下宿舍楼,上了辆豪车?你还拍照了对吧,照片还存着吗?」
「存着呢!」
很快,对方就发过来了一张照片。
这个角度正好拍到时鸢拉开红色敞篷911的无边框车门,露出里面深黑色的内饰。
赵一琳点击了「保存至本地」,然后,她打开了那个QQ小号。
******
时鸢一回校就开始整理采访素材,接着便是天昏地暗地写稿。
「宁宁,帮我请个病假吧。」时鸢对即将去上课的室友宁瑜说道,「就说我生理痛,痛得起不了床。」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宁瑜望向她。
「我觉得今天再努力一下就能全部写完了,我得加把劲儿。」时鸢双手合十,「——拜托了!」
「给她请不就完事儿了,反正她请假也是专业第一。」原晴毫不客气道。
「还是老大爱我。」时鸢星星眼望着她。
「不要肉麻。」原晴一脸高冷。
死宅少女陆姗姗还在打王者荣耀,但也没忘参与室友之间的对话:「对了鸢鸢,你搞定晚哥了吗?你为他丢了名额,他不得请我们全寝室吃饭?」
「???」时鸢惊呆了,这么无耻的逻辑她还是第一次见,「以寝室为单位来看,名额最后宁宁拿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俞枫晚怎么就要请你们吃饭了?」
「他必须得到我们404的集体认可。」陆姗姗严肃道,「不然我们就让他404掉!」
「对。」宁瑜附议。
「赞成。」原晴跟着投票。
「……」时鸢无语了,「可是我好像还没有和他确定关系……」
「你脑子有坑?他都连夜追到云南去了,你说你俩没关系?」原晴斜眼看她。
「……好问题。」时鸢捂脸,「好吧,等写完稿子我问问他。」
三位室友接连出去上课了,时鸢把手机设置成勿扰状态,然后继续赶稿。
这一节是专业基础课,整个中文系三个班都在。404寝室的三人出现在教室时,忽然有人戳了戳陆姗姗的胳膊,小声道:「喂,时鸢怎么没来?」
「嗯?不来就不来呗。」陆姗姗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游戏,心思没往同学的问题上放。
对方的声音却压得更低:「她是不是看到了那条消息,所以没脸来上课?」
陆姗姗一愣。
她没再继续管游戏界面的团战,神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你把话说清楚。」
「你们还不知道啊?」对方也一怔,然后给陆姗姗看了那条消息。
「这特么……」陆姗姗忍住了骂街的脏话,「老大!宁宁!之前那个傻X又搞事了!!!」
还是上次那个小号,但这回发出来的内容更加不堪入目。
「S大中文系学生深夜上豪车」
「专业第一也需要出去卖?」
配图是时鸢坐上保时捷911的副驾。
转发已经700多了,原晴看了一眼评论区,发现事情似乎已经蔓延到了校外。
这个小号上回系里有调查,但没能查出是谁。但因为时鸢选择放弃名额,所以这件事算是就此结束了,学院也就没有接着查下去。
没想到,对方还能再搞出第二波来。
「怎么办?下课回去跟鸢鸢说?」宁瑜问道。
「不。她在赶稿,被这种事情打扰了就没心思写了。」原晴当机立断,「找俞枫晚,这车是他的!」
******
俞枫晚收到原晴发来的消息时,还在训练当中。他盯着对方转发给他的那张截图,神色冷得像冰。
他清楚被造谣的感受,没有人在意你的澄清,你的任何言语都会被解读为「狡辩」或者「心虚」,仿佛被溺死一般,暗无天日。
原晴把那张照片再次发了出来,并圈出了那台红色保时捷911。
「我知道这是你的车。」
「你最好出面解决一下这件事,毕竟上回的事情也跟你有关系。」
「还有,时鸢在赶稿,应该不会看手机,而且她今天就能完工,我们都不希望她写完前被这件事打扰。」
女生的态度远称不上客气。
这是他们两个的第二次交流,这一次女生不再委婉提醒,而是直接跟他开门见山。
俞枫晚有听时鸢提起过她的三个室友。她们寝室关系很好,宁瑜希望进入媒体行业,早早地就进入央媒实习;陆姗姗是个小富二代兼玩咖,上回时鸢去酒吧捞的就是她;原晴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寝室长,404大管家,大二就担任校学生会副主席。
很明显,大管家现在非常不高兴,与其说来通知俞枫晚,不如说是在找他要个说法——就跟护着鸡崽的老母鸡似的。
「我来解决。」俞枫晚回复道。
「速度快点。」女生的回复相当高冷。
首先,要先把造谣者找出来。
这件事恐怕得去找专业的人来做,可是一时半会儿,俞枫晚还真不知道要找谁。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了一个北京归属地的号码,虽然没有任何姓名备注,但俞枫晚看一眼数字就知道是谁。
——她能有什么事?
俞枫晚忍不住皱眉。但在震动到第三下的时候,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俞枫晚。」女人的声音依旧强势,「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我知道了。先声明,这种公开信息不属于监视,你不要随便对我发脾气。」
「……」俞枫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所以呢?」
「你何平叔叔已经买了最近一班飞机到S市,记得开车去接他。律师费你自己付。」
「……」
何平,俞母的多年好友,知名律所的创始合伙人,同时也是俞母公司的法律顾问。
某种意义上也算看着俞枫晚长大的长辈。
「谢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这个时候,俞枫晚才不会跟他妈犟。
女人显然也没有跟他废话的打算,利落地挂了电话。
很快,俞枫晚收到了何平发来的微信语音,一连三条。
「枫晚,我的航班号是CA1557,下午两点落地。」
「我已经安排了网络专家解析对方发出的照片,估计今天内会有结果。到了我们再详聊。」
「对了,你妈妈对你谈恋爱不告诉她这件事很生气,不过她还是很关心你和你的小女朋友。」
俞枫晚:「……」
俞枫晚在机场接到何平时,对方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全套的资料。
「都是模板。这年头网络造谣案件太多了,类似的官司北京的律所天天打。」何平对俞枫晚道。
年近五十的男人依旧保持着不错的身材,一身黑色西装,语调温和,举止儒雅。
回 S大的路上,何平给俞枫晚科普了一下这类官司要怎么打。
最难的一步,是取得造谣者的信息。但因为到现在为止转发已经破了一千,达到了立案标准,所以他们可以直接起诉腾讯,要求对方给出账号背后的真实信息。
然而,这个做法太耗费时间了。
所以首选是解读那张照片,然后找到拍摄照片的人。
没想到的是,这张照片是用一台型号非常小众的手机拍摄的。这意味着排查率大大提升了。
从拍摄的时间、地点来看,拍摄者大概率和时鸢住同一栋宿舍楼,也就是同为人文学院的女生,范围一下子缩小到了几百人。
俞枫晚给原晴发消息:「能统计到你们院学生的手机型号吗?拍照片的人用的是三星A52。」
原晴:「我想想办法。」
俞枫晚不知道原晴是怎么处理的,但学生会的人总有自己的办法,一个小时后,原晴发来了对方的姓名、专业、学号和照片。
原晴:「人文学院用三星A52的只有她。但她是历史系大三的,和我们并无交集。」
俞枫晚:「想办法诈她一下。」
又过了二十分钟。
原晴:「招了。照片是她拍的,她发给了我们系的赵一琳。」
原晴:「难怪了。赵一琳是我们系万年老二,呵呵。」
俞枫晚:「她现在在哪儿?「
原晴:「就在人文楼A307。我们下午满课。」
俞枫晚:「我现在过来。」
俞枫晚是开着他的车去的人文楼。
红色的保时捷直接停在了正门口,敞篷慢慢开启、向后折叠,露出驾驶座上神情不善的年轻男人,和副驾驶上儒雅从容的中年男人。
一个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带路,另一个落后他半步,手里夹着纯黑的公文包,露出万宝龙的白色六角星LOGO。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学楼,看呆了一群路过的同学。
「我没看错吧,那是……校霸俞枫晚?」有人喃喃道。
「……看着像是来砸场子的。」另一个人语调讪讪。
两个男人杀到的时候,中文系今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
隔着窗户,404寝室的三个女生和俞枫晚比了下手势。俞枫晚会意,在门外等着。
原晴的消息已经发了过来:「还有五分钟下课,一下课我们就围住赵一琳不让她走。」
「好。」俞枫晚回复道。
这五分钟相当漫长,宛如猎手在锁定猎物,就连心跳的速度都被压抑到最低。
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老师宣布下课,学生们接连站了起来,凳子哗啦啦地作响。而404的三个女孩子穿越重重的人群,直接从三个方向包抄了坐在第一排的赵一琳。
「你们做什么?」赵一琳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后排的阶梯教室椅。
四面楚歌,退无可退。
「我们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原晴皮笑肉不笑道。
俞枫晚已经带着何平走了进来。
来人过于惹眼,以至于相当一部分学生停下了脚步,视线投向两个男人走来的方向,并看着他们停在赵一琳的面前。
「你发的吧?」
哐的一声,俞枫晚把手机砸在了赵一琳的面前。
刹那间,满室寂静。
赵一琳微微一抖,但还是故作镇定道:「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位同学,你那个叫李萱的朋友早就把你出卖了,你否认也没用。」何平微微一笑,掏出一份盖着律所公章的文件,「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的规定,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内容被转发超过500次,应当认定为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第一款规定的『情节严重』。也就是说,你要负刑事责任的。」①
何平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将文件推到了赵一琳身前。
「这是律师函,请收好。」
男人高大儒雅,一身笔挺的西装,却用最温和的语调说着最可怕的话语。
赵一琳瞬间炸了:「你是谁?!我凭什么要理你!」
她想冲出重围,却被左右两边的宁瑜和陆姗姗堵住了去处。
「滚开!你们堵我路干嘛!」她撞上了宁瑜的肩,想强行跑出去,但却在下一秒被俞枫晚按住了肩膀。
俞枫晚的手劲很足,刹那间让赵一琳动弹不得。
赵一琳只觉得肩膀上的指节压得她生疼。
「我是俞枫晚的代理律师,姓何。」何平已然微笑着递上了名片。
赵一琳没有理睬那张名片,而是死死地盯着按住他的男人:「俞枫晚,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嘛要多管闲事?」
俞枫晚「呵」了一声。
「那辆车是我的,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瞥了一眼赵一琳,「假使退一万步,这件事跟我无关——但你凭什么觉得你诽谤时鸢,我会坐视不管?」
赵一琳蓦然间怔住。
「说起来,你不是很了解我么?上次你造谣生事的时候,也提到了我吧?」俞枫晚的语速放得很慢,「我寻思着,我在S大名声不包含『善良』这一条啊。」
他逆着光,语调似乎漫不经心,但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生畏。
①该段刑法内容直接引用自原文。
******
时鸢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惊动了学院的行政老师。
她是被秦主任一通电话叫过来的。
教务处里围着一堆人。赵一琳坐在角落里低声啜泣,辅导员似乎在安慰她,秦主任双手环胸眉头紧皱,团委老师则在和俞枫晚直接谈话。
「你来了。」秦主任看见了时鸢,向她招了招手。
时鸢和俞枫晚眼神对视了一下,就朝秦主任小跑了过去:「秦老师,我室友她们呢?」
「被要求回避了,这会儿还在教室里等着。」秦主任道。
而另一边,团委老师正对着俞枫晚,语调颇为严厉:「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人文学院内部的事情,我们自己学生犯了事,自己会处理,你也是S大的学生,应该知道这件事闹大了对学校没好处,对时鸢和你自己也没好处。」
俞枫晚冷笑了一声:「现在闹得还不够大吗?」
「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如果不是你自己名声不好,还开着豪车在学校里招摇,能惹出这些事来?你是个学生,学生的首要任务是什么,从小到大你的老师应该教过你吧?你父母怎么想的,让你一个大二学生在学校里开保时捷?」
俞枫晚的眸光一下子冷了下去。
何平闻言,直接怼了回去:「这位老师,我们家孩子还犯不着你教育。他自己挣钱自己花,一没偷二没抢,招你惹你了?」
「你不是他律师么?」
「我不仅是他律师,我还是他叔。」何平正了正衣领,「今天这屋子里的每句话我都录下来了,你以为我不会找你讨说法?」
团委老师一怔。
他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刚才的每句话都被记录在案,一时间有些紧张,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直接看向时鸢,放低了声音道:「时鸢,这件事你受了委屈,老师们都知道,学院内部会处理的。但我们最好不要闹到法庭上去,你也知道的,这对学院名声不好。」
似乎是觉得这番话不够有说服力,他又补充了一句:「学院的好资源,哪一样不是先给到你?你也不想周院长为难吧?」
很显然,俞枫晚不好惹。而且他不是人文学院的学生,自己的威胁对他毫无杀伤力。更何况他到底什么背景还难说,有几个学生能直接带名律师来谈判?
