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结绿


    “二轮测试在你共鸣仪式当天就结束了,因为进度落后,通过的那两位估计今天就会参与共鸣。”


    “哪两位?”因为晋楚从中干预,当初一起参与选拔的成员全部失败,积分不足以评定等级,所以才有这二轮测试。


    弗林特将结款单一划,“支付成功”的页面弹出来,“泰勒和埃莉诺。”


    熟悉的名字,晋楚抿嘴沉思,“哦,想起来了。”


    与弗林特一同走出咖啡馆,刺眼的阳光让晋楚眯住双眼,泪光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弗林特抬手挡住阳光,看着晋楚揉了揉眼角,“这两人有用,第三研究所的实际管理者就是她们的父亲。”


    “她们?”晋楚适应了强光,轻轻地挥开了弗林特的手,“我记得埃莉诺姓温多林,泰勒姓杜兰。”


    “虽说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但是她们家的事在贵族圈子里也不是什么秘闻,”两人步伐缓慢,没有目的地闲逛,“再加上各方都有眼线探子,能够确保真实性。”


    “埃莉诺是布莱尔·温多林与狄安娜·弗朗西斯的独女,杜兰是泰勒母亲的姓氏,”弗林特开始一一解释,“当年温多林收留了莉莉娜·杜兰与其年幼的女儿,杜兰就此留在温多林家,作为女仆。”


    “埃莉诺与泰勒关系极好,算得上一同长大,性格强势但是御下温和的弗朗西斯夫人对所有女仆都很好,对性子软弱的的杜兰尤甚。”


    “作为前圆桌骑士的弗朗西斯属于下嫁,婚前温多林许诺过此生唯她一人,谁曾想,”弗林特耸肩摊手,“接下来就是常见的俗落剧情了。”


    晋楚目视前方,认真问道:“什么俗落剧情?”


    弗林特看了晋楚一眼,摇头笑道:“不猜测不轻信不偏听是么,是我不对。”


    “简单来说,泰勒是温多林的私生子,所谓流散、无可依靠,是温多林为了把杜兰接进家里的借口。”


    回想起两人在考核里的模样,晋楚首先想到的是埃莉诺为泰勒下意识地挡枪,“你说的有用是指……”


    “是,”弗林特点头,“第三研究所明面上废弃,实际上依旧在地下进行研究,以你如今的实力,硬闯倒不是难事。”


    “但是一来你的身份不宜暴露,二来为了掩盖罪证,将整个研究所摧毁也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


    “身份倒是不重要,”晋楚喃喃道。


    在来这里之前,晋楚不知道楚穗年就是茨缇亚,所以她原本的计划是花些功夫,爬到足够高的位置。


    因为“保护”这道强制枷锁限制思维,过去的循环中,晋楚一直将重心放在Z国,未曾想过离开乃至潜入塞恩,因而指挥战事的埃斯伯森和提供军备的苏丹娜,便是所遇敌军中地位最高的人。


    即使如此,俩人依旧算不得塞恩的决策层。


    因为异能的条件和限制,取代两人也不切实际。


    但是与楚穗年的重逢,让晋楚此前的决策失去了意义,原本向高层进发的目的,除了寻找战争胜利的突破口,就是找到时空隧道的法门。


    现在晋楚知道,那些高层一半在寻找“永生”的路上醉生梦死,一半游弋在光缆交织的电子世界。


    解决手无缚鸡之力的财阀对现在的晋楚来说很简单,捣毁所谓的十席也很容易,但是“十席”不是十个人,只是个称谓罢了。


    没了这几个人,还会有数不清的人顶上,杀死特定的人没有意义。


    晋楚的重点,一直都在“时空隧道”上。


    得知了其全部设备与茨缇亚中枢被安置在同一个地方后,晋楚心里就有了别的盘算。


    “我知道了,有别的事会借由茨缇亚向你传讯,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晋楚离开又驻足,挂上属于乌雅该有的粲然笑容,挥着右手道,“改天见,舅舅。”


    弗林特指尖微颤。


    目送晋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后,弗林特将揉弯的香烟叼在齿间,囫囵话随烟雾散在空中,“真是……没有人,在这场家家酒里演得开心。”


    另一边,刚刚入队的泰勒正在赶进度,于橙光照耀下挥汗如雨。


    在没有对战之前,在校园里不说遥遥领先,也算名列前茅的泰勒从没体会过如此巨大的差距,以及差异。


    长期实战、奔波于生死一际的璨金成员,磨炼出的招式都是致命的狠厉,不论是经验还是心态,都与泰勒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不同。


    为求效率与生存率,璨金小队是三人成组,团队协作执行日常任务的,因而队友的选择便是重中之重。


    早有默契的老队除非人员伤亡或是对内矛盾,不然不可能更换伙伴,这次新进来的刚好有三人,却又不巧只有三个人。


    之所以说不巧,是因为这三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很难组成一支“融洽”的队伍。


    “埃莉诺就算了,乌雅才真的是……”泰勒平直挥拳,滑落的汗珠浸到眼角被前辈打破的伤口,忍不住蹙眉。


    当初乌雅杀人的模样,以及对方毫不留情扭断了她的脖子,那份痛苦与濒死的感受,让泰勒午夜梦回都深陷其中。


    埃莉诺与泰勒相似,两人在微妙的地方达成了共识。


    面对教官地询问,万分委婉地表达了“可以忍受与对方同在一组,但对成为乌雅的搭档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意思。


    就在泰勒一个晃神间,挥出的拳头被一把银色长枪拦截,关节被格挡扭曲。


    为了手臂不至折断,泰勒附身旋转,随着长枪的动向而动。


    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皮肤被快速擦过而生生作痛,泰勒捂着胳膊退到安全范围,看着将长枪架到肩膀上的埃莉诺。


    长发被微风吹起,脚尖踢转长枪的动作也飒爽利落,那如出一辙的笑容,让泰勒梦回往昔,仿佛隔阂从未产生。


    “你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才对我一改之前的态度吗?”泰勒忍不住问道。


    “姐姐,”埃莉诺歪头笑着,回忆与现实的影像重叠,“我的姐姐啊。”


    “姐姐”两字意有所指,刺得泰勒心脏剧痛。


    这个称呼象征着布莱尔的背叛之早,意味着埃莉诺的和睦家庭不过是空中楼阁,也代表着早已知情的泰勒那戴着面具的虚妄戏码。


    银色的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度,埃莉诺的瞳孔因为注视尖端反而失焦,“你以为我才知道吗?”


    “从你第一天到家,我就知道了啊。”


    甜腻的语气却让泰勒心脏震颤,说实话,她知道弗朗西斯夫人知情,却没有想过埃莉诺知道。


    因为那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曾用最真挚的笑容欢迎她这个不速之客。


    “那,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对她转变态度?


    没有真相大白的剧情戏码,没有龌龊秘密被解开的窘迫时刻。


    当初的弗朗西斯夫人就没有为难,没有被背叛后该有的怒火中烧,平静、优雅、自持,给足了她们尊重与理解。


    从泰勒随母亲来到温多林家,站在高台之上,穿着精简装束的狄安娜·弗朗西斯就以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用自上而下却毫无蔑视的眼神看着她与母亲。


    那双璨金色的眼睛在准确无误地向两人传递一个信号——她知道,但不在乎。


    锐利的眼神、毫无冗余的一举一动、长期身处高位的压迫气场,让泰勒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看见旁边的温多林家主。


    白色蕾丝折扇轻掩面部,狄安娜的动作却像一位持剑的骑士,锋芒敛于其后。


    事实证明,泰勒的感觉没有错。


    当天晚上,泰勒就无意间撞见两人的对话:


    “夫人,你要是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狄安娜换下了白日的裤装,宽松肥大的白色睡袍看起来柔软舒适,将整个人包裹在内,“留下来呗,不然她们还能去哪,原本的住所已经毁了不是吗?”


    “你都知道了?”布莱尔·温多林双膝僵硬。


    狄安娜用折扇抬起来布莱尔的下巴,“果然权力让人失智,忘记过去的人必然会重蹈覆辙。”


    “不是,我没有,”布莱尔双颊涨红,“我永远记得……”


    “记得”后面的话布莱尔却怎么都说不出来,那些低至尘埃、摸爬滚打的生活,在如今改天换日的新面貌下,却已经成了“耻辱”。


    “嗯,”狄安娜转音拖长,似笑非笑,“怎么会,你不是已经觉得今天的一切是自己凭本事得到的么。”


    布莱尔刚张嘴便被狄安娜用食指轻轻抵住,“没有商量、没有通知,就将那两个人放在我面前,你想说……这是无心之举?”


    “你若是大大方方地挑衅,宣示如今你上我下的地位我还高看你几分,既想打压我,又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哪有这么好的事。”


    狄安娜后仰,重新窝回躺椅,“至少在我这没有。”


    “看起来,”狄安娜一边回想泰勒的容貌,一边用折扇轻点下巴,“这个小姑娘应该比埃莉诺大吧。”


    “怎么可能!”


    “嘘,”狄安娜懒得听布莱尔虚与委蛇,“我没说我要生气,你紧张什么,不要说你那些场面话遮掩,你知道辨龄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布莱尔有些紧张,“一切都是我的不对,还请夫人不要对她俩下手。”


    狄安娜嗤笑,正准备回答却被门缝间一抹更加浓郁的黑色吸引,只一瞥便收回了视线,神色不改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是你的不对,不然呢?”


    在这轻浅的笑意里,夹杂了微不可察的愤怒,“这话听着真恶心,侮辱我的智商还轻视我的品格。”


    布莱尔肩头传来一股重量,女人说着冷然的话语,温热的双臂却环住了他的肩膀,如往昔一样,是爱人间旖旎地倚靠。


    “人真是会变啊,”狄安娜说着,自顾自摇头道,“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看清楚。”


    四肢微微发颤,布莱尔鬼使神差地抬头,望着面前眼尾有疤的女人。


    想起来耳鬓厮磨的每个夜晚,想起狄安娜因为训练而变得粗磨的皮肤,想起自己曾经无比厌恶对方身上的每一道划痕与暗沉的枪伤。


    狄安娜偏头,看着一旁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双膝触地,尽量将自己的视线与躺椅上的她平视的男人。


    “说起来,自打我祖父退位、父亲远调,你完全掌握研究所之后不是傲了很久吗,”狄安娜歪着头轻笑,“不然也不会把她们娘俩接过来,怎么事后又后悔了,你在怕什么?”


    布莱尔哑口无言。


    他真的不知道狄安娜是胸有四海、宽容大度,还是坦荡无拘、无所无谓。


    随着他借助弗朗西斯家的人脉与权势步步高升,而弗朗西斯家日暮西垂后,调换地位的布莱尔有种扬眉吐气的舒爽感,对待狄安娜也日渐暴躁狂妄。


    在狄安娜未对他的态度转变表达出任何不满后,布莱尔变本加厉。


    与世家出生的狄安娜不同,布莱尔直到接管了第三研究所之后才实打实地接触到异能者。


    尽管一直知道前圆桌骑士的妻子是一位B级异能者,但是从未亲眼得见,那在同僚嘴里搬山移海的能力,如同被夸张渲染的广告词,毫无真实感。


    直到看见研究所的战力测验——


    半吨重的巨兽被无形的手掌挤压变形,如同烂泥般爆开在布莱尔眼前,浓重的血腥铁锈味让他胃部抽搐。


    红色的血水倾覆在另一位陪同者随手展开的屏障上,没有溅得布莱尔一脸一身。


    极富嘲讽意味的轻笑就在耳畔,为他遮挡血迹的同僚毫不掩饰地斜眼觑他。布莱尔知道,若非职责所在,对方绝对会冷眼旁观。


    那位异能者最终只被判定为D级而已。


    被位及高处所带来的喜悦掩盖的东西再次明晰起来。


    不仅是因为布莱尔意识到狄安娜完全有能力让他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消失,更是因为布莱尔终于看见了旁人眼中从未改变过的轻视。


    蒙蔽在眼前的蛛丝被扯开,布莱尔才看见自己站在蛛网的边缘,这场由权力、实力与人脉组成的大网里,每一个人的视线都透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不在高位的人依旧手拿权杖,端坐高台的人脚下悬空。


    狄安娜对他的放任与无视与这位同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醒悟来得太迟,拦截的信息没能拦下已入宅邸的母女。


    站在狄安娜身边的布莱尔不知应该将视线放在何处,他看不了莉莉娜希冀的眼神,无法忍受泰勒的凝望,更不敢去观察狄安娜的神色。


    阵阵微风吹拂过布莱尔被汗浸湿的衣衫,忍不住打颤的同时,他不由想起了与狄安娜相处的点点滴滴。


    初见时和煦温暖的春风,相熟后起落不定的夜风,吵架时略显狂暴的阵风,结婚后徐徐而来的清风。


    飞扬的碎发闯进视野,布莱尔看着紧闭的窗户,再次感受到一阵清凉的吹拂,名为“后悔”的情绪突兀地蔓延开来,有些东西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


    狄安娜对他的放任与无视与这位同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你,”布莱尔嗓子喑哑,“为什么要忍受我?”


