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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风云涌动


    颁奖典礼一结束,俞枫晚就被拽去医院拍了片。


    「急性肌肉拉伤,要好好休息。」医生指着电脑上的影像,「没有骨折,不是大事儿。」


    俞枫晚略微舒了一口气。


    医生接着道:「运动员是吧?你这显然是训练太凶了,肌肉过于疲劳导致的。你这样很不好你知道吗?劳逸结合啊。运动康复总学过一点儿吧?」


    「嗯。」俞枫晚微微颌首。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些着急了。


    损失两年半的时光,在任何运动赛事里都是很要命的事情。如果不能在身体的巅峰状态打出成绩,那日后想往上走,几乎不可能。


    所以才会那么自律,才会对自己如此严苛。


    也才会进步得飞快。


    「我的问题。我只当年轻人状态好,没考虑训练强度是否合适。」加西亚抓了抓头发,「我也是第一次当主教练啊,没这个经验。所以我说团队很重要,我他妈不懂医学,以前这种事情我都是直接交给理疗师的……」


    绕来绕去,又绕回到团队上了。


    俞枫晚真的要被他念死。


    但又不得不承认,加西亚的着急上火是正确的。


    让医生简单处理了一下,两人就回了入住的酒店。


    酒店顶楼是一家天台酒吧,能俯瞰整个印第安维尔斯的夜色。俞枫晚和加西亚今夜就在这里约了体能师见面。


    俞枫晚率先抵达,找了个沙发坐下。他戴着黑色棒球帽,一身黑色T恤、黑色短裤,整个人隐没在了夜色之中。他不喜欢被人打扰,一个人呆着反而更加习惯。


    酒吧中庭传来Blus的蓝调,唱歌的女人嗓音优雅慵懒。俞枫晚忽然想起母亲的车里喜欢放这种类型的音乐。


    俞枫晚的眼睫低垂了下去。


    夺冠以后,消息多到数不清。时鸢问他的第一句话是腿怎么样,说很担心,他回答说没有大碍,马上就去医院。


    那么多人都在对你说恭喜夺冠,只有她在担心你的腿伤有没有事。俞枫晚觉得内心在一瞬间柔软了下来。


    而后,母亲也发来了消息。


    「我始终为你而骄傲。」裴妍是这样说的。


    上一通他们4分17秒的对话里,裴妍和他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情?」她问道,「那你现在仔细听好了。」


    女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他安静了下来,仔细聆听着大洋彼岸的声音。那个声音的主人与他血脉相连。


    「我始终为我唯一的儿子感到骄傲,不管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明白了吗?」


    「嗯。」


    「想做什么就去做。」


    「好。」


    「不就是大满贯吗?我会看着你拿下它。我们都会看着你拿下它!」


    裴妍最后的话语掷地有声。


    多骄傲的一个人。


    年轻的时候,爱一个人也轰轰烈烈,恨一个人也轰轰烈烈。


    如今到了这个年纪,依旧骄傲得像一头漂亮的狮子。


    ……


    …………


    俞枫晚沉思期间,人已经到齐了。体能师叫安东尼,比利时人,大学时就主修运动与身体健康,后成为职业体能教练。他之前和加西亚合作多年,属于加西亚可靠的老朋友。


    俞枫晚对这种情况比较放心,聊起来也很快。他向来是高效率解决问题的类型,所以一上来就是彼此介绍情况,然后进入聊训练方案和薪水的环节。


    而安东尼提了一个特别要求。


    「我有听加西亚说,你们现在在中国训练?」


    「是。」俞枫晚颌首。


    「但我希望我的工作地点在美国或者欧洲。」安东尼认真道,「我的家人并不习惯去中国生活,而我也不想跟他们分开。这个要求对我来说很关键。」


    俞枫晚陷入沉思。


    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早在加西亚最初跟他提要组建团队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俞枫晚有的时候也必须得承认,他嫌加西亚唠叨,也不仅仅是觉得他唠叨,更多的是不想立刻面对这件事情。


    而安东尼一下子就戳破了这一现实:「你还要找两位副教练,以及家庭医生、理疗师、心理师……这整套下来,你在中国凑不齐的。你肯定比我要清楚这一点。」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加西亚:「喏,这家伙当时找遍了整个欧洲,才勉强组齐了团队。」


    加西亚爽朗地笑了起来,跟安东尼碰了碰酒杯。


    他知道俞枫晚不可能不答应。打到这份上了,任谁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小群人簇拥着走进了天台酒吧。


    三月的晚风带着些微凉意,男人们穿着西装外套或黑色风衣,偶尔露出精致的袖扣与镶嵌宝石的瑰丽腕表。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路德维西。旁边是一群运动员,以弗朗西斯为首。


    俞枫晚凭借不想被窥探隐私的习惯,挑的是最角落里的那一桌,因而被簇拥着的人没有看到他们这边。


    「你故意对着他的脚打的吧?」路德维西的声音不算大,但天台人少,俞枫晚堪堪能听见。


    「不然呢?」弗朗西斯眉毛上挑,「我有病才不对着他受伤的地方打!他迈阿密大师赛肯定参加不了,估计红土也会缺席吧。」


    「伤病么……那可就是没办法的事情了。」路德维西勾唇笑笑。


    声音就此远去了。


    他们走到了酒吧深处,在靠近围栏、风景最好的那张桌子边落座。趁着他们都背对着自己,俞枫晚当机立断道:「介意换个地方聊么?」


    加西亚也听见了那群人刚刚的对话。三人果断起身,改去了大堂吧。


    俞枫晚从来就不喜欢讨价还价。


    他在大堂吧给安东尼递上了一份很有诚意的合同,是早就准备好的,他原本准备视情况看要不要拿出,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那种会被讨厌的家伙激发斗志的人。


    他有本事以最快速度组好团队,养好伤,回到赛场,然后用实力碾压那群混蛋,让他们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这份合同签完后,三个人各回各的房间。


    而加西亚却没有按下自己的楼层。他再度按下了直通天台酒吧的按钮。


    他脸上那份漫不经心的笑意退去了,见到了老朋友、乃至要以新身份再度合作的兴奋感也沉了下来。


    酒吧的服务生向他问候,他只是微微点头,然后快步向天台最深处的那一桌走去。


    最后,停留在那个人的面前。


    「喝一杯?」加西亚问道。


    路德维西举着酒杯,转过身。


    他很平静地看着加西亚:「我还以为,你要继续装作不认识我。」


    「全世界都知道咱俩有多『认识』彼此。」加西亚扯了扯嘴角。


    路德维西不置可否。他和周围人说了声「失陪」,然后走出了人群,与加西亚去了吧台。


    两人在高脚椅上坐下。加西亚跟侍者要了两杯鸡尾酒,一杯新加坡司令,一杯长岛冰茶,然后将后者推到了路德维西跟前。


    路德维西盯着那杯长岛冰茶,长久地没有移开目光。


    「并没有别的意思。」加西亚瞥了他一眼,「只是点单的时候习惯了。」


    路德维西轻轻「呵」了一声。


    他很多年不喝长岛冰茶了,虽然这曾经是他最「习惯」喝的鸡尾酒。没错,只是习惯。他总是这么说。


    「找我有事?」路德维西喝了一口酒,一如既往苦到呛人。


    可他就喜欢长岛冰茶这种苦到呛人的味道。外表那么光鲜亮丽,喝起来却辛辣苦涩,多么像人生。


    「你在纵容弗朗西斯。」加西亚开门见山道,「纵容他用这种伤害对手的方式进行比赛。」


    「那是他自己选择这么做的,我管不了他。更何况,这样做并不违反规则。」路德维西淡淡道,而后他仰首,对上加西亚的眼睛,抬起的下颌线分外利落,「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了?你确定要一上来就对我兴师问罪吗?」


    「我没有别的事情好跟你聊。」加西亚猛灌了一口酒,「咱俩早拆伙了。」


    「你看,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拿过两个大满贯。你后来又自己拿了两个。别人都是单打拿不到大满贯,跑去组双打拿,难度系数直线降低——弗朗西斯那个家伙就是这样的。可你反其道而行之,简直就是奇迹啊。」


    路德维西仿佛是在恭维对方。


    可紧跟着,他画风一转:「但那又怎么样呢?体育明星和娱乐明星没有区别,我们打比赛,就像娱乐明星演戏、唱歌、跑综艺,都是博取观众一乐,获得更高的商业价值,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是吧?可是我们那个年代,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巨头们榨干了啊。没有人在意我们,拿两个大满贯和四个大满贯没区别。」


    路德维西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跟你说坚持下去也没太大意义,你非说有意义。现在我是颁奖嘉宾,你只是个教练?还是给一个中国人当教练。」


    加西亚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敲,站起来,转身而去。


    「我就不该上来跟你聊这件事,简直愚蠢到家了。」这是他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


    俞枫晚在房间里一页页翻着一份PDF文件。


    文件的第一页,就是一个东南亚面孔的男人穿着监狱橙色背心的照片。资料上显示了那个人的姓名、服刑的地址、以及基本的家庭关系。


    正是这个人,在法庭上「供认不讳」,说是自己策划了打压多位职业选手服用兴奋剂的传播内容。


    再往下翻,是男人配偶的信息。同样也是姓名和地址,附加简短的个人介绍。资料上显示对方是一位泰裔美国人,从照片上看,外貌也带有明显的东南亚色彩。


    这些资料,调查公司早就发到了俞枫晚的邮箱。他看过好几遍,但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封存在那里。


    在收集到完整的证据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现在和路德维西起正面冲突并不划算。


    但他总觉得对方并没有就此停手的打算。


    所以,是时候自己主动迈出这一步了。


    因为伤势,俞枫晚宣布退出迈阿密大师赛,同时也会缺席接下来的红土赛季。


    在硬地、草地和红土之中,他最擅长的是草地,而最薄弱的则是红土。草地球速快,回弹低,球路更加不可预测,而俞枫晚显然更喜欢应对这种不可预测的挑战;但面对球速最慢、弹跳最高、又脏又泥的红土,俞枫晚没什么大的兴致。


    更要命的是,加西亚对红土也没兴致。


    他的四次大满贯中,有两次澳网、一次温网和一次美网,就是没有法网……没错,这个男人也不擅长红土。他离全满贯就差那么一步,不过这「一步之遥」可谓是相当遥远。


    加西亚的短期目标是给俞枫晚薅一位擅长红土的副教练来。


    他们两个始终没有明确聊过、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是:俞枫晚的目标绝不仅仅是一次两次的大满贯。他想要成为80代巨头们退役后新时代的统治者,也就是新一代GOAT。


    GOAT不可以有任何薄弱项。反手不行,红土也不行。


    而他们之所以放弃今年的红土赛季,除了养伤和组建团队以外,更重要的是,红土赛季结束后,温网就要来了。


    那是俞枫晚最为擅长的草地作战,也是他今年最大的机会点。


    夺下了第五大满贯,下一个目标,就应该是真正的大满贯。


    随着印第安维尔斯的胜利,俞枫晚又入账1000积分,世界排名来到第22位。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席卷全球媒体,和三个月前的默默无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区别。


    但俞枫晚不接受任何专访,无论是哪家媒体。


    俞枫晚已经买好了机票,预备飞往德克萨斯州。


    他要去「探监」。


    俞枫晚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在最开始那个男人被逮捕、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的消息传来时,俞枫晚只觉得荒唐。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数位上升期的选手做出这种事情?


