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丁香


    不是纯粹的黑色,像是光影和画面以极快的速度从身边掠过,异常的牵引力在将晋楚向前拽。


    出口的一点白光逐渐扩大,像块布一样盖过头顶,汽车的鸣笛与喧哗的风声灌入耳朵。


    晋楚睁开被强光刺激的双眼,高楼之下一派忙碌之景。


    大厦广告牌上的显示的时间与晋楚记忆中不符,大概晚了三天。


    当初与楚穗年、弗林特一同离开塞恩,来到蓝星的时间晋楚印象深刻,原因是首次开启的时空隧道就造成了一场区域强地震。


    应该不是回来的时间改变了,而是处于回忆编织空间下的意识体晋楚回来的晚于正主。


    “好独特的还原手段,”这场特别呈现在晋楚面前的回忆像是一场游戏,该有的剧情按部就班,作为玩家的晋楚也不完全囿于楚穗年的视角,越是沉浸其中自由程度越是增高,不论活动范围还是固定剧情。


    街角还堆着建材垃圾,有几处坍塌正在处理,地震发生过后,修复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现在这个时间线,楚穗年会在什么地方,晋楚不想也知道。


    自从24年之后,Z国地震频发,除却少数两三场之外,都是5级以下地震,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塞恩坐标实验的开始。


    每次定位和抓取,都会造成或多或少的影响。


    从落地点飘到一直生活的地址,馥郁的花香和车水马龙的街道让晋楚飞行速度减慢,贪婪地打量着一切。


    长条形的阳台一边连通客厅,一边连通主卧,从窗户望进去,能看见守在床边的楚穗年。


    楚穗年在预知中看到时钟花属发生意外,便在一直等待回到这边的那一天。


    在楚穗年失踪以前,楚母晋文绣就表现出了健忘、愣神等情况。本来以为只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在看到预知里的内容时,楚穗年才知道母亲日后会患上阿尔兹海默症。


    彼时的楚穗年不知作何感想,是庆幸母亲没有沉溺在女儿失踪的悲伤里多久,就忘记了至亲的存在,还是悲痛于无法帮助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十字路口迷茫站立的母亲。


    社区的人虽说有所安排,也时常回来看望晋文绣,但楚穗年仍旧难免心痛。


    “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从床铺上醒来的晋文绣第不知道多少次问出这个问题。


    楚穗年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继第一二次回答“妈,我是瑞瑞啊,我回来了”,得到的却是“瑞瑞是谁”以及“瑞瑞是我女儿的名字,对,我要去找我女儿”后,楚穗年便不敢轻易表明身份了。


    无端失踪多年,所有人都在劝解晋文绣死亡是唯一可能的答案,早放下才能早超脱。


    但在晋文绣这里,没有解脱,没有答案就永远不会放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瑞瑞,”晋文绣看着虚空,叫着楚穗年的小名。


    楚穗年则半跪在床边,将头枕在母亲的臂弯处。


    “怎么能放弃,”晋文绣时清醒时恍惚,像是在回答邻里街坊的质问,“要是被拐卖了怎么办,要是被困在什么地方遭受虐待怎么办?”


    “她一定在叫我。”


    “只有我不能放弃,她还在等我去救她,”说着说着,晋文绣越发激动,像往常一样掀起被子就要冲出去寻找。


    远房亲戚为晋文绣请了一名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但是也耐不住晋文绣白天黑夜不分时间地偷跑。


    甚至有一次在高架上找到了独自在夜间走了五个小时,步履蹒跚的晋文绣。


    阵阵花香弥漫在房间里,晋文绣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被楚穗年扶着坐回床榻。


    长期的精神强化让楚穗年不至于崩溃大哭,但此刻也泪眼婆娑。


    楚穗年虽然有精神类和记忆类的异能,但是无法理清阿尔兹海默症的病源也无法根治,将记忆输送依旧会二次遗忘。


    脑内构造何其精细,正常人楚穗年还好操作,但是面对异常情况的母亲反而束手束脚。


    在阳台从天而降那天,还没来得及惊讶的护工就被楚穗年掌心的流光摄住了心神,没有什么负面影响,楚穗年仅仅是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合理”。


    再次回到这边的楚穗年没有理所应当地做回自己,解除失踪,而是创建了一个仍叫楚穗年的新身份。


    并且为弗林特和晋楚都添加了社会身份。


    对于普通人难如登天的程序,对于如今拥有数种异能的楚穗年来说,无非是一次精神控制,一次认知暗示,或者是一次数据篡改。


    “情绪稳定下来了吗?”坐在客厅的弗林特看见楚穗年随手关上了主卧的门。


    楚穗年点头。


    “身份背景、社会关系、人际脉络已经全盘敲定,”身份证上荣获新名字的弗林特敲打着键盘,不过三日,有别于ID和塞恩电子产品的电脑就已经操作自如了,“那个……”


    “你让我来这边,是为了什么?”


    往日三个人的相处就很淡,在有事情时会说话在有需要时会聊天,不吵架没矛盾,也不怎么热烈没什么亲密感。


    像个稳定的三角形,好像谁也无法介入自成一个世界,又好像没什么感情谁都随时做好被抛弃的准备。


    楚穗年从兜里取出那日从时空隧道里跌出,掉到自己脚边的月桂之心碎片,扔到了弗林特怀里,“我需要你‘窃取’这个能力。”


    弗林特的“窃取”与火石项目中的抽取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说晋楚的复制是全盘拷贝,原主不会失去自己的异能,那弗林特的窃取就是将原主身上的异能择一完全拿走。


    被夺取的异能会重新化作一枚火石,因为抽取随机,即使是弗林特也不知道这枚火石蕴含着什么异能,一般都是依靠原主就自身情况进行排除后确定的。


    但是新火石的异能也不确定,因为吸收者不同,在细节呈现上还是有不小的差异,只是在大体走向上类似。


    就像楚穗年的预知,在楚穗年这种能量庞大的人身上可能有二十年时限,但是在其他人身上,一年都属罕见。


    而且预知的特性也可能不同,有可能是片面未来,会因“得知”而改变,亦或是会受到更强大的力量,比如“死亡回溯”这种时间系异能地改变。


    “虽说选择哪个是随机的,但是无所谓,所有的都抽出来就好。”


    弗林特惊讶,“窃取……谁的异能?”


    楚穗年沉声,“我的。”


    偷偷摸摸地隐藏情况,每日增加的数量是楚穗年除了回家之外最大的精神支柱,所以对于异能的数量,楚穗年记得很牢。


    “一共三千三百三十三个,你花多长时间能够全部抽取出来?”


    弗林特被这个意料之外的数字惊到,“三千多个异能?在一个人身上?”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晋楚,就算未来有所成长,也无法到达你如今的水平吧?”弗林特站起来,“你完全可以不赴死,自己去……”


    “我需要。”


    楚穗年看着弗林特,一字一句道:“她有我所没有的东西,而我,也有应该干的事情和必须去的地方。”


    “这三千多个异能,本就不该在一个人身上,强者不能只有一个,未来缺少哪个人、哪个环节都不行。”


    弗林特哑然,半晌后才道:“我现在最多一天抽取两个,但是随着熟练度升高,可能会有所增加。”


    “将这三千多个异能全部抽完,至少需要四年。”


    “四年啊,”时间再次与预知里的情节重合,楚穗年苦笑一声,又不禁松了口气,“足够了。”


    “那就从今天开始吧,”好好过了三天清闲日子,贪恋了久违的温暖与惬意,楚穗年怕时间再久,自己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毕竟弗林特的窃取挨在身上可一点不轻松。


    温润的紫光包裹在弗林特掌心,尽管忍受力已经大大加强,坐在沙发上的楚穗年还是忍不住皱眉。


    像是从皮肤中析出血液,串串点点的红色在空中汇集,凝成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宝石,从流动的液体逐渐成形,稳定的姿态喻示着火石的诞生。


    提纯火石实验的灵感雏形,也是奥罗拉教授在看见弗林特的异能,并对新形成的火石进行数据分析后想到并被敲定落实的。


    “你我都需要恢复一下,晚上再进行第二次吧。”


    楚穗年浑身像是被石碾压过,疼得龇牙咧嘴,闻言点了点头。


    身份的事情搞定,创办公司的初始资金和人员已经齐备后,异能就不是必需品了,“不得不感慨,异能真的很好用。”


    脱力的楚穗年躺倒在沙发上,将阻碍腿部伸直的障碍物踢了踢,“你往那边些。”


    在弗林特依言挪开后,楚穗年拉伸着四肢,喟叹一声,“要是能保留这些异能,我想了好些个赚钱的门路。”


    “门路?”弗林特不甚在意。


    以楚穗年现在的实力,武力灭国恐怕都不在话下,哪里还用想门路。


    只不过异能使用得越多,死得越快,所以除非必须,弗林特并不希望还没掌握“于外”的楚穗年过多依赖异能。


    “用‘万物消解’可以在不污染环境的情况下处理垃圾。”


    “‘空间转移’的话能够大量转移快递,还节省运输成本,成本一低定价更低,这不一家独大了嘿嘿。”


    “‘植物催生’什么的可以养养花花草草,顺便拯救濒危植物。”


    “能通灵的话,早些时候消失的技艺是不是能再次传承啊。”


    “仔细想想晋楚的复制也真的很好用,徒手搓大楼不说,只要能量足够,吞噬初始物件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这不是生产线么。”


    “可惜我的时间和能力不够,不然感觉能干的事情好多,”楚穗年笑着,“什么都很有趣的样子。”


    站在弗林特的视角,楚穗年的想法非常单纯,没有野心魄力思想全然正向,有着与所拥有的能力不成正比的满足感。


    很小,很小的愿景。


    让弗林特觉得可惜,又可贵。


    第132章 木槿


    “咳咳咳,”赤焰般的火石落在弗林特掌心,楚穗年捂着胸口艰难喘息。


    这些日子,弗林特除了每日两次的抽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拉赞助跑合作,加之采取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公司倒是蒸蒸日上。


    而楚穗年的身体却每况日下。


    剔除火石便是衰竭能量,楚穗年像是一个容量巨大的容器,内里在逐渐空洞。


    创办公司的原因和目的有很多:


    一是不论楚穗年还是晋楚,自从离开了塞恩的实验室,都需要庞大的金钱用以维持身体机能;


    二是火石会自然而然地吸引能够产生共鸣的人群,单颗火石并不一定引起单个人的单个异能地觉醒。


    虽然目前火石需要严加保管以防提前泄露,但是到时间后则需要一个正常正规的平台让火石能够展出或者流转到某些人手里;


    月桂之心不同于普通火石,共鸣人群非常罕见,塞恩目前没有发现任何一例,但是楚穗年在预知中看到了可能。


    惊鸿一瞥下楚穗年没有看清长相与时间,只能确定对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居住在安城区。


    三就是为了找到这个能够吸收月桂之心的男人。预知显示,他会在某一天光顾一家珠宝店,并在橱窗中挑中一红一蓝,由火石和月桂之心碎片设计打造而成的两样饰品;


    对于火石的某些特性,楚穗年感觉有些渗人。


    就比如这种“摆在那里等别人来买就能找到共鸣者”的方针,在塞恩是行不通的。


    在塞恩,不论将火石纯度提升到什么等级,都不会出现相合性百分之百的适配者,他们所谓的共鸣仪式,更像是找到一个最安全最可能的人去配合火石。


    而在Z国,一直保持开放甄选态度的火石却突然背道疾行。


    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能与火石的波长搭上些许,于是山珍海味尽收眼底的火石反而挑剔了起来,开始释放出让人排斥的信号,只有最为合适的人选会被不由自主地吸引。


    像是火石在挑选“最合适的人”。


    这种改变,让楚穗年觉得火石仿佛拥有生命和自主意识的生物,所谓共鸣觉醒不过是一场寄生。


    是回忆里这个片段让楚穗年与弗林特决定了企业的主体项目,打造出金碧辉煌的珠宝店,等待那位合适的人物踏进。


    而他因月桂之心觉醒的异能,也将在未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感觉你今天特别心不在焉,怎么了吗?”注意到楚穗年飘忽的眼神,弗林特问道。


    楚穗年眸色一暗,“没什么,你去忙你的吧。”


    知道对方不想说,弗林特便不强求,“那好。”


    弗林特走后,楚穗年挑拣着桌子上的开心果,一颗一颗剥开。


    专门搭在床铺上方的桌子摆满了吃食,特殊安置病房里只有楚穗年一个人一张病床,呼吸器、心率仪、血氧机等各种仪器堆得空间几乎无法下脚。


    短短半年,能量只出不进的身体就仿佛衰老了三十岁。


    而身体机能本就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小晋楚,脱离了塞恩的机能维持手段后,虚弱的状况也初现端倪。


    三日之前,根据预知的三两信息,楚穗年在应该的时间,借助“一问一答”这个能力找到了目标火石。


    当楚穗年面对着已经被剥离出体外的数块火石,问出“哪一块能够让晋楚觉醒‘死亡回溯’”时,暗黑中散发微弱红光的那块像是簇渺小的火焰,于狂风骤雨中艰难摇摆。


    伴随着黑色纹身,从出身起就获得的变形与复制是晋楚的初始异能,也是酒神之吻带来的异能。


    而死亡回溯,是后来才觉醒的。


    并非吞噬,也不来源于酒神之吻,“死亡回溯”是在楚穗年地安排下觉醒的。


    这也是楚穗年所说的,“晋楚有自己没有的”其中一项。同样的火石,楚穗年无法觉醒死亡回溯。


    说实话,在看到这一幕之前,晋楚都以为死亡回溯是酒神之吻衍生出来的异能。


    虽说记得弗林特曾经往自己体内埋过一枚火石,但当时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觉醒的感觉与异能信息都没有,以至于晋楚并没有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楚穗年的病房在顶楼,而小晋楚此刻就在楼下的普通病房。


    “比起慢慢走向自己的死期,原来还有更难受的事情啊,”微咸的果仁放进嘴里,再一点一点嚼碎。


    因时间缓慢流逝几乎要沉浸其中的晋楚闻言想起什么,猛地看向拜访在角落的日历。


    难怪,难怪楚穗年表现反常。


    原来就是今天,晋楚沉吟。


    除了知道死亡日期与死亡原因,对于晋文绣死亡的其他,晋楚一概不知。


    虽说只相处了半年的时间,但是心灵手巧会编竹条蚂蚱和蝴蝶的晋文绣,晋楚依旧记忆深刻。


    晋楚看着在病床上碎碎念的楚穗年,意识到对方已经在预知中看到晋文绣死亡的那一刻,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预知的未来是既定的事实,不可更改亦无法更改。