    躺椅“吱呀”一声,洁白的裙摆拖到地面,赤着脚的狄安娜站起身来,在家已是十分放松的状态,但是脊梁依旧笔挺,是常年的习惯。


    折扇飒然打开,像是察觉到了布莱尔的心思,微风渐起,吹合了门扉又让窗棂作响。


    “因为理性与感性并存,我厌恶你……”


    “但还没有做到放弃爱你。”


    布莱尔知道,这件事也很快就要做到了。


    第152章 绿云


    尘土四溅,已经训练多时还经受了前辈指导的泰勒四肢乏力,无法以全盛状态抵抗埃莉诺的攻击。


    埃莉诺像是在发泄怨气,手下动作毫无收敛,其中几招若非泰勒躲避及时,恐怕要身受重伤。


    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两人对彼此熟悉无比,前招一出,后一招的落点就已了然于心。


    从这方面看,两人搭档算是合适的。


    银芒将将擦过眼前,泰勒狼狈地翻滚躲开,喘着粗气双手撑地,豆大的汗珠滴下,“你疯了吗?!”


    嘶吼刚出,干涩的喉咙便刺挠发疼,嘴里一丝水份也无。


    即使没有疲劳加身,从小到大泰勒也没有赢过埃莉诺。


    这并不代表泰勒弱,正相反,贫民窟长大的泰勒为了生存,与野狗抢食、与大人缠斗,从小就练就了一番死缠烂打、阴损狠辣的招式。


    但那些招式是为了“活”,拼着受伤也不会松开怀里的食物,怎么样蜷缩能够尽可能减少伤害,如何快速让敌人失去追击能力,却不会置人于死地。


    阴损,却不过度;狠辣,却不致命。


    力量足够,耐力也行,但是长期挨打,身上暗伤陈疾不少,即使后来好好调养,底子也难以好全。


    再加上埃莉诺见到泰勒母亲的第一眼,就知道拥有一位柔弱又貌美的母亲,泰勒的童年该是如何度过的。


    沉重的长枪戳地而立,埃莉诺看着跪在地上的泰勒,轻慢而悠长地舒了口气出来。


    对方的衣服是统一发放的制服,被洗得发白发亮,尽管领到手才不过一周,但是整日摸爬滚打下,能保持如此整洁程度,说明持有者有好好爱护。


    与好几套轮换的其他成员不同,泰勒只有一套。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泰勒一擦滑到眼角的汗水,火气蹭蹭蹭上涨,“不是因为身世与隐瞒,那是因为什么?”


    是啊,她在生气什么?


    埃莉诺不由回想起几个月前看到的画面:拿着成绩单的泰勒在花园等到了晚归的布莱尔。


    尽管角度偏窄,站在拐角的埃莉诺仍能从女孩的侧脸上看到期待与希冀,“想要得到夸奖”“想要被对方看到”“想要得到一点来自父亲的疼爱”。


    那一刻,怒火从胸腔直冲上头顶,强烈的情绪甚至让埃莉诺掰断了自己的指甲。


    一方面,埃莉诺不觉得泰勒会蠢笨到无法想明白有洁癖且身处高位的布莱尔为什么会在贫民窟结识莉莉娜。


    贫民窟的一切都是资源,一切。


    统治者在打量领地里的每一个人时,都像是在挑选柜台上的商品,而莉莉娜就是下层统治者用作交易,被进献给更上层的“贡品”。


    另一方面,埃莉诺也知道人总会被不可得之物困住,泰勒的期盼是*人之常情,或许拥有过才能放下。


    但是埃莉诺刻意忽视的画面在这幕过后越发深刻地影印在脑海里——泰勒与娜娜莉在面对母亲狄安娜时的瑟缩与不安,和面对布莱尔时的期待与依赖。


    明明狄安娜和她从未以异样的眼光看待过她们两个;明明只有她们真正以平等心态看待她们两个;明明是布莱尔在暗地里放任家仆轻视乃至苛待她们两个;明明造成今天局面的罪魁祸首是布莱尔。


    为什么却在狄安娜面前做出受害者的姿态?


    就是因为莉莉娜与泰勒不是故意为之,这种天然的划分准则才让埃莉诺更加接受不能。


    “所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泰勒的絮絮低语传进了发呆的埃莉诺耳里,回神的埃莉诺恍惚,“是啊,你有什么错。”


    在暗无天日的谷底抓住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有什么错,即使那根悬在中央的蛛丝并不牢靠、岌岌可危,甚至从一开始就不代表“救赎”。


    “我只是幼稚,”埃莉诺想起那枚至今放在抽屉里,泰勒用野草给她编的草蜻蜓,“私以为你一切与我不同立场的想法决定……”


    “都是背叛。”


    音频的内容借由清风,将二人的言语带到了晋楚耳边,坐在屋顶上的晋楚静默地看着。


    同时,面前的光屏被切割成无数块,各自播放着不同的画面,快进32倍的速度让所有事物转瞬即逝。


    “有你的要求,即使她们不合,上面的人也会把你们三个分在一组,”楚穗年的声音从晋楚一直佩戴的右耳耳麦传来。


    晋楚的视线在光屏与下方操场上来回切换,操场上的两人离开后便彻底定格在屏幕上,“璨金小队的特殊性在于其是专职铲除怪物的特遣部队,想要加入无可避免地要接触帝国的黑暗面。”


    “能力只是进入的第一个条件,能够通过‘洗礼’与‘选择’,才算正式加入。”


    怪物从何而来,异能因何诞生,隐于地下的研究所在进行什么试验,以及颠覆认知的真相。


    帝国需要不知真相的大众,自然也需要一个知道真相,能行腌臜之事的部队。


    参加校园屠杀的吉尔与维纳,在Z国部署基地的薇汀与珂克,负责暗杀的“捕鲸人”,这些人都是被加注谎言的大多数。


    有人或许察觉到了些许违和,有人或许对“真相”坚信不疑,但无一例外,真相并没有坦然铺陈在他们面前,所知或多或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而璨金小队不同,他们会被告知全部。


    所有意愿加入璨金小队的人员只有两种结果,进入则成为拥有裁决令且权能仅次于教廷与王室的个人,若是没能通过,则死。


    车祸、意外、中毒、自杀,千百种方式让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一步登天,一步地狱。


    除了埃莉诺和泰勒,晋楚和璨金小队的其他成员组队都有极大的风险,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动,这也是晋楚倾向她们的原因。


    更何况,他们是布莱尔的女儿。


    “现在的平均寿命是一百八十岁,埃莉诺曾祖父的退位明显早于常规,弗朗西斯家主的职位也是明升暗降,甚至被调离了帝都,”晋楚划过资料,“狄安娜在退役前也没有记录在案的失格行为,身体健康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


    整个弗朗西斯家被架空了,理由,晋楚能猜个大概。


    “从共鸣处离开后,你就在没日没夜地看监控,你在找什么?”


    咬掉注射器的针帽,晋楚轻车熟路地将针头扎进胳膊,缓慢推进,齿间松开,针帽掉到掌心之上,“在之前战斗时,我发现第二皇女的屏蔽异能虽然可以隔绝人的感知,但不能消除存在。”


    晋楚事后看过那片范围内的全部监控画面,发现自己在当时有个很奇怪的行为。


    第二皇女的结界能够改变属性,形成不同的效果,能量阻隔、可视妨碍、防御截断等等,就像晋楚最初到达时,在外围可以看见内部情况也可进入,但是敌方撤退时,结界与其内部的一切都消失在视野。


    凭借能量逸散,晋楚能大概确定对方仍在还是离开,这是当时的她判断的依据。


    而监控里的自己,在一个地方明显停顿了——像是前方有一面透明的墙,晋楚的身体有撞击后颠簸的迹象,如此特殊的情况,当时的自己却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晋楚猜测,当时的防护罩就在自己的面前,但是独特的异能混淆屏蔽了她的感官接收,也就是摸到了一个东西,大脑却依旧认为那里没有东西。


    “那天之后,我没有一刻断开过联络路径,但是裴邵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没有出现,说明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解开过屏蔽。”


    “你在找那个防护罩被安置在了哪里?”


    “已经找到了,”晋楚沉声道。


    虽然防护罩可以隔绝感官,但是依旧实际存在,所以只要有人触碰到,就会产生些许不自然的肢体反应。


    对面真的很谨慎,其余人员出来后,防护罩就立刻转移了位置,晋楚在三个小时后,注意到了另一个位置突然出现的苏丹娜。


    但第二皇女一直没有出来。


    在这期间,防护罩的位置换了好几个,但是都没有超过政府大楼半径三公里,移动时间大概在六小时一次,苏丹娜后来再次进出过一次。


    “根据那天战斗的场景,这个防护罩可以固定位置,也可以随意移动,所以只要安置在没有人烟的位置,比如高空、沙漠深处,按理来说是可以规避人们触碰带来的异常感的,但他们还是把防护罩放在了政府大楼、大厦顶层等位置。”


    晋楚无意识地搓动着没有戒指的食指,“我有几个猜测,一是在没有客观物质承托的情况下,保持防护罩悬空更费能量;二是考虑到即使没有人类,漂浮的云层、行驶中的飞行器、砂砾等其他物质也会造成问题。在他们看来两者安置方式差距不大,接近军方的位置还利于增援;三是隔绝外部和隔绝内部是两重指令,不会飞行的第二皇女为了节省能量,需要一个落脚点;四是同先前一样,第一次是为评估我的实力水平,第二次才是真正的请君入瓮。”


    “有没有可能,对面也不觉得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监控几乎整个帝都,在繁杂无序的空间内发现几个人的异常行为呢,”楚穗年在心里默默感慨,嘴上却道,“如果是最后一个可能,那你还要去吗?”


    “去,”晋楚简短地应答,突然转变话题,“埃斯伯森的裁决下来了吗?”


    “有鸽派那边的操作,十席决定‘放弃’他。”


    除开晋楚还是苏丹娜的推波助澜,导致十席如此决断的根本原因是埃斯伯森身上的月桂之心。


    十席并不知道埃斯伯森持有月桂之心,但是无法被茨提亚监控管制,强大到能够抵御A级异能者的能力,强烈的人格魅力和手下众多能人异士,没有任何把柄掌握在高层手里,甚至对方若有异心,高层甚至很难快速完美地解决掉他。


    在这四四方方的囚笼里,埃斯伯森异常格格不入。


    越是缺乏管理能力的人,越依赖高压威权。


    埃斯伯森聪慧,无法成为“愚民”的一员,一只过于强悍的烈犬,脖颈上又没有一根狗绳牵到高层手里。


    “放弃,”晋楚咀嚼着这两个字,“不够,让我们给那些高层一个铲除异端的机会吧。”


    不等楚穗年发问,一只与白云融为一色,在接近后才被发现的纸飞机飘飘悠悠地来到晋楚面前。


    晋楚伸手接过,展开纸张快速浏览而过,嘴角不由勾起,“环城河中的‘克拉肯’,单只触手就可以捏断游轮的巨型怪物,如果只凭‘肉。身’,恐怕我都要避其锋芒。”


    “我记得,埃斯伯森最讨厌‘肉。体强化’了。”


    楚穗年看着晋楚在纸上写下的话,诧异道:“你确定?你知道帝国有多少名异能者吗?”


    “我确定,”最后一笔收尾,晋楚沿折痕将纸飞机重新叠好,“虽说帝国与联邦常年战事不休,但主战场实际上既不在联邦也不在帝国,而是两者夹缝的‘走廊带’。”


    走廊带,是帝国对于夹在联邦与其之间十三个小国的统称。


    这些国家或属于联邦阵营,或依顺于帝国领导,也有少部分是中立国。在大国博弈的过程中,有些国家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争锋的代行者。


    十三个国家中,尤以“托托可”损失最为惨重,作为帝国的工具,也是主要战场,全国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青壮年丧命于前线。


    “听说短短一个月,托托可国内已经爆发了三次全面抗议,政权岌岌可危,人民怨声载道,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引发燎原之火。”


    “你想做什么?”楚穗年在自我空间里摁下一堆乱码。


    “台上的领袖是帝国扶持上去的傀儡,虽说暗杀在大国博弈间实属烂招,但对于托托可当下国情,足够了。”


    人民的反抗只需要一个引子,前线的溃败也只需要一个缺口。


    “第三研究所的地下结构也已经摸清了,陆三茕之后就会行动。”


    晋楚往纸飞机上哈了口气,指尖轻推,纸飞机便乘着风飞向高处。


    “既然帝国急不可耐地想要除掉我,我就应该依他们所愿地送上门去。”


    以第二皇女为不可或缺的角色,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抓走并隐藏裴邵这么简单。


    如果克里亚的防护罩能够隔绝裴邵与她的能量链路,那么帝国应该也会猜想——身处其中被杀死的她,是否也有可能无法顺利启动“时间回溯”。


    不然晋楚无法理解帝国在明知自己死亡后能够复生,为何还如此执着于杀死自己。


    “那你要在什么时候行动?”楚穗年叹了口气。


    “现在。”


    “哈?”