    他毁了多少人。


    可是直到幕后的真凶露出马脚,俞枫晚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荒唐」,有的只是冰山之下,尚未浮出水面、却完全符合逻辑的「真相」。


    然而,俞枫晚刚在客舱内坐下,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就在刚刚,那个男人在监狱里自杀了。


    狱警说他有严重的抑郁症,这次属于抑郁症发作。


    俞枫晚立刻解开了安全带,嘴唇紧抿,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外走。


    「先生,请问您这是……?」旁边的乘务员有些惊讶。


    「我要下飞机。」


    头等舱距离登机口只有一步之遥,俞枫晚直接掀开帘子,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打开手机APP,快速搜索前往另一个地点的航班。


    ******


    北卡罗来纳州。


    四月初,正是北卡晚樱盛开的季节。大片簇拥着的粉色八重樱将宽阔的街道映成淡雅的色彩,片片粉雪飘落,铺满一地。


    沃莱娜正带着女儿在Costco购物,她们推着购物车走到地面停车场,准备把堆成小山一样的食物挨个儿搬进汽车后备箱。


    在这极为浪漫的春日风光中,一声枪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沃莱娜下意识地搂住女儿往下一蹲,车窗应声炸裂成蛛网一般的碎片,只要再晚一秒她就会中弹。她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惊恐的画面,三年以来的巨大压力与焦虑感终于在这一刻同时迸发而出。


    就在这时,有人把沃莱娜扯进了旁边的那辆车里。


    她惊魂未定,却依旧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


    「你是谁?!」沃莱娜惊惶地问道。


    ——和刚刚开枪的是一波人么?


    开车的人没有说话。他以极快的速度倒车,然后汽车呼啸而去。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沃莱娜可以100%确定。


    这辆车停在她的车旁边,分明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到来。


    沃莱娜被带到了一家郊外的废弃仓库。


    这里远离市区,荒无人烟,只有茫茫的公路,年久失修的仓库大门,以及汽车扬起的、尚未消散的烟尘。


    沃莱娜抱紧了五岁大的女儿,目光惊恐。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哑着嗓子问道。


    「马上就到了。」对方道。


    他带着沃莱娜走进了仓库内。内部空间很大,有三层楼那么高,四周是布满锈痕的金属手脚架,阳光从高处的窗格投射下来,灰尘粒粒可见。


    一位年轻男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光线为他的黑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静坐在那里,仿佛恭候多时。


    「是你……」女人退后了两步,「居然是你……!」


    「很好,你认识我。」俞枫晚微微颌首,「我再来晚一步,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俞枫晚雇佣私家侦探盯紧沃莱娜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如他始终在让私家侦探调查监狱里那个刚刚死去的男人的过往。


    在他默默调查的期间,这家人表现得非常正常。该服刑的服刑,该生活的生活。直到他决定去探监,监狱里的那个男人立刻离奇死亡。


    他迅速意识到,是自己打草惊蛇了。


    俞枫晚立刻改变了行程飞往北卡,同时通知私家侦探派人保护好沃莱娜,他们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安保团队,成员普遍来自陆军、海军的退役士兵,这样的私家侦探当然价格不菲,但却能在关键时刻把人从枪口底下救回来。


    丈夫的死讯传来时,沃莱娜第一时间开始收拾东西,把行李装进了汽车的后备箱,并带着孩子驱车前往Costco,大概率准备补充好物资后立刻出发,跑到一个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很显然,这是清楚一切事情的原委才有的举动。


    然而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要她性命的人和准备救她的人,就已经分别赶到了。


    「我救了你的命,你不打算对我说实话吗?」俞枫晚问道。


    他很理智也很平静。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不会简简单单过去。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调查这件事,包括维亚。他跟时鸢说「没事的」,只是在安慰对方罢了。


    对路德维西而言,更可怕的后果是事情真相的败露,而不是某一两个人有没有被驱逐出网坛。


    然而,正因为害怕真相败露,那个男人才坚决不能让当初被他谋害过的人翻身。


    「你都知道了。」沃莱娜的心跳得极快。在这个人面前,她几乎无法隐藏任何事。光是被这样盯着,她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是。」俞枫晚颌首。


    其实他已经不需要问沃莱娜什么了。他都知道了。


    至于其中的作案细节,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果非要深究,那不过是把三年以前的痛苦重新剖开、摆在面前,那无异于再凌迟自己一遍。


    「我想你出庭作证。」俞枫晚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沃莱娜猛地一抬头。


    「妈妈。」小小的女孩子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害怕,搂紧了她的脖子。


    「别怕……宝贝别怕……」她低声安抚女儿,亲了亲她的侧脸,但嗓音都在抖。


    天知道过去的几个小时她是怎么度过的。她几乎是强撑着到了现在。


    他们不会放过自己的,沃莱娜很清楚这一点。对她的丈夫下手,只是一个开端。


    如果不是当初那该死的三百万美金……该死的……三百万美金!


    她的丈夫为了那笔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那场兴奋剂事件的策划,由此毁了他们全家平静的生活。


    后来他们确实过了一段相当奢靡的日子,宛如繁华的梦境,然而,并没有人提前告知她,梦醒以后会面对怎样惨烈的现实。直到事情的真相败露,她才知道丈夫的这笔横财到底是从哪儿发的。


    「生活被毁的,不止有你和你的女儿。」俞枫晚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也不止有我。」


    「我是第一个牺牲品。而后的半年里,又有五位职业选手因此而退役,直到两年后才得以昭雪。两年的时间对于一位运动员来说至关重要。亚伦当年25岁,本来差一点就能进入世界Top10,但如今他已经28岁了,不可能再复出了;哈里斯年龄小一些,两年后虽然立刻复出了,但后来却再也没进Top100。」


    俞枫晚说出了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这些人当年和他一同在职业网坛的名单之上,排名都在飞速上升,他和其中的一些人交过手,打完后互相拥抱过彼此,甚至曾经在休息室偶遇并闲聊过两句。


    如今,职业网坛几乎不再传来他们的新闻。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俞枫晚对上沃莱娜的眼睛,「现在能作证的,只有你了。」


    沃莱娜深吸一口气。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半晌才堪堪平静下来。


    然后她抬起头,道:「我可以作证,但前提是,你必须把我和我的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下落。美国不安全,我要带着孩子回泰国。」


    「可以。」俞枫晚颌首。


    俞枫晚给何平打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男人的嗓音沉着而从容:「美国那边的律师团队我都帮你联系好了,都是我在耶鲁读书时的老朋友,他们会尽全力帮你打赢这场官司。」


    「谢谢。」俞枫晚的语调很郑重。


    「不过,这场官司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否则你在网坛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这点不需要我跟你强调对吧?」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俞枫晚非常冷静,「就算我按兵不动,他也不会放过我,那不如我先出手。」


    既然是一颗必须要拔掉的钉子,那么哪怕鲜血淋漓,也要拔个干干净净。


    「不过,你确定你要瞒着家里人?」何平问道。


    「我没想瞒着。全部准备好以后,我会告诉她们的。」


    正是因为要做万全的准备,俞枫晚才不想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和盘托出。


    他更不希望亲近的人替他担心。


    「也是,毕竟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何平道,「对了,你拿到印第安维尔斯冠军的时候,你妈妈非常高兴。那天她有场应酬,喝了很多酒,还把你的决赛照片一张张发给桌上的人炫耀。」


    男人描述着当时的场景,不由地低笑出声。


    俞枫晚打完决赛的时候,北京时间已经是凌晨了,那场酒局到了后半夜还没散,但并不妨碍应酬中的女人借着酒劲儿骄傲地炫耀她的孩子。


    「是吗?」俞枫晚也微微勾起了唇角。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的发生。


    难怪那天她没有问自己小腿的事情。估计是一边应酬,一边忙里偷闲看手机上的比赛直播,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


    「你当时在现场吗?」俞枫晚问道。


    「我去接她回家的,去的时候正好撞见。」


    「这么多年,你们两个……」俞枫晚欲言又止。


    「大人的事情,小朋友不要过度关心,知道吗?」何平故作老成。


    俞枫晚又笑了起来。


    其实有一个问题,他想问很久了。


    可能是因为以前母子关系太差,他就算好奇也没有多问,甚至一副懒得关心的态度。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何平叔,你们不是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吗?为什么她后来会跟我爸结婚?」


    「嗯?这是什么鬼问题?」


    「我的意思是,你那六年时间,是怎么浪费掉的?」


    「哈……」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起来,但似乎有些哭笑不得,「都说了小孩子别关心了,你干嘛非要往我心口上戳?」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俞枫晚淡淡道。


    「在长辈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你的小女朋友在我眼里也是小姑娘。」


    「不要岔开话题。」


    「行吧、行吧。」男人表示投降,「让我想想啊……我高考结束后跟她告白了来着,可她跟我说她不喜欢文科生。」


    「……」


    俞枫晚没记错的话,他妈当年想念中文系,最后被长辈们忽悠着读了生物。


    他会有「枫晚」这个名字,当然是来源于杜牧那流传千古的著名诗句。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文科生呢?


    ……那大概率就是好人卡了。


    突然有点儿同情。也难怪何平说自己往他心口上戳。


    「而且啊,那个时候你爸是全校的风云人物,T大特等奖学金得主,而我则是个苦逼读法律的毛头小子。你爸跟着教授去国际金融论坛的时候,我为了写期末作业翻法条翻得都快吐了!人年少的时候,那两三岁的差距是很恐怖的,是碾压式的你知道吗?我一个大一的,哪能拼得过大四的学长?」


    何平虽然很不想吐这个苦水,然而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没完没了了。


    俞枫晚也觉得他有点儿惨。想想就觉得惨的地步。


    ……不过还是有点儿想笑。


    「后来你妈妈跟着他去了美国,一路读博,我则留在国内工作,好几年之后才攒够钱去耶鲁读了个JD①。


    「当年你想约女孩子吃顿饭都囊中羞涩,想要送她生日礼物又担心不够体面,想告诉她你很努力想要给她好的生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金光闪闪的师兄追求乃至求婚。那个时候你真的觉得自己好失败啊,糟糕极了。所以你只能插科打诨,说十八岁那会儿的表白不过是冲动,大家还是关系很铁的老同学,然后祝她新婚快乐,给她送上份子钱。


    「很多年以后,你发现自己当初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什么房产、豪车、手表、古玩,你都懒得再看一眼,每年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跟你表白……」男人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涩,「但你还是心想:妈的,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所以我得说——」何平强调道,「你爸那个男人,真是逊毙了。」


    俞枫晚静静地听着。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妈妈想要的是什么。他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没有把爱人放在第一位。你千万不要跟他学,那家伙逊毙了!」何平再度强调道。


    俞枫晚低低「嗯」了一声。


    所以,他跟那个男人真的一点儿也不像啊。各方面都不像。


    有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遗传裴妍的地方要多得多。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桀骜与嚣张,遇到任何事情第一反应都是自己扛,哪怕一个人在角落里舔舐伤口,也不需要他人故作姿态的同情,更不会被任何人左右自己的决心,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是这样。