但俞枫晚到底是为谁来的,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团委老师的算盘打得很明白。他没继续跟俞枫晚说话,而是直接对上了时鸢,逼她解决这件事。
时鸢的眉头簇起,嘴唇紧抿。
她看向秦主任,而秦主任也微微点了点头。
老师们都不想把这件事闹大。
内部怎么解决都可以,闹出去了,就是学院的丑闻。
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这个口。
室友们也好,俞枫晚也好,这些人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闹到这个地步,就是为了给她讨个说法,他们甚至不想打扰她写稿,如果不是秦主任给她打电话,她今天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时鸢深吸一口气。
不,她不可以轻易妥协。
然而,就在所有人等着时鸢表态时,俞枫晚出声了。
「决定权在我手上,你们逼她也没用。」他的语调极为冷静,并且不容置喙,「想大事化小是吧?也可以。赵一琳,你立刻打开你那个账号,带上你的名字、学号,实名给时鸢道歉。我只给你十分钟时间编辑,十分钟内发不出来,我们立刻走法律流程。」
说罢,他点开了计时器,直接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
屏幕上方的数字已经开始倒计时,9分59秒,9分58秒……
一听俞枫晚松口,团委老师立刻把赵一琳拽了出来:「愣着做什么?快点儿!你也不想吃官司吧?」
赵一琳被吓得慌乱,哭着打开了手机。
俞枫晚看了眼手表。
这场闹剧闹得时间可够长的,这会儿已经快晚上七点了。
「吃饭了吗?」他低声问时鸢。
时鸢摇摇头。
「饿不饿?」
「还好。」她又一次摇摇头,然后垂下眼帘,「对不起……」
「道什么歉。」俞枫晚皱起眉,「这里最不应该道歉的人就是你。」
他瞥向正在编辑内容的赵一琳,突然道:「五分钟。」
「什么?」赵一琳猛地抬头。
「我改主意了,五分钟内编辑完。我女朋友还没吃饭,我没有耐心陪你耗。」俞枫晚看了眼计时器,「你还有1分35秒。」
何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又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时鸢:「你好,我是俞枫晚的叔叔。不是亲的,不过比亲的还亲。这是我的名片。」
「谢谢您。」时鸢双手接过,「让您费心了。」
赵一琳赶在倒计时结束前,哭着写完了那封道歉信。
俞枫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直接替她按了发送键。
他冷声道:「所有的证据我都有备份,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你敢删掉这条澄清内容,或者再造谣诋毁她,我随时提起诉讼。」
这件事情本该就此尘埃落定了。而时鸢却对俞枫晚道:「能在外面稍微等我一会儿吗?我很快就出来。」
她有话要单独和这些人闭门聊。
俞枫晚解决了赵一琳的事,而现在,要换她来解决自己学院内部的事情了。
俞枫晚对上女孩子认真的目光,点了点头。
「你一会儿记得先去找你室友,我直接在人文楼门口等你。」
说罢,他和何平退出了教务处,并关上了门。
随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响,这间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人文学院的「自己人」了。
时鸢觉得她需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平时太有礼貌了,以至于大家都把她当小白兔或者小绵羊,不知道她也是有脾气的。
虽然她的确不喜欢和别人起冲突,但这不代表她真的那么好说话。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现在,我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了吧?」
她的语调分明不带什么情绪,既不高昂也不尖利,却偏偏让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
「时鸢,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团委老师道,「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刘老师,学院内部还没处理呢。」秦主任适时提醒道。
她虽然不喜欢俞枫晚,但她更讨厌自己的学生搞些为人不耻的小动作。她是那种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性格,更何况两个学生都是她系里的。
时鸢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几个人。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平静道,「专业第一和专业第二,闹丑闻闹上法庭,对我们学院的名声打击极大,更何况现在各位老师都在忙新一轮的本科教学质量评估,这个时间点上,学院的口碑经不起任何闪失。」
她当然知道这群人把俞枫晚找到教务处来谈话的原因。
学生和学生之间的私事,只要没有自己闹到老师面前来,通常都不会有人主动去管。能主动管,必然是背后有利益原因。
「对学院来说,这件事最好的结局,就是『就此结束』。但『结束』的前提是,谁都不要再惹怒俞枫晚。他做什么事之前是不会提前通知我的,今天的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时鸢的目光扫向赵一琳和那位姓刘的团委老师。
她在重复俞枫晚的警告。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这群人威胁俞枫晚的工具。
然后,她定定看向赵一琳,道:「赵一琳,你是不是很生气这个实习名额最后没有落到你头上?」
赵一琳死死咬着下唇,没有接话。
「可你为什么不报名呢?」时鸢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依旧风平浪静,甚至听不出半点儿嘲讽的意味,仿佛仅仅是平铺直叙,「——因为你不敢。你怕自己水平不够,不会被录取。如果你水平够,这个名额也就是你的了,而不会给宁瑜。所以你得不到这个名额是注定的事情,走哪条路都行不通。但我跟你不一样,我敢去报名,我不论选哪条路,这个名额我都能拿下来。」
这是时鸢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强调这件事。
她自认不是一个自负的人,不像俞枫晚那么嚣张透顶,但这不代表她不自信,不代表她不清楚自己的水平,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往她头上踩。
所有人提起S大人文学院2020级,第一个提到的都是时鸢,甚至不需要精确到中文系。
她只要走出去,就能代表这个学院。有这个资格的人不多,至少赵一琳没有。
时鸢接着道:「赵一琳,你选择这种方式来竞争,是因为你打从心底里就知道你实力不够。但身为女性,你用金钱和性来羞辱另一位女性,本身就是对自己的羞辱。在你眼中,上一辆比较贵的车就等于钱色交易,这和鲁迅先生所说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又有什么区别?」
文人骂人从不用脏字。她没从西蒙·德·波伏瓦的《第二性》开始论述,已经是在给赵一琳留脸面了。
「至于现在,我愿意和解,是因为我选择了我的学院,选择了集体利益。但这并不代表你值得被原谅,请你务必要认识到这一点。」
第一次起冲突,她选择了俞枫晚,放弃了名额。
第二次起冲突,她可以选择集体,但她不能让俞枫晚为她做的事情成为无用功。
最后,她看向了那位刘老师。
这位年轻的团委老师刚上任不久,生怕自己的年度考核受到影响,想尽一切方法让俞枫晚大事化小,甚至不惜用道德绑架的方式逼时鸢妥协。
他才是最不在意赵一琳的那个人。前面他看似是在维护赵一琳,但只要俞枫晚退让了,他立刻转头去逼赵一琳答应俞枫晚提出的条件。
时鸢觉得很恶心。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得「感谢」一下这位刘老师。正是因为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让她终于明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替俞枫晚说话了——尤其是在面对不在意「真相」的校方代表时。
她首先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刘老师,您难道不好奇俞枫晚到底从哪儿挣回了一辆保时捷么?」没等对方回答,她就接着道,「不论您好不好奇,我都诚挚地建议您,不要找俞枫晚的麻烦。他现在在做的事情,日后可能会为学校带来巨大的荣誉。而校领导在意什么,想要什么,您比我清楚多了。」
说话不能说太满,但你得先让对方有所顾忌。欺软怕硬的人,其实最怕的就是不确定性。你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差距,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时鸢的话很奏效,刘老师的脸色立刻变得相当精彩。
所以她也没有接着说下去。点到即止,这样就行了。
总的来说,时鸢很了解自己。她这个人,胆子很小,怕虫子,怕蛇,怕打雷,怕闪电……非要说的话,尹拓那种暴力分子她也是有些害怕的。
但唯独有一点——
她从不怕事儿。
这场谈话终于彻底结束了。
时鸢的室友们还在教室里等着她。
三个姑娘已经刷到了赵一琳那条道歉,陆姗姗不仅转发了,还相当义愤填膺地写了长长的小作文,原晴和宁瑜在她的基础上又转发了一轮。
时鸢出了教务处,来教室里找她们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明明刚刚在教务处里,她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暗示、羞辱乃至威胁,但此时此刻,见到了室友们,时鸢却只觉得鼻子酸涩,眼眶都开始发红。
她可以战斗,但不代表她不会委屈。
大一那会儿她还吐槽自己寝室的号码怎么听起来那么不靠谱,现在却发现,真是不知道花了多少的运气,才能遇见这三个人。
「都过去了。」原晴抱了抱她,「不过我得收回对俞枫晚的成见,他今天还挺靠谱的,动作很迅速。我决定以寝室长的名义邀请他请我们404吃饭。」
时鸢:「……」
眼泪瞬间憋回去了。
「不是吧,表白墙又发你家晚哥的消息了?」陆姗姗在一旁大呼小叫,「我去,这是晚哥让他发的啊?」
S大表白墙一共发了两张图片。
一张是他和俞枫晚聊天记录的截图,另一张是赵一琳的道歉声明。
……
俞枫晚:「在?」
S大表白墙:「晚哥???」
S大表白墙:「在在在!随时在!」
俞枫晚:「帮我发条通知。」
俞枫晚:「1.时鸢上的那辆车是我的,那天晚上是我带她出去打球。」
俞枫晚:「2.十点宿舍落锁前送她回来了,学生会有查寝记录。」
俞枫晚:「3.别他妈瞎造谣,我脾气不好。」
……
配文:「晚哥说他脾气不好。@枫」
评论区一下子就被涌进来的人给淹没了。
「晚哥太刚了。」
「听说下午俞枫晚直接带着律师去人文楼堵赵一琳,现场给她发律师函要求她道歉。/吃瓜/吃瓜」
「别人家的男朋友呜呜呜!!!」
……
时鸢盯着「男朋友」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刚刚俞枫晚当着老师们的面,对赵一琳说什么来着?
——我女朋友还没吃饭,我没有耐心陪你耗。
好像说的是这句吧……
第8章 沦陷宣告
人文楼外,天色渐晚,只剩下路灯发出橙黄色的光芒。
何平借着灯光点了支烟,
「我约了这边的朋友,就不请你们吃晚饭了。」他对俞枫晚道,「还有,听说你找到教练了?」
「对。」
「需要一家公司走外国人聘用制度引入吧?」
「嗯,我已经在联系了。」
「还是我来帮你办吧。不要担心,走我的律所,不告诉你妈。」何平摁灭了烟头,拍了拍俞枫晚的肩,「找代理公司反而让人不放心,这种事情不能出岔子。」
俞枫晚沉思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又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走了。」
「何平叔。」俞枫晚喊住了他,语调郑重,「今天的事情,谢谢你。」
「多大点事儿。」男人背对着他,朝他挥了挥手,「好好哄你的小女朋友吧,这委屈受得可不小。」
没等他回答,何平便潇洒地离开了教学楼的走廊。
时鸢和室友们出了人文楼。
俞枫晚就靠在车边等着,时鸢立刻小跑向他。她差点儿整个人扑进俞枫晚怀里,不过还是在最后一秒刹住了车,然后被人用有力的胳膊捞住了。
「站稳点儿,别摔了。」俞枫晚搂住她的腰,等她站好才抽出手。
「俞枫晚。」时鸢抬头看向他,「今天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
一个白天的时间,他调查取证,找律师,直接跑过来给她讨说法。
这又不是他的义务。
可他却做得那么好,甚至因此遭到了无端的指责。
时鸢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但她想,俞枫晚应该不想听她道歉,所以她至少需要很郑重地跟这个人道一声谢。
而俞枫晚只是静静看着时鸢,道:「你也维护过我的。」
就在上一次,在秦主任面前。
那是在这所学校里,第一次有人这样去维护他,义无反顾。
告别404的另外三个人后,俞枫晚和时鸢又去了校外那家西餐厅。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两人都没有太多胃口,点的东西很少。
这一通折腾下来,不仅累,心情也不好。
简直是无妄之灾。
而时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待在俞枫晚的身边,她才终于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在他身边,她才心安。
吃饭的时候,时鸢还是没忍住问道:「今天那位先生是谁呀?」
「很熟悉的长辈。」俞枫晚道,「也是我妈的同学。」
「这么说来,你跟你母亲的关系,好像也没我想象中那么差。」
「以前还凑合,这几年确实比较差。」俞枫晚平静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她丢去寄宿学校,后来又去IMG训练。真要算起来,我和她住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和维亚住在一起的时间长。」
「啊……那你父亲呢?」时鸢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该不该问。
但应该可以问的吧……
俞枫晚倒是没有犹豫就作答了:「他在纽约定居。我很小的时候他俩就离婚了,我平均两到三年才会见他一次面。」
俞枫晚说了两次「很小的时候」。
时鸢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是同一段时间吗?你爸妈离婚,然后你被送到寄宿学校……」
「嗯。」
不知道为什么,时鸢的心里蓦地一酸。
「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俞枫晚看向她的眼睛,「我早就不在意了。」
他好像,在安慰她。
——为什么自己反过来要被他安慰呢?