    “顺序很重要。”


    一名士兵对战场的影响不大,但是一名A级异能者的作用却是斐然的。


    她能够牵制越多的异能者,另两线的压力就会越小。


    楚穗年难免担忧,“他们这些时日一定对你进行了全面地研究,就等着你自投罗网,救出裴邵难如登天。”


    “我并不期待这次就能救出裴邵,”晋楚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因为我真的有可能死在那里。”


    “那你……?”


    “只要能杀足够多的异能者,我需要更强,我需要水潭比现在更大,”晋楚停顿,“以及,我要亲眼看见裴邵安好。”


    晋楚从口袋里取出被克里亚从长命锁上截掉的三枚小铃铛,泛起金光的铃铛从掌心飘起。


    从被封闭在防护罩的那一刻起,晋楚的首要目的就从救回裴邵变更为杀死并吞噬那位拥有顶级破防能力的“穿透”异能者。


    “我会让他们把裴邵还给我,或早或晚。”


    夕阳被天际线切割成半圆,鲜红如血的余晖将整片大地映照成深红色,晋楚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很长,下一刻,身体与影子一同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双臂被束缚在身后,垂首闭目的裴邵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53章 藕丝秋半


    “叮叮珰。”


    宛如玉石碰撞的脆响,察觉到异样的克里亚仓皇站起,眼前半透明的薄膜绽开裂痕组成的花纹。


    一次两次三次,远远不止!!在克里亚发现到反应过来的0.15秒之内,几乎用肉眼看不到的物体来回穿透了防护罩三十七次!


    修复赶不上毁坏,周围环境仿佛碎裂,片片银光顷刻炸开在所有人眼前。


    碎片罅隙间,晋楚一眼就看到了满身血污的裴邵。


    两道鎏金的激光炮横向夹角扫射,事先隐藏的攻敌炮调转炮口,地下的封印锁链冲破水泥,前一刻还在工作的人们眼睛里迸射出诡异的光芒,全体聚焦晋楚。


    站在局势中央的晋楚平静低眸,下一刻,身形与克里亚调换。


    轰隆——


    身躯灵巧地在空中翻转,以手捂脸,热浪如有实质般掀动晋楚的衣衫与发丝。置空途中晋楚不忘观察现场,尽管视线不受控制地再三往裴邵那里瞥。


    三枚铃铛,其一直奔重伤的克里亚,其一企图穿透束缚裴邵的锁链,其一围绕着晋楚缓慢飞行。


    与此同时,猛烈且汹涌的能量如江河海水,大量灌进体内,伤口顷刻痊愈,但裴邵难耐地哼了一声。


    似乎是被听到了,传输的能量马上减缓,那顺能量一齐传来的澎湃情绪也略有平和。


    第一枚铃铛明明对准了克里亚的太阳穴,却在靠近后错开了距离,擦着对方面前而过, 第二枚亦然。


    景色有丝轻微的扭曲,晋楚察觉到自己的方向感有所偏差。


    地面变软,晋楚开启水潭,覆盖了半径五百米的距离。


    被多重攻击烧毁大半身体的克里亚在即将倒下前被人捞住,看不见形貌的异能者将其已经陷进水潭的双脚拉出,同时扛起了束缚裴邵的椅子。


    接二连三的水珠出现在周围,晋楚一拍手掌,在确定完裴邵的方位后,挤压到极致的风旋瞬间横向扩开。


    呼呼疾风,猎猎薄刃,横扫一切的攻击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掠过整片地界。


    炮台、机器、家具、墙面、敌人,全部拦腰截断。


    “啊啊啊!!!”隐身的异能者发出一声惨叫,裴邵在一阵颠簸中被甩到一边,周围血腥味愈浓。


    显出模样的断脚掉落在水潭上,异能者的双手奋力地扒爬,却如何都抓握不住流体,随着挣扎反而越陷越深。


    高于脚踝十厘米的风刃,几乎切断了大部分人的小腿。


    周围的水珠开始剧烈颤动,不再圆润。


    随着刺眼的白光,焚毁一切的高温火焰如网如丝,牢牢卷死晋楚,继而爆炸。


    趁着混乱,走一步掉两个零件的克里亚来到裴邵面前,以假乱真的皮囊已经在接连的攻击中付之一炬,银白的骨骼与半透明的特制脏器袒。露在外面。


    除开防护罩,裴邵身上还有封印能力的锁链和针对异能者特制的抑制剂。


    面对依然动弹不得的裴邵,克里亚展开防护罩,仅仅能够容纳两人的“圆”一经形成,身影消失的同时,晋楚对裴邵的感应再次断开。


    借助蜻蜓眼,远隔千里的苏丹娜通过监视器看着现场的一切,干瘦的脖颈枕上靠垫,用手挥开缠绕杂乱的电缆,拉近其中一个屏幕——


    随着烟尘散去,皮肤烧伤血肉漏出的晋楚被高温的银线钉在半空,从嘴边吐出的浊气和快速弥合的伤口能看出生机尚存。


    “咔嚓咔嚓”的转动声响起,几米厚的特殊金属板探出,将所有方向的退路封锁,锯齿咬合在一起,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


    现场的残躯伤员与被损物品全部沉入水潭,整个空间像是被洗劫一空,地面干净到一尘不染。


    四方结界紧跟着展开,小型的方格固定住晋楚的四肢关节处,大型方格则层层叠叠,一重接着一重。


    “晋楚,”天眼蜻蜓传来苏丹娜的声音,“和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垂首的人闻言没有半点反应,但苏丹娜知道这些伤势不足以让晋楚丧失意识。


    “你今天选择来这,说明裴邵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你应该明白,断联时的裴邵完全是靠你先前给予的能量存在,就算放着不管,只要时间够久,他也会彻底消失,”苏丹娜在“彻底”上面加了重音。


    “说实话,以威胁作为合作的开场白,听起来已是卑劣又伪善,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只是希望用他换取一个交流合作的机会,你信吗?”


    见银丝间的人伤口已经全部痊愈,但仍然毫无反应后,苏丹娜情绪有所起伏。


    “我知道塞恩帝国对你们所做的一切无法原宥,但是战争之下无输赢,输是输,赢亦是输,争端的起因、挑起者、错误方都是我们。”


    “鸽派从来都不赞同战争与侵略,当然,我不是想要辩解,也不觉得我们能够置身事外,但我想让你知道,就像你先前同我合作一样——除了零和博弈,我们之间还有其他选择。”


    蛛网上的女人微微仰头,碎发向两边滑落,漏出了漆黑深邃的眼眸,睫毛掩去了顶光的照射,瞳孔内没有高光。


    晋楚有所反应对苏丹娜来说就是正向反馈,话题继续深入,苏丹娜将自己的真正目的托出,“我想让塞恩帝国迎来一名新的掌权人。”


    “呵,”一声轻笑。


    没有蔑视,不含讥讽,轻轻柔柔的像是为清晨第一缕阳光发出的赞叹,真情实意到苏丹娜反而因此涌现出些许愤怒。


    “不要误会,”晋楚缓缓开口道,“我并没有嘲笑别人理想的嗜好,我只是觉得,一直从利益出发,讲求务实结果的你,原来是理想主义啊。”


    即使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已经见识了众多明面下的黑暗与龌龊,苏丹娜仍然停留在塞恩帝国的表面。


    她看见了塞恩对双黑的迫害,知晓塞恩对Z国的暴行,却万万也没想到,这个国家本就是踩着成千上万的尸骨建立起来的。


    人很难想象到自己道德范围之外的事情。


    “所以,你是希望我祝你一臂之力,推你站到国家的最高处,然后拥有权力的你就可以停止这场荒谬的杀戮?”说着,晋楚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干瘦的指节撑上胶囊仓的边缘,苏丹娜靠近屏幕,不想漏过晋楚的任何表情。


    晋楚轻轻摇头,望向天眼蜻蜓,两道视线于无声处交织。


    “我相信。”


    “咳咳咳,”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苏丹娜肺部震颤,在咳嗽溢出前关闭了传声器,另一头晋楚仍在继续。


    “我的优势就是了解,了解我认识的,认识我的,亦或是不认识我的,”周身的银线被绷紧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晋楚只是轻微动作,皮肤就被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再次愈合。


    “我了解你,比我展现给你的还要多。”


    “我们打的交道并不少,在这边的世界里,你与埃斯伯森算是我最为熟悉的人。正因为了解,我知道埃斯伯森容易被如何引导,我知道你心里的天平如何倾斜。”


    “所以我等待着埃斯伯森抓我到这边,也不意外你会在那天出现在我的病床旁边,同我谈一场共赢的交易。”


    “我不质疑你的内容、目的、能力,我摇头是因为,你并不了解塞恩。”


    “并不了解塞恩?”苏丹娜皱眉,“你不觉得,你有点太狂妄了吗?你说你了解我,你又知道我的什么呢?”


    雪白的房间里,心率仪开始剧烈跳动,苏丹娜因那恼人的噪音而心烦意乱,扯掉了身上的仪器。


    “你的声音比平日里要嘶哑很多。”


    晋楚突兀的话语让苏丹娜动作顿住,半天无法抬头去看屏幕中女人的脸庞,直到对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抱歉,是我言辞偏颇。”


    晋楚的“了解”,与苏丹娜的不同。


    不是因为晋楚从陆三茕那得知了白骨的真相,所以说自己了解,不是因为知道苏丹娜过去经历了什么,所以说自己了解。


    晋楚无法说自己了解任何人任何事,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够很好替换这里的“了解”,所以依旧如此言说。


    就像电影的后续猜测,导演以往的偏好,编辑常用的情节设定,经典的反转桥段,一个个往昔的既定,能够拼凑出一个未发生的可能。


    对人、对事、对自己,晋楚的人生都是靠这种推理构成的。


    “或许狂妄,我用我认定的你的性格底色,你的行事风格,你的思考方式,去猜测你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去推断你的构成要件。”


    晋楚笑得温良,又寡意。


    “这称得上了解,又称得上全然不懂,我在这件事上自信又自卑,所以我无法反驳你。”


    晋楚的态度坦诚到近乎坦率,现场顿时落针可闻。


    “苏丹娜,”晋楚像面对老友一般轻轻唤道,“我当然可以和你做这笔交易,这很简单。铲除异己,扫清障碍,没什么本事的我在破坏方面还算得天赋异禀。”


    “所以这样你就能在内部完成革新,坐上那所谓的权力顶峰了吗?”


    “那为什么之前的你,”晋楚一字一顿,“一直没有做到?”


    传声筒泛起了杂音,晋楚没有理会,依旧缓慢而平静地说着:“是因为没有足够强力的打手?还是因为处事方面不够狠辣?是因为你不及上位者足智多谋?还是因缘际会世事难料?”


    “或者说,这些话我也应该问问自己,”细窄的血迹一条接一条地流下,“只要杀了在其位的所有阻碍,就能让亲和派的你上位,阻止战争……”


    “如此简单,那么为什么数次循环以来,我都没能迎来和平?”