    但他遇到了时鸢。


    他的女孩儿那么轻易地看穿了他的真实自我,然后无条件地鼓励和支持着他。


    他所有的脆弱都暴露在了那个人的面前,可那个人还是那么地爱他。


    所以,他才更要做到最好才行。


    在红土赛季过半的时候,俞枫晚的腿伤养得七七八八,团队也在加西亚的努力下组建完毕。


    与此同时,他也准备好了向法院起诉路德维西的材料。


    必须一次成功,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他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俞枫晚安排的私家侦探事务所,请了专门的保镖,护送沃莱娜和她的女儿回到泰国。俞枫晚计划将她在泰国藏一阵子,等到正式开庭的时候,再让她出庭作证。


    是夜。


    为了避人耳目,沃莱娜和女儿在保镖的监视下,乘坐红眼航班离开美国,抵达曼谷国际机场。


    他们穿过廊桥,一路往行李提取处走去。正值凌晨三点,夜色漆黑,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天上没有任何星星,就连月亮也隐没在了云层之中。


    周围只有乘坐同一趟航班的乘客。不少人下了飞机直奔洗手间。


    「妈妈,我想上厕所。」小女孩抱住了沃莱娜的胳膊。


    沃莱娜的神色有些尴尬。


    「再忍一忍,我们到家就上,好不好?」她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忍不住……」小女孩咬着嘴唇,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正巧旁边就是一个洗手间,不少乘客走进走出。沃莱娜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旁边的保镖,对方皱起了眉,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动作快点。」他冷冰冰道。


    沃莱娜低声说了声谢谢,一手挎着包,一手抱着女儿,正欲进洗手间,却突然间被保镖喊住了。


    「等一等。」


    沃莱娜的脚步一滞。


    「包留下。」保镖用下巴示意她道。


    沃莱娜放下了手提包,然后抱着女儿进了洗手间。她没有带其他的行李,所有的证件都装在了这个手提包里。


    保镖扣住了手提包,独自等在门口。他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刷起了TikTok。


    三五个视频过去了。他被其中一个逗笑了,却紧跟着皱起了眉。


    ——人还没出来。小孩子上洗手间需要那么久么?


    他决定再等一等,可是越等越觉得不对劲,直到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直接冲进了女士洗手间,在其他人的尖叫中举起双手,冷着脸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走错了」,然后退了出去,开始往外狂奔。


    里面都是单独的隔间,他并没有在实质上冒犯到什么人。可他清楚地看到,洗手间的最深处,有一扇半人高的玻璃窗户正大开着。


    ——那扇窗户是没有安装防盗网的!


    他高声骂了一句「Shit」,终于明白自己被女人给耍了。沃莱娜本身就是泰裔,过去肯定不止一次飞至曼谷机场,她早就知道这里有一扇窗户可以逃跑!所有的一切都是演出来的,包括她女儿的举动!


    她宁可证件都不要了,也要带着女儿逃离!


    ①JD:全称Juris Doctor,即法律博士。非研究型博士,而是更偏向法律执业。


    第16章 分离


    接到消息的时候,俞枫晚觉得荒唐极了。


    很荒唐,但转念一想又无比正常。路德维西给过这家人一大笔钱,后来男人入狱,却没有把路德维西供出来,十有八九也是一半威逼一半利诱。


    现在沃莱娜利用他安全抵达了泰国,再也不受路德维西的威胁,也同样不会再次被俞枫晚寻觅到踪迹。她逃到泰国就像鱼儿钻进了大海,你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捞得着?


    但时至今日,俞枫晚很清楚,自己的行动很有可能已经被路德维西发现了。


    核心证人逃跑对路德维西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两个的博弈,已然摆到了明面上。


    就在这时,俞枫晚接到了S大数学学院教务办发来的通知。或者说,最后通牒。


    教务办的老师让学生助理明确提醒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学校上课了,再长的请假也该结束了,如果期中考试前他再不回校,那么期中考试就是0分,今年他所有的科目都不会及格,等待他的只有重修,就算再拿一万个世界冠军也没用。


    而与此同时,学校里的另一波人给他打了电话,自称是校学生会宣传部的学妹,十分礼貌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学生会要给他做专访。还说校领导们都相当重视这件事,要专门对他进行表彰。


    俞枫晚只觉得好笑。他这种完全不理睬各路媒体的人,更不会搭理什么校内专访。但这两波人同时出击,一波人给他下最后通牒,另一波人客客气气毕恭毕敬,简直如同魔幻现实主义一般。


    还没完。


    手机顶端又弹出Gmail邮箱的消息。


    他联系好的法律团队在和他确认最后的资料,准备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


    俞枫晚只回复了这一条。


    「抱歉,人证出了些问题,上诉暂时取消。涉及到的违约金,我会按合同支付。」


    消息发送出去后,俞枫晚整个人都相当疲惫。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了一起,而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一件开始处理起,因为其中的某一些几乎无解。


    直到那个熟悉到他能背下来、但却从来没有保存过的北京归属地号码再度响起。


    「喂?」俞枫晚接了电话。


    「是我。」裴妍的声音传来,「有时间吗?」


    「有。」反正问题不可能立刻解决,说两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么,心平气和地聊一下?」


    「嗯。」


    「考虑一下,转学去MIT吧?」裴妍开门见山道,「你们教务处的人今天联系了我,情况我也大概清楚了。MIT不会拒绝一位世界排名22位的转学生,你的学分绩也可以全部迁移过去,比赛更不会耽误。」


    「……」俞枫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让我再考虑一下。」


    「好,你自己权衡。」


    其实俞枫晚很清楚,没什么好权衡的。


    他不是作为高水平运动员特招进的S大,数学系不会对他有任何的优待政策,他缺课是事实,没空去上也是事实,没有体育生的学分绩认定政策更是事实。


    真要让学校给他改政策,也不是没有可能性。校领导显然很想把他的成绩作为自己政绩的一部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他并不想被当作一个工具去利用。


    俞枫晚得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S大。他讨厌被误解,更讨厌被诋毁,偏偏他在S大拥有的只有校霸的名声,甚至连累过时鸢的风评,被人当作用于攻击时鸢的工具。


    现在,他们想把他当作另一个工具。


    回忆起在S大的生活,可能唯一一处让俞枫晚感到柔软的地方,只剩下了时鸢。


    ******


    S大,校长办公室内。


    这是一场闭门会客,只有校长、周院长和时鸢三人。校长正在翻微博,周院长耐心地等着,时鸢安安静静地坐在周院长身后,场面异常得和谐。


    时鸢一回校就找到了周院长。她想让校方解除对俞枫晚的处分。


    她原计划是自己去找校领导聊这件事。她很清楚,学校为了利益,一定会认真考虑俞枫晚的处分问题;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帮俞枫晚洗刷掉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负面标签。


    时鸢提前告诉了周院长这件事,是想要参考一下周院长的意见,看具体怎么去做比较合适。


    没想到周院长直接跟她说,这件事交给自己来处理就好。


    然后,周院长就带她来了这儿。


    「印第安维尔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校长一边滑动屏幕一边问道。那是周院长转发给他的一条微博消息。


    「是一场很重要的比赛。我们的学生拿到了中国男单的历史突破。」周院长答道。


    「哦?怎么个突破法?」


    「央视新闻专程报道的程度。不止中央五套,还有一套。我在媒体的老朋友们都说,现在大家只是联系不上俞枫晚,一旦他回校,校门都能给踏破。」周院长仿佛只是在闲聊,「我也是听他们聊起,才自己去查了查,结果发现这个学生居然还背了个校内处分。我隐隐觉得后面会出问题,才来找校长您说一声。」


    周院长回头,看向身后的时鸢:「小时,你寒假在国新社实习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对吧?」


    「是的,体育新闻部想要做专访。」时鸢并没有说谎,不过就连国新社都联系不上俞枫晚。


    「那到时候这帮媒体一查,发现咱们的学生还有处分在身上,不太好,对不对?」周院长适时引导道。


    校长「啧」了一声,眉头也微微皱起。


    「是不太好。」他点点头,「他之前的处分有公告吗?」


    「有几个校园媒体发过。」


    「赶紧删掉。」校长当机立断,「哦对了,他为什么被处分?」


    「因为打架。这个事就说来话长了。咱们学校一直都不知道他是退役运动员,他之前被人诬陷使用了兴奋剂,后来沉冤得雪,才回了赛场。他大一的时候,有另外一位学生故意用兴奋剂的事激怒了他,两人打了一架,这才得了处分。」


    「可你不是说,兴奋剂是诬陷么?他现在又拿冠军了,是吧?」


    「对。正因为是诬陷,他才冲动了。」


    「年轻人容易冲动。」校长点点头,「换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得上头。」


    「您也觉得当初的处罚有些重了,是不是?」周院长温言道。


    校长对此没有做出评价。他稍微有些纠结,皱眉道:「但是随便解除处分也不合适。你也知道的,现在的学生啊,一言不合就喜欢公开举报。」


    「我们有完整的书面规定,上面写着:连续两个学期成绩排在前10%,或者做出了其他重大贡献,可以撤销处分。」


    「重大贡献?」校长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世界冠军算重大贡献吧!那就可以了。在他回校之前,把处分撤了,之前的公告也撤了,千万别让媒体放大这件事。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若被人有心放大、说我们学校的不是,那就不好了。你媒体那边的朋友多,也多帮忙盯一下。」


    「都是份内的事情。」周院长微笑道。


    时鸢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周院长这么清正的一个人,能稳坐人文学院院长的位置,学界和业界都有上佳的风评,那都是有背后的原因的。


    过刚则易折,过柔则不济。周院长是那种平衡得非常好的人。他既能维持自身的正直,又懂得上下级之间的相处之道,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事情办成了,举重若轻。


    ******


    日历翻到五月下旬时,俞枫晚终于飞回了S市。


    这一次,他依旧在登机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鸢正笑着朝他挥手。


    一切好像跟香格里拉的那天晚上重合了一般。那个时候他那么担心那个女孩儿,担心她孤身在外不安全,又担心自己过于强势会让对方不舒服。但最后他看到时鸢在登机口朝他招手,一看见他就笑了起来,仿佛有细碎的星光落在眼睛里,于是整个世界在瞬间就变得静谧无声。


    而经过了这样漫长的分别,这一次,思念早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俞枫晚几乎是用跑的。


    他只带了一个登机箱,因为不想在行李提取处浪费时间。脚步越来越快,从大步流星到小跑,他穿越人潮,直到把时鸢一把揽进怀里,就连呼吸都要停止。


    「让我看看。」时鸢捧住他的脸,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番,「好像晒黑了一点儿?」


    「天天在球场上,肯定会晒黑的。」俞枫晚搂紧了她的腰。


    「没事,晒黑了也很帅。」时鸢又笑了起来。


    俞枫晚亲了亲她的唇角。


    两个人打车回去。从加州直飞上海,俞枫晚坐了十五个小时的飞机,这会儿累到不行。他靠在时鸢的肩上闭目养神,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上一次从云南回来的时候。当时他也是这样靠在时鸢的肩上,哪怕那会儿他们还不是男女朋友。


    那个时候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这个人,却没有主动说出来。可时鸢已经在纵容他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


    俞枫晚握着时鸢的手,摆弄女孩子纤长白皙的手指。时间过得好快,他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孤独下去,可一转眼,他遇到他的小鹿已经快一年了。


    他们回了俞枫晚在外面租的房子。这里有一阵子没人住了,但是俞枫晚让人定期上门打扫,所以屋子依旧整洁如新。


    俞枫晚把行李箱推到了一边,率先拉开了次卧的门。


    时鸢跟了上去,也没想太多。


    然后刹那间,一整排的书柜映入眼帘。


    时鸢在一瞬间愣住了,甚至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俞枫晚折回来,牵过她的手,带着她进了这个房间——这里已经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书房——整整一排樱桃木打造的书柜,纹理笔直而细腻;一共三组,每组六层,可以装下近千册书籍;甚至为了防止落灰,专程做了对开的玻璃门。


