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修结尾)


    第五十一章


    柳善善表情无辜。


    老实说,她也没想到这游戏系统这么好使。


    这会儿进脑内游戏面板一看,便能发现,左上角的位置,已经多了一个“书籍”图案的小标志。


    点开图标,展开了一个页面,出现的第一个书封上,便写着《丹经》二字。


    随意翻开,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方才那本书上记载的丹药秘方。


    柳善善自己都觉得惊奇极了。


    这……难道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过目不忘吗?!


    这技能,若是拿去现代,简直能让她一夜成变天才!!


    闻人溪却因她的反应满脸复杂,像打量个怪人一般打量着她,问道:“真不要了?”


    上千心魔以回忆拼凑的梦中时间混乱无序,支离破碎。


    日期接连不断跳跃,眨眼飞逝,柳善善默默计算,她来此地明明不过一周有余,时历显示,却已过五年。


    字面意义上的一日三秋。


    随着时光拉长,来找柳善善治伤的人愈发无几,他们或倒在互相厮杀的血泊中,或死在试验台上。


    “七姐姐,我们想逃离这里。”


    沈北歌倚在柳善善膝边,抿唇,踯躅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认真问道。


    “可以带你一起走吗?”


    书案上油灯昏暗浑浊,却照亮了小姑娘含着期冀的眸光,在一方幽寂里格外分明。


    柳善善眸光沉下来,她知道,这场血腥又残忍的活人蛊试验,在最后,终究是不了了之。


    眼下所在,只是一场梦而已,什么也无力改变。


    良久,她阖眸,缓缓点头。


    “好。”


    无患塔巡防很严,除轮值换班的修士外,还铺设了数十道复杂禁闭阵法,一道道法器锁着,一层层禁制封着,众人聚在一起筹划,小心翼翼又信誓旦旦。


    他们已在生死间挣扎了太久。


    逃离无患塔,从入泽湾离开辛夷坞,是离开瀛洲最为隐蔽的法子,每一个人把行动路线都背了千百遍,烂熟于心。


    寅时。


    巡防的修士走过石阶,柳善善走黑暗中闪出来,行医柳叶刀精准劈向领队人的人迎穴,又凌空一翻,擒住其余人颈部,刀背点穴,处理得干净利落。


    这些修士没有防备,连灵力都没来得及动用,身体就软绵绵倒了下去。


    几个跟着她的人从暗中跑出来,在巡防者身上翻出解阵法器,取下身份令牌,把他们拖进阴影里藏好,紧接着,有人攀上塔内木梁,修改了时历刻度,让轮值换班,多出半个时辰的空白。


    寅时一刻。


    冷汗顺着沈北歌额间淌下来,她忍住目眩头晕,修改好数十道繁琐复杂阵法阵纹,她姐姐是阵修,从小耳闻目染,她也会绘阵。


    进了塔,为了活下来,她不得不拼命学习。


    修改的效果是临时的,这样才不会被察觉,众人来到一处提前规划好的逃跑路线处,开始一层一层往上逃。


    寅时二刻。


    无患塔的囚犯们用令牌通过阵法探查,解开了数十道禁锢,逃至无患塔一层时,半个时辰的空白结束,裴家察觉到异常,下了封锁与杀令。


    “快走!”不知是谁的声音响起。


    偪仄暗道深处几道咒法呼啸而来,裹挟着杀气肆无忌惮,击溃一切提心吊胆,柳善善以刀借力打力一一化解,支撑了仅仅不过三息。


    刀断了。


    大家都没命逃跑,原定的三条撤离路线因围堵作废,只得躲进一片盲区,走风洞奔出无患塔,躲进荒林山道。


    兵荒马乱里,追兵丢了目标。


    所有人长呼一口气。


    夜间灌莽杳而无际,雾色沉霭,吞噬所有视野,众人提心吊胆,屏气放轻脚步声,他们心中希望越来越大,逃出去,只要逃出去就能自由。


    至此不必被关在这里自相残杀,不必每日受尽折磨。


    他们可以侥幸活下去。


    就在林间雾色越来越淡,即将离开之际,山道里响起陌生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得每个人心生绝望。


    由远及近,慢条斯理。


    不是属于逃跑者的慌乱脚步,而是属于猎者的,宣告着胜利的步伐。


    紧接着,强大悬殊的神识威压扑面而来,轻而易举碾压所有人的理智,不少人直接踉跄跪倒,血液冰凉,冷汗涔涔。


    修道者之间的修为差距,犹隔天堑。


    这是来自四大世家家主之一,亦是无患蛊场建立者之一,裴家主的压迫。


    包围圈如捕猎般彻底聚上来,封死所有退路,裴家主一身华贵锦衣,从容不迫站在人群簇拥间,轻蔑又嘲弄。


    “小朋友们,天黑了,游戏该结束了,嗯?”


    柳善善尽量维持神色镇定,目光一一扫过去,甚至见到不少出现在沈家剑台上的熟面孔。


    “噢。”裴家主讥笑一声,“你就是这些试验引中大名鼎鼎的七大夫?幸会。”


    他目光带着戏谑,这些小朋友们忙前忙后,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观察,观察他们究竟能天真到何种地步,就像看一群人推舟于陆,徒劳无功幼稚至极。


    柳善善垂眸,鸦羽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面色凝重,冷声道:“你故意给予他们希望,又亲手扼杀,是为了什么?”


    裴家主颔首,诸多弟子上前,将众人一一挟持住。


    他笑得诡谲,否认道:“不不不,七大夫误会了,我只是,在做一个试验。”


    柳善善蹙眉:“什么?”


    裴家主现在兴致很好,所以他有了十足的耐心来慢慢解释。


    “对象是无患塔中的所有试验体,哦,当然包括七大夫。”


    柳善善的手微微攥紧。


    裴家主微笑:“当然,七大夫也行医,我非常乐意同你交流经验。”


    “活人蛊计划一直在研究道骨移植,但经历上千个失败的死亡案例后,我们无奈宣布,道骨确实是每个修士与生俱来,无可更改。”


    在场有小孩儿面色惨白,甚至有人再止不住眼泪,嚎啕大哭。


    裴家主皱了皱眉,神色厌烦,轻轻一挥手,一道死咒打过去,再没了声息,他这才满意地继续道。


    “于是我们强迫杀戮与绝望不断发生,想试试看,能不能人为操控修士的悟道突破。”


    柳善善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梦中这具‘七医生’的身体太孱弱了,几乎是肉体凡胎,她半跪下去,指腹轻轻拂过已经死去的小孩双眼,微微叹气。


    裴家主笑意更深:“如同民间话本精彩桥段一般,人至绝境,才能逆袭悟道反杀一气呵成,不是吗?”


    “活人蛊计划效果很好,确实有诸多修士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悟道突破,生存下来。”


    接着,他语调间渐渐生出遗憾。


    “但后来,麻木逐渐覆盖了恐惧,这个方法开始失效。”


    柳善善依旧神情冷淡,裴家主打量了一番她的面色,恍然大悟似的。


    “哦,我忘了七大夫是个普通人,抱歉,让我阐述得再详细一些。”


    他想了想,继续道。


    “因为悟道的关窍永远在心,修士一生实在太过漫长,过往经历难免形成执念,执念又渐渐演化成‘坎’或者‘劫’。只有修士自己蹚过去这道坎,才能悟道淬体。”


    “如果这执念化不开,过不去,便会成为修士的心魔,更甚者,入迷入障,走火入魔。”


    “那么,我们是否另有他法,以人力制造这些‘劫’呢?”


    裴家主得意。


    柳善善心头一跳。


    裴家主叹道:“于是我们开始研制一种药,希望它能像镜子一样幻化修士的内心执念,促使修士悟道突破。”


    有几个被挟制的小孩身上开始不受控制的涌现黑雾,越来越浓,他们哀嚎着打滚,眼睛空洞,实质化的黑气愈来越厚,转瞬吞噬他们,最后化为一团黑状物,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裴家主再度示意,只见又有几个裴家弟子上前,以剑布阵,将心魔困于方寸之间。


    柳善善瞳孔紧缩。


    眼前此景,她最为眼熟不过,这是心魔反噬之状。


    裴家主耸肩,无奈道。


    “可能是想法比较大胆,药物效果不尽人意,轻则让人长眠不醒,重则……如你所见,造成修士直接入魔死亡,从结果而言,它已经不是药了……而是一种毒。”


    言语间,他面上露出几分困惑。


    “无患塔的每一个试验品,包括七医生你,都被种了这种毒。但五年过去,迄今为止,这毒迟迟未在你们体内发作,宛如蛰伏,这让我感到好奇。”


    裴家主双手一摊,语调高了几分。


    活人蛊计划,是四海十洲境内一桩不公开的隐晦。


    裴老太君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原本要被送入无患塔的,是沈北歌姐姐,沈北歌无意中知晓此事,暗中替了她姐姐的位置,试验一事败露后,我出手保下沈北歌的命。”


    “但……也仅限于保住性命,‘梦回’毒几乎无解,沈北歌完全陷入沉睡,身体与道骨生长一应停滞。她姐姐离开沈家,百余年后,带回可解百毒的并蒂长生花。”


    柳善善默默估算时间,原来如此,在长生花的治愈下,沈北歌近几百年才将将苏醒,但却又被沈家觊觎,剜骨断经,最终走火入魔。


    想了想,她又提出一个疑问:“活人蛊试验,因何停止?”


    裴老太君身体晃动一下,眉头紧锁道。


    “仙盟顺藤摸瓜查出此案,可当时四大世家只手遮天,蛊场连同心魔被被永久封印于无患塔地下,为抹消过往,裴家一直派人驻守无患塔。”


    “幸存者十不存一,所有涉事人员在余后几年皆被封口,我被裴家追杀,为保沈北歌平安,在离开前,我封存了她对此事的记忆。”


    柳善善余光瞥了一眼仍旧泪眼婆娑的沈北歌。


    看来,裴老太君解开了这份记忆。


    她正色,最后问道:“……那,心魔又因何挣脱封印?”


    一如最开始回答柳善善“报应分明”那般,这个问题,裴老太君最终也只回答了四个字。


    “贪得无厌。”


    柳善善终于厘清一切始末。


    现如今,四大世家势力已然式微,为恢复地位名望,世家们想暗中重启活人蛊试验,却不料心魔失控,出逃无患塔,祸殃辛夷坞,致使尸魅当道。


    苍茫天际滚过一道隐隐雷声。


    魑魅尖叫呼啸四起,嗡鸣作响,柳善善心头一凛,瞥头望向窗棂,只见乌云覆阳,阴沉天色宛若被墨洇染浸透,如浪般翻滚咆哮。


    有人从房中走出来好奇张望探看,又一道雷声滚过,地面若隐若现震荡金光,随即剧烈震动。


    “消魂阵要启动了!”沈北歌忍不住尖叫。


    一旦天雷落下,城中百姓或有伤亡,但上千心魔残念也会顷刻化为虚无,在不甘与怨怼中含着恨意烟消云散,一切到此为止,辛夷坞亦能逐步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听起来是个好结局。


    柳善善沉默不语。


    可是,那些曾经身死无患塔的无辜者,或许不该有这样的一个结局。


    她想起身往门外走,指尖却挨到一处冷硬,目光回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柄修长温润的木剑。


    师父微微歪头,目光坦然:“我觉得你或许需要,所以我,刻了一个。”


    剑身薄如流矢,刻着略微生涩僵硬的菩提纹路,柳善善怔了一下,随后接过长剑,唇畔浮出一弯清浅笑意,温柔好看。


    “多谢。”


    城中起了风,呼呼猎猎,卷着枯木倒成一片,是缄默了良久的哭声,扑面而来。


    柳善善迎着风往无患塔走,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


    “小七医生——”


    她终于明白这是谁在哭。


    这是被遗留在七百余年前的绝望。


    雨落下来,急促,滂沱。


    长街上的苍灵道观成为最后的庇护所,所有人挤在神像下,脸色煞白,无助又惊恐,只能干看着无止无休的落雷将天地砸的宛如白昼,一片狼藉。


    地面很快积了水,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柳善善在倾河倒灌的雨里看见朱墙塔下站着一个人,苍衣肃穆,气定神闲。


    裴信。


    他缓缓睁开眼,漆黑的双眸里只有空洞,不见一丝光亮,额间处,一抹乌黑悬针纹突兀明显。


    柳善善这才看清了,那是一小团,浓稠如墨的黑雾缭绕。


    俨然是心魔已生的模样。


    初见时,那心魔伪装收敛地很好,她没能认出来。


    “小七医生,您何苦来此。”


    裴信的声音无奈又苦涩,混在雨里,听不分明。


    地面金光再度震荡,天地都跟着颤了一瞬,裴信周围黑雾缭绕,宛如燃烧的黑灰,他抬手,数十具青白尸体摇摇晃晃从雨里蹒跚着出现,拦住柳善善的去路。


    柳善善手拈剑诀,有条不紊挥开拦路死尸,渐渐地,诸多乌黑扁圆团子似的心魔出现在空气里,有些落在地上,惹了一身泥泞,一蹦一跳咿咿呀呀向她滚来。


    它们周身死气暴起,化为数道不可见不可触的黑色,步步逼退,让柳善善一时半会儿进退两难。


    柳善善叹口气,指尖剑法不停,同时于袖中滑出数张朱砂符箓,拈诀燃符。


    “我不明白。”


    “明明你们都那么怕死,那么渴望活下去。”


    她抬眼望向阴暗浑浊的苍穹。


    “为什么还要引来天雷,玉石同焚。”


    所有的心魔齐齐停驻,“裴信”忽然笑起来,他身体逐渐蔓延上诸道裂痕,咔嚓一声寸寸开裂,化作齑粉,周身黑雾勉强化作一个模糊的,看不清的人形。


    很早以前,真正的“裴信”便死去了,心魔们侵占了这具尸体,将他造为尸魅。


    “小七医生。”


    嘶哑刺耳,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近千道心魔借“裴信”一齐发出声音。


    “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我们执念是什么。”


    “我们犯下的杀孽太重太多,早已无可转圜。”


    “黑影”平静地诉说着一切,其余心魔停止攻击,团成团滚向他身边。


    它们因世家再动贪念而从无患塔的封印中出逃,却神志尽失,活人蛊计划里无穷无尽的锉磨,让他们只知杀戮,它们难以抑制的伤人,灭城。


    心魔们无计可施,凭借残存的理智开始于城中绘制消魂阵,为劈散上千心魔,所布的消魂阵几乎囊括整个辛夷坞,它们断断续续用了数十年的时间,终于绘好阵法。


    隆隆雷声再度落下,天际黑云仿佛层层漩涡盘桓,开始凝结成一道将落欲落的紫黑金蛇,所有心魔抱团紧紧围在一起,等待一场必然来临的死亡。


    万籁俱寂。


    柳善善伫立在风雨里,渊清玉絜,良久,轻轻地,叹口气。


    “你知道当大夫最怕的是什么吗?”