吃完晚饭后,已经八点多了。
俞枫晚照例送时鸢回寝室。
如同之前的每一回那样,他们在夜幕下并肩往回走。夜色撩人,昏黄的灯光下,柏油路仿佛无尽漫长,时光暧昧而又温柔。
这条路他们走得很慢,亦走了很久。手臂摆动的时候,指尖偶有触碰,但都像触电般那样弹开。他们都不动声色,并没有人率先牵住对方的手。
俞枫晚把时鸢送到宿舍楼下。
时鸢有些恋恋不舍地朝他挥手,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隐藏着别样的情绪,言语无法表达,却似乎已经好好地传达到了。
因为就在她准备上楼的那一刹那,俞枫晚拽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
他不想放开这个人。
不想像以前一样目送她上楼。
不想现在就分开。
「你的稿子写完了吗?」俞枫晚突然问道。
「写完了。」时鸢点点头。
「那,要不要去我那儿待会儿?」俞枫晚道,「我住校外。」
那一瞬间,时鸢的心跳漏了一拍。
******
他们先去超市买了点儿零食。
「恢复训练以后我必须控制饮食,所以家里没有零食。」俞枫晚解释道,「挑你喜欢的买,以后我会记得囤一点儿。」
时鸢的心跳才刚刚平复了一点儿,这会儿又开始咚咚狂跳了。
奇怪。
明明是第一次造访俞枫晚独居的地方,他却好像都计划好了以后要做什么。
所以啊……
他们两个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来着?
俞枫晚在校外租的公寓是一个两室一厅。面积不大,加一起也就60个平方。
他从抽屉里给时鸢拿出了一双黑白小猫造型的毛绒拖鞋。毛茸茸的白色鞋面,上面是一只小小的黑猫。
「你的。」俞枫晚道。
「我的?」时鸢再度确认。
「嗯。」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就这两天。」男人状似随意。
时鸢踩上拖鞋,内里是绒面的,柔软而温暖。
从玄关走进去,一进门便是一眼可见得干净整洁。相当简约的北欧风格——橡木色地板,淡灰色墙面,雾霾蓝的沙发与地毯,实木的圆形拼接茶几。
厨房是开放式的,有一个小吧台,摆着两把高脚椅。吧台靠墙的那边放着净水器和玻璃杯。
没有客厅常见的电视机和电视柜,只有一整面干净的墙壁,顶部装着投影仪。角落里是一个不大的酒柜,摆着几瓶白葡萄酒,不过都没有开封。
好像每一次朝着俞枫晚走近一步,时鸢就会刷新对他的认知。
比如眼前的屋子。
俞枫晚的卧室更加简约。只有床、衣柜和书桌。桌子上摆着几本专业书,全英文的。时鸢突然想起俞枫晚读的是数学系,而且完完全全是自己考进来的。桌上另有一台iMac,搭配成套的银白键盘和触控板,没有鼠标。
次卧比较小,基本拿来放东西。衣柜上挂着他的球拍,球包,以及一袋训练用球。
以上,基本就构成了全部的内容。极简,克制,甚至称得上是优雅。
奇怪,优雅这个词,本来应该和俞枫晚这个人不沾边才对。
可是网球本身就是一项很优雅的绅士运动。
手机上的时钟显示已经过了九点。
俞枫晚给时鸢倒了杯水,将玻璃杯递到她手上。杯子是冰川纹的,在灯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线。
「看电影?」俞枫晚问道。
时鸢点点头。
第一次造访独居男性的家,说不紧张是假的。
「想看什么?」俞枫晚按下投影幕布。
「都行。」时鸢道。
「恐怖片也行?」年轻男人挑了挑眉。
「……」光是想象一下,时鸢整个人就不好了。
俞枫晚笑了起来:「还是动画片好了。」
他调出了《驯龙高手》第一部 。
「看过吗?」
「没有。」时鸢摇了摇头。
「这部片子我看过很多遍。」俞枫晚道。
随着龙标出现,他关了客厅的大灯。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昏暗之中,只剩下投影幕布发出的光亮。
就在这时,时鸢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这部 90分钟的电影看完之后,宿舍肯定已经……落锁了。
《驯龙高手》是2010年的片子。这部动画上映的时候,时鸢还在上小学。
第三部 完结篇上映的时候时鸢高二,她还记得班上有不少同学一起约着去看,不过基于自己没有看过前两部,她婉拒了朋友们的邀请。
没有想到,回过头来看第一部 ,却是在俞枫晚的家里。
非常奇妙的体验。
故事的男主角是一位瘦弱的维京少年,叫Hiccup,是族长的儿子。而他所在的维京村落,长期与龙类相对抗。每一位维京勇士都具备和巨龙战斗的能力,不过显然Hiccup身上没有任何成为「勇士」的潜能——他太瘦了,而且每天都在捣鼓一些奇怪的道具,也因此不被族人所待见。
这样的少年,依旧渴望证明自己。为此,他用自己做出来的「武器」射向了天上的巨龙,没想到居然成功命中。
龙的尾翼受伤了,跌落在森林里,他却找到了这头龙,并和对方成为了朋友。
他给这头龙取名叫「没牙仔」,给没牙仔做了新的人造尾翼,并从没牙仔的身上学会了该怎样与龙相处,以及怎样骑着龙遨游天际。
他带着喜欢的女孩儿Astrid飞入云霄,然后终于得到了女孩儿的青睐。
……
虽然是一部动画片,但绝对是全年龄向的作品。时鸢看到一半,就理解了为什么俞枫晚说他看过很多遍。
室内的灯都关了,只剩下投影仪幕布上的光线,虽然很暗,但也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他们窝在沙发上,不过中间留了一人宽的距离。时鸢怀里还抱着一个抱枕。
「没牙仔好像猫啊。」她把头埋在抱枕里感叹道,「眼睛,动作,都很像。」
「据说是导演照着他家的猫画的。」俞枫晚道。
「我家里也养了猫,是一只橘色狸花。」
俞枫晚一瞬间就想到时鸢跟她爸爸的那通视频电话,女孩子当时很委屈地说猫都有猫墙,她却没有书架。
他想给她准备一整面墙的书架,又担心是不是有些冒犯。
其实这间公寓原本也不长这样。很显然,没有哪个房东会把出租的房子装修得这样精致。不过俞枫晚当时直接签了四年的租约,也因而重新做了软装。
他已经量好了次卧的尺寸,准备把该扔的东西全扔了,以便给时鸢改成书房。不过他暂时不确定书架是用胡桃木、樱桃木还是白橡木。
要怎么问,才能既知道时鸢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又显得不刻意呢?
他暂时还没想好。
「Astrid好像你哦。」时鸢忽然道。
「嗯?」俞枫晚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说他像电影女主角什么的。
「美丽、凶猛又嚣张。」时鸢托腮,「她抡斧头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你的正手上旋,都很暴力。」
俞枫晚低声笑了笑。
「可是我觉得我更像Hiccup。」
时鸢微愣。
「怎么会?」她下意识问道。
Hiccup那样的男孩儿……
是勇猛的部落族长的儿子,却长得很瘦弱,不被大家所认可。
明明擅长制作器械,但因为不会屠龙而被评价为无用。
喜欢的女孩子在前期从未正眼瞧过他……
——怎么看都不像是俞枫晚才对。
俞枫晚拿了瓶苏打水,仰头喝了一口,时鸢能看见他漂亮的脖颈线条和滚动的喉结。
「可能每个男孩子都会有那样的时光,觉得自己是个衰仔,渴望证明自己,特别是当你有不止一位强大的家长的时候。」俞枫晚说道。
时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跟我提起过,你小时候被逼着学过很多东西。」
「是有这么一回事。」俞枫晚略微思索了一下,「每次回国,家里的亲戚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该跟我爸妈一样十项全能,总觉得我达不到父母的预期就是不够努力。那会儿我白天上课,晚上有网球私教,周末还安排了钢琴、编程和奥数。」
「……几岁啊?」
「唔,小学?」俞枫晚漫不经心道,「湾区的中国家长,养孩子都是沿用做题家的思路,仿佛一个周末懈怠就完蛋了似的。我五岁开始上网球课,直接请的专业教练,但我爸妈的目的其实非常单纯,就是想让我拿几块学生联赛的奖牌,方便以后申MIT——没错,我五岁的时候他俩就定下让我去念MIT,因为是他们的母校。后来他俩都离婚了,还要继续跟我叨叨这件事。」
想想看,时鸢见到俞枫晚母亲的那天,那个美丽精致的女人依旧没有放下对儿子上MIT的执念。
「好辛苦。」时鸢轻声道。
黑暗之中,她看向俞枫晚的眼睛。
「还可以吧。」年轻男人的语调颇为自嘲,「当初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基本上都还回去了。现在给我一架钢琴,我最多给你弹一首生日快乐歌。」
时鸢沉默地看着俞枫晚,欲言又止。
她在俞枫晚身上看到了很多很矛盾的特质。
急躁与耐心,嚣张与自卑,漫不经心与自尊倔强——这些特质如此矛盾地共存着,它们共同组成了眼前的俞枫晚,那么特殊的一个人,却又那么好。
他太出挑了,以至于总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世人只看到了他嚣张又暴脾气的那一面,却看不到他厚厚的、坚硬的外壳下,跳动着的那一颗极为柔软且敏感的心脏。
时鸢很想说,俞枫晚,你其实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坚强。
但却又说不出口。
他好像已经习惯坚强了。习惯很规律很有计划性的生活,高度自律,甚至全然不觉得苦行僧。
习惯不和别人废话,习惯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习惯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在S市过去的一年多,都是这样的吗?自己在寝室里和室友们笑闹与八卦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间公寓里,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吗?
他好像真的早已习惯了孤独。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一起静默地着看投影幕布。故事进展到了高潮之处,Hiccup打开了他的龙的枷锁,骑着没牙仔冲去拯救整个部落,以一己之力对抗巨龙。灵活的没牙仔带着Hiccup穿梭在黑云之巅,隐没身形。笨拙的巨龙找不到对手的方位,却屡屡被没牙仔的等离子光球击中。
但Hiccup给没牙仔做的那半块尾翼还是被点着了。
少年对他的龙说:再坚持一下,相信我!