    每一组书柜的底部都有滑轮设计,金属卡扣扳下,轮脚就会固定,反之,则可以轻松移动去任何房间。


    旁边是同样颜色和材质的实木书桌,以及一把Herman Miller的人体工学椅。整个房间铺满了纯白的羊毛地毯,脚踩上去触感柔软。


    「你想写稿的时候,可以在书房工作,没有人会打扰你;休假时如果想看书,可以把书柜移去客厅、卧室或者阳台,总之什么地方都可以。」俞枫晚道。


    这套北美樱桃木的原始木材是专程运回来的,光海运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请设计师做书柜的定制设计,来回反复修改了好几个版本才满意;最后的订做又花了好几个月。这些俞枫晚都没有说,因为他觉得没必要。


    从去年10月到今年5月,从秋天到夏天,一切才真正完成。


    樱桃木不同于白橡木或者黑胡桃木,虽然前者更温柔一些,而后者则更名贵,但樱桃木特殊就特殊在,它的色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加深,像醇酒,亦像爱意。


    他藏着一些不愿意主动托盘而出的小小心思在里面,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用话语来表达。


    时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俞枫晚。


    「喜欢吗?」俞枫晚问道。


    他甚至有些忐忑,觉得这份礼物是不是送得太晚。


    「喜欢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女孩子笑了起来,却是在一瞬间笑中带泪,以至于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言语过于匮乏,连形容词都想不出来了呢。」


    俞枫晚弯了弯唇角,竟觉得苦涩。


    他也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他的女孩儿。


    俞枫晚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但却积累了很多东西。


    洗手间里有他和时鸢的全套洗漱用品。时鸢来住得很少,但是东西都是成对的。他买的时候就照着自己原本用的,换了套白色的加购物车。


    客厅的拐角处还放着时鸢在他去年生日时送他的冲浪板,快递送到的时候他还有些惊讶,他只是跟时鸢随口提过,夏天的时候他去学了冲浪,当时租用了俱乐部的板子,下一个夏天准备自己买一块,然后他的女孩儿就记在了心上。


    卧室里还有他给时鸢买的睡衣,以及一点儿其他的衣物,和自己的那些摆在一起,有着那样浓郁的生活气息。


    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俞枫晚的心情十分微妙。你一直孤单的生活里突然要多出另一个人,可你却觉得仿佛早该如此了。


    以前孤独的时候,认为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感觉过去实在是寂寞得过分,就像从来没吃过糖的孩子,突然间明白了甜蜜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他想和这个人在一起。一直一直待在一起。


    他们会住在一块儿,一起生活,可能还会养一只猫。白天他在球场训练,不打扰她看书或者写作,晚上的时候可以一起做饭,看电影,或者出门散步。


    可是,他就要走了。


    他的女孩儿还在对他微笑,然后跟他说:「我也有一件小小的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俞枫晚抬眸。


    「啊,真的很小,可能你也不是特别在乎……」


    时鸢从沙发上找来了她的双肩包。拉开拉链时,那枚小小的网球钥匙扣也随之晃动。


    她从包里拿出了那张解除处分的通知书,递给俞枫晚。


    看到标题那行字的一瞬间,俞枫晚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


    他接过那张通知书,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拿不稳。


    他的腕力很强,是常年打单反所锻炼出来的稳定。可这一刻,他却控制不住自己手部的颤动。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他的姓名、专业、年级、学号。非常正式的书面通知,盖着学校教务处的章。


    他不知道他的女孩儿是怎么为他争取到的,花了多少功夫,又付出了多少精力,甚至明明知道他自己都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却还要为他去做。


    可是……他就要走了。


    「鸢鸢。」


    俞枫晚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准备说出那句话。


    在飞机上想了十几个小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的话语——


    「我要转学了。」他的嗓音低哑。


    时鸢蓦地愣住了。


    「……去哪儿?」


    「MIT。」俞枫晚抬眸,「我这次回来,是要办理转学手续。」


    时鸢还在发懵。


    「已经到了非外训不可的时候了。」俞枫晚的语调愈发低沉。


    是了。时鸢明白了过来。


    他们两个对这件事本就心知肚明。在S市训练只是暂时的,世界排名上升到一定地步时,外训是必然会到来的抉择,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俞枫晚已经为她停留在S市够久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存在,俞枫晚早就回加州了。


    只是没有想到,一并到来的,还有转学。


    「什么时候的事情?」时鸢问。


    「不到一个星期。我没有想到那边会那么快接受转学申请。」俞枫晚低声道。


    裴妍早就替他准备好了转学的申请材料,更何况他的父母都是MIT校友,社会地位不凡,再加上他自己是印第安维尔斯赛会的新科冠军——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就是一路绿灯。


    他自己还在犹豫,那边MIT的通知书就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


    听到了这个回答,眼前的女孩子突然之间变得茫然和无措,眼睛里像是染上了一层迷雾。


    俞枫晚也在一瞬间无措起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鸢的反应让他的心脏被扯得更紧,他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拥抱住眼前的人,反复不断地顺着她的长发。


    「对不起……鸢鸢……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时鸢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同样的对话,现在说话的人却反了过来。


    「我们都知道这一天注定要到来的。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的嗓音变得沙哑,鼻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我只是……没有想到……我……」


    「不要说了。」俞枫晚用力揽紧了她,声音也跟着发紧。


    他被打断左臂的时候没有哭过。被铺天盖地诋毁网暴的时候没有哭过。无数次孤独痛苦到想要死去的时候没有哭过。


    可此时此刻,他却眼眶湿润。


    「不要说了……」


    他的女孩儿也在他的怀里哭了,小声的抽噎,肩膀微微颤抖。


    俞枫晚亲吻她的泪水,动作极其轻柔,极其小心翼翼,就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


    「鸢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忍不住问道。


    女孩子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去哥大。普利策奖的发源地,每一年的普利策特稿写作奖都在那里诞生。」


    「我……」


    她很想答应。


    她真的真的很想答应。


    然而。然而。


    「俞枫晚……我所有的作品,必须得是中文写就的啊……」时鸢低下头。


    她不是想当一名记者,她不是想写新闻报道。她想写的是特稿,是非虚构题材的文学作品,用极为深度的、曼妙的笔触,去还原那些人性背后最真实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得用母语去写就。换一种语言是不行的,根本写不出来。


    那一瞬间,俞枫晚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设想实在是荒唐极了。虽然他之前就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他沉默良久,然后低低「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那么沙哑的嗓音。


    时鸢在刹那间抱紧了他。


    她好像感觉到了那个人漫溢出来的孤独,那么孤单那么落寞,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荒原。


    她忽然有些害怕。


    俞枫晚把她揽在自己怀里,那么用力,仿佛稍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鸢鸢,我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在她耳畔哽咽道。


    「我六岁的时候就和父母分开了,而后几乎没有住在一起过,就连假期回去也都觉得陌生。


    「后来放假也不回去了,总是一个人待在外面。


    「我始终觉得,『住的地方』,和『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而我一度以为,自己可能不需要后者。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开始觉得……有一个家也不错。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被称之为『家』呢?我不知道。我没有经验。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能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你在哪里,我就会回到哪里。无论离得多远,也一定会回来。」他的语调愈发坚定。


    那些从来没有说出过的事情,如今终于宣之于口。


    「给一个孤独的灵魂可以停留的地方吧。」俞枫晚把时鸢的手放到他的心口,「它会很努力回到你身边。因为它只爱你一人。」


    ******


    红土赛季结束时,维亚直接拿下了马德里大师赛的冠军和法网四强。媒体评价年仅十九岁的俄罗斯少年有望成为新一代的红土之王,维亚毫不客气地表示自己会争取来年的法网冠军,不过新闻记者会一结束,他就转头去陪俞枫晚上草地训练了。


    温网在即。而今年的温网对俞枫晚来说至关重要。


    俞枫晚已经办完了转学手续。脚伤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团队也建齐全了,他在草地上一向球感出色……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不是本人一直一言不发的话。


    最后维亚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出来:「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骗人,你心情不好都写脸上,我来了你也不跟我说话。」


    「有吗?」


    「有。」维亚肯定地点头。


    「……」俞枫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干了件很愚蠢的事情。」


    「啊?」


    「我问时鸢要不要跟我来美国。」


    「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不来。」


    「啊?为什么啊?」维亚似乎不太理解,「难道是经济原因么?——也不对啊,小风筝成绩那么好,全额奖学金没问题的吧。」


    「当然不是经济原因。」


    但凡理论上能解决的问题,在俞枫晚看来都不是问题。


    「她选择的方向,是没有办法出国的。」


    俞枫晚想到了当年自己父母的离婚。


    其实早年俞枫晚并没有深究这件事,他模糊的印象就是那两个人那段时间老吵架,吵到最后感情破裂,也就离婚了。直到后来时鸢将写裴妍的那篇特稿发给他,他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俞枫晚想,裴妍那么喜欢时鸢,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时鸢性格乖巧或者读书认真。那些都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其实本质上,她们两个人才是同类。


    都专注于梦想,从不会轻易放弃,在专业领域拥有过人的才能,同时全力以赴——这才是裴妍欣赏时鸢的真正原因。俞枫晚很清楚这个事儿和他自己完全没关系,裴妍绝对不是爱屋及乌。


    只不过裴妍的性格要强势得多,直接用离婚教他爸做人。


    而他则干了跟他爸一样蠢的事情。


    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就是觉得蠢透了。


    ……也没安全感透了。


    整整半年,俞枫晚和时鸢一共只见了两次面。


    再多的视频通话也阻止不了思念,可是他毫无办法。他很忙,时鸢也很忙,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再加上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有的时候连话也说不上两句。


    最糟糕的不是异国,而是你不知道这种异国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时鸢不可能长期陪他在海外训练,也不可能满世界陪着他打比赛。她读书和工作都只能在国内,这是她的专业方向所决定的。


    而从长期来看,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


    6月末,温网打响。


    为期两周的赛程,后半程正好在时鸢大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时鸢提前买好了决赛前一天的机票。她原本想早点去看,但俞枫晚让她直接去决赛现场。


    他好像下定决心要拿下今年的温网,够嚣张,也够坚定。


    大二太忙了。专业课一下子数量级增长,每一门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而时鸢还持续挂着国新社的实习,几乎每个月都要出稿。如今到了期末考试阶段,更是忙到脚不沾地。


    俞枫晚休息的时候,她在上早晨的专业课;她终于有空歇下来的时候,俞枫晚那边是大清早。


    职业选手必须保持充足且稳定的睡眠时间,以确保身体始终处于绝佳态,特别是大赛期间,更是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


    结局就是,两个人连电话都打得很少。


    这一次在温布尔顿是很宝贵的相见。他们甚至计划好赛后在英国多玩几天,去康河上划船,听伦敦塔的钟声。


    偏偏,时鸢接到了一通始料未及的电话。


    ——父亲住院了。


    时鸢考完试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时母在机关单位上班,没有那么多假可以请,正好时鸢放假,接过了照顾父亲的重任。


    医生说是急性肺炎,给开了一堆的检查。时鸢拿着影像报告去医生办公室,手机上还挂着温网的直播。俞枫晚已经打到了第三轮,视频顶端弹幕密集。以前藏在视频APP角落里的网球,如今直接给了开屏广告,大家都在翘首期盼第一位中国男单大满贯选手的诞生。


    就在这时,医生接过影像报告,然后劈头盖脸对着时鸢一顿冲——


    「你怎么还有心情看这个?」


    时鸢一怔。


    「不好意思……请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啧了一声,眉头皱得很深:「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场谈话是关着门的。时鸢每句话都听懂了,却又觉得什么都没听明白。


    特发性肺动脉高压,发病率极低,死亡率极高,两年死亡率70-75%,病人平均寿命2.8年。


    父亲已经到了很危险的阶段。


    怎么会呢?这个男人平时作息规律,不抽烟不喝酒,总是乐呵呵的,每天除了教书育人就是写写诗词……怎么会呢?