    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将在四年后死去的楚穗年,这会儿却坐立难安,缓解压力一般地往嘴里送着吃的。


    虽然鬓角斑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但是楚穗年的精气神并不像重病患者,如果去除周围的医疗器械,像个五六十岁但是精神抖擞的健康中老年人。


    握着花生壳的右手砸在桌子上,粉白色的光晕散开,一直“嘀嘀”作响的仪器突然安静,上下起伏的延伸红线戛然而止。


    楚穗年将身上的各种贴片取掉,够出床底的软底鞋穿上,下一刻,消失在了病房。


    待在原地的晋楚被一股拉力扯到了另一个地方,人头攒动的商业街上空,晋楚寻找着楚穗年的身影。


    所幸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还算显眼,晋楚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楚穗年。


    这种拉扯的感觉与当初楚穗年通过时空隧道,在离晋楚的距离超过一定限度之后,晋楚被强行扭转到楚穗年附近一样。


    弗林特忙于工作,楚穗年和晋楚常驻医院,独自在家的晋文绣无奈之下只能由护工照顾。


    从昨天起,楚穗年就打电话多次提醒护工,明天一定不要让晋文绣脱离视野。


    但是就在三分钟前,楚穗年通过镜像之术看见因为扑锅,护工只是一个没注意,就偷偷溜出了家门的晋文绣。


    在繁华街道的对岸看到晋文绣时,楚穗年预料之中又心脏生疼。


    阻止晋文绣的楚穗年被人流推向反方向,施展瞬移时突兀出现的大货车,刚到晋文绣原本所在的位置,对方却通过红绿灯,站在了路口的另一边。


    像是冥冥之中板正一切的命运,即使楚穗年施展了“好运加持”“又至当时”“擒龙控鹤”“左右调转”“念力”“定身”等等异能,剧情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当楚穗年强行拉住晋文绣,想将她带离这里的时候,心脏如冰锥刺入般剧痛。


    抓住的手腕被不明所以的晋文绣挥开,“你是谁啊,不要抓着我,我,我要去找我女儿。”


    呼吸不畅的楚穗年艰难地开口,哭腔已经溢出,“我就是啊,妈你看看我。”


    “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晋文绣满脸惶恐。


    “不要,别走,”楚穗年痛到半跪在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晋文绣捂着胸口哀鸣,“为什么啊为什么?!”


    楚穗年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前来,如果她不在这里,或许不会在几分钟之后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


    这个念头刚出来,楚穗年不由怔愣,为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恶心。


    “你没事吧?”路人见楚穗年脸色不佳又穿着病号服,不由上前询问。


    在晋文绣甩来楚穗年的手之后,心脏的疼痛渐缓,楚穗年开启“认知障碍”,路人甚至没有意识到一个大活人从视野里消失,便没事人一样继续前进。


    再开“明视”,周围所有的细节都铺陈在楚穗年眼前。


    楚穗年从没如此清晰地看到“命运”,一场由一引发的成串连锁反应。


    追逐打闹的学生推搡间即将跌出马路牙子,晋文绣下意识扶住,道谢的学生转身时撞到手拿皮球的小男孩。


    皮球从人行道滚到马路中央,付钱的家长没有注意,驾驶室里打盹的卡车司机在看见捡球的小男孩时已经为时过晚。


    看着径直蹿出去的晋文绣,楚穗年施展了“时间回溯”。


    与晋楚的死亡回溯不同,楚穗年的时间回溯仅仅能回到三分钟前。


    楚穗年抢先一步将打闹的学生拉到一旁,没有受到撞击的小男孩却兀自拍掉了皮球。


    楚穗年咬牙,再次回溯。


    不论是介入学生,还是引导家长注意孩子,亦或是直接拉住小男孩,甚至是二次阻止晋文绣的活动,事情的走向都没有改变。


    小男孩没有跑向马路,但是树上的小猫却被汽车鸣笛吓到跌下;引导司机提前减慢速度,强行变道的小轿车却正正好好迎上晋文绣;如果直接影响晋文绣,剧烈地疼痛便会让楚穗年生不如死。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回溯时间了,楚穗年的冷汗几乎打湿衣衫,鲜血从嘴角溢出,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抬手间,本该阻止大卡车行驶方向的念力突然失灵。


    “砰”的一声巨响,楚穗年跟着一起心肝发颤,在眼眸里充斥着飞溅鲜血的刹那,楚穗年拼着最后的力量释放“一分一秒”。


    已经没有力量施展回溯了,仅仅是将时间流速调慢,就已经让楚穗年几近昏厥。


    在所有运动缓慢到像是被暂停的空间里,楚穗年艰难地爬到晋文绣身边,将那个口鼻出血、头颅凹陷,还没有从空中摔到地上的女人揽进怀里。


    水光砸下,楚穗年哽咽着将晋文绣皱起的眉心抚平,“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认出我来吗,妈,我回来了,瑞瑞回来了。”


    空间开始不稳,楚穗年抱紧那瘦弱的身躯,在无声的哀嚎中慢慢松开。


    已经分不清心脏的疼痛是影响因果律被降下的惩罚,还是异能使用太多身体不堪重负,亦或是无法面对接下来离别的单纯痛心。


    时间重新流逝,再次覆上“认知障碍”的楚穗年被人群挤出,人山人海隔开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楚穗年喃喃道:“这就是命运吗?”


    被人群围住的中心,赤红积成一滩,意识混沌的晋文绣望向按理来说谁都看不见的楚穗年,布满黄斑的右手微微抬起。


    唯一高悬的食指像是过去的习惯,晋文绣总是喜欢轻轻点过楚穗年的额头,再说一句“真是个馋嘴的丫头”。


    楚穗年泣不成声,被周围感觉不到她的人群推得左右摇摆,撞得身形不稳。


    “命运让我在今天失去你,无可挽回的。”


    第133章 余白


    夜间微弱地震动让睡眠较浅的人惊醒。


    近来地震频发,很多人都在手机上设置了提前预警,突兀响起的倒计时像是催命符,吓得人几次都没有捞住床头柜上的衣服和早早放在小盒子里的重要证件。


    一霎紧张失手,索性什么都不拿了,穿着睡衣光着脚就往外面跑。


    走廊里接连响起摔门声,人群聚集在楼下,喧哗逐渐加大,有人才从深眠里醒来,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


    “这个月第几次了。”


    “再这样真的要神经衰弱了。”


    “我明天还要早起,最近怎么回事。”


    此次振幅不强,仅仅让人感觉有些眩晕,没有造成房屋坍塌等严重后果,也没有人员受伤。


    人群在楼下喂了半天蚊子,最后抱怨着,三三两两回了单元楼。


    城南轮胎制造厂。


    无人的角落,洞开的黑色漩涡于夜风中消散,从头装备到尾的黑色人影出现时,电线杆上数量繁多的摄像头闪过一丝雷光。


    信号遭到屏蔽,刺啦一下,红点熄灭。


    “A小队成功落地,无人员伤亡,”带头的男人对着耳麦汇报。


    像是蚂蚁搬家般,自从上个月成功定点坐标后,塞恩便开始一点一点地运输人员。


    事先建立的情报中枢落成,为了让塞恩的武器和装备能够在这边使用,工层人员和建筑机器人是首批里的重点。


    紧急落成的中枢虽然没有塞恩的二代数据处理器——人工智能“佛尔塞提”的强大运算能力,但是在Z国组成一个临时的运算运行网络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然仅靠Z国的设备难以搭载,士兵的行动轨迹容易泄露不说,武器使用也万般不易。


    从最初抓取楚穗年等总数十名的Z国人后,塞恩便进行了周密地计划与了解。


    在异能尚没有占据主导之前,记忆读取器与洗脑就已经在侦查和审讯部门被广泛运用了。


    只不过没有异能那般人道温和,若是用记忆读取器,轻则躁郁失神,重则精神失常。


    所以除了楚穗年,其余九人皆已在调查研究中死亡。


    最早来到这边的塞恩特遣队已经融进Z国社会,在有光学点阵迷彩改变外貌的情况下,暗杀并代替一个人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除了科技,塞恩还有异能。


    领头队长半蹲,将探测器置于胸前,身后的所有队员都能看见上面的数据,“跟之前接收的情报一样,员工一千二百三十一人,住在员工宿舍的有八百一十个,今晚先清理一波,明天上班时再进行二次清理。”


    身后员工自然知道清理是什么意思,纷纷应道。


    “薇汀留下,其他人按计划行动。”


    “是!”人影四散,融入黑暗。


    身形略显纤细的黑衣人走到队长面前,身量高大肌肉健硕的队长低下头,看着薇汀道:“空间里总共多少人?”


    “三千七百人,”薇汀毫不犹豫。


    因为与失踪的弗林特有相似的异能,贫民窟出身的薇汀得到了高层重用,年仅十五就担任了特别行动队的副职。


    “窃取”是掠夺能力重新幻化为火石,而薇汀的“吸收”则是随机拿走别人的一种能量为己所用。


    “你不需要参与清洗,今晚除了这里,还有两个同等规模的工厂,一会儿把空间里等额的人员和设备留下,就前往B点。”


    “是,”为了确保任务地顺利进行,薇汀几乎是为这边专门打造的。


    虽说“吸收”什么异能是随机的,但是百分百成功的概率也让塞恩有机可乘,每次挑选出合适且只有一种异能的被吸收者,便能确保薇汀能得到必然的异能。


    目前隧道狭窄且不稳定,传送十人已是难上加难,途中还会面临各种时爆和落点错误,所以进行了多次数据微调后,在认为最为安全的此次旅途中,添加上了薇汀。


    薇汀的能力有限,所以塞恩高层挑来选去,选择了能够容纳生物的“储物空间”,能够进行侦查搜索的“天幕之眼”,能够保障薇汀基本人身安全的“铜墙铁壁”,共计三种异能。


    惨叫传来,事先展开了隔离屏障的工厂自然传不出去任何声音,但是队长还是蹙眉。


    从宿舍跑出来的男人颈侧流血,边跑边惊恐地回头张望,在看见空地上的薇汀二人时,还没等下意识地呼救出口,激光枪便烧穿了头颅。


    眉心硕大的窟窿没有流出血迹,伤口在顷刻间就被高温烧得焦糊。


    尸体在分解枪下连尘土都没能留下,失误的士兵立马弯腰,“很抱歉,我,”话语被队长打断,“一会儿自己领罚。”


    “是!”


    除了这个小小的插曲,静谧的夜晚下杀戮仍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人命像是虫蚁般,存活人数急速下跳。


    薇汀在地上画出一个方格,歪七扭八、无法识别的字符组成边线,接到信号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走出空间,旷荡的工厂空地逐渐被填满。


    光学点阵迷彩的发光线条与连接的白点在夜色中像是天际的星宿。


    唯美的氛围被光影照射出的一张张脸庞破坏,千人的消失、换脸的瞬间,一切都如同惊悚电影片段般让人后背发麻。


    将他人的联络工具拿在手上翻开,浏览着先行到此的士兵收集到的个人信息与人际关系网络,他们并不在意概况粗略,因为了解个大概就足够了。


    扮演就算有点破绽也无所谓,谁会相信认识的人原模原样地站在面前,实际上却已非本人呢。


    更何况,杀一个与杀两个没有区别,有人若实在“好奇”,那就让其也加入这场替换游戏就好。


    “除了替换,你还有个任务。”


    人数足够后,地面上的方格消失,薇汀自然而然地接话:“我知道,找到失踪的弗林特上尉、实验品二十三号、七十七号与人造人二号对吧。”


    在夜色下反射出润泽光芒的双手呈现银灰色,能够看到电缆收缩的机械手臂是最下等的机械铠。


    贫民窟出生意味着薇汀最多是五等公民,之所以能被发现并成为公职人员,全是倚仗弗林特地引荐。


    说是引荐并不准确,彼时在街道巡视的弗林特看见街角乞讨的薇汀,乱糟糟的头发宛如鸡窝,毫无神采的双眸盯着地上随风摇摆的小草。


    尽管弗林特见过许多乞讨者,但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


    因为空空荡荡的袖管与干瘪贴地的裤筒都能看出,女孩除了躯干,四肢全无。


    衣料缺口处能看见切割整齐的断口,明显是被人用刀具砍下来的。


    在富人区不乏乞讨者,更不乏肢体残缺的乞讨者,他们背后甚至有着一个规模庞大、饶有纪律的组织。


    组织内有负责每日搬运和挑选合适地点的“车夫”,有物色合适人选踩点侦查的“老鼠”,有进行人体改造强行由全致残的“屠夫”等等。


    最下层的自然就是不知原属何地、家在何处,被强行塑造成可怜形象的“杂草”。


    弗林特走过时,裤腿被女孩咬住,对方咬得很紧,像是将一切倾覆在上般的沉重,以致弗林特半点都无法移动右腿。


    沙哑奇怪的呜咽,这时弗林特才注意到女孩的嗓子似乎也被烫哑了。


    因为影响富人区而被下令调查,又因背后涉及大人物而被勒令终止调查,弗林特与这个组织打过交道,也算对其有些了解。


    这种程度的残缺,一般只会出现在不服管教、屡屡逃跑的人身上。


    直到此刻,女孩的目光里都没有杂色,深邃中一点明曦,如同不灭的焰火,求生求己。


    “我会带你走的。”


    听到这句话的女孩眼眸骤亮,弗林特抱起可能还不到五十斤的女孩,在街角的男人向前时望了过去。


    养尊处优的气质,平整干净的制服,肩膀上的军衔,以及不容置喙的眼神都让负责监视的组织成员停下了脚步。


    只是一株“杂草”地损失而已,犯不着在大街上引起骚乱,就当做个顺水人情,这么想着的监视者再次退了回去。


    被弗林特带回家的女孩在精细治疗下声带恢复,以外家的身份留在了奥歌契家族。


    一步登天,薇汀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地改变。


    在发现薇汀身上有着共鸣潜质后,更是被破格吸收进了特别部队,被予以重任。


    虽说被弗林特带走之后就被留在了分家,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对方,但是那天背光的身影薇汀没有一刻忘记过。


    四年前时爆发生得突然,所有人都认为是场意外,包括薇汀。


    所以此刻的薇汀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弗林特,就像弗林特当初在街角看见她一般。


    血红线条组成的眼睛在夜空中密密麻麻地排开,成千上万的眼球转动着,注视着楼房耸立的居民小区、烟火气与叫卖依旧持续的闹市、张灯结彩的河岸。


    有人抬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地指着难得一见的北斗七星,一望无云的夜空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