他的龙咬牙俯冲向低空,一直到少年喊出「Now!」,然后它回过头,对着张开血盆大口的巨龙喷出最后的闪电光球。巨龙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爆炸,轰然跌落,扬起巨大的尘埃,灰云蔓延到天际之上。
可就在这一刻,没牙仔的那半块尾翼也终于被烧为灰烬了,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们撞上了巨龙的尾巴,Hiccup从没牙仔身上掉了下去,一人一龙尽数坠入了黑灰色的尘埃之中……
明明知道这样的故事一定是大团圆结局,可时鸢的心还是因为剧情而揪紧了。
指节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暴露了她有些紧张的心情。
然后,时鸢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
俞枫晚轻轻握住了她的指节,接着手指交叉进她的指缝之中,跟她十指紧扣。
在时鸢偷偷瞥过去的眸光里,俞枫晚没有看向她。
他只是牵住了她的手,沉默的,小心翼翼的,不动声色的。那是他今天晚上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没有做的事情,甚至找不到不去这样做的理由。
时鸢有一种错觉。
俞枫晚好像……害怕被她拒绝。
他说他像Hiccup那样的男孩儿,是因为他真的这么觉得。他在告诉身旁的人,他其实曾经很弱小,不是那么得受欢迎,或自卑,或迷茫。
时鸢蓦然间觉得心里有些疼。今天晚上,这样针扎一般的微小疼痛,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
电影里的故事终于迎来了大结局。所有人都以为Hiccup已经死去,但没牙仔却把他紧紧护在了怀里。他还有心跳。众人欢呼着,视他为部落的英雄。
而这个故事最不落俗套的地方,居然在最后的一幕。
Hiccup醒来,却发现自己在最后的战斗中失去了左脚。
现在他跟没牙仔一样,都是「残缺」的了。
但他们的生命却又因为彼此的存在而圆满。
——那么俞枫晚的人生呢?会变得圆满吗?
他经历了那么多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去承受的事情。
这些苦难,最后会变成好事吗?
时鸢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她还是想试试看。如果是她的话,有没有机会走进这个人孤独的领域呢?
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时鸢稍稍地、稍稍地,向旁边的人靠近。
两个人中间间隔的距离开始一点点缩小,若有若无。
但身旁的人显然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年轻男人下唇微抿,然后终于转过身,一下子把她拉进了怀里。
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
「我本来想起码拿到ATP正赛资格再这样做的。」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好像根本忍不住。」
时鸢没说话,却伸手拥住了他。
俞枫晚捧住她的脸,然后吻了下去。不同于之前的蜻蜓点水,年轻男人的吻相当具有侵略性,几乎在瞬间就开始攻城略地。时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只能被动承受。
她被撬开牙关,唇齿纠缠,甚至有些缺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俞枫晚终于放开她,温热的鼻息之间,他在女孩子玫瑰色的唇瓣上浅浅地啄一口。
好像结束了。
但看见那个人沁着水的眸光,他又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再度吻了下去。
时鸢靠在沙发的角落里,年轻男人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把她紧紧地扣在了怀里——不容拒绝的力量。她想了想,俞枫晚说得真的没错,自始至终都是她在主动招惹眼前这个人,明明对方极尽克制,她却总是忍不住先迈出那一步。
真要说的话,都是咎由自取。
亦是甘之如饴。
这个漫长的吻终于结束时,俞枫晚把女孩子揽入怀里,揉了揉她柔软的黑色长发。
他低声道:「早知道应该早点儿送你回去。」
「为什么?」时鸢抬头看向他。
「唔。」他把头埋在她肩颈,低笑道,「怕自己变禽兽。」
时鸢瞬间听懂了,以至于说话都变得不流畅起来:「那、那你不是……还有个次卧呢么。」
「嗯,你要记得反锁门。」俞枫晚的口吻带着调笑。
……败给你了。时鸢想。
年轻男人尤觉不够餍足,在她的右颈又亲了一口。
被他吻过的皮肤瞬间就发烫起来,泛着红。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一亲就脸红?」俞枫晚在她耳畔低声问,「上回好像没这样。」
上回……
哦,酒吧里那一回。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上次吓懵了。」时鸢气鼓鼓的,「所以你那会儿为什么要戏弄我?」
「你觉得是戏弄么?」俞枫晚笑着问道。
「不然呢?」
俞枫晚却没接话。
因为他后知后觉地发现……
很有可能是一见钟情。
俞枫晚把时鸢从沙发上拽了起来,开了灯。
「去洗澡吧。我去给你找睡衣。」
时鸢以为的「睡衣」可能是俞枫晚的oversize T恤衫,谁知道俞枫晚递给她的真的是一条女士睡裙。
棉质的长袖秋款,上面印着黑色的小猫。
睡裙里叠着的,还有……一套内衣。
「哪儿来的?」时鸢有些懵。
「考虑到可能存在的留宿,从云南回来后就提前准备了一下。」俞枫晚靠在浴室门边,神情慵懒,嘴角微微勾起。
「蓄谋已久」四个大字立刻出现在时鸢的脑海里,她甚至有点儿想明白了俞枫晚并不是心血来潮才会晚上九点邀请她看电影。
原来脚上这双黑白小猫造型的拖鞋,和这条睡裙是成套的……
「那、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时鸢硬着头皮问道。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笑意更深。
「目测。」
「……」时鸢深呼吸,「流氓!」
她立刻就要关门,却被俞枫晚用脚尖抵住了门框。
「过来。」俞枫晚朝她勾了勾手。
略微犹豫了一下,时鸢还是走了过去。
紧跟着,就被人捏住了下巴,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简直是酒吧那天晚上的完美复现。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动作,唯独少了那精酿啤酒的淡淡香气,但却显得更加暧昧。
「坐实一下新称谓。」始作俑者似乎心情很好。
时鸢「嘭——」地关上了浴室门。
他说得对。
门确实要反锁。
时鸢翻看了一下俞枫晚给她准备的内衣,意外发现是最近很流行的新消费品牌,一套两件,肤色,非常简约的造型,而且都是均码的一片式设计。
说目测是骗人的。
即便如此,他挑的依旧是最舒服的那种款式,绝对称得上是用心。
……所以,这个人到底上哪儿了解那么多东西的?
洗完澡出来后,时鸢用毛巾擦着滴水的黑色长发,却发现洗漱台已经焕然一新了。
洗漱台的架子上摆着一支新的白色飞利浦电动牙刷,以及一只白色亚克力漱口杯,跟旁边俞枫晚的黑色牙刷、黑色牙杯显然成套。
再旁边是戴森的吹风机,好像标签都没来得及拆。
至于次卧,已经全部换上了新的床上用品。
「之前的呢?」时鸢问道。
「维亚上次来的时候睡过。」俞枫晚轻描淡写,「我嫌弃。」
「……」
……可怜孩子。估计这会儿在俄罗斯打喷嚏呢吧?
「俞枫晚。」时鸢忍不住道,「你怎么对我那么好?」
「这也能算『好』?」俞枫晚的眉梢上扬。
这都不算的话,那怎么样才算?时鸢在心里问道。
而眼前的男人只是微微低头,扯了扯嘴角。
「如果你觉得以后满世界乱飞、可能鬼影子都找不着也算对你好的话——」男人对她道,「建议趁现在尽情压榨我一下。」
「我才不要。」时鸢小声道。
——她根本舍不得。
「晚安。」俞枫晚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低笑,「记得锁门。」
「……」真是的,不想理他。
就在俞枫晚转身的那一刹那,时鸢拽住了他的衣服后摆。
「嗯?」他转身回眸。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女孩子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向了他。
俞枫晚略微有些困惑。
——他忘记什么了?
「嘛……现在看也不是特别重要了。」时鸢对他道。
就当是顺其自然吧。
也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仪式感。她在心里道。
然而,俞枫晚却顿了顿:「你让我想一想。」
他的目光很认真。
时鸢却笑了起来。
她踮起脚,亲吻对方的侧脸。
「睡吧,晚安。」
两个人分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偏偏还在发微信。
俞枫晚:「想不出来,提示一下?」
时鸢:「No.」
俞枫晚:「……」
时鸢:「别纠结了,好好睡。」
俞枫晚:「不行。」
时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是俞枫晚这种人,天生就禁不得挑衅,越挑衅越有斗志。
此时此刻,她似乎在以另一种形式对他进行挑衅。
时鸢窝在被子里,笑得直打滚。
好吧,她认输了。
女孩子踩着毛绒拖鞋,敲响了俞枫晚的卧室门。
「怎么了?」男人给她开门。
「我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
时鸢的表情很认真,让俞枫晚突然有一点儿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完全猜不出女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以至于刹那间觉得失去了掌控感。
节奏也好,掌控感也好,对他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就好比你在赛场上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放小球的时候一定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只为把对方从底线逼上前来,然后一个漂亮的大角度斜线贯穿。
但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嗯,你说。」俞枫晚尽量保持镇定。
时鸢看向他,眼底里都是笑意。
「因为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喜欢你』这件事。」她的声音很柔软很温柔,像初夏的晚风拂面,「俞枫晚,你觉得,这一次我能表白成功吗?」
你总是需要一个时间节点,一句特别的话,一次重要的肯定。
就好像爱人需要在婚礼上交换戒指和彼此亲吻。仪式感这种东西,使得人类在无数生灵中显得那样特别。
俞枫晚的眸光暗了下来。
然后他直接拦腰把女孩子搂进了房间,关门,把她按在门上亲吻她。他紧紧搂着她的腰,唇齿间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是粗暴。
鼻息之间,时鸢微微喘气。
「你为什么老是招我?」俞枫晚在她的耳畔低声问她,语调似有不满,却偏偏蛊惑的意味更重。
「锻、锻炼一下你的意志力……?」
「你完了。」
俞枫晚直接把时鸢横抱了起来,动作轻飘飘的,然后往床上一扔。
那一瞬间,时鸢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奇怪的概念。
比如说性的本质是人类本能地进行基因的延续,而人类社会赋予它特殊的意义,实际上是社会经济制度下对权力和私有财产继承的明确,即通过固定的婚姻对象来确保继承人的合法性,而法律又是政治经济的另一种映射……
所以这其实是一种社会规训。特别是对女性的规训。因为女性数千年来一直被当作是生育资源,才会存在这种规训。
如果你深知这一点,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对抗这种规训,那你就会明白规训没什么大不了的,去他妈的世人的眼光,你只想拥有眼前的人,遵从本能和爱意。
这个念头几乎只花了时鸢不到三秒钟的时间,足够俞枫晚把她扔在床上,关灯,然后欺身吻她。寂静的夜晚传出缠绵的声音。
但这个浓厚喘息声的吻终于结束之时,年轻男人只是手脚并用地把人箍在怀里,凶巴巴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求饶。」
「……」
「乖乖睡觉。」俞枫晚给她下最后通牒,「再招我,我现在就让你哭。」
「…………」
时鸢窝在他的怀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好的耐心都花在我身上了呢?」她揶揄道。
「今天的份儿花光了。」俞枫晚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脖子。
时鸢「嘶」了一声,下意识搂住了俞枫晚。
但是,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当她决定遵从本能的时候,她的爱人没有选择这么做,是因为对方真的很爱她,所以才耐心,所以才克制,所以才小心翼翼。他不想冒犯你,虽然他嘴上对你放狠话,但仍然给你一万次机会让你深思熟虑。
哪怕每次都是你主动招惹他的。
时鸢窝在他怀里,确认道:「那……以后就是男朋友咯?」
「不然呢?」俞枫晚反问她,「如果你想要一个特定的日期,那我建议你从8月10日开始算。」
「8月10日……是什么日子?」
「我给你寄球拍的那一天。你是8月12日签收的。」他搂紧了怀中的人,吻她的头发,「其他的都是备用拍,只有那一把用了很多年。」
他把他的战拍送给了那位女孩儿。
就此宣告了他的沦陷。
第9章 孤独与勇气
加西亚来到S市执教的时候,日历已经翻到了11月。S市步入深秋,大片的梧桐叶随风而落,铺得满地都是,秋日的阳光伴随翻飞的树叶洒落下来,温暖而惬意。
网球场上,俞枫晚正在练发球。黄绿色的小球被高高抛向太阳所在的方向,帽檐遮住刺目的阳光,然后他内旋挥拍,目光凌厉,像紧盯猎物的鹰隼。
随后「嘭」的一声,旁边的设备已经记录下了他刚才的发球时速,191km/h。
发球训练很枯燥,却是赛场得分的关键。
时鸢坐在空旷的观赛席上,认真看着场上沉浸在心流之中的俞枫晚。
加西亚给她递了瓶果汁,调侃道:「怎么样,要不要也教你一下?史上最贵新手教练,哈哈哈哈——」
「我没这个天赋。」时鸢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接着问道,「俞枫晚什么时候参加比赛?」
「他现在没有积分,打不了ATP大师赛,需要先参加一下分站比赛攒积分,重新获得排名。不过很快了,明年1月会是他复出的第一站。」
时鸢点点头。
她有些紧张,忍不住为她喜欢的男孩儿捏一把汗,但更多的是期待。在经历了两年半的艰难与坎坷之后,俞枫晚终于可以回到属于他的战场。时鸢无比期待眼前的人在赛场之上光芒万丈的样子。
