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1 米米是个小宝宝……


    那一瞬间, 时林仿佛走过半生。


    他灵魂不断升高、升高,轻飘飘悬在空中,屋外光线疯了般涌动, 即便站到暗处里,依旧照得时林无处可躲。


    他记得那双眼睛。


    眼睑细长, 勾勒到尾,黑色长睫深密,衬得瞳孔圆润,望过来会让人联想到趴在树荫底假寐的小鹿, 眨呀眨,屋外艳阳在他眼底落了细碎光斑。


    哭的模样、笑的模样、被伺候得舒服的模样, 似乎都被如此纯洁的视线冲得干净,时林目光里仅剩他黑白分明的眼,以及因方才讲话,尚未收回似翘非翘的嘴角。


    即便由高南星抱着,阳光依旧透过男人身形落来照在他侧脸, 勾勒出小孩子独有的细小绒毛, 像颗饱满甜蜜的粉桃子,一亲都能闻到清清淡淡水果香。


    男孩也在看他, 眼中闪过好奇、困惑、茫然, 唯独没有久别逢故人的喜悦之情,望他仿佛在望陌生人。


    或许沉默时间过长。


    孩子歪头,刘海垂落,身子也随即往时林的方向扭, 手抵住高南星肩,稍稍拉开与后者距离。


    “……”


    这一剎那,时林心里在想什么, 连他本人也说不清楚,脚不受控制地向缩小版的米欢靠近,手腕稍抬,掌心悬在半空。


    明知身后站的是谁,高南星偏不扭头,他稍稍颠动手,让略微下滑的米欢坐得舒服些,略仰身体,视线始终凝视他的脸:“怎么了?”


    充满童趣装饰的走廊,两位风格截然不同的男人站在同一纬度,带来的视角冲击感非可小觑。


    一位寸发,肩宽腿长,简单短袖与长裤,没了先前的戾气与急躁,长眉入鬓,薄唇稍抿,绷着脸。


    距离他几步开外,时林早已褪去高中时青涩,眉目轮廓比以往稍深,眼睛给人感觉更为沉寂,如滩死水,寻不得丁点光线。唯独望向这边时,才勉强露出些许波澜,嘴唇微动,却始终说不出半句话来。


    “乖乖,别乱看。”


    高南星抬手,掌心面朝米欢,试图将小孩的脸转到其他方向,就是不能看见后面那家伙。虽然他也明白,咽气的少年不可能再复生,可见到容貌完全像从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叫人怎么克制住乱想的心?


    倘若被时林领了去……


    他咬紧后槽牙。


    “玩具屋不好玩,我们去叔叔的办公室怎么样?里面还有台游戏机,米欢想玩什么都行。”


    现在想来,高南星对米欢喜好了解甚少,以至于都说不出半条,沦落到用俗不可耐的游戏机来哄骗人跟他走。


    怀中小男孩并不老实。


    虽然手指依旧搭在高南星肩膀,但是他非得后移身体,躲开竖在面前的掌心,嘴巴抿成细细长线,水亮亮眼睛眨也不眨,模样乖生生,像捏出来的人偶粉面娃娃。


    等怎么都避不开高南星的手,他停下动作,扭脸跟人对视,呼吸时小胸脯一起一伏,目光带点控诉,却不知如何讲话,吸吸鼻尖,用力扯了扯高南星短袖的领子,拍拍他肩膀示意放下手。


    “……”


    高南星看得心窝软。


    毕竟他抱着人,就算时林觉得小孩子跟去世的米欢有些像,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直接上手抢,所以让他靠近些应该不存在问题。


    结果刚刚转身。


    “漂亮哥哥!”


    孩童声音清脆,细白手臂拼命伸向时林,也不他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脚踢得高南星差点翻白眼。男人手忙脚乱想搂住他,架不住米欢拼命挣扎,高南星的浅色短袖满是布鞋印记。


    “乖乖!”


    尚未得知时林已知晓孩子名字,高南星险些脱口而出米欢,他手忙脚乱去护,结果按得小孩肚子疼,米欢反手一巴掌拍在高南星的胳膊。


    很快,高南星皮肤表面浮现红痕。


    他吃痛,迫不得已将人放下,食指勾住米欢衣摆,叮嘱脱口而出:“腿上的伤还没好,慢点走。”


    纵使明知人死不能复生,可有谁又能完全做到,面对缩小版的已故初恋朝自己跑来,真真正正的无动于衷?


    高南星不能。


    时林也不是圣人,自然也无法。


    他视线随小男孩的下落而落,恰巧今天气温骤升,阳光如烘烤,保育员担心孩子活动量大容易中暑,特意换成了及膝短裤。自然而然,米欢小腿肚那道称得上狰狞的疤痕展露无遗。


    锋利、尖锐,长长如蜈蚣,丑陋地趴在洁白肌肤,像解不开的诅咒。


    模样相似是巧合。


    名字雷同是偶然。


    那伤疤,也能牵扯到蓄意捏造?


    时林抬头,思绪乱成麻。


    趁他沉默空隙,米欢已经摆脱高南星站在地。其实,时林出现的剎那,由于对方容貌变化太大,米欢有瞬间其实是不敢认他的。


    因为高三的时候,时林模样就够老气横秋,再加总板着个脸,以至于十八岁硬生生活出二十八的感觉。


    “漂亮哥哥。”小米欢张开手臂,刻意歪头,他知道用这角度看过去,五官最像他成年后的模样:“米米脚痛。”


    况且,小米欢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既然游戏世界给了他二次机会,同时也想弥补先前遗憾,小米欢迫不及待拖着有点坡的腿向时林所在地走,顺势从他嘴里打探消息。


    “漂亮哥哥,我是米米,爸爸妈妈给的小名,大名叫米欢,米米的米,欢迎的欢。”


    显然,得知小男孩叫米欢,跟对方亲自说出来,完全是两种不同概念。时林注意力全在小孩可怜右腿,以至于自己何时蹲下的,都无一丝察觉。


    小孩可能有点营养不良。


    除去发丝枯黄,连带面色都有些不健康苍白,有点类似终年不见阳光的病态感,因为腿伤走得缓慢,还微笑着仰头,手指落在时林掌心。


    温度略高,烫得时林指尖蜷缩。


    “你叫什么呀?”


    小米欢开口,手攥成拳,玩闹般上上下下轻敲,时林托着,任由他把自己当成会自动恢复原装的游戏机。


    力度轻轻柔柔,小米欢笑得眯眼。


    模样令时林意识恍惚。


    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到嘴边的回答略带几分迟疑:“时林?”果然引来孩子嗤笑。


    “漂亮哥哥,你真是奇怪的大人。”


    说话间,小米欢低头。


    纵使不太清楚时林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可与同龄人相比,对方眼底的沧桑着实过于扎眼,看得小米欢瘪嘴。


    有什么办法,能安慰下他呢?


    小米欢的拳头仍放在时林掌心,他开始琢磨,没两秒左右表情很是得意。


    “时林哥哥,你闭眼。”


    被叫者面容略带无措紧张。


    紧接。


    “啾——”


    亲吻声细微。


    小米欢微扬下巴,似乎很满意自己所做的抚慰办法,结果下秒,对上时林转回来的眼睛。


    “……”


    与此同时。


    几步开外,目睹米欢全过程的偏爱心境,高南星沉默握紧了手。


    /


    今天,科技楼一反喧闹常态,冷清得像腊月天下雪,仅剩噼里啪啦键盘敲击声,众人皆为面无表情,搞得方雪还以为出现什么大事。


    比如,时董忘记提前下班?


    她向来穿习惯了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动静从员工区到后面的总经理室。方雪没等待耐心,她随手敲了两下木门。


    门未锁,很容易扭开。


    方雪满腹疑惑:“你这是——”


    看清后者比起的嘘声手势,她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快步向前数步。好在地面铺有厚重的长毛地毯,高跟鞋声响接近于无,否则时林都不许她进来。


    饶是经历数十位股东的围攻都不显于色的男人,此刻却如重获至宝的毛头小子,对着怀中的薄被傻笑,偶尔手伸到里面,停留片刻才移开。


    方雪揉揉眼:“公司倒闭了?”


    自然,她声音被时林无视得彻底。


    由于视觉问题,她并未看见薄被盖住的小男孩,以为时林抱了团被子。正好奇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冷不丁从中伸出来只白嫩小爪子,软趴趴地搭在柔软布料的边缘。


    场面过于惊悚。


    吓得她直接飙了句脏话。


    时林眼刀甩来。


    方雪摆出缝嘴姿势:“抱歉。”


    办公桌后,时林小心翼翼抬手,拉高搭在身上的空调被,将人护在怀里。


    方雪凑近,定睛一看。


    只见那孩子的刘海睡得凌乱,圆眼翘鼻,长睫稍落,脸型幼润,隐隐约约像她曾经见到过的某张老照片。


    电光火石间,脑海记忆飞逝。


    她呆愣半晌,语气匪夷所思:“时小学弟,你家孩子这么大了?”


    “……”


    即便方雪刻意压低声音,但房间忽然多出来个人,睡眠环境总归会发生变化。为了让小孩舒服些,时林手臂长时间维持同个姿势,早已酸麻不堪。


    现在小米欢无意识伸腿伸胳膊,砸过来的触感肉乎乎、沉甸甸,又让人心里窝窝地软。时林痛并快乐着,他扶住男孩后背,让他整个靠在自己肩膀。


    “我们米米醒啦?”


    听得方雪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神色五颜六色,表情精彩纷呈:“中邪了?”


    时林懒得理她。


    第32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2 他是乖乖


    米欢睡得昏沉。


    没被方雪吵醒前, 他陷入由一个个漩涡组合而成的深沉梦境,先前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飞逝,泛黄记忆与充满噪点的照片, 混合成他的摇篮曲。


    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紧走慢走近数年载,可对他来说, 也不过是LIN空间中的弹指一挥。再次见到时林间隔未超七天,但后者硬生生熬了八年。


    八年。


    时林低头,双腿交迭。


    即便米欢有些营养不良,仍是实打实的八岁孩子, 抱在怀里有如咕咚一声的小西瓜,沉甸甸坠得时林胸口疼。


    短短两分钟, 时林几次掀开薄被,手指握住被沿,孩童脸朝里,睡得面颊略红,呼吸浅浅。


    时林看了半晌, 调高新风系统的风速, 稍稍扯开些被子又掖在他下巴。等一切做完,见男孩气息逐渐平稳, 面色恢复正常状态。


    “……”


    小孩咂咂嘴, 此时唇瓣比长大后还有肉些,嘟起来像块果冻。不知梦见什么好吃的,手总在默默用力,推得时林心窝窝堵得难受。仿佛察觉到后者的不舒服, 伸展开的小胳膊收回,指尖压在侧脸颊,戳出来个小小坑。


    时林看愣了神, 隐约望见他十八岁的模样,当年也是这般毫无设防,抹黑到家里找他,单纯得被拐走还要蹲在人跟前帮忙数钱。


    房间另一边,方雪放下茶杯,望过来的视线复杂,将欲开口,到最后也随着时林不咸不淡地注视咽下去。


    她顺势摊开手:“我闭嘴。”


    时林目光略略偏移,掌心在米欢后背不轻不重轻拍,回忆时林从刚入学开始,就说一不二的冷漠性子,一句我没那么专政压得方雪半个字也憋不出来。


    话是这么说。


    时林怀里还有个大活人呢,她不可能当对方是空气,干坐也不是办法,方雪闲来无事,开始整理手机相册。


    分针一格一格攀爬。


    等绕过两次数字12,等待多时的方雪看出时林今日无心处理公司事务,刚提起包离开,办公桌后传来细微摩擦响动,听起来像是被子掀开的呼啦声。


    这动静刚巧绊住她脚步,方雪不由得回头,正巧见坐在办公桌后的时林有了进一步动作,他双臂稍微抬高,极为小心地护住了米欢脖颈。


    “小朋友?”


    几秒钟过去,响应无声。


    向来面不改色的时林,此刻的面容展现了出乎意料的焦急,落在后背的手也稍稍仰起,好让米欢靠得更舒服些。


    “好了,我们米米睡得时间可不算短,起来收拾收拾,晚上想吃什么?”


    时林声音一低再低。


    经过变声期,他嗓音比年少低沉不少,外加哄米欢的姿势轻车熟路,米欢险些被他再度哄睡。


    “睡什么呀,我做了个坏梦……”


    与其说讲话不如为刚睡醒,所以声线显得略疲惫,混合几分小孩子独有的软绵,都快推门而出的方雪扭头。


    恰巧,对上米欢望来的透亮眼睛。


    由于坐在时林怀中睡着,他身子骨也有些发软,很难凭自己力气站直,夏凉被包裹住他身体,连带后腰软趴趴使不上劲儿,求助几次无果,只得喊对方名字。


    “时林。”


    他可怜巴巴扭头,肩膀抖啊抖,试图让时林抱住他,以便让酸麻双腿踩在地面走动走动:“放我下去。”


    好不容易才护住他,时林才不乐意放手,一句稍敏感重话他都不愿听,更何况让人离开怀抱?


    所以,小米欢说了也是白说。


    “……”


    只是几分钟还好。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充当自己座椅的时林大腿也没最开始的好坐,米欢直接掀开夏凉被,露出来一双比寻常七八岁孩子都小上好多的手。


    方雪欲言又止。


    时林的反应倒是快些,他眼疾手快地搂住孩童过分瘦弱的肩膀:“米米!”