    除了异能者,普通人无法看见这密布天幕的红色眼睛。


    而半梦半醒的楚穗年却在第一时间睁开了双眼,站在窗边的弗林特则松开了窗帘,缝隙掩实。


    “怎么醒了?”弗林特走到床边,知道楚穗年醒了就很难再次入睡,所以转起了床尾的摇杆。


    两人心知肚明,却又默契地装着糊涂,楚穗年深知,在月桂之心和自己屏蔽异能的双重保障之下,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


    “你的下巴,”楚穗年倚靠着摇起的床铺,摸着走到床边的弗林特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好像有些太瘦了,最近的供能不太稳定。”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弗林特内凹的脸颊逐渐圆润起来。


    新身份的名字和外貌都与弗林特本人截然不同,不然顶着一头赤红色的头发,着实招摇。


    “你真的很有做生意的天赋呢,”继开始利用异能走后门,最近集团的业务趋向稳定,弗林特没有再动用过非常规手段。


    “没有想到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暴富,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轻松,”楚穗年嘻嘻哈哈地打趣,“在这边的几年,吃好喝好睡好,所谓惬意不过如此吧。”


    “还帮我曾经的同学朋友们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也算是一种苟富贵莫相忘了吧,仅有的几个亲戚你也帮我安置好了,好像也没什么遗漏了,”楚穗年低下头。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从一开始夜夜梦魇,痛哭到惊醒,到如今望着窗外麻雀叽叽喳喳,想发呆时发呆,嘴馋时床头柜里总有爱吃的零食。


    “人生啊,成年前有闲但没钱,中年经济自由却忙于工作,老年时有财有闲却没有爬高涉远的身体了。”


    “要是能倒着生长就好了,从悲歌哭喊中诞生,每过一天,身体都年轻一点,残破老旧时有人悉心照料,中年时身体健硕精力充沛,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一心只想着赚钱。”


    “等钱攒得差不多了,风华岁月迎头赶上,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经历一场不用担心面包的爱情。”


    “在日渐充沛的活力下,迎接退休生活,管他是结伴相游,还是独自登高望远,总之轻快的身体做什么都好。”


    “最后在众人拥簇下,蜷成一团,豆大点的脑容量啥也没记住,没有遗憾没有悔恨,睡着一般在欢声笑语中迎接死亡。”


    最近频发的地震如同一个信号,告知着两人时空隧道地建立与安稳日子地落幕。


    弗林特知道,楚穗年看似轻松的谈话内容,反而是紧张的体现。


    银白的丝线在掌心缠绕,编织成梭子的形状,楚穗年摁住因颤抖而不听使唤的手腕,继续道:“如今还剩下几十种异能,不过有月桂之心,就算屏蔽手段被抽出来了,应该也不用担心被马上发现。”


    “你现在,”楚穗年弯了弯冰凉到麻木的手指,“每天已经能抽取五个异能了吧。”


    弗林特不发一言,默默点头。


    将如梭子又如钥匙的白线造物抵上额头,丝线顺着皮肤隐入。


    像是画在沙滩上的字符被海浪抹去,又像刻刀在硬石上一点点留下划痕,那种轻松又沉重、消散又巩固的矛盾感觉让楚穗年不由深呼吸一口。


    “虽然在预知中看见了塞恩建立在Z国的基地,但都是些内部场景,要是能找到位置,在死前还能铲除一波隐患。”


    “可惜他们来得太晚,”如今的楚穗年行将就木,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大多数异能地失去也让她无法锁定异常。


    “晋楚怎么样了?”那个诞生都是被自己安排,一切为了未来的孩子,楚穗年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不是不想,而是刻意不见。


    “似乎交到了朋友,”弗林特有通过医院走廊的监控看到前来探视的两个小孩,“家长会的时候虽然有看见她人缘不错,但和其中两个孩子相处的时候感觉更放松一些。”


    “太好了,”楚穗年轻喘,“至少体会过日常,感受过和平,十几年也好。”


    “为什么不告诉她?”弗林特指的是预知的内容。


    “你答应我好吗,”楚穗年急迫地双手撑起上身,“至少,至少在血雨来临之前,让她什么都不要知道。”


    在这个由谎言组成的家庭,在这个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意识枷锁的三人身上,一切都好像虚伪包裹的关系里,楚穗年可笑地想要得到一些温情的表象。


    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明明可以直接用“意识操控”命令弗林特,但是这会儿的楚穗年却想要得到一个承诺。


    在预知里,即使没有意识操控,弗林特也会在某一天将楚穗年带出牢房。


    楚穗年不敢说这是因为爱还是同情,但楚穗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信任爱或是同情。


    在塞恩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楚穗年天真烂漫的一切都被碾碎,“相信”成为了愚蠢的代名词。


    比起等待弗林特一时兴起地拯救,楚穗年更倾向将剧情掌控在自己手里,不论是给弗林特植入行为暗示,还是给自己植入特定思维。


    “有时候不知道是一种仁慈,为什么要知道苦难将在什么时候降临,知道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好吗?”楚穗年注视着弗林特如今琥珀色的瞳孔,再一次如预期地得到对方的点头。


    楚穗年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倒在软枕上。


    “晚上因为身体不适而被推迟的‘抽取’,现在继续吧。”


    弗林特于心不忍,但向来言听计从。


    摇曳的光芒照亮昏暗的病房,楚穗年干瘦的身体因牵引力漂浮起来,像是拥抱星星的使徒。


    又是三枚火石落在弗林特掌心,按现在的速度,再有一周,楚穗年的所有异能就将完成抽取。


    “也不知道最后一个异能会是什么,”虽然嘴上是这么问的,但是看见过自己死前是何模样的楚穗年其实早就猜到了。


    “连续四年地巩固加强,现在除了我自己,即使是月桂之心也无法动摇我脑袋里的‘思维枷锁’了。”


    “只要等,”楚穗年的声音减弱,还没来得及说完便陷入了半昏迷。


    弗林特站在床边,注视着那张皮包骨头的脸庞,安静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滴答滴答”的伴奏回荡在病房。


    指尖拂开楚穗年额角的碎发,轻柔至极,一触即离。


    “只要等一切尘埃落定。”


    第134章 兰苕


    小区大门正对马路,街边水果店的老板正在叫卖。


    地上晕染上一滩阴影,初看时拳头大小,随后急速扩大,伴随着一声巨响,重物砸碎了斜靠在栏杆上的玻璃。


    “嘭!!”


    玻璃碎片四散溅开,人群骚动:


    “什么东西”“是人吗”“从天上掉下来的”“没事吧”“看看是啥”。


    在折射的光雰后,人们看见齐全的服饰铺在地上,正中隆起一个鼓包。


    前面晃眼打量的小贩揉了揉眼睛,他明明看见个男人从天而降,如今地上只剩衣服和一团明显过小,被包裹在衣料之下缓慢蠕动的东西。


    棕黄色的小脑袋突兀地钻出来,两只小耳朵一立一伏,迷茫的圆眼睛一眨不眨。


    “小狗啊。”


    “刚动静那么大,我还以为是个大物件。”


    “是从上面摔下来了么,有没有受伤?”


    离得最近的小姑娘半蹲,害怕吓到对方,将放低的右手伸到小狗的鼻子前面,企图用味道建立友好关系,“嘬嘬嘬。”


    小黄狗小小一个,加之身上的伤口和闪躲的模样,格外惹人恋爱。


    店前堆积的苹果从顶端滚落,宛如石子跌进湖面,岐黄猛地回神,在女孩的手即将摸到前,从衣服里跳出,踩着碎片消失在人群中。


    因为时空乱流和进入时间不同,出口位置和到达时间简直天差地别,被分支流卷到的岐黄身上有数不清的小破口,再加上刚才从高空坠落,导致左脚微跛。


    “金蚕线”是岐黄觉醒的异能,但是能在人形和兽态切换的手段却是实验诱导的结果,即强行融合。


    在发觉双黑更容易觉醒异能后,以此类推的科研人员特意找来了在这片大陆传承已久的物种,作为陪伴了双黑许久的动物品种,结果证实其也具有超高的共鸣特性。


    岐黄也是塞恩目前为止,唯一成功的动物案例。


    虽说获得了人类的外貌和智商,但是岐黄的心性一如往昔、没有改变,这就导致了他极高的忠诚性。


    基于金蚕线在攻击水平和辅助方面都有不小的优势,塞恩从一开始就是把岐黄往暗杀和护卫方面培养的。


    服从之下,再苦再累的训练岐黄都任劳任怨,实力提升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却是那份原本让高层满意的心性。


    ——岐黄无法杀人。


    并非是没有攻击性,在主人有危险的情况下,岐黄勇猛迅疾,能在守和攻之间做出完美的判断。


    但是在执行单纯的攻击命令时,岐黄便显得畏手畏脚,在主人怒极之下,也只会咬伤目标的手脚。


    一旦对方丧失继续攻击的能力,岐黄便会立马停下,回到主人身边。


    更别说施展锋利无比的金蚕线了。


    亲人的特性让岐黄把每个人都纳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因为无法出色完成任务,从一开始的关禁闭到后来的殴打,原本活泼勇敢的小狗后来再见到主人,摇摆的尾巴藏进了腿间。


    认为威逼利诱就能教育好岐黄的男人,发现一切都朝着反方向发展。


    彼时的小晋楚用偷偷带出来的药箱给手臂受伤的岐黄包扎,“要跑吗?”


    “啊,”岐黄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帮你,”小晋楚认真道,“我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你知道?”这铜墙铁壁的研究院,岐黄还没有踏出去过一步,被抓到这里之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可外面是什么样的我都无法想象。”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不敢。”


    岐黄不知道小晋楚从何得知出去的办法,如果是自己私下调查的,是不是意味着她也闪过离开这里的心思。


    小晋楚勾起那细细一丝的金色,“只需要将这个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再指尖用力,我的性命就会到此为止。”


    “你在说什么,”岐黄匆匆将小晋楚脖子上的金线撤回。


    “杀人是你不想做的,但你待在这里就会有人无休止地强迫你做这些,”小晋楚指尖用力,摁压在伤口上,疼得岐黄倒吸一口气,“如果你不走也不想做,那痛苦就会如影随形。”


    岐黄一直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小晋楚面前,以至于小晋楚并不知道对方的真身,只当是与自己一样的孩子。


    “杀人、未知、痛苦,看你选择哪一个。”


    在构建出人设前,晋楚确实在某些方面符合周围人的评价,以利益为驱导思考问题,话语冷硬到比起劝解,更像劝诫。


    “可是,”小狗思维的岐黄垂头丧气,“我不能,主人他……”


    “没有谁该做谁的主,”小晋楚打断,“忠诚错了人,就是愚忠。”


    “离开这里后我能去哪里呢?”岐黄傻呵呵地笑着,摸着自己微卷的头发,“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怕寂寞的。”


    “若是我有自由的话,就可以,”小晋楚低下头,声音逐渐降低,直到微不可闻。


    小晋楚不知道,其实耳聪目明的岐黄听到了后半句话。


    就在时钟花属发生异常的前三个小时,再一次违抗命令的岐黄被打翻在地,沾血的老虎钳上夹着颗虎牙。


    岐黄捂着出血的口腔,颤抖着后退,直到抵上墙面。


    因为被强行注入了痊愈强化剂,一个小时之内,岐黄的恢复能力会大大增强,出血的牙龈已经痊愈,甚至发麻发痒。


    “虽然还在实验中,但是之前那几个人的使用效果都挺不错的,”男人将犬牙扔到一旁,“不用担心,在药效消退之前,你的牙齿应该就会重新长出来了。”


    “不过只是一颗不过瘾啊,”男人阴鸷沙哑地笑着。


    看着越发靠近的老虎钳,岐黄金灿的双眸忽明忽暗,一直以来血腥暴力的生活让他身心俱疲。


    “不想,不想再这样了。”


    低垂的头被人掰起来,“在这嘟嘟囔囔什么呢,花了老子那么多功夫,结果却是个不能成事的废物,害得我天天挨骂,老子还没处说理呢。”


    “不要不要,”岐黄双眸开始涣散,那在黑暗里都显得色彩明亮的金发颜色消退。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咦,”男人感觉手上一湿,不仅老虎钳掉地,就连被他牵制的头颅也再次垂下。


    在鲜红入目后,迟缓的信号才开始在脑袋里叫嚣,“草草我草,我的手指啊啊啊啊!!小畜生啊!!”


    粘稠的血液流淌,十个手指切面平整地断开,男人捂着双手抵在腹部,涎水因吼叫而喷溅,“你怎么敢的小畜生!”


    一双青筋挑起、白皙窄瘦的脚停在男人面前。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畜生呢,”轻浅偏冷的话语因为尾调上扬,似在含笑。


    截然不同的态度和诡异的氛围让男人艰难侧头,从下而上的视角里,对方依旧五官精致,完美得像是一尊雕塑。


    金黄的头发染上了月辉的色彩,一双含情目像是萃了冰,笑也如不笑。


    银白的丝线像是蛛丝,轻轻柔柔地套上男人的脖颈,男人刚挣扎,四肢便被割开,只是碰到就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如注。


    在男人即将哀嚎的前夕,首次出现的银尾勾了勾指尖,一切动静戛然而止,只有脚下的血泊在扩张范围。


    “真如你所说,勾勾指头的事情而已,”银尾弯眉笑着,金色再次跃上发梢。


    恢复意识的岐黄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连退数步,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我……是我干的吗?我杀人了?!”


    “怎么办怎么办,”岐黄急得在牢房里打转,每次用余光看见断头尸体时又会被吓得一颤。


    就在这时,脚下开始震动。


    因时钟花属毁坏造成的破坏辐射一直延展到岐黄这里,还没来得及担忧尸体被人发现该怎么办,时空隧道实验发生异常的情况就先一步传入耳畔。


    “若是我有自由的话,就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归宿吧。”


    耳边猛地闪过小晋楚的话语,岐黄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口腔里被拔掉的牙齿冒出小小的尖芽,生长让岐黄伤口发痒。


    围绕周身的金线有灵性地摇曳,岐黄勾起食指,一根绷直的丝线以自己为始,伸向远处。


    “那,那就,”岐黄给自己暗自鼓劲,“那就逃吧!”