在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反复修改之后,时鸢终于把那篇特稿投递到了国新社实习生选拔的官方邮箱。
这学期,中文系有专业课「写作I」,由系主任亲自教授。期末不进行闭卷考试,而是直接交作品,从第十二周开始交初稿,第十四周交二稿,第十六周交终稿。前两轮引入学生评分,占50%的权重。
时鸢没有额外写新的内容,而是把自己那篇特稿交了上去。两万字的篇幅,耗尽心血,几易其稿,这远比她曾经的期末考试用心得多。
学生互评是实名制的,当场出结果。
时鸢那篇稿子,同学互评下来的平均分,只有67。
一个极低的分数,甚至可以用搞笑来形容。
评论也极其扎眼——
「看不懂在写什么。」
「明明可以写斯那定珠的人物特稿,为什么要选这种题材?这个选题没有任何意义。」
「感觉在无病呻吟。」
很多年以后,时鸢回想起当时的心情,都觉得有被羞辱到。
她自认是一个脾气非常好的人,哪怕赵一琳两次污蔑她,她也只是认为对方可笑,甚至更多的是因为俞枫晚被诋毁而愤怒。
而这一次,她的同窗们几乎是合起伙来,把她的专业实力批得一文不值。
与那个67分相对应的是,秦教授给了时鸢95分的高分。
时鸢课后还把稿子拿给另一位曾经在新闻界从业过的老师看,直接被评价「可以出师了」。
得到这样的评价本该喜悦才对,可她却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无能为力和悲哀。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她一个人在人文楼的天台上坐了好一会儿。
橙红色的夕阳将天边的云霞层层尽染,翻涌如海潮。人文楼周围栽种的银杏和松柏也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再远处是学校中心的湖泊与另一头的宿舍群。秋风袭来,时鸢的长发被撩起,天台下方的松林也随之荡漾起金色的波纹,那么盛大那么寂寞,她身处这样广袤的世界,而自己的影子却显得如此渺小。
有人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时鸢回头,俞枫晚就站在她身后。并不是对方来得悄无声息,仅仅是自己深陷低落的情绪之中,没有注意到俞枫晚的脚步声。
「你都知道了?」时鸢坐在地上,她抬头回眸,对上俞枫晚的眼睛。
「嗯。买通了你的室友。」
时鸢无声地笑笑,笑容里有些许苦涩。
俞枫晚想到了原晴给他发消息时,叮嘱他的话。
「这个事儿你解决不了。或者说,你的存在加速了这个过程。」
「那群人会觉得好事儿都她占了。」
「不然你先来看看?她在天台。」
……
他怎么会不懂。
俞枫晚曾经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过刚而易折,但纵然像时鸢这样的性格,也会面对跟他相类似的事情。
所有竞争者都想把顶端的人拉下神坛,然后蜂拥而上,挨个儿踩上几脚。
如果暂时没那个能耐,那就私底下用些龌龊肮脏的手段。只要得手了,就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一个个的拍手称快,仿佛自己行侠仗义了似的。
俞枫晚走到时鸢面前,然后单膝下蹲。
「难受就哭出来?」他的眼神很认真。
时鸢摇摇头。
「没到那个地步。」
「嗯。」
「你那个时候,哭了吗?」
「没有。」
「那我也不会哭。」时鸢的嘴角微微弯了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在对自己笑。
这样苦涩的笑容,晕染在夕阳里,让俞枫晚有一种呼吸都在发紧的感觉。
他翻出耳机,给时鸢戴上。
这一次倒不是为了隔绝噪声。
俞枫晚打开手机,开始播放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据说这首歌曾经拯救过日本很多想要自杀的人。
在那件事刚发生的头一年里,俞枫晚曾经单曲循环过很多回。后来那个音乐APP给他发年度报告,说他一年一共听了一百四十七次,其中最晚的一次是在深夜凌晨四点五十分。
那个时候,他经常睁着眼到天明。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有黑尾鸥在码头悲鸣
随着浪花起伏消没叼啄着往昔飞离不见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生日那天杏花开放
若是在那洒下的阳光里打盹能否与虫之死骸一同化为尘土呢
……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还未与你相遇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出现我对世界稍微有了好感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我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
俞枫晚看过这首歌的MV。中岛美嘉因为听力受损,在舞台上跺着脚给自己打节拍,可俞枫晚却总觉得自己从中听出了愤怒,或者是什么别的情绪。她那样用力地发泄着,把撕心裂肺的情绪通通宣之而出。
然而,那个女人却在结尾的时候,逐渐归于平静。
「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出现,我对世界稍微有了好感」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我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
俞枫晚还听过中文翻唱,林志炫和MC hotdog合唱的版本。这个版本更像是困兽的嘶吼,男人们用低哑的嗓音控诉着命运的不公,但依旧在结尾的时候,把所有的不甘、痛苦、孤独乃至郁郁不得志,全部化作最后的温柔——
「事情上最美丽的事情就是」
「我遇到了你」
……
这首歌放完的时候,俞枫晚吻了吻女孩儿干涩的唇。然后,他用那对琥珀色的瞳仁直直地注视着女孩子的眼睛,看着女孩子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不要把世界让给那些贪婪的蠢货。」
「以直报怨,你教我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时鸢深吸一口气。
「好。」她沉声道。
俞枫晚率先站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拉起地上的时鸢,把对方带进他的怀里,长久地拥抱。
他的女孩儿。
他无比珍视的人。
正是因为遇到了这个人,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得无药可救。
******
秦主任同时还在带其他系的专业课。
这一次,她把时鸢的稿子抹了名字,带去了隔壁系,重申了评分标准,并要求大家进行评分。
同样是当堂统计,现场出来的分数是86分。
评价比较集中,总结起来基本上就是一句话——「题材大胆,情感充沛,绝对称得上是一篇佳作」。
考虑到仅仅让这个系的同学评了这一篇文章,既没有参照物,也没有统一的标准,这个分数已经算是很高了。
她带着这个结果去了周院长的办公室。一向优雅精致的女人这会儿脸上也不太绷得住,她对周院长道:「院长,至少这个86分,让我觉得我们的学生还是有审美能力的。时鸢这么被自己系里的同学针对,还是因为她那个男朋友太高调了。您应该劝劝她的。」
周院长却请她坐下,不疾不徐地开始泡茶。
「秦老师,你在我们学校执教已经多久了?」周院长突然问道。
「今年是第十五年。」秦主任回答道。
「都十五年了,这些学生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你还不了解吗?」
秦主任忍不住蹙眉。
周院长缓缓道:「大一的时候他们还算单纯,但到了大二就开始分团伙、拉帮结派,大三大四的时候更糟糕,为了一个保研名额,互相举报是常有的事儿——这些年来,光你看到的案例,都不胜枚举吧?」
「……」
「事实就是,我们培养出了一帮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虽然我也知道问题的根源很复杂,可无论那个人是谁,是时鸢还是别的人,都会一样被针对的,没有任何例外。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有竞争,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考验人性。」
周院长将刚烧开的水倒入茶壶之中,扑鼻的清香盈室。他斟满了秦主任身前的紫砂杯,语调如清茶般淡雅。
「我知道你看那个男生不顺眼,不过这确实跟他没关系。更何况,我们没办法干涉自己的学生交什么样的男朋友,是吧?」
「我带的研究生谈恋爱我都是要过问的!」秦主任拔高了嗓音。
「那为什么不相信你的得意门生的眼光呢?」周院长笑了笑。
最终,这件事以秦主任当堂宣布学生评分作废而结束。
到了这个学期的尾声,国新社的实习选拔结果也正式公布。
国新社给出的名单既不按首字母排,也不按笔画排。那么,排在第一位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最高分得主。
这一年,时鸢的名字就在最上方的位置。
与此同时,她的这篇特稿被国新社公众号推文发出。
一夜之间,百万阅读。
互联网上几乎都在疯转,S大更是没有人的朋友圈可以幸免。校方显然在把这件事当做引以为豪的「政绩」进行宣传。
有评论人说:「时鸢的这篇特稿,触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乡愁』。我们从村庄走出,来到城市,却难以扎根。而辗转回到故乡之后,却发现眼前的景色不再如记忆中那般了。你进退维谷,立足于茫茫人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容纳心灵的港湾。」
也有人说:「可能我们已经度过了那个不够自信的年代,不再需要大量的宏大叙事,不用再反复歌颂英雄。我们可以更有人文关怀,把更多的目光投向身边的普通人。是『他们』,组成了『我们』。」
而校方关注的重点则是:「——他们为什么不强调是S大中文系的时鸢?」
俞枫晚翻着互联网上的评论,居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
熟悉的是人,是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是她最初说出这篇特稿的构想时那淡淡柔软的嗓音,是当时他用自己的勺子挖了块蛋糕塞进她嘴里,很难说是不是故意的。
这一刻,俞枫晚不得不承认,原晴让他去天台那天,曾私下跟他说过的一句话相当正确。
时鸢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
她同一届的学生们被她远远甩在身后,虽然不爽但是毫无办法;而学弟学妹们见到她时恨不得把崇拜两个字写在脸上,想尽办法要到她的联系方式,给她发一大堆小作文。
她被很多人嫉妒,同时被更多的人欣赏,乃至视为榜样。
俞枫晚很早就知道,时鸢很优秀。
但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他喜欢的女孩子,是如此得光芒万丈。
******
新一年度的网球赛程从澳洲赛季开始,俞枫晚复出的第一站选择了ATP250的墨尔本公开赛,一月初开赛。
ATP赛事分为250、500、1000和年终总决赛,数字代表获奖积分,积分动态累积,球员的排名也随着一场场胜利而即时刷新。
再往上便是由ITF举办的四大网球公开赛,也是每一位职业运动员夜以继日奋斗的终极目标。至于奥运会,那是三界之外的赛事。
反正,不管怎么说,俞枫晚确认了一件事。
——如果不从墨尔本拿个奖杯回来,他好像都配不上那个女孩子。
12月的S市已然步入寒冬。落木萧萧,金黄的银杏叶铺了一地。就在这个北半球的漫长冬日,404寝室找到了一个新的乐子。
起因是玩咖小妖女陆姗姗近期开始沉迷摄影,甚至一度抛弃了王者荣耀。除了一部富士微单以外,她还入手了一部 Instax Mini 90拍立得,然后跟相纸不要钱似的咔咔咔拍得很欢。
后来时鸢终于找到了她如此散财的原因。
——陆姗姗手上囤了一堆她的照片,拿手机拍了发给原晴,再由原晴发给俞枫晚。
原晴:「50块/张,包邮。」
俞枫晚:「[红包]」
他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发红包,也不管这桩买卖到底有多不划算,零售价比相纸成本价贵了10倍不止。
就在原晴故伎重演地宰了俞枫晚三次之后,俞枫晚终于耐心耗尽了。
俞枫晚:「不然聊个包年价?」
原晴:「[图片]」
俞枫晚:「[红包]」
俞枫晚:「还有多少,给个总数。」
原晴:「我问问。」
然后原晴就把这段对话原封不动地转发到了「今天也要把你404掉!」的四人微信群里。
后知后觉的时鸢:「……………………」
时鸢:「你们还真是不把我男朋友当外人???」
宁瑜:「我觉得不对。」
时鸢:「是吧!很不对!」
宁瑜:「应该分级定价。第二张拍那么好,起码收100块。」
时鸢:「……………………」
省略号不足以表达她对室友们无耻举动的无语之情。
陆姗姗又发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俞枫晚来接时鸢下课。照片是陆姗姗站在三楼的窗边俯拍的,大多数画面被风景所占据,只有右边1/3处,有两个人的小小背影。他牵着她的手走在人文楼门前的步道上,满地金黄的银杏,冬日的暖阳那么静谧那么温柔,整个世界宛如一张诗意的油画。
陆姗姗:「我感觉这张是我最近拍出的最佳照片。」
陆姗姗:「舍不得卖。」
她刚说完,原晴那边已经火速转来了她和俞枫晚新的聊天记录——
原晴:「[图片]」
俞枫晚:「。」
俞枫晚:「给个数字。」
原晴:「这张暂时不卖。」
原晴:「等你发达了再敲诈你。」
俞枫晚:「……」
那三个肚子里全是坏水的妞儿把从俞枫晚那里敲诈来的红包当作寝室的团建经费,美其名曰「劳务报酬」,并商量着周末海底捞走起。
不过后来时鸢发现,俞枫晚对买她照片这件事很乐在其中。
或者说,心甘情愿被她的室友们「敲诈勒索」。
虽然最后那张照片,陆姗姗并没有舍得割爱,但电子版还是发给了俞枫晚。
俞枫晚找校外的打印店打印了出来,然后装进了木质相框,摆在他公寓一进门的位置。
******
12月17日,星期四。
俞枫晚问时鸢周末是否有空。
「我要回家一趟诶,周五晚上的飞机。」时鸢回答道,「乔迁新居。」
她的新家终于正式装修好并且要入住了,时父时母特意挑了周末办乔迁礼,就是为了时鸢可以赶回去。
俞枫晚「嗯」了一声,只是说了句「路上小心,到家给我消息」。
但他并没有说,周日是他的生日。
因为没有必要扫女孩子的兴。她开开心心回家,开开心心搬进新房子,就足够了。他们未来还有很多的时间。
周日,时鸢给俞枫晚发消息,说自己下午5点的飞机抵达S市,询问俞枫晚能不能来接她。
俞枫晚的车准时停在了机场P7停车库。
然后他又觉得好像不是很亏,至少这一天他还能见到时鸢。只要能见面的话,其他的事情也不是很重要。
时鸢步行至停车场时,还拎着一个不小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俞枫晚问。
「先卖个关子。」女孩子对他眨了眨眼,「可以去你家拆吗?」
俞枫晚微怔,然后点了点头。
……是他想的那样吗?