    动作间,那小男孩从薄被里出来后挣扎坐好:“干什么呀?”他抖抖,想挣脱开时林的束缚:“太热了。”


    说是坐好,但由男人几番强势的调节下,也仅是近似于半跪在时林大腿。


    由于身体比不过木头椅子,再加上小孩子的瘦弱身体,所以米欢很难保持平衡,好几次踉跄后仰。


    “喂!”


    好比这次,若非时林眼疾手快地圈起他的肩膀和后腰,恐怕那小孩儿现在已经坐在地毯上哇哇大哭。


    不喜孩子哭泣,方雪加快出门的脚步,高跟鞋都快将地板戳出来个洞。经过一处没铺毛毯的木质地板,鞋跟落下声音强而脆。


    恰巧那孩子听见,对方随之扭头。


    视线与回头的方雪对了个正着。


    “……”


    纵使先前已见过这孩子的容貌,和那足以与宝石媲美的瞳孔,可当这双眼睛第一次如此专注望过来时,她的心跳不齐地稍稍加速了那么几秒钟。


    哪有男孩用漂亮形容的?


    被时林抱住的就是一个特例。


    方雪见过太多太多的美女,相比之下,拥有异常浓颜的孩童,如放在常规世界里不等量的画,看得人心中惊叹同时,隐隐夹杂些许不安。


    就感觉,他不应出现这里般。


    “米米,她是方雪,是我们的商业伙伴,公司大部分事务都由她处理。”


    时林恰到好处地解释,其中个别词的用意令方雪稍稍挑眉,到底压下去了话头,极为配合地朝躲在男人怀中的小孩子点头。


    “你好小朋友。”


    她伸手,将欲跟人招呼。


    谁料对方仅看了她眼,头一转,脑袋埋在时林肩窝,双手前后车熟路勾住男人的脖颈,倦倦打了个哈欠。


    “时林——困,米米还想睡觉。”


    孩童声音软绵,哼哼唧唧像只被吵醒的小狗崽,毛茸茸短发因方才午睡翘起,东一条西一根,各有各的想法。


    “米欢,不可以没有没礼貌,阿姨跟你说话呢。来,我们看着对方。”


    时林出声,手卡在小男孩肩膀靠下位置,将人面朝外摆好,五指并拢成空心,轻轻拍打米欢的腿当做警示,并极为小心地避开他尚未完全好透的伤疤。


    至于方雪,哪见过时林这脾气,她眼底闪现几分惊讶,被米欢完完全全捕个彻底:“时林,我饿了,我要吃奶黄包,你去给我买。”指挥得理直气壮。


    想帮他,哪怕要星星月亮,只要时林应下来,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楼下餐厅也有。”


    “不管,你自己去。”


    米欢的无理取闹也分外可爱。


    时林的鬓边蹭过他耳垂,吻落在他发梢位置:“那我现在去,你乖乖的。”


    “我乖!”


    米欢举高手手,一表心态。


    办公室房门落下。


    米欢收起先前撒娇、可爱姿态,慢吞吞坐直身体,手指搭在时林宽大商务椅,视线扫过从方才起就欲言又止的长发女人。


    他哪能看不出对方心事。


    “你放心好啦,方总裁。”


    就算米欢想喊姐姐,可过于亲昵的叫法反而会有点倒人胃口,他最终折中选个不出错的职位称呼。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米欢耸耸肩,放下时林的杯子,整个人懒洋洋向后靠,蜷缩在宽大椅子里,更衬得他一小点儿:“作为半个公众人物,时林算是稳定单身又多金的钻石王老五,你们也这么[推销]他,稳住大部分股票。”


    他歪头,长睫轻颤。


    相比于同龄人的寡淡,米欢森密黑睫与肉粉色唇,撩起眼皮露出浓得如雾般的瞳孔,着实算得上浓颜。


    “……”


    方雪沉默片刻。


    “是也不是。”


    “但不可否认,二十六岁的时林灵魂远比十八岁更有厚度。”米欢伸出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比出来一个小小的u字形状。继而落下,轻轻碰了碰桌面太阳能摆件,看小绿芽摆动,眼底笑意逐渐模糊。


    “他还有更好的人生。”


    米欢仰头,孩童巴掌大的脸此刻泛起难以觉察的苍白,尤其在室内灯暖光照耀下,几乎难以捉摸。


    空气寂静片刻。


    整层办公室除去办公桌椅,并无其它多余摆设,一踏入便深感空旷,回音万分清晰,以至于接下来入耳的话令方雪误以为幻听,眼神闪过些许茫然。


    “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存在会给时林带来多少负面影响。”


    米欢嘴角翘翘,小梨涡旋旋。


    在方雪无法看见的角落,他瞳孔偏移,落在视野左下方从未停止过的倒计时上。大抵是二进宫的原因,即便按要求完成一系列要求动作,以8开头的月份数,无时不无刻宣告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时间。


    方雪眼神困惑。


    米欢收起了嘴角,神色难得认真。


    “最多八个月。”


    “……什么?”


    米欢抿起嘴笑,模样乖巧怜爱,让方雪短时间忘记自己要追问的事,呆呆凝视他那双透亮瞳孔。


    这世间哪有什么巧合。


    最多八个月,他会因同样缘由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经全力抢救无效死于心力衰竭,留时林自个儿度过孤苦一生。


    但这些,米欢不说。


    时林也没任何必要知道。


    唯独方雪微蹙眉。


    从方才起,她第六感觉察到些许异样存在,可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错觉?


    第33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3 他想做这个


    方雪沉默。


    她向前几步, 坐在办公桌后,手机顺势放在台面,无意唤醒屏幕, 露出单单截图的照片壁纸,看得米欢稍挑眉。


    距离稍远, 也架不住轮廓熟悉。


    及肩短发和翻领校服,怎么都像几年前上高中拍的学生卡照片,至于为何会出现在方雪手机里,他抬头。


    “这个呀?她是你时林哥哥初恋。”


    方雪来了兴致, 她声抬高两度,不知是米欢先前说的话戳中她敏感, 又或者是刻意引开话题规避,女人解锁屏幕翻转手机,将其推到小男孩面前。


    欺负孩子很不光彩。


    但不知怎么,方雪始终无法做到对这个孩子悦色,每当与那双眼对视, 令她总会莫名其妙想到被束缚的猫。


    寡淡、无味, 却带点刺儿。


    “漂亮吧?”


    “……”


    方雪也没非得要米欢回应,她自顾自说下去:“之前我翻找过时林那一届毕业生合影, 然后发现这张。”她手指点在屏幕, 几声咔咔响动,原本暗淡的屏幕再度亮起。


    “先前我就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米欢盯住照片:这是应该是刚入学时拍的,不然他怎么毫无印象,模样倒是跟现在的自己有点像, 但到底一个少年一个孩童,五官依旧存在点差别。


    似乎也没想着让米欢回应。


    “虽然我跟时林的关系并不是很亲近,但到底也是多年朋友, 像感情方面的事,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


    方雪吐字含糊不清,右手食指抵住下巴,目光飞速扫了眼米欢:“你可能觉得我啰嗦,又或者多管闲事?像他高中的年纪遇到这样的人,这辈子恐怕也没别人能进他心。”


    “这样的人?”


    后知后觉重复,米欢堪堪从怎么把自己拍得这么丑的谴责中回神,眼神略带茫然。旁人做出来有点矫揉造作的姿态,放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懵懂。


    “……”


    “是,你还小,不知道之前的事。”


    她脱口而出,带点无法形容的优越感,以至于她挺直后背,清清嗓子。


    “别看时林现在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为时董,之前他也不过是住回迁房的穷小子,除去学习一直占据年纪前十,能拿得出手的,还没米欢头发丝多。”


    方雪刻意纠正,手指唤醒屏幕。


    “是这位米欢。”


    由外人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感觉略有怪异,米欢看看她,也不知道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沉默着听下去。


    “可惜,红颜薄命,在最美好的十八岁死于心脏病突发,刚送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咽了气。推出病房遇到个疯子……连死都没个安生。”


    方雪声音逐渐压低。


    到最后,米欢不得不支棱起两只小耳朵,勉强拼凑他去世后到现在,这八年里时林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种种。


    “时林在医院走廊坐了一整夜,等医护人员去扶他,人连站都站不稳,哆嗦着,眼神都涣散了。”


    方雪边说,边留意小孩神情。


    “事故调查报告出来后,米家要求学校赔付巨额钱款,但又把这些钱全部打到时林名义下的银行卡里。等时林参加完葬礼后得知,整个人脸色惨白。”


    “得亏不是夏天不在外面,否则都以为他中暑了,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半天都没缓过来神。后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米家人想要他的命。”


    方雪不太懂时林跟米连月的恩怨,琢磨不出赔偿款为什么要给时林,话说到此停顿,她收回摆在台面上的手机。


    米欢约摸猜到原因。


    他去世后,估计管家也陷入无穷尽的自责,况且连最近一面也未见到,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放过时林。


    管家怕是想生吞了他,将这笔沾满血的赔偿款给男生,多半是羞辱,少部分为恨。试图让时林用这方式记住,倘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也不至于发觉不了米欢身体异样,最终导致悲剧的产生。


    正当米欢思索那笔钱有多少。


    “当然,时林分文未动。”


    方雪缓缓补充。


    “就算时林大二因身体原因无法继续半工半读,差点缴不上学费,一天仅能花最低的三元钱买份素菜,也未曾见过他挪动那笔钱。”


    说到这里,方雪稍顿,意识仿佛陷入回忆,面部表情也越来越少。


    米欢举手:“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奖学金评定流程重启,卡住的款项也打在时林卡里,好不容易让人撑过那段艰难日子,顺便积攒了第一桶金。”


    两人一问一答,最开始嚣张跋扈的气氛逐渐飘散,外加米欢五官幼润,让人有种面对孩童容易放松的气质,方雪声音越来越细,结果冷不丁地拔高。


    “你是她弟弟?”


    “……”


    “除了这条可能,世界上哪有如此像的两个人?”方雪举起手机,调出照片,竖在米欢旁边。


    她还没来得及打量,孩子反手捂住脸,虽然人小力微挪不动笨重座椅,米欢脚尖一晃,整个人飘悠悠地被转轮带着飘过了整圈,最后回到开始位置。


    米欢静默片刻,捂住眼睛的食指与中指分开,见桌对面女人微蹙的眉,默默吐了吐舌尖:“……”


    哈哈,好尴尬。


    时林怎么还不回来?


    “现在时林对你好,不过看在你与他初恋模样有几分相似罢了,等你再大些,五官张开,你看他答不答理。”


    米欢听到现在,想了想,放下手。


    “方总裁。”


    “说。”


    “你喜欢时林呀?”


    “噗——”茶水没咽下去,方雪呛得喉咙发酸,咳嗽惊天动地,她抬头,偏偏罪魁祸首满脸无辜,仅穿蓝粉袜子的小脚踩住办公椅边,摇摇晃晃站起身。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他每件事情都记得清楚,连先前老照片都被方总裁截图当做屏保。要是说,这也属于一种关心方式,对于商业合作伙伴的身份来讲,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


    “你呢?”方雪毫不犹疑反驳:“我知道,幼年丧父丧母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时林不是你长腿叔叔。作为心智健全的孩子,你的模样应该会受很多想要孩子的中年夫妻喜欢,在福利院也能很快被领养出去……”


    突然,方雪反应过来对面不过是八岁孩子,而她这种咄咄逼人的状态,与电视剧里那些恶婆婆有何区别?


    正当她心中暗自懊恼,叉腰站在椅子里的小孩子摇晃,险些因旋转滚轮摔到地上,方雪的心到底是软了些。


    “我不喜欢男人。”


    她抛出一句,在米欢明显惊讶的视线中揉揉眉心:“这个年龄的孩子能听懂么……你说得确实没错,我在意的不是时林,作为商业合作伙伴,最重要的是公司股价上涨与跌落。倘若爆出不可原谅的丑闻,这家公司上上下下几千人还要不要讨生活?”


    听得米欢哇哦一声,顺势鼓鼓掌。


    刚巧不巧,他抬臂幅度过大,以至于身体失衡,尚未稳定住身形,座椅滚轮后撤,外加他右腿没什么力气,咣当磕在时林的乌木办公桌。


    结结实实撞过去,米欢眼冒金花。


    方雪懵住,就算她速度再快,也追不上米欢摔倒的剪影,恰巧办公室门从外拧开,时林抬眼是米欢栽下去的揪心画面!


    “米米!”


    托盘被人草草丢在矮几,里面孩子喜欢吃的黄油烤面包片散成碎渣,米欢小鼻子嗅到味道,顾不得持续阵痛的小肚子,嘿咻嘿咻翻身,蹭过地板毛毯。


    “时林,给我尝尝。”


    米欢被香甜气息冲昏头脑,先前高中跟时林一起生活,别说面包了,每天除去食堂还是食堂。就算天天三顿饭下肚,米欢依旧饿瘦了五六斤。


    说话时他伸手,态度理直气壮。


    平日里,时林对米欢的要求可谓是唯命是从,偏偏遇到关于安全问题,男人就如踩了尾巴的猫,完全无视站在旁侧的方雪,几乎跪在米欢身边。


    “摔到哪里了??”