    说着凭空消失。


    再睁眼时,眼前破碎的星河宇宙勾勒出道路,在漆黑隧道的尽头,岐黄看见了那抹火红的色彩。


    ……


    从睡梦中醒来的岐黄被眼前或红或黄的郁金香迷了眼睛,馥郁的花香之下,鼻子抽动,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不知何时,竟然躺在花坛边睡着了。


    淡淡的肉香夹在花香中,飘到岐黄鼻子里,不知道是谁在他身边放下了一根剥开的火腿肠。


    岐黄饿得肚子咕噜噜直叫,什么也顾不了地大快朵颐起来。


    来到这边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了。


    从最开始会被四个轮子的铁皮怪兽吓到魂不守舍,到后来能够游刃有余地在商店老板面前卖萌讨食,岐黄已经大概掌握了生存法则。


    因为人身时尽是些不美好的事情,岐黄更喜欢自己狗狗的姿态,跑起来飞快,嗅觉也更好。


    爪子上的金线若隐若现、时灵时不灵,既然有反应就说明小晋楚跟自己是在一个地方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无法确定详细的位置。


    岐黄的金蚕线因坚韧与锋利,可以轻而易举地割断山石,再加上能够自由操控,可在空中随意变换方位,作为武器强大且得心应手。


    附加功能上,在对方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完成绑定,一是能借助金线联络,二是可以让岐黄实体瞬移到绑定者的身边,甚至在对方睡梦或处于意识空间时,也能以同样的状态相见。


    岐黄最初的落地点不在小晋楚附近,靠着时断时续的连接,才一点一点摸到丰海市安成区。


    岐黄不知道的是,因为楚穗年的屏蔽机能和月桂之心被动的隐蔽特性,才会导致他无法准确定位小晋楚。


    就在岐黄以为今天也将一无所获、不了了之时,前爪上的金蚕线忽然绷直,这是锁定了绑定之人的状态。


    岐黄不敢耽搁,当机立断发动了瞬移。


    一睁眼就是匆匆来匆匆去的无数双鞋子,以人类年龄速度成长的岐黄如今不过八九岁,作为小狗也不过一岁。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岐黄的体型较小,轻而易举地被淹没在人群中。


    看着写着“急诊部”牌子的入口,岐黄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周围的花花草草繁茂,紧邻急诊部入口的是一片花园。


    第一反应是寻找赤红色,但周围人的发丝全是纯黑或深褐色的,


    来到这边后,岐黄知道这里与塞恩有所不同,发色并非五彩斑斓的。这也是岐黄不愿意化成人形的缘故之一,总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没有看见目标,但是岐黄终于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灵活地绕开障碍,跳过台阶,岐黄看见不远处被人推动着前进的轮椅,味道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轮椅从斜坡推上,岐黄跃着小短腿抄近路,在即将到达终点时,被一双大手拦住。


    “哪来的小狗啊,去去,”站在门口的保安用脚剁着地面,故作凶恶地驱赶着岐黄,“这里是医院,小狗不能进的。”


    “去,去外面玩,”岐黄左跳保安左拦,岐黄右钻保安右拦。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岐黄眼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着急地叫了起来。


    医院气味混杂,消毒水的味道对于嗅觉灵敏的岐黄来说更是刺鼻,能感觉到金蚕线的连接再次减弱,几乎断联,岐黄失落到呜咽一声趴在了地上。


    似有所感,被裴邵推到花园里散步,这会儿返回的小晋楚回头,只看见门口人群集聚,人影重重叠叠,也不知道都围着什么在看。


    嗓眼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低头间轮椅拐过走廊。


    保安把趴卧在地的岐黄捞起来,被柔软的触感惊艳,保安忍不住揉了揉那双耷拉的耳朵。


    “身上看着脏兮兮的,应该是流浪狗吧,”保安本来想把岐黄放到医院外面就算了,看着无精打采的小狗又有些于心不忍,“如果没主人,要不要跟我回家?”


    手指戳着一声不吭的小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生病了?”


    连接彻底断开,岐黄望着高耸入云的住院部大楼,刚准备泄气,又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


    已经离得很近了不是吗,虽然医院不让进,但医院是看病的地方,等病治好了就会出来啊,他只要在外面等着就好了。


    想通的小狗站起来,又恢复*了斗志昂扬的模样。


    小爪子搭在保安的膝盖上,岐黄摇头晃脑地在心里感慨,“很可惜我不能跟你走,好心的大叔。”


    “我有家呢。”


    第135章 碧滋


    市立中心医院。


    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能看到里面的三两光景,白炽灯代替自然光,甚至看不到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整个病区滴滴声此起彼伏。


    男人在玻璃窗前久久驻足,看着病床上光是心脏胸腔引流处就插着好几根管子的女人,仔细辨别着五官。


    跟别处生命自在的轻巧感不同,这里让人觉得呼吸困难且沉重。


    “刚送来时也不知道患者身份,身上也没有联络方式,”护士刚给另一个患者吸完痰、翻完身,带着男人走到重症监护室外面,一边在记录册上书写一边继续道,“你是她的…?”


    早已被弗林特安排妥当的医护人员看着眼前奇怪的男人,正要再多询问几句时,男人眸光闪现出奇妙的紫色,蛊惑人心。


    “我是他哥哥。”


    心神恍惚的护士好像真的如此认可了,竟将楚穗年的资料递过来,同时上面还夹着一叠单子,“你在上面签个字,然后去楼下柜台交钱。”


    男人接过纸笔,低头签名时露出了颈侧海浪白鲸纹样的大片刺青,“她的情况怎么样?”


    “最近身体有所好转,视情况几天后可以考虑转到普通病房,到时你就可以探视了。”


    护士情绪毫无波澜,机械式地应答,临走之前补了一句:“患者恢复情况乐观,不用太过担心。”


    男人点头,护士将同意书收起,扫到家属签名处龙飞凤舞的字体,是完全看不同的文字。


    明显的不合规,护士却径直离开。


    虽然护士看不懂,但男人确实用塞恩语签下了名字——珂克。


    是与薇汀一同在前不久来到此地的特遣队A组队长。


    前些时日毫无踪迹的人,在最近终于抓到了马脚。


    虽然其他几个目标仍旧没有迹象,但能找到实验品七十七号,也算有所收获。


    翻看着手上的资料,确实找不到异常之处,虽然不知道是谁将身体机能衰败的楚穗年送到医院,但医疗费用好像一直出自楚穗年自己,还有一些政府救济和个人募捐。


    让现在的楚穗年离开ICU显然是不合理的,这种身体状况谁知道会不会一脱离仪器就呼吸停止,更别说带回塞恩了。


    为了完成任务,珂克不仅交付了住院医疗等费用,还耐心地在中心医院待了几天,才终于等到楚穗年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


    单人病房的环境要好上许多,阳光从窗帘缝隙零星洒进,不像全封闭式的ICU,这里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虽然知道重症监护室有过滤空气,但心理上还是会让人这么觉得。


    楚穗年身上的管子去了个七七八八,不过还连着监护仪和心电图机。


    据护士所说,楚穗年除了各种外伤、脏器出血和因溺水导致的肺水肿外,身体各器官衰竭的主要原因是中毒,经过抢救和后期药物综合治疗,现在脏器功能已恢复正常。


    珂克坐在床边削着给自己买的苹果,有点疑惑。


    前面的症状还能理解,毕竟伤口一部分是他造成的,加上后期爆炸。


    外伤和溺水也可以理解,那中毒呢?


    之所以理解,以及能够锁定楚穗年踪迹的最大原因,是前几天有人直接袭击了他们的一个据点,袭击者就是楚穗年。


    千人对一人,他们仍旧损失惨重。


    楚穗年很强,但是缺乏战斗素养,没有见血封喉的狠辣,也没有将异能融会贯通,只是凭借单纯的强大,宛如野兽一般在基地里横冲直撞。


    要不是凭借残存在地面的血迹,珂克还真没办法这么快找到这里。


    长长的苹果皮蓦地一断,珂克弯腰去捡,而病床上,楚穗年的手指微微一颤。


    珂克将苹果皮和水果刀放到床头柜上,悠哉地啃着苹果,没有注意到。


    外面天色渐暗,走廊里的人流量开始减少,珂克从手提包中取出注射器,调试好药剂后将楚穗年的病服袖子卷了上去。


    针头即将刺穿皮肤时,一根肘杖打在了珂克手上,注射器应声落地。


    “你对我家的孩子做什么呢?”


    珂克一惊,语气老成的老年人不知何时进了病房,甚至近了他的身。


    珂克一贯八面玲珑、油嘴滑舌,最是识得时务,即使心下慌乱,面上还是端得正常,“请问您是?”


    如今脸上罩着现在身份的面皮,幕帘之外还有其他病人,珂克不想引起骚乱,瞳孔再次散发紫光。


    将肘拐重新撑到地上,老人嗤笑:“你倒是积极,比我找得还快啊,珂克中尉。”


    结合“找”这个字,又能叫出他的姓名与军衔,略一思考,珂克就了然了对方的身份,试探地问道:“弗林特上尉?”


    肘拐在地上有节奏地敲击,伪装成老人的弗林特在病房中缓慢地踱步,既不应声也不否认。


    “您怎么,”珂克不确定弗林特是碰巧和自己撞见,还是早先就找到了楚穗年,一直在暗中观察,并且在自己这个冒牌的哥哥出现后,立马过来查看。


    但无论怎么想,面对奥歌契家族的人,珂克该有的礼仪和尊重一点没落,信任更是无条件的。


    即使弗林特没有在第一时间与他们汇合。


    “在这边多年,终于可以回去了,”弗林特抚着手上光滑的拐杖,“找到了七十七,有没有找到那块红宝石?”


    知道弗林特指的是由酒神之吻创造的人造人,珂克如实摇头,“没有找到,实不相瞒,不仅是人造人二号,其实在时爆中消失的还有实验品二十三号。”


    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弗林特挑眉。


    “看到你完全没有怀疑我,也没有找到晋楚,我就放心了,”弗林特微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珂克皱眉。


    “醒了怎么还装睡呢?”弗林特没有回答珂克的话,反而走到了床边。


    检测仪开始“滴滴”作响,床上的人睁开那双明亮无雾的眼眸,半点没有困倦之意。


    “还没醒吗?”弗林特抬手抚过床上人脸颊上的碎发,动作极尽轻柔。


    而珂克则盯着弗林特的背影,总觉得周围的一切有些奇怪,颇为微妙的感觉。


    “您在说谁,她不是已经醒了吗??”正常的环境里有些许异常的地方反而容易让人疑神疑鬼。


    “哈哈,”弗林特不顾珂克的脸色大笑出声,手指拨拉着床头柜上的纸袋。


    “这家医院的服务态度真好,”弗林特答非所问地比划着楚穗年身上的病号服,“衣服不太合身呢,是不是感觉有点大?”


    珂克莫名其妙,弗林特还在自顾自地说:“还是不够精细,有些地方看起来很粗糙。”


    侧身坐到床上,弗林特将楚穗年乌黑柔顺的长发捋至胸前,细致地编织着花样。


    “要在现实里,估计你早都把我推开了,”故意拉近距离,弗林特贴着楚穗年的耳畔,低吟浅笑。


    “上尉!”珂克怒斥。


    “哎,我在呢,”弗林特笑眯眯地直起身子,仍是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


    珂克强行忍下怒火,疑惑道:“您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嘛,”房间内闪过不易察觉的马赛克,弗林特抬手,指着珂克的脖颈侧面,“我的意思是该问的都问完了,你还不醒吗?”


    珂克微微一动,脖子上瞬间溢出一颗血珠,顺着血滴滑动的轨迹,隐约在半空描摹出一把透光的匕首。


    “什,什么,”马赛克骤然增多,几乎覆盖了珂克满眼。


    弗林特将碎发拢到脑后,双眼笑意温良,“从一开始,我就在问你哦。”


    马赛克褪去,白昼变为黑夜,站在血泊中的珂克口鼻溢血,颈侧的动脉被利落至极地一刀划开。


    被强行吊住的最后一口气因为幻境地解除而散去,眼中的最后一丝光点堙灭。


    僵硬站立的人影倒地。


    弗林特扶住身旁站立不稳的楚穗年,将幻境里得到的答案告知:“他们没有怀疑我的身份,也没有找到晋楚的位置。”


    “那就好,那就好,”楚穗年将所有的重量都倚在弗林特身上,惨白的脸庞毫无血色,胃部仍在翻江倒海。


    说着自己无能为力,最终还是拼尽全力找到了一处基地。


    对于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楚穗年来说,今晚比之被囚禁虐待的那些年还要让人不能接受。


    被全盘占据的轮胎工厂再次被血洗一空,因为原本的民众早已在分解枪下丝毫不剩,于是弗林特同样为之,将血海尸山全部消解。


    “今天的份额,”楚穗年强撑起精神。


    在楚穗年异能减少的途中,弗林特的异能在缓慢增加,长期和火石共处一地,不可避免地会引起共鸣。


    加上弗林特在有意吸收。


    包裹着工厂的结界散发着旁人看不见的波光,弗林特在寂静的空地上,完成了今日份的抽取。


    感受着身上仅剩的两种异能,楚穗年如释重负地笑了,肺部强烈地收缩让着笑声宛如风箱拉扯。


    “不用再回医院了。”


    楚穗年话音刚落,柔和的白光便充斥在周身。


    佝偻的躯干直起,花白的头发重获光泽,蜡黄暗沉的皮肤透出健康的光泽,眼角嘴边的皱纹也渐渐消失。


    “幸好都是持续性异能,等明天抽出来也不会对效果有所影响。”


    明明年岁尚轻,但习惯了老旧破败身躯的楚穗年依旧为这副健康的身体感到无比雀跃。


    楚穗年施展的这个异能并非能够返老还童,只是能够在一天的期限里,让身体回到巅峰时期。


    虽说一天之后效果会消失,但是如果在这期间死亡,效果便会定格在那一刻。


    弗林特将一直贴身保管,因为楚穗年越发消瘦,原本合适后来却无法佩戴的素圈戒指取出,单膝跪地。


    “女士,你今晚真美。”


    第136章 葱倩


    银白色的轿车由左至右,从眼前驶过,速度之快像一道闪电。


    楚穗年坐在马路边,一会儿看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会看停在枝岔上的麻雀,一会儿将头搁在膝盖上,盯着几只一组,齐心协力搬着比它们身形大了数倍饼干碎屑的蚂蚁群。


    “我给你上了认知阻碍,在别人眼里你与楚穗年没有半点相似,注意别被他们发现了,”清晨弗林特面对想要一个人出去走走的楚穗年,二话不说地施加了异能。


    “等我回来再抽最后两个异能吧,”楚穗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然可以,”看着推门的楚穗年,弗林特张嘴道,“不需要我陪你吗?”