    她足下亮起一道新的,猩红的阵法,符火熠熠,柳善善持剑作印,完成最后的阵法绘制。


    巨大明亮的符阵宛如火焰般闪了一下。


    “是碰见不听劝的病人。”


    她明明说了,她能解尸魅之祸。


    数张金符从柳善善指尖飞出亮起,灼烧。


    她衣诀翻飞,轻功起跃,身姿轻盈灵巧,在广袤无垠的黑白雨幕间腾空而上,拈诀燎成一道灼目剑意,有半丈楼高的剑意火光漫天,于空停伫。


    柳善善温和一笑,拂袖而动。


    于是那火光顺着剑意熊熊而烧,斩向无患塔。


    无患塔霎时轰然,燃起烈火滔天。


    大雨根本压不住劈头盖脸的火势,无患塔本就为木质架构,这一燃,更加肆意烧灼,火光吞噬天际,破开乌云,摧枯拉朽奋然而上。


    在这连天火光里,所有人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


    扑面而来,比雨更急,比火更蓬勃,整个辛夷坞都能闻见这缕微苦幽香。


    一众心魔全部呆若木鸡,但在这难得的,久违的火光中,它们感到一阵安详。


    仿佛一切不过是场漫长噩梦,没有活人蛊,没有梦回毒。


    柳善善重新跃回地面,从最开始她便留意到了,修建这座高塔时为镇妖驱邪,所用木材大多是无患木,因此这塔也被命名成无患塔。


    无患木有个别名。


    ——菩提木。


    漫天大雨霎时停止。


    方才弥漫的绝望与死寂一息一息散去,地面金光闪了几次,陡然消散,无踪无影,“裴信”木然地看着它们花费了数十年时光所绘制的消魂阵随风如尘泯灭溃散。


    柳善善收了剑,低头看了眼如点点金光消散的阵法,笑了笑。


    “你们有个朋友,还活着,她挺擅长改阵的。”


    与此同时,远在辛夷坞码头重新绘阵的沈北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裴信”的影子松了一分。


    “是她啊……”


    声音难听沙哑,却又释然。


    心魔的身形愈来愈淡,似乎在这漫天火光金光中也要随风而散。


    它们从无患塔下的石阶上连滚带挪,蹦蹦跳跳扑向柳善善,这一次,不再含着戾气。


    小黑团子们咿咿呀呀地再度哭起来,仿佛是离家出走很久很久,受了满腔委屈,迷茫无措,却别扭不肯道歉,只能一个劲儿嚎啕发泄。


    密布乌云渐渐淡白,云隙熔金,澄净幽邃的夕光浓墨重彩,一片赤金笼罩大地。


    那是火烧般的颜色。


    “回家吧。”柳善善垂眸,不知对谁而说。


    清风拂过。


    “谢谢你,小七医生。”


    哭声停止。


    围在她身边的上千心魔仿佛云雾淡散,随着粒粒金光,化在清风带来的菩提药香里。


    兜兜转转,终于得以自由。


    它们贪恋地望了这人间最后一眼。


    随着火势渐熄,“裴信”也终于消散,至此,心魔们彻底魂归天际。


    一切平静如初。


    柳善善指尖微颤,她只是入了这上千心魔的梦境,以七医生的身份经历过去。


    当年真正的七医生,是谁?是她吗?


    倏然,针扎般的疼痛忽然如刀锥般刺进柳善善的神识中。


    突如其来,防无可防。


    尖锐如刀的疼痛铺天盖地席卷,仿佛要划烂她的骨头,绵密狠绝地扎着她双眼发黑。


    头上浮出冷汗,一口血沫从心头涌上来。


    七医生,是谁。


    这个念头一动,疼痛就止不住。


    「检测到任务已完成……」


    「啊啊啊啊堂主你怎么了!!!」


    柳善善再站立不住,退后几步倚坐在地上,眼前一黑。


    朦胧中,一只骨节分明的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扶着她,另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白光温润如水,轻轻汇入眉心,抚平所有嘈杂混乱。


    柳善善想看清眼前人是谁,但眼帘沉重,抬不起来,耳畔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


    随后,她失去所有知觉意识。


    「师父你骗我!!你不是说堂主入梦时所经历的的一切伤痛都不会被带出梦境吗!」


    小梦忍无可忍嚷嚷着,于半空中悬浮幻出一个扎着羊角小辫,橙衣红巾的小孩儿形象。


    师父眉目一凝,眸光落下去,藏着化不开的情绪。


    他声音一向温和沉静,却在此时变了调,含着几分喑哑黯然。


    “我并未说谎。”


    他望着陷入沉睡恬淡的青衫女子,微微叹息。


    “她本就是千年前的那位小七医生,这上千心魔的梦中人。”


    之所以昏倒,是因为。


    梦回毒发。


    “于是我明白,单纯的生死已经无法再刺激道心,所以在察觉到你们漏洞百出的出逃计划时,我决定纵容,让它看起来顺利实施。”


    “只有给予人希望,再亲手碾碎,才能称得上绝望,对吗?”


    裴家主言谈轻松,毫无负担,悠闲自若地欣赏这群小孩儿的生死挣扎,默默数过去,死了一个,两个……他就像在看一群蚂蚁搬家过道,有什么用?反正倾覆的大雨终要落下。


    修道么,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沈北歌双眼血红,黑色魔气丝丝缕缕从她周身溢散出来,最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裴家主饶有兴致地看向柳善善,夜色森然,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本以为这位爱护病患心怀善意的医者会是最先倒下的那一个,可是柳善善除指尖微微颤抖外,周身并无异常。


    他决定继续坦言。


    “这种毒有一个名字。”


    “它叫——”


    “梦回。”


    柳善善抬起眸,眉眼如冰。


    原来那上千心魔残念,尽数来自无患塔。


    至此,她终于理解裴老太君所言的“报应分明”。


    「三清在上,我终于连接上这里了,堂主我们得走了——!你不能陷在这个梦里出不来!」


    小梦的声音从神识中费力响起,仓皇失措,于是天地瞬间失重,柳善善猝不及防,像一位溺水者被人拖出水面,天光照下来,冷不丁刺了一下她的眼睛。


    柳善善睁开眼。


    她躺在裴老太君住处,撑着手起身,扬起眸,便碰上了坐于床沿处师父的目光,她瞧见了那抹寂静平和里转瞬即逝的担忧。


    沈北歌正抱膝倚坐于墙边,眼泪扑簌扑簌如珠落,见她醒过来,吸了吸鼻子,止住泪,眼眶却还是红的,干巴巴地解释道。


    “我,我没事。”


    柳善善目光在沈北歌身上停了一会儿,心中重新捋过一遍线索,又回眸,迎上不远处坐于椅上裴老太君疲惫苍老的神情。


    “沈北歌,是您当年出手救下的?”她平静询问道。


    活人蛊计划所牵涉的人命太多,沈北歌身中“梦回”毒,最终如何活下来,又如何得救,思绪翻来覆去,柳善善只能推测,有人救下了沈北歌。


    没有多余阐述,裴老太君神色一动,却听懂了柳善善话中藏着的意思。


    她长叹道:“是,只是,我以为……没人记得了。”


    一道夕光从窗棂洒进来,宛如一小片余焰,将柳善善与裴老太君分隔开。


    柳善善顿了顿,又道出心中所想。


    “沈北歌自小身负陈年旧疾,是因为一种名叫‘梦回’的毒,对么?”


    话说一半,手指握了个空,粉色的柔软的流苏从她指间滑过。


    柳善善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表情呆滞地抬眼朝前方望去。


    只见师兄这会儿竟已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冷冷瞅着她。


    柳善善:“??”


    愣了好一会儿后,她脑内猛地反应过来。


    为了不被她拿走,他竟还交了闪现?!


    乱交闪现,这样的人打游戏都会被队友骂的!


    就这么喜欢粉色吗!


    四师兄你个闷骚!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好吧好吧。


    他喜欢就好。


    告别了四师兄,柳善善骑着灵兽继续往药花峰赶。


    一边赶路,一边想。


    以后看到粉色小玩意,一定不会忘了四师兄的!就等着接受小惊喜吧四师兄!


    到了药花峰,她习惯性地先去药田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闻人溪这会儿已经在那儿忙碌了。


    柳善善不由有些恍惚。


    找他可真容易啊——他现在给人一种,已经住在了药田的错觉。


    大概是刚处理过毒虫毒草,这会儿药田里还算消停。


    而闻人溪则在一旁。


    他的面前摆着通体赤红色的炼丹鼎,此刻正双手合十,聚精会神地盯着鼎,表情虔诚而又紧张,像是恨不得当场给他的炼丹鼎磕几个响头。


    炼丹鼎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我邀你去游一场,人间清梦。


    一山的云雾,没了万物生灵,连风,都化在呼吸里。


    柳善善良久不语,平静如潭的眸光,一阖,再睁开时,漾开一泓波澜。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抬手,搭上那双温柔微冷的指尖。


    向前迈了一步,跨过那一小道空隙,踩在云里,可是,梦太过柔软,柳善善没站稳,身体不自觉往前踉跄。


    一只手拢上来,稳稳将她扶在臂弯里。


    她抬眸,撞进了师父含着情绪的漂亮眼睛。


    像藏着落星。


    柳善善倏然愣住,那好像……就是星星,星光的倒影。


    她回头,只见不问都的景色早已淡去,群山峰峦消失得无踪无影,天地边界消融,浸染在古旧如墨的蓝里,而在他们所站的云舟下,淌着极浅极淡的长河,盛满星光。


    风似有若无轻缓一荡,涟漪层层,云舟渡星河,向远而去。


    师父低声道:“三千梦境聚于此,可勘世人愿,可现世人心。”


    他说罢,手一带,退后与她拉开了半步距离,柳善善再向远望,看见一场场梦如画中勾云,连绵不息,随着梦境内容各异,幻化出千般万象,溢彩流光。


    她看见日出月落,看见仙宫皇城,看见花海彩桥。


    她看见迷茫者悔悟,看见贫困者富足,看见离别者重逢。


    她看见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她甚至还看见谢桓的梦,谢桓与相盈山惠长老辩论的梦。


    柳善善看着一场场瑰丽绮梦,神色平静无波,梦醒后总归会一切落空,如此虚幻泡影,真的有意义吗?


    她眉梢轻蹙,喃喃自语:“既知留不住,又为何入梦?”


    说者无心,这一语却悲戚,没来由的,让师父心跳快了一息。


    风倏然大了几分,扬起的梦似霭似烟,朦胧了视线,两个人明明仅有半步之遥,却仿佛隔了亘古天涯,青衫女子单薄的身形站在雾的另一端,像高山上,终年化不开的孤寂。


    “善善。”


    于是他轻声唤她,眸光微垂,想伸手将她拉在身边。


    听得那人唤她,柳善善回眸,微微仰头,师父就站在自己身后,水色宽袖轻轻扬起,抬起的手,不知为何,又放下。


    师父眸光凝着她,一刻不眨,叹道:“也许是因为,在梦里……有想见的人。”


    他在回答柳善善方才的感伤。


    毕竟,谁都不喜遗憾,谁都偏爱完满。


    “大梦虽皆空,但梦中人所经历的一切,记得的情绪,都是真实。”


    “梦境,是人心底最为希冀的愿望。”


    师父缓缓一笑。


    “善善,你有什么愿望吗?”


    这个问题让柳善善怔了良久。


    她似乎从未想过什么愿望,如果有所求,那她应当是希望找回记忆的。


    可是,她还记得,自醒来第一天起,一路走来,无患塔、燕泽城、青道镇……再到如今不问都,贫贱富贵,生死悔恨,皆在滚滚红尘中怨怼挣扎。


    与这些比起来,自己的过往,似乎显得那样渺小,不值一提。


    柳善善声音顿了顿,眼睫垂下,一字一句回答道。


    “大概是……愿芸芸凡世,脱九厄难,离三途苦。”


    师父心中一叹,眸光有片刻失神,藏着万语千言,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就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


    她是极善良的姑娘,半心悲悯,半心仁慈,连多一分,都不肯留给自己。


    这一沉默,就无话了。


    察觉到眼前人的欲言又止,柳善善静静敛着眸子,可心绪,却被这沉默搅扰的纷杂,没来由生出几分不平来。


    这个人,似乎比她还能藏秘密。


    他自何处来?身份是何?目的为何?


    他从未告知过。


    她就那么让人难以信任吗?


    心中生了别扭,柳善善目光掠向一旁,干脆不再看他。


    长风绵延,云卷云舒,星海承载着小舟独自穿过这无垠浩瀚。


    遽然,轰隆一声,一道闷雷响彻,于是星海陡然一惊,猝不及防掀起了浪来,霎时搅得星光层乱,连云都四散。


    小舟顿时震动摇晃,柳善善一个站立不稳,身形失重,将将要向一旁栽去。


    她本能地想以仙法稳住自己,可一个念头掠过,她定了定神,收了自身所有灵力防护,任凭自己将向星海栽去。


    师父眸光一惊,即刻倾身上前,伸出手想去牵她,可却晚了,指尖擦过指尖,他眼瞧着柳善善即将坠入这片星光。


    “你——”


    柳善善瞥见师父仓皇失措的眸光,下一瞬,只觉眼前天翻地覆地一转,预料中的水波倾没并未如期而至,一个人影罩上来,将她揽在船身里。


    她稳稳当当半躺于云舟中,连一丝磕绊的疼痛都没有。


    这一次,星河拍浪更大了几分,却不是因为雷声,而是被方才她一通胡闹,吓得。


    柳善善轻笑,她非常明晰地感受到,自己腰身,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缠住了。


    那是一条修长有力的尾巴。


    两个人距离实在太近,师父欺身上前,连气息都牵连,生怕她,再跌下去似的。


    她扬眸,撞进他惊慌不定的目光里,笑容深了几分。


    柳善善笑得昂扬得意。


    瞧,这下她可算知道,他的原身是何了。


    腰间裹挟的尾巴并未松开,蓬松柔软,雪白毛发间布着如团团祥云般的蓝黑花纹,美丽轻盈,与此同时,柳善善看见,师父脸颊一抹飞红浅浅浮现。


    那抹霞红只是不着痕迹地显了一瞬,又极快被压回去。


    “你试探我。”他声音喑哑,还有些委屈。


    柳善善仰起头,理所当然道:“是你露了破绽。”


    “你多久看出来的?”师父问她,语气是强作的生硬冷淡,尾巴却眷恋着,迟迟不松开。


    “嗯……可能是从你爱在树下晒太阳起。”柳善善想了想,如实回答。


    没办法,他演技太过拙劣生疏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人类。


    她再度瞥了一眼绕在自己身上的尾巴,原来是猫类么……


    这一瞥,毛茸茸的尾巴抖了抖,不舍似的,悄悄松开了几分。


    “你没别的,要问了么?”他悄声道。


    柳善善笑容敛住了,阖眸,想了一会儿。


    其实她真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是人是妖,来时归处,目的为何,她都不是很在意,他为善非恶,便以足矣。


    方才那一念小小不满,只是恼他什么都不愿说的性格。


    她睁开眼,眨了眨,问了另一个问题:“搅得这清梦不宁的那道雷声,从何而来?”


    师父眸光暗下去,心中五味杂陈的,像被自己爪子划过似的,有点难挨,有点疼。


    他本来想,如果她好奇,无论问什么,他都回答。


    可她什么都没问,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是他无关紧要,所以并不在意。


    师父声音低了几分,压下心中失落,回答道。


    “是骊龙那家伙的梦。”


    听得这话,柳善善半撑着坐起身,回眸向远处看去,只见绚烂如虹的云层中央,有千万道漆黑如墨的梦,环绕着如水流般,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汇聚。


    仿佛深渊沟壑,汇卷成一个巨大的无底漩涡,延伸至不知何处。


    而他们的云舟,顺着星海,正巧行至这骇人乌云的边缘处。


    柳善善从未见过这般阴森可怖的噩梦模样,搅碎天地的绝望实质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噬湮灭。


    “轰隆——”


    乌云中又隐隐传来一道雷声。


    而在他们的云舟旁,诸多丝丝缕缕的梦四下躲藏着,白色黑色,混杂交错,柳善善伸出手去拨动那些触手可及的梦境,诸多景象,就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层层闪过。


    是别澜夜的琐碎噩梦,是他出逃不问都后的那段经历。


    一个破败巷口中。


    “滚!”一个粗犷的壮汉手持驱妖旗,诸多辟邪术法砸向别澜夜,“呸,一个恶妖凶兽,怎么还敢活着。”


    别澜夜抬头,眼刀一横,周遭戾气眼看着就要压制不住,他下意识想反手碾死眼前人类。


    一个小丫头从壮汉身后探出头,手里抓着尖锐碎石,狠命砸向别澜夜。


    “呜呜呜我讨厌你,凶兽都是吃人的妖怪,你还我娘亲。”


    别澜夜垂眸,收了方才戾气。


    碎石块击中额角,淌下一道鲜血,浸染眼眶,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别澜夜就这样行尸走肉般,向着瀛洲相反的方向,仓皇逃离,颠沛流离,一路被唾弃,被谩骂,被践踏,有时他也会自嘲,当凶兽当到这份上,足够狼狈可笑。


    半生漂泊,无家可归。


    柳善善手一挥,这场噩梦,轻轻飘远了。


    望着那万丈不见底的噩梦深渊,她想,得跳下去,化解这噩梦中的心魔,才能知道,那段过往,藏着的答案。


    仿佛察觉到了她心念所动似的,腰上圈着她的尾巴紧了紧,柳善善回眸,就见师父目光里,滚着如哀求一般的情绪。


    “别去,好不好?”