    第154章 苍烟落照


    “你爬不上去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是被选中的那个,退一万步,即使你爬上去了,你也不过是身后势力的传话筒。”


    “因为你有用,所以你做到了如今的位置,也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同类,所以你只能做到如今的位置。”


    在硝烟弥漫的封闭空间里,晋楚的话语是唯一的响动。


    止痛剂的药效在渐渐褪去,一直精心维持的假面在疼痛中裂开,晋楚的话语少见的尖锐,甚至还在无法控制地倾吐。


    “你们之前看到的记忆,不过是我所经历的百分之一,我在这百年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不仅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还因为……”


    “塞恩确实足够的狠。”


    苏丹娜怔愣,原本准备的说辞堵在喉咙。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忽视了,更本质、更本源的东西。


    看着自己形同枯槁的双手,看着插在自己身上数不清的仪器,看着摆在身边无滋无味的营养液,看着周围纯白无窗的空间,苏丹娜从纷杂的回忆里,剔出了很久以前的画面。


    她想起了,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的仕途。


    “改变装修,并不会改变房屋摇摇欲坠的事实,建立在错误地基上的建筑,也叫‘错误’。”


    晋楚的余光将在场所有人都纳进攻击范围,一边感知自身能量地流转一边继续说道:“塞恩的问题根本不在谁于高台而立,而是维持其运转发展的,本就不是以创造生产为核心的规则与体制。”


    “不掠夺就无法维系,”晋楚眉眼弯起,光华重新点缀其间,“这才是原因。”


    “他们与你,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光芒强烈到由湛蓝逼近银白的雷弧网罗周边,叮当作响的金铃奏响乐曲的高潮,粘稠的水流开始急速攀升,几个呼吸间就填充了空间的一半。


    “谈判破裂!!”身着银装的战士身先士卒,激光剑直直砍向晋楚的颈侧。


    封印的锁链在下砸途中被铃铛击碎,卷闸开合赶不上积水吞噬。


    “铛——”握刀的虎口被震得生疼,银蓝与璨金的光芒碰撞交织,火苗流窜,雷霆沿银丝游走,火势避无可避。


    下方惨叫四起,焦糊的味道充斥在鼻腔,强劲风势将战士固定在原位,一双宛如钢铸的手臂囚住了他的腰身。


    银线深深勒进血肉,几乎见骨,女人涌出的鲜血如流水般潺潺,濡湿血腥的气息笼罩在周身,明明是亲昵的姿势,被晋楚圈在怀里的男人却浑身发冷、发颤。


    轻柔的低吟压在耳侧,战士的灵魂像被摁入了寒潭——


    “都吃了吧。”


    声音、画面,一瞬间陷入寂静黑暗。


    苏丹娜挣扎着起身掰过显示器,连接正常,传输正常,但是什么都看不见。


    半晌过后,画面闪过一道白光,继而是亮起的刺眼光芒。镜头短暂的聚焦之后,画面恢复正常。


    完好无损的天眼蜻蜓挣扎着从晋楚手里脱出,周围是蓝天白云,一望无际。


    下方人声鼎沸,尖叫吵闹,人群你推我搡,闪光灯全部对准一个方向。


    原本政府大楼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片废墟。


    深不见底的坑洼周围,热气让路面都扭曲变形,有人凑到边缘,往下遥望。


    不仅是禁锢晋楚的结界与设备,就连设在政府大楼周围的防护罩也在巨大的冲击下灰飞烟灭。


    扑簌簌的青灰飘到镜头面前,随着视野旋转一百八十度,苏丹娜看见了被焚烧到几乎成为焦炭的两人。


    黢黑僵直的躯体看不出人形,皮肤血肉乃至骨骼都失去大半,轻微的抖动都会落下碎片,但是一个眨眼,鲜红的肌肉纤维攀上,连同雪白的骨骼重新建构基底。


    一层层一丝丝地紧密结合,眼球从黑洞洞的眼眶生长而出,表面覆盖上皮肤,乌黑浓密的头发随风落下。


    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晋楚将怀里的焦尸揽得更紧,直融进血肉。


    不是形容,苏丹娜看见晋楚的身体吞噬了战士的残躯。


    大风吹得天眼蜻蜓微微颤动。


    苏丹娜知道,在所有一切都被焚毁被吞噬的政府大厦里,晋楚特意为她留下了这双记录的眼睛。


    “终于足够了,”晋楚踩着风旋,说着苏丹娜不理解的话语。


    夜色早已悄悄降临,月亮缀在晋楚身后,下方汇集的人群,全是在酣眠中被爆破声和耀眼如太阳的光亮弄醒的。


    一场过于高调的对垒,像挑衅,让每一位公民看见了代表政府的建筑被付之一炬。


    “我们之间真的再无回旋了,”苏丹娜跌坐回胶囊仓。


    “如果可以,”晋楚锤了锤太阳穴,因凉风吹拂,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我想和你做个约定。”


    “现在?”苏丹娜都被气笑了。


    “我是想与你合作的,只不过不是这次。”


    看着镜头里衣衫褴褛的晋楚,苏丹娜笑容收敛,“这一次已经被你舍弃了吗?”


    苏丹娜知道晋楚所说的“这次”是什么意思。


    “在这次的开始,我看见了一个人。”


    晋楚复制出一套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虽然不明显,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所以直到看见她,我才想起来一些我忘记的事情。”


    “不是我舍弃了这次,而是我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为了‘下次’。”


    抚平衣领上的褶皱,三枚铃铛悠悠然地回归晋楚身边,缓慢地环绕,清脆的声响能够抚慰晋楚的情绪,“接下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也会得到我想要的,那些我想让你看到的,等你看完后……”


    “下次,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合作吧。”


    没有一丝预兆,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刚刚传到苏丹娜耳边,画面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


    这场毁天灭地的爆炸,不仅吵醒了酣眠的民众,也让亮如白昼的光影传到了帝都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场战役,也是一个信号。


    一个通知所有人开始行动的信号。


    “嘀”“嘀嘀”“嘀嘀”……


    接二连三的信息被个人ID接收,有人认为是骚扰短信不加理会,有人在看到开头血腥暴力的画面后立马删除,也有人因为好奇看了下去。


    论坛、游戏、私人账号,同类型的消息如同病毒般繁衍、轰炸,任凭政府在第一时间发现,却如何都删不完。


    “这是什么?”有人在群里询问突然出现的视频是什么。


    论坛首页常驻的几条红字帖子被莫名其妙出现的新文章踢了下去。


    游戏页面突然闪退,被切换到另一个视频下面。


    “这不是之前因倒卖军方武器被取消候选人资格的文舍吗?”


    “视频里再说什么?什么火石什么异能?”


    “等等等等我怎么没理解,不是双黑才会变成怪物吗,我看视频里这人是金色头发啊??”


    “好恶心,这……这是电影桥段还是……”


    “变成这样是因为军方的实验……?”


    “怎么可能,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被骇客攻击了?!”


    远在沙漠的星月塔人心躁动,控制室内的班舒急得一抓一把头发,“再打!我说再打!!手上不要停,直到联络上为止!”


    “大人,查不到源头,也,也……删不完。”


    “废物,废物!”班舒一脚踹在汇报警员的腰上,一把抢过操纵台,“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手已经抖到无法摁在准确的键位上,班舒的呼吸有些不畅,大颗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班舒大人,联系上了,”警员欲言又止。


    “说啊,你要急死我啊!!”


    “亚伦大人正在度假,让我们找艾德大人,艾德大人说先联系安德鲁大人,安德鲁大人的个人空间封锁了,消息无法传达,我就去找了阿谢尔大人,大人……大人说需要先开个会*……”


    班舒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伸手扶住桌子,“中央那边呢?”


    “已经在紧急布控了,所幸事先就已经撤出了重要设备,人员安排也如之前一样,所以除了围剿的异能者,各部门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只是……”


    “只是代表着政府权威的大楼被夷为平地,舆论方面对我们相当不利,民心不稳的时候又有这些视频。”


    “班舒大人!”


    “又怎么了?!”面对拿着资料赶来的士兵,现在的班舒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地下的切片突然躁动,呈现了相当程度的攻击性。”


    “切片”指的是从克拉肯身上切下的触手,触手脱离本体后依旧具备活性,如今长成了全新的个体,但是与本体之间有着独特的联系。


    也就是说,切片的暴走很大程度上代表那个栖息在闽良江底的怪物有同样的倾向。


    怎么会这么凑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着接连的忙音,班舒突然笑了,“管事的都不急,我个糟老头子上赶着有什么用,这些又不在我职责范围内,就这样随他们哈哈哈。”


    面对捧腹大笑的班舒,两个士兵面面相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如班舒所料,在切片暴走的同一时间,足有五十米高的克拉肯于江底发出刺透耳膜的尖利叫声。


    闽良江畔,陆三茕指挥运载车将成吨的液体倾倒入江,无色无味的药剂随着水流扩散开来。


    陆三茕看着光屏上的监控画面,又点开右上角一直在增多的未读讯息。


    “我的网络设置了加密,她居然都有办法入侵。”


    “出来了!”下属指着江面上出现的庞然大物,汹涌的浪花让岸边人顷刻湿了衣衫。


    陆三茕捂住耳麦,“所有人,立即撤离!”


    油门轰鸣,皮卡如离弦之箭蹿了出去,陆三茕抓着车顶的握把,看见岸边的房屋被硕大的触手砸成齑粉。


    不可名状的竖瞳数以千计,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幽蓝光。


    第155章 紫鼠


    苏丹娜垂眸站在房间中央,昏黑的光线下,围绕在侧的数台显示器播放着不同的画面。


    角落里,身着长款军装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斗,正在吞云吐雾。


    “已经是第二次了,苏丹娜,”屏幕里的少年外貌极尽华丽,五官精致身量和谐,完美到不像一个真实的人,“为杀死一个叛徒而已,居然搞到如今这步田地。”


    少年从空无一物的身侧取出一顶高沿帽,走动的三两步内,外形就发生了变化。


    旁边的屏幕里,即使成为数据也保持了自己人类时形态的安德鲁对格西安的言行举止嗤之以鼻,“真羡慕有些人活得这么没心没肺,眼界只到身前一尺。”


    不等格西安回呛,安德鲁所在的空间顶端就发生塌陷。


    纯白的屋顶像是被重物挤压,朝下鼓出水滴状的变形,破裂的刹那,电缆与弧光中,一个女人灰头土脸地爬起。


    “咳咳咳,”亚细亚挥开细小如粉尘的无数“1”和“0”,扯下肩头处的缆线,“你们有在这无事生非的时间,都能把病毒查杀三十回了。”


    亚细亚回头看苏丹娜,手上刚做了个开门的动作,人就已经从这个屏幕走到了另一个屏幕里,“苏丹娜,我一向看好你。”


    “不过要是能再少点优柔寡断就更好了”这句话亚细亚没有说出来。


    屏幕里游走着各样的人物,每次出现或许都是不同的外貌。


    苏丹娜从站在这里到会议开始后,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依旧没有进入正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眼前的领导一个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自己想说的,不管是否有用、是否该说、情况如何。


    因为只要茨缇亚还在运行,电流和信号仍在流淌,他们就拥有数据世界的绝对自由,享有生命的长度和所行的广度。


    拥有一切也意味着愉悦阈值不可避免地拔高,抛弃肉。身前往数据世界的领导者们,在面对国家灾难时第一反应不是警觉与解决,而是饶有兴味。


    苏丹娜无法判别,与以前性格别无二致,所行所想却截然不同的他们,到底还是不是“他们”。


    经历过无数次空有形式而无内容的会议,苏丹娜的情绪并无波澜。


    要说还有谁在乎今日的议题,恐怕只有角落里坐着的阿谢尔与刚刚出现的亚细亚。


    “行了,”亚细亚的身体出现些微乱码,但是很快恢复了正常,“新闻视频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


    入侵者的手段相当高明,饶是亚细亚亲自出手,也没有完全消除影响。视频里的内容相当劲爆炸裂,但也因为太过超越想象,在疯传的同时又惹人质疑。


    亚细亚进行了舆情引导,又让军方出面澄清,虽说有损颜面,但是利用政府大楼被爆破一事,将视频事件一同推给了恐怖组织。


    不论真假不管好坏,他们解决矛盾最常用的方式之一就是创造出一个更大的矛盾,用以转移视线。


    阿谢尔把烟灰往地板上一扣,嗓音低沉沙哑,“前往瑞普市侦查的人员已经返回,克拉肯的威胁程度在A级甚至更上。”


    沿岸的建筑已经被损毁殆尽,侦查员在江水中检测到了刺激性药物,克拉肯暴动的背后,显然有人为因素。


    “如今可调度的高阶异能者不多,如果不尽快解决克拉肯,后果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接下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也会得到我想要的,那些我想让你看到的,等你看完后……]


    [下次,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合作吧。]


    苏丹娜想到晋楚先前的言论,眸光一闪,抬头看向角落里的阿谢尔。


    接收到苏丹娜信号的阿谢尔缓缓开口道:“参谋长的‘黑棘’论杀伤力,在所有异能者里也算数一数二,顶尖的攻击加上顶尖的防御力,想必对上巨怪克拉肯,也不会落得下风。”


    “功成,则将功补过;失败,也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低沉的絮语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亚细亚神色古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又在周遭的议论声中闭上了嘴。


    在座都知道,参谋长埃斯波森虽然拥有顶级的防御力,但是最不擅长应对的类型之一便是肉。体强悍的对手。


    不过万事看相对,以埃斯波森其他数值为标准,近身作战确实是他的弱项,但以其他人为参考,在‘黑棘’变幻莫测的攻防下,没有几个人敢轻言击败埃斯波森。


    即使是由鹰派一手培育出来,又在后来脱离掌控的巨怪克拉肯。


    在高层眼里,不听命令的克拉肯是心头大患,无法完全掌控的埃斯波森亦是。


    成败与否,高层都能接受,但两败俱伤,才是乐见其成的结果。


    听见决议被敲定的那一刻,苏丹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另一块石头横亘在了心头,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前车之鉴等道理,苏丹娜自然是懂的。


    她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如晋楚所言,也不仅仅如晋楚所言,而那些不如晋楚所言的内容,似乎更加印证了对方的话。


    有用的人很多,不缺苏丹娜一个。连普通士兵都要用芯片控制的高层,自然不会放任一个下等公民堂而皇之地占据要位。


    但是,偏巧苏丹娜是一个很会“拉拢”别人的人。


    塞恩有能之士很多,强大之人也不少,但是两者兼备且身处高位的却不多。所以塞恩的高层在苏丹娜眼里,多属于“弱者”。


    只要超过一半,在塞恩就属于“多数”,不管是百分之一对百分之九十九,还是百分之四十九点五对百分之五十点五。


    而“多数”,就代表“正确”。


    中枢室再次回归黑暗,苏丹娜在纯黑的空间里精准无误地摸上阿谢尔的脸颊,像是奖励听话的小狗一般,挠了挠对方的下巴。


    “听说在联邦,异能被称作‘天赋’,”苏丹娜双手合十,“感谢老天赋予的能力,想必……他们认为这是命运的馈赠吧。”