    话音刚落,米欢肩膀落来只手,掌心宽大温热,暖得他一瞬忘掉可口小面包,忽然回忆起高中睡觉由时林暖肚子的情形。


    大夏天的,就他特殊。


    撤掉凉席还不算完,必须叫时林摸摸他才能睡,性子又挑又叼,后者竟一连照顾他就是半年。


    想着想着,米欢肚皮稍凉。


    时林掀起他的上衣摆,露出小半点肚皮,坦白说其实看不出什么,皮肤依旧光滑。绕是如此,成片成片红痕呈堆积云。足以看出等红痕褪去,米欢白白嫩嫩肌肤留有可怖青紫的盛况。


    “隔条街是医院,安全起见还是去做个检查吧,毕竟是实木桌,刚才那一下子磕得可算不清。”


    方雪总算找回自己声音,讲话略发飘打滑,她也没想事态会发展到此境地,眼神略带懊恼:再怎么说,对方也就是个八岁孩子,而她刚才举动,着实称不上合格大人所为。


    “……”


    响应她的只是时林的沉默。


    米欢眨眼:“其实没那么疼的。”


    紧接,他头顶覆来的掌心温热,时林一言未发,收紧搂住他的手臂。电梯缓缓下行,米欢稍偏侧脸,在门板倒影中看清自己比萝卜高不多少的个头,以及完全成为合格大人的时林。


    八年弹指一挥间。


    坐在去医院的车里,时林左手始终放在口袋。


    他垂落眼睫。


    那里有个小小信封,信封装有几根略营养不良而导致的黄色头发,与八年前的深冬,时林保留的一缕乌发并排靠着。唯独时间过去太久,他不清楚是否可以做亲子鉴定。


    不过,时林想试一试。


    万一呢?


    第34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4 时林性情大变,翻……


    医院检查枯燥乏味。


    尤其进门后, 时林便不见了踪影,米欢被迫呆在空荡荡诊疗室,旁边护士正忙碌, 唯一与不同的,是面前没有用于观察的透明玻璃窗。


    “时林呢?”


    米欢仰头, 瞳孔被照得圆润,护士听到他询问扭头,仅看了眼,食指伸向屋外, 拿住沾满消毒水的棉签,示意他顺着一次消毒床单躺下。


    “外面是你家长?”


    碘伏涂在肚皮的触感微凉。冰得米欢哆嗦, 他点头,又摇头:“是。我不小心磕到,为什么要用碘伏呢?”


    “防止未察觉的伤口感染。”


    “……有点奇怪。”


    护士不可否认:“你家长的安排。”


    米欢摆正,呆呆凝视圆形灯,肚皮蔓延的冰凉令他牙齿打颤, 他想告诉护士这样极其不舒服, 可是直到检查结束后者视他存在为空气。


    还有一点让米欢觉得奇怪的是,哪怕最小的诊所, 门外也不会寂静到鸦雀无声地步, 更何况三甲医院。


    “回去后多用热水敷敷,小孩子皮实虽然不怕碰,也不代表你能这么糟践自己身体。”护士神情冷淡,米欢反应过来, 默默放下掀起的衣服。


    “你家长在外面,需要他进来?”


    护士给出米欢选择,米欢整理好下摆点头, 对方抬手按下红按钮,平移门应声而开,站在外面的男人侧目。


    等看清屋内,对方眼神略显微妙。


    “时林。”


    米欢像往常般伸手,由于床铺稍高些,外加整片肚子隐隐作痛,他无法凭借自己力气下来。按时林往常性子,定然二话不说抱他离开,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在门口站了好久。


    “……”


    只单是他的手臂悬在半空,场面略显尴尬,眼见走廊开始过人,米欢默默放下手臂,身子稍稍翻转,让自己后背对准门口时林,腿往下伸展试图触地。


    就算再小心,还是会碰到皮肉。


    一瞬间,火烧火燎的刀刮感从他腹部腾起,扭曲挣扎化作带刺藤蔓,扎得米欢眼眶蓄泪,呼吸都稍有些许变调。


    可能为了方便检查,这边的病床都做得稍高些,偶尔大人下床都要踮起脚尖,更何况堪堪八岁的小豆丁米欢。


    显然,他低估了病床高度。


    即便做成圆柱形状,依旧无法掩盖硌人本性,米欢脚尖够了半天也没见到个底儿。正当他一鼓作气,准备跳下来时,身后脚步声骤响,他后摇腾空,被时林放在地上。


    好奇怪。


    米欢说了声谢谢时林,倒也没向往常拉住后者衣服,站在原地自顾自地整理好下摆,头顶传来的嗓音干涩。


    “我们去哪?”


    经过他这么一提,米欢手中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拽住指甲盖大小布料,抬头去寻时林的眼睛。偏偏男人的瞳孔被镜片遮住,灯光错乱交杂,折射出的反光冷冷落在米欢脸上。


    所以,不是他错觉。


    时林对他的态度,冷淡得仿佛在看陌生人。虽然算不了大事,米欢肚子里隐隐翻腾着呕吐感,他想拍开时林的胳膊,可惜肚子里没食,力气更像软趴趴的橡皮泥。


    “你是讨厌我了吗?”


    矫揉造作不是米欢的性子。


    他不想猜,也懒得猜。


    “……”


    话音刚落,诊疗室的空气凝固。


    可能时林也没想过米欢会问得如此直接,他表情稍显惊讶,却又很快恢复原本神情:“我怎么会讨厌你。”


    米欢别开眼。


    紧接,时林半蹲下身,握住他的胳膊似乎想牵住米欢,由于种种原因,到最后也仅是食指一点搭在肌肤,疏离意味明显。


    他低头:“不要想太多了,米……”


    后面那个字被人囫囵吞枣咽下,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亲昵的米米,再或是疏离的米欢,含糊不清的态度使前者烦。


    “那回家。”米欢深吸气:“你不讨厌我,给我个家,这要求不过分吧?”


    他音量算不得重。


    如果周围声音再嘈杂些,很难捕捉到这一细小动静,恰巧护士刚叫完下位病号,短暂空隙里,米欢的声音无限放大,最近整个科室鸦雀无声。


    “好。”


    时林眉心纹路稍退,表面看上去很快答应,配合他忽然放松的外貌,倒有种米欢无法形容的刻意感。


    小孩子不懂合理表达愤怒,纵使成人年龄的米欢,由于被哥哥米汀寒与高三时期的时林宠爱,别说生气,都舍不得让他感受半点冷落。


    米欢磨磨牙:“你不喜欢。”


    奈何他模样做出这种动作非但毫无威慑,反倒是有种撒娇味道,巴掌大的小脸约摸有了长大后米欢的架势,看得时林微愣。紧接下一秒,这份出神转换得极为平静,男人眼中恢复最开始的毫无波澜。


    “没有,别多想。”


    时林音调平淡无奇,寡而如水,就如一拳头打在棉花,米欢深呼吸,嘴角挤出来像是微笑的弧度。


    “行,时林,你就是——”


    “米欢,我们才刚见面,你叫我时先生、时董都好。”


    猝不及防的回答,令米欢尚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卡在嗓子眼儿里,他仿佛第一天见到时林那般,不可置信的视线沿着对方的手指滑落在他的脸。


    “……?”


    见男人还是无所谓的神情,长眉细眼里也没了高三时的青涩,与视他为珍宝的尊重,浑身沾满大人才有的漠视。


    破天荒的,米欢头一次产生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任务的荒唐想法。


    [LIN,退出游戏,LIN。]


    在时林看不见的角度,他悄悄攥紧了手,似乎在等电子音响起,结果时林耐心耗尽,直起腰向前走两步,米欢脑海依旧未回响熟悉滋啦声。


    空荡荡,一片死寂。


    说明,LIN默认了时林行动。


    侧面告诉米欢,这些都是正常的。


    /


    虽是老城区颇有年代感的筒子楼,由于不断翻新,周围地摊经济兴起,之前还算破旧的贫民区,此刻摇身一变成了当地有名的小吃街景。


    为了顺应这边环境,时林开的车是几万块钱的普通档次,稍稍放在车流多的地方,如果不仔细找几乎发觉不了。


    与此相对,车里弥漫机油味刺鼻。


    而米欢自出生起,要么是在哥哥米汀寒怀中长大,要么就是百万级高性能城市越野,像这种车窗都需靠手摇才能降下的老爷车,米欢坐得浑身不舒服。


    更何况座椅宽大下陷,不协调的安全带死死勒住肚子,混合肚皮上的疼痛与皮肤酸胀感,米欢几次呛呼吸。


    “到了。”


    车辆停在两栋楼之间,昏暗光线洒落,照得本就灰扑的车衣更不扎眼,一路坑洼米欢被颠得胃痛,他半眯眼托住下巴,晃晃沾不到地的脚与小腿。


    米欢侧目,刚巧与帮他解安全带的时林对视了个正着,对方瞳孔深处毫无波澜,如从见陌生孩子,他颔首示意。


    “腿还方便爬楼梯么?三楼。”


    “你讨厌我,时先生。”


    米欢答非所问,他直勾勾凝视,试图在其面容寻找一二端倪。


    相较于高中,时林已经能很好掩盖自身情绪,即便米欢盯住看他半晌,也找不到丁点“厌恶”情绪。


    平静更深是冷漠。


    米欢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懒得等回复,径直推开车门。


    奈何车祸撞伤并非一两日就能彻底好全,外加这两天来回奔波,米欢身体已经出现疲软,连走三四步都得停下缓和右腿酸胀,才能继续向前挪。


    “你已经没必要再模仿他了。”


    时林从后面走来,停在米欢身后半米开外的地方,不知盯住多久,忽然抛下这句话。


    模仿谁?


    起初,米欢尚未知反应过来意思。


    直到他上楼,走过昏暗楼道,等时林用钥匙开启第一层防盗门,与此恰巧播音唤醒,配合欢快清亮的语气,引得米欢不由探头:好熟悉声音。


    像是印证他猜测,一句轻飘飘欢迎回家结束,电子波手舞足蹈,检测另一人存在,结果没来得及好奇跟在后的米欢。


    “啪。”


    被时林拔掉了电源。


    “……”


    后者看也没看他,自顾自褪地去外套,随手挂在衣架,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冰水,伴随咔哒声放在米欢面前。


    “在先前找来的这么多人里面,你是最像的那一个,怪不得让高南星着了魔,我都差点被你骗过去。”


    室内温度高。


    很快,玻璃杯壁腾起细细水汽,遮住水纹原本姿态,米欢食指轻点,停顿几秒后离开,留下像颗鹅卵石的印记。


    “先前不惜受伤也要来,这次是为了什么?”时林语气略显咄咄逼人,视线时不时扫过米欢小腿,表情越来越阴冷:“唐泸与米连月如此看中,当初是你们逼我收下沾满血水的赔偿款,现在又想要回去?”


    米欢听得一知半解。


    其中,所谓的沾血赔款,应该是米连月的作为,但他毫不知情。


    话说回来,时林冲他发什么脾气!


    被误会的感受并不好,米欢绷紧小脸,他定在玄关,势必不想踏入半步。


    [……滋啦……滋……]


    千算万算,未料LIN此时上线。


    [小米欢。]


    被叫者正在气头,哪顾得上回应。


    [你被时林揪了几根头发,与几年前刻意保留的发丝进行DNA相比,别说相似,连遗传病都记得清楚。]


    “……”


    [小米欢,时林并非对你有敌意,检测报告被别有用心人动手脚,本应为同一人的鉴定结果,变成毫不相干两人。]


    “……”


    [时林为自己先前的鲁莽感到懊悔,他认为这是对已去世的你的背叛,恨不得将你大卸八块。]


    听到这,米欢本就疲惫的大脑,此刻算彻底宕机。


    第35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5 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良好家教让他说不出半句重话。


    他沉默站在原地, 觉得时林有病。


    哪有人上杆子要当寡妇的。


    偏偏时林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仿佛把米欢当做假想敌,势必要找到他这个冒牌货的破绽, 弯腰就要去捉米欢。


    米欢一动未动。


    他仰着脖子,始终注视时林。岁月在男人五官留有痕迹, 镜框仅起了遮挡作用,眼底的疲惫、挣扎、厌恶显而易见,哪还有高中的青涩与朝气。


    “时林,你现在变成老男人了。”


    “……”


    本也没想得到时林响应, 无视他黑掉的脸,米欢自顾自向下说:“你都成老男人了, 我也不想再跟你玩,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他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我立马从这扇门出去,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再见到我, 也不能插手我任何决定。”


    米欢趁时林没插话前补充:“我也懒得管唐啥啥啥与米啥啥啥的恩怨, 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他比划出爆炸手势, 并配合极为形象的碎裂声。


    “你当我从来都没出现过, 我也没进这个家门,踏出去一瞬间,我们就算见面也当互不认识。我呢,回到福利院里去, 是死是活你坚决不可以问。”


    米欢这句话言重了。


    尤其顶着缩小版的脸,以至于时林半弯的腰凝固,手指悬在半空, 长睫低垂,瞳孔深处凝聚成小小风暴漩涡。


    “……”


    要是早知道时林会这样,还不如直接放弃任务,省得——米欢尚未抱怨完毕,脑海中的电流声细微,LIN来了。


    [小米欢。]


    “要不然,你乖乖听我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事。”米欢想了想:“感觉你之前应该很听话的。”


    其实后半句米欢讲得很轻,如果没用尽十二分力气,听见的概率几乎小得可怜,特别混合夏季湿漉漉空气,整个人的嗓音都变得无比粘黏。


    时林静默。


    房间空气凝固成一坨坨棉花,密密匝匝压去他肩膀,沉得若秤砣。


    他甚至都未绕开米欢,伸长手臂径直压下去门把手,带起的风夹杂时林身上淡淡烟草气,米欢蹙眉:“你吸烟?”