然后他发现,还真的是。
他从未说出口的微妙的期待,似乎一下子成了真。
到了俞枫晚的公寓,时鸢从纸袋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块蛋糕。很显然女孩子一路上都特别小心地在保护着,上面没有任何磕碰的痕迹。
蛋糕不大,只有六寸。很显然是手工做的,没有蛋糕店那种精美的裱花,但抹得洁白平整的奶油之上,却用果酱画了一把弓箭和几朵淡蓝色的雪花。
「半人马我不会画,只好画弓箭了。」女孩儿解释道。
12月20日,射手座的尾声。
俞枫晚薄唇微抿,一瞬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比起惊喜,更多的是一种极为酸涩的感觉在胸腔内翻涌,然后漫溢上来。
并不是没有人给他过生日。每年都会有人给他发生日祝福,甚至卡着零点的时钟。但大部分都不是他真正在意的人。他的世界很大,但心里的空间却很小,只能装下那么一两个重要的人。
他承认自己别扭,承认自己的自负和嚣张之下所隐匿的自卑与倔强。他承认他真的很想他喜欢的女孩儿给他过生日,只有他们两个人。
然后,愿望成真。
所以他今年不需要许愿,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俞枫晚的嗓音有些沙哑。
「看了你的INS呀。」时鸢道,「但你没有告诉我嘛,我也不好去问你呀……」
「我之前想告诉你。」俞枫晚顿了顿,「但又不想你跟家里说回不去。」
毕竟她家里也有重要的事情。
可她还是回来了,哪怕连轴转很疲惫。
「你自己在家里做的蛋糕?」俞枫晚问。
「嗯。」时鸢点点头,「现学现卖的,你不可以说不好吃。不过还好回家了一趟,在学校里没有烤箱也没有食材。」
俞枫晚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你怎么跟你爸妈解释的?」他问道。
时鸢低声笑笑。
「我说我男朋友过生日啊。」
「……」
并没有考虑过她会那么大方告诉家里的情形,以至于俞枫晚一时间觉得心情有些复杂,甚至感觉自己突然之间面临了一场审判。
「你爸妈有问什么吗?」
「当然问了呀。」时鸢依旧点头,看上去相当乖巧,「我就老实交代咯。说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跟我一个年级,上学期末音乐节上认识的,这学期交往的,个子很高运动神经也很好……嗯,还给他们看了你的照片。」
「……」
交代得很详细很真实,又哪儿哪儿都不太对。
真要说的话,「选择性报道」的确是新闻记者的专业实力之一……
「他们怎么说?」
「我爸炸毛了,在我意料之中。比我家猫炸得都凶。」时鸢托腮,「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我妈妈夸你长得很帅,但是叮嘱我不要看脸,要看男孩子对你好不好,然后举例说当年有一位很帅的叔叔和我爸爸同时追她,她最后选择了对她更好的我爸。我爸很伤心,认为我妈说她不够帅,抱着猫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然后呢?」俞枫晚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然后我妈妈就哄他啊。说她记错了,当初她其实是被我爸文艺青年的气质吸引的,说我爸有一手好字,还写一手好诗,当年她立刻就沦陷了啊。我妈一哄我爸就高兴了,于是他们就不管我了,我就去给你做蛋糕咯。」
「……」
莫名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的唇角还带着没有褪去的笑容。时鸢的家庭很温暖,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了这件事。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无论是童年还是如今。
而现在,他的女孩儿把这份温暖传递给他了。
夜幕已然降临。窗外的马路上,路灯接连亮起,立交桥上车水马龙。城市的夜景明亮而绚丽,宛如灯光铺开的画卷。
时鸢关了灯,给蛋糕上插了两支蜡烛。
她给他唱生日歌,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一曲唱罢,她笑着道:「俞枫晚,二十岁生日快乐。」
俞枫晚睁开眼,吹灭了蜡烛。
跃动的小小烛火消失了,屋内只剩下落地窗投进来的光影,在客厅里静谧地流淌。
「许愿了吗?」时鸢问道。
「嗯。」注意到女孩子一直在托腮看他,俞枫晚忍不住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会许什么愿呢?」时鸢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快速升入TOP100?还是直接大满贯?亦或者更有野心一点儿,成为GOAT?」
「是……」
「别说呀。」时鸢用食指点住俞枫晚的唇,「说出来就不灵了。」
俞枫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城市五光十色的夜景。
「跟你说没关系。」他握住女孩儿的手指,极轻柔地亲吻,「希望我不在的时候,鸢鸢都好好的,每天都很开心,不要被人欺负。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所以不需要再为自己许一个。
时鸢微微发愣,然后旋即又笑了起来。
「我没有被人欺负。现在他们都不敢惹我。」
「嗯。我知道。」
俞枫晚把她抱了过来,让她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极为亲呢的姿势。
她黑色的长发垂落,蹭在他的皮肤上,微微发痒。
俞枫晚把时鸢的长发拨到了她的耳后,露出璀璨的眼眸。那对瞳孔那么专注地望着他,只倒映着他的影子。
「你把自己保护好,我才有可能成为GOAT。」
「诶?」时鸢似乎没有明白。
「在网球领域,所有伟大的球员一辈子都只有一位伴侣。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相遇,然后相伴终身。至于那些天天换男女朋友,或者干脆喜欢在娱乐圈瞎混的,通常都打不出好成绩。
「其实原因很简单,网球不是身体对抗型的运动,在赛场上,你本质上是在和自己作斗争,只有稳定且专注的情感才能带来最好的发挥,这是Mental的一部分。
「如果你做不到忠贞不渝,那么你绝对拿不下一个又一个大满贯。这是成为GOAT的必要条件。」
俞枫晚伸手,捏了捏时鸢的脸。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们是一体的。」他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容来。「时小姐,我的职业生涯从此跟你绑定了。」
时鸢静静望着他,眸光微微闪动。
她轻轻「嗯」了一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俞枫晚环住了时鸢的腰,而他的女孩儿则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在静谧的黑暗中亲吻,转辗反侧。
小作文:顶尖网球运动员和他们的妻子们
在这一章的结尾,俞枫晚说的是真的。他并不是在哄时鸢开心。如果他花心滥情,他的职业生涯基本上就完蛋了。
事实上就是顶尖网球选手连「前女友」这种东西都没有几个,多的是从初恋到结婚一辈子毫无绯闻,极致专情。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的网球老师一直跟我说费德勒是他的偶像。不仅仅是因为当时费德勒是世界Top1的球员,更因为费德勒的家庭非常幸福美满。他和妻子米尔卡恩爱了很多年,他们相识的时候费德勒才19岁,四年后二人步入了婚姻,并共同抚育了两对双胞胎。
这么说起来,晚认识鸢也是19岁。不过这是巧合,并非我的有心设计。
但「巧合」的事情确实有点儿多——我直到开始搜索才发现,在网坛,19岁真的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年龄。
现在21冠的GOAT纳达尔和他的妻子西斯卡是青梅竹马。女方比他小两岁,两个人从纳达尔7岁就相识,到了纳达尔19岁正式确认恋爱关系(划重点),21岁就订婚了,订婚12年后正式举办婚礼。前后恋爱14年,两人全程零绯闻。
德约科维奇和妻子伊莲娜恋爱的时候……呃……也是19岁。同样恋爱长跑8年,零绯闻修成正果,婚后儿女双全。
我之前只知道三巨头都英年早婚or订婚,但现在发现全部都和19岁这个年龄脱不开关系。这么一看,我给晚鸢定在19岁相识真的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最后是95后世界第一梅德韦杰夫,被誉为新生代最有可能成为新巨头的男人——22岁就英年早婚了。2021年他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大满贯,那一天是他和妻子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他没有提前购买礼物,因为大满贯就是他要送出的三周年礼物。
虽然他赛后说,万一输了他会飞奔去买礼物(根本来不及伤心哈哈),不过最后他还是和妻子一起捧起了美网的冠军奖杯。
反面教材是小兹维列夫。他和梅德韦杰夫同属新生代,但很喜欢混迹娱乐圈,女友换得很勤快,对前女友家暴,新女友还拍过大尺度照片……然后兹维列夫的成绩飞速下滑,并因言语冲撞裁判遭到积分判罚。
再往前数,也不止一位极具天赋、打入过世界前10的球员,因为娱乐明星谈恋爱或者私生活混乱而导致成绩下降,无缘「巨头」之名。
所以对俞枫晚来说,19岁一见钟情的人,一旦交往了,就和他的一生都绑定了。他们一定是一体的,要一同面对未来的枪林弹雨,也会一同分享世界之巅的无上荣光。
第10章 女狮王
大二的第一学期,时鸢的专业排名断层第一。
平均分91.7,平均学分绩3.79/4;而第二名只有85.3、3.48/4。
时鸢没有任何意外地蝉联特等奖学金。
随之到来的是寒假。
时鸢收拾包袱飞往了北京,参加国新社为期整个寒假的实习,经系里特批,她可以待满三个月再回来;而俞枫晚则和加西亚飞往南半球,抵达正处于炎炎夏日之中的澳洲。
时鸢照例把奖学金打到了一张显示某地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储蓄卡上。
每学期2000块的奖学金,到账的第一时间,她都会转进这张卡。而这次她还添了一些稿费,一共转过去了5000。这大概率是她的最后一次汇款,所以她特意多添了一些。
大概在一周后,时鸢收到了来自那个乡村的一封手写挂号信。
对方的字迹虽然谈不上优美,但十分端正,一笔一画,也没有错别字,可见写信的人有多么认真。
「姐姐,
展信佳。
一如既往深表感谢。言语难以传递感激之情,只能随信附上成绩单,希望可以不辜负姐姐多年来对我们一家人的帮助。
我家中一切都好。母亲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不再需要我和父亲一起照顾,所以父亲今年会外出打工,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会缓解一些。到了大学,我也可以勤工俭学。日子一定都会好起来,我一直这样期待着。
距离高考只剩下两百天不到了,说不紧张是假的。时叔叔说,姐姐在S大读书,我也以S大作为努力的目标。虽然很难,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李良
2022.1.12」
信件下面叠放着对方的成绩单,哪怕在强手云集的C市一中,对方的成绩依旧非常优秀,稳定在年级前十名。
时鸢在国新社的实习正式开始。
大约是因为那篇关于巴拉格宗的特稿,报道的当天,她就被额外点了名。她没有像宁瑜他们一样被分到时事部、国际新闻部、财经新闻部去,而是直接被安排了一位叫黄博君的导师,说是专门写特稿的。
特稿记者不用坐班,一两个月才出一篇大稿是常态,是以,时鸢没能在第一天见到这位黄老师。
不过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没见到。
她加了对方的微信,对方似乎很高冷,时鸢提问地再礼貌再具体,他也有本事只回复你两个字。
比如说——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呢?」
「没有。」
「或者,有没有什么采访工作可以安排给我呢?」
「没有。」
「我也可以自己找选题的。」
「不用。」
……
就让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时鸢跟宁瑜说了这件事。带宁瑜的记者老师很好说话,宁瑜找他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位黄老师相当得特立独行,一贯独来独往,平时几乎不来社里,也不给任何人面子。
时鸢郁闷了。
那为什么要把她安排给这位黄老师带?