    他捉住了她眸光中的决绝孑然,这一瞬,他就明白过来,这位济世渡人的医者,动了入梦的心思。


    可梦的颜色愈深,就意味着那段过去,愈危险可怖。


    “这场噩梦,会很疼。”


    “怎么回事。”


    谢桓心有余悸地从雷击掀起的硝烟沙石中走出来,皱着眉头咳嗽,手中折扇虚虚在空中挥了几下,用法术驱散了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又回头去寻柳善善。


    方才那声雷轰太响,炸得他耳根嗡嗡作痛。


    柳善善双耳方才被师父捂着,此刻全然无事,她走到碎成残渣的牌坊前,打量环顾了一圈,进镇的主路因这一雷击彻底被封死,连周围房屋都摇摇欲坠,不能用法术强硬破开阻碍,会引发二次震动致使更多坍塌。


    “绕路吧。”柳善善蹙眉道。


    “啧,炸成这样,也不知道镇里是什么光景。”谢桓拍了拍身上尘土,重新掏出罗盘。


    黝黑的夜色里实在难行,谢桓的罗盘却像失灵了似的,带着三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林场,其实很难称得上“林”,因为没有丝毫绿色,枯死的树木在干裂的焦土中东倒西歪,宛若挣扎。


    “什么鬼地方……”谢桓有些烦躁。


    “你说对了。”柳善善从芥子囊中取出一颗夜明珠,小小珠子里霎时亮起煞白的光,照亮黑暗。


    只见一片死寂惊悚,乱七八糟的枯枝焦土中,垒着一个又一个土包,土包前还垒着一小方石碑,阴森骇然。


    “这里确实是‘鬼’地方。”柳善善叹气。


    谢桓蓦地睁大了眼睛,他此刻终于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林场”。


    这是……坟场!


    那该死的罗盘竟把他们引到了青道镇墓地!


    在凄凉惨然夜色间,罗盘又响起一道突兀声音。


    【已为您规划最优路线,前方三百丈后到达目的地。】?


    谢桓目瞪口呆,险些抓狂,最优路线?目的地?墓地吗?


    这罗盘是黑白无常还是判官阎王转世吗?阳间路是一点都都不指啊。


    柳善善却半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干燥龟裂的土地,问道。


    “青道镇附近明明有河道,但干涸至如此程度,不像正常现象。”


    顿了顿,思索须臾,她又道。


    “妖?旱魃?”


    师父扫了一眼周遭,轻轻摇头。


    “都不像,没有妖气,只是……普通的干旱。”


    柳善善舒一口气,不是旱魃就好,那妖兽所至之处必逢大旱,凶恶难杀是其次,最棘手的便是旱灾所造成的人间作物锐减,饿殍遍野,瘟疫横生。


    “走吧。”她站起身,指尖化出一道符箓,那符箓金光一闪,绕着三人飞了一圈,敛去了生人气息,叮嘱道,“别出声,应当不会有大问题。”


    三人就这样屏气凝神向前走着,夜风骤至,砭人肌骨,死掉的树木仰头伸着干枯锋利的手,在黟然槁木间,显出重重半悬的黑色影子。


    有什么东西,挂于树枝上,随风微微晃动。


    柳善善心中将魑魅妖鬼猜了一圈,稍抬起拿夜明珠的手,借着光,想看清那重重黑影,同时于袖中滑出一纸驱邪符箓,负手凝神施法。


    忽而,一阵林梢震荡,栖在树间的影子遽然惊起,振翅纷纭而飞,连绵如云。


    只是乌鸦而已。


    柳善善吊着的心稍稍放下。


    可下一瞬,林间枝桠晃荡,树梢处忽然显出上百道长条黑影,悬空不坠,末端轻飘飘荡着细丝。


    柳善善倒吸一气,她可算知道为什么方才会有那么多乌鸦!也知道这些黑影究竟是什么了!


    尸体!本应躺在墓地里的尸体全部挂在了树梢上!


    那坠下随风而荡的细丝,是这些尸体的头发!


    怎么回事?柳善善脑海飞速思考,面上不动声色,一如方才定气凝神而行。


    所幸这些尸体并无意识,亦无被操控之状,只是安静地倒挂于树上,以一种骇人之状“盯”着他们从这尸林中穿行而过。


    这片坟场并不大,走了一刻钟多的时间,终于看到青道镇鳞次栉比的屋檐,华灯照着一小片明亮暖意,蜿蜒出一路平整的街巷。


    就在所有人心中一松,即将走出这片尸林之际,谢桓手中一直捏着的罗盘陡然发光,震了几下,传出一道响亮又昂扬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检测到目的地已在您附近,步行导航结束,祝您的旅途充满希望,加油!】


    ……


    谢桓崩溃。


    此时在三人身后,原本闭目不动的上百尸体,陡然间齐刷刷“睁”开了眼睛。


    这片尸林,被惊醒了。


    “快走!”柳善善冷声,收了夜明珠,拉着师父就往青道镇那条大道街巷疾步跑去。


    谢桓愈发崩溃,他后退一步,手持折扇打出一道法印,而后转身跟着二人一起向前跑,同时心中止不住愤怒抹泪。


    什么垃圾罗盘,他怕不是买到了假冒伪劣!


    差评!投诉!退货!


    原本悬挂在树上的尸体被这法术一打,竟纷纷掉下树,而后摇摇欲坠站起来,又因法印迷失了方向,蹒跚着胡乱行走。


    柳善善往后瞥了一眼,却反身停下了脚步,不行,不能让这群僵尸误打误撞进镇,否则必然殃及他人。


    她站定,甩出袖中几张驱鬼逐邪的符箓,施法正欲起阵。


    忽然一道气流迎风而来,擦着三人劈进地面,形成一道太极印,其中心蔓延出蓝紫色的电光,一路霹雳着形成一道巨大的道炁结界,将所有僵尸困在枯林间。


    柳善善回头,只见高墙屋瓦之上,立着一位松烟黑衣的青年,手持长鞭,圆领薄衫目光锐利,见僵尸已退,他从檐上轻跃而下,朝着三人施然行礼。


    “不问都,常夜。”


    方才茫茫黑暗看不清晰,眼下距离近了,柳善善这才发现。


    ——这不正是此前在踏云楼船上,和无情道论题斗智斗勇的小修士?


    然而,比起见到萍水相逢之人,更为让柳善善怔愣的,是响起在她神识中,来自小梦的声音。


    「检测到心魔患者,已触发诊疗任务:渡化常夜心魔。」


    「任务奖励:玉简八十六号。」


    压着无垠夜色的宿云悄然散去,浸染了溶溶月色,映在柳善善身上,仿佛披着一层霭霭浮光,她神情平静,只是以陌生的目光审视着常夜。


    常夜面色遽变。


    他心里一乱,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想更看清眼前青衫女子,可是,却不得不停住脚步。


    一道白色身影拦住了他的视线。


    “常公子。”师父声音冰冷,眉心一沉,“你为何在此?”


    这话,拉回了神志似的,常夜看着师父,嗤笑一声,反问道。


    “不问都弟子返宗,我途径此地,见有异常来此,有何问题?况且你不觉得你们三人惊了一片尸林过来,显然嫌疑比我更重吗?”


    二人之间平静地僵持,谁也不肯退步,谢桓收了折扇,笑眯眯地站出来,打破无声寂静。


    “常道友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嘛,我今年也想拜入不问都,你瞧,这不接了内门考的复审任务,前来此地完成。”


    他伸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任务牌,顺道自我介绍了一番,和缓了气氛,又问道。


    “不知常道友可知青道镇镇长,生桑道人家住何处呢?”


    常夜压下心中敌意,目光一顿,疑惑道:“就在你们身旁。”


    他一提醒,谢桓这才发觉,他们眼下位置,正是青道镇的一处宅邸外,住房并不华丽,反而极尽朴素,红砖青瓦,围墙歪斜伫立,仿佛无声地沉睡。


    ……


    怪不得那该死的罗盘要说目的地已在您附近呢!


    柳善善走至宅邸门前,抬了手,本想敲门,可想到现在此刻夜深霜寒,只怕屋主人早已安歇,没有贸然打扰之理。


    她转身没醒几步,门吱呀一声却自己开了,一位身着布衣的婶娘从门中探出来,好奇又震惊。


    “几位道长有事吗?”


    是方才闹的动静太大,惊醒了屋中人。


    柳善善回身抬眸,眼前的婶娘面色健康,并不像患病之人,于是她温和答道:“婶娘,我们接了不问都的任务,来寻生桑道人。”


    “生桑道人重病多日,只怕无缘接待各位了……算了这大半夜的,也别在外面站着,不嫌弃的话进屋里坐,我去给你们热点吃的。”


    说罢,婶娘敞开了门,将几人引至院内,客房不多,勉强也就只能腾出一间来,她将几人领至房屋内,招呼他们坐下后连忙去了庖屋。


    柳善善刚想说无需这般麻烦,常夜却不紧不慢幽幽开了口。


    “生桑道人家做的青团在方壶是一绝,柳姑娘不知道吗?”


    谢桓眼睛一亮。


    柳善善腹诽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呀!


    “说回你们的任务吧。”常夜耸了耸肩,“生桑道人是青道镇的镇长,已活了有上千岁,一向简朴悠闲,平日最爱便是在青道镇摆摊儿卖青团,嗯……声名远扬。”


    “这个不是重点吧!”虽然常夜这话一出,谢桓对青团的期待感拉满了,但他仍然被一路走来的种种异常搞得心有余悸,连语调也高了几分。


    “青道镇的牌坊怎么就凭空被雷劈了?还有莫名其妙的干旱,以及本应安详入土的尸体怎么都倒挂在树上?”


    常夜目光沉了几分,没有说话,气氛沉默了须臾,柳善善却轻轻叹气,忽然开了口。


    “世有凶兽,以火驱雨,引得数月奇旱,又常与龙斗,致使数百尸骨挂于树枝,成僵尸伤人。”


    她目光停顿了片刻,又道。


    “这种凶兽,名叫犼。”


    仿佛赌气一般,声音带着威胁,他欺身凑上前去,身体微微颤抖。


    “太疼了,又疼又漫长,万一你醒不过来,怎么办?”


    他忽然有些讨厌她那渡世救人的善良。


    半心悲悯,半心仁慈,能不能留出一分,给你自己?


    柳善善神色平淡,没有说话。


    周遭的梦境因那方才小小的混乱,喧嚣哄闹,不同景象纷纷呈现出来,如一汪沸水滚开。


    ——“常夜道友?你确定你要改名对吗?”


    ——“对,换个吉利一点的名字,常乐?常平安?怎么样?”


    ——“还望不问都尽早清剿叛徒,切勿手下留情。”


    ——“这是不问都内部事务,与谢家无关。”


    ——“你就是这次来参加相盈山开坛论辩的修士,谢桓?”


    ——“是,还望惠长老不吝赐教。”


    那团浅紫云雾中,正虚现着谢桓与惠长老二人。


    只见惠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桓一眼,紧接着便开口提问。


    ——“那就请谢小友先来谈谈,何为无情道。”


    何为无情道?


    二人间目光对峙着,谁也没说话,只是,师父的尾巴更收紧了几分。


    他想。


    得想个法子,留下她。


    她当即上前试图抢回来,却见一小兜沉甸甸,装着灵石的袋囊被随手抛到了她面前。


    六师兄扔完钱,看都不看她一眼,一边低头不耐烦且霸道地道:“钱给你,要多少自己买去。”


    一边低着头,将他那柄剑上镶金戴银的配饰取下,然后把那一大把红黄蓝绿青蓝紫的各色剑穗,一口气全套到了剑柄上。


    柳善善:“……”


    这可真是神奇的审美。


    六师兄满意地拍了拍剑,将之别到身后,末了还要抬头看她一眼,凶巴巴问:“这剑穗,还没来得及给更多人了吧?”


    话说着,另外一道身影从门前经过。


    是四师兄。


    他的目光落在六师兄身后的剑穗上——大捧五颜六色。


    而六师兄的目光,则落在四师兄身后剑穗上——孤零零一根,但粉嫩嫩。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看到四师兄,柳善善便习惯性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谁料,他不仅未回应她的招呼,甚至连眸光都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人便转身冷漠走了。


    “?”


    目瞪口呆片刻后。


    算了。


    柳善善告诉自己,反正四师兄就是这个性子。


    习惯就好。


    她决定不要在意。


    没想,刚这么想,就听憋憋闷闷的声音传来:“算了,我不想要了。”


    任务堂能寻到的线索到此为止。


    若能知道,当年九重渊骊龙暴动究竟发生何事,就好了。


    能有办法前往那段回忆里吗?


    柳善善垂眸思忖。


    如今幸存的骊龙遗孤,是唯一可能拥有那段记忆的梦主人。


    在离开前,她回眸,问了守堂弟子最后一个问题。


    “那位别澜夜,是何模样?”


    守堂弟子目光微沉,回忆道:“我入宗时他早已离开,据我师父描述,模样蛮俊俏,喜穿玄衣,剑眉金眸,眼尾一点红痣,善鞭,能召雷唤雨。”


    这几个词语一描述,柳善善倏然想起了在生桑道人梦中见到的,那个金眸孩童。


    那个叫她“师姐”的小孩儿。


    她亦想起了在青道镇里,“假常夜”对犼妖与谢桓,十足十的杀意。


    「诶让我捋一捋,堂主,那位身有心魔的‘假常夜’,还有梦里见到那个的孩子,都是魔头别澜夜本人是吗?」


    柳善善走出任务堂,微微一叹,回答道:“大抵如此。”


    这位几乎不肯露面的病人,藏了太多秘密。


    直到如今,对他的了解也不过雪泥鸿爪。


    “咦,怎么变天了?”


    耳畔传来宗门内路过弟子喃喃自语的疑惑。


    柳善善回过神,微微仰起头朝天望去,只见明丽阳光遽然阴沉,层卷翻涌,天际传来震雷滚滚,一下一下鞭笞乌云,让人心中随之一惊。


    她疾走了几步,来到一处高处崖边亭台,几个好奇心旺盛的弟子也围聚在此,探头探脑,视线掠向远方,只见极其遥远的地平线已被无限森然的黑暗笼罩,诡谲萧瑟。


    诸多弟子叽叽喳喳。


    “什么情况?那个方向是长洲吧?”


    “是长洲,而且是九重渊,那是世家去讨伐澜夜师叔祖设下的术法余威吗?”


    “这么快的吗!!我以为他们还在召集人手阶段?”