    时林视线越过米欢,半字不言。


    虽说夏季,楼道空气阴凉,人还没完全出去,后背凉飕飕,腾空而起的风吹干他额头为数不多细密汗珠,激得米欢哆嗦。


    “觉得难闻,可以不闻。”


    他嗓音与氧气一样淡。


    由于时林侧过脸,自米欢角度望去并不能很好地捕捉到他神情,但前者所传递的拒绝意思明显,米欢也毫无必要再待下去。尤其时林这疏离态度,不亚于往米欢脸上呼巴掌。


    “时林,这是你赶我走的。”米欢执拗地说完整句:“以后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再见你!”他一口气讲完。


    “……”


    说罢,米欢扭头便走,他未再多看缄默男人半眼。每下一层楼,米欢憋着股劲儿闷声。


    “LIN!!”


    这次,对方倒是出现及时。


    [在哦。]


    至于离开他,再怎么让时林幸福,米欢没想过。况且八岁孩子能做什么?总不能抱着时林的腿,冲他大喊爸。


    喜当爹?


    米欢冷笑:“我有病给他儿子,我哥都没说让我给他当儿,你们这游戏体验感太差,我要投诉!”


    [……]


    见LIN没响应,以为他没听清。


    “坏游戏,毫无体验感,投诉!”


    [那你要离开吗,小米欢?]


    LIN声音依旧轻柔,夹杂几分难以捉摸的细微电流,此时倒有种说不出来的人物仿真感。听得米欢心中火气下压三分,坐在台阶哼哼唧唧半天,掌心托住下巴,语气如一连串气鸣。


    半天,他回了一句。


    “我不知道。”


    LIN倒也没强迫他,只用连绵不绝细小响动响应,米欢下巴埋进膝盖,声音钝闷,不仔细听还真难捕捉到。


    [你还想见到时林吗?]


    “我也不清楚。”米欢应了声,他垂落胳膊,手指压在鞋面,稍稍对其施加力度,意料之中右边毫无感觉:“反正他不愿意看我。”


    [小米欢。]


    “LIN,你呢?你怎么看我。”


    米欢歪头,正巧他坐着的路边有块橱窗玻璃,刚好勾勒出面部的轮廓,线条虚虚实实,几乎分辨不出五官。


    [用眼睛看。]


    LIN的回答棱模两可。


    由于米欢不在他的时间里,能听到的也仅是声音,米欢晃晃脚:“你喜欢我吗?”


    [当然。]


    “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创始人与我都这么认为。]


    创始人?


    米欢捕捉到一晃而过的本源。


    不过,他尚未开口。


    斜前方忽然响了次警鸣,红蓝光线交替闪烁,晃亮夜幕低垂下的商业街。


    原来,是周围商户见这儿坐个半大孩子,几番询问无果,拨打片区巡警电话。后者刚巧在附近巡逻,接线后立马赶来,就看到孩子坐在商店街尽头的某处台阶上。


    “可怜娃娃,到现在一口水没喝。”


    商家努努嘴,自巡警角度看去,仅能望见其蔫掉的毛绒脑袋。


    “……”


    巡警顺手掏了掏后备箱,从中捞起全身卷毛的小熊,手不轻不重捏软它稍打结的棉花,提住其胳膊拾阶而上。


    下秒,毛绒小熊塞到米欢怀里。


    巡警保持半蹲姿态,宽大帽檐下的双眼明亮,竟不比闪烁路灯逊色,剑眉星目,很传统的美男子长相。


    “小朋友,走散了?”


    “还记得家里人电话吗?”


    青年问,嗓音有种说不出的元气。


    米欢厌倦了时林的拖沓,此时听起来倒有种难以形容愉悦,可就想让他多哄哄、讲讲话。米欢直勾勾盯住巡警看过半晌,默默低下头,下巴靠向蜷缩的膝盖。


    他其实记得哥哥的电话。


    但对方在另外不同纬度的世界,能接通的概率,不亚于他在现实中重新活过来。不过米欢的心中依旧残留几分期待,他侧脸,视线偏移。


    “……”


    “小朋友,说什么?叔叔没听见。”


    巡警反问出声,他手指撑在地,刻意凑近些,也不管身上制服是否被浮土蹭脏,望向米欢的视线无比专注。


    即便知道这是他出任务的要求,米欢还是小小地抿嘴,犹豫片刻后,说出来几个数字。


    巡警如获至宝。


    他忙举起手机,重复一遍面前孩子说的号码,却输到最两个数字停止,等待孩子补充。


    “……”


    停顿几秒,眼见无法躲过,米欢慢吞吞补充。巡警快速重复了一遍,向他核对准确后才按下拨通键。


    室外信号时好时坏。


    尤其拨打显示为海外的电话,转接时间漫长,趁此空隙,巡警快速扫了眼坐在台阶上的男孩。


    并非他颜控。


    而是小孩这张不亚于明星美貌的面孔,无论出现在闪光灯前,还是各种电影里,都比他自个儿坐在夜市末尾发呆来得合理。


    路灯落下,头顶照影。


    长而密的睫毛照出小小扇形,在眼窝处打成弧状,五官虽未张开,却也能看出他往后惊艳相貌。


    或许……是被拐走的哪家公子?


    巡警心里百味交加,他已经极力控制思绪不往这方面想,奈何对方容貌与周围环境着实难以匹配,甚至称得上格格不入。


    “嘟,咔哒。”


    “喂您好,我是东城老区的——”


    “哥哥!”


    蓦然,连巡警都未反应,沉默不语的孩子突然起身,轻轻扯住巡警的蓝色衣摆,央求声细小而微。


    “巡警叔叔,他真的是我哥哥,电话能打通?让我听一听。”


    或许是怕吵到两人谈话,那孩子连音量也压低得如蚊子哼,巡警神情有半秒钟的空白,他视线略带歉意。


    “不好意思,接通也没说半句,我看这是归属于海外的电话,如果具体号码没错,咱们国内有能快速联系上的家人吗?”


    即便用的公务电话,但自开始拨号的那一瞬间收费,着实令人抵抗不住。


    见孩子眼底随接通剎那骤然亮起的光一点点熄灭,巡警心脏也腾起无法直接用语言形容的酸胀,他停顿片刻,刚准备想自掏腰包再拨几次,对方摇头。


    “谢谢你啦,巡警叔叔,不用了。”


    说话间,孩子起身。


    长时间久坐,导致他腿部血液不循环,小腿出现成片的麻点点,人站在原地半天,抬手将巡警特意拿来的小熊放回对方怀里。


    “也谢谢巡警小熊。”


    他笑,眼睛弯成月牙。


    笑得青年胸口发闷的难受。


    “巡警小熊说,不用谢,但小熊还是想知道,小朋友为什么自己坐外面,你的家人呢?”


    模仿哄孩子的语气,巡警也随即半蹲身子,始终让自己的目光略低于小孩子的眼睛。


    “……”


    两人之间,停顿片刻。


    继而,孩子的声音闷闷。


    “我不叫小朋友,我叫米欢。”叫米欢的小男孩眨眨眼,嘴角弧度翘翘,讲出来话却令巡警不知如何接:“没人要的米,没人要的欢,没人要的米欢。”


    巡警立马反驳。


    “这么可爱……的米欢丢了,家人肯定很着急,我们换个号码继续——”他险些脱口而出漂亮,好歹咽回去了。


    “我没家,家人因车祸当场去世。”


    米欢扯了下皱巴巴的衣角,他睁着明润的眼:“巡警叔叔,别费心了,等我在外面待够,就回福利院去。”


    福利院又名孤儿院。


    巡警脸色稍变:“……”


    米欢哪能觉察不到这份异样,他表情越发乖,带几分难以察觉的失落,小脑袋低下去:“抱歉。”


    受害者道歉,无错者受罚,论谁心里也不好受,巡警连忙摆手,不容米欢拒绝,扶住他坐上警车,准备把人带往分局再说。


    米欢难得顺从。


    只是现在,他也没料想,自己会在警局,遇见两位意想不到的大人。


    第36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6 真假难辨


    “我了个乖乖, 你捡来个娃娃?”


    虽说是警局,但由于为片区巡警支队,倒也没米欢想象中的肃穆, 服务前台闹哄哄挤满银发苍苍的老太太,似乎在填表格, 就着一个空纠结。


    恰巧见巡警进来,埋头解释的青年抬头,宛若看到了救星,他忙振臂呼唤出方才说的话:“你可算来了, 快快快哥来给这些大姨们解释,哎呦都是消防排查有个别小问题……”


    “呀!小刘帅哥回来了!”


    顿时, 人乌泱泱扭头,如沙漠见到绿洲,呼啦一声都围攻上去。


    米欢哪见过这种场面,他猛地后仰身子,单手抱住小刘的肩膀, 险些把毛绒小熊丢下地。


    小刘略略弯腰:“各位大姨, 我先把孩子送到里面,咱们先等一等。”


    不知是有意无意, 米欢的脸被小刘掌心遮住, 他们刚踏入隔壁休息间,服务台后青年也跟着合掌作揖,让同事替班狗狗祟祟溜进来。


    房间门闭合声细微。


    冷气铺天盖地压下来,激得米欢小小哆嗦, 下秒肩膀落来毯子,护住他为数不多仅存的暖热。


    那青年震惊:“刘哥,你怎么?”


    “在商业街路边看见的, 估计是跟家里人吵架后走散了。”刘哥喝了口水,顺势掏出纸杯,放在小孩子手边:“倒是记得哥哥的电话,可号码归属地为海外。”


    “他爸妈呢?”青年脱口而出。


    刘哥一记眼刀飞过去。


    恰巧,那孩子拉下毛毯,护住自己胳膊,乖巧巧坐在桌边塑料小凳,伸出细长小腿,恰巧露出被蚊子叮的那处。


    “花露水呢?”


    “柜子里。”


    青年还想等先前问题的答案,结果被刘哥瞪了眼,灰溜溜地跑去拐角。趁此空隙,他瞧瞧往小孩那边看。


    多半是走丢了……


    否则,连这么好看的孩子都有人狠心丢弃,那家长也忒不是东西了,搞不好就是遗弃罪。气得他乱哼哼,拿到花露水摇匀,半蹲身子,对上刘哥带回来的孩子的脸。


    “……”


    青年有瞬间晃神,孩子眼睛眨巴眨巴,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的瓶子,弯下身子掌心朝上,示意青年将花露水撒在他手里:“凉,这样抹抹,舒服。”然后又用奶声奶气的声调:“谢谢哥哥。”


    “啊嘿嘿,不客气。”


    可能觉察到自己表情太不收敛,青年立马绷紧神经,又怕会吓到他,半晌挤了个还算含蓄的笑容。


    看着他明显扭曲掉的嘴角弧度,米欢默默别开视线,手心在皮肤表面来回蹭蹭,压住连绵不绝的痒意。


    [LIN。]


    [小米欢。]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声控智能,现在米欢想见他,只需喊一声就能瞬间闪现回应。


    [能更换任务目标人物吗?]


    滋啦电流声有几秒钟静顿,像是思考米欢这句话的背后意思,LIN再回应时带了几分探究。


    [小米欢想换成谁?]


    结果这一句话,把米欢问住了。


    方才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吹了半个下午的风,倒也没显得那么压抑,米欢掰着手指头默默算。


    “首先哈,要跟时林有关联的,最好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然后不排斥跟小孩子沟通的,毕竟我都觉得自己,表达能力差了得有这么一大截。”


    他嗓音又轻又软,自言自语嘀咕时如含了块软糖,青年没听清,还以为他向自己叮嘱,侧头向前:“小朋友说什么呀?”


    [那就剩高南星了哦。]


    “不要!”


    米欢急急忙忙开口,反驳声音大得在休息室来回晃荡,引得青年忙放下花露水:“没说没说,吓叔叔一跳。”他快速举起双手,眼睛瞪得溜圆。


    对方接话太快,以至于米欢未应。


    他停顿:“对不起,巡警叔叔。”


    小孩子本就很能让人放下戒心,更何况是米欢这种模样堪比年画娃娃漂亮的孩子,等那双水灵灵眼睛凝视你,眼底沾满难以觉察的泪,碎光斑斑,看得青年很快举双手做投降状。


    他尝试询问:“小朋友叫什么?”


    “……”


    小朋友歪歪头,伸出三根手指,放在脸颊两侧,比划出猫猫的模样,可能感觉动作夸张到不好意思,小朋友轻咳几声:“咪咪咪,米欢。”


    青年巡警被萌的差点捂胸口后仰。


    他刚想告诉米欢自己的名字,门随即旋开,刘哥侧进半边身子,表情略显怪异,仿佛欲言又止:“米欢。”


    米欢视线偏过去,尚未起身,早在外面焦急等候的人向前迈进,即便后者迈进来的脚步都稍显踉跄,目光却第一时间捕捉到他。


    “小先生!”


    万般熟悉嗓音骤响,一嗓把米欢拉回几年前,他甚至没看清对方面孔,身体猛地前倾,随之覆盖来的竹木冷香尽数包裹住米欢。


    握住他肩膀的手苍劲有力,带着几分不可忽视的颤抖,米欢下巴被迫抵在来人侧脖颈,呛得他连连咳嗽。称呼背后是绵延的记忆,而小先生则为米连月对过去难以割舍的依恋。


    多年来的蹉跎,令米连月的五官早已不再年轻,可这样的成熟感与时林历经社会的考验还不同。时林纯粹是被贫苦历练,而米连月自出生起唯一体会到的苦,唯有他的小先生在冬夜不明不白的逝去。


    八年,米连月未睡过半个安稳觉。


    他目光以贪婪,勾勒米欢轮廓。


    米连月的视线触及对方脖颈不起眼的小痣,这份贪婪转化,几乎化作无形利刃,细细雕琢男孩皮肤。


    “小先生,小先生。”


    他险些忘记其它字词的发音,即便脑海中回荡着千言无语,说出来的也仅剩如此简单、却饱含情感的三个字。


    竹木冷香迅速蔓延。


    米欢赶在鼻腔被其侵占前开口。


    “我是你认识的宝宝吗?”