宁瑜拍了拍她的肩,说:「但据说他大稿写得特别好,拿了一堆奖。」
行吧。
反正和能力强但脾气坏的人打交道,她也不是头一回了,而且很难说那一位的脾气是不是更坏一些……
远在澳洲的俞枫晚打了个喷嚏。
时鸢肯定是不会无所事事下去的。
她跟黄老师「请示」道:「如果暂时没有别的事情,我可以跟着其他实习生一起出去跑采访吗?」
「随你。」对方的回答依旧只有两个字。
时鸢会意,开始跟着宁瑜去跑新闻了。
就这样跑了一周,还出了几篇稿子,她终于被报道那天给众人分配部门的老师注意到了。
这位老师姓王,总体上对他们的实习活动负责。
王老师把时鸢拽到了一边,问:「你不是跟着小黄的吗?」
时鸢委婉道:「黄老师那边暂时没有采访,但我的实习只有三个月,所以我还是想充分利用一下时间。黄老师也同意了的。」
王老师无语了一阵,然后道:「我早该猜到的……算了,我去给他打电话。」
当天晚上,黄博君破天荒地给时鸢主动发了消息,而且不是两个字了。
「明天下午2:30,准时到。」
「[位置]」
地点名称显示:枫林生物科技总部大楼。
「黄老师,请问可以提前告知一下具体的选题吗?」时鸢问道。
「一位女企业家的人物特稿,三八妇女节前出。」
第二天下午2:10,时鸢提前抵达枫林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并等在了门口。
黄博君在十分钟后现身。男人看上去挺年轻的,个子不高,身型偏瘦,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灰色羽绒服,脖子上挂着国新社的记者牌。
时鸢立刻走了上去,主动问好。
「你就是时鸢?」黄博君上下扫了她一眼,「他们硬塞给我的那个?」
「……」这话她没法接。
「走吧。」黄博君用下巴示意时鸢跟上。
时鸢跟在他后面,进了枫林生物科技的园区。这次采访自然是提前约好的,一进门就有前台接待他们上楼,并把二人带到一间会客室,请他们落座。
先进来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我是裴总的秘书,叫我小周就好。」小周跟黄博君握手,「我们裴总上一个会议还没有结束,麻烦两位老师稍微等一下。」
「当然是工作要紧,感谢裴女士百忙之中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黄博君道。
……原来您还会礼貌说话啊?
时鸢不禁感叹。
小周过来打完招呼,又出去了。
会客室内只剩下黄博君和时鸢两个人。
黄博君靠在沙发上,二郎腿一翘,对时鸢道:「来,我们先约法三章一下。作为你的导师,我可以带你采访,并在稿件后面为你署名,顺顺利利帮你完成实习,但我对你也是有要求的——首先,不要给我惹麻烦,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其次,不要对稿子的内容指手画脚,你没有这个权利;最后,上述这些,不要跟老王告状,只要我们大家都相安无事,我会给你的成绩打高分的。」
这是时鸢认识黄博君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比他之前全部的话加起来都要多。
时鸢听懂了。对方认为自己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甚至愿意给她「白嫖」自己的稿子,只要求她当个听话的跟宠,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感恩戴德,跪地哭着说「谢谢老师的大恩大德」。
——可去他的吧。
自己不远千里跑过来实习,不是干这种事的。
时鸢没有接话。黄博君等了几秒钟,却没有得到想象之中的回应,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会客厅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们裴总来了!」小周的身影出现在了会客室门口。
黄博君立刻站了起来,时鸢也跟着站起。
随后,小周偏过身,让身后的人走了进来。
时鸢首先听见的,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哒哒声响,节奏准确而有力。
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巴宝莉格纹风衣,以及黑色细高跟皮靴。算上高跟鞋有近一米八的身高,气场当然也毫无疑问超过一米八。
再往上看去,是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依旧保养得十分得宜。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眼前的女人有一种要命的熟悉感……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时鸢。
她的眉梢向上挑了挑,动作和她儿子如出一辙。
就在时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时,裴女士的目光从她那儿扫了过去,并落在了黄博君的身上。她和黄博君握了握手,彼此客套地寒暄了两句「久等了」和「哪里哪里」。
时鸢跟着两人坐下,大脑也陷入了宕机状态。
是这样的。
如果是她没有理解错的话。
俞枫晚那位T大本科毕业,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公派留学,在MIT拿到了生物医学博士学位,曾在湾区的药企从事研发工作,美丽凶悍得如同草原上的母狮子,一巴掌下去狮王都得跪下的……母上大人,就是他们此次的采访对象。
也是三八国际妇女节专题里,那篇人物特稿的女主角。
同时也是,枫林生物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CEO。
黄博君在征得同意后,打开了录音笔,放在中间。
「裴妍女士,非常感谢您愿意配合我们的采访。」黄博君正式开场,「既然今天拜访了贵公司,那我们先从枫林生物科技创始人这个身份开始聊,如何?」
「您随意。」裴妍很客气。
这是时鸢第一次知道俞枫晚母亲的全名,上一个她知道的名字是维亚口中的Chloe。
黄博君问道:「我看您是三年前回国的,一回国就注册了这家企业。那么,当时为什么想要回国创业呢?据我所知,您在美国的薪水相当可观。」
「这并不是什么选择问题,这个想法本身就在我的计划之中。毕竟当年我是公派的留学生,国家掏钱让我出去读书,读成了理所当然应该报效祖国。这是非常朴素的道德准则,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裴妍回答得很诚恳,并不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套话。
「不过那个年代,你回国了确实也做不了什么。当年国内外的科技差距太大了,你知道你光靠着一个博士学位,可能没有办法做成你想要做的事情。所以我选择在国外多呆了十几年。等到时机成熟了,就回来了。就是这么简单。」
「那您是怎么界定『时机成熟』的?」黄博君接着问。
「有资金,有技术,有团队。这就是时机成熟。」
「那我理解,就是古话中的『天时地利人和』了。不过,您在等待『时机成熟』的过程中,有遭到过质疑么?」
「当然有了。我也被骂过白眼狼啊。」裴妍笑了笑,笑容十分得云淡风轻,「但你不能瞎抛头颅洒热血。国家花大价钱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早早得偃旗息鼓的。只有足够的积累才能迎来真正的爆发。大多数人并不懂这个道理,或者他们只是以为自己懂,但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
「被人质疑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没什么感受。回国一直在我的计划里,我一直一步一步地按照计划往前走,至于计划执行期间,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时鸢静静地听着。
眼前的人正在平静地叙述着,相当具有目的性和计划性。
非常优雅,非常自信,非常从容。
……嗯,和那位给儿子下通牒的女士简直判若两人。
一个小时的访谈很快就结束了。
「我还有别的会议,先失陪了。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小周。」裴妍站起了身。
「好的,我们下一次再约时间。」黄博君道。
「没问题,小周会安排好。」裴妍跟黄博君握手,「下次见,黄老师。」
然后,她对黄博君身后的时鸢也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交握,和上一次一样,却又有一些不同。
「下次见,时鸢。」裴妍的嗓音淡淡的。
「咦,您知道她的名字呀?」黄博君有些惊讶。时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自我介绍,更没有提前和这家公司的任何人联系过。
「我看过她写的文章,那篇《消失的村庄——回不去的『香格里拉』》。」裴妍轻描淡写道,「写得很好。」
「谢谢您。」时鸢道。
黄博君看向时鸢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虽然对裴妍的第一轮采访结束了,但黄博君的工作并没有结束。
对于一篇人物特稿来说,除了正面描写,侧面描写也至关重要。黄博君下一个要采访的人是枫林生物的副总,周秘书已经去请人了。
黄博君对时鸢道:「等会儿你去跟那位周秘书聊一聊,侧面打听裴妍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手下干活是什么感觉。他肯定会说溢美之词,所以你要反复确认,多让他说故事,从各个角度反复论证。」
「好。」时鸢道。
黄博君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采访经验确实很丰富。
于是在黄博君采访下一个对象时,时鸢借着要整理刚刚的录音稿、并请小周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内容不方便写进正文之中的名义,把小周留了下来。
小周的口风非常严。
和黄博君的预判完全不同,无论时鸢怎么人畜无害地跟他聊天,他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时鸢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有用信息,但她至少可以确定一点:裴妍女士御下相当严格。
不过说起来,她问小周做什么?真想知道关于裴妍的事迹,她还不如去问俞枫晚。
今天的采访全部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然夜幕降临。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黄博君和时鸢收工,离开了枫林生物。大楼里灯火通明,暖气开得很足,可一出门,西北风便呼啸而至,羽绒服都挡不住扑面而来的严寒,稍微说一句话都白雾直冒。
「我约了人,就不带你回社里了,你自己坐地铁回去。」黄博君指挥道。
「好的。」时鸢本来也不指望他带上自己。
更何况,她一点儿也不想坐黄博君的车。
黄博君走向了停车场,把时鸢一个人留在了马路边。时鸢打开导航,上面显示距离最近的地铁口要走1.5公里,步行需要20分钟。
嘛,就当锻炼身体了。反正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就在这时,一辆橄榄绿的奔驰G500从旁边的地下车库缓缓开出,两枚圆形大灯直射而出的光芒划破了黑夜,让道路两侧的路灯都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紧跟着,奔驰G500停在了时鸢的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上露出女人精致的面孔。
裴妍右手握方向盘,左手手肘随意地搭在车窗上,然后看向时鸢:「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呃,谢谢您,我坐地铁就好。」时鸢道。
「这里离地铁口很远。」裴妍淡淡道,「上车吧。」
这个不容拒绝的语调,真的是……一模一样。
俞枫晚绝对是亲生的。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坐在大G的副驾驶上时,时鸢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
比如说,精英女企业家的座驾通常是奔驰迈巴赫S级或者保时捷帕拉梅拉,公司往往都会为之配备专门的司机,老板坐在后排靠右手边的位置闭目养神,亦或者和别人谈论公事。这样的场景相对符合普通人的逻辑认知。
但事实上,裴女士开着一辆非常粗犷的奔驰大G——这辆无数男人梦想中的越野车又被称为「渣男车」,就连广告宣传语都是「历千山,统御万境」什么的……
时鸢觉得维亚有一点形容错了。
裴女士根本不是什么一巴掌下去狮王都得跪下的母狮子,她自己就是狮王。
G500行驶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之上,隔绝了外界嘈杂的噪音。
「你住在哪儿?」裴妍问道。
时鸢报了一个小区的名字。
裴妍设置好导航,然后开始播放音乐。十六扬的柏林之声音响传来动人的Blus,优雅的萨克斯与女歌手淡淡的烟嗓交织在一起。
正值晚高峰,道路上的车辆皆走走停停,导航上到处都是红色和黄色的堵车预警。这样的场景使得车内的寂静显得有些难熬,毕竟车主和乘客的关系着实微妙。
就在时鸢绞尽脑汁地思考要不要主动说点儿什么时,裴女士开口了。
「他最近怎么样?」裴妍问道。
时鸢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谁。
「在澳洲参加比赛,后天应该是第一轮。」
「这个时间段……」女人略微思索了一下,「墨尔本公开赛,还是悉尼公开赛?」
「墨尔本公开赛。」
「嗯。」
很显然,裴妍对全年的赛事安排都心中有数。只要给她一个时间区间,她就能定位到具体的地区。
「你觉得他能打进决赛吗?」裴妍又问。
「我不太懂网球。但他好像很有信心。」
「是吗。」女人勾唇笑了笑,「那就没问题。」
优雅散漫。不知道为什么,时鸢想到了这样的形容词。
「我还以为他的事情,您应该都知道?」
「大部分都不知道。」裴妍回答得很漫不经心,「他老是觉得我在监视他,可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明明是他自己太高调,消息满天飞——特别是那个S大表白墙,看那一个号就够了。」
……说得也对。表白墙就喜欢把俞枫晚当维持热度的话题用。
但是……
「我有一个问题有些不解。」时鸢道,「既然您很关心他,那当初为什么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去寄宿学校?」
那会儿俞枫晚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父母离婚,紧跟着自己就被送进寄宿学校,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时鸢很难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该有多么无助。