    楚穗年扶着门框,轻笑道:“不用,我想一个人。”


    楚穗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慢悠悠地走在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上。


    从家到学校如果不走大路,有一条穿过别人小区,但是快五分钟的路程。


    小时候爱吃的东北烤冷面十年如一日地摆在十字路口,这会儿还没有出摊,宝蓝色的防尘布将小车整个罩住。


    看着学校门口的零食铺子,楚穗年买了一包五毛钱的辣条,小时候觉得很大一包,现在却觉得小小一包,不过单手大小。


    放了一根在嘴里,好像比小时候要咸,香料味更重,却少了以前她最喜欢的那种甜味。


    因为是工作日,即使不到七点,仍有许多身穿鲜红宽松校服的学生与楚穗年往一个方向走。


    虽说上学时觉得这个校服不美观,但有些时候还是很庆幸所有人都要穿校服的规定。楚穗年自己的衣服不多,有些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小孩子之间难免攀比,外套校服让楚穗年很安心。


    低头看着自己小腿上的汗毛,楚穗年混不在意地一笑,小时候觉得这些汗毛简直丢人极了,用了好多办法去除,结果几次脱毛下来反而越长越多越长越粗,根本不敢不好意思穿短裤和裙子。


    现在以楚穗年的近视眼,隔着这些距离根本就看不见,真的是一件小事而已,但对小时候不是。


    “完了,”刚走到校门口的小学生一抹脖颈,哀叹出声。在四位中队长小队长地注视下,小男孩认命地去小卖部前买了一根新的红领巾。


    楚穗年记得自己倒不是常忘带的那一波人,因为她习惯于离开学校就把红领巾摘下来放到兜里,反正校服肯定不会忘穿,揣在兜里的红领巾自然也不会忘。


    透过校门口的围栏,楚穗年看见里头平整干净的操场,不由吐槽道:“啥都没让我赶上。”


    小学毕业后学校新修了操场和卫生间,初中高中在同一所学校,高中毕业后新盖了多功能大楼。


    初一给学校大扫除,初三给初一搬新的桌椅板凳。


    每轮教材改版自己都是拿最新教材的那一届,之前跟人借的教科书全白搭。


    楚穗年顺着翠绿的银杏路,逛完了自己的小学与高中。


    因为有意调查,楚穗年知道自己的发小现在在哪上班。


    大厦聚集区,楚穗年望着仰头都难看到顶的高楼,缓下速度去街边买一杯奶茶。


    “葡萄啵啵白玉脆,七分糖,不加冰,”楚穗年顺着声音望去,感觉自己的运气着实不错。


    吧台后面摆放原材料的柜子是不锈钢的,擦得锃光瓦亮,能够清晰照映出每个人的脸庞,因而发小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也让楚穗年看得清楚。


    利落而富有层次的短发让发小兼具截然相反的特性,有清爽阳光的飒然,上吊的眼尾又多了几丝坚毅与不近人情。


    “口味还是没变,”发小喜欢果茶,一点也不爱喝奶茶,觉得奶茶喝多了发腻。


    等待订单做好的途中,楚穗年透过反光板,默默地看着挚友。


    多年不见,发小褪去了校服时期的青涩,现在穿着西装套装,在外也一直保持着身形笔挺,西装裤下不是高跟鞋,是一双软底的平跟小皮鞋,看起来就很舒适。


    看着金属板上映照出的自己,楚穗年有些好奇在别人眼里自己在认知障碍下是什么样子。


    “37号,38号,”两个号码几乎同时被念到。


    楚穗年在接过店员手里的奶茶时,被身后过道推搡的人群撞到,奶茶脱手。


    身旁的人条件反射地一捞,稳稳拿在了手里。


    “小心,是你的吧,”发小递到楚穗年面前。


    楚穗年浅笑出声,揽过略有些烫的杯壁,“谢谢。”


    发小视线停滞了片刻,自然而然地接话道:“这么热的天喝热奶茶很少见。”


    楚穗年摩挲着吸管,“是,我喜欢喝热的。”


    两人一起走出店门,发小转身后又回头挥手,“真巧,我有个朋友也这样。”


    直到发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楚穗年才乐呵呵地将吸管插进去,吸了一大口,在嘴里咯吱咯吱咬着珍珠。


    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楚穗年突然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驻足。


    模特身上是一件纯白色的修身吊带连衣裙。


    与楚穗年预知回忆里,自己跳楼前穿的一模一样。


    随着店门被推开,提醒员工客人进来的铃铛“叮铃铃”地响着,“欢迎光临,有看上的都可以试穿。”


    楚穗年指着模特身上的连衣裙,“这件有M码的吗?”


    “有的,请进,我给您拿到换衣间,奶茶放在这里就好。”


    楚穗年小腿粗,胳膊亦然,所以裙子吊带都没穿过,只不过那是以前的想法了,现在楚穗年觉得自己喜欢就好。


    何必对自己太严苛。


    M码大小刚合适,楚穗年站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布料充沛的裙摆甩出一朵层叠的花,“难怪自己死前会穿这件,”确实好看。


    没有任何花纹与其他颜色,单调的白,但是版型与剪裁非常出彩,腰线较高,刚好能遮住小肚子的位置,裙摆在膝上几厘米,比例也拔得很好。


    上学时不能打扮,后来没机会打扮,更不用说回来后整日待在医院病房里,来来回回不过一件病号服。


    楚穗年有点开心,即使只是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就这件吧,多少钱?”


    心血来潮的楚穗年跟店员讲了半天价,说实话放在平常听到这条裙子原价一千二,肯定会惊讶地说一句“这么贵”,再摆摆手撇撇嘴说一句“算了吧算了吧”,但是今天的楚穗年觉得很值。


    最后以888的吉利价格拿下。


    没有打包,楚穗年直接换上了,原本的旧衣服扔进垃圾桶,连同刚喝完的奶茶。


    楚穗年一点都不想多拿东西,今天就想清清爽爽、毫无负累地前进。


    “一会儿干什么呢,”看着还在偏东位置的太阳,楚穗年想了想。


    呼啸的风声贯入耳畔,楚穗年看着几条街外的摩天轮,当下就有了注意。


    空气里弥漫着棉花糖的香味,五彩斑斓的旗帜随风飘扬,工作日期间的游乐场不算拥挤,蜿蜒如蛇的过山车高耸入云,在顶点处俯冲而下。


    “啊——”


    楚穗年激动地尖叫着。


    “哈哈哈”,楚穗年把濡湿的长发盘起来,笑得直不起腰,“这个爽,再来一次,”说罢拂着裙摆望检票口跑去。


    路过小吃摊时楚穗年停步,“先喝口水再说。”


    小口小口喝着矿泉水,楚穗年视线扫过园内设施,“小时候没来过这么正规的游乐场,比我预想得还要华丽,感觉一天时间完全不够玩。”


    “算了,能玩多少玩多少。”


    金属扣环“啪嗒”一声再次扣上,楚穗年闭上眼清,任由狂风拂过脸颊,感受着引力与惯性地拉扯,耳边风在呼啸,人群在尖叫,像一场失控的梦境,前所未有地释放。


    楚穗年玩得面色潮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玩完刺激项目又去玩轻缓的项目,最后在精品店里挑挑拣拣,试戴头箍,“这个好看,这个也不错。”


    试来试去,最后楚穗年什么也没买。


    脚步虚浮地坐上长椅,楚穗年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说是恢复成最佳的身体状态,但也只是恢复成楚穗年最健康时的状态,也就是说跑八百米就要死要活的楚穗年,最佳状态步行一万步也就是极限了。


    “太拉了,之前那翻云覆雨的能力真像一场梦,”楚穗年将空瓶子隔空投掷,一向准心不好的她居然投进去了,“厉害!”


    正午后温度骤升,热得楚穗年受不了,“本来计划玩一整天呢。”


    这句话实际上是骗人的。


    预知里跳楼的时间天光银白,如何也不像傍晚和夜间。


    “去了这么多地方,玩了这么些项目,原来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啊,”小时候天天都很急躁,着急落下课程,着急时间不够用,虽说很多时候都在浪费时间做无用功,但真要楚穗年爽快地出去玩半天,强烈的负罪感又不允许。


    想玩又不敢,偷偷玩不尽兴,学习时不甘心,学没有好好学,玩也没有好好玩。


    “好像一事无成的样子,”楚穗年亢奋的情绪低沉了下来。


    在塞恩那边七年,回来四年,楚穗年已经从学生模样变成了会被小孩叫阿姨的年纪,没有参加当年的高考,也没有跟亲人朋友道别,没有得到普世意义下的社会价值,也没有完成自己所想要做的事情。


    晋文绣没有认出自己,在旧时好友面前还要维持一副虚假的面孔,这个世界好像从她失踪的那刻起,就不再接纳她了。


    这短暂的三十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消耗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亦或是纯白刺眼的活动室。


    楚穗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力道过重,白皙的皮肤上泛起一抹秾艳之色,“还是不要想太多得好,回家吧,想吃家常菜了。”


    楚穗年在小区旁边的菜市场买了自己爱吃的菜,拎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走。


    门刚开,楚穗年就看见正在放书包的小晋楚。


    往前几步探头看着墙上的时钟,“才三点,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天全校大扫除,加上是周五,老师说自己的清扫任务完成了就可以提前走。”


    不是什么节日学校也没什么项目,还是周五大扫除,楚穗年想了想,应该是周六周天有什么大型考试需要借教室。


    “哦,”楚穗年拖长音,“运气真好,看来是个有口福的。”


    小晋楚本来想帮忙,却被楚穗年搡了出来,“可别可别,你别的方面挺灵巧的,家务方面简直是灾难级。”


    别说切菜炒菜了,每天早上都能把自己头发要么梳成鸡窝,要么扎得紧绷到眼皮都会被勒起来,像是老牛舔过的头皮,看着小晋楚的手工作业,楚穗年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越努力越心酸了。


    真是半点天赋都没有,甚至倒扣分了。


    厨房里叮叮当当,楚穗年做饭相当利落、分工明确,那边热着锅子,这边准备不同的食材,之所以这般流畅自然,一是因为晋文绣手艺很好言传身教,二是因为楚穗年嘴馋,老是趁着晋文绣不在偷吃。


    普通的零食不能满足时,就自己做些鸡蛋羹、小炒菜、烤鸡翅,外面觉得好吃的东西,只要尝过,都能凭借味道复刻个大概。


    满满一桌子饱含锅气的菜肴,楚穗年自己先夹了一筷子进嘴,不由感叹道:“这么多年依旧宝刀未老啊,不愧是我。”


    “来尝尝,”给自己和小晋楚各盛了一大碗饭,楚穗年招呼着小晋楚坐下尝尝。


    家里三个人,在小晋楚眼里都不像是会做饭的,以至于楚穗年方才那一手露出来,小晋楚都震惊了。


    “好吃,”小晋楚刚放进嘴里就赞叹道,又夹了几筷子连米饭一起刨进嘴里。


    窗边微风清徐,屋内两人一桌,说不出的惬意。


    楚穗年抱着自己吃撑的肚子瘫在椅子上,“这下满足了。”


    看着小晋楚自觉地收拾碗筷,楚穗年忍不住道:“也不知道你融入环境、理解规则这么快是好是坏。”


    在小晋楚回头看着她笑后,楚穗年又摇摇头,“你不用这样,想用什么表情就用什么表情。”


    见小晋楚疑惑地歪头,楚穗年认真道:“真的,别听弗林特瞎教,嗯,也不算瞎教吧,以后或许有用,”楚穗年欲言又止,转变了话头,“算了没什么,维持现状挺好的。”


    饭后容易犯困,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平稳的声调宛如催眠,直到感觉身子猛地下坠,双脚一蹬,楚穗年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身上的薄毯子滑落,应该是小晋楚给她盖的。


    眼中无神地扫视着屋内,又磨磨唧唧地去收拾了一下本就叠好的衣服,将摆在电视柜下方的拥抱娃娃分开又抱在一起,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戳歪又摆正。


    似乎是觉得不够正,楚穗年屡次三番地调整方向。


    外面的风渐渐大了,白纱帘被风吹得直扬,楚穗年深呼吸一口,唤来了小晋楚。


    现实与影像交叠,楚穗年半跪,指尖抚上了对方的脸颊,“你以后会变得无所不能的。”


    后悔没有将自己今天在街边看见的好看风铃买下来,楚穗年将盖到小晋楚脸上的薄纱摘下来,掌心白色的丝线聚集,心里微微刺痛,“你还没找到自己,就被要求改变了,但是我别无选择。”


    说话间,双手已经覆盖了小晋楚的耳朵,没打算让对方听见的话语更像是自言自语,“我爱这里,希望你也爱这里。”


    白线钻进小晋楚的耳朵,“这是命令,未来的某一天,当灾难来临之际,你要奋不……”在后两个字的位置停顿,楚穗年哽咽,“你要奋不顾身、倾尽一切地去保护,不要让这里化为一片焦土,不要让人们化为一捧骸骨。”


    “只要有一点希望,不论一次两次还是几百次,去寻找最完美的那个结局,不论有多么痛苦,哀嚎着哭喊着也不要放弃,坚持下去。”


    那横亘的天平在与小晋楚地相处中逐渐倾斜,但唯一不变的是另一头的东西一直稳稳压过,从未改变。


    “不管你是恨我还是怨我,都是应该的,毕竟你什么都没做过,一身干净,却被无辜牵连。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偿还不了你,以后你会有机会的,你会毁了那片地方,焚了我仅剩的躯体,然后,下辈子再来找我讨债吧。”


    丝线即将成型,完美的闭环只差一个缺口便会被填补圆满时,楚穗年却手下一顿。


    小晋楚的眼睛很黑,深邃如无底的寒潭,色浓若顶级的矿石,极致的黑色让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机械感,最初运用笨拙的能力和对“双黑”的理解,变化出的色彩是这样的。


    那双眼睛复杂中透着简单,自信里藏着自卑,明知楚穗年在做什么,却没有自决命运的意识,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低垂的眼睫没有颤抖,投下的阴影却好像在扭曲。


    不仅是小晋楚,弗林特或是楚穗年本人,都被进行了经年累月的“思想刻印”,是楚穗年施加的思维固化,为的是形成不变的行动指南。


    弗林特与楚穗年脑海里的刻印已经强化到月桂之心都无法撼动的地步,而小晋楚的刻印,只要楚穗年现在再加一把火,也将完成。


    “罢了,”楚穗年手指微微颤抖,“要是有机会,就找找自己,做回自己吧。”


    白线一溜烟地截断消失,楚穗年站起身来,长久地半蹲让双腿酸麻,每动一下都像是被蚂蚁啃咬。


    在双手离开晋楚耳朵前,楚穗年小声说道:“你要是讨厌我就好了。”


    双手离开,意识到结束的晋楚抬头,楚穗年呲牙咧嘴,嘿嘿笑着摸过小晋楚顺滑的长发,轻轻唱道: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从看到预知开始,楚穗年能够理解有些行动的目的,看到那条完美符合自己审美的长裙能够理解自己为什么选择在生命的最后穿着它。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预知里的自己一定要当着小晋楚的面从高台跃下,可能彼时的自己已经崩溃到无法顾及他人了吧。