    时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医生说,这种病属于罕见病,病因不明,可能是肺炎诱发的,也可能存在基因相关的因素,建议去大城市找专家会诊。


    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治疗,否则有性命之忧。


    时鸢没敢耽搁,立刻着手转院去S市。一家人都没反应过来,母亲甚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鸢却已经迅速安排好了一切。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彻彻底底地长大了。而随时到来的,是巨大的恐慌感。她在深夜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父亲这件事,就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陷落,整个人像是要沉进湖底,然后溺死在那里。


    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给她讲童话故事,手把手教她识字,费尽心思挑选她各个年龄段阅读的书籍,跟她一起看、一起写读后感……他们有好多好多的书,装了一大柜子,其中有些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页面发黄、磨损,却留下了令人无比安心的岁月痕迹。


    她的父亲是那么好的人,教了一辈子高中语文,写了一辈子诗歌和散文,发表的作品不计其数,还花了那么多年去资助山区的学生。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得这种罕见病呢?


    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可她甚至不能崩溃大哭。因为那样的话,一家人就更撑不住了。


    在转院至S市后,病房里来了一位意外访客。


    ——是李良。时鸢一家资助的那位学生。


    年初的时候,时鸢给他汇出了最后一笔助学款项。6月24日,高考成绩公布,李良排在全省理科前100名。


    当时,时父还没有入院。他特别高兴自己资助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甚至在朋友圈写下了一篇长长的文章。


    李良准备报S大计算机系,这本就是他之前的奋斗目标。在志愿填报完毕后,李良提前来到S市勤工俭学,也因此加了时鸢的微信,得知了时父住院的消息。


    而后,他直接选择了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兼职打工,并为时父的事情忙前忙后,比普通护工要尽心尽力得多。


    时鸢分外感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少年人却认真道:「姐姐一家人帮助我这么多年,我如今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时鸢这次是真的去不了温布尔登了。


    为了找到一处安静又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她抽空跑到了医院天台,给俞枫晚打电话。


    她说对不起,不能去决赛了,因为帮忙申请签证的中介那边操作失误,递交的资料出了问题,导致签证没过。


    时鸢真的编了很久,才想到了这个理由。


    普通的理由根本骗不过俞枫晚,一旦不符合逻辑,被他觉察到,俞枫晚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的真相给问出来。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俞枫晚显然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但签证办不下来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重新递交申请也赶不及温布尔登决赛。


    俞枫晚只能说:「嗯,我知道了。」然后顿了顿,补充道,「等我打完决赛,我立刻飞回去见你。」


    「……好。」时鸢的语调哽咽。


    挂了这通电话后,时鸢抬眸,却看到了李良。


    少年人有些不好意思,跟她解释说:「我看你一个人上了天台,担心你会做傻事,所以跟了上来……是我想多了。抱歉。」


    时鸢苦涩地笑笑。


    「没有。怎么会。」


    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倒下去。


    「姐姐,你刚刚的电话……我都听到了。叔叔生病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怕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没关系。」时鸢摇摇头,「不需要保密,你不要多想。我刚刚会说谎,是因为我男朋友在参加非常非常重要的比赛,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心理状态。」


    大赛在即,最好的状态一定是极致的平静与极致的专注。所以,俞枫晚受到的干扰因素越少越好。


    她不去温网现场,已经是一个干扰项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家里的事情让俞枫晚担心。


    第17章 同一片星空下


    「各位观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CCTV5为您带来的温布尔登决赛现场直播,中国男单选手、世界排名第22位的俞枫晚,对战美国头号种子、新科世界第一帕特里夏·拉塞尔。我是主持人卢柯。我们今天的嘉宾是国新社体育部专栏记者,央视特邀解说员,赵子桐老师。」


    「谢谢卢柯。大家好,我是赵子桐。」


    「其实屏幕前的各位球迷对赵老师肯定非常熟悉了,毕竟我们都是读着赵老师的网球报道和人物评论长大的,哈哈。」


    「这么说真的显得我很老啊!」


    「哪有哪有,赵老师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特别是2011年李娜法网夺冠的那篇万字长文,当时看得我可激动了,哈哈。现在距离决赛开始还有大概十分钟的时间,我想和赵老师先聊一聊——您觉得今天俞枫晚的状态怎么样?」


    「其实这个人很特殊啊。他的外号叫『天降』,什么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我当体育记者二十年,跑网球新闻也跑了二十年,中国国家队几乎所有的选手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有俞枫晚不同,他是突然冒出来的。」


    「对,这点儿我觉得特别神奇。突然出现在网坛,两站比赛就打进了世界前100,然后紧跟着拿下了印第安维尔斯,现在居然走到温网决赛了。」


    「这还不是他第一次站在温网决赛的赛场上,他之前是温网青少年组的冠军。很遗憾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关注到他,也没想到他未来会成为中国男单第一人。从我的角度来看,他的实力是非常强的,除了反手稳定性稍差以外,几乎没有弱点。」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打单反,哈哈。」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也从来不接受媒体专访。」


    「所以赵老师觉得,他的反手可能是对手的进攻点和得分机会,是吗?」


    「这要看帕特里夏对他的切削有没有招架之力。但我觉得他之前的对手搞不定那手切削,其实还是实力不足的缘故,到了帕特里夏这个级别,未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还有一点,帕特里夏是继三巨头之后,新生代里实力最强、支持者最多、也最有可能在未来统治男子网坛的人,这一点是公认的。」


    「没错,帕特里夏拿下了今年1月的澳网,这次温网也是志在必得。他在外网支持者众多,粉丝也极其狂热,应援时都跟一支军队一样训练有素,他在澳网赢球时球迷还集体起立唱队歌。」


    「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但俞枫晚未必会输,草地才是他真正的主场。我知道有很多球迷已经去翻了他青少年时期打草地的比赛,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真的太漂亮太华丽了,让人想到了年轻时的费德勒。」


    「他本人也特别帅,哈哈哈哈,女粉丝超多的。」


    「对,我合理怀疑他未来会刷新中国体育运动员的商业价值记录。要知道,他回归以来可是一场都没有败过,如果拿下了这场温网,他将直接封神。」


    卢柯和赵子桐闲聊的过程中,球员们已然就位。


    俞枫晚一身白色球衣,白色汗带,白色护腕,手上则是纯黑的球拍。这一身在碧绿的温布尔登草场上清爽而惹眼。


    年轻男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专注与认真,嘴唇也绷成了一条直线。


    大约是场面过于严肃,观众席上突然出现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声音——


    「Victor!Would you marry me?!!!」


    全场在刹那间哄笑起来。


    就连场地对面的帕特里夏也朝俞枫晚挤眉弄眼,笑着示意他回应。


    俞枫晚顺着声音望去,脸上的表情倒是丝毫未变。


    「现在吗?」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YES!!!」对方继续喊道。


    观众席又狂笑起来。


    这种临场求婚时不时就要来一次,你被求过婚证明你也是网坛的偶像级选手了。不过俞枫晚确实没想到「求婚」来得这么快,通常来说,你得打到世界第一才有这个「特别待遇」。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大庭广众下被告白。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弯了弯。


    这可能是他今天出场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年轻男人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忽然柔和了下来,带着众人未曾见过的温柔,以至于全场的哄闹声在这一刻停住了。


    「Well,你问问维亚同不同意?」俞枫晚特意用球拍指向了身后的VIP看台,把维亚的座位点了出来。


    「我反对这门亲事!!!」维亚用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


    全场再度爆笑,就连坐在维亚旁边的裴妍都笑得直不起腰。


    微博上,「温布尔登决赛」和「俞枫晚遭现场求婚」同时冲上了热搜。词条下的消息疯狂滚动,参与者是印第安维尔斯那一次的上百倍。


    如果说印第安维尔斯是网球圈子内的盛事,那么一场有中国选手闯入的大满贯决赛,就是整个中国体育圈的狂欢。


    「哈哈,刚刚看天降的表情那么严肃,估计很紧张,这一下好多了。」


    「简直要笑死了。外国人听不懂那个大话西游梗吧?诺曼真不愧是半个东北人。」


    「准确来说,维奇亚科夫斯基只能算1/4个东北人。他说他妈妈是哈尔滨人,但实际上他外公才是哈尔滨人,外婆是白俄罗斯的。他妈妈是哈尔滨长大的中俄混血,他是1/4混血。」


    「[图片]帮楼上补充一下,这是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照片,都是典型斯拉夫长相的超级大美女,他爸爸是俄罗斯人,也帅到炸裂。结果这家人没有给娱乐圈输送人才,反而给网坛送来一个大美人。」


    「谁能再给萌新科普一下,俞枫晚为什么和他关系那么好?」


    「他们两个是发小,认识的时候一个9岁一个10岁。维亚打青少年比赛一输就哭,还抱着俞枫晚哭。有一张照片是俞枫晚特别不耐烦但是又被迫拍他的背安慰他,哈哈哈哈哈。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吧。两个小屁孩,简直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笑死,难怪CP粉满天飞。不过俞枫晚不是有女朋友了吗?谁知道俞枫晚的女朋友是谁?好像从来没在现场看过啊。」


    「里约公开赛来过。被记者拍到过他拽着女孩子的手狂奔的样子,应该是女朋友。但是印第安维尔斯和温网都没来。」


    「估计是学生。不过温网都不来,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


    无论是微博还是直播弹幕,满屏的讨论都如潮水般涌来。


    在人声鼎沸之中,温网决赛正式打响。


    决赛从俞枫晚的发球局开始。


    俞枫晚的发球一向是强项。更何况,他的主教练是维持世界最高发球时速记录的加西亚。在加西亚这几个月的指导下,俞枫晚发球的稳定性和得分率进一步提升。


    一上来就是一个外角发球,速度奇快,帕特里夏接得相当勉强,整个人往场外扭了过去,俞枫晚立刻抓住机会回了一个反方向斜线,帕特里夏甚至来不及转身跑动,球就已然弹起、飞出。


    15-0!


    开场就是一个好球,场上的气氛立刻被炒热,激动的呐喊声不绝于耳。


    俞枫晚的第二个发球依旧是大角度外角,极为精准地落在球场边缘,再一次把帕特里夏逼出一米开外,这一次他尽快做出了调整,火速往反方向跑去,一个斜线打了回来,被等在那里的俞枫晚一记小球给放倒了。


    帕特里夏的表情开始难看起来。


    第三球,帕特里夏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球场边缘挪了挪。俞枫晚的发球实在是太难接了,更要命的是,这家伙对制胜分的时机把握强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步,你只要稍稍一失误,他就立刻能抓住机会进攻得分。


    帕特里夏的小动作完完全全地落在了俞枫晚的眼里。


    然后,帕特里夏看到一个紧贴着中线的内角发球朝他高速飞来,他刚伸出球拍,球就已经落地回弹了。


    Ace!