    “听说世家几大尊者长老们已先行一步,唯恐骊龙逃窜。”


    与此同时,不问都半山校场的钟楼铛铛铛鸣了三声,紧接着,便有稍微年长的高阶修士吆喝着将所有看热闹的弟子往回赶。


    柳善善只能随着人流往回走,她回眸望山间一看,倏然,万千缕仙光漫天,数百道巨型护山大阵随之启动,缓缓笼罩群山峰峦。


    只见膏沫青松缣,云路苍茫,群鹤们承载着数十位仙人破云而出,恍如锦缎驾天,为首的,正是太一山静娴长老。


    不过须臾转瞬,他们的身影便消失于广袤天际中。


    「堂主,不问都的长老们这是也要去九重渊吗?他们是去杀还是救那个魔头的啊?」


    说不好。


    柳善善心念百起,这位大开杀戒,欲毁天灭地的骊龙遗孤,究竟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


    长洲,九重渊。


    暴雨势如银汉倾天,黑沉乌云愈厚愈稠,海浪袭风形成数道龙卷水柱,空气腥咸,九霄震雷呼号,海岸礁石被劈得皮开肉绽,焦土狼籍。


    而这嶙峋怪石间,只见诸多三大世家携百来道府,将九重渊围了个水泄不通,布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


    有一仙风道骨的世家长老冲着天空厉声道:“骊龙!你挑起世家内战,蛊惑人心,戕害人命,还不速速伏诛!否则,我等不日便派人砸了四海所立的东君像。”


    话将一出口,转瞬便被海浪风声吞噬。


    顺着众人视线望去,只见滔天海浪上,苍茫天地间半悬着一位玄衣青年。


    他金瞳龙角,神色冷峻狠戾,眼尾一点红痣似血似泪,手中长鞭煞气弥漫,一身杀伐之意。


    别澜夜信手一挥,裂天闪电霎时劈下,直接将方才那长老击了个神魂俱灭。


    他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在场近万人,轻笑一声:“哦,终于是来齐了?”


    谢家主面色一沉,朗声质问:“你掀得大乱,引世家憎恶,又故意卖出破绽引我等来此,目的为何?”


    听得此言,别澜夜嗤笑,眸光阴鸷,却并不答话,只是长鞭一甩,妖气魔气混杂裹挟,霎时飞云掣电,而世家数百长老尊者也当即显出法相,排阵施法,出师相斗。


    海啸巨浪卷了个地覆天翻,鸟兽逃,虫鱼出,顷刻间周遭横尸暴野,断臂残肢如搁浅般漂浮于岸,煞煞威威,乾坤颠倒,一时间,不知日月何几。


    别澜夜确实是极其出色的妖兽,他早在几百年前便滋生心魔,坠入魔道,可不但不见神志侵蚀,反倒化魔气为己用,使得功力修为更上一层。


    此时孑然一身,对着那漫天仙家,毫无惧意。


    只见他手中金鞭再扬,周遭水瀑雷电在弹指挥间形成一道道枷锁杀刃,毫不留情刺穿诸多尊者心脉,鲜血簌簌,几乎染红这片海域,腥气扑天。


    他故意引得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憎恨,自然是为了在此时,一网打尽。


    逐渐力不从心的谢家主目光一凝,怒笑道:“你以为你模仿人类,机关算尽,真能将我们尽数困于此,诛杀殆尽,好完成你的复仇大业?”


    谢家主一个眼神,身边人即刻会意,抬手驱使手中法器,那法器中一阵古怪奇异的嘶哑乐音飘飘荡荡,让人不由得心中一栗。


    天地间陡然震动。


    随着乐音声散去,在仙家所在的山石身后,妖啸穿林,霎时出现一道道金色长毛,口吞火云,似马似犬的数十妖兽来。


    ——犼。


    一犼可斗三龙二蛟,专以克龙。


    别澜夜眸光一暗。


    他可轻而易举信手杀死成百上千人,但面对犼,面对天地法则的制约,他无能为力。


    别澜夜呼出一口气,缓缓阖眸,无声念咒,足下顿时生出一道玄光,身上魔气妖气顿起,手中一道道术法打出,竟是形成了无数杀阵,直扑仙家犼妖而去。


    谢家主冷笑:“呵,妄想同归于尽么?”


    别澜夜弹指挥间,劈得诸多犼妖四分五裂,看似游刃有余,但相应的,如此狠绝的术法亦导致他体内生命力也在急剧流逝。


    他心中无声一叹。


    抱歉,小师姐。


    你就当……没我这个师弟。


    “轰隆——”


    「这个雷声怎么还不停啊!」


    不问都,太一山。


    小梦捂着耳朵悄声抱怨道,又往柳善善身边缩了缩。


    柳善善坐在山间崖边,朝着长洲方向久久凝望着,眉梢轻蹙。


    「堂主,你是在担心那里吗?」


    柳善善摇头。


    她心中并无波澜,无论是不问都、仙家道府,亦或是魔头骊龙。


    是非恩怨,自有因果。


    只是……或许过往疑惑,再寻不到一个答案。


    小梦神情有些失落,它蜷缩在柳善善身边,忍不住喃喃道。


    「我只是有点担心静娴仙子,她人很好,我怕她出事。」


    柳善善笑着揉了揉小梦圆滚滚毛茸茸的头发,于是它头上围着的红巾,也散开了几分。


    “万法诸相,不过颠倒覆心故。”


    她声音很轻,不知在对谁而说。


    小梦却茫然怔愣。


    它一直觉得自家堂主虽行走凡尘,却清冷似月,那样遥远,远到仿佛不染一丝纤尘。


    她看起来太孤独了。


    所以它一直努力地在成为一个合格的房灵,帮助她,陪伴她。


    可在堂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小梦才陡然明白过来一个有些残忍真相。


    从一开始,她的心,好像就不在人间。


    夜色苍茫,浮云灭没,不见星月,只有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不问都宛如陷入沉睡,护宗大阵闪着微弱荧光,从崖边向群山外望去,方壶城镇灯影绰约,一路蜿蜒,只余星星烛火朦胧。


    柳善善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准备离去。


    四周逐渐涌起白雾。“诛妖灭邪,不问都怎能袖手旁观?”


    一道蛮横了当的质询从任务堂中传来,乌泱乌泱的人群霎时寂静。


    循声抬头一看,那任务堂中正站着几位腰佩谢家令牌的紫衣仙君,神情跋扈。


    除沈家外的三大世家在前日拍板,集结仙家,讨伐凶兽,据谢家弟子几番调查,骊龙不日前曾出现在方壶青道镇,而后腾云而去,日行千里,目前再现身……是在长洲九重渊。


    谢家到底在四海十洲还算有点影响力,不过几日时间,落魄的昔日门阀竟聚集了七七八八,合计上百道府,这一成果让谢家倨傲,于是他们理所当然找上不问都,要求不问都也派出人手。


    肃清门徒,天经地义。


    谁知不问都压根不理他们,谢家前来点召的使者修士碰了一鼻子灰,破口大骂。


    “什么不入流的败类宗门,包庇凶兽,狼狈为奸,妄为正道!”


    不问都的弟子们遽然冒火,气急败坏嚷嚷着吵回去:“我们和骊龙无冤无仇,凭什么去讨伐别人!我师父说过,当年骊龙在不问都时,与众人相处和睦,未曾伤人一分一毫。”


    “就是,骊龙一族当年虽作恶,但不问都一向不问弟子来处,仅看本心,澜夜师叔祖对宗门弟子向来和善,我们断无出手道理。”


    这话听得谢家人更为勃然大怒,趾高气扬对着身边人命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打!今日我们可要好好收拾这些杂牌垃圾!”


    一话激得硝烟顿起。


    双方弟子陷入混战,柳善善退出人群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来任务堂接任务的大多都是实力尚浅的不问都弟子,故而谢家使者虽人数少,却丝毫不见落于下风,反倒是因出手狠辣,短短几息便伤了不少人。


    本是想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谢家使者却渐生杀意,凭什么?他们这些本应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这些芸芸蝼蚁也配跟他们叫板?


    只见那谢家使者眼神阴戾,趁着一不问都弟子出手破绽之际,抬手倒扣,反擒住那人脖颈命脉,力道渐狠。


    那弟子被掐住颈部,脸色逐渐紫青,徒手想掰开谢家使者,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看着就要命丧当场。


    谢家使者轻蔑一笑:“什么杂碎,也配求道问仙。”


    在场所有人都慌了神。


    就在这混乱沸腾中,一道不轻不重的术法如风般铺天压过来。


    磅礴从容,非内力高深者不能为之。


    只一瞬,谢家使者被压迫地陡然松了手,他掐着的那位弟子死里逃生,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如溺水者般大口喘气。


    “谁!”谢家使者的杀意褪了几分,犹疑地扫视在场众人。


    那道术法再度席卷而来。


    凌厉如风的气流硬生生将他掀起,没有丝毫抵挡余力,不由分说地将他打出三丈远,不轻不重碾轧他的神识。


    寻不到出手者的影子。


    谢家众人顿生畏惧,眼神惊恐,恃强凌弱的前提是得“强”,否则何来嚣张本钱,他们当机立断不再纠缠,带着人即刻离去。


    谢家狼狈逃跑。


    不问都弟子也很狐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方才出手的人是谁?哪位师尊长老吗?


    渐渐地,人群中逐渐分开一条道,所有人都回过头,这才看见远远人群外,站着一位身着白清长袍的美丽女子。


    她掌心正悬着五峰十二山之一,太一山长老静娴的令牌。


    所有人齐刷刷倒吸一口气,心中顿悟,这人来自太一山!是静娴长老的人!


    弟子们纷纷面露憧憬感激。


    这位道友如此不显山露水,此前从未见过,姓甚名谁,又是何来历?


    然而这满腔疑窦还未问出,那出尘温柔的女子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


    “好生修炼。”她声音淡然,“别负了不问都在外盛名。”


    柳善善心中一叹。


    她本不打算出手干涉,可眼看命案将生无人可拦,恍然想起常夜曾说,宗门令牌镌刻有庇护术法,这才借静娴仙子的令牌一用,以灵力触发,呵退谢家。


    众人听得她此言,不禁惭愧,面红耳赤。


    被他人在自家地盘上差点欺负了一通,丢人!太丢人了!


    思及此,大家重作精神,誓要奋发图强勤加修炼,旋即涌进任务堂中各自领了任务,满怀信心下山历练而去。


    当然,最顶部那道金色的天字召令无人问津。


    柳善善走进任务堂,才发觉从谢家使者手中死里逃生的那位弟子也在,他正是负责值守堂中弟子,只因自己令牌为核验资料而留在了堂内,从而束手无策。


    见柳善善进来,那弟子便请她坐,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柳善善回答道:“我想查大略九百余年前,不问都是否有某次宗门历练,出了大事。”


    燕玉真当初无比恳求“阿月”不要参加那次宗门历练,它说,那是一场“凶运”。


    九百余年前的资料并不好找,守堂弟子应下请求,搭了梯子去一叠一叠去翻找旧时文书。


    就在柳善善耐心等待之际,芥子囊中的灵镜因联络讯息,恍然亮了一瞬,她抬手召出灵镜,上面显示着,谢桓给她发来的消息——


    【柳姑娘,我收到了来自缙山谢家的消息,你上次拜托我查的事情,有了答案。】


    【无患塔医师中,确实存在‘柳善善’这个名字。】


    她确实是当年的小七医生,确凿无疑。


    柳善善目光微顿,忽然有些庆幸。


    还好,她唯一的记忆,不是一个错误。


    “柳姑娘,好巧!”


    正出神,便听见有人唤她,柳善善抬头,只见常夜的身影从外走进来,见着她,笑着打招呼。


    柳善善笑着回应:“常道友怎么来这里?”


    常夜兴奋不已:“嘿嘿,我补考过啦!感谢柳姑娘此前指点迷津,我这番是要下山历练,顺道去改个名字。”


    “改名?”柳善善疑惑,“现在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常夜不好意思挠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师父嫌弃过,太不吉利了,常夜常夜,感觉总是盼不到白天没有希望似的。”


    “我是孤儿,这名字也是胡乱起的,这不刚好补考过了,趁这几日空闲,我去仙盟更改个名字。”


    常夜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非常娴熟地领任务,登记签字。


    柳善善却遽然愣了一下。


    而后,轻轻笑了。


    这份笑容很浅,又带着几分释然。


    堂外阳光破开沉寂了好久的云层,漏过窗棂一晃,泼洒一地碎金。


    她想,自己一直以来,或许陷入了误区。


    燕玉真叫她“阿月”,生桑道人称呼她“月丫头”,没有人称呼她“柳善善”。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否定这个名字,否定这个身份,甚至潜意识将自己与“阿月”这个人割裂开。


    她曾害怕“柳善善”这唯一的记忆,是个错误。


    如今,谢桓的消息,以及常夜随心一语,在悄无声息中,点破了她的囹圄困境。


    柳善善是她,阿月是她。


    如果这前后不一致的原因。


    是因为,她也曾改过名字呢?


    这个念头一出,思绪再难平息下去,惊涛拍岸似的,漾得层层波澜。


    她当年因某个原因,或是自己主动,或是他人提议,更改了名字。


    可是,她为何要改名呢?


    柳善善思忖,总不能说,“柳善善”这个名字,也不吉利吧。


    “柳姑娘?”见她出神,常夜声调高了几分,担忧道,“柳姑娘有心事吗?”


    柳善善眨眨眼,回过神,微微仰头,笑道:“我没事,常道友你有事先忙。”


    见她不愿多说,常夜便不再多问,点点头,登记名册好后,背着行囊跨过门槛离去,身影消失在任务堂内。


    而帮柳善善查询档案的守堂弟子似乎找到了资料,从梯子上一跃而下,抬手施诀拂去了,古旧文书承载的尘埃,并说道。


    “道友,九百多年前四海动荡,几乎每次宗门历练皆有凶险,但要论最凶险的一场,当是九重渊之行。”


    “九重渊之行?”柳善善被这熟悉的地名吓一跳。


    守堂弟子点点头:“对,就是道友你想的那个九重渊。”


    他将文书档案递给柳善善,档案其实并不完整,隔的时间太久了,几经磨损,字迹早已风化消退。


    柳善善打开档案,只有薄薄的两页纸,记载了当年时间、历练地点、出行人员,任务目的。


    当年凶兽当道,战争滔天,不问都实力尚弱,宗内弟子受伤挨毒层出不穷,药材短缺,为救人,前代掌门会定期安排弟子前往九重渊采药。


    采药而已,是最为普通的历练出行。


    在九百余年前,不问都那次派遣前往九重渊采药的队伍,共有一百三十八人。


    也是在那次出行中,那支队伍遇上了骊龙暴动,谢家带领犼兽平乱,数月后,平乱结束,不问都一百三十八人的队伍,幸存者仅余一人。


    柳善善目光微微停滞,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纸张上模糊的字迹。


    在幸存者那一项,那里记载的名字早已随岁月消弭不清,只留下一个“月”字。


    她当年,到底叫什么。


    她脚步顿住,站定了,却迟迟没有转身。


    雾气泛着浅浅银白流光,宛如水墨一般洇染天地,落在山间,似雪铺地;落在谷中,似水流淌;落在树梢,则成了凛冽轻盈的凇。


    漂亮的,仿佛一弯星河坠凡。


    师父从崖外悬空处,重重雾霭间,一步一行款款而来。


    他悬浮在半空中,与柳善善所站的崖边,隔了一道小小空隙,而步履间,并无什么仙鹤或者飞行法器承托。


    师父站在了一团如小舟模样的柔软白云上。


    或者说,他站在梦里。


    “善善,万法诸相,你为何不亲眼去见见?”


    声音很温柔,让人不自觉心神宁静。


    听得这句询问,柳善善回眸,转身,重新走回崖边,微微仰起头看向他,淡然一笑。


    “你想带我看见什么呢,我流浪人间,行医四方,早已见过四生六道,八苦七难。”


    你能带我看见什么呢?