裴妍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接着,她给出了一个时鸢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答案。
「因为那是当地最好的学校。」裴妍回答道。
时鸢一怔。
「为了让他进去读书,我提前一年提交材料,光是家长面试就和他父亲参加了三轮,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个垃圾Keynote,比给我老板做汇报都认真。」女人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时鸢还在发懵。
她想过很多的可能性。比如会不会是裴妍工作太忙,身在国外又没有父母帮忙照看孩子;亦或者离异后经济压力增大,所以迫不得已把俞枫晚送去了寄宿学校,自己则一门心思拼事业……
没想到,全都不是。
其实就连俞枫晚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只是固执地将这件事记了很多年。分明非常在意,但又假装早已不在意。
但偏偏,真正的理由如此让人意外。
不是顾不上,不是迫不得已,更不是抛弃——那对夫妻虽然当时感情已经破裂了,但依旧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只为把孩子送去当地最好的学校——只不过那是一所寄宿学校罢了。
六岁的孩子并不懂得这些,还以为自己遭到了抛弃。而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没有聊过这个话题,就让裂痕兀自存在,肆意扩张。
……
这个问题结束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车开到了时鸢住的小区门口,裴妍靠边停车:「到了。」
「谢谢您送我。」时鸢下车,然后再次致谢。
「没事。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打听一下那个混小子的情况。」女人笑笑,然后对她扬了扬手,「上去吧。」
时鸢点点头,和裴妍告别。
她一上楼就觉得累坏了。忙碌了一个下午,而且完完全全是意料之外的状况,脑子这会儿都有点儿转不动了。
她放下包,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试图整理一团乱麻的思绪。
……果然,晚上还是要跟俞枫晚说一声。
在这之前,时鸢先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并准备去小区门口拿快递。
当她再度出门时,却意外发现,裴妍的那辆G500并没有开走。
女人斜斜靠在橄榄绿的车门边,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她的目光淡淡的,没有聚焦,好像有些疲惫,又有些孤独。
穿着米色格纹风衣的背影隐没在了昏黄的路灯下,半边明,半边暗。
在这个北半球漫长冬日的夜晚,女人也看见了时鸢。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微微一怔。
裴妍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烟掐灭了,丢进了垃圾箱。
「很少抽。不要告状。」她对时鸢道,「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说罢,唇角勾勒起一个极淡雅的笑来。
相当美,又相当寂寞。
时鸢点点头。
那是她们之间的秘密了。她会保守。
然后,裴妍上了车。橄榄绿色的大G疾驰而去,只留下发动机呼啸的声音,直到车影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时鸢还是给俞枫晚打了个电话。
墨尔本和国内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此时已经晚上10点。参赛期间,运动员的饮食、作息都极为严格,对心理状态的调整更是至关重要,时鸢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但又觉得有些事情不该隐瞒。
按俞枫晚的脾气,如果等他结束了这一站的比赛再告诉他,那估计就不好收场了。
而俞枫晚几乎是第一时间在电话里确认:「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时鸢道,「真的没有,你妈妈还送我回家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语调有些自嘲,「也对,她好像从来就只为难我。」
时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风筝的电话?是吗是吗?让我看看?」俞枫晚那头传来一个熟悉且活泼的声音。
「维亚在你边上?」
「嗯,他在我房间。」
俞枫晚开了视频,维亚的脸直接怼上了前置摄像头,一头乱糟糟疏于打理的银发撞了进来,眼睛倒是亮晶晶的。
「Привет——!小风筝!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时鸢朝他挥了挥手。
「你真的太厉害了,我好崇拜你!」维亚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夸张,「你怎么请到加西亚给Victor当教练的?你是神仙吗???」
「啊,并不是我请的……」
「可是加西亚说他是因为你才答应的哦!」
「诶,是吗?」
「对,他说要回报你的恩情!」
「……他应该是在逗你玩吧?」
要说时鸢给了一个契机倒是真的,但说是因为她才答应的,时鸢才不信。反正那个男人平时生活中不着调得很,而且贯爱开玩笑。
更何况他收俞枫晚的教练费用可一点儿都不手软,这算哪门子的「回报恩情」啊?
「你们两个会交手吗?」时鸢问道。
「能打到半决赛就会交手哦。」维亚道,「你会来看吗?」
「我在实习,没有办法过来。」
「啊,好可惜。那你要为我加油!——诶诶,Victor,你抢手机干嘛?」
俞枫晚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听维亚啰嗦了。
他看向时鸢,认真道:「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明白吗?」
「我这不是第一时间汇报了吗?」时鸢笑了起来。
「嗯。」俞枫晚点点头,然后把旁边再度凑上来的银色脑袋按了下去,「不要听他废话,只准给我加油。」
「——你这个占有欲真的是够了!」被按下去的人还在控诉。
「好。」时鸢的笑意更深了,「我会准时守着直播的。」
******
黄博君约裴妍的第二次采访正好就在后天。
这一次,周秘书说采访必须要在中午12点前结束,裴总后面有重要安排。
北京时间12点,墨尔本时间正好是下午2点,俞枫晚的首轮比赛开始的时间——时鸢瞬间明白了什么是裴妍的「重要安排」。
不过挺好的,对她来说也同样是「重要安排」。
依旧是在上次的会客室,依旧只有他们三个人,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录音笔,同样的黄博君率先开场。
「裴女士,这次我们会聊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比如成长经历、情感经历和婚姻家庭,您可以酌情回答。」
「好的。」裴妍点了点头。
「我听说您现在是单身。方便简单聊一下上一段婚姻吗?」黄博君问道。
「其实挺简单的。我和我前夫是大学同学,然后一起出国留学,博士期间结婚生子。后来他收到了华尔街的offer,而我则在湾区工作,一个美东一个美西,离得非常远。」裴妍用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回忆着,「他希望我重找一份纽约的工作,哪怕工资低一些,当然最好也能清闲一点儿,这样就可以分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
「您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瑞氏药业的『高级科学家』,并在短短七年内升上『首席科学家』,创下了这家企业的升迁记录——所以,您那会儿算是在家庭和事业之间选择了事业,对吗?」
「不能这么说。」裴妍摇摇头,「我当时很生气,觉得他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要求,甚至难以想象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居然是结婚多年的枕边人。如果他的话停留在『跳槽去纽约』,那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商量的,但重要的是后面的内容——他居然让我找一份清闲的工作以便于带孩子,这让我觉得他在质疑我身为科学家的尊严。所以我们离婚了,我提出的。单纯是结束了一段我认为已经不再合适的关系。」
「孩子跟着您?」
「跟着我。」
「现在呢?」
「在国内读大学。」
黄博君颌首,然后问出了一个让时鸢觉得有些冒犯的问题——
「那您有没有觉得,对于一位职业女性、特别是像您这样高成就的女科学家来说,有的时候,事业和家庭就是很难兼顾的?」
「哦?」裴妍挑起了眉。
这个动作简直和俞枫晚一模一样。
不,说反了。应该说俞枫晚挑眉的习惯和裴女士一模一样。
只不过裴女士的挑眉中似乎包含了更多的情绪——三分玩味,三分嘲讽,另有四分是漫不经心地嗤笑。
完了。黄博君惹到这个人了。
时鸢默默在心里给黄博君点了蜡。
在她的判断里,裴妍的「不好惹」级别绝对不会低于俞枫晚。
「嗯……」裴女士笑了笑,拖长了尾音,「谁知道呢?」
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裴女士并不如她儿子那么冲动。
第二次采访结束后,黄博君正式开始写稿了。
他出稿的速度极快,三个工作日过去,就已然完成了一万多字的初稿。
三天里能发生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说,选择ATP250巡回赛复出的俞枫晚,一开始并没有受到太多人的注目,而四轮下来,他已经打进决赛了。
网球媒体已经炸锅了一轮。大家终于意识到两年前被迫退役的那个温网青少年组冠军已然卷土重来,而且是以职业选手的身份。虽然墨尔本公开赛处于ATP巡回赛的最低级别,但参赛选手依旧不乏世界排名Top20的顶尖高手。
然而,俞枫晚就这样闯入了决赛,势如破竹。
有网球媒体在标题写道:「昔日好友正面对抗俄罗斯人半决赛泪洒赛场」①
——这是被打到泪崩的维亚。
时鸢很难想象北半球夏天的时候,维亚还对俞枫晚说「你退步相当明显哦,这样子连四大公开赛参赛资格都拿不到的」,而时间只不过跳转到了南半球的夏天,俄罗斯少年就为自己立下的Flag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时鸢给维亚顺了顺毛,安抚他说下次他来中国请他吃饭,维亚发来了一堆小狗狗汪汪大哭的表情。
时鸢忍不住想笑。
而在看到黄博君出的那篇稿子后,时鸢笑不出来了。
虽然这是一篇初稿——初稿意味着还有相当大的修改空间——可是时鸢觉得,这篇初稿的问题简直太大了。
在写到裴妍的感情经历时,黄博君显然是在讨论女企业家平衡工作与家庭的问题,而他把裴妍塑造成了一个平衡失败的产物——天平倾斜到了工作那一边,她很早就离了婚,并且单身至今,而她在事业上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看似很客观,但时鸢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她委婉地向黄博君表达了两个观点。
第一,裴妍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并不是黄博君写出来的那个意思。裴妍的意思是,她不能接受丈夫要求她找一份清闲工作、然后回归家庭的「想法」,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她认为这段婚姻走不下去的根源,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
裴妍说了,如果对方当年只是让她跳槽去纽约,她未必不会考虑。这也就意味着,她并非「没能力」去平衡好工作和家庭。她是首先对自己的丈夫失望了,才把丈夫变成了前夫。
第二,时鸢觉得黄博君探讨的主题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为什么人们总需要把女人的婚姻和事业放在天平的两端去衡量?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问一位男性企业家类似的问题?这个主题真的值得我们在三八国际妇女节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去用一篇精英女性的人物特稿去探讨吗?
当然,时鸢全程表达得很委婉,绝对算不上咄咄逼人,但也把意思都传达到位了。
黄博君是个聪明人,他听懂了。
然后,他忍不住嘲讽道:「裴妍是你妈啊?你上心成这个样子。」
时鸢:「……」
这个槽吐得有点儿微妙。
不过时鸢觉得自己已经委婉再委婉了,可人家从头到尾根本不领情,以至于她也认真了起来,语调微微上扬:「黄老师,起码您还是要把初稿给人家看一看,万一人家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呢?那岂不是变成失实报道了?」
「我没有这个义务给她看。」黄博君一脸不悦,「这是央媒的主旋律报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她还想审稿不成?」
时鸢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
然而黄博君却接着劈头盖脸道:「时鸢,你是不是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不要对稿子的内容指手画脚,你没有这个权利。如果还想我在稿子的后面给你加名字,就乖乖听话,明白么?」
「那我不用加这个名字了。」时鸢终于生气了。
她的愤怒并不是歇斯底里的爆发,而是极端的平静。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博君,表示自己只是在通知这个人。
——我有在跟你好好说话,而你只会对我进行人身攻击,那不好意思,我不奉陪了。
「我会申请换一位导师。」时鸢转身而去。
「谁他妈惯的你。」黄博君冷哼了一声,带着初稿走进了总编室。
①职业网坛喜欢用国籍来代指球员。例如提到费德勒会说「瑞士人」,提到纳达尔会说「西班牙人」。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