    央视演播间内,主持人卢柯和解说员赵子桐的语调都颇为轻松。


    「帕特里夏开始擦汗了。才第三球就开始擦汗,看来状态不是特别好啊。」卢柯道。


    「俞枫晚这手发球太强了。他打外角,你只能勉强接到,然后他立刻抓住机会回你一个反方向斜线,你根本就打不着。等你开始适应他的大角度,他又发内角了,直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帕特里夏能怎么办呢?他也很难办啊。」


    「我看球迷们已经说了:你永远可以相信俞枫晚的发球。」


    「对,他被破发的概率是极低的。印第安维尔斯决赛时,他腿都伤成那样了,根本没法跑,居然还能三个Ace。这家伙实力恐怖,心态比实力更恐怖,你压根儿就拿他没辙。」


    在成功保发之后,来到帕特里夏的发球局。新科世界第一亦表现出了极强的心理素质,发球即上网,在网前主动进攻,很快就扳回了比分。


    但是网前很容易失手。高手的顶尖对决,同样的招数根本不可能用超过两次。俞枫晚很快找到了应对帕特里夏上网的方式,于是帕特里夏又回到了底线,两人终于开始了最原始的底线互抽。


    他们大角度多拍相持,俞枫晚再次展现了绝佳的控球能力,强劲的正手抽出斜到几乎压线的上旋,帕特里夏堪堪接到,并本能地在接球之后立刻往回跑。


    而就在他回球的那一瞬间,俞枫晚已经在中线位置等着他了。


    不知何时已经调整完毕的大陆式握拍,手腕绷紧,拍头向后,45度斜角。


    而后,他重心前移,向前下方挥拍。


    那手极为漂亮的单反切削再度出现,兼具小球的短和削球的转。


    「That is a wonderful change!How beautiful backspin is!」(简直是精彩绝伦的变换!多么优美的反手下旋!)


    「太漂亮!真的是太漂亮了!他的单反切削居然还能这么用?帕特里夏被迫走了个C位,绕到前面来接球,最后还是没接着!」


    中文直播与英文直播的解说员都在激动地狂吼。


    所有人都在期待,俞枫晚会在什么地方拿出这手切削,帕特里夏又会如何应对。


    单反切削本质上是一种防守技术。它之所以难接,是因为在触拍那一瞬间的控制,也就是击球者拍面角度的调整,以及对球施加旋转的不同,使得这一球的落点与回弹千变万化。


    可能深一点儿,也可能浅一点儿;可能转一点儿,也可能平一点儿;可能低低往后弹去,也可能高高在正前方弹起。


    而俞枫晚可以在瞬间判断出这一球该怎么打,同时精准地施加角度和旋转,最终生生将一手切削打成了进攻。


    最后,赵子桐对这一球做了总结发言。


    「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从容,也该死的有魅力。」


    一锤定音。


    1-0,盘中休息。


    场面变得相当热闹,裁判员也没有制止观众席的喧闹声。俞枫晚一个人坐在休息区长椅上喝水,球童递来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给他擦汗,他微微颌首,低声说了声「谢谢」。


    如此平常的盘中休息。


    平常的喧闹声,平常的倒计时,俞枫晚平常地把球拍放进包里、拿出一把新的,然后起身,正准备重新走向底线。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不受控制地从观众席跳了下来,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入了球场。他双手握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棍状物,直接冲到了俞枫晚的背后,对准他之前右腿受伤的位置,用力砸了下去。


    整个场面混乱到无以复加。


    冲上来的其他观众拼命控制住了行凶者,俞枫晚跪在地上,神色紧绷而痛苦,组委会的人急忙叫停了比赛……


    人们恍然间回想起1993年的汉堡网球公开赛,那场女单1/4决赛,同样的场景,同样疯了一般闯入球场的观众,当年的世界第一女单莫妮卡·塞莱斯遭遇背刺,鲜血流了一地。


    时隔三十年,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还能再度重演。


    ******


    S市人民医院。


    「时闻!时闻的家属在吗——?!」


    「在!我在这儿!」时鸢听到医生焦急的声音,心脏突突地跳动了起来。


    医生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你是他女儿吧?他现在恶化得非常迅速,呼吸衰竭,必须马上进行手术。但光手术没用,除非进行肺移植,否则撑不过这个星期。」


    那一瞬间,时鸢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对不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医生简短迅速地交代了手术说明,然后道:「签字吧,立刻进行手术。」


    时鸢几乎是在手术室前枯坐了三个小时。


    直到人被推出来,医生说性命暂时保住了,她才如蒙大赦一般回过神来,想要从长椅上站起,却在下一秒没有站稳,膝盖一软,直接跌了下去。


    旁边的李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我还有几天时间?」她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医生。


    「看病人意志了。现在立刻寻找配型,或许有救。」医生道,「我们马上进行登记。病人是急需,排名优先级会更高,但能否出现供体完全看运气。」


    时鸢大口地呼吸,却觉得氧气好像根本无法抵达肺部。


    「姐。」李良低声道,「会没事的,你千万别垮,阿姨已经要崩溃了,你一定要撑住。」


    「我撑着呢。」时鸢低声道。


    她闭上眼,即便大脑里一片乱麻,也在努力恢复平静。


    她必须得撑住。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能撑下去了。


    ******


    温布尔登以俞枫晚被迫退赛结束。


    俞枫晚失踪了。


    他是在接受完医学检查后消失的。当时裴妍在医生办公室,维亚去取检查报告,加西亚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和赛事组委会疯狂打电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任谁都找不到俞枫晚了。


    手机直接设置了免打扰模式,无论谁打他的号码都是自动拒接。


    俞枫晚独自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疼痛已然使他麻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走路。没有任何拐杖,他一个人扶着墙壁走了出去,叫了辆计程车开往伦敦机场,然后买了最近一班航班直飞回国。


    全程12个小时,俞枫晚始终没有合眼,一直沉默着。


    抵达S市已经是深夜了。他看到了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布满血丝。


    所有人都找他找疯了,但时鸢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来。


    ——为什么?


    有的时候,俞枫晚宁可自己不要那么敏锐。


    他在飞机上想起了时鸢说签证没通过的事情,而他是知道时鸢通过哪家中介办签证的。那家中介在S大校内口碑很好,S大学生几乎都找他们办旅游签。


    回 S大的车上,俞枫晚直接在网上找到了那家中介的联系电话,打了过去。


    然后,他证实了一件事。


    时鸢的签证没有问题,早就安安稳稳地办下来了。


    那一瞬间,俞枫晚觉得整个世界都荒唐到无以复加。


    真好笑,别人打不通他的电话,他也打不通时鸢的。


    俞枫晚最后是在S大人文学院宿舍楼前找到时鸢的。


    7月初的时间节点,暑假已经开启,S大里留校的学生不多。但俞枫晚知道时鸢计划暑假留在S市,继续在国新社S市分社实习,所以她大概率会住校。


    出租车只能开到校门口,还要走一公里多的路才能走到宿舍区。俞枫晚走得很慢,走到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夜幕低垂,云层遮蔽,无星无月,只有宿舍楼的架空层亮着暖色的灯光。


    很巧,俞枫晚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这一刻,他宁可自己没有找到她。


    时鸢在一个男孩子面前哭泣。


    她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捂着脸,身体微微抽搐。直到她眼前那个高个子、很清瘦的男生伸出手,抱住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她才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声哭了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俞枫晚想起那一幕,心里都在一阵阵抽痛。


    后来他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在最崩溃的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有陪在对方的身边,遗憾自责到无以复加,而在事情正在发生的那一刻,他却被混合着不甘、痛苦与愤怒的复杂情绪所点燃。


    「时鸢。」俞枫晚喊出了那个名字。


    时鸢蓦地一怔,转头顺着声音望去,近乎难以置信。


    「俞枫晚……?」


    她好像在那一瞬间才反应过来了什么,慌忙要去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


    「今天是几号了?比赛……」


    「你没有看,是吗?」俞枫晚打断了她。


    心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


    他对她说,等打完决赛,就立刻飞回来见她。


    比赛没有打完,但他还是立刻回来了。


    可她连自己的比赛都没有看。她甚至搞不清楚今天是几号。


    清瘦的男孩子已经放开了时鸢,低声问道:「这位是……?」


    「可以回避一下吗?」俞枫晚对着那个人冷声道,「我有话要单独和她说。」


    眸光也是冷的,像清冷的月亮,孤高地悬挂在天际之上。


    「李良,你先回去吧。」时鸢的眼睫低垂,上面还挂着泪。


    看着在情绪临界点的俞枫晚,李良显然很不放心,犹豫着没有离开。


    「没事的。谢谢你送我回来。」时鸢的声音很疲惫,「早点回去吧。」


    时鸢直接给他叫了车,显示还有五分钟抵达校门口,李良只得先走。


    宿舍楼下终于只剩下了俞枫晚和时鸢两个人。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俞枫晚率先开了口,「关于签证的事情,你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时鸢的眼睫一颤,像是受伤的蝴蝶翅膀。


    他知道了。


    时鸢一瞬间就听明白了。俞枫晚都知道了。


    见她没有回答,俞枫晚终于失去了耐心:「所以,我的比赛已经不值得你去看了吗?」


    「不是的……怎么会……」


    「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这个点会有我不认识的人送你回来,为什么昨天发生的事情你……」


    他顿住了。


    他本来想说「为什么昨天发生的事情你完全不知道」,可她显然真的不知道。


    俞枫晚突然就不想说了。


    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


    她连比赛都没看,她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时鸢的手机响了起来。


    时鸢迅速接了电话。


    「喂,妈妈?


    「……什么?!