    对于晋楚的第二次围剿,让塞恩的异能者死伤严重。


    与第一次一心要救出裴邵的行动不同,第二次的晋楚则将全部重心放在了“杀戮”上。


    造成政府大楼的消失,废墟之下不可见底的深坑,不仅仅是因为爆破,还因为在一切即将被焚毁殆尽前,晋楚施展了大范围的无差别吞噬。


    如今晋楚身上的异能少说也有几百个,A级异能保守估计都超过两位数。


    那份强大,已经到达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苏丹娜眸色晦暗不明,“而晋楚,得到了最大的那份。”


    那份不知是礼物还是痛苦的“天赋”。


    ……


    随着吞噬的东西越多,晋楚的梦境、记忆、思维也越发纷杂,渐渐的,也就理解了楚穗年改造弗林特与她的同时,也给自己埋下思想枷锁的原因。


    “A级十七个,B级九十八个,C级四百四十四个,D级九百二十一个,总计一千四百八十个。”


    这些数字,在象征强大的同时,也在无时无刻提醒晋楚,自己的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


    “强化系、持续系、元素系、控制系,”晋楚梳理着自己拥有的异能种类,“容纳活物的空间系有了。”


    塞恩对异能的划分并不精细,有些地方还漏洞百出,明明比Z国早研究将近二十年,却只在数量方面加大力度。


    强大的代价,是无休止的痛苦,晋楚从痛苦和利用中诞生,忍耐是常事,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不想……


    痛苦无法习惯,痛苦没有尽头,痛苦之后,只有更痛苦。


    “屏蔽痛觉的异能也有了,”想到自己现在所有的异能还不到当初楚穗年的一半,痛苦已然无法忍受,晋楚苦笑一声。


    当初在医院顶楼的观察窗前,裴邵推着轮椅上的她,两人静静看着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管子的楚穗年。


    借由昏暗的走廊,透明的玻璃成了反光的镜子,那一根根管子隐约印在镜面上,像是铸就了一座鸟笼,将里外的人都束缚在枷锁中。


    楚穗年总说自己是个“正常且普通”的人,至少在这个不缺乏疯子与天才的研究所内,她的脆弱显而易见。


    如果没有塞恩没有觉醒天赋,那么楚穗年就能安然无恙地过完普通的一生。


    在晋楚眼里,楚穗年的一切都并不“普通”。


    “如果是一个,我其实并不愿意,如果是十个,我会犹豫犹豫,如果是一百个,我可能就无法理直气壮地拒绝,如果是一千个我想我会愿意,但仍旧舍不下母亲与好友。”


    “但是,是万万个,好大的数字,大到……我觉得我都不值得老天爷选中。”


    楚穗年曾在黑暗中,如此呢喃着。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被誉为七宗罪,但在晋楚看来,这些都是人类的本能,抑制他们才非人之常情。


    本能难违,所以谦逊难得、欣赏纯粹、平和可贵、勤奋筛人、舍得常言、节制有道、清心需求。


    楚穗年会痛会怕会权衡利弊会计较得失,她普通又平凡,但最终,依旧选择了“她”与“其他人”中的后者。


    不是因为预言才别无选择,毕竟,预言里全然不知一切的楚穗年,仍是如此选择。


    那面反光的玻璃清晰无比地映照出楚穗年的无私与晋楚的自私,上面是晋楚的内心。


    是那个雪地里,晋楚一览无遗的私心。


    裴邵是个很极致的人,情绪凸显、是非分明、爱恨全心,有着在爱里长大才特有的坦然直率和不同于晋楚的强大内核。


    以至于别扭如晋楚,都不曾怀疑过裴邵的真心。


    回忆里的自己在玻璃前比划着双手,晋楚知道那是在干什么——缆线一根一根,宛如鸟笼的栏杆。


    “不要飞走,我的金丝雀。”


    第156章 黄粱


    巷前饭馆传出丝丝缕缕炒菜饭香,搭配着木箱中漏出的劣质红酒味,给人一种安心且闲适的感觉。


    随着夕阳西下,巷内的光线也在缓慢的移动,最后落在了木箱角落蜷卧的人身上。


    似是身陷噩梦,即使眼帘上的光线不强,也将梦中人蓦然拽出梦境。


    闻莘以手扶额,黑发缠绕指间,不住轻喘。


    细微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闻莘侧目,神色恹恹的靠在墙上,将一只脚垂下木箱,不时摇晃一下。


    男人步速不快,走的从容淡定,有种长期身处高位养成的贵气,但是衣着配饰廉价,所做的事情也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气质,这种刻意又自然的感觉,隐隐让闻莘好奇。


    梁知惬驻步,由于闻莘所坐的木箱垒的很高,他需要仰头去看:“要求完成了吗?”


    闻莘摸过手边的文件夹,朝梁知惬扔了过去,“西北边境的攻防战略图。”


    梁知惬打开大致浏览了一番,点了点头,朝闻莘伸出手,“欢迎你加入‘狩唁组’。”


    闻莘盯着梁知惬片刻,忽而笑了。


    这一笑便将闻莘身上方才不明显的蓬勃朝气带了出来,梁知惬此刻才注意到,眼前的人过于年轻,比起青年,甚至用青少年更合适一些。


    闻莘撑在箱子边缘探下身子,没有回握,反而轻轻拍了一下梁知惬的手掌。


    真是少年人的做法,梁知惬心想。


    “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闻莘打了个哈欠,刚睡醒倦意还未消,“饿了。”


    “我之前已经说过,这是加入条件,”似乎是随意的态度引起了梁知惬的担心,对方又提醒了一遍,“在异能遍布的中央潜伏,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善意的提醒,作为首领主动前来的诚意,闻莘都能看到,盯着梁知惬乌黑的发丝和深褐色的瞳孔,闻莘点头答了一个字:“好。”


    梁知惬走后,说着饿了的闻莘却半天没有动作,呆愣愣地盘坐在木箱之上。


    饿是真的,困倦的反应也不是装的,各种药物反应下,闻莘即使是在等待接头这种危险情境下,都会无法控制地陷入浅眠。


    浅眠也多梦,多梦且噩梦,噩梦……却是真。


    将视线投向墙角的碎玻璃,模糊的镜面里映照出的闻莘晦暗的神情,发丝和瞳色皆是纯黑,昭示着那格格不入的异邦人身份。


    沾满污垢与水渍的碎玻璃不得清晰,上面那张脸不是以前的闻莘,也不是现在的。


    箱上的少女,手腕像是能够轻易扭断的枝条,孱弱的身躯和惨白的脸庞都能看出女孩年龄不到二十。


    这副模样,像一个人。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闻莘在佩戴光学点阵迷彩前设定了这个外貌。


    全身转换样貌的感受并不好,她感觉自己像件物品,硬生生塞进不匹配的容器里,用力摆脱也挣不来几平方米的喘息之地。


    梦境里的场景与眼前的现实重叠,闻莘恍惚间看到镜中自己破旧的上衣胸前出现一个大洞,沾染着血迹。


    耳边的幻听恰似阵阵咳嗽,像是出一声截一段的喘息,更像是压在嗓底的质问、痛呼、不可置信。


    梦里的她,指尖勾着银白的丝线,一圈一圈缠上少女白皙的脖颈,将那在皮肤上即将跃龙门般高高扬起尾巴的锦鲤围堵在下。


    波涛不再湛蓝,赤色淹没了所有纹样。


    无数冰凉的手掌攀上她的皮肤,熟悉的声音在空间里一遍一遍地回荡,那是她的名字。


    “我不是我不是,”她只能一味否认。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对方就是在叫她的名字,确定以及肯定。


    “为什么??”水面的自己脸上覆盖鳞片,头发冰蓝色,耳朵似鱼鳍,一副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随着一拳砸下,画面扭曲、涟漪层层,“为什么你能认出我来?”


    “你就是你,永远都是你。”


    梦境的最后,闻莘听不出这句话是温柔的轻喃还是跗骨的折磨。


    从巷口拐出,闻莘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身子踉跄了一下。


    对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闻莘抬头看向对方,相貌普通,看着便是敦厚老实之人。


    琥珀色的眸子含着笑意,清澈澄明,却也夹杂着焦躁,不知所起,闻莘轻声回道:“没事。”


    与对方擦肩而过后,闻莘将被对方顺走的怀表取回,又从袖中滑下一个黑色钱包,边缘已经破损,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了。


    随意打开翻了翻,将其中一叠钞票抽出揣进兜里,瞥了眼放在钱包中的相片,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场景,普通但温馨,左上的正是方才撞到她的男人。


    闻莘将钱包合上,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双手枕在脑后,闻莘喃喃道:“杂粮面、面包、烧烤……吃什么呢?”


    感觉到从暗处投来的视线,闻莘眯眼感受了一下,三处,东西南各有一个人在监视她,而她刚从北面过来。


    手指虚空点着,闻莘心里唱着“挑兵挑将,骑马打仗”,嘴上说道:“吃面吧。”


    随即视线朝其中一处投去。


    暗处的人瞬间炸毛,豁然转身朝着反方向狂奔。


    散客不明白为什么目标会来追自己,他的距离是几人中最远的,虽说隐匿技术没有其他两位前辈好,但也不会这么轻易被发现啊。


    在闻莘开始追击后,另外两位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跟上,企图绕小道形成包夹之势。


    在暗处的人显露身影后,闻莘便一眨不眨地紧盯对方,脑袋上方的文字随着时间延长开始扩写。


    闻莘的能力不仅仅是识别身份那么简单,随着注视时间加长,信息会逐渐完善,除开人,对物也能有相近的效果。


    [跟踪者巴巴托夫]


    [实力估算38身上佩戴G778型手枪/卞氏弯刀/三枚手榴弹-跟踪者巴巴托夫]


    [被南方集团雇佣监视调查梁知惬近况的无籍散客-实力估算38身上佩戴G778型手枪/卞氏弯刀/三枚手榴弹-跟踪者巴巴托夫]


    [身负巨额债款无房无车有一妻二女-被南方集团雇佣监视调查梁知惬近况的无籍散客-实力估算38身上佩戴G778型手枪/卞氏弯刀/三枚手榴弹-跟踪者巴巴托夫]


    在看见对方的第四段加注定语后,闻莘转移了视线,在快速确定完自身位置和周围建筑后,于拐弯处骤然转换方向。


    南方集团是与狩唁组类似的地下组织,既然这几人的任务是监视调查梁知惬的近况,那么盯上她实属偶然,并非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是政府派来的监视人员,闻莘完全没有必要杀人灭口。


    刚逃脱包围圈,陬月便发来了传讯,“我到了闻莘。”


    三不管地带虽说没有天眼系统,但也不能说全然安全,闻莘移动到鲜有人烟的地方,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头陬月继续道:“当初第三研究所被炸会后并没有搬离原址,反而实在其上建立了一间娱乐会所掩人耳目,研究所就在地下。”


    “都在那吗?”闻莘暗指被塞恩抓去的双黑。


    “是,”陬月嗓子有点哑,“原本不在,但是最近各方战事吃紧,消耗……消耗特别大,已经没剩几人了,所以都安置在一处管理了。”


    闻莘咬牙,“还剩多少?”


    “不到……三百人。”


    身形都忍不住晃了晃,闻莘最初得到的资料里,记录在案的人数可是有三万,“我现在就过去。”


    “东南角灌木丛,第三四路灯中间。”


    “我尽快,”闻莘挂断通讯。


    闻莘和梁知惬约定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借由陬月的空间异能潜入,确认研究所的内部构造,双黑的关押位置,再与外部人员里应外合,制造混乱,创造突袭机会。


    看着自己矫健的身姿,闻莘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感谢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所有非人的折磨与训练带来的东西,在换了个使用方式后,让闻莘无比畅快。


    在监控摄像头还在尽职尽责地扫描所在范围时,注视屏幕的管理员被刺耳的“嘀嘀”声惊到,匆忙挂上耳麦。


    “有人入侵研究所!”开头就是晴天霹雳。


    管理员:“什么?!B级异能者布什维尔呢?”


    “死……死了。”


    “怎么,”最后一个“会”字还没出口,管理员就感受到一抹冰凉的温度缠上了喉管。


    那边还在滔滔不绝,“没有入侵痕迹,对面应该有空间系异能者,监控里有没有异常?喂?有没有异常?”


    擦开上面的血迹,闻莘将耳麦挂在自己的右耳,笑着回应道:“监控没有异常。”


    短暂的沉默后,这头却传来来了陌生的声音,指挥官惊恐地站起,捧着ID大喊道:“你到底是谁?!”