    米欢后撤半步,拉开两人距离,他面容天真,神色无邪。唯独小手始终放在走失儿童登记表格上。


    有那么瞬间,米连月将欲落泪。


    他无法控制声音的哽咽,以至于数次,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最后还是让人跟着,就像看紧了的秋风发条。


    “何谈认识……他就是他的命。”米欢依旧短点头,没几秒淡忘。重复的腔调回荡,可这已变成无法挽回,他们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


    /


    时林坐在玄关,时针绕过半圈。


    铁门上锁声亮脆又响,即便声音早已消散,男人如魔怔般,手指虚空叩在门板,咚咚咚敲过了两快一慢。


    这是米欢不起眼的敲门小习惯,可能连他本人都难以察觉,频率成为时林每晚睡不着的一剂良药。


    反应过来自己刚做完的蠢事,他嘴角稍勾但极快放下,缓缓站直身子。


    老房子布局紧凑,卧室与客厅连。


    摆在床头的影灯晃动,开始从苏眠状态下清醒,静止的电子波随着时林他靠近,直线有了波纹,蓝色光点细微跳动,逐渐形成浅浅人影。


    “……”


    出乎意料,这次虚拟智能没发声。


    等候时间漫长,时林侧目。


    “所以,我让他走,你不高兴。”


    那细点鼓动片刻,仿造人类呼吸起伏,似乎想对此进行响应,但最后再次化为条平静直线。


    “他不是我记忆中的米欢。”


    时林掌心并拢,下巴抵住指尖,人咬紧后槽牙,面部五官因钻牛角尖而略显狰狞,哪还有先前的明月清风。


    “人死怎么可能会复生?”他气笑。


    不过是一场幻觉而已。


    让唯独模样酷似米欢的人踏入这个家,不仅对他的凌迟,更是份侮辱。在这些更深层背后,却为一种无助,时林甚至无法坦率承认,那孩子说以后都必须听他的话时,时林行踪腾起诡异、怪诞喜悦之情。


    他快被这两种欲望折磨得战栗。


    即便时林抗拒承认,依旧无可避免回忆起他先前在办公室抱住米欢,身体忽然存在自我意识,迅速调动第一次拥住米欢时,见对方在热乎乎被褥里笑得眯起眼睛的乖巧模样。


    那来历不明的孩子与其毫无两样。


    正是因为如此,时林心底腾起几分对本心的厌恶,其次方为难以捕捉到的懊恼心情。


    “嗡——”


    手机震动声赫赫,唤回时林不知跑到哪里的神志,他扶正滑落鼻梁的眼镜框,信息简要略缩图刷新,方雪应该发的是张照片。


    时林端详半晌,也没读出所以然。


    他手指右滑切换,打开短信,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足够引人视线的黑体字标题。


    《震惊!慈善拍卖会,商业帝国米秘书携幼子登场亮相,究竟为哪般?》


    此时此刻,时林已经觉察到端倪。


    似乎预料到接下来记录的报道,他刚要退出去,照片先一步加载。米连月的脸几乎以侵略形态,完完全全出现在时林手机屏幕里。


    “……”


    与他共同上镜的,还有个孩子。


    由于相片使用大块底色,衬得他细眉圆眼,鼻尖挺翘,胳膊细长。


    脸颊瘦而不扁,□□稍启,目光落在镜头,好像又越过镜头,定格在此刻看照片的所有人的脸上。


    仿佛刻意而为之,又似无心之举。


    或者,米连月摆明了宣战姿态。


    第37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7 我快要死啦


    临走前, 米欢找到了在服务台工作的刘哥,对方正处理一些街道琐事,并没注意到小小米欢, 而是等人靠近缓慢爬上凳子招手,刘哥才忙弯腰。


    “小朋友。”


    由于米欢个头不算高, 即便坐在吧台凳上,双腿依旧够不着地,晃晃悠悠地在空中飘来荡去。


    他肌肤细白而嫩,那唯独右边小腿一道长长疤痕, 如同看不见的利刃深深刺痛了米连月的眼。


    他跟上,手也随之搭在对方肩膀。


    感受其过分的瘦弱与单薄, 他悄悄攥紧手,引得米欢回头张望,倒也没说什么,继而扭过头讲话:“巡警哥哥。”


    刘哥视线与米欢平视。


    “小朋友,你的家长来接你了。”


    声音低如耳语, 米连月都未听清, 反而米幻捕捉他唇型,小嘴微抿轻轻一笑, 眼睛弯成月牙, 像赞同重重点头。


    他模样乖巧,符合一些老年人对自己孙子的想象,奈何自家不像米欢这样白白净净惹人爱,老人们当下沉默。


    原本闹哄哄的大厅异常安静, 所有视线都凝聚在服务台的小孩子。


    打量过分明显。


    刘哥出于保护,随手将那只毛绒小熊又塞回到米欢怀里,顺势拉高他的衣领稍遮下巴, 更显得那双眼大而透亮。


    “回家吧,不要因小事跑出来了。”


    声音像解释,又像说给米欢叮嘱。


    明白对方意思,米欢笑容更深,重重地嗯了声,轻靠在米连月的胳膊上。


    “……”


    细软脸颊肌肤引得后者心底发软。


    如第一天见到米欢,米连月表情满含无法言说的期待,激动逐渐褪去,变成久久无法平静的震荡。


    他嗓音略干涩,却还尽力深吸,说出八年前就一直等讲出口的话。


    “我们回家吧,小先生。”


    出门前,倒有目睹完全程的大妈嘀咕:“家长这么粗心,孩子丢了半天都不知道,我看啊……”


    “哎,你懂什么,我刚才听见了。”


    穿花花衬衫的大妈神神叨叨,抖着手比划出数字三,停顿片刻见众人毫无反应,气得一跺脚拍掌。


    “孤儿院,克父克母的煞星!”


    闻言,其中某大爷倒吸一口气,嗓音都略有变调:“你这人怎么整天说瞎话,你看这不是他的家人吗?人家都带着孩子回去,你还在这儿造谣,我看你真是不安任何好心。”


    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那大妈也不甘示弱,她刚想反驳,却见米欢牵住那男人的手,目光似乎望向这边,又仿佛仅淡淡扫过。


    正当她想开口,谁料那小孩葡萄般圆幼的眼弯起,脆生生喊了男人一声。


    “连月爸爸。”


    “……”


    大厅气氛诡异凝固。


    一半纠结自己是否幻听,另一半则在纳闷:这个模样年轻、气质矜贵的男人,为何会有长相将近八岁的孩子?


    算算时间,难道二十岁刚出头就结了婚生子?众人目光满是猜忌,但他们不敢直面询问。


    可,这些与米连月有何关?他现在的命根是米欢,好似听到了不得情话,米连月沉甸甸应下:“哎。”


    米连月伸手,将米欢轻松抱起,让他的脸颊靠在自己的肩头,来回亲昵轻蹭,回应脱口而出:“米米宝宝。”


    “嘿嘿。”


    庆幸小孩子失而复得,米连月的心一瞬间塌下去,不厌其烦地说了一连串的米米宝宝。


    米欢也笑:“连月爸爸。”


    或许是米欢错觉,他竟在米连月身上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淡淡的、除去竹木冷香以外的气息,像阳光,像曾经呼吸过的空气,让米欢放下戒备,软趴趴窝在米连月怀里打哈欠。


    看吧,不爱的人才会忘记对方。


    夏日阳光燥热,混合无数蝉鸣,在他俩踏出巡逻站下秒,排山倒海般压在米欢肩头,烤得人摇头。


    只是他们尚未来得及迈下台阶。


    出门前秒,就被另一人拦住。


    好在米连月反应迅速,况且司机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米欢刚出现的那一瞬间,加长车门打开,赶在高南星发现前一秒被米连月反手合死。


    /


    米连月关死车门,望向气喘吁吁的年轻男人。对方拿着数据,似乎从哪儿赶来,胸口起伏明显,眼神带着几分让人侧目的无言疯狂。


    “是他,对不对?”


    高南星表情又哭又笑,眼角都因激动浮现泪花,几次出声几次哽咽,鼻头因此通红,如颗大红草莓。


    见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几番扭头,想去追米欢身影。


    车窗贴防窥膜,里面黑得如墨,高南星整个人都快黏上去,也见不得半点期待容貌。


    高南星扭头,眼神哀求,手想搭在车边,顾及米连月存在,仅半只脚踩到汽车与马路边空隙,衣摆时不时蹭过表面,仿佛这样就能离米欢近些。


    “能见吗?就一眼。”


    他声音明显,米连月也惊讶于他的哀求,一想对方跟他般,也经历过漫长五日天的冬季深夜,男人的心此刻有了些许感同身受。


    “你冷静些。”


    米连月虽做不到放下芥蒂,也不希望曾经困扰自己的梦魇,接着纠缠另一位同为米欢死亡而悲伤的男人。


    他停顿片刻。


    最终,米连月稍抬手,示意司机缓缓降下车窗:“他睡着了。”


    高南星就如见到肉的饿狼,却又不敢过于靠近,隔着仅两指宽的缝隙,点起脚尖,偷偷向内张望。


    车内开了空调,丝丝冷气透骨,虽算得凉快,但不至于让高南星的脊柱寸寸生寒。


    先前他只是猜测,而此刻证实对方的存在,高南星的表情再次皲裂,嘴角勾起又重重下压。


    几番挣扎后,他瞳孔映出睡在后座的那小小身影,以及男孩右小腿刺眼伤疤,高南星始终悬着的眼泪滑落。


    对方分明是个孩子。


    他偏偏脱口而出。


    “学姐……”


    他的表情像有千言万语,等最后只是化作更多为庆幸的叹息。


    沉默许久,等司机升起车窗。眼前不见米欢安静睡颜,高南星这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只是依旧颤抖的音调,将他内心不平静暴露得干净。


    “谢谢你。”


    感谢来得莫名其妙。


    既可以把它当做允许自己再看一眼米欢的表达,又或米连月不像时林那种古板性子,一眼就信他是米欢的感激。


    “……”


    米连月沉默。


    他只稍稍点点头,便绕到车门另一边打开后坐上去,车辆缓缓驶离。


    直到车尾消失在街道拐角,高南星仍僵在巡警支队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有归队的队员见高南星如失魂般傻站在这儿,眼神不由带上些许错愕,声音试探,询问随之外露。


    “高队,您怎么啦?就跟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一样。”


    高南星心中憋着的气,似乎跟车辆的驶离而飘散,或许对于米欢来说,这是最适合他的结局。


    再怎么逃避,米连月都是他家人。


    高南星似乎想通了,又似乎没想明白。他笑骂一句,作势打人:“你小子竟敢拿我开涮!”


    那队员见他表情恢复正常,嘿嘿一笑,呲溜钻进巡警支队没了踪影。


    /


    这一觉,米欢睡得漫长。


    即便从市中心到他们家,路途也不过半小时左右,可米欢仿佛睡过半个世纪般,抵达目的地时,天色都已微微发黄、偏沉。


    自始至终,米连月都未肯让米欢下地走半步,一直到房门口才堪堪放开。


    房间昏暗。


    一切摆设停在离开那天,对象毫无变化,窗外茂盛又枯败的绿植厚重,米欢才恍惚对自己八年有了确切的认知。


    “小先生,旅途劳累,我们洗一下身子,好好睡一觉吧。”


    米连月犹豫片刻补充。


    “顺便,让医生来看看您的腿,夏天燥热,如果伤口感染发红……”


    说是询问,但他根本就不给反应机会,他掌心托住米欢的脚轻轻抬高,脱去对方到脚踝的薄袜,动作仿佛重复千百次般自然,呼吸都跟着放轻。


    他神情太过郑重,像是对待了不得的宝物,看得米欢心中一阵戚戚。纠结片刻,像下定决心,他伸手捧住米连月的脸颊。


    “我活不久啦。”


    在男人望过来的下一秒,米欢指住自己心脏,他面庞干净,五官有如落在宣纸上的墨迹,偏偏说出来的话就如无形诅咒深深印在男人心头。


    窗外风气声落。


    出乎意料的是,米连月情绪这次没像往常失控,反而半跪在地,握住米欢的手,宛若先前已千百次触碰般,连带风声静止。


    “您害怕吗?”


    米欢很快摇摇头,他是真不怕。


    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当初操场上任务失败的警报声伴随翻涌的窒息感几乎让他灵魂碎裂。


    米欢还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原本左下角的计数器突然停止,自始至终始终凝固在那短短八个月,既没向前增加,也没向后跳动。他怀疑,可能与自己数次向LIN提出更换任务目标有关系。


    肯定要给LIN添麻烦了吧?