    好重的壳,好长的路,沿途风景正好,但是赶路的人无暇顾及,只希望道路尾端真的有开得正盛的葡萄藤。


    “可能预知并非什么都无法改变,”楚穗年双腿恢复知觉,在心里缓缓道,“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感到绝望,也不后悔,只是有点……”


    “舍不得你。”


    第137章 云门


    薇汀捻起地上的尘土,放在鼻子下面轻嗅。


    有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尽管地面看不出任何血迹,薇汀也知道这里曾经尸横遍野。


    分解枪能够将设定后的物件全盘消灭,即使是与土壤混合在一起的血迹,看见不远处的洛克朝她点头,薇汀知道两个人的观点应该是一致的。


    “了解分解枪的使用方式,战力惊人,能在一个晚上铲除千名训练有素的军队战士,里头还不乏异能者和等级为B的珂克队长,之所以分解不完全,应该是时间不够,或者有什么突发事项。”


    听着薇汀的分析,洛克补充道:“或者是故意的。”


    已经建好临时中枢的情况下,他们在塞恩的装备也可以在这使用,搭载的临时人工智能为了方便依旧叫“佛尔塞提”,时时为军队监视汇报。


    “昨晚佛尔塞提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及时提醒,今天早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工厂才好像如梦初醒,对方不仅实力强劲,对我们还相当了解,开头就屏蔽了电子设备,满足条件的人选我只能想到几个。”


    “而这几个,刚好都是我们正在寻找的对象。”


    “算一卦,”薇汀对洛克说道。


    薇汀和洛克都不算强攻击型,算是搜查部队里的中流砥柱,与薇汀倾向自保的异能不同,洛克除了详细的占卜之术,剩下一个“穿透”的异能进可攻退可守,运用得当在近战方面胜算很大。


    两人异能相得益彰,由洛克借助“一问一策”确定问题范围,比如犯人的大致方位,薇汀再开“天幕之眼”,将目标人物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


    洛克随便捡起一根木棍,插进刚刚垒好的小土堆上,问题在心里问出,原本结实的木棍居然从中开裂,并非横向,而是竖着从下到上,直将一根木棍劈成两根。


    “这什么意思?”不同的结果对应不同的答案,薇汀对此并不了解。


    “啧,”洛克咋舌,摸着下巴组织语言,“不好说,有*两个可能。”


    “要么对方比我强大太多,这是警告的意思,预示得知此事需要付出的代价过大,要么是得不出答案,对方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消失在此方可探知的天地间。”


    “先回去吧,”珂克死后,指挥权自然而然交到了副队长薇汀手里。


    洛克依言起身。


    比起薇汀,因为异能的关系,洛克来这边要更早一些,不仅是为了寻找失踪者,更是为了确定位置和测定吉凶。


    以科技为主,极力发展高等制造业工业的塞恩因信仰缘故,虽然全民上下都沐浴在机械和创新科技的金属海中,但是相当崇尚怪力乱神。


    这种现象在异能出现后达到了顶峰,甚至民间还出了很多诸如“一神教”“身前教”“光明神”等组织。


    大多数异能能够用科学解释一二,而有些异能则完全摸不透原理,比如洛克的“一问一策”,摸不清猜不透,偏偏正确率接近百分之百,让高层的人相当着迷。


    但这个能力并不全能,答案的呈现也相当质朴单一,换言之复杂的问题也无法准确告知,越是“高价值”的问题,越需要付出对应的“高能量”。


    所以洛克一般除了福凶祸吉、位置方向,也不会去问其他问题。


    像是薇汀前来Z国的时间与行次,也有洛克占卜的因素在里。


    在正常建筑之下的,就是尚在建设的半成品基地。


    塞恩高层的计划是在八年内建成444座基地,能够全面覆盖Z国的所有面积,形成彼此呼应、相互辐射的网络体系。


    这些基地不仅是渗透的基石,发展的踏板,也是最后一道保险栓,为最坏的结果以防万一的杀招。


    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全貌,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与薇汀的步伐同频,隔绝阳光的地下,气温都降低了许多,透着阴潮。


    “流水线已经安置好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量产。”


    成排的精密仪器是薇汀除了军队之外,利用空间带到这边的另一批重要物资。


    在隧道尚未稳定、开口过小的现在,运送大量的人员不切合实际,一次次开启浪费能量还引人注目,更何况塞恩原本就不打算以真人数量为主。


    化学药剂独特的气味和润滑油的味道充斥在薇汀鼻腔,远处机械造物被安上了下肢,精细的上臂被缓缓勾勒,类人但还差距甚远的外貌能够一眼看出机械人的身份。


    是还没有披上伪装假人皮的机器人。


    “目前装备还不够精良,仿生人地制造还无法完成,为了填补数量上的需求,近期先把中心放在制造机器人的项目上。”


    人造人、仿生人、机器人,克隆人,几个名词看起来类似,但彼此代表的意义截然不同。


    晋楚作为人造人的代表,能明显看出人造人的几种体征,完全与正常人类一致的肉。身结构,拥有自主意识,与自然出生的婴儿没有区别,但是并非母体孕育,也非受精卵试管培育而成,不符合自然繁衍的要求但是结果与自然产物一致。


    后来被弗林特安置在Z国,顶着晋回舟身份的是仿生人,虽然外表与人类一致,但是这并不是仿生人的最大特征。


    仿生技术在塞恩被广泛用于医疗,仿生人造器官也是进行器官替换的主要工具,用人体不会产生排异现象的特殊合成材料,取代人体原件,发挥同等效果。


    仿生人大多利用这种材料,并且力求外表上的相似性,但是没有人造人的智慧与自主意识,依靠底层逻辑这点与机器人类似。


    最初弗林特安排的仿生人除了脑袋里的芯片,其他都与真人无异,随着时间流逝,材质会出现损耗,最高级的仿生人使用期限并不长。


    以至于在彻底隐藏下身份后,为了省钱,弗林特后期的仿生人越来越低等,这也是为什么晋楚砍断脖子的那个“晋回舟”,断口那里能看见电缆。


    在不考虑控制和意识的情况下,最高等的仿生人能够完全模拟人类,只不过无法自行移动,就像一具人造尸体。


    那日在“天际线”上控制住裴邵,引诱晋楚出现的第二皇女,以受到攻击后裸露的内在和当事人自己所说的话来看,归类于机器人。


    机器人没有感情与人类特有的“意识”,所有行动归结于程序与代码,但是第二皇女声称自己是唯一一个在复刻了生前记忆后觉醒了自我意识的特例。


    在二代人工智能“佛尔塞提”之后的第三代智械“茨缇亚”也在后来被誉为脱胎换骨、完全升级版的中央管家,据说与冰冷死板的前代迥然不同。


    “Z国的人员基数相当庞大,完全派人不切实际,慢慢替换吧,他们如今的技术尚不足以生产如此智能的机器人,一般人也不会往这边想,倘若发现及时灭口就行了。”


    “这上面的红点是什么,”中枢室左上角,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一个红点开始闪烁,从出现的刹那便迅速移动,几乎一个眨眼,就从其中一个屏幕的角落移动到了中央。


    “联系监控室,调画面!”薇汀对着耳麦紧急道。


    “有人入侵!”


    “一个,不,两个。”


    “怎么可能这么快被发现,”还不等薇汀质疑,那个红点骤然消失。


    “去哪了?”薇汀开始在布局图上寻找异常的红点。


    每个基地人员身上佩戴着独特的信号器,与检测系统呼应,作为自己人的象征,外来人员一旦被温变感应器和监控摄像头抓取到,没有和信息库的录入人员对应上,则视为侵略者,在局部图上呈现红色。


    “在这!”洛克指着中枢室区域范围的局部图。


    这说明那个几十秒前还在基地外围的人一眨眼就深入到了核心地区。


    “画面传过来了,”洛克刚说完,薇汀耳麦里就传来特遣队已经发现目标并且包围的汇报。


    “等等!”不是对着洛克,在看见传过来的视频后,薇汀第一时间叫停了特遣队。


    视频上,红发红眼的弗林特横抱着看不见面貌,被黑布包裹着的人影,碎发遮掩在眉眼处,分辨不出情绪。


    薇汀和洛克赶到弗林特的身边时,因为薇汀的命令,特遣队人员都收起枪械,站立在一旁。


    而突兀出现的男人则席地而坐,对着他们吊儿郎当地一笑,“安防不怎么啊,直到我进入基地你们才发现。”


    “这,”许久没见,模样早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薇汀还是很激动,声音里似乎都有一丝哭腔,“是属下办事不利!”


    手里攥着两枚火红的宝石,斜靠墙壁的弗林特眯着眼睛,过了一阵才恍然大悟,“是你啊。”


    看着对方明显不记得自己的样子,薇汀有些失落,“是我,好久不见,弗林特上尉。”


    “您旁边的是?”因为黑布没有包裹完全,能看见裸。露的双腿,所以前面的侦查员才会改口说是两个人。


    弗林特拉开了黑布,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庞,“是你们要找的试验品七十七号。”


    “您怎么……”


    没等薇汀问完,弗林特已经开口道:“自打被传送到这边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七十七的踪迹,但是对方滑不溜手,也没那么容易锁定。”


    “昨晚不知什么原因,七十七号泄露了行踪,至于具体情况,我也没有向你们解释的必要,”弗林特嘴上在笑,却实实在在地表达了对他们的看低,“既然你们能过来,那什么时候能送我回去?”


    “我们马上向上级汇报。”


    第138章 西子


    穿越时空隧道说轻松也轻松,说不轻松也不轻松。


    因为折叠现象,众人需要穿过的路程并不长,但是时空挤压和飞速流逝的体感,会让在内的人产生类似晕车却远超晕车效果的恶心感。


    身体强度不够者,甚至可能呕吐。


    作为经历过严苛训练的异能者,薇汀仅仅是短暂的眩晕和恶心后就恢复了正常,甚至第二次穿越的异样感比第一次还要轻。


    将物资和弗林特交到其他专员手里,薇汀还要赶着回宿舍书写自己的工作汇报,大到Z国的调查结果,小到用了几颗子弹。


    宿舍这几日落了灰,想着报告着急,每日的进度都在如实记录,只剩个收尾工作,薇汀便打算先去公用办公区完成汇报日志。


    “薇汀,”隔着老远,看见她的洛克就加快速度跑了过来。


    “这么快啊,居然先回宿舍换了身衣服,”薇汀扫了一眼洛克身上崭新的服饰,“刚才不是让下属吐脏了么,总不能继续穿在身上吧。”


    薇汀感概的不是洛克换了衣服,而是换得这么快,毕竟她自己只是进行了交接,又回宿舍拿了设备,就马不停蹄地往办公区赶。


    看着洛克头发上的水珠,就知道对方可能还草草冲了个澡。


    “那个,我刚才顺耳朵听见一个事情,”洛克犹豫着要不要说。


    “我们好像不是一起回来的,怎么你的行程这么丰富,”薇汀调侃。


    被岔开话题的洛克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


    “你说呗,干什么这么严肃,”薇汀不以为然。


    洛克看起来相当迟疑,“你还记得‘橘子坝’吗?”


    怎么可能忘记……!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薇汀的嘴就好像被针缝住了,通红的碳块在眼前回闪,嗓子里血液受高温烧灼升腾起的血腥雾气,焦糊的肉块糊在气管处,被并不锋利的锯齿一点一点磨断四肢,那种痛不欲生、求死不能的痛苦。


    一切都好像历历在目。


    而“橘子坝”就是那个折磨薇汀的人体贩卖组织的名字。


    没错,人体贩卖。


    买卖人口、贩卖器官、地下医院是他们的主行业务,把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杂草”扔到街上,利用他们继续赚钱,榨干他们所有的价值不过是组织的“废物利用”。


    “橘子坝怎么了?”薇汀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最近被调查了,据说是因为有眼不识泰山,撞到枪口上了,把布鲁克公爵的独子给绑架了,”洛克压低音调。


    “撞到枪口上了,”薇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当初把他们取名为“杂草”,既讽刺又贴切。


    这不,伤害到花朵就会付出代价。


    “你猜橘子坝背后的靠山是谁?”


    “是,是谁?”


    “奥歌契——”


    这三字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薇汀无意识地扯了一下嘴角,在思维过脑子之前,否定的话就先一步吐出来了,“怎么会,不可能……的。”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洛克赶忙摆了摆手,“应该和弗林特大人没有关系,据说是分家所为,只不过……”


    面对洛克地再次沉默,这会儿的薇汀有些着急了,心脏砰砰直跳,“只不过什么?”


    “分家,就是你所在的那个分家。”


    “轰”地一声,薇汀如遭雷劈地站定在原地。


    没有关系吗,真的与弗林特没有关系吗?那么多分家,弗林特为什么偏偏把自己送到这一家?奥歌契家所谓的权力和财富,不就是踩着他们的血肉得来的吗?弗林特会是不知情的吗,身处高位,又作为主家的继承人,会一无所知吗?如果有所参与,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又为什么在那天救下她,如果有所知,那为什么把她送到分家,如果全然不知,难道就能被称为无辜吗?


    血液直冲头顶的当下,薇汀看起来依旧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在理智即将崩断的前夕,居然敏锐地察觉到洛克眼中的一抹异色。


    他俩相处一向融洽,洛克是个随和开朗,很会活跃气氛的人,在薇汀刚来特遣部人生地不熟时,就是第一个搭话的人。


    即使曾经听过下属暗地里讨论,说洛克因为她后来者居上而怀恨在心,薇汀也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比起一开始就看不上她,明里暗里使绊子,以及故意调查她的身世,并散播开来的那些人,洛克从始至终都站在她身边,各种帮助也是实打实的。


    但是现在,即使隐藏得很好,薇汀仍旧看见了洛克嘴角那一抹来不及掩盖消散的讥笑。


    为什么要这么笑?


    等等,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告诉她?


    不是说洛克告诉她这件事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真的太快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一两件事情尚可,但是如何在洗澡换衣服后,又完整地听到这么“一耳朵”详实的八卦。


    如果不是这会儿得知的,那就是早就知道,但是直到现在才告诉她。


    为什么是现在?