    “你以为会是谁?”闻莘推开皮椅上的尸体,自己坐了上去,看着其中一幕监控里霍然站起的男人,闻莘悠悠道,“在负二B1。”


    指挥官后背发凉,那个指向他所在房间的数字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念出口的刹那,就能感觉到死神降临的氛围。


    空间系,这个前不久才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让他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


    “嗨——”


    本该只有自己的房间里出现了第二个人的声音,指挥官掌心的辉光骤然炸开,即使余光瞟见人影,他依旧毫不恋战地夺门而出。


    他的能力不是强攻类,与人一对一作战并不占优势。


    踏出房门,眼前的一切突然变黑了,本该连接走廊的大门,末端展现的却是混黑。


    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混黑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黑。


    陬月揉着眼角,半眯半睁地看着被什么东西一劈两半,一半消失无踪,一半和在血浆里的指挥官残骸,静悄悄地关上了门。


    第157章 蒸栗


    最近的帝都好不安生,接连的恐袭与爆破让人难以安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氛围笼罩全城。


    再一次的爆炸声响起时,比起初时单纯的恐惧,民众心里还多了一丝烦躁。


    崩裂的砖石从高处砸下,高级会所的大门外,只余零星几人,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内空空荡荡。


    梁知惬叼着烟,站在装甲车的旁侧,狩唁组的武装人员早已在研究所内部发来信号的当下便开始了行动。


    如今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界限分割,研究所内部的局势被大致控制,研究人员逃不出来,外面的警卫迫于他们手里的人质不敢轻易进攻。


    包围圈外,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内,闻莘从被人拆解残缺只余框架的方形木架内闪出,连带着匆忙搀扶的陬月。


    “咳咳咳,”闻莘腹部被人一剑捅穿,武器还在伤口里没有拔出。


    倚着土墙急喘,血沫从嘴角溢出,闻莘知道自己内脏出血,冒然拔剑可能会在短期内失血休克。


    “我没力气了,你帮我拔出来,”闻莘双手虚拢在伤口两侧,准备在陬月拔出长剑的刹那进行“治愈”。


    陬月将卷起的干净手帕塞进闻莘嘴里,干脆利落地握上剑柄。


    虽然基因融合让闻莘的肉。体强度在短期内大涨,半年的高强度训练也让其脱胎换骨,但闻莘的实力终究不能跟陬月这些年复一年训练的专业人士相提并论,受伤在所难免。


    “你之前不是说讨厌别人给你起的外号么,后来呢?”陬月企图用这个话题转移闻莘的注意力。


    “瘟神瘟神,”闻莘嘴里重复着,“我现在倒是觉得他们叫得没错。”


    陬月心尖一痛,恨不得把自己缺根弦的脑子回炉重造,生硬地转移道:“那晋楚裴邵他俩没有外号吗?”


    少年时总是幼稚的,特殊的称号有时夹杂着恶意,有时又是亲密的象征,有时与个人形象截然相反,有时又无比契合。


    “有,他俩都有,”闻莘眼神恍惚,似被回忆拉到过去,“裴邵是狮子,谁都不服,一张嘴跟淬了毒似的,逢人就怼,但安静站在一旁时又让人有安全感。晋楚则是兔子,柔柔和和的,说出来的话总让人高兴,但有一条看不见的底线,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遵守着。”


    陬月趁机手下使劲。


    “唔,”血肉如同丝线缠绕住长剑,闻莘似乎能感觉到刀刃脱离时一寸寸割开筋肉,胸腔食道中的温热气息开始翻腾。


    安静的小巷子里,“治愈”的白光是唯一的光源。


    政府在最初的试验中发现,闻莘的“治愈”只作用于伤口,并没有铲除病灶的功能,虽说能肉白骨,也无法生死人、逆时运,但只要有一口气,就算是致命的外伤也能很快恢复。


    对于没有“自愈”能力的人来说,这无异保命利器,不过后来高层并未频繁利用闻莘这个异能,只在重要官员有需时下令。


    因为这份独一无二的异能,并不能无限使用。


    简单来说,闻莘的异能是用自己的寿数去换取伤口的愈合,用得越多,闻莘死得越快。


    “真好笑,”在疼痛中都舍不得打断的回忆仍在继续,闻莘痛得呲牙咧嘴却还是溢出两声轻浅的笑,“谁能想到狮子反而被兔子拿捏得死死的。”


    将沾满血迹的长剑传送至事先安排好的位置隐藏起来,两人更换外貌与衣衫,陬月拉着缓过神的闻莘空间移转回了植物园。


    陬月的空间移转需要媒介,凡是封闭的四边形,不论材质都可以做到。


    除了这个空间系能力,陬月还有一个异能,即控制催生植物,虽然能力范围没有纯粹的元素异能者广,但也算强力得心,也因为这个异能,陬月惯常会使用木制框架辅助空间系异能。


    脚下踏实,葳蕤的繁花带来香气,闻莘烦躁的情绪有所回转。


    陬月刚准备搀扶着闻莘坐到植物园中央的长椅上,突然神色一变,对着拐角植物后厉声喝道:“谁?!”


    闻莘第一时间将手搭在后腰的手枪上,准备杀人灭口。


    虽说无法全方位控制植物,但是植物园里的草木皆是由陬月一手催生,所以有人触碰靠近陬月都会有所感应,这也是俩人习惯在此交谈的原因。


    陬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样,说明来人是于陬月不在的时间段到来直到刚才,以对方所处的地方来看,必然察觉了两人的鬼祟行为。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植物后走出,闻莘指尖一颤,“莫尔蒙。”


    莫尔蒙常年执行高危任务,在异能等级不高的情况下跻身队长,足以说明对方在格斗等方面的出色程度,绝不是速成的闻莘可以击败的对象。


    因为能力的特殊性,陬月也无法杀死对方,被莫尔蒙逃掉的可能性很大。


    “你怎么过来了,”闻莘眼睛侧移,准备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糊弄对方。


    莫尔蒙一言不发地走过来,闻莘身体紧绷,“刚才我和陬月……”


    “我知道,”莫尔蒙平静地打断,抬手伸向闻莘的脸颊。


    闻莘一把捏住陬月微动的胳膊,防止其乱来,神色平静地看着莫尔蒙的动作,“你知道什么啊?”


    莫尔蒙的指尖轻轻擦过闻莘下颌线的阴影处,那是一抹两人先前在夜色中都没能察觉的血点。


    血点在第一下被晕开,在第二下时被抹掉。


    粗磨的质感接触肌肤,现场落针可闻。


    在看到莫尔蒙指尖的血迹后,闻莘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我……”


    “我说我知道,”莫尔蒙再次打断闻莘的解释,不在意地收回手指。


    在手臂即将垂下时,闻莘突然抓住莫尔蒙的手腕,“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十三号大街新开的那家餐馆么,我们哪天一起去吃吧。”


    莫尔蒙刻意避开闻莘的视线,但还是柔和地应道:“好,等你哪天想吃,我们就去。”


    “我来是想给你说,”莫尔蒙轻轻用力,从闻莘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腕,说是“抽”,其实对方在他有所动作的那刻就放开了他的手腕,“第三研究所发生了恐袭,高层派遣了‘璨金小队’前去救援,我给你申请了特别随队医疗许可,现在就集合。”


    第三研究所里关押着帝都目前残余的所有双黑,这个消息还是闻莘从莫尔蒙这里得到的。


    所以在听到莫尔蒙为她申请的这个随队资格后,闻莘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有些东西好像不用点明,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好,”闻莘像往常一样笑着应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陬月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在即将拐弯处,看见闻莘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循着光屏上指定的集合点,在走到无人处时,有点明白又没有全然明*白的陬月开口问道:“莫尔蒙那边没有问题吧?”


    闻莘摇头,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反倒谈着完全无关的内容,“一个好不彻底、坏不极致的人,总是容易动摇的。但是,大多数人不都这样么。”


    陬月不知道闻莘在说自己还是莫尔蒙,尴尬地夸奖道:“你刚才装得真厉害。”似乎是觉得这个“装”字不好听,又画蛇添足地加了句,“看起来很真心呢。”


    话毕,陬月就看见闻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几分,赶忙找解,“我的意思是,不怎么真心,额,一点真心都没有……”


    就在陬月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时,闻莘开口了,“有,但不是全部。”


    “真,”刚出声,陬月就紧急刹车,把“真心吗”这个问句吞回腹中,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第一次觉得并行的路途这么漫长,陬月有些无法忍受安静的低气压,特意选了个轻松开心的话题提起,“既然晋楚来这边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去了。”


    “回去?”闻莘话尾上挑,嘲弄的语气让陬月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闻莘不确定。


    在丝线割开脖颈前,晋楚的动作有细微地停顿,就这一刹,让恢复记忆后的闻莘再也无法安眠,夜夜辗转反侧。


    以晋楚的实力与果决,没有道理,闻莘想不到任何除了“对方认出自己从而手下留情”以外的答案。


    但是每每注视着镜中面目全非的自己,她又一遍一遍自我安慰,没有人能认出她。


    连她自己都不认识镜子里的人。


    她不想,甚至不敢那么想,她如今宁愿晋楚永远都认不出她。


    就让她死在这边吧,作为一个与“闻莘”毫无关系的帝国走狗死在这边吧。


    “我杀过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闻莘看着自己布满血茧的手掌,“乱世的英雄,在和平时代就只是刽子手,做点好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闻莘自问自答:“不能。”


    “闻莘……”


    “就送到这里吧,”闻莘停下脚步,微笑着看向陬月,“在植物园等我回来。”


    明明平常都会在目的地再分别,但这次陬月不敢多说什么,站在原地看着闻莘渐行渐远。


    集合地人们三两成群,有人眼神鄙夷,有人意不外露,经验老道的队长们上前打招呼。


    闻莘象征性回握,右手却在看到树下的身影后下意识用力。


    A队队长德卡尔不解地收回手掌,顺着闻莘的视线望去,“哦,那是璨金小队的新成员,我来给你介绍,分别是乌雅·暮那舍、埃莉诺·温多林,泰勒·杜兰。”


    德卡尔转向三人组,视线重点放在乌雅身上,“这位是上头特派的随队治疗师,叫……”


    “离水!”尖锐的字眼盖住了德卡尔的声音,闻莘哑着嗓子将自己作为实验品时的代称说出来。


    虽然不解,但德卡尔没有拆台的习惯,在场也都是人精,无人会没事找事。


    闻莘看着头顶写着“晋楚”二字的乌雅,如同搁浅的游鱼般短促地呼吸,再次重复道:“我叫离水。”


    第158章 射干


    璨金小队三人成组,每组都有一位话事人,虽说明面上所有队长权能一致,但实际上从A到Z的排序,就是地位高低的暗喻。


    无关进入早晚,也不论个人实力高低,全组的业绩会让分组在下次考核时得到应得的排名。


    德卡尔似乎早已习惯,在到达现场后便安排了起来。


    所有队伍的后面,治疗与后勤人员在受到保护的安全地带。


    闻莘视线穿过人群,看着与自己记忆中外貌全然不同的晋楚。


    [晋楚][人造人][拥有一千七百五十五种异能][实力超越现有评级标准][肌肉疲劳、脑电波异常、心率过快][多种异能副作用造成身体、精神严重负荷][视觉几乎丧失,依靠异能视物][听力远在正常范围之下,依靠异能获取声音][持续细胞自毁中,脏器功能正在急速衰竭][周身能量波动极大,能量持续逸散][当事人开启了痛觉屏蔽,该异能只作用于实际疼痛,精神方面没有助益]


    闻莘忍不住皱眉,移开了视线。


    明明只要持续地注视,想要的答案总会出现,但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的信息跳出来,在不敢看之前,闻莘就不忍看了。


    她并不了解……


    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信息不过只在皮毛,闻莘知道晋楚每一步都不会简单,但是那些或光鲜或凄惨的画面和转述,远没有头顶上接连跳出的文字来得直观。


    受了伤很快就能恢复,几乎所有情况都表现得游刃有余,超越绝大部分人的实力,闭口不谈的痛苦与艰难。


    很容易就会让人忽略,忘记了她不是感觉不到疼痛。


    更重要的是,在过去无数个循环里,其实都没有晋楚这个人。


    她会是舒明、南枝、李珂、王婧……任何一个人,唯独不是她自己。没有人会因为她所做的事感谢她,因为,没有人知道她。


    前方的战场仍在继续,驻守在安全地带的闻莘却被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压得脖颈沉重,掌心的白光之下,士兵的伤口正在愈合。


    她此前一直安慰自己,她不算助纣为虐,因为作为卧底传递的信息,有时候会在前线和其他地方发挥更大的价值。


    更何况她没有帮着塞恩去屠戮自己的同胞,只是……只是施展了“治愈”。


    掌心的白光逐渐收束,施展异能让闻莘心口绞痛,伤势恢复的士兵甚至来不及道谢,就扛起武器,朝着火光聚拢的方向跑去。


    看着对方渐远的身影,闻莘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艰难呼吸。


    眼前的世界变得有些模糊,漫天飞舞的机甲让一切都变得有些魔幻。


    被敌方炮弹击中的攻防一体机甲重重砸到后勤部,掀起的尘沙几乎盖了闻莘一头,但仍旧没有让闻莘清醒。


    不知道为什么,闻莘觉得特别困,倦意来势汹汹,几乎让她的闭眼像是昏厥一样。


    等再次恢复意识时,没等睁开眼睛,就听见了旁边的争吵。


    “我不看这些,我只知道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合理分配才是应该。”


    虽然冷淡,但闻莘能听出来是晋楚,先前有听到过晋楚现在形貌的声音。


    “随队医师的任务就是……”争论的另一头是德卡尔。


    “啊,”晋楚不耐烦地拖长音,“在作为随队医师之前,你别忘了她是特编直属部队的人。”


    听到这,闻莘意识到两人在说关于她的事情,本来想睁开的眼睛又阖上了。


    闻莘沉思,其实晋楚说得不错,就算是A队队长德卡尔或是暮那舍家的乌雅,闻莘的异能也让她有我行我素的资本。


    在这边久了,虽说闻莘与以前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但在面对命令和任务时,仍会不由自主地回归学生思维。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没有这个资格?”