    「你不要着急,你别慌,我现在回来,半小时就到。


    「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立刻就要转身往校外走,却在下一秒被俞枫晚抓住了手腕。


    「对不起,我回来再跟你解释好吗?我现在必须得走了,我有急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俞枫晚突然拔高了语调。


    时鸢的手腕被拽得生疼。


    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从签证的事情开始说?还是从父亲确诊开始说?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多一分钟都没有。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真的……俞枫晚,求你,放我走。」她的语调破碎,近乎哀求。


    俞枫晚的脑袋里轰地一声。


    她在求他,放她走。


    收紧到迸出青筋的指节逐渐松开。


    女孩儿白皙的手腕上被他的指节握出了红痕,在灯光下尤为刺眼。


    在这个没有任何星星的夜晚,时鸢朝校门口奔跑而去,俞枫晚看着她的背影,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


    俞枫晚从来没有想过,那是他和时鸢在往后两年漫长的时光里,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他的脾气可以收敛一些,不那么冲。


    如果他让时鸢等一等,哪怕多问一句。


    如果他少敏感一些,如果他有多安全感一些,如果他当时立刻就跟上去……


    没有如果。


    ******


    医生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找不到配型,基本上就没救了。等待医院通知无异于坐以待毙,时鸢开始主动寻求帮助,找老师,找媒体,找亲朋好友帮忙扩散。


    「各位老师、同学、未曾谋面的朋友们,


    我的父亲时闻身患特发性肺动脉高压,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现已上ECOM。如果没有合适的器官进行移植,他将撑不过三天。


    我们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恳请各位亲友帮忙,如果知道任何地区的医院有意向捐献遗体的病人及其家属,请及时联络我们。


    时鸢拜谢。」


    各个群都转发了起来。


    「我的同事老时,A市一中的语文老师,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还曾资助山区学生长达八年之久,如今重症昏迷,还请各位帮忙转发!」


    「朋友的父亲,真的一家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有人能帮忙,请与我联系,谢谢!」


    「不用捐款,不用捐款,不用捐款。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是真事,急需肺源,朋友家里已经在卖房救人了,只希望有肺源救亲人一命!」


    ……


    俞枫晚打过去的电话,要么是正在通话中,要么被直接被挂断,没一会儿打过去,又是忙音。


    他已经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从温布尔登退赛,到十二小时直飞,到深夜抵达S大,再到现在。又一整夜过去了,窗外天已经蒙蒙亮,可电话依旧打不通。


    在看见远方的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时,他终于忍不住给时鸢发了一条消息。


    「你说的那句让我放你走,是什么意思?」


    依旧没人回复。


    时鸢给他把电话打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明明生理上已经撑不住了,可俞枫晚还是在一瞬间按下了接听键。


    「时鸢?」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喂?时鸢?你听得见吗?」


    「……我在。」女孩子的嗓音沙哑且破碎,「对不起……」


    她在道歉,她却没有说为什么道歉。


    那一刹那,俞枫晚的脑海里划过无数种可能性。


    他的意识几乎模糊,话语不过大脑地发冲。


    「这算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吗?就算分手,也该把话讲明白吧?」


    「不是……」


    「时鸢,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吗?我一个人在想将来的事情,而你毫不在意?你对看不到尽头的异国就那么有信心?」


    俞枫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提起这件事。可能是因为他真的想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这个时候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为这个事情生气吗?」她的声音发紧。


    「我不可以生气吗?你一点多余的时间都不能花在我身上?是你让我回到赛场的,可你连温网都不看?!」


    质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


    俞枫晚好像这才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早已被情绪所掌控,对方沉默着没有回应他的脾气,他却在自己安静下来后,才听到电话那头的啜泣与呜咽。


    她在哭。


    尽力克制,却依旧在哭。


    而自己昨天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在捂着脸哭泣。


    为什么?


    「……鸢鸢?」俞枫晚放缓了语调。


    他在那一刹那又觉得自己很废物,然后是潮水般涌来的心慌。


    那是一种潜意识里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已经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可他毫无办法。


    下一秒,直觉应验。


    「我确实没有看你的比赛,也确实不会为了你出国。」时鸢的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如果你因此要跟我分手的话,那就分吧。」


    俞枫晚的瞳孔在倏然间放大。


    然后,电话里只剩下了忙音。


    俞枫晚是在S大数学系的群里看到那条全校都在转发的求助信息的。


    他没有退数学系的群,单纯是因为屏蔽然后忘了,自然也没有人把他踢出去。


    而这次,却有人了他。


    「晚哥,你女朋友家出事了???」


    那一瞬间,俞枫晚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可分明又没有任何问题。每个字都真真切切,一清二楚。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时鸢不告诉他,为什么谎称是签证出了问题,为什么没有看他的比赛、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以及,见面之后,她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真正的原因。


    ——因为自己根本没有给她一个把真相说出来的机会。


    昨天晚上她接到电话立刻就要走,是要回医院么?


    中午的时候她联系自己,是准备把一切和盘托出,所以才道歉么?


    可他都说了什么傻X言论。


    疯了吧?


    俞枫晚猛地一拳砸到了墙上,指节生疼。


    心中更如利刃绞过。


    然后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给裴妍打电话。这是他失踪的48小时里第一通主动联系家人的电话,裴妍几乎秒接,问他现在在哪儿,他却也没空回答这个问题。


    「妈,你现在能联系到多少家医院?」


    「什么?」


    「时鸢的父亲需要肺源,三天内……不,两天。只剩下两天了!」


    裴妍顿了两三秒,在这两三秒里她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把详细情况微信发我,我立刻去联系。还有,你不要再失联了知道吗?所有人都在找你!」


    「……知道了。」


    在近乎绝望的关头,时鸢一家人,居然真的等来了肺源。


    医院通知说是北京某家三甲医院的病人,已经脑死亡了,原本家人没有捐献遗体的打算,但医院专门做了病人家属的工作,对方最后关头同意了。


    按照伦理要求,时鸢一家不可以和捐献者家属有任何联络。对方医院已经完成了取肺手术,并派人紧急坐飞机将肺源送往S市,肺源抵达后,将立刻开始移植手术。


    时鸢颤抖着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这一次,真的是生死一线。


    整场手术耗时四个多小时,时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宛如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内心的煎熬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直到最后一刻,病人被推出,医生精疲力尽地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


    一家人这才如蒙大赦。


    医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什么术后还有艰难的排异期与恢复期,需要长期吃抗排异的药物……时鸢捂着脸再次哭了,她不记得自己这些天到底哭了多少回,眼睛早就肿了,可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这么艰难的事情都挺过去了,后面一定都没问题的。她坚信着。


    ******


    俞枫晚把疯狂给他打电话的那几个人,一个个从免打扰名单里放了出来。


    加西亚在电话那头一顿狂吼:「如果你还想继续打比赛,就赶紧滚回来治疗!」


    俞枫晚却依旧没有买机票,也没有去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些什么。


    后来,俞枫晚听到了时鸢父亲手术成功的消息。


    ……至少有一件好事发生。他想。


    俞枫晚又一次回了S大。


    已经7月中旬了,白天的时候学校里几乎没有人出没。北纬30度的盛夏,空气湿润而炎热,校内的梧桐树上传来蝉鸣声阵阵,放眼望去,极目绿意。


    说起来,他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


    俞枫晚忽然想到了时鸢写下的那篇《消失的村庄——回不去的「香格里拉」》。


    他回到他们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厅,时鸢曾在那里跟他说了这篇文章最初的构想。她说,故乡的山和水似乎和以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那些曾经在山里跑上跑下的时光也变得遥远。


    她说,你过去的房子变成了大家参观的景点,你熟悉的酥油茶成了游客的打卡工具,村子已经搬到了山脚下,只剩下那么仅仅十几户人家……会不会很寂寞呢?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她说,年少的时候你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香格里拉」,很多年以后你回到了故乡的「香格里拉」,却发现故乡已然化为了心中悠远、渺小的影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过的话,俞枫晚都记得。


    那个时候他只是用自己的勺子切了块蛋糕送进她嘴里,带着点儿少年人的小心思,然后看着她脸上的薄红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俞枫晚看着熟悉的座位。不到一年前,他们两个就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当时那么喜欢那个人,却又不肯承认,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但又忍不住话里有话,想要告诉她点儿什么……


    如今,这里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


    却又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


    俞枫晚缓慢地走去了当初举办音乐节的露天体育场。


    腿部生疼,这几天一点儿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但他还是在很缓慢地往前走,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时鸢曾经在这里对他表白。在大庭广众之下。


    虽然那会儿,他只是一个挡箭牌。


    但后来女孩子对他说:「可是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我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啊。重新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站上去的。」


    ……


    回忆起她说的话,俞枫晚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他老说她招惹自己。


    可她却从不后悔。


    就在这时,俞枫晚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那天晚上,在时鸢宿舍楼下的人。


    对方也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他。


    「我们见过。」他走了过来,「你是时鸢姐的男朋友,对吗?」


    俞枫晚与他对视,却没有回答。


    「我想跟你聊一下,可以吗?」


    俞枫晚「嗯」了一声。


    他们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坐下,两人相当默契地在中间空了一个位置。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谁?」李良问道。


    俞枫晚不置可否。


    对方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是时叔叔资助的学生。从八岁一直到十八岁,都是时家供我读书。」


    俞枫晚微微怔忪,随后很快便想了起来。时鸢跟他提过的,她曾用压岁钱资助了贫困山区的学生很多年,而且是一对一的。


    「其实我以前不知道这件事,我只认识时叔叔。每学期我都要给他寄我的成绩单,他会给我回信,结尾都是他写的古体诗,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劝我勤勉上进、好好读书。


    「但我高一的时候,辍学了一阵子。


    「我小学成绩好,在时家资助我以后,能去县中上学。从大别山走出去,徒步要四五个小时,所以我每周只回家一次。后来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C市一中,学校给我减免了学杂费,还供我免费住宿。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我会彻彻底底走出大山,去大城市读大学,未来把父母都接出去。


    「但我母亲却突然病倒了。病得很重。她以前就有小毛病,但不当回事,村里人就是这样,怕花钱,所以硬要自己扛,我常年在外面读书,根本就不知道。


    「发生了这种事情,任谁都没法继续心安理得地在学校里呆下去。我思前想后,决定辍学,出去打工,以便筹集医药费。我们班主任跟我谈了很多次都没用,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时叔叔的电话,然后时叔叔就听说了这件事,直接跑到了C市来找我。


    「他也没说别的,就说一眨眼八年过去了,咱们爷俩这才第一次见面。你姐姐给你带了封信,你有空就读一读吧。


    「我那个时候才知道,还有一位『姐姐』在帮我。每年汇给我的钱里都有一部分是姐姐的压岁钱,她一分都没有留,从10岁到17岁一直如此。而这次她还托叔叔给我带来了她全部的奖学金和稿费。」


    「她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俞枫晚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一篇古文。」


    「一篇古文?」


    「嗯,她『手自笔录』的一篇《送东阳马生序》。是她最喜欢的文章。她后来告诉我,她每年都会认真抄一遍。」


    「……」


    「全篇我都能背,但其中有五句我特别印象深刻。后来高三太忙了,我没空抄录全文,就把这五句反复地默写,就当默完了全文。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就是这五句。其实后面三句是连着的,我要真没时间,就在心里默念最后三句,默完了继续做卷子。」


    说到这儿,李良微微哽咽。


    俞枫晚始终沉默着。


    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岁月。他一直是天之骄子,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唾手可得,从来没有为金钱发过愁。别人穷尽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在他这里都只是选择题——去打职业还是读书?留在S大还是去MIT?


    他甚至没有在学生时代背过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哪怕时鸢曾数次「手自笔录」。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写下那封信的呢?她又是怎样鼓励过别人的呢?


    她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呢?