    弗林特被找到了,而且因为失踪等事项,三天后即将召开审判会。


    当初调查了她的身世并散播开来的人在薇汀到来之前好像和洛克关系不错,那人身世普通,没必要与挂着奥歌契名头的薇汀作对,但他偏偏那么干了。


    薇汀想起了洛克站队的家族,与奥歌契似乎是敌对势力。


    一切好像都串联在了一起。


    薇汀逐渐冷静下来。


    洛克所说可能是真的,因为假消息太容易被证实,而洛克的目的是为了挑拨薇汀与弗林特的关系,为的是三天后的审判会。


    希望怀恨在心的她作为前往Z国的管理层,向审判员提供一些对弗林特不利的供词吗?


    “这样啊,”薇汀缓慢地点头,在洛克继续前意有所指,“左右不过都是利用,比起杂草,做鲜花可真好。”


    薇汀的话实在模糊,洛克一时不确定对方是什么意思,“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觉得,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值得人们前仆后继,趋之若鹜。”


    “而我,也不例外。”


    “……”


    三天后,审判庭门口。


    弗林特转动着手里一大一小两枚火石。


    所谓“窃”,不仅能盗生前人的物件,亦可盗死人的东西,面对死亡不久的楚穗年,弗林特施展了最后一次窃取。


    失去了所有异能的楚穗年好似彻彻底底失去了特别,成为了被抓到塞恩前的模样,但是弗林特知道,牢笼依旧,甚至将要由大变小。


    死亡,也无法让被困的灵魂得到自由。


    而这一切,叫做“命运”。


    弗林特笑着摇了摇头,“自甘踏入的死地,为了一定要做的事情,在她眼里这应该不叫命运吧。”


    再次回到塞恩的弗林特换上了板正但硬实的军装,许久未穿的军装似乎已不合身,像是被铁皮包裹,难以施展动作。


    弗林特不由想到了在蓝星时穿着的棉质短袖,没有所谓的服装礼仪,只要不影响市容,怎么穿是每个人的自由,舒适可以是第一位的需求。


    回来当天就提交了详细汇报,今日进行军事审判。


    离开塞恩之前就知道何时回到塞恩的两人,自然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弗林特并不担心审判的结果。


    因为对于奥歌契家族出身的他来说,审判只是顺名义、表程序的一个流程罢了,弗林特与楚穗年如此认真的准备,是为了不引起高层怀疑。


    弗林特可以继续做他的天潢贵胄,楚穗年的尸体也能有用武之地,完成最后一步。


    纯黑的马丁靴停在眼前。


    弗林特抬头,不由讪笑,“奥罗拉教授,几年不见,您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哈哈哈,”以前的奥罗拉虽然懒散,但远远称不上邋遢,如今像是不洗澡不睡觉,整日露宿街头的流浪者,笑声却仍像几年前一样开朗,“懒得管理形象了,未免哪天横死,决定得过且过、自由自在。”


    原本只是鬓角有些斑白的奥罗拉,现在眼角的皱纹越发深刻,倒不是外表上苍老了多少,而是眼睛里的疲倦如何也遮不住,浑身透着一股死气。


    松松垮垮的衣料下身体干瘦,宛如皮包骨头,左腿没有遮挡,露出劣质的机械铠,走动间都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您的腿是怎么了?”弗林特指着身边的空位,示意奥罗拉。


    “没什么,实验事故罢了,倒是你,”奥罗拉是作为技术专家被邀请来参加审判会的,“在别地几年看起来反倒变得有棱有角了起来,以前见我时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呢。”


    “有吗,哈哈哈,”两人过去不算相熟,是因为楚穗年联系才变得多了起来。


    “真死了?”作为科研主力,楚穗年和晋楚都是奥罗拉的专门项目,楚穗年从来这边就受奥罗拉管辖,晋楚更是从出生到成长都由奥罗拉记录。


    此刻所问,也不是问题,更像是恍惚间地自语。


    毕竟弗林特回到这边后,楚穗年的尸体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奥罗拉的研究室。


    “什么叫‘死’,”弗林特轻喃,“以教授的能力,我想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楚穗年的。”


    奥罗拉蹙眉,“你把楚穗年的尸体带回来是为了这个?”


    塞恩帝国作为将行预案的项目数不胜数,按照可行性、价值高度分了几个板块,有些是因为没有合适素材而搁置,有些是因为现下科技水平尚不足以进行,有些是因为所需资金太过庞大但是收益甚微。


    作为核心家族成员的弗林特,对于哪些项目正在进行,哪些项目被高层持续关注,自然有所了解。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素材了,不是吗?”


    第139章 云水碧


    “弗林特上尉,麻烦您详细说明一下,您在Z国的所有经历。”


    阴暗的审判庭内,高耸的拱顶宛如欺天的黑云,五指山般罩住下方的一切。


    彩绘玻璃上描绘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娇小的麻雀被蔷薇的尖刺穿胸而过,鲜血像是毒蛇的信子,缠绕住娇艳欲滴的蔷薇。


    身着黑色长袍的审判长坐在雕花的大理石椅上,空间里充满着肃穆又神圣的气息。


    之所以叫审判会,是因为弗林特确实是以“有罪”的身份进入此地,与未经审判定罪便不属于犯人的Z国法制不同,塞恩的制度截然相反。


    具备嫌疑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经历重重神圣地洗涤,无辜者还其名誉,有罪者当场审判。


    场地周围,民众以“圆”的形状围绕犯人落座,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好奇打量,他们是随机程序下挑选出的“观众”,为了见证审判的圣洁,也为了宣扬所谓的民主与公平。


    “是,”弗林特勾起唇角,不疾不徐地开始讲述完全伪造的版本经历。


    作为特邀席的奥罗拉在持续地讲述中开始感到额角巨痛,身旁的苏丹娜立马捧上事先准备好的止痛药,“教授,药在这,还有水。”


    奥罗拉甚至来不及接水,便将药片囫囵咽下。


    “您到底怎么了,最近头疼越来越严重了,明明之前没有这个病症的,”苏丹娜满眼心疼,一下一下顺着奥罗拉的后背。


    听到苏丹娜的疑惑,奥罗拉陷入沉默,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想起了宿泱的话——如果弱者就应该被抛弃,那么,当您失去价值的那一天,您就会知道我今日在执着什么。


    甚至不需要等奥罗拉变成弱者、失去价值,只是当个人的决定与高层的决策相悖时,奥罗拉就仿佛被剥夺了选择的余地。


    自从时钟花属失败,一向稳操胜券,被人们尊为国宝的奥罗拉就感受到了微妙的不同。


    若说这时只是微妙,那么当奥罗拉明确表达了不想继续进行空间定位项目后,微妙的异样感便被放大了无数倍,让奥罗拉结结实实、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她变得——异常倒霉。


    不论是原本检查完备的设备突然少了一个关键零部件,还是自己一直吃的营养剂“莫名其妙”变成了微毒却以折磨人为特色的逼供药物;不论是实验器材突然发生故障,还是身边的学生“笨手笨脚”地将她搡进尚在运行的螺旋仪中;不论是从天而降的花盆还是突如其来的食物中毒,还是机械铠安装手术中的“操作失误”。


    这些不致命,却又离死差一点点的“厄运”,当时的奥罗拉一个月甚至可能遭遇十次以上。


    奥罗拉知道,这是警告,亦是最后的通碟。


    “没什么,”奥罗拉摇头,又示意苏丹娜注意台中央。


    “弗林特上尉,您的其他陈述我们都没有异议,不过为了确保真实性,我们会派专员对您进行鉴谎,您可以接受吗?”


    “可以。”


    能够亲眼得见异能者施展特别能力,台下的观众略微躁动,期待之感溢于言表。


    苏丹娜看见与往常不同的调查员,心里冷笑。


    常设调查员的能力很是霸道,在测谎的同时,还会对被检测人造成一定的伤害,失眠头疼都属常见。


    而今天这位是被特调而来,苏丹娜曾经在特遣部队里见过,所拥有的能力使用范围更广还更加温和,也就是说测谎之后并不会给当事人留下任何后遗症。


    水蓝色的波动荡开,空间里回寰着鸟雀蝉鸣,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下肩膀,心情莫名熨帖。


    感受到强烈视线的苏丹娜抬头,看见了正对面的埃斯波森。


    对方似乎入场时就注意到了她,见她望过来,忍不住笑了一下。


    两人毕业之后交集骤减,各自进入了不同的势力,地位也是天差地别,今天的苏丹娜是依奥罗拉的身份进入的审判庭。


    埃斯波森本就混不吝,在谁身边时好像情真意切、感情甚笃,一旦距离拉开,也可能像从未相遇过的陌生人,一个眼神都不会停留。


    即使是对于相处了四年的奥罗拉,埃斯波森也从未探望和在乎过。


    埃斯波森聪明但不是天才,不是科研的料,当初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迅速改变计划,虽然仍旧在奥罗拉身边研学,但是重心却放在了借助奥罗拉结识更多的人脉上。


    与埃斯波森一样的是,苏丹娜也不是适合科研的绝顶天才,比起实验更重视人脉,但是不同的是,苏丹娜对待奥罗拉教授是真心的。


    蓝色的光芒褪去,调查员双手环抱在胸前,这是向自由女神起誓自己并未说谎的姿势,“弗林特上尉所言不虚,与记忆相符。”


    意料之中的事情,弗林特并不意外。


    重重枷锁之下的思维,是人为塑造的故事情节,比改变记忆更加高明精细的手段,在不影响自身真实经历的情况下,布控下一幕虚假的回忆。


    为每一位企图深入探查、获取“真相”的人们,上演精彩绝伦的演绎。


    不论探查、测谎,还是月桂之心的消解,都无法改变且不可逆转的“刻印”。


    楚穗年只给晋楚留下了一丝改变的机会,尚且能够通过月桂之心斩断枷锁。


    在所有流程走完,即将宣判的最后,明明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但高台上的观众仍旧屏息等待着重锤地落下,这种一生可能只会被选中一次的经历,让人亢奋。


    “有罪或是无罪?”审判官扬起定音锤。


    “无罪”“无罪”“无罪”“无罪”“无罪”“有罪”“无罪”“有罪”“无罪”“无罪”……


    跌宕起伏地呼喊,在众多“无罪”中仍旧夹杂着一两个“有罪”。


    弗林特今天审判的核心在于“是否失职”,即使被卷入时空乱流是场意外,但是最为试验品七十七号的保证人,弗林特对楚穗年的失踪与死亡按理来说负有一定责任。


    关键就是看这份责任的大小与占比,是否无可避免,或是当事人是否已经尽到了责任。


    呼喊“有罪”的少数几个人面色绯红,他们或许不在乎真相为何,他们或许不在乎罪名是否匹配,他们或许不在乎当事人是否无辜。


    他们或许是在使用这份微小的权力时,感受到了自由。


    定音锤敲响,审判官喊声如钟,“宣告弗林特·奥歌契的无罪,让我们感念自由女神的馈赠!”


    “我们在此歌颂,为自由,为明天,”台下人双手交握,将额头抵在骨节之上,齐齐颂道。


    就在审判人员即将退场时,弗林特开口道:“尊敬的审判官大人,请等一下。”


    怀抱着《铁罪书》的审判官停下脚步,场内一时安静下来,“还有什么事吗,弗林特上尉。”


    “是的,”弗林特点头,“关于‘缸中之脑’的项目提案。”


    审判庭负责审判,对于其他事项并没有决定作用,弗林特之所以在这个场合下提及,是因为能够对这件事情起到推动作用的成员都坐在台下。


    比起日后挨个登门拜访,还可能吃个闭门羹的情况,弗林特宁愿被审判庭厌恶,将应有的信息传递完毕。


    弗林特的视线环绕场上一周。


    作为“缸中之脑”提议者的第一皇女,有能力进行该项实验研究的奥罗拉教授,大力宣传企图推行全面智械时代的金融寡头。


    权力、能力、金钱,推行项目的所有必备条件。


    “如今的二代人工智能‘佛尔塞提’承载能力有限,无法处理所有政府事项,在其掌控的一般决策领域依旧显得过于死板,我认为没有感情的机器很难全权处理‘关于人’和‘有感情’的事件,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纠纷。”


    “弗林特上尉,”审判官正准备打断,却被台下的第一皇女挥手制止。


    坐在第一排穿着低调的第一皇女依旧浑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饶有兴趣地示意审判官安静,让弗林特继续说下去。


    “如今人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赖智械,一个与当下条件不匹配的人工智能不仅影响生活,还影响发展。”


    金融巨头忍不住出声,“所以你再提‘缸中之脑’是认为我们需要一个理解人类感情,却又充分理智,绝对听从程序安排,又算力惊人的新型人工智能?”


    “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切合实际,”第一皇女开口,“我们当初暂停‘缸中之脑’,并不是因为它不好,而是根本没有合适的素材。”


    弗林特提起的这个“缸中之脑”实验与该名词代表的那个哲学思想实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


    不是为了思考现实、知识与身份的概念,也不是为了讨论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得知自己到底是处于真实还是虚妄之中。


    这个由第一皇女提出的实验,根本目的是构建“非常规非人工非无感”的人工智能,以期在现有人工智能的基础上,保存优点并填补不足。


    “感性、自主意识、情绪等东西一向被归为生灵专属,我们创造不出来,所以渴望利用‘脑’来让人工智能获得这些,但是普通的大脑根本无法搭载和运行那般庞大的数据。”


    “是的,我知道,但是您也说了是‘普通的大脑’,”弗林特抬眸,“众所周知,异能者等级越高,大脑被开发的程度就越高。”


    “一个远超A级,觉醒超千种特异功能的异能者的大脑,能否成为‘缸中之脑’成功的关键呢?”