    “别说‘我们’,多冒昧啊,”晋楚态度着实一般,嘴里不知咬着什么“咔嚓咔嚓”直作响,“她愿意言听计从是她的事情,但掌握不好异能的使用分寸,还需要别人去救,就不单单是她的问题了。”


    “不过也好,”晋楚话锋一转,同时走向地上“昏迷”的闻莘,“她如今的身体状态也使用不了几次异能了,还不如把次数留给重要的人。”


    “比如我。”


    “乌雅!”德卡尔上前几步,想要阻拦。


    晋楚抱起闻莘,调整位置般颠了颠,在看见拦在身前的那只手后,上挑的眉眼沉了下去,“我记得你是丘吉斯家族的人吧。”


    德卡尔抬起的手不由下落:“……”


    “你很好,”晋楚悠悠道。


    接下来的行动无人阻拦,晋楚直接将闻莘抱到了自己驾驶的机甲舱内。


    晋楚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闻莘以前没有在晋楚身上闻到过的,有种烤制后的果壳醇香。


    晋楚抱得平稳,直到站在某个位置,才将她慢慢放下。


    闻莘不敢睁眼,前面错过了合适的时机,从觉得现在睁眼很奇怪。


    柔软轻薄的毯子盖到身上时,闻莘心里有些颤动。


    她……她不会认出自己了吧。


    结果下一刻,刀刃泛起的寒光短暂地投射在眼皮之上,诡异的氛围让闻莘汗毛倒立,她能感受到一股杀意。


    虽然没有触及,但悬在头顶的刀锋,冰凉的温度似乎以及到达。


    晋楚想杀了她。


    继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时一瞬间产生的无措和委屈之后,闻莘很快理解,晋楚可能没有认出她。


    出于对晋楚人品的信任,闻莘相信不论对方是恨她还是怨她,都不会伤害或是将她一个人扔在这边。


    如果没认出她,那么她就是一个拥有治愈能力,对这边能产生极大助益的敌人,尽快铲除才是应当。


    周围落针可闻,闻莘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指,让其不要去攥毯子。


    她刚刚与狩唁组牵上线,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帮助这边的双黑能让她的负罪感稍有减轻,另一方面是意识到不论埃斯伯森还是苏丹娜,这边的人都不可信。


    之前她将晋楚伪装的身份告诉苏丹娜,是因为苏丹娜向她保证过,会让晋楚安然逃离星月塔。


    若有可能,鸽派甚至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晋楚帮助。


    闻莘在得知晋楚安全离开星月塔的那一刻是真的相信苏丹娜会站在他们这一边,直到苏丹娜组织了围剿晋楚与裴邵的第一次行动。


    她不明白,不是已经说好了合作么,甚至那时鹰派的要员真的深陷刺杀风波中,但是苏丹娜连卸磨杀驴的“卸磨”都等不及。


    她可能第二次……伤害了晋楚。


    早在与德卡尔争论的时候,晋楚就将施加在闻莘身上,使人陷入昏睡的异能收回,对方会醒来,或早或晚罢了。


    晋楚确实想要杀了闻莘,想过。


    闻莘拥有识别身份的异能,不管本身意愿是什么,都有可能将自己现在伪装的身份信息泄露给苏丹娜。


    她可以放任闻莘因为异能使用过度而脏器衰竭,也可以在刚才机甲砸过去时不施加援手,也可以不增加风险与德卡尔等人争论,但身体行动总是快过大脑思考。


    看着闻莘恬静的睡颜,晋楚将握在手里的刀刃收回,将嘴里的咖啡豆彻底咬碎。


    咖啡豆绝不是适口的好零嘴,味道不仅苦残渣还划嗓子,但是在提神醒脑方面还算有点作用。


    “交涉失败了,”楚穗年的声音从晋楚耳麦里传出。


    楚穗年是让茨缇亚衍生出意识与能量体的原因和核心,但茨缇亚的组成成分众多,所以楚穗年所拥有的权限实际上相当有限。


    虽说无法全面涵盖,但也能一定程度上掩护帮助晋楚行动。


    比如先前:在晋楚出现在希贝尔身边前,街角的监控摄像头自然而然地转换方向,晋楚与希贝尔接头成功,前往瑞普市最近距离的上空,天眼蜻蜓也会移开一条监视空白道路。


    再比如现在:塞恩帝国的交涉人员与梁知惬在前线的谈判过程。


    两次交涉,两次失败。


    若不是提前强加了“思维枷锁”,楚穗年的意识早都泯灭在茫茫数据中了。


    楚穗年一直沉睡的意识在等待“关键词”,当时间与地点对上,出现在数据中枢的独特波长就会成为密钥,唤醒楚穗年。


    那个“密钥”就是晋楚。


    楚穗年忍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这一刻——当晋楚回到自己诞生的这片土地,就意味着长达二十年的预言,即将到达尾声。


    零散的预知片段一幕和一幕之间其实相差很远,楚穗年并不知道现在这一幕和下一幕之间还要多久,但是画面在一幅幅得到验证,剩下的,也没有几幅了。


    现在的楚穗年,已经不像前些年似的,一直纠结最后一幕象征的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了,她只想尽快往后。


    预知景色的落幕,也代表着不被知道不被定义的全新未来。


    “如你所想,在埃斯伯森被派往瑞普市之后没多久,苏丹娜也于夜色中悄然离开了帝都,”数据世界里,楚穗年飞快地寻找有用的信息。


    除了贫民窟、混乱区、私人领域之外,天眼系统遍布塞恩帝国全境,将一切纳入监视范围。


    “你为什么要特意去一趟?”楚穗年指的是晋楚去送希贝尔。


    目前为止,除了肉搏,埃斯波森的防护罩都没有被破除过,加上强攻型的A级异能黑棘,很少有人能在实战方面出其左右。


    苏丹娜此举,是担心克拉肯无法重创乃至杀死埃斯波森。


    “近距离传送能量的效果比较好,再加上我没有瑞普市的定位,以防万一,”晋楚在光幕上回复楚穗年。


    晋楚与苏丹娜一样,期待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59章 油葫芦


    招魂者可将自己的异能共享给魂魄,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希贝尔想要使用这份战力,便需要同等的能量支持。


    也就是说,虽然叫作共享,实际上是在让希贝尔拥有相同异能的情况下,将晋楚的实力分给她一部分。


    所以“招魂”从概念来看好像能拥有千军万马,实际上如果异能持有者能量不够多,再多的魂魄都是杂兵而已。


    更重要的是,晋楚想要埃斯波森身上的月桂之心。


    “痛觉屏蔽这个异能算是福祸相依,失去痛觉会让感官敏锐度下降,闪避的意识、伤势的判断,都会有所缺失。”


    “我知道,”晋楚承认,但是她别无他法。


    因为晋楚对自己的思维空间进行了深度全方位的防护,楚穗年设定的想要绕开精神壁垒潜入晋楚深层意识的固定程序一开头就吃了个闭门羹,无奈之下才用削弱的方式,洞开了晋楚的内景。


    肉·体的疼痛尚可忍耐,精神上地磋磨无法忽视,只是晋楚没想到,“痛觉屏蔽”也无法缓解精神压力,但是现在能减轻一点也好。


    多线并行的晋楚已经疲倦到极点,嘴上仍在习惯性地减轻程度,“适度放松有助于恢复状态。”


    说着放松,晋楚却一刻不停,坐回驾驶座,将机甲的所有功能唤醒。


    目前,她至少还要装装样子。


    虽然偶有交手,但双方都没有彻底放开手脚,狩唁组担心后路被封、腹背受敌,帝国担心科研人员与实验材料。


    两次交涉,两次话不投机。


    塞恩帝国实际上不明白梁知惬此行的目的,因为此举相当于彻底与帝国撕破脸皮,这对于一个地下组织来说,无异于自断后路。


    另一边的阳莱也不明白,只是她不明白的不是梁知惬为什么要如此行动,而是不明白晋楚为什么要他们如此行动。


    “您既然说这次已经是被晋楚放弃的时间线,那为什么还要费劲地去救这些双黑呢?”为了不让自己的话有歧义,阳莱补充,“这次回溯,去往的时间应该是六月二号,现在救了不也是白救吗,难不成还有别的意义?”


    “先不管别的意义,我只知道,”梁知惬看着远处被困在一隅之地的研究人员,“人生总有意外。”


    “即使还有后悔药可吃,最好也不要荒废当下。”


    之前顶替“布莱尔·温多林”名讳的研究人员在站起的瞬间就头身分离,现下血迹已经流到了真正的布莱尔·温多林脚边。


    巡逻人员再三从眼前走过,布莱尔已经大致摸透了对方的人员布置和巡查时间。


    小心翼翼地移动位置,布莱尔捂着自己被流弹擦碰,还在流血的腹部,趁着监视人员不注意,开启了研究所角落的暗门。


    “站住!不然开枪了!”狩唁组成员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已经扣动了扳机。


    金属门快速闭合,子弹在上面留下了几个不明显的凹痕。


    布莱尔一刻不敢停,将手掌放在识别区域,淡绿的光芒扫过,机械声让人心安,“掌静脉识别成功,大门开启。”


    暗道四通八达,不同的方向去往不同的区域,作为第三研究所的管理人,布莱尔知道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途径分岔路口时,布莱尔停下了脚步,“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怕是也没什么好下场,至少,至少将那些实验材料带上。”说着,布莱尔朝着左边走去。


    地下的所有区域都是相互阻断的,这也是为什么狩唁组攻下后花了很长时间才将整体局势稳固下来,上面的谈判是拖延时间的把戏。


    与先前掌静脉的识别方式不同,布莱尔在输入了十四位密码后,将右眼对准了识别仪器。


    “嘀”地一声过后,撑着数据台的布莱尔还没站直身板,一道与机械音重叠在一起的男声就在耳边响起,“哦,在这啊。”


    银线从眼前一闪而过,在疼痛来袭前,飞溅的鲜血提前一步进入眼帘。


    金属门开启的声音、机械音认证成功的声音与布莱尔的惨叫声混合在一起,因为敌袭而一直闪烁在研究所里的红光衬得血迹都不甚鲜明。


    梁知惬将短肢从脚边踢开,走到布莱尔身边,他早都知道最开始应声的“布莱尔·温多林”是假的,所以才那般果断地杀了。


    “幸亏你这个‘真的’上道,没有白白浪费我们给你准备的破绽。”


    看着咒骂与惨叫的男人,梁知惬揉了揉耳朵,将一直叼在嘴里的雪茄拿在手上,吹出一口烟雾。


    白雾顷刻堵住了布莱尔的口腔,连同还在飙血的断臂也止了血,“所有的双黑都在这么,想好了再开口。”


    听腻了那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声音,梁知惬不想再感受。


    布莱尔:“我呸,*……##%¥!#%&&……&%……”


    “啧,”梁知惬扶额后退,给阳莱使了个眼色。


    阳莱双手比划着复杂的手势,随即并指轻点布莱尔的眉心,昳丽的色彩呈平面晕开波澜,布莱尔的双眼开始失去焦点,“是,全部都在这里了。”


    “隐身”与“吐真”,这也是为什么阳莱能够成为狩唁组与尾岩组的联络桥梁,以及调查暗使。


    天花板上的警报转动着,红光打圈重复来回,所有双黑被关押的房间都只有极少部分能见光亮。


    这里的双黑并不全都是蓝星的,也有一小部分是中庭的,虽说来处不一,但此刻都蜷缩在一处,彼此相贴。


    漼折迟缓地抬眸,双眼因为长久陷于黑暗而被红光刺激地涌现泪花。


    光芒与响动在这里并不是好事,更何况是这种伴随着警报鸣笛的红光。


    “姐姐,”躲在漼折身后的小女孩忍不住拉她的袖口。


    漼折轻拍手背予以安抚,“没事的。”


    许久都没有异常发生,就在漼折打算去玻璃门边察看情况时,所有牢房的大门全部弹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漼折撑着自己的膝头站起,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因为异能缘故,漼折在不动要塞攻陷那日被敌方围困,早在攻陷之前,塞恩就已经调查了所有异能者的能力。


    可替代、等级低的,全部不留活口,异能特殊有利用价值的则被镇压,统一带到了这边。


    逃掉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因为自身异能使用起来需要很强的自愿自主性和专业知识加持,漼折逃过了洗脑与控制,却没能躲过身体上的折磨。


    右小腿也因为粉碎性骨折,加上拖延治疗,下半辈子都无法正常走路了。


    走廊里,被警报遮盖的说话声在漼折走出牢房后变得明晰起来——


    “能储存活物的空间系异能确实少见,难怪你会一个人过来转移,虽说没有战斗力,依此做到管理层也属正常了。”


    “这人还有用,若是乖乖听话就先不杀了,之后喂给那位能‘吞噬’的,也算份礼物。”


    漼折站定在走廊中央,看着不远处两站一跪的三个人,其中一位黑发男人在看见她后微微一笑,但嘴里的话显然不是给她说的。


    梁知惬吸了一口雪茄,“告诉外面,也告诉那位,人都已经找到了,外面不用拖延时间了。”


    白雾袅袅婷婷,让梁知惬的眉眼多了丝变幻莫测的神秘,“一想到对方许诺给我的报酬,我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而在地面之上,原本迂回的作战部队都开始不约而同地撤回,冲在第一线的小组还来不及分析,手下的操作台就开始闪烁着失常的红光。


    “怎么回事?!”