    师父很执着,眸光清亮。


    “梦。”


    他顿了顿,神色温和沉静,轻轻向前走了一小步,略弯腰,伸出一只手,作出无声的邀请。


    “如果你……愿意,我能带你去看。”


    柳善善一怔:“什么?”


    师父眼睛一眨,笑了。


    “我带你去看,这世间万物生灵的所感所想,所思所梦。”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来自柳善善的回答。


    无论同意或是拒绝,他都坦然。


    “有关此前种种疑惑,或许,你能寻到一个答案。”


    在这无边无垠的漫长寂寥中,我不愿见你漠然疏离,我不愿见你茕茕孑立。


    于是我邀你去游一场,人间清梦。


    谁料,就在师父最后这句话落后,她身后的噬魂剑也不知怎么的,就像是忽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从她背后蹿出,冲出数步远——火烧眉毛一般,剑身连连震颤,原地暴躁焦灼地在半空中转了数圈。


    剑身腾起黑乎乎的剑气。


    紧接着,几个耀眼炫目的剑招旋转着,从剑刃里飞射了出去,砍断了旁边几棵无辜的花草树木。


    再看噬魂剑,也不知它究竟想做什么,竟显得更焦灼了。


    再下一瞬,柳善善看到它也不知是不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原地发疯,而是竟——飞到了一颗粗壮的树边,用剑柄抵着树桩,上上下下,磨蹭了起来。


    不过片刻,就听很轻一声响。


    六师兄亲手绑上去的剑穗,被它磨断,掉落在了地上的草丛里。


    柳善善:“……”


    这整个过程,她都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


    六师兄也是如此,大张着嘴巴,一脸的吃惊。


    唯有师父,即使是这种时候,脸上仍旧是平平静静的神色。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师父确实相当见多识广的。


    就算看到这么一柄癫里癫气的剑,都能仍旧保持面无表情。


    柳善善刚这么想,就听师父轻歪了下头,忽然发出了一声略显讶异的:“咦?”


    柳善善:“……”


    好吧。


    原来他不是见多识广,而是反应迟钝。


    而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六师兄脸上的神色显而易见变得极其差!


    他的剑穗,被噬魂剑嫌弃了!


    被噬魂剑磨断了!


    听到“犼”这个字时,常夜的面色僵了僵。


    “哦我知道!”谢桓感叹一声,接话道,“以前在缙山,我听人提过,哪怕在凶兽中,犼兽也是相当难缠的那一类。”


    柳善善瞥了常夜一眼,问道:“你来青道镇,是察觉到了犼兽的存在?”


    常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其实是返宗前,顺道来青道镇买青团,谁知刚进镇,就遇上了犼兽出没,我与它一路缠斗,却还是被它逃了。”


    “等……等一下!”谢桓恍然大悟似的想到了什么,“青道镇镇门的那牌坊,不会……不会是你劈的吧?”


    常夜踌躇了一会儿,仔细想了想,犹豫道。


    “应该……是我无意中劈倒的。”


    “……”


    谢桓睁大了眼睛,满腔腹诽不知从何讲起,连空气都尴尬了一瞬。


    幸好,这份不自在没持续多久,门吱呀一声被人用身体推开,婶娘乐呵呵端着矮脚案盘进来,将吃食一一放在桌上。


    一小盘油绿如碧的青团,热气腾腾,还未上桌,青艾与糯米的香气就不知不觉熨贴了众人因受惊而绞紧的胃,谢桓正要感叹,就见除了青团,婶娘还备了四碗米粥。


    “谢谢阿婶!”他笑眯眯地向着婶娘道谢,起身帮婶娘将青团和米粥一一放在桌上。


    米粥是用制作青团时多余的青艾煨的,柳善善用勺子一拨,底下还埋着几颗枸杞和红枣,她搁下勺子,眼睛一眨,仰起头,问向婶娘。


    “我能去看看生桑道人么?”


    婶娘听得这话,犹豫了一下,又见眼前的女子医师大半,气度不凡,最终点了点头,叹气道:“你随我来吧。”


    一旁的谢桓正叼着半个青团,愣愣地抬起头,随即也想起身跟着走。


    他还没忘这是他的任务。


    柳善善检查了一遍药箱,调侃道:“不必,诊金,以及所需的药材,谢小公子想办法付钱及寻齐就行了。”


    说罢,她背上药箱起身,跟着婶娘推门而去。


    坐了一会儿,三个人相觑,师父一直低头喝粥一声不吭,终于再坐不住,也跑了。


    谢桓默默开始扒拉自己身上还有多少天昭铢钱。


    柳善善在婶娘的带领下走进生桑道人躺着的房内,见到床上安详沉睡的老者后,愣了一下。


    无他,眼前的病者……实在是太过垂垂老矣了。


    须发皆白,肌松肤弛,光阴的结束仿佛在他身上实质化,一个正常人类蹒跚着走尽一生后,油尽灯枯,必然所面对的死亡。


    柳善善眉梢微蹙,她平静地坐在床边,轻轻将老人家交叉叠放的一只手翻过来,三指切脉,感触到生桑道人缓慢的心率。


    推开又阖上的门卷进了一缕风,微凉,轻轻掠过床前,将沉睡的生桑道人,唤回了意识。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浑浊蒙着白翳的眼珠动了动,笑了。


    “你是不是……月丫头?”


    柳善善没有接话。


    生桑道人的脉象接近虚无,五脏六腑濒临衰竭,经脉中流淌的气息很淡,但是她还是隐隐捕捉到了一部分与常人的异常。


    不是灵力,是妖气。


    这位生桑道人,并非人类。


    “月丫头,你……好久没来了。”


    见柳善善没有回答,生桑道人缓缓深呼吸一口气,攒了攒气力,又开口。


    “是不是?我做的青团,没了以前的手艺了?”


    柳善善拂开搭脉的手,叹气道。


    “我不是‘月丫头’,道人,您认错人了。”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一位老者。


    不过也是,柳善善哂笑一声,她什么都不记得。


    若顺着生桑道人的话回应他,她总有种,冒名顶替了他人的身份的错觉似的。


    “您唤我柳大夫就行。”


    生桑道人的眼中滚过一丝失落。


    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容虚弱疲累,沙哑着声音道。


    “是我老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出啦,抱歉,柳大夫,您是修士?仙人?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柳善善轻声道:“您说。”


    生桑道人舒然哀求:“我在这里当镇长,也有四五百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青道镇的镇民们,您,仙人自有慈悲心,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二?”


    柳善善沉默不语,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床畔边的一张书桌前,擦亮了案上旧油灯,荧荧火苗跳跃,借着昏黄微光,她摊开一张薄纸,抬手写下药方。


    “别担心,我在开药呢,您好好休息。”


    柳善善停笔,等了一会儿,没再等到回应,她搁了笔,重新走回床前。


    生桑道人已经阖上眸子,再度陷入安详睡梦中,呼吸很浅,很缓。


    柳善善微微一叹,悄声推门而出。


    刚一出门,就冷不丁被抱膝坐在门外石阶处认真戳毛毡的白衣青年吓了一跳。


    师父听见脚步声,收起手中毛团,仰头望向她,眼睛眨了眨。


    “常夜离开了,说是要去找犼兽,谢桓他……”


    话未说完,只见一位身着紫衣的小公子急急忙忙从不远处赶来,讨饶般笑道。


    “我方才帮阿婶收拾碗碟去了,怎样?生桑道人病情如何?需要什么天材地宝你尽管开口,只要不是那种稀世奇珍,别的我都能想办法。”


    柳善善将手中药方递给他,谢桓大喜,小心翼翼接过药方定睛一看,面上的笑意却敛住。


    没有想象中一连串的名贵药名,甚至连最普通的药材都没有,空旷整洁的纸张只写了短短一个字。


    ——犼。


    “这是……?”谢桓不解其意,愣愣地抬起头。


    “谢小公子。”柳善善正色,直白道,“生桑道人并非人类,而是树精化形,他的原身大抵是镇上的一株桑树。”


    “所以,为何药方是犼呢?”谢桓对妖兽没什么偏见,生桑道人又非凶兽,亦不作恶,庇佑青道镇上千年,自然是尽全力救治。


    “生桑道人的脉象与其说是长病不起,倒不如说是妖气干涸。”柳善善叹气,“还记得我们最开始碰见的干裂墓地么?”


    犼兽入侵,以火驱散雨云,青道镇数月颗雨不落。


    树最怕的,不就是干旱吗?


    谢桓如梦惊醒般明悟其中含义,不自觉接话道:“所以我们铲除犼兽,令青道镇重新有水源泽被,生桑道人就会好起来?”


    柳善善沉默半晌,没有回应谢桓的话。


    事实上,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谢桓实情,犹豫片刻,蹙着的眉微微淡开,她轻声,一字一句道。


    “生桑道人本体并非什么古树,他能活至如今,已是长寿,哪怕没有犼兽,他能活的岁月也不过三五旬,如今已是将行就木……”


    其实,不存在什么疾病,妖物侵扰也只是外因。


    一切都在自然的凋零衰老,只不过是一位生灵,走至了他生命的尽头而已。


    从一开始,不问都交给谢桓的,就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有人可以拦得住生死。


    谢桓愣住。


    柳善善顿了顿,缓声道:“如今生桑道人放心不下的,便是被犼兽伤害的青道镇……”


    话音像叹息,轻轻落下,湮没在深暗夜色里,只留寂息。


    谢桓咬了咬牙,几番呼吸犹豫,手不自觉地虚握成拳,攥紧了几分。


    “犼兽还是得杀。”他定了定神,打起精神,坚持道,“修道者斩妖除恶,自是职责,生桑道人时日无多,能全他一桩心愿,也是值得。”


    谢桓将药方收在怀中,而后向着柳善善深深行礼。


    “多谢柳姑娘恩情襄助,诊金已通过灵镜奉上,我这就去寻那凶兽踪迹。”


    他说罢,手中幻化出折扇神兵,大轻功纵身轻跃,踩着屋瓦两三下离开宅邸,没入在茫茫黑夜中。


    柳善善望着谢桓远去的身影,默了须臾,回身,只见师父仍旧坐在石阶上,单手托腮,似乎在出神。


    她干脆也席地坐下来,仰头便能望见很好的月色,透亮纯净,清凌凌的光晕染在夜色里,拥抱万物生灵。


    “在想什么?”她问道。


    师父愣了一会,声音含着疑惑,不确定道。


    苍灵东君殒落已有五百余年。


    那时凶兽当道,生灵涂炭,机关术亦尚未普及,因而世人对东君的描述记载,皆来自纸间画像,传奇话本,模糊缥缈又令人眷恋。


    白纱幕篱,青衫仙衣,她仿佛皎兮出月,站在红尘外,不看一眼人间。


    在场者无不哑然。


    他们愣愣地出神,一语不敢言,唯恐惊扰天上人。


    只见东君轻轻抬手,指尖逐渐幻化出一道月白菩提印,宛如死灰的杀阵随即湮灭,看不见的威压拂去所有硝烟弩张,紧接着,东君手心菩提印化作一河决堤玉雨,落花入凡。


    燕泽百姓皆是目怔,惶恐地望着花期早过的燕泽百花在这场玉雨中纷然绽开。


    其实不只是燕泽,这道术法如风拂过整个瀛洲,辛夷坞中早已枯死几百年的辛夷花也重新含苞而绽。


    所有俗世病痛,死寂哀然。


    都被这场清风一并带走。


    惊艳的,仿佛……迎来一场新生。


    天边白色的雾气愈浓愈涌,苍灵东君的身影很快洇染其间,模糊淡去,直至不见,短暂的,像一个错觉。


    所有人恍若大梦初醒,只留惘然。


    好吵。


    柳善善陷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各类声音。


    苍生哭喊,花鸟虫鱼,精怪灵兽,天地万物的声音都一并传入她耳畔。


    还有数道……隐隐锁链声?


    柳善善很确认自己是昏迷过去了,但神智又清醒,她记得自己最后一刻是见到了天边一抹湛蓝神光,紧接着梦回毒发作,坠入黑暗。


    “善善。”


    一声呼唤惊灭所有喧嚣,轻缓温柔。


    谁在喊她?


    柳善善尽力屏神,在嘈杂中仔细分辨这声音。


    “醒过来,好不好?”


    “不要留在不可及的云端,回到人间,好不好。”


    柳善善纳罕,她站在在茫茫虚无黑暗中,抬起头,倏然瞥见了一只雪色的豹子。


    蓝黑相间的如云花纹,优雅劲瘦宛如精灵,它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双漂亮的,柔蓝如星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柳善善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


    那雪豹却扭头向前跑去。


    柳善善只好加快步伐,风在耳畔急急掠过,一切吵闹都飘远了,只留几道若隐若现的当啷锁链声还在,但她此刻什么想法都没了,只想追上那只轻盈灵巧的,猫儿一样的雪豹。


    朦胧间,柳善善好像觉得,睡前话本里常有这样的桥段。


    懵懂茫然的女孩儿追着神奇的动物,掉入了某个树篱洞里,来到奇异的世界。


    锁链声剧烈响了一下。


    柳善善蹙眉,那只雪豹就在眼前一点点地位置,就快追上它,可旋即,言出法随似的,她不由自主地落入了一个黑乎乎的洞穴中,身体不断下坠,不知归于何处。


    「呜呜呜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法子救她啊——!」


    分外小只的房灵小梦攥着师父的一片衣衫,拖拉拽扯,焦急地团团转。


    他们此刻正在沈家照瑞山庄的一间雅室中,方才九死一生,传闻中的苍灵东君恍然现世,举手投足轻而化去所有生杀术法,沈北歌当机立断以剑扣下沈家主,结束混乱动荡。


    师父抱着昏迷不醒的柳善善从山间走出来,向沈北歌寻了一间客房。


    此刻柳善善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和缓平静陷入沉睡,连呼吸都轻柔。


    梦回毒发,轻则长眠不醒,重则入魔死亡。


    师父坐在床沿,一只手覆上柳善善的手,源源不断的白色灵力沿着经脉滚滚汇入柳善善身体,柳善善仿佛泊在一泓月光倒影里,留不下,触不及。


    求你,回到人间。


    他敛眸不语。


    他确实没有办法解开梦回毒,能压制毒性不发早已是他能力的极限,他思绪万千,脑中想着四海十洲能接触的所有精怪神兽,这世间还有什么办法解毒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推醒满堂寂静。


    小梦畏生,转瞬消失藏起来。


    一身血衣染袖,目含仓皇的沈北歌站在门外,喘着气,似乎跑得焦急,连站都不稳。


    她直愣愣地走上前,半跪下来,指尖仍在抑制不住地哆嗦。


    摊开手,一朵沉眠白花出现在她掌心。


    瀛洲曾生建木神树,枝有含苞并蒂双花,其名长生永乐。


    长生医百毒,永乐塑道骨。


    梦回毒发,对于沈北歌而言,再熟悉不过。


    她在照瑞山庄里寻了个地覆天翻,也幸亏她自小在这儿长大,对一树一草皆是熟悉,也清楚依沈家主的秉性,他们会把这种天材地宝存于何处。


    终于被她寻回,那朵长生花。


    她想也没想地把它带来此处。


    白花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绽放,轻飘飘从沈北歌手心飞出,悬停了一会儿,又俯下去温柔吻上柳善善额间,唤醒沉睡的姑娘。


    紧接着,化作溪流般的光芒,淌入柳善善身体。


    于是那阖着的鸦黑羽睫轻轻振翅了一下。


    一双泠然的眸子睁开。


    柳善善觉得自己从那漆黑虚无中坠入了一片天光里。


    被光刺了眼,她不由自主地闭目,再睁开,就是陌生的雕花房梁,脑海是眩晕失重的,她眨眨眼,偏过眸光,就撞见一袭白衣的青年与红衣的姑娘。


    什么情况?