    李良深呼吸,恢复了平静,继续道:「我高二的时候,姐姐考上了S大,所以我也以S大作为奋斗目标。我现在在等录取通知书。时叔叔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今天才想着来这里走走,看看未来要学习的地方长什么样子,没想到碰到了你。我知道你肯定误会了些什么,但那天晚上,姐姐真的太压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其实我和她今年暑假才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李良想错了。


    俞枫晚没有误会什么,也没有怀疑过任何事。他确实因为那一幕而上头,占有欲作祟到要发狂,可他绝对信任时鸢。


    他怎么可能不信任她?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打网球对吗?」李良忽然问道。


    「她跟你说的?」俞枫晚反问。


    「没有,我猜的。她之前说男朋友在参加非常重要的比赛,不可以被影响心态。我还见她看过网球比赛的直播。」


    「……这样。」


    「嗯。可是就在昨天,我去医院帮忙,隔壁床陪床的人背了一支网球拍过来。她看到的一瞬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当着所有人的面。」


    「……」


    「学长,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能也会觉得我一个外人真是太多嘴了,可是啊——」李良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妈妈也病过,下病危通知书的那种,我当时真的觉得天直接塌下来了。在生命面前,你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书也不想念了,未来也不想管了,只想把家人救回来。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姐姐的心情。她这半个月里真的一下子瘦了很多很多,单薄到风一吹都可能倒下去,一吃东西就吐,明明没有力气还要强撑着。」


    「她不会在家里人面前哭你知道吗?阿姨也好,她的爷爷奶奶也罢,她家里人比她还要崩溃、还要不知所措,所以她不能在亲人面前哭。那天晚上在宿舍楼下,她是真的撑不住了。真撑不住了。」李良反复强调这一点。


    「可现在最难的时刻都过去了,她却还在因为你而哭啊。一碰到关于你的事情就忍不住掉眼泪,甚至根本见不得网球,哪怕家人全部都在眼前,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俞枫晚闭上眼。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进心里,再硬生生把刀口扯开。剧烈的疼痛感使人的思维根本无法聚焦。


    良久,他才道:「我知道了。」


    他已经很清楚对方的意思了。


    自己可真是傻X透顶啊。他在心里想。


    ******


    静谧的深夜,安静到寂寞如同潮水一般满溢出来,像要把人吞噬。


    医院病房内,时闻睡得很沉。他已经彻底脱离危险了,全家人紧绷着的神经这才堪堪松缓了下来。时鸢静静坐在病床前,看着父亲的面容,然后深呼吸,拿起手机。


    她终于有了些许的自由时间。


    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


    微信上,两个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俞枫晚的那句「你说的那句让我放你走,是什么意思?」,时鸢不忍再看一遍,退了出来。


    然后她打开微博,开始颤抖着输入「温网」这个关键词。


    距离温网结束已经过去一周了。


    但时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搜索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铺天盖地的新闻映入眼帘,每一条都如此刺目。


    「这是一起模仿作案,行凶者供认不讳,模仿的正是1993年塞莱斯遇刺事件。他声称他是帕特里夏的粉丝……」


    「帕特里夏粉丝会已经发布了严正声明,作案者并没有任何支持帕特里夏的迹象,截至目前,对方被找出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也没有任何关于帕特里夏的信息。帕特里夏粉丝会坚持,对方是在利用塞莱斯遇刺事件给自己找借口。」


    「俞枫晚的主教练卢卡斯·加西亚召开了记者沟通会,俞枫晚没有出席。加西亚表示,暂时没有证据显示行凶者具有精神疾病,他们绝对会用法律手段让对方付出代价,温网组委会也必须要为如此薄弱的管理承担责任。」


    「据悉,俞枫晚的母亲已经迅速组建了一支横跨中美的律师团队。资料显示,俞枫晚母亲裴妍是枫林生物科技的CEO,199X年毕业于麻省理工……」


    「裴妍首次公开回应:『我会让凶手下地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


    时鸢的手在冒冷汗。她拿不稳手机,指节微微颤抖。


    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她恍然间想起前几天晚上,俞枫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却走得那么慢;最后她跑出校门,对方甚至没有追上来,完完全全不是他的风格。


    他原本是那么敏捷和矫健的一个人,从背后朝他抛任何东西,他不回头也能接得到;每次自己笨手笨脚站不稳的时候,他都能眼疾手快把自己捞回来;但凡自己遇到任何的危险和冲突,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然后把自己护在身后。


    时鸢再度点开了那个微信头像。她打了很多字,却一遍又一遍地删掉。


    「我可真是……太差劲了。」她低声喃喃道。


    她怎么可以那么过分。


    想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好像她每多说一遍,事情就会变得更糟。


    ——是不是很疼啊,俞枫晚?


    ——可是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顾不上。


    最终删了不知道多少遍,她才鼓起勇气发了一句话过去。


    「晚哥,你还要我吗?」


    上面弹出了一行字。


    「俞枫晚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信息,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


    俞枫晚一回到美国,就被加西亚没收了身份证和护照,然后直接被关进了单人病房。


    他耽搁了近十天才入院,情况糟糕到难以想象。


    「我他妈……!」加西亚骂都骂不出来,「你这幅样子是怎么往中国跑的?换正常人走路都走不了!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老子也是佩服得不行!」


    俞枫晚没有接话。


    一整个医疗团队都在围着他打转。


    医生拿着片子对他们说:「病人入院得太迟了,如果一出事就积极配合治疗,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他现在……我只能说,想彻底康复,很难。概率不到30%。」


    「那就是还有机会。」裴妍当机立断,「我们要怎么做?」


    「现在不是你们怎么做的问题,女士。」医生一脸严肃,「是病人自己的心理状况出了问题。他一点儿康复的欲望都没有,随便你怎么折腾,你给他治成什么样他都不管。」


    裴妍想找俞枫晚聊一聊。


    她没有提腿的事情,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切入。


    「时鸢的父亲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俞枫晚淡淡道,「你不要去问她,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分手?」裴妍一怔。


    「嗯,我提的。」


    「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什么了?」她蹙眉。


    「是我的错。」俞枫晚答非所问。


    裴妍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你现在不配合治疗是因为这件事?」


    「我没有不配合。」俞枫晚抬眸,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你不要找她说任何事。」


    裴妍有一种预感。


    如果她真的去问时鸢这件事的始末,恐怕他们刚刚恢复的母子关系就要彻底冰冻到地老天荒了。


    裴妍回到医生办公室内,询问道:「医生,我想问一下,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的?」


    「是退出职业网坛,女士。」医生解释道,「我知道病人的职业比较特殊,但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他必须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以及惊人的意志力,然而现在这两点他都不具备。只凭我们,最多只能让他以后活得像个正常人。」


    「那跟让他死了没区别。」裴妍道。


    医生摇了摇头:「再这么下去,别说30%的完全康复率了,可能10%都没有。」


    在治疗期结束后,俞枫晚需要转去一家专门的运动康复机构。


    但他却要求直接出院。


    这段度日如年的治疗时间里,他几乎不与别人交流。你和他说话他也会正常回答,但话很少,只能算是一问一答的程度。


    他看上去很配合,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的时候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也不吭一声,但也仅限于此。


    他甚至不跟医生沟通任何的治疗方案,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情。


    这是俞枫晚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但要求却是:他要出院。


    维亚听到俞枫晚拒绝康复训练的消息后,立刻动身飞了过来。


    当时俞枫晚还没有出院,他穿着病号服,神情和过往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人完全不同,没有表情,极为淡漠。


    维亚走到他面前,近乎一字一顿地问他:「Victor,你要你的职业生涯彻底废掉么?!」


    「废了就废了吧。」俞枫晚漠然道。


    就在这时,维亚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旁边的加西亚拦都来不及。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维亚发火,事实上维亚和俞枫晚认识了十年,从来都只有俞枫晚发脾气的份儿,维亚永远都是笑眯眯不当回事的那一个。


    而此时此刻,漂亮男孩子的脸上全是愤怒。


    「清醒了没有?!」他高声吼道。


    俞枫晚被打得偏过了脸。红痕几乎在瞬间显现、肿胀,可见维亚确实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俞枫晚死死咬住了下唇,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可他却依旧一言不发。


    「你们都出去。」维亚对屋子里的人道。


    病房被清空,他直接把门给反锁了。


    然后他拖了把椅子,在俞枫晚的病床前坐下。


    「我不知道你和小风筝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当初她那么劝你打球,那么支持你回赛场,那么期待你拿大满贯,可你现在却要让自己废掉?」


    俞枫晚依旧沉默。


    良久。


    他终于主动说了一句话。


    「她讨厌我。」俞枫晚的嗓音沙哑。


    维亚怔怔看向他。


    「她现在很讨厌我,你知道吗?」俞枫晚用近乎死寂的目光望向维亚,「大概也很讨厌网球。」


    然后,他再也不肯说别的了。


    维亚的眼里突然弥漫上了一层雾气。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好哭的人,输球了也哭,赢球了也哭,从小到大更是经常对着俞枫晚哭,这个时候当然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一下子抱住了俞枫晚,死死搂着对方的肩膀,力气大到手背上青筋毕现。


    「Victor,上天到底为什么要让你经历这些……」


    维亚走后,天色已经近黄昏。俞枫晚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暖橙色的夕阳一点一点坠落,一轮银月缓缓升起,归巢的倦鸟互相梳理羽毛,整个世界广袤而又静谧。


    俞枫晚静静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时光如同掌心的流沙,你再努力也握不住。


    在他说要出院的时候,裴妍问他:「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俞枫晚没有回答。


    ——他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夜幕彻底降临。这座位于市郊的私立医院有着非常好的生态环境,屋外是大片的草坪和满天的星斗,虫鸣与鸟鸣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夜晚,俞枫晚忽然就非常、非常地想念那个人。


    想念她小鹿一般清澈见底的眼睛,想念她温柔说话时的语调,想念她长发间令人安心的气味。


    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放大,思念刻骨铭心。


    想和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想听她的声音。想到要发疯。


    可是,他把她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


    那个女孩儿开始新生活了吗?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写出新的好文章呢?


    没有人再让她出国了。不会再有自己这样的蠢货让她做两难的选择,脾气一上头,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跟她吵架。


    她应该会过得很好吧?走出来应该是很快的事情。


    可是这样寂静的夜晚,俞枫晚只觉得心里空了巨大的一块,无论如何也填不平。


    那头鹿在他心间的荒原里停留了一阵子,又离去了。荒原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那么空旷那么孤寂,像是要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所吞噬殆尽。


    可是荒原之间,哪儿哪儿都是那头鹿留下的痕迹。


    她曾在哪里奔跑而过呢?又曾在哪里驻足停留,温柔地回望着荒原的主人呢?


    你希望她留在这里,给她准备所有你觉得好的一切。你太孤单了,所以才会那么渴望她能为你而留下,陪你一起生活。


    你明明没有安全感,却满满的都是占有欲。


    然而,鹿本就不该生活在荒原之上,她天生属于森林。


    可你还是那么想她。那么想她。


    俞枫晚发现自己只能给时鸢发短信了。这是仅剩的、唯一的联系方式。他好像失去了再给那个人打电话的勇气,所以只能发一条短信。


    手机信箱里堆的全都是垃圾广告,俞枫晚几乎就没有点开浏览过。他在通讯录里搜索时鸢的名字,点开信息,然后对话框跳了出来。


    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


    时间显示是去年的9月26日,11个月零7天前。


    一整段文字映入眼帘,仿佛那个温柔的声音在你耳边低语。


    「我今天找到了天狼星。那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我觉得很像你。如果日后我们相隔万里,那你抬头寻找大犬座,我肯定也在地球的另一边仰望着星空。我们始终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信号从巴拉格宗海拔三千多米的山村出发,越过横断山脉,四川盆地,巫山山脉,长江中下游平原,独自穿越了千山万水,直到安静地抵达他的手机信箱。


    然后一直停留在那里,从未离去。


    俞枫晚用手捂住眼睛。


    指节在颤抖,掌心里全是泪。


    然后他站了起来,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屋外繁星满天。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无论何时都那么得耀眼,周围所有的光点仿佛都成了陪衬,只有它始终熠熠生辉。


    那是天狼星。无论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只要天气晴好,一抬头就能看见。


    你知道她一定会在地球的另一端支持着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第二天,俞枫晚办理了出院手续。


    裴妍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不是要去康复机构么?」他反问道。


    裴妍微愣,然后道:「维亚把你打醒了?」


    「嗯。」俞枫晚静静地看向远方,「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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