    他叹息,转头抬眼望向米连月。


    “对不起,管家哥哥。”


    米欢笑,眼角隐隐透出点泪光,可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轻声:“我又要失约啦。”


    第38章 时先生的小祖宗38 (二合一)……


    这句话如化不开的梦魇。


    细细绕绕, 藤蔓般缠住米连月。


    他仰头,恰巧床头灯光明亮,落在小米欢的头顶, 折射出的光昏细碎,像不留神掉在床边月亮。


    他失而复得的月亮正望着他。


    孩子脸庞独有的纯洁, 如散在人间的铃铛花,嘴角抿出小小梨涡,瞳孔还如初见般明亮。米连月有些记不得当初见小米欢的情形,唯独幼儿身上抹的油油香, 蔓延他数十年人生。


    “管家哥哥。”米欢笑晃晃小腿,刚巧不巧脚尖踢到米连月膝盖, 男人尚未开口,反而是前者后仰身子笑得露出略釉感的小乳牙。


    恍惚一间,米连月看得发怔。


    细软发梢自米欢脸颊两侧滑落,偶尔几根细发软得飘飘,似乎扬起洗发水的香气。


    米连月始终凝视他, 胳膊与手掌护在米欢身体两侧, 呈现保卫者姿态,即便他们在卧室里, 周围毫无尖锐对象。


    “……”


    米欢停住笑, 眼神认真,竖起小手指,轻轻碰碰自己鼻尖,又抵在米连月放在床边的右手。


    触感温润, 比他体温微微凉。


    好像一块上好的玉。


    到底是在世家族里长起来的人,纵使再怎么孤独,物质条件依旧优越到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模样丝毫不受时间流逝的浸染,无论何时看去,仍为被金钱堆砌起来的平和与松倦。


    米欢脚丫避开与米连月接触,他歪头:“我又要失约啦。”由于他嗓音就是软乎乎甜糕,配合不染一丝凡尘的洁净面容,以至于米连月尚未听清,求证般向他靠近:“小先生。”


    响应他的是孩童越发解脱的微笑。


    这点微妙、无法觉察情绪,使米连月呼吸带了几分难以排解的贪婪。


    “别这样……”他嗓音略显挣扎。


    只是米连月话音未落,眼前视线忽地暗淡,再次望向米欢,对方白细下巴如含苞待放的细小蔷薇花。


    他头顶落来温热掌心,小小半点力度轻得快成雨幕,毫无章法地顺头发摸摸,像是了不得的安慰。


    “我答应管家哥哥会陪他一辈子。”


    孩童面容幼嫩,嗓音稚气,尤其说与他年纪不符的承诺时,倒有种故装大人的微妙感。并不会引人讨厌,反而略带几分窥探秘密的愉悦。


    “……”


    他坐在床边,垂着腿,那伤疤隐在被褥深处,偶尔随着他动作,悄无声息展露点影子,再蓦地消失不见。


    米连月一声未吭,久久端详。


    看着看着,时间一秒秒地消失。


    他的记忆也发生片刻错乱。


    /


    小先生被送去医院那天,血水沿消毒床单滴落,染得蓝边角转深成红,令米连月几乎站不住脚。


    急救床上,少年面容苍白,笨重呼吸机压在他的脸,救命对象在雪白如纸面容却化成千斤重物,刺激米连月彻底失去往日温和风度,对战战兢兢蜷在旁侧已经完全傻掉的高南星大吼。


    消毒水与光与灯扭曲,覆盖在医院走廊的血迹蜿蜒。连绵成和一滴滴的汇聚在已经亮起抢救红灯的急救室里,先前闯入的时父被安保制服,警鸣与暴呵混合成团,整个世界斜斜歪倒,高南星深吸,才惊觉他摔在急救室门口。


    “学姐、学姐、学……”


    他仿佛回溯第一次学讲话那天,到最后嘴边仅剩无意义呼唤,肩膀骤然传来巨大拉力,高南星几乎被提着站稳脚跟靠在雪白墙壁前。


    “到底怎么回事!”


    他惶惶抬头,面对氧气接近0的威压,嘴唇抖如筛子,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闪现米欢晕倒在操场那幕。


    冬天,尤其深冬。


    不知是天气的原因,或怎么,视野所及景物蒙上层光线,模糊不真切。


    橡胶跑道失去夏日亮眼,如块切开腐烂变质的西瓜,孤零零卧在足球场旁边,灰雾蒙蒙的掉人精气。


    远远一端的直行道,摔在地的人影软绵,高南星几乎忘记自己怎么移过去的,踉跄跪在地,手指无助颤抖,试图扶起失去意识的米欢的身体,又怕动到不改动部位,给人带来二次伤害。


    米欢躺在那儿,侧脸擦过细小沙砾留有印记,浮在肌肤表面的血痕如连绵不绝的春雨,悄无声息,伴随散开成莲的乌发,使得橙色橡胶逐渐扭曲。


    他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高南星以拳砸地,视线惶惶不安。


    极度恐惧之下,他开始无差别攻击所有靠来的学生,误将其看成掠夺走自己挚爱的报复,声嘶力竭的咆哮如深冬飓风:“快点救人!!!”


    吓得周围同学连连后退,几位胆子稍小的同学见米欢悄无声息晕在地,胸口已经毫无起伏,吓得双脚发软,他们摇摇晃晃就往地下坐。


    体育老师吹哨向这边赶,右手高高挥起:“赶紧让开!你们都回教室上自习,不许到处宣扬,队伍原地解散!”


    声音轰轰隆隆,从天边斜着滚滚而来,落在侧耳时,却小如蚂蚁爬行,高南星抱着米欢,肩膀自后方猛地传来巨大拉力,他踉跄歪倒在草坪上。


    即便被三四位老师禁锢住胳膊,高南星还有扭曲不堪的双腿,拼命地蹬向周围,似乎要将人踩扁。


    救护车的刺耳鸣叫,也唤不回疯狂按压米欢胸腔给他做复苏的校医,男人双手发颤,护送米欢上救护车。


    眼见车辆即将闭合,高南星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力气,硬生生摆脱开几位成年男性的力量桎梏,踉踉跄跄扑在救护车门前,攥紧边框的手青筋暴起。


    “上不上?!”


    医护人员大吼。


    时间就是生命,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不敢耽误哪怕一秒钟。


    “去,去!”


    高南星带着哭腔应声,右脚刚踏上救护车尾部的门框,奈何左腿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几次蹬踩因膝盖无力重重滑落,摔在地上声音闷墩。


    “求您,让我去,我马上上去。”


    这种情况下,高南星早已忘记高中独有的爱面子,他也不顾身后有多少人落来目光与窃窃私语,视线始终落在救护车里的狭窄病床。


    吊瓶晃晃悠悠,透过前方隔光的玻璃板,折射出下午即将落日的阳光,映得细碎斑点令人眼花。米欢的裤摆沾满浮土,纯白牛仔裤此刻成为灰白,脏兮兮像掉在地的塑料袋子。


    有医护人员见他模样过于可怜,手中动作稍顿,更何况对方扒住病床的轱辘,他们无法伸长胳膊闭合死车门。


    最后还是高南星不顾形象,几乎用滚的方式一头扎进急救车的角落,哆哆嗦嗦试图让自己的存在影响到最小。


    再次抬眼,米欢的上衣被医务人员解开,露出苍白无色的胸腔。


    “……”


    日日夜夜所梦到的场景显现,高南星却毫无凝视可言,除颤仪片贴在米欢胸口,他分明恐惧到极点,又不肯移开半分视线。


    “心跳!!”


    “不行,毫无波值。”


    “加大加大!”


    “咚——!!”


    高南星鼻尖被焦味儿席卷。


    可救护车里的医护人员,仿佛未察觉般,不断向上推动按钮。记录员坐在病床尾,笔尖一次次加重力度,直到听见再次咚地闷墩落下声,她停顿时间前所未有地长。


    高南星突然不敢再看。


    他低下头,视野里仅有他自己颤抖不止的指尖,裤子不知何时在膝盖处磨了个大洞,露出里面深蓝色长裤,伤口火烧火燎得疼。


    “换仪器,快快快!!”


    “不行,孩子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肾上腺素,肾上腺素!”


    “嘀——嘀——嘀——”


    器械乒乓作响,混作一团。


    角落里,高南星双手空空,最初紧绷感消失,他脊骨都跟被人自头顶抽走无力,整个人瘫软在冷硬的小坐板。


    猝不及防。


    压力重重抽来。


    打得高南星塌软的脊椎重塑,整个人直挺挺僵在座椅,目光无论如何都抽离不开,凝固在垂在他手背的指尖。


    细长、白软、无力。


    像刚刚用酵母开好的面团,一碰便留半个小坑,唯独失去正常人应有的热意,冷冰冰如块失去磁性的铁。


    “……”


    高南星缓缓昂头。


    救护车气温骤高,他穿的毛衣被汗水打湿,沉沉坠在肩膀,腰间浸出一圈的汗,风吹过又似细小针尖刺得疼。


    米欢静静躺在那儿。


    牛角扣外套大敞,雪白胸脯被电击通红,整个人仰面躺在那儿,嘴唇早已毫无血色,干瘪得快仅剩张皮——这哪里是高南星熟悉的米欢,他模样变得极为陌生,紧接压来的呼吸机,腾起的雾气阻隔掉高南星滚落的泪。


    现在想来,那并非米欢在呼吸。


    而是他自己的视线模糊,看错了。


    至于后来,米欢怎么进抢救室,时父如何被医院安保人员控制,米连月递过来正显示转入语音信箱的手机,时林得到通知赶来,却只能见停在紧锁住门的太平间前。


    等等等等。


    一系列,高南星都记不得了。


    试图寻求保护,他大脑选择性忘记掉这段记忆,说不准米连月也是。


    从在告知书上签字,再推入炉中火化,整个过程短得不到三天。米连月都没回神,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就这么化作一缕烟灰,安安静静地睡在黑漆漆的小匣子里。


    所以等唐泸上门,再说继承一事。


    米连月都懒得理会儿这位人模狗样的外亲乞讨者,随便给了点差不多是米欢的零花钱,就让这眼窝子浅的男人喜笑颜开。


    /


    这段回忆并不光彩。


    米连月保持姿势,胳膊无意识下滑用掌心托住小米欢的脚跟,在人好奇询问前松手,稍稍深呼吸,他调整好自己的面部神态。


    “那能做到吗?”


    他本是无心询问,谁料面前小孩歪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而后面色略带遗憾摇头。


    “你可以把我看做小美人鱼,但我不是公主。”米欢开口,试图用最笨的方式让米连月理解。


    “长大后的时林也不是王子,可设定就这样,他越觉得我是之前的米欢,我就越像得到爱的小美人鱼。”


    说到这里,米欢举起小手手,比划出花花形状:“不会变成泡沫啦!”


    他笑嘻嘻回应,眉眼弯弯如月。


    “……”


    本以为米连月会笑。


    结果男人始终保持静默,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看得米欢略纠结,放在下巴的手指花花散开:“很奇怪对吗?”


    “怎么会?”


    米连月露出笑,只是笑容勉强。


    纵使他满肚子疑问,比如米欢是怎么回到童年模样,比如他小腿上的疤痕如何形成,又比如为什么剩余的时间会跟时林相不相信有关。


    着实太多太多,他无处可问。


    [小米欢,任务目标换成管家吗?]


    骤然,脑海电流声起落。


    猝不及防问得米欢大脑一片空白。


    “不!”


    话语脱口而出。


    连米欢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等他回神,米连月难掩面容错愕:“小先生?”


    滋啦……滋啦……


    电流声起了些许波动,在米欢尚未听到LIN的应答,熟悉声响渐消,他表情夹杂几分茫然无措。


    “是不是累到了,我们去洗澡,好好睡一觉?”米连月担惊受怕,即便多年来做惯了噩梦,可见米欢如此惊慌模样,他抑制不住脑海中最糟糕的念头。


    米欢眯眼,晃脑袋:“我没事……”


    不过他的脸比以往都过分苍白,令这句话的可信度降到最低。


    小孩子八字轻,难不成是惊到了?


    似乎下定某种决心,米连月起身,唯独手指一直握住米欢的手:“虽然对小先生来说,这种东西算得上忌讳,可我还是想让你看看。”


    至于什么,米连月始终卖关子。


    从卧室出去就是花园。


    主人不在,修剪精细的程度虽与先前无异,唯独失去应该有的灵魂。米欢被米连月牵着,慢悠悠迈过鹅卵石路。


    说是家中私宅,个别景观足以纳入园林范畴,米欢不太懂风水布局,不过站在层花成团的拐角,他原本浮躁的灵魂出乎意料地安静。


    前几步的花园中央,他寻得答案。


    “……”


    身为活人,见到自己坟墓,那感觉荒唐中又透露几分可笑。米欢怀抱着半束花,沉默些许,最终蹲下身,将半开未败的浅色菊苣放在相片前。


    “这是花园里光线最好的位置吧?”


    米欢并未着急起身,他扭头,看见米连月眼底浮现泪花。对方极快移开视线,想将面前这晦气玩意砸烂。结果米欢先一步动作,伸手拦住他。


    他笑。


    “管家哥哥,我不希望你来陪我。”


    小米欢张开手,黄昏最后一丝光线暗下,恰巧庭院灯亮起,暖色调照得夏季花园朦胧。孩童手臂伸展,松松打了个懒腰,原地蹦蹦,表情难得拥有些孩子气。


    “你要自己过得好好的,等到了一百岁再来找我,然后给我讲这——么多年发生的好玩事情。”他笑嘻嘻讲,眉目满是愉悦,哪有米连月心想的难过。


    八年时间漫长。


    严格来说,岁月其实并未在管家身上留有太多痕迹,他望着小米欢,纵使悲伤万般,最后千言万语,化作米连月蹲下身,轻轻将那小小身体揽入怀中。


    “那如果管家叔叔寂寞了呢?”


    着实,以他现在年纪,称不得哥哥二字,米欢这么喊纯粹是习惯,他又无法做到若无其事装嫩。


    小米欢嗯了半晌儿。


    “你喊我的名字。”


    “然后呢?”


    “如果我听见,就会来梦里看你。”


    “真的?”