    她想坐起身,撑着手,被人扶了一下,唇边被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柳善善低头抿了一下,甜的,又喝了一小口,终于找回声音。


    “所以,是一切尘埃落定了?”


    她不确定询问道。


    沈北歌顿了一下,回答:“也……也算是吧?方才有上仙现身,平息纷争,紧接着,仙盟的人就来了。”


    “仙盟?”柳善善惊讶。


    从鸿京到此,最快也需几日时间,怎么做到的?


    “是我通知的。”


    这话是师父答的,但是如何通知,怎样通知,再问,他便不肯说了。


    师父心中无奈,不是他不愿回答,只因这一手段途径,实在是令人难以解释……


    通知仙盟是小梦干的。


    师父联系了仙盟相关人员的梦境,本想以梦暗示,谁想小梦自信满满大手一挥,确定道。


    「我来!万一这些木头似的修士听不懂你那干巴巴地暗示怎么办?」


    小梦咳嗽了几声,装模作样清清嗓子,像附耳一般,拎着仙盟修士的神识,猝不及防瓮声瓮气道。


    「咳咳,我绑架了仙盟在逃通缉犯沈北歌,现在正在瀛洲燕泽准备大开杀戒,半个时辰内,见不到仙盟人员,我要撕票人质!让燕泽全员陪葬——!」


    ……


    说罢,小梦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脸,对不起一切都是它胡诌的,希望沈小姐不要怪她。


    师父被这一操作惊得说不出话。


    仙盟却被这威胁吓得原地炸开,之前有一队负责通缉沈北歌的人马本就在瀛洲附近,当真快马加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山越岭,累得狼狈而来。


    所以师父也自然不敢再说其间细节。


    沈北歌倒认认真真叙述在柳善善昏迷不醒其间发生的一切大小事,柳善善耐心听完,不禁感叹四海十洲果然还是实力说了算,修为足够高,直接碾压所有不服。


    当然,她自然也知道了燕玉真自刎一事。


    柳善善目光沉了几分,抬眸问道:“它现在在何处?”


    只见师父指尖作法拈诀,一朵如气泡般的云彩幻化出来,云彩上裹着一只虚弱地,勉强还有着一丝呼吸的,黑色小鸟。


    “还活着,但天女衣已毁,它只怕再无法苏醒了。”


    他轻声答道。


    柳善善蹙眉思忖,又问道:“天女衣呢?”


    这回交出天女衣的是沈北歌,她与师尊打架时不敢不尽全力,没留手,自然而然无意间划破了原本流光溢彩的天女衣。


    只见天女衣灰暗无光,有着多处破损,羽毛凋零掉落,俨然与一件普通羽衣并无二致。


    燕玉真的性命与天女衣相连,这也是沈家不敢动它的原因。


    可如今天女衣破损,只怕再多神药,也拉不回小鸟性命。


    柳善善到底不是兽医,对着重伤的燕鸟无可奈何,她沉默了一会儿,忽道。


    “有没有办法,补好天女衣呢?”


    沈北歌听得一愣,茫然道:“哪有那么轻易,天女衣以五彩燕羽毛织就,而小燕的一身彩羽尽数被剥,哪儿还有别的羽毛……”


    有的。


    柳善善笑起来。


    她从芥子囊中,取出了一匣木质的,精致盒子。


    她刚好有几枚,漂漂亮亮,湛蓝泛光,美丽羽毛。


    虽然不是绒羽,但是确实来自于五彩燕身上,由它自愿交出的,含着祝福的尾羽。


    还好那个名叫“阿月”的女孩认真保存了这些羽毛。


    柳善善抬手,运转周天调动体内修为,以灵力为针,以承托着小鸟的云彩为线,穿过盒中一根根羽毛,于是那羽毛顺着一线流光,翩然自由地,轻巧附着在天女衣上。


    原本黯淡的,死寂的天女衣顺着灵线牵引,再度显出蓬勃熠熠的生机,天光洒进窗棂,羽毛折射出绚烂灼目的光辉。


    柳善善轻轻拂过天女衣,弥补好最后一处缺损,于是这美丽的羽衣振颤起来,而后忽如一阵风一般,飞起来,轻轻拢上那娇小脆弱的小鸟。


    「诊疗已完成,玉简八十号已发放。」


    燕鸟原本漆黑的羽翼被附上一层浅而耀眼的湛蓝流光,绒羽开始重新生长,而后轻轻睁开宛如黑曜石般圆眼睛,扑腾了一下翅膀,唧唧喳喳鸣叫,想飞起来。


    它跌跌撞撞,向着柳善善飞去,磕磕绊绊落在她肩头,依恋着不吭走,叫声更雀跃。


    到底受了一场重伤,想再能言人语,想再化作人形,都需要时间了。


    天女衣,知凶佑吉。


    至此物归原主。


    “我在想,人类是以何种标准,划分妖兽的。”


    曾经在燕泽时,仙盟副盟主静娴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柳善善回忆须臾,解释道。


    “以妖兽生来三性,善,恶,无记,分得‘瑞’‘凶’‘神’三类。”


    师父回过头,定定地望着她,追问道:“伤人者称凶,那是要杀多少人,沾了多少血腥,才会被称作凶呢?”


    柳善善到底对仙盟运转条例并不熟悉,她只得翻出灵镜,查询了片刻,才道。


    “一般殃及十人以上者,便可划进凶兽一类,若祸及百人以上,仙盟便会下发四海律令,予以追杀封印,比如骊龙一族,比如犼兽一族。”


    师父茫然,他伸手,想接住夜幕月色投下来的一小片光亮。


    “如果部分凶兽有苦衷呢?仙盟会像对待犯错的人类那样,展开调查吗?”他问。


    这个问题把柳善善问住了,她垂眸,目光在灵镜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清浅的月光穿过师父指尖,一小片落在他身上,一小片落在石地上,只有一小缕,留在了他手心。


    “不会。”


    柳善善收起灵镜,轻声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仙盟不会调查个中隐情缘由,人妖到底不同,除祥瑞外,哪怕是神兽,都有可能造就伏尸流血,生灵涂炭,与生俱来的能力,没法不让人畏惧。”


    师父眸光沉了沉,寂静须臾,他低头,望向月光渗透照下来,那朦胧不清的影子。


    “哦。”


    声音有些闷闷的。


    二人良久无话,月色朗朗,本是无声平静的长夜,恍然间,天边却滚过一道暗金闪电。


    紧接着,轰响雷声接踵而至。


    “隆隆——”


    在闪电煞白的那一瞬,柳善善看见,那汹涌层云间,藏着一妖兽的影子。


    比炼器魔修的那团魔气可爱无数倍!!


    好想吸一口。


    但师父就在眼前,要克制。


    于是柳善善只能克制地伸出手,轻轻戳了下它的脑袋。


    绵绵软软的。


    很舒服。


    小东西发出来轻轻的“叽”一声响。


    她在心里“嗷”地叫了声。


    没忍住,又戳了下。


    师父那云朵似的魔气,周身气质忽然就无法平静了,它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在她的怀里轻轻瑟缩了下。


    柳善善戳着戳着,忽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


    她下意识抬眼,看到师父正看着她,眼神……似是有些愣怔?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虽然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但她看师父如此,还是没忍住,再度戳了下小团子。


    在收获又一声“叽”叫后,观察到师父面上的神色似是又有了轻微的变化。


    可,到底只是轻微变化。


    就在她打算再度伸手的时候,师父终于出声了:“你戳到我痒痒肉了。”


    柳善善:“……”


    痒痒肉?


    她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像做错了事一般,老实巴交地问:“师父,原来我碰它,师父会感觉到?”


    师父安静了会儿,道:“无事。”


    说着,他伸手:“过来。”


    看语气,是对他的魔气说的。


    裴老太君试图挣脱未果,目光在柳善善与沈北歌身上停伫少顷,紧绷的身体松了松,无奈妥协。


    “你们随我来。”


    他们走进七拐八绕,幽长崎岖的小巷,一树枯死望春下坐落着个矮胖泥糊的老式古房,一桌一床一神龛,简陋贫寒,神龛用精致的黄梨木修葺,供着一座温润慈悲的白玉琼像。


    老妪进了屋,先是仔细将白玉琼像认真擦拭,又细细拂去尘埃,而后恭敬且虔诚地,拜了拜。


    “大夫的诊金要收多少?”她跪在蒲团上,背对着柳善善,自然看不见她眼下敛起的,深了几分的目光。


    “三十万天昭铢钱。”柳善善云淡风轻地报出了一个远超诊费的天价数字。


    沈北歌震撼地睁大了眼睛,您这是明目张胆地入室抢劫,在违律边缘跃跃欲试。


    “有话不妨直说,索性老身的命都是大夫救下的,何苦为难我一个将死之人。”老妪倒是沧桑地笑了一声,终于回身,只见柳善善扯了把干净的长条凳随意坐下,虚倚着桌沿,从容地微笑。


    昏昏月光漏进来,映出她一身的疏朗明亮。


    “三个问题。”柳善善敛了神色,问道,“第一,裴家与城中尸魅有何关联?”


    从悬赏布告褪色的程度大致能推断,城内尸魅之乱,大致已持续几十余年。


    裴老太君神色微变,斟酌了几番用词,直白不讳道:“报应分明。”


    柳善善轻轻抬眼,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袖衫,又问:“第二,仙盟对此做何处理?”


    尸魅处理并非千古难题,只需寻到尸魅本体烧掉便可化解,理论上辛夷坞不应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早年间,仙盟派人来过几遭。”裴老太君目光黯然,“但是皆无能为力,连医修都没辙,他们说,此地尸魅与他处不同,无形、无声、无相……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虚无缥缈之物,何谈化解。


    柳善善阖眸,沉默须臾,又睁开眼,没再询问,而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需要能进沈家的通行手令。”


    听得这话,裴老太君泄了气般颓然,惨笑道:“抱歉,我被裴家追杀已久,无力实现你的请求。或许,明日你可去往城北无患塔,那儿是裴家旧邸之一。”


    “若不嫌,你们可在老身这陋室过夜休憩,尸魅不会进来。”


    夜风回荡,摧枯拉朽,无止无休的呜咽声在城内回荡,拍打窗棂。


    柳善善眸光抬起,凝视着房间里,那突兀的神龛上,问道:“是因为白玉像吗?”


    裴老太君目光落回那塑神像上,记忆似乎也一并回到了那久远的传说里,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连声音都柔下来几分。


    “是,一开始尸魅食人,城中人无不惶恐惧怕,后来,有人渐渐发现,尸魅不会靠近神像。”


    她声音顿了顿,舒缓一笑。


    “尤其是……苍灵东君的神像。”


    柳善善缓缓走至白玉像前,微微仰头,与神龛中的白玉像对视。


    白玉像静静伫立,素衣敛眸,如一轮温和清亮的皎皎明月,平和慈悲。


    四海游医时,她听闻过苍灵上仙。


    苍灵上仙是民间故事里最为惊鸿一瞥的传奇,曾以一花借月问道,一剑夜雨封煞,世人误以为望舒落凡,皆恭敬唤她一声“东君”。


    一川夜月光流渚,才道清冷几千春。


    只可惜,早早殒落,魂归于天。


    芸芸凡尘中,信仰苍灵东君的人不在少数。


    人们相信,上仙虽肉身已散,但神魂仍庇佑人间。


    狭窄的房间安静下来,沈北歌方才一直不吭声,现在怯怯地靠近裴老太君,同她小声细语交谈起来。


    柳善善没再多言,走进内室休息,朦胧间,她隐约听到裴老太君愧疚的歉意。


    “当年……是我抱歉。”


    意识坠入虚无,落回梦中,小梦的声音在耳畔欢快响起。


    「堂主你回来啦!」


    柳善善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此间归梦的落花神树下,一切宁静安详,她抬起头,只见花枝间,系着一条浅粉色,长长的缯绢,随风摇曳,自由灵动。


    “这是什么?”她问。


    「沈北歌心魔消弭后,她心中的感激祝福,化作树间长幡。」


    清风悠然,轻柔和缓穿过梦里,花枝长幡后,师父正坐在云阶上,如云墨发随炁而动,他低眸,专心的,用刻刀雕着什么。


    “尸魅之事,你有什么头绪吗?”柳善善精神此前一直高度紧绷着,现在终于得以放松,她干脆半躺在树下,放任自己浸在清新的药香里。


    师父停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歪头,目光望向她,含着好奇。


    “你能听见吗?”


    柳善善疑惑:“什么?”


    “哭声。”


    柳善善半怔,想了想,又摇头:“我只听见风声。”


    她看见师父眉心轻蹙,抿唇不语,半晌,他抬起眼睛,一泓眸光清冽,起身走过来,又半跪下与她平视。


    师父抬起手,刻刀轻而快地划破他指尖,渗出一滴血,柳善善愣了,只见那血转瞬化作一道浅色光芒,落进她的眉间。


    “现在呢?”


    他说。


    柳善善微微睁大了双眸。


    这一次,她听见哭声,似有若无。


    仿佛来自遥远岁月的另一端,零零散散,声嘶哀恸。


    来不及细想,另一道紧张急促的声音在神识惊起。


    「检测到一千位心魔患者,已触发诊疗任务:渡化这一千道心魔残念。」


    「任务奖励:玉简二十八号,四十四号,七十一号。」


    一千道心魔残念?


    小梦曾经说过,心有执念者,于梦中来此地,可现在,这上千位患者,都在哪儿?


    她想再说什么,可没能来得及,这哭声如同石入水潭,将这个短暂的好梦,惊破了。


    此时漏刻已尽,一点金乌出云,天光勉强渗过阴沉雾色,从窗棂跌入室内,照出一隅亮堂,柳善善抬头望去,只见沈北歌半枕在桌畔,还在沉睡。


    那隐隐约约的哭声没有停止。


    望着窗外大雾愣了好一会儿,她倏然心念电转。


    在沈北歌的噩梦中,心魔便是化形为雾。


    难怪仙盟无论如何也无法抓住尸魅本体,控制尸魅的,原来是上千道,无声无相的,心魔残念。


    因此,只需寻到这上千位心魔主人,便可化解辛夷坞尸魅之祸。


    师父半倚在墙边,看着她,声音很轻很缓:“我能陪你一道前去吗?”


    柳善善默了须臾,她早已习惯独自一人行医于世,因而摇摇头:“不必。”


    她施法换上平日走医时最经典的铃医装扮,白青罗裙,腰间银铃轻响,又从归梦药堂中取出所有菩提木,背上行医药箱,推门独自而出。


    辛夷坞受尸魅侵扰已久,城内断壁残垣,大部分人都住在破败道观中,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着和死亡作对,观内东君神像下香案博山炉被收拾的干净整洁,有人跪下行礼郑重柳祷祭拜。


    美丽的,慈悲的上仙啊,求求您,救救我们。


    “叮铃——叮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倏然随风,穿街而过。


    乌发青衫的女子身负药箱,仿佛从古画中走下来的泠泠仙子,淡然平和,她手持菩提火折,袅袅暗香随风飘荡,一步一行,吹散满城死寂。


    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上仙,只有青衫含铃的医者。


    所有人愣愣地出神,仰望着仿佛三月清风的铃医,她走进芸芸红尘里,问脉施针,压制秽气,象征性地收一些诊金,围在柳善善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菩提木被迅速消耗。


    也有人拖着残躯不肯就医,他们知道秽气只是一时被压制,过不了几天,尸魅卷土重来,他们会再度生不如死。


    虚无缥缈的希望被打破,才是人生最绝望。


    柳善善一路行医一路往北走,心生疑窦,世间心魔从不离体,而是引诱宿主坠魔后侵占灵台神识,如同此前沈北歌一般。


    但辛夷坞的上千道心魔似乎没有宿主,它们游荡于世间,操控尸体成为尸魅,肆意伤人。


    愈往坞北,哭声也愈发凄厉。


    行路半晌,直至北山,只见一带朱墙斜立,隐于山间,荒葛罥涂,本应高如五岳的无患塔以颓凋敝,山魈木鬼游于灌莽,二三修士从中进出往来,面色凝重。


    柳善善拦住一个裴家弟子,从怀中取出在入城时扯下的悬赏告示,冷声道:“我要见无患塔现在的主事人。”


    裴家待客主堂干净整洁,甚至能隐约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木质清香,柳善善走进去,见到了一位庄重肃穆的苍衣修士。


    他模样年轻,但眉心因长期紧锁而生出一道淡淡乌黑悬针纹,不笑不语,认真凝望着缓缓踱步而入的柳善善,深深一拜。


    “我乃无患塔主事弟子,裴信。”


    消魂阵属于禁阵。


    无仙盟许可,修士禁止私下布阵。


    毕竟它引来的天雷能将阵中人打得彻底魂飞魄散,就算是仙盟,每次设下的消魂阵也仅劈一人。


    想一次劈尽足足上千道心魔残念,裴信只怕耗了数十年光阴于城中绘阵,而一旦稍有差池,整个无患坞及周边城镇都将被夷为平地 ,百年内再无任何生灵可言。


    柳善善下意识想阻止裴信胆大妄为。


    但还有办法化解这上千心魔残念吗?