    第140章 法翠


    红砖斜顶之上,薇汀将长发随意地捋到一边,嘴里含着方才从训练场里拿的果味糖,眼前光屏与夜色重叠。


    通讯录上的红色数字在不断增加,多数都来自于洛克,薇汀没理。


    便捷模式下,贴在裤边的食指轻点,光屏自动熄灭,薇汀拿起方才下属送过来的密封纸质报告,专心致志地浏览着。


    塞恩在Z国建立的诸多基地各有各的用处,机器人与仿生人的制造线,负责调度与安排的指挥部,存放中枢系统的数据库,为后续火石生产转化的化工厂……


    最开始输送大量人员,是为了尽快建立基地,并着手准备伊甸园游戏。


    即使是自己人,塞恩的保密工作也未曾懈怠,基地内部人员与外部执勤人员并不互通,基地所在则是最高级别的保密任务。


    尽管如此,仍旧有暴露风险,比如一个人摸到基地所在的弗林特。


    异能的出现,让传统行业都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可能是创新升级,也可能是覆灭消失。


    谁也不知道会出现怎样匪夷所思的能力,再严密的防守都无法万全。


    薇汀现下浏览的,就是三位不同下属就不同岗位送来的异常情况汇报:


    四天前的日间,监控系统发生了异常跳帧,因为是肉眼无法观察到的细微异常,A工作人员没能当下发现端倪。


    第二日回看时,在旁闲聊的B员工发现本该在此时出现在监控器里上厕所的他,却没有在屏幕里出现。


    ——有人用虚假的*视频覆盖了监控画面。


    负责材料准备与成品验收的C员工,在三天前的早晨清点机器人时,发现耗材与成品数据不符。


    ——按照材料总量计算,机器人少了三具。


    需要通过计算而没有直观数据是因为C员工没有查看数据的权限,也不属于程序员,只负责生产线上的核对。


    最后一份,就是负责大数据合成,为每一个机器人制造完全不同面貌外形的D员工,设计素材里显示,出现了三份一模一样,非随机合成的机器人外貌指令。


    并且指令和设计内容已经自动销毁。


    ——有人专门设计了一个外形,并就此制造了三具外形一致的机器人。


    所有项目分开执行,不仅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后续计划,做一个提前的实验。


    Z国的制造业相当发达,任何精密的仪器只要拆解,拥有图纸、备全材料,都可以造出来,即使是塞恩的武器。


    不论生产质量还是效率都不逊于塞恩,甚至可以说是超过塞恩的。


    也就是说,只要拥有图纸,不需要特殊材料的高科技武器塞恩是可以外包给Z国的。


    当然,塞恩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图纸白白送到别人手里,但为了机器人,甚至后续仿生人地量产,塞恩还是决定把项目细化,细化到仅凭单个零件的图纸,完全无法倒推的地步。


    这样组成武器与机器人的零件全部外包给Z国的企业,基地后续只需组装,效率将会大大提高。


    保密工作也是一样的逻辑,任务交叉、视野交叉、活动范围交叉,这三位员工只能看见部分事项,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程。


    直到最后,所有的信息汇总到薇汀手里。


    趁着夜色潜入基地的犯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替换监控画面,要么是所用工具相当先进,要么是有相关的异能。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薇汀仍旧将弗林特纳为了怀疑对象。


    一是没有几个人有能力完成上述一系列动作;


    Z国不太可能如此快速地发现基地,并且在发现后仅仅制造了三具机器人就离开。


    二是案发时间正好在弗林特带着七十七号的尸体造访之前,时间上有些蹊跷;


    前一个晚上七十七号袭击了他们新建的基地,第二天另一个基地就被弗林特找到。


    三是弗林特找到基地的办法;


    虽说弗林特实力强劲,但是探查能力却并非第一梯队。


    四是潜入者对于他们设备的了解程度;


    单轮这点,一直被豢养的七十七号和二号,以及科技水平不同的Z国人士就很难做到。


    如果他们是共同行动的,那么一切好像都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


    三天前,洛克向薇汀透露橘子坝的内情后,有所质疑的薇汀在当晚就潜入了政府的第二情报中枢。


    人工智能“佛尔塞提”的核心主机安置在哪薇汀不知道,但是政府的专项数据库在哪里对工作人员倒不是个秘密。


    数据发展到如今的时代,塞恩使用纸质文件的占比甚至高于十年前。


    佛尔塞提的面世,也是全面数据化时代到来的标志,彼时的塞恩几乎人手一个电子ID,一切生活事项与行政相关,都采取数据化处理。


    与之对应的,有人筑墙一尺,自有人凿墙一丈,隐私信息泄露与电子盗窃等犯罪日渐频繁。


    “黑客浪潮”甚嚣尘上,关于全面数据化的街头抗议也越来越多。


    军用数据虽然保密程度更高,被入侵的可能性小,但也并非没有,不比民用,这些信息容不得泄露。


    所以现在的政府数据库,部分数据采取纸质保存。


    数不清的资料柜排排叠叠,围绕着中心巨大的数据平台,形成一个一圈一圈外扩的布局。


    薇汀有能力潜入这里,还要依赖于政府当初为她挑选的那个防御异能。


    说是防御,但不只有防御特性,隐匿加防御的双重效果最大限度地保证薇汀能够在危险中全身而退。


    展开在周身的不可视薄膜坚固异常,能抵挡至少五发等级为A的攻击,以及可以透明化施展者。


    只不过两个效果不能同时发挥,透明化时防御失效,并且被人碰到,透明化就会解开。


    数据库里安静无比,虽然没有巡逻人员,但是囊括场内所有角落的摄像头却让人头疼。


    接触物体透明化不会解除,可是被薇汀触碰并改变位置的物品不会被透明化,也就是说,监控会拍下来资料柜自顾自打开,资料自己飞出来的画面。


    说实话,薇汀在来这里前并没有详细的计划,甚至站到这里的这一刻,都没有确定自己要查什么。


    是要查橘子坝背后牵连的关系网,有哪些大人物在包庇恶行?还是看看弗林特在这件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再见弗林特,对方赤红的双眸是那般平稳无波、理智冷漠,与曾经大相径庭。


    多年前如敝履草芥般趴在地上看人来人往的薇汀,看见一双擦拭干净、皮质柔软的靴子前进又停顿。


    没有支撑点的薇汀甚至提不起劲儿,细杆脖子勉力撑着脑袋,能做的就是趴在地面。


    有恻隐之心的自然不止这一个,但薇汀仍旧躺在街角,就该知道前人的决定。


    曾经的弗林特有些怯懦,在救她时脚步彳亍,能看出是犹豫过才走到她面前的。


    将她放置在分家也是一样的道理,想救她,但是不想承担后续的代价,不想让自己的行为牵连到主家和自己。


    所以在听到弗林特以自身为担保,将牢房里的楚穗年赎出来时,薇汀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堵塞感、违和感。


    异世界的旅途仿佛一场洗礼,让人脱胎换骨,从神情到行为,明明细节上都与过去一模一样,但是不达眼底的笑意完全抹去稚嫩,感觉上截然不同。


    具备强烈目的性的行为也不似过去那个做事瞻前顾后,以家族为重的少年。


    薇汀想着,将时间线前拨——好像不是发生于时爆之后,在此之前,弗林特的改变就初见端倪。


    咔嚓——


    被一道极细微极细微的声音惊得回神,薇汀赶忙聚拢精神,即使身负透明化,仍然蜷缩身体,躲进了暗处。


    佩戴的多功能眼镜忽然信号全空,看着全副武装不走正门,但是没有躲避监控的黑衣人,薇汀意识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在“偷偷摸摸”。


    只不过黑衣人的准备显然比较充分,装备也更加高端。


    黑衣人径直走到数据平台面前,将一个黑色磁片贴在了平台侧面,随即在屏幕上左右滑动。


    目标看起来相当明确。


    变换焦距,薇汀清楚地看见屏幕上滚动的信息,数字与文字有的被删除,有的在自动替换着其他内容。


    全部是与弗林特相关的信息,就算黑衣人不是弗林特,也必然与之有关。


    “七十七号的死因,”尽管文字飞速流逝,但薇汀还是抓取到了几个关键词,心里喃喃道,“为什么要更改血液凝固状态。”


    联想到那日匆匆一瞥下七十七号的尸体情况,身上多处伤痕但是出血量都不大,口鼻处有血液喷溅而出的痕迹,内脏出血应该很严重。


    虽然伤口很多,但是除了衣服,皮肤上几乎没有多少血迹残留,而且伤口和血液的分布有些违和。


    薇汀努力在脑海里回想七十七号的所有细节:


    七十七号的头发黏连,呈现暗红与一点点其他的杂色,有血液凝固的迹象,但是脑袋上没有伤口;最大的伤口应该是腹部的贯穿伤,衣服上晕开的血迹最广,但是手臂上也有不少暗红色的血迹,在颠簸中也没有被擦掉。


    薇汀还记得那日的弗林特有些着急,因为随着死亡时间延长,器官也会急速衰败。


    那时她笑着缓解安静的气氛,说“您有回溯短期时间的能力,其实不用这么着急”。


    “回溯短期时间”,薇汀灵光一闪。


    弗林特是有这个能力,不仅仅是回溯,还有暂停和加快时间的效果。


    这三种对时间的不同控制中,回溯是最为困难的,范围和限制都很大,只能将单个物体的状态扭转到三分钟之前,且一周只能使用一次。


    有没有可能,当时弗林特之所以着急,是因为“回溯”已经使用过了。


    不同的血液凝固状态实际上能反映不少事情,比如——伤口是在死前还是死后产生的。


    “为什么要回溯七十七号的时间”,薇汀又围绕着这个问题开始思索。


    死因里有什么值得隐藏的,又或者尸体需要被修复?


    突然想到七十七头发上的血迹,薇汀恍然,生命的自我修复能力如果尚在,血小板会促使血液凝固,也就是说七十七号的致命伤按理说应该在脑袋上。


    作为“缸中之脑”的重要素材,大脑需要完好无损无可厚非,弗林特明明有充足的理由施展回溯,但是又在回溯后制造出其他伤口掩人耳目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能让七十七号真正的死因被人知道吗?


    弗林特积极地希望促成缸中之脑的成功,不,是希望促成以七十七号的大脑为运转核心的新一代人工智能诞生。


    对于七十七号,也就是楚穗年的调查结果,寻找七十七号本就是塞恩士兵的任务,利用七十七号在Z国原本的身份进行筛查自然在列。


    搜查结果表明,与七十七号相关的人士都有或多或少的记忆缺失,甚至侵入Z国的数据系统也没有得到有用的东西。


    与七十七号相关的一切,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如果单单是七十七号就罢了,但是弗林特和二号也仿佛人间蒸发。


    薇汀记得弗林特和二号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如果不是他们做的,那七十七又为什么要帮他们清除痕迹?


    薇汀的思考被已经完事,准备离开的黑衣人打断,眼镜右上角的信号还没有恢复,估计有一段时间的延迟。


    知道自己需要尽快离开,因为信号异常将会很快引起佛尔塞提的警觉。


    在路过其中一个资料柜时,薇汀驻足。


    在确定监控仍未恢复后,将其中一卷资料取出,因为戴着手套,翻阅起来并不方便。


    这是薇汀所在小队的考核资料与入职审批。


    薇汀的整体实力不弱,成为副队长也是当时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审批上去的。


    看见成绩单上洛克以低于薇汀0.1分的成绩排在第二位,不知怎的,薇汀松了一口气。


    在即将合上的那刻,薇汀却莫名地往后翻了一页,入目的红色瞬间刺痛了薇汀的瞳仁。


    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苦笑。


    一份考核武器的检查报告,一份侯爵的推荐信,一份血液样本检查报告,以及一张作废的成绩单。


    薇汀在考核时枪械意外炸膛,导致她的右手食指断裂,虽然忍痛完成了任务,但是成绩没有达到理想状态。


    她一直以为那是场意外。


    没有想到考核前审查组就已经发现了问题,甚至确定了嫌疑人,没错,就是薇汀后来的搭档洛克。


    而薇汀的感觉也没有错,她的成绩并没有超过洛克,那封推荐信是奥歌契分家家主送来的。


    是让薇汀原成绩作废,最终成绩超过洛克0.1分的关键。


    而那份血液检测报告,是关于队长珂克在大型竞赛中服用兴奋剂的调查结果。


    表面上的公平无可指摘,最后管理层依旧稳坐着不同家族的代理人。


    而薇汀,成为了权力斗争的受害者,也成为了既得利益者。


    权力更迭,血脉延续,家族盘踞,一切好似都在改变,一切都好似从未改变。


    查不查弗林特与橘子坝的关系变得不重要了。与弗林特有关,还是与弗林特无关,不同的答案也没有什么不同。


    除开橘子坝,还会有橙子坝柚子坝,身处奥歌契家族,享受着家族带来的资源与经济,不知情也不会成为无辜的托辞。


    除开她的事情又如何,还有别的事情,整个奥歌契家族的所有事情都会不知道吗?不会。


    在信号跳动前夕,薇汀将资料放回了原位。


    ……


    回到现在,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看完今天报告内容的薇汀将前几天得到的信息整合起来,隐约抓到了事情的关键——


    弗林特与七十七号有不为人知的交易,利用七十七号促成缸中之脑有更深层的意义,偷窃机器人的人应该就是弗林特。


    而弗林特如今的立场,不好评判。


    “你在这啊,找了你好久,”薇汀正想着,洛克悄无声息地落地,薄如蝉翼的拟态飞行器收回后背。


    闻言薇汀没忍住,笑了一下。


    洛克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薇汀摇头,“只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说是找了她好久,实际上是对她的个人ID进行了位置追踪,要不是三天前的偶遇后,薇汀留心调查了一下,还真以为过往的所有凑巧都是心有灵犀呢。


    “弗林特上尉被宣判无罪,可真是太好了,”洛克随意吹了吹红砖上的灰,就盘腿坐在了薇汀身边。


    不着痕迹地关闭光屏,心里调侃着洛克的言不由衷,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是啊,若是‘缸中之脑’能够顺利进行,估计过不了多久,‘上尉’的称呼也要变一变了。”


    “上尉与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不同,步步高升才是常态,一帆风顺的仕途,众星捧月的待遇,要不是中间失踪了这么几年,怎么可能这会儿还是‘上尉’。”


    “跟好的比就差,跟差的比就好,比来比去没个尽头,不过我每次想到趴在街上要饭的自己,就觉得现在幸福得没个边。”


    “薇汀,你还真是……”洛克欲言又止,复又笑着夸奖,“心态真是好,我应该学学你,我要是经历了你这样的事情,就算上尉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恐怕也很难再以平常心面对他了。”


    “听说,公爵家的小公子被送回家后,橘子坝的调查也不了了之了。”


    有些东西不知道不怀疑时怎么看怎么正常,但是一旦知道,就会觉得“啊,演技这么差,当初怎么就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无所谓,”斜顶上阁楼窗户凸出,先前的薇汀就是靠在上面,如今站起来,玻璃上映出一道轮廓。


    看着自己都为机械铠的手脚,规整干净又绵软舒适的衣服,曾经干瘦如今不光鼓起,还泛着健康血色的脸颊,薇汀喃喃道:


    “我已经不在泥潭里了。”


    薇汀知道洛克来找她是为了什么,因为今天庭审前,面对调查团的人,她依旧说尽了有利于弗林特的事情,看起来半点没有受到洛克所言的影响。


    要借助着权利地位步步高升,还是舍身忘己追寻公平?


    玻璃反射着城区的灯火辉煌,将玻璃分隔成几块的窗框像是围栏,远处电缆交错编织,让倒影里的薇汀像是被数不清丝线纠缠约束,如同没有自由的提线木偶,又如同困在鸟笼里的金丝雀。


    看着哑口无言的洛克,薇汀笑着偏了偏头,“但可能,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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