    “这里是K小组,呼叫A队。”


    “操作台失灵,机甲无法控制。”


    “这里是G小队,敌人从设定位置撤离,计划是否继续?”


    泰勒摁下机甲应急程序仍然无果后,看向了视野范围内由埃莉诺操作的银白机甲。


    三人小组在作战时多呈倒三角站位,在通讯与监控失灵的情况下,泰勒看不到站在背后的乌雅。


    当余光里的参照物出现在偏后的位置时,泰勒意识到从刚才起就没有被操作的机甲实际上在向前平移。


    就在泰勒发现这点后,一枚螺丝钉从天而降,砸在机甲的防护罩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泰勒抬头,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合不拢嘴巴。


    枪支、刀剑、车辆、坦克,周围所有的金属物件都被漂浮在空中的圆球吸引而去,就连身下·体型庞大的机甲也颤动得越发厉害,仿佛马上就会离开地面。


    那个由金属组成的圆球体积越来越庞大,已经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


    下一刻,球体转化形态,延展出四肢,金属的巨人一脚踏上土地,震动宛如咆哮,席卷每一方地界。


    失去武器的士兵被一脚踩碎,轻而易举地成为肉泥,拥有异能的队员也很难在绝对的质量面前全身而退。


    机械世界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金属。


    当金属被剥离原位后,原本富丽堂皇的街道像是生锈发霉的旧玩具,整体透露着荒芜与破败。


    终于,泰勒感受到了重力失衡。


    巨大的机甲被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朝着金属巨人汇集。


    甚至来不及摁下座舱弹射按钮,宛如佛祖的五指山,金属巨人的掌心已至头顶,漆黑天幕般压在上方。


    在漫天飞舞的器械缝隙中,泰勒看见了站在会所楼顶的一抹黑影。


    看不清眉眼与身型,泰勒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团在挥舞双手,仿佛交响乐指挥,为这场风卷残云的战场献上高潮。


    第160章 卵色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耳边持续的争吵声将泰勒从睡梦中拉出。


    埃莉诺将能量消耗殆尽,已经从内部碎裂的綦汉那火石扔到队员面前,“所以你的意思是,对方所言非虚?”


    “我本来就没打算否认,”德卡尔抱膝坐在角落,“加入‘璨金’的第一步,本来就是得知真相。你要说这些是肮脏卑劣之事的话,没错,那我们就是行这见不得光之事的人。”


    “璨金、璨金,我真没想到,你们怎么敢这么欺骗,若是有得知真相无法接受的人呢?”


    德卡尔神色莫名地看了埃莉诺一眼,“你以为呢,温室里的花朵。”


    泰勒刚醒,完全不明就里,不知道埃莉诺和德卡尔在争论什么。


    周围光线昏暗,氛围奇特,在此之前觉醒的异能不知为何无法正常发挥作用。


    就在这时,埃莉诺注意到了醒来的泰勒,将一个显示器扔到泰勒面前,“你也看看。”


    这个显示器是梁知惬在得知两人是“璨金”的新成员后,“好心”放到他们身边的,里头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所有真相。


    “这……”泰勒一目十行,越往后看速度反而越慢。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埃莉诺抚着额头,“为什么曾祖父与祖父一个离职一个远调,为什么正值盛年的母亲会离开圆桌骑士,为什么母亲当初会那么跟我说……”


    当初狄安娜在得知埃莉诺的意愿是加入璨金小队后,露出颇为微妙的奇怪表情,并且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情,母亲尊重你,只不过……”


    “理想和现实总是不尽如一的,见你所见,想你所想,人生所做的每个选择,都要无愧于心才好。”


    “我们一家都是胆小鬼,你一直都是最有主见最勇敢的那个。‘不做’已经是我付出全部勇气的结果了,母亲没有做到,希望你能做到。”


    想明白的埃莉诺下意识将视线投向了在场跟她最亲近的那个人,而泰勒刚好看完抬起了头。


    两道视线撞在一起,泰勒却瑟缩了一下。


    方才海量的信息还没有消化完全,各种画面横冲直撞,她不明白埃莉诺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在注视到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睛时,却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她是了解埃莉诺的,但是她从来只是了解。


    “我……”泰勒嗓音沙哑。


    就像泰勒瞬间理解她的偏向,埃莉诺也明白对方这一句欲言又止代表什么,不敢置信却用充满希冀地叫着很久没用过的称呼,“姐姐。”


    泰勒想到了摇摇欲坠的隔断房;想到了伤痕累累的母亲;想到了从小听到大的各种污言秽语;想到了每一拳每一脚落在身上的感觉;想到了夜夜因饥饿胃部绞痛到干呕的自己。


    “……”泰勒恐慌到甚至不敢看埃莉诺的眼睛,却仍是轻轻摇了摇头,握住了腰间统一分配的长剑。


    埃莉诺脚步飘摇了一下,但是很快稳住。


    站在走廊尽头的梁知惬吐出烟雾,将平板递给他们后就没有离开。


    他知道璨金小队有所谓的入队仪式,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国家真相,但是几乎没有,至少他没见过真的退队的人。


    在“死亡”与“富贵”之间,很少有人会选择前者。


    这一间间牢房串联而成的走廊,被光亮分割成两边,白炽灯下是自由来去,两侧黑暗汇集的区域,曾经关押着无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双黑。


    如今情况颠倒,梁知惬用它们关押抓捕到的政府人员。


    长久地沉默后,埃莉诺喃喃道:“我们口味相似、喜好一致,无数小事堆叠起来,我以为我们‘不愧为姐妹’,但是每当分歧出现,我发现我们只能做‘朋友’,可吃喝可玩乐,不可同行。”


    察觉到泰勒那边有动静,低头的埃莉诺很害怕,往后退了几步,“但不是因为意见不服,只是我倔得很又任性,从来不能接受同行人不同心。”


    “其实,其实挺好的,”埃莉诺手足无措地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各有所求。”


    说完这句话的埃莉诺走到了角落,贴着墙壁坐下。


    角落里,胳膊触碰到埃莉诺肌肤的闻莘稍稍往旁边挪动,对方不仅体温冰凉,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之前与埃莉诺呛声的德卡尔轻哼一声,这场闹剧的结果与他所想,也与过去无数次的一样。


    闻莘听到了,但与德卡尔轻蔑嘲弄的意见不同,她看见了埃莉诺被碎发掩映的双眸。


    瞳光像是跳动的火焰,于冰川下静静燃烧,没有反抗,也不像认命。


    闻莘抬头,与远处的梁知惬目光对接,对方微不可察地点头。闻莘知道对方的意思是希望她不要暴露,目前局势仍有潜伏的价值。


    之后若是寻到机会,梁知惬应该会将她送回对面。


    随着室内安静,梁知惬也离开了暗道,在看见完成任务后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简秋水后,忍不住想要上前犯个贱。


    “怎么了秋水,干嘛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梁知惬憋着笑,企图把缩在黑色斗篷里的女人薅出来,同时将另一只手上展开的光幕凑到对方脸前,“抬头看看嘛,你刚才英姿飒爽的样子我可是特意找人录下来了”。


    沉闷地哀嚎从斗篷里溢出,任凭梁知惬如何使劲,简秋水都攥紧布料不松手。


    视频上,黑衣人双手同时起舞,录音蜂鸟接近后还能听见对方带着狂笑的独白:“让这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洗涤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秽!”


    因为房间空旷,慷慨激昂的台词结尾回音,从“罪恶与污秽”变成“恶与污秽”,最后则是“与污秽”“污秽”“秽”的三重奏。


    “啊——”缺少氧气的简秋水发出宛如行将就木*老者的气声,“别,别播放……”


    梁知惬哈哈大笑,“明明每次事后都尬到不敢见人,但是气氛一到你就憋不住呢,中二病语录又增加了,让我好好收藏起来。”


    “梁知惬!”除了第一个字还算有点气势外看,后两个字全盘崩塌,简秋水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讨饶似的拉了拉梁知惬的衣角,“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哥,你行行好,能不能删掉?”


    “好啦好啦,我见好就收,”梁知惬的语气缓和。


    就在简秋水以为“噩梦”即将过去之际,随着斗篷打开从缝隙漏进的空气外,还有被摁下播放键更加大声的视频语音。


    简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用斗篷盖住全身,直接翻下沙发,将自己挤在地板与沙发底盘之间。


    就在梁知惬第二次放大音量之时,手腕上的个人ID“噼啪”一声,流窜的电弧从已经变形的侧机溢出。


    “我靠简秋水,这ID是我新买的!你给我出来!”


    “我不,我就不,是你先的!”


    陆三茕、梁知惬、陆砦斗与简秋水是从垃圾街一同出来的伙伴,相识已久,当初也是他们一起建立了长岐会,感情自然深厚。


    晋楚进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幕,正在叫嚣的梁知惬,把自己缩在角落的简秋水,站在一旁笑容无奈的阳莱。


    这让才用冷水将手上血迹冲去,双手冰凉的晋楚忍不住柔下眉眼。


    梁知惬第一时间停下手头动作,神色自然地站起,整理了一下领口,“‘吞噬’完了吗?”


    晋楚默默点头,看着角落的黑团子肉眼可见地僵住,坐到了几人对面的椅子上。


    “尝尝?”梁知惬顺着桌面推过来几颗糖果,“我们小时候常吃,很解腻。”


    晋楚接过,看着包装上画的话梅,舌尖舔了一下上颚。


    自从可以从外界汲取能量后,晋楚已经想不起她有多长时间不曾吃过正常的饭菜了,为了节约时间,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行动。


    她爱吃,也嘴馋,后来就养成了时不时含颗糖在嘴里的习惯,时间久了,含糖也从解馋,变成了感受味觉退化到何种程度的测试。


    之前与裴邵在天台上吃的那颗糖,已经不怎么觉得甜了。


    虽然脑子里想得多,但晋楚手上的动作倒是很诚实。


    将剥开的硬糖放进嘴里,浓浓的话梅味散开,因为本身酸度很高,晋楚在尝到明显的味道后忍不住抿起嘴角。


    “布莱尔的储物空间不仅能存放活物,内部时间流速也比外界慢,大多数双黑都重伤在身,我便先让他们进去了,”因为含着话梅糖,晋楚的声音略有些囫囵。


    “嗯,你不用向我解释,我此行的任务不就是将这些双黑送到你手上么,”梁知惬撑着下巴,“三茕那边应该很快就会传来消息,既然这个任务也完成了,你应该……只剩一件事了吧。”


    梁知惬深褐色的双眸在收敛全部笑意后,宛如晶莹剔透的琥珀,在侧头的刹那,其内好似真的有昆虫在挣扎、在坚持。


    “是,如果成功,塞恩将全面陷入混乱,到时你们就可以吹响反攻的号角了。以及,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关在牢笼里那位长着耳鳍,头发冰蓝的姑娘其实是……”


    话音未落,晋楚突然站起,“抱歉”两字才落下,眼前的人就凭空消失了。


    阳莱一瞬间警觉,梁知惬却随意摆了摆手,“没有敌人入侵的痕迹,是她自己瞬移离开的。”


    “为什么?”


    看着身旁的两位女士,梁知惬将摸到的打火机重新放回兜里,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有气无力道:“牛马呗,操不完的心。”


    缩在一旁的黑色团子跟着附和了一句,“干不完的活。”


    阳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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