    离开无患塔时,柳善善默默出神,她走在荒林山道间,无知无觉,繁茂树木林立,遮蔽阳光,耳畔哭声山呼海啸凄厉绝望,时近时远。


    这到底是谁在哭?


    天色厌厌,阴沉苍凉,一滩死寂压抑弥漫,柳善善蓦地回神,发现她又站在雾里,这次不仅仅是哭声了,桀桀惨笑混着孩童最天真无知的兴奋,毛骨悚然。


    “小七医生,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尸魅是不能回应的,师父说过,一旦回应,他们就能伤你了。


    又走了几步,脚边骨碌碌滚过来一个石头般的球状物,她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石头,而是一颗目眦尽裂的脑袋,眼眶是空的,吊着舌头,面目狰狞。


    阴气更甚。


    “小七姐姐,你笑一笑嘛!”


    柳善善听着嗡嗡喧嚣又阴魂不散的鬼怪声,停住了脚步,她回身,慢慢抬起头,忽然笑了,那份笑容浮在唇角,不达眼底。


    “你们在找我呀。”她轻轻开口,笑意深了几分,“都藏起来,不是好孩子呢。”


    她回应了,尸魅的蛊惑呼唤。


    所有哭声笑声在这一霎消失殆尽,万籁俱寂。


    倏然,一道又一道漆黑的人状影子从雾中走出来,摇摇摆摆,临近了,才发觉竟是多得不可计数的尸体,皆是黑发垂地,面色发青,残肢断臂,腐烂腥咸的气味如潮水般剧烈沸腾。


    “七医生,我要死了,能不能,救救我呀。”


    柳善善于袖中滑出一枝约有半臂长的菩提木,她没有旁的武器,只能以木为刃攻向尸魅。


    尸魅直愣,行动又迟缓,在剑意下泯灭如齑粉,又像面具开裂,从尸体里化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烟雾,触手般向她伸来,贪婪又迷恋。


    柳善善却陡然卸了力,任由涌上来的心魔将她淹没,直至如墨浓雾彻底将她围困,遮天蔽日。


    「堂主?你要去哪儿?」


    柳善善任由自己意识陷入黑暗,她想赌一把,赌这些心魔,能将她拖入它们的过往回忆中。


    「堂主——!」


    耳畔传来隐隐鸟雀鸣叫。


    再睁眼时,她还站在荒林山道里,风声猎猎,浓雾与尸体全部消失不见,原本高大遮天的树木也矮小葱茏,一切都清幽祥和。


    直至被人冷不丁推搡了一把,柳善善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听到石铁碰撞当啷声,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手腕脚腕皆系着锒铛锁链。


    “七号,快走,少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一道粗犷浑厚的声音响起,手中长鞭割穿空气,劈头盖脸抽向柳善善。


    肩上传来灼烧般的疼,她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矮胖肥圆的中年男性,穿着最经典的裴家道服,身后跟着一群骨瘦如柴唯唯诺诺的囚犯扮相的人。


    柳善善低眸,发现自己衣着也好不到哪里去,相似的囚服,破破烂烂。


    “记着,进了塔,就没有名字了,你的职责,替这些‘试验引’治伤,别死了就成。”


    中年男性这样说了一句,又扬鞭骂骂咧咧去驱赶身后那群瑟缩如鹌鹑般的囚犯。


    无患塔高耸入云,木质架构,赤色鎏金的塔身塔檐精致堂皇,沐在夕光里不可一世,俯视仓皇人间。


    柳善善慢吞吞地随着人群从偏僻隐蔽的林间小道走进塔内,阳光消失,压抑幽暗的空间吞噬所有人,他们并未顺着楼梯盘桓而上,而是走进一条暗道,慢慢地,向地下走。


    走过一道石阶,那儿摆着一个精巧又古老的日晷模样的时历,她瞥了一眼,看清了时间。


    天昭四十年。


    这里是千年前的无患塔。


    越往下走,柳善善心中愈发冰凉,层层如迷宫的塔下宛如囹圄地宫,昏暗潮湿,尸体残肢随处可见,打斗杀戮,人来人往踱,血腥气浓烈不散。


    直至被推进一间牢房里,烛光森幽,一张简陋桌案,摆着行医最常用的九针与柳叶铁刀、旁边是一册名剌,上面记着编号、人体评估、检查结果等。


    原来无患塔真正的秘密,藏在地下。


    用了几天时间,柳善善终于摸清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竟是四大世家齐心协力搭建的“道骨筛选场”,亦称“活人蛊计划”。


    就像养金蚕蛊一样,把四海十洲各地天赋好的流浪者、孤儿,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世家弟子搜罗进来,让他们互相厮杀,利用人命研究道骨移植,研究修士突破境界的人为操控可行性。


    修炼这个事儿,很大程度上由修士天赋框定上限,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命运宠儿,话本故事里的主角,经脉通达,一路顺风顺水,有些人道骨驳杂,没那个天分,就成了他人眼中的“废柴”。


    四海十洲曾经凶兽乱世,各地战事动荡,世家望族想要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保持着名望与地位,不得不重视血统,重视天赋。


    只有每一代弟子里,起码出一到两个天生道途者,如此延续,世家才能生生不息。


    然而道骨与悟道这种事情玄之又玄,如何能稳定确保每代弟子中皆有天生道途者呢?


    无患塔“活人蛊计划”应运而生。


    柳善善阖眸,刺鼻浑浊的腐尸气味让她头昏恶心,她也属被抓进来的一员,作用是充当“药品”,替这些“试验引”治病疗伤,好让他们能反复站上决斗场,互相厮杀,直至死亡。


    偶尔,她亦会被拉去当“试验体”。


    “七姐姐……”


    一道细弱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柳善善目光循声望去,愣住。


    一位年仅五六岁的小姑娘乖巧站在门边,杏眼秋水,穿着破破烂烂完全不合身的囚服,脸上身上伤口粘着尘土,血迹从肩上淌下,一路蜿蜒至指尖,嘀嘀嗒嗒落在地上。


    “七姐姐,我好疼。”


    软糯委屈的声音小小抱怨着。


    柳善善走过去,小心将小姑娘抱起来,放在椅子上,划开一小片衣袖,伤得惨烈,几乎见骨,无患塔里绝不会准备充足的伤药,能消毒就是万幸,更别提清创缝合。


    她想动用灵力,可这具身体没有一丝一毫修为可言,就是个普通人。


    小姑娘很坚强,一声不吭,眼中却蓄满了泪水,咬着牙,一滴都没落下来。


    柳善善想,得转移小姑娘的注意力。


    她手中处理伤口,神色尽量温和,她笑着问道。


    “能不能和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最让人开心的故事。”


    小姑娘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乖巧又懵懂,似乎是在努力思考,小脚丫一晃一晃,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开口。


    “我叫沈北歌。”


    “我有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姐姐。”


    柳善善眸光愣住。


    沈北歌小声地,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会和姐姐给小鸟搭窝,会用好看的花儿制春幡……每一个故事都讲得很仔细,讲得漫长。


    柳善善的手不自觉慢下来,心中百转。


    眼前的小姑娘,确实是她所认识的,千年后的沈北歌。


    她曾入过沈北歌的梦,知道沈北歌自小身有旧疾,是她姐姐寻来并蒂长生花,治好了小姑娘的病。


    可时间对不上。


    柳善善思忖,现实中的沈北歌尚年轻,怎么可能有近千岁?


    这“无患蛊场”,到底做了些什么?


    处理好伤口,沈北歌从椅子上蹦下来,柔软瘦小的手小心翼翼牵了一会儿她的衣摆,又念念不舍地放开,小声道。


    “我也很喜欢七姐姐,是除姐姐外,我最喜欢的人。”


    随后,小姑娘红了脸,不好意思似地跑开了,跑至门边时,又偏过头,回望了她一眼。


    无患塔的囚犯们亦逐渐也认识了柳善善。


    一开始大家都探头探脑,警惕打量,鉴别她会不会伤害他们,后来,他们不再怕小七医生,逐渐凑在她身边,一双双清澈又无知的眼神嚷嚷着喊疼。


    “小七医生”的名号就这样在无患塔暗中广传。


    柳善善无奈失笑。


    她不知道的是,现实里她的身体倒在荒林山道间,被一圈又一圈浓稠的雾气裹挟着,只留下一小隅空地。黑乎乎的,团状如球的心魔小心围着她,没有伤她,只是发出咿呀咿呀奇怪声音。


    乌发白衣的人影就是在这个时候穿雾而来,他眉心低蹙,浑不在意尸魅与邪祟的侵蚀,而那些原本怨气极重的,凶恶的心魔竟退至两侧,甚至不敢上前一步,连他的衣摆,都怯怯地躲远了。


    它们畏惧他,又怨恨地盯着他,就像看一个敌人似的。


    「呜哇师父你终于来了!!快救救堂主!」


    小梦的声音骤然响起,被一大群心魔围着,它提心吊胆,就怕哪个没了理智的黑团子把柳善善吃了。


    师父微微叹气,明明被她拒绝同行,可仍旧不死心地跟了上来,他俯下身环抱起陷入沉睡的柳善善,温柔又小心翼翼,似乎怕吵醒了似的。


    一步一步走得很稳,纯白整洁的衣袍带起一缕和煦清风。


    天光露过破开的雾气落下来,照亮明亮又崎岖的山路。


    那些心魔追过来,又不敢靠近,竟丧气般咿咿呀呀嚎啕大哭起来。


    是诘问,又是埋怨。


    师父听懂了这些心魔想说的话。


    它们说:她属于我们,不允许你带走她!


    师父轻笑一声,没理会,抱着怀里的人,离开了无患塔。


    哦,谁说属于你们了?


    “走方铃医,柳善善。”柳善善哂笑一声,直截了当,“我能解辛夷坞尸魅之祸,想同裴公子,换一纸能出入沈家的通行手令。”


    她从病者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千年前无患塔便存在,起先是座镇邪塔,巍峨繁盛,历经多次扩建,后被改造成裴家旧邸,由裴家弟子负责镇守妖邪。


    然三十多年前,无患塔封印失效,自此妖魅当道。


    裴家无力处理尸魅惨祸,大多南下逃至燕泽城,只剩一小部分弟子留于辛夷坞。


    裴信起身,终于叹气道:“柳姑娘带多年前悬赏令来此,定是探出一二消息,但辛夷坞尸魅横生,并非人力可解,在下不愿姑娘徒劳一场,还望请回。”


    柳善善并非第一位提出有计可施的修士。


    但这么多年过去,从一无人可化解辛夷坞尸魅当道。


    柳善善蹙眉,拂袖坐于雕花椅上,裴信倒是没有任何架子,反而亲自沏茶,以作待客。


    “看来裴公子知晓尸魅因何而起。”柳善善并未碰茶盏,反问了一句。


    裴信神色惨然:“尸魅背后起因,是为心魔。”


    柳善善指尖微微攥紧,顿了顿,正色道:“裴公子是甘愿留守于此?”


    “对城中百姓而言,无妄之灾。”裴信拂袖鞠躬,并不坦言心中所想,只是再度行礼,“我知晓柳姑娘好意,在此言谢。”


    柳善善心中浮出一道猜测,她轻声问:“那,心魔主人,现下都在何处?”


    裴信垂眸,神色微悲,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城中心魔游荡于世,走尸以作魅,只因心魔主人尽数身死,已有多年。”


    “柳姑娘,裴家无德,所犯错事,总得需要人来收尾。”


    柳善善怔忡,血液发冷,心中生出一丝冰凉。


    她原本的计划全盘落空,这上千位病者皆已身死道陨,何谈入梦行医,渡化执念。


    无主的心魔,还能除掉吗?


    当然可以,四海十洲不是有一个公认的,用来除魔降邪的办法吗?


    裴信如此镇定,不也是想到了这个吗?


    ——布下消魂阵,引天雷诛灭。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外面的天色。


    很好,夜黑风高,适合做坏事。


    利用隐身技能,悄悄跑去师父身边偷个东西,应当不会被发现吧?


    她刚从被窝里爬起身,就听到很轻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软软的,轻轻地,从她的身上,滚了下去,滚落到一边。


    也不知是太圆,还是因为没手没脚,就以那么个姿势,软嗒嗒地趴在那儿。


    黑乎乎,圆鼓鼓。


    看背影,除了一如之前的温雅、淡然外,竟还隐约能看出那么些惆怅、忧郁与感伤。


    柳善善:“……”


    什么叫愿者上钩。


    她还没去偷呢,师父的心魔竟就大半夜的自己跑来找她了。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柳善善坐在床上,和这小东西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


    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完全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东西。


    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任由它留在师父身边,连累师父入魔!


    她小心翼翼靠近,试图将这小团心魔捧起来,却没想,手还没碰到它,就见它缓缓地向前面挪动了些许,像是在刻意回避她的触碰。


    看背影,柳善善猛地意识到——


    它似乎还在生闷气!


    呜!


    可是看上去更可爱了耶!


    她的心脏瞬时化成一滩糖水,膝盖跪床,弯下身子不顾它的抗议,强行将它抱了起来。


    它却没有挣扎。


    只是,安静坐在她掌心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神识认证已通过,正在连接梦境,柳堂主您好。」


    耳畔滂霈雨声不息,柳善善遽然失重,于飞湍峭拔间急急下坠,周遭景色倏而退去。


    盲目乐观,果然不可取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如此感叹。


    一个时辰前。


    “抱歉,这位……名唤柳善善的道友,四海十洲境内,并无任何有关你的记录。”


    云窗外落了一道隆隆雷声。


    鸿京仙盟连山而建,黑瓦朱楹,灯影明半灭,在一方阆苑里,当值修士穿梭卷宗书册,几番寻找后,面露难色。


    “不过我现在可为柳道友补录档案,请稍等。”


    说罢,当值修士在诸多精妙复杂机关上娴熟操作起来。


    柳善善候在书案前,眉梢轻蹙,听着滂沱雨声,愁绪般涌。


    自己醒来那日,也是黑云染穹,振雷声声,除了名字,没有任何过往记忆。


    在走出狼藉焦土后,她手持串铃游医四方,一路维持生计一路寻找自己过去,就这样走了一年多,来到鸿京,来到这仙家势力最盘根错节的仙盟。


    可惜天不从人愿,她仍不知自己是谁。


    “咦?”当值修神色讶异,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动作,愣道。


    “柳道友,地产卷宗显示,您有一份未取的房契。”


    这回轮到柳善善惊诧了,她一怔:“我的?”