    “比珍珠还真。”


    “如果没来怎么办。”


    米欢沉思:“那我们拉钩。”


    “……”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后来后来很多年,米连月从管家哥哥变成管家叔叔,再到满头白发的管家爷爷,每每想起来花园誓言时,他仍会忍不住假设。


    倘若那次拉钩,两个人没有忘记用拇指盖章,是不是小先生的话奏效,入夜时分就能与他在梦中相见?


    可惜他的假设不会成立。


    自此,小先生也从未出现过。


    /


    时林记不得自己睡了多久。


    每次睁眼,闹钟分针仅向前挪动三个格,他却做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


    念小学四年级,母亲尚在,始终坐在阴森窗口外望,父亲沉默酗酒,自己趴在充当桌子的凳子,在因长时间存放而变得无比干脆的纸张上,重复写着同一个名字。


    米欢、米欢、米欢。


    密密麻麻,连绵成片,如一团团阴阴乌云,落下名为思念的雨。伴随本页纸消耗殆尽,小时林抬头,表情是与时林如出一辙的冷漠。


    “……”


    他盯凝他,缓缓翻过一页纸。


    由于其用力过大,以至于先前写的字痕刻在下张,泛黄页满是略白的横平竖直凸起,人看了几眼,便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不适。


    小时林一言未发。


    他低头,沿着先前字迹偏移,铅笔早已拧巴得不成样子,秃掉的顶部掉出半截指长的铅,灰呼呼纹路蔓延整个手背,叽里咕噜滚到椅子边缘,要掉不掉呈现跷跷板式,一上一下起伏着。


    两人都没有伸手去接的欲望。


    时林面无表情站着。


    终于,小时林转移目光:“你不配这里。”说话间,他又捏住铅笔头,一笔一划写出个米字。不过,由于这年龄段的孩子,控笔着实有些吃力,时林淡淡扫了眼呈饼状摊开的黑字。


    “我是长大后的你。”


    “但你把我的人弄丢了。”


    “那不是弄丢……”时林深呼吸,又觉得好笑,他在跟上小学的家伙讲什么情感:“米欢去世了。”


    “后来呢?”


    追问步步紧逼,引得男人不耐烦蹙眉:“什么后来,没有后来。你不懂去世的意思吗?不会呼吸,没有知觉。”


    “……”


    小时林低头,将欢字写好。


    泛黄纸张仅留这一个名,混合剩下凸起的压痕,看得人难以排解的不适。


    时林环顾四周,家具摆放陈旧,细小灰尘呼地飘起,空白纸张团成了球啪一声朝他打来,正中侧腰。由于没有任何接住的力,顺衣服下滑滚到他脚边。


    “扔什么。”


    纵使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为现在被人尊敬的时董,儿时残留在记忆深处的糟糕习惯,依旧被现在的他所不耻。


    小时林放下笔。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


    即便与小米欢年纪相仿,小时林神情冷淡得不像孩子,乌眼吊梢眉,嘴唇薄比往后还显得模样寡淡,看人的视线总会联想到凝固在冰箱底的碎冰。


    人最厌恶的还是自己。


    时林也不例外。


    他将要反驳,小时林低头,继续在本子上写米欢,很快再次形成密云。时林无趣将要转身离开,后者嗓音奚落。


    小时林的瞳仁漆黑,不见一丝光。


    他原本平直嘴角忽翘起,望过来的视线中夹杂嘲弄,更多为令时林心生不屑的恼火。


    “我没有资格。”


    “可把米欢扔掉的人是你。”


    “就在这个家里。”


    小时林咧开嘴:“你活该。”


    ……


    时林猛地惊醒!


    房间未开灯,天花板昏暗,耳畔心跳声震耳欲聋,他甚至一时起直直不来身,捂住左边胸口,利用胳膊肘的支撑才勉强坐起。


    常年保持左侧的睡觉习惯,距离床边过窄,令他轻而易举下床,手掌按住枕头旁侧的衣服,过分柔软布料很容易让人紧绷神经松懈。


    时林弓着腰,俯下身子。


    时间太久太久,已经没了米欢身上气息,留下来的只有清洗液与柔顺剂的浅淡味道。凭借这点微不足道、与米欢相像也仅三分的约摸,成为时林每每噩梦醒来,难得起到安抚的物件。


    这次却失效了。


    梦境影响得太深太深,他现在一闭眼,便能听见童年自己几近讽刺腔调的批判与审问。


    “扔掉?”


    时林身子侧歪,放任自己后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本就昏暗的光线更为压抑,他胸口堵塞得疼。呼吸道有如被按住般艰涩,时林手心撑住额头,明明再躁动不过的夏日清晨,他依旧拥着有些厚度的秋季被,额头分泌些汗珠。


    一年四季皮肉都细软如玉凉滑的人不在了,时林体热,睡不得躁意。


    又一次无规律喘气,他挣扎起身。


    检测到时林动作轨迹,本应进行播报的智能今日罕见沉默,深蓝色光点在虚空投影上轻微波动。


    直至时林铺好被子也未见出声,男人先前几步:“坏了?”毕竟整个智能投影依仗服务器处理,近五年从未维护过一次,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了不得的奇迹,时林切掉电源,换掉衣服出门。


    失去监视源,主画面抖动,如荡漾开的水波很快失真。


    “……”


    虚空之上,始终注视这一切发生的LIN转身,他身后是整屏小米欢睡颜。


    LIN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并拢双手放在脸侧“奥哦~”一声,再面无表情应对手头工作。


    [怪了,到底是哪步出错?]


    屏幕里,无数蓝条滚动,LIN指尖完全没入也寻不得,与时林略有几分像的眉心微蹙,面庞却有着另外一人的鲜明特点。


    [按照DNA与人格设定,时林应该无条件深爱米欢,怎么偏偏这次表现得像只一根筋的大黄牛?我说创始人,身为整个数据收集的负责人,您该发表下意见吧?]


    他收手,望向不知何时抵达身后的影子,语气夹杂嘲弄。


    [将自己编入冰冷程序,也就你这种疯子才干得出来。]


    LIN讲话毫不客气,甚至有点夹枪带棒的意味,摆明了不想让来人好过。


    仇视过于明显。


    但来人一声未吭。


    纵使笼罩在铺天盖地的蓝色数据流瀑布下,足有近乎一米九的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接近于令人窒息,他双臂松松交迭,手臂肌肉流畅如绷紧猎豹,腕部坠了条乌木珠串,随他动作滑落至胳膊肘附近,轻笑随之传来。


    “自从知道他的病治不好,我已经变成了疯子,难道还怕被你讥讽?”


    他嗓音比乌木颜色还沉。


    在空旷数据间里,如古楼钟声低醇震荡开来,一圈圈反弹到飞速更新的数据流上,又映像在他自身虚影。


    LIN耸肩。


    [你亲手组建的数据欺负米米,甚至无法检测到问题根源,创始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沉默许久。


    LIN顺他视线回头,落在荧幕。


    画面中,小米欢睡得香甜,粉肉肉嘴巴抿抿,似乎梦见好吃的,小手攥紧成拳放在侧脸,粉白粉白像团草莓味儿的年糕包包。


    见状,男人锐利眼神明显软化,仿佛陷入某种回忆,略显失神:“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所以?]


    LIN心中腾起不妙预感。


    “在保证他意识完整的状态下强项退出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直接进入另外的游戏里,我要亲自确认些东西。”


    男人松开交迭的手,他插兜,那串乌木手珠滚落,刚巧卡在手腕外突的小骨:“还得用「时林」这个身份。”


    只是LIN来不及反对。


    他又听男人道。


    “米欢在现实里的时间,不多了。”


    “……”


    “我们要尽快。”


    第39章 学神的校花(完) 他愿意一直等……


    自从那天午睡醒来, 米欢惊讶发现原本静止在八月的时间重新走动,转眼掉到六,也就意味着他无法陪米连月到今年春节。


    “到底是根据什么变的?”


    米欢抱住豆豆眼小熊翻了个身, 结果没找巧位置,呱唧一声越过床, 结结实实墩在地,好在房间里铺有厚重毛毛毯,倒也不觉得疼。


    小孩子对外界感知本就敏感。


    尤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份无力感几乎从后脑勺开始蔓延到尾根, 最后再落入带着伤痕的小腿肚。


    米欢伸伸腿,怎么都觉得别扭。


    他躺过来躺过去, 等米连月端过来厨房做的小点心,就看人双腿倒蹬在床边,哼哼唧唧捏着豆豆眼小熊的耳朵。


    “我不想吃。”


    结果米连月还未开口,他家小先生上来就是一句,听得人哭笑不得。不过关于哄孩子这方面, 他的确能称为专家级别:“豆豆眼想吃。”


    “……”


    米欢无语:“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我们小先生八岁。”说到这, 米连月声音忽然顿了下,他张张口, 端详米欢别别扭扭靠住小熊的脸, 微弯腰放下手中托盘,也学他盘腿坐在地,温热手指搭在小米欢软乎乎下巴。


    “八岁都是大孩子了。”


    他声音中夹杂过分失落,听得人心里空荡荡, 米欢顺他手指力度仰头,刚巧望见米连月的略显失神的眼睛。


    米欢哼唧。


    又忽然意识到,管家已经经历过一次他的八岁, 却将这份喜悦再次硬生生扼杀在萌芽温床。


    “能查出来病因吗?”


    “……”


    米欢叹口气,他坐起身,落在他下巴的手也随之下滑,最后轻轻靠在米欢短裤边缘。


    夏天燥热,房间开了中央空调,凉气令他皮肉如玉般软滑,米连月未任何动作,仅静静靠着,似乎便能吸取无限多的力气。


    “当然查不出来啦,因为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呀!”米欢呼地展开手臂,宽宽大大的印花短袖飘飘,露出比同龄人过分细瘦的胳膊:“我会成空气,咻一下子就不见了。”


    再童趣不过的内容,配合他过分严肃的面容与这两天里发生的事,即便米连月抗拒真相,却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米欢抿嘴一笑,别开眼。


    “问题太严肃啦,我们换个吧。”


    “那我能去哪里见你呢?”


    米连月声音一低再低,最后接近于哀求,由于两人都跪坐在地,他轻而易举地拥住对方小身子,掌心落在米欢后脑,如儿时哄睡抚摸般,柔得像片萌春嫩叶抚面。


    他嗓音沾了疲惫。


    沉甸甸,化不开,落在水底。


    感受到男人发颤的手,米欢无意识勾住米连月的衣领,小拇指松松抵在那儿。即便盛夏,他仍穿着衬衫,纽扣系到最上方一颗,衬得人愈来面冠如玉。


    米家人就没有难看的。


    纵然不愿承认,米欢多少都有些颜控,由于米汀寒影响的缘故,他尤其对比自己年纪大的略带好感。


    他将要开口。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


    “米管家,门口来了位访客。”帮佣站在走廊,轻轻敲了三下:“我看着眼熟,有点像先前上电视那位,好像是叫什么……时林?”


    “……”


    米连月眉目稍蹙,他微侧身子,求证般再次询问:“就他自己,还是带了别人?”


    “米管家,我看外面仅一辆车,山脚下负责登记的安保,也未任何异样表态。”


    所以,对方仅一时兴起才来?


    米连月陷入沉思。


    当初时林用冷暴力将米欢赶走,事情闹得可不算愉快。不过没有时林这一行动,米连月也无法找到米欢,他现在还没算清楚这笔烂账,人就送上门来。


    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躲。


    米欢听到也当没听见。


    反而米连月的胳膊用力,轻而易举抱起他,掌心充当坐垫,让米欢身体受惯性影响往他身上倒,顺势往上掂了掂好让米欢靠得更舒服些。


    帮佣见房门开,微微欠身。


    “我叫门房让时林先生进来。”


    当年在米家工作的帮佣,因为这些年过去,走得走、调得调,最后米连月仅留下几位帮忙打扫花园的人。


    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清楚米连月与时林之前的那些恩怨,还以为两人为忘年之交,询问是否给时林泡上他们这次新采来的毛峰冷茶。


    米连月听了,虽未表态,但嘴角弧度略显勾起,带着难以察觉的嘲讽,冷笑在他眼里蔓延,面庞黑下去了大半。


    米欢敏锐察觉到对方所想,不由地抬手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追问也略带着几分担忧。


    “管家哥哥,如果你现在还很讨厌他,我们就不让他进来。”他稍稍偏过头,沉思三秒时间:“况且,我又不是非跟他不可。”


    “小先生……”


    “在,我在呢。”


    米欢回应,鼻尖蹭过米连月鬓边。


    “他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个由你创造出来迷惑他的怪物,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再去见他,听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米欢边说着,他稍稍凑近米连月紧抿的唇,比正常体温都要稍低些的侧脸轻轻靠过去贴了贴,而后又缓缓离开。


    “管家哥哥,你无需硬撑应付,我对他毫无任何感情。在我这儿,对方只不过是个代号,我喜欢的少年早在高三那年死去。留有至今的不过是从过去里走不出来的、拥有时林相貌的空靴。”


    他似乎还在担心米连月见到时林生气,双腿也随之轻轻晃动,阻止人前去前厅的步伐,细长手指压在米连月蹙起的眉心,指腹稍稍推开那明显纹路,露出一个略显俏皮的微笑。


    “况且,我还有私心。”


    话说到这种份上,就算米连月想继续向前,也不得不停下脚步,等米欢说出他的私心。


    “相比于解释那些飘渺无依的转世重生,我更希望我去世后,时林流露比上一次更懊悔的神情。”


    “……”


    米连月挑起半边眉。


    “我觉得这是对他另一种惩罚,得到的事物失去,再给机会又没把握,人不就比以往更懊恼?”


    他一口气说完。


    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决定,米欢脸上浮现一丝微笑,眼睛里的洋洋得意,使米连月心窝窝发软。


    后者回:“小坏蛋。”


    “哼哼哼!”


    米欢略有骄傲,扬起小下巴,他连续几天郁闷神情此刻一扫而空,讲话露出点点白牙,抱住米连月脖子呼噜呼噜蹭,偷偷告诉他今晚想吃南瓜炒鸡。


    “太油了。”


    米连月轻车熟路拒绝。


    “红糖甑糕。”


    “甜。”


    “……”


    “那就烤米连月!”


    米欢气不过,嗷呜一下咬住米连月的肩膀,白衬衫散发好闻皂香,他用牙来回磨磨,口水不知不觉浸透布料。


    罪魁祸首毫无愧疚之心。


    “都怪你,这么硬!”


    反倒是小恶人先告状。


    米连月却很享受这难得甜蜜,让他有种重回过去的愉悦,侧脸静静贴在孩童温热脖颈,心底却翻涌起难言酸涩。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即便小先生总在跟他强调,生命剩余的时间短得可怜,可对方始终不肯确切转达具体日期,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淡忘悲伤。


    不曾想,对于米连月来说,这算得上另外一种凌迟。终于,在这座城市将将落下初雪的夜晚,本来窝在米连月怀中听绘本的米欢,突然毫无征兆的流鼻血,猩红伴随血腥如豆大雨点砸落,顷刻间米连月手心被鲜血覆盖,吓得人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小先生?!”


    米欢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普通流鼻涕,头也没低扯扯米连月袖子,示意人给他几张棉柔巾。


    等人哆嗦用软毛巾捂住他鼻腔,米欢才堪堪回神:“流鼻血啦?”他偷偷往左下角望,果不其然,倒计时仅剩短短几天,最后秒数飞逝变化,眨眼费瞬间又掉下去了一大截。


    “……”


    可米欢觉得,纵使无数次灌输,他的管家哥哥依旧未准备好面对这一天。


    尤其,今日还是冬至夜。


    壁炉篝火跳动,木头烧裂的响动噼啪,厚重毛毛毯温暖舒适,挂在墙壁的彩色铃铛与布偶,处处蔓延开冬日室内的温暖祥和。


    房间外却乱作一团。


    米欢鼻腔流的血浸透了迭三层的软毛巾,划过米连月的掌心,滴在散落在地面的绘本,打湿他尚未读到的结局。


    可惜……


    失去意识前,米欢想:如果可以,他还要米连月给他读故事结局。


    与此同时。


    几米开外的车道,时林提着新准备的礼物登门,脱去小羊皮手套,按下这座小庄园的正门铃。


    “叮咚——”


    悦耳声音在静谧雪夜传出去好远。


    玄关处未有屋檐。


    时林肩膀积了层薄雪,他仰头,很快睫毛也挂上几片晶莹,偶尔呼吸时唇边飘出团白雾,映衬双眼更是氤氲。


    天空灰蒙蒙的。


    与他八年前赶往医院时别无两样。


    只是与当初绝望不同,现在米欢还活着,他还能弥补错过的这些天,如果可以的话,时林想陪米欢一点点长大。


    他对冻红的掌心呼出口气。


    温热暂时暖和了下时林的指尖,他再次按下门铃,稍稍后退半步,拍去肩头的雪。


    这次,他的米米会出来见他吗?


    时林不知道。


    但他愿意一直一直等。


    就当赎先前的罪。


    第40章 现实世界1 他起了反应


    米欢不记得后来的事。


    等他再次睁开眼, 最先刺激海马体的是大量而浓烈的消毒水气息,寡淡天花板无味,混杂几颗明明灭灭的星星吊灯, 光线斜斜堕落,哗啦如潮水淹住他的眼睛。


    医院, 还是医院。


    每次醒来的地方都为同一地点,米欢用为数不多的清醒想,这里是不是他生命刷新地点,不然总跟医院天天见?


    应该离开游戏了……


    念及刚进入世界的前一刻, 米欢思绪混乱:倘若真为游戏,以他现实世界的这种半残身体, 怎么会坚持到现在。


    奇怪。


    “有心跳了。”


    “快快快,去通知米先生!”


    “拔针拔针!!输入液体太多了!”


    医护人员的讲话声伴随器械落入瓷盘的噪音乒乓作响,混杂刺耳滚轮数次滑动,米欢鼻腔伸入两处软管,过分浓郁氧气激得他瞳孔紧缩。


    手电筒的灯一晃而过。


    米欢视网膜依旧残留光照, 亮点如点点碎裂的聚光灯, 在他眼前落成了一个个温暖而亮的碎斑。


    太烧灼,人灵魂都发颤。


    他猛地闭眼。


    “有意识了……米先生在哪?”


    “不, 特效药起作用……风险……”


    隐隐约约, 米欢听到耳畔传来接二连三的低语,似乎讨论至敏感点,后者骤然收声,空气犹如死般沉寂。


    脸, 勒得慌。


    脖子也不舒服,硌人。


    感觉有长条状绷带束缚。


    米欢伸伸手指,心血氧监护仪器随即鸣起提示的警告音, 床前方的脚步声走动,咔哒咔哒地踩踏动静像在升高床铺,米欢身体略空,双脚垫高,他张开嘴无意识深呼。


    动作再轻微,也引起旁侧人注意。


    纯氧浓度一而再调高,已经抵达暴露的最大值,红灯再警告下去米欢就得进入高压氧舱,当所有人心悬一线,好在异样波动平息,过山车般掉到波谷。


    主治医生松口气,眉心皱纹未消。


    “不是正常现象,整个华东区也未有合适他的配源,让米先生尽量做好两手准备,承担未来引发的变故风险。”


    “……”


    米欢听得一知半解。


    紧接着,没等他反应,鼻腔软管被外界抽走,异物感瞬间消失,铺天盖地凉意激得米欢胸口剧烈起伏两三次。


    呼——


    面罩浮现层白雾,压住人本就没多少肉的脸颊,医护人员调整好些次,才勉强框住他的脸。


    米欢大脑反应迟钝,好半天也未明白竖在他头顶的手指含义,却消耗掉大半力气,缓缓呼出气息,眼神连偏移几厘米都极为困难。


    “小米先生,能看清我的手吗?”


    有人俯下身子,掌心按在床沿,另外一边米欢手背被轻轻拍打,继而涂来冰凉液体,刺痛细微,有胶带轻而易举固定住了针眼。


    “这次就算了,以后要给小米先生打留置针,否则手背没有下针地方,就得去脚上打,当心米先生再掀了房。”


    小护士听到哎了声,她是最近新分来的,只听说过这一层都归属于小米先生,却对主任口中的男人好奇。


    主任扫她一眼。


    “把小米先生送回原病房,如果米先生追问,你说等下我会过去解释。”


    她听不懂,米欢也不明白。


    他闭眼,再次睁开,视线仅聚焦在头顶手术照明灯。随着医生话音落,那灯极速后退,房间骤暗,病床轮子前行的轱辘声成为最好的催眠剂。


    即便地面平稳,米欢还是头晕,他想侧过来身子躺,结果小护士觉察到异样,手指轻轻压住被角,生怕动作幅度过大以至输液管回血。


    “您别乱动。”


    她低声。


    医院被子稍薄,即便如此,她也看不出米欢的肩膀厚度,惊讶于对方身子骨的瘦弱,嗓音一再放软。


    “输液呢,当心回血。”


    她敛眉,呼吸放轻,始终凝视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等她目光落在病历本上时,又惊讶于其年龄:十九岁,着实算不得少年范畴,说成熟男人模样反而还过分青涩。


    尤其是无力垂落的长睫密而卷,很容易让人联想躲在密林中的飞鸟,稍微风吹草动,惊现深处藏匿湖泊,透亮如天边跌落的皎月。


    小护士屏住呼吸。


    联想到今日看的病历本……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分明能回家里静养,偏偏还要花高昂费用住在医院的护理部:如果突发疾病,在家没有这里能看得及时、有效。


    从急救室出去,没走两步为无尘室正门,走廊外动静喧嚣,听得小护士头脑耳蜗烦,结果尚未推开门,那恼人声音顿时无影无形。


    小护士还在惊奇。


    “让我来吧。”


    嗓音低得如砸破沉闷空气重锤,她甚至尚未看清来人面孔,失去对整张病床方向的掌控,乌木手串敲击声清,仿佛撒在医院的泠泠泉水,引得人下意识去追寻其面孔。


    结果被男人的宽阔背影打断。


    “房间消毒完毕?”


    声音明显透露出疑问,众人一时未应,目前仅有小护士负责这方面,她眨眨眼,恍然回神。


    “是,是的。我来之前见护工拿出来工具——”


    “所以您并未亲眼目睹。”


    医院快节奏的工作模式下,小护士讲话比常人稍快,结果被轻而易举地截断了话头,她停在原地,到嘴边的话凝成沉甸甸的铅,无声坠在瓷砖地板。


    紧接,小护士对上一双疲惫眼睛。


    “……”


    男人似乎半宿未睡,眼白被大部分血丝侵占,血丝又蔓延血雾,不见半点清亮,配合他乌沉郁冷的瞳孔,吓得小护士呼吸一紧。


    “护理部的护工是内部人员,都经过严格培训上岗,不存在您说的…情况。”


    她想解释,男人已经别过头,主治医生快步向前攀谈,多半是让他放下心中石头,小米先生的病情并没有想象中逐步恶化。


    一行人渐行渐远。


    小护士的步伐越来越慢,她落在队尾,神色茫然。有老护工见状,叹口气解释:“您刚来,还不知道吧?”


    “是,我今年上半年才被分到这。”


    “那孩子在医院住了近十年。”


    “多少?!”小护士扬高音调,她完全是合乎情理的惊讶:“观察室一天的费用可高达三位数,您确定吗?”


    老护工看惯了旁人得知后的震惊。


    “以你脚下的这栋综合楼为起点,到住院部往后仨街区,其实都是米先生的房地产。尤其建的民生医疗,会有上面进行补助,这点住院费真算不得钱。”


    几十万也能说得跟几百般,小护士实在是不懂,她缄默片刻,打起精神拍拍脸,按下通往药房的电梯。


    等拿药时,又听闻小米先生的事。


    “传言,传言而已,就当听个乐呵,别往心里去。”


    药师边飞速捡药,边凑近窗口,按掉扩音喇叭,声音混在冰柜细微嗡鸣中不清:“先前输血时,化验科那边传出来的信儿,小米先生跟米先生压根就没半点血缘关系,他们俩不是兄弟。”


    小护士竖起耳朵。


    “但是吧,米这个姓着实罕见,很难不让人多想,更何况这么久过去,都没见他们父母过来探望半次!十年啊!”


    药师咣当一声,把透明盒子放在流水台上,撕下标签写好开始分装。小护士追问道:“恐怕家里出现变故?”


    “……”


    空气短暂沉寂。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药师目光怪异:“谁家变故能变十年还变不完,这事我就跟你说,嘴巴可要牢靠点。”


    “先前有人听到过八卦,他们家长之所以从未出现,就是因为米先生与小米先生的关系有些微妙。”


    小护士跟着重复:“微妙?”


    药师应声。


    “吵架。”


    话音刚落,小护士自己又否认。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


    药师深吸气,到最后,他的嗓音低得比换气口的响动还要轻。


    “值夜班的护士听到房间有异动,她生怕小米先生出事忙按传呼铃,结果被人自里掐断,似乎……”


    药师一顿再顿,他快速扭头,察觉周围无偷听人员,补充上一句。


    “似乎还听到了接吻声。”


    /


    有安神针吊着,米欢还不安稳。


    短时间接二连三的刺激,使得米欢分不清游戏、梦境与现实,他大脑依旧处在眩晕的亢奋状态,后脑勺隐隐抽动的疼痛如宿醉。


    “米米,米米!我是哥哥。”


    游戏里也有个哥哥,具体名字他却从未得知,缓了好长一会儿思绪,勉强将记忆从“游戏”上拔除,转头对上张熟悉以至于刻入骨髓的面容。


    “终于醒了,米米。”


    比声音更先抵达的是对方宽大温热的掌心,从卡在米欢手背上的输液管移开,落在他微微右靠的侧脸。米汀寒动作又轻又柔,如对待稀世珍宝夹杂八分小心翼翼。


    “你突然陷入昏迷,抢救了近乎五小时,身体各项数据好不容易稳定住。下次不要这么吓我,哥哥老了,不经吓。”


    “……”


    米欢的眼神充斥着迷茫。


    不知是否为他感官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哥哥米汀寒身上,窥探到几分时林的影子。


    他扭过头。


    没有LIN、没有电流音、没有时林。


    这是彻彻底底的,现实世界?


    “米米?还没清醒过来。”


    米汀寒还在呼唤他,男人弯下了身子,近乎一米九的个头压迫感极强,米欢竟有些不知所措,往被子更深处缩。


    梦?


    如果是梦,可坐在米连月鼻尖所带来的湿润、被时林吻住象牙的滚烫、央求自己换掉校服裙子以确认性别的高南星……这些触感未免太过真实。


    真实到,他被子被米汀寒掀开。


    探入一只无比灵活的手。


    托住了他的软软肉。


    “这样呢?”


    米汀寒追问,时不时并拢五指。


    他本身手长脚长,很方便兜住,从表面看上去,是在帮米欢做穴位按摩。


    “……”


    米欢眯起眼,眼底慌乱。


    他竟然——


    起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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