    当值修士点点头,即刻以灵镜联系同僚,絮絮叨叨询问诸多细节,而后又一一向柳善善转达。


    “是,这份房契寄存仙盟百余年,我已请同僚去取房契,不过今日正逢拘押沈家女回盟,官道被封,同僚怕是得绕路,劳烦柳道友等候片刻。”


    柳善善对为何拥有这样一张房契毫无印象,不过有关自己过往终不再茫无头绪,虽会稍有耽搁,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思及此,她心间阴霾稍稍散去,寻了个椅子坐下休憩,捧了杯温热茶盏,好奇起官道被封的原因。


    “拘押沈家女,是怎么一桩事?”


    今日雷雨电雹,偏僻阆苑再无第三人来访,当值修士便也偷闲小憩,清茶言话起来。


    “沈家女沈北歌,原是燕泽沈氏捧在掌上的千金明珠,却私藏沈家至宝,最后被废去一身修为。”


    “若事已至此倒也罢了,毕竟沈家家事。”当值修士言话顿挫,颇有几分说书天赋,“可坏就坏在,执行家法那日,沈北歌叛出师门,走火入魔!”


    “这下,仙盟不得不出手干涉,依律缉拿沈北歌,故今日要道皆封,众人惶惶,生怕魔修出逃伤人。”


    听到这,柳善善了然,仙盟对入魔修士向来有两种处理方式——丧失神智者,启消魂阵引天雷诛灭;若神智仍存,便引渡炎洲,归于魔教。


    当值修士侃侃而谈之际,窗外云边万钧金蛇一闪,劈下一道雷,他茶盏边的灵镜倏然震动,随即流光大亮,同僚歇斯底里的哭腔破音从中传来。


    “那个沈家女出逃,我在千仞崖撞上,现在被困住了救命啊啊啊——”


    柳善善与修士皆是神色骤变。


    二人出门往千仞崖赶去,柳善善自苏醒后经脉断了大半,修为无几,倾天暴雨砸在身上,凉的刺骨,峡坼水急,连接千仞悬崖的索桥摇摇欲坠,兵刃碰撞打斗声随风而来。


    一片血腥气中混着一丝魔气。


    索桥中央立着位红衣少女,手持双剑墨发随风,身法轻盈灵动,与诸多灰衣棕袍仙盟弟子厮杀纠缠,寸步不退。


    茫茫人影中,有一瘦小修士半蹲在桥上,拼命朝着另一端柳善善二人挥手。


    他委实倒霉,来送房契,盟内多处官道被封,不得不走小路,结果撞上出逃至此的沈家女及盟内追兵。


    瘦小修士怀抱着装着房契的木盒,瑟缩在刀光剑影里,进退不得。倏忽间,一道凌厉雄厚罡风扫至,小修士措手不及,一个趔趄,竟连人带盒翻下桥,直坠悬崖。


    “啊啊啊三清在上我下辈子一定好好修炼——”


    来不及多想,柳善善轻功闪转腾挪,纵身连跃,踏着崖间碎石,稳稳抓住了瘦小修士的衣袍后领,翻身于空一转,凌风而上。


    当值修士半趴在崖边,只来得及瞧见一道木叶青影乘扶摇而来,飘渺出尘。


    可他还没能惊呼,就见那桥上刀剑相搏灵力撞击,又一道罡风煞气恰巧袭向柳善善。


    柳善善闻风而动,足尖轻点雨中落叶借力转向,罡风将将拂面擦过,割下她几缕青丝。


    瘦小修士却一个不稳,怀中木盒被扫落,随着急风骤雨一道跌下。


    他惊慌喊道:“房契——”


    柳善善心道不好,指尖掐诀将小修士往上一送,同时自己反身再度跃进崖间,追向木盒。


    “柳道友!”


    当值修士拉起自己同僚,只见千仞绝壁间,柳善善宛若折翼青鸟,随着决河倾雨直直坠落。


    这一惊呼,酣战的红衣少女似乎分了神,愣了一瞬后,竟毫不犹豫地收了双剑,再不顾四下袭击,从索桥上一跃而下,向那坠崖青衣而去。


    在场诸人皆慌乱起来,可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只见崖间忽有白光温柔一闪,浮光掠影,青衣红衣,顷刻消失。


    人……去哪了?


    仙盟设有盟主布下的禁移大阵,传送相关的阵法符箓一概失效,无人例外,更遑论这众目睽睽下,二人不声不响转瞬不见。


    “快——快通知盟主!沈家女绑了人质逃掉了!”


    柳善善不知桥上骚乱,乘风疾下,于崖间接住木盒。正当她思索着是重新轻功折返崖上,还是干脆直入崖底,另寻出路时,眼前忽然出现一袭红衣。


    燕泽沈氏,沈北歌。


    柳善善这才注意到,并非沈北歌身着红衣,而是她原本粉衣罗裙,皆被鲜血染红。


    “你……”


    正想开口问询,四周忽然泛起白光,仿佛溪流轻轻一卷,流云般淹没二人,一纸房契从木盒中挣脱出来,随即化进柳善善身体。


    意识被白光柔和包裹,逐渐陷入朦胧。


    「神识认证已通过,正在连接梦境,柳堂主您好。」


    什么?


    「欢迎来到——」


    「此间归梦」


    再睁眼时,柳善善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雾海缭绕的宅邸小院,崖间绝壁消失得无踪无影。


    柳善善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


    院中云阶月地,一弯陂塘水满尽收天光,神树侵云,灵花掩映,一阵清风穿堂,漫天白色花瓣如春雪纷扬,历历白榆。


    温和安宁的仿佛岁月停伫。


    而在一树木枝上,挂着顶白色云纱幕篱,干净整洁,她好奇地将它摘下来,左右打量着。


    脑海中再度传来轻快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


    「初次见面,我是房灵小梦!负责帮助您坐堂问诊,来去各方梦境渡化执念,做大做强!」


    「当前已问诊病人数量:零」


    「归梦药堂职工名剌:小梦(房灵门童),知离(梦境管业)」


    柳善善垂眸,心念一动,她对经营药堂并无兴趣,她所好奇的,是这间药堂从何而来,又为何坐落在一处梦境里。


    小梦似乎是察觉了她心声,解释道。


    「我自化灵后一直居于此,等待堂主。」


    房灵通常诞生自屋舍落成几年后,若要问这天地从何而来,它哪里答得上。


    柳善善轻轻一叹,若她抛弃这里当个甩手掌柜呢?


    「别啊堂主呜呜!我能为您提供有关记忆的线索!您别走!」


    小梦再按耐不住,哀声挽留。


    听到“记忆”二字,柳善善眸光一抬,问道:“说来听听?”


    「我的资料库中存着诸多被封存的玉简,大略是手札日记……」


    小梦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不足似的。


    「我并无玉简查看权限,需堂主您完成问诊任务,治愈心魔患者,才能开启。」


    柳善善凝神静听一路探寻此地,行过清塘玉桥,只见药堂青砖黛瓦,隐隐透着清苦草木气息。


    她站定了,目光凝伫,扬眉道:“他是病者吗?”


    「什么?」


    顺着柳善善视线望去,在那满庭落花树下的云阶前,抱膝坐着位清俊男子。


    「不不不,他是梦境管业人,负责引导您来往梦境,探查不同患者过往,也会告诉您如何渡化心魔。」


    这是此间归梦的另一位房灵?


    只见青年一袭鹄白浅袍如雪铺地,衣衫绣纹蓝黑相间,如祥云般团团分布,听见脚步声,他仰起头望向她。


    那是一双澄澈剔透似琉璃的眸子。


    墨发简单挽起,徐徐轻拂,细碎天光洒落下来,勾勒出精致淡漠的轮廓,山辉蕴玉,美丽到近乎带着几分神性,仿佛星河落人间。


    柳善善蹙眉,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坐在此处?”


    白衣青年神色一动,潋滟流转,漂亮的,水墨画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纯粹。


    “师父。”


    他抬起眸子,看见她目光里深深的戒备,心中泛起一丝酸涩,眸光暗下去。


    “你没来,我进不去。”


    说得理直气壮,又含着委屈。


    像只流浪小猫儿。


    站得近了,她才留意到,师父白皙的皓腕间藏着紫黑淤青,额间也有多处隐隐擦伤。


    受伤了?


    正思忖着,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此间寂静。


    “有人吗……”


    古朴典雅的雕花院门闻声自开,来不及回避,柳善善只能戴上方才随手摘下的那顶幕篱,站在云阶上,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来人合该是位美人桃花面的娇俏姑娘,额间却凝着挥之不去的魔气,宛如一小簇黑色火焰。


    正是随她一道跃下悬崖的沈北歌。


    「检测到心魔患者,已触发诊疗任务:渡化沈北歌心魔。」


    「任务奖励:玉简三十七号。」


    沈北歌站在院门处,闻见药香,怔愣地抬起眸。


    她看着院中花树下的青衫女子,无知无觉间,落了一滴泪。


    顾不得是否唐突,她上前了几步,开口询问这位梦中的姑娘。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见过你?”


    她哪儿顾得上他说了啥,满脑子只一句话——有他在,她就能一边上课一边把任务做了。


    简直是天助她也啊!


    她热泪盈眶地看着于妄,仿佛看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


    后者脸上本挂着骄纵得意至极的笑容,看到她的脸,面上表情立时就变了,仿佛有些招架不住般,当场后退数步。


    片刻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怒视她:“你干嘛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哦。


    是她失态了。


    柳善善连忙伸手捂住眼睛,自言自语:“要克制,要克制。”


    说着,嘀咕着转身,走到一旁,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参剑堂,从外面看,便像极了一把巨大的,插入地里的剑。


    至于里面,则有点像现代的大型图书馆,只不过,图书馆里四面都是书,而这里四面挂着的都是剑谱。


    她刻意往人少的地方绕了绕,在心中纠结着要先喂他吃什么药才好。


    奇怪的是,平日里那嚣张跋扈、肆意非常的于妄,竟迟迟没跟上来找她麻烦。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修结尾)


    第五十七章


    如何在人多的时候,给于妄下药,这是个问题。


    柳善善准备先耐心等待时机。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剑气值。


    这段时间需要做炼药任务,不能切回剑修,而切心法的cd时间又很长,切一次后,需要等待足足十二个小时,很是麻烦。


    但她每天做完炼丹任务后,都会检查一下剑气值,若剑气值不是满的,便会切回剑修,给它积满了,第二天再切回来。


    好在,这几日都没用过,剑气值是满的。


    能隐身整整40s呢。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讲课的先生走进了参剑堂。


    是个中年人,凹眼眶,长鼻梁,穿着朴素的长袍,气质容貌皆平庸,仿佛掉到人群里便再捞不出来。


    之前四师兄就提前带她见过这些老师了。


    她还记得他姓程。


    然后迅速在他口腔内化开。


    他甚至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连大脑都迷蒙着。


    紧接着,有剧烈的绞痛感传来。


    不仅如此,很快的,他便感觉到,身体的肌肉似乎在泥沼中,缓缓开始溶解。


    城门盘查异常严格,进城者排成长队,身着银盔,腰佩沈家令牌的城尉修士立于三道门前挨个核验身份。


    沈北歌出逃是在活生生打沈家的脸,全族上下修士抓不住一个废了的黄毛丫头,简直进一步宣告沈家日薄西山,沈家主大发雷霆,通缉下令,生死勿论。


    “辛夷?”城尉修士面上油腻肥肉抽动一下,嗤笑,“那鬼地方还有活人呢?废物居然还敢来燕泽。”


    柳善善眉头微皱,早已乔装打扮过的沈北歌缩在她身后,轻轻攥了攥指尖。


    “五万铢钱。”那人趾高气昂骂骂咧咧,同时抬手一伸,“否则这城就别进了。”


    沈北歌再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抢劫呢!”


    城尉修士脸色更难看,喉中含着浓痰不清不楚,谩骂道:“特么的小杂种,没钱进什么城,能在燕泽大比混的出头的都是嫡系子弟,你们有这儿时间进城还不如去城外砍树造个棺材,那个省钱。”


    骂得难听,沈北歌碍着布告上到处贴着她的通缉画像不好较真张扬,只得怒目瞪回去。


    柳善善冷声反嘲道:“你倒会替人考虑,哪一派系这般宽厚?这般广泛招徒,来者不拒。”


    这话戳中城尉修士痛处,沈家问道堂诸多长老门下他自然一个都没考进去,混了个能捞油水的杂役差事在这儿度日,干脆心一横,将那文书往回一甩。


    “交钱,十万,否则别进城。”言谈间,竟又涨了价。


    他今日势必要从这几人身上狠狠宰一笔不可,反正进城与否都掌握在他手中。


    “你——!”沈北歌简直想跳起来打人。


    僵持之际,天边传来动静,人群一阵骚乱,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数道仙光划过,缥缈层云中数十人御剑纷至沓来,端的是仙风道骨,卓尔无双。


    领头那人绾色道袍,黄琮玉冠,一派琼林玉树之姿。


    “是沈大师兄除妖回来了!”


    柳善善感觉身后人瞬间僵硬瑟缩了一下,她微微偏头,眉心一沉,只见沈北歌咬着嘴唇,面色发白。


    这恐怕就是沈北歌曾经的师兄,亦是当今的沈家照瑞山庄的少主,沈无雍。


    只见沈无雍乘风而来,收了剑轻盈跃地,目光微昂,高高在上,端方而笑。


    满身横肉的城尉修士瞬间堆起讨好的笑容,搓着双手谄媚道:“沈大师兄辛苦。”


    沈无雍点头,他看到了这城外排成长队的人群,也知晓其中蝇营狗苟,但却无意见,只是随同行弟子一道往城内作了登记,城尉自然不敢阻拦,敞了大门恭恭敬敬弯腰行礼。


    见此状,沈无雍对那城尉笑道:“燕泽大比召开在即,近来人员往来众多,多得你们操劳。”


    路过柳善善三人时,他目光顿了一刹,游移打量,随后,回了视线,同众人彻底进入城内,再度御剑而去。


    沈北歌倒是松了一口气。


    待沈无雍一行人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城尉修士再度回首,一派得意,气势咄咄道。


    “交得出钱吗?没钱赶紧滚蛋,后面一群人排队等着进城呢。”


    柳善善深感无奈,放倒眼前这个外强中干的狐假虎威之人不难,可一旦出手,惹出动静,于她,于沈北歌而言,都并非幸事。


    就在她正欲妥协之际,另一道清亮女声凭空响起,咯咯笑道。


    “再不让他们进城,你今天,会死掉哦~”


    来者是个披发阴沉的少女,没有穿鞋,破破烂烂的宽大黑衣拖地,个子娇小玲珑,只比房灵小梦高出几分,与其说是少女,倒不如说是孩童,头发也胡乱散开,从垂落发丝间露出明亮漆黑的双眼,平添几分诡异。


    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此刻正从城内往外探头打量着,倚着城门,好奇张望着。


    城尉修士面色惨白,却又不屑,仿佛见了晦气似的呸了一口。


    “今儿怎么倒霉碰上你了。”


    说罢,又怕惹祸上身似的,也不再嚷嚷着十万铢钱,只是潦草批了进城文书,让柳善善一行人赶紧走,三人这才进了城。


    燕泽城是瀛洲极富盛名十里繁华场,九衢三市人烟阜盛,一百一十街巷熙来攘往,柳善善回头,却见城门口人流络绎,哪儿还有什么黑衣乌发的奇怪小女孩。


    “刚才那个女孩儿,你认识吗?”她询问沈北歌。


    沈北歌也一脸茫然莫名:“没见过,或许是其他世家的弟子?”


    师父倒是一直打量流连燕泽城,街宇商肆鳞次栉比,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宝马仙车争驰于御路,新声巧笑,按管调弦,他目光熠熠,对一切都很新奇。


    柳善善想起他是个黑户,出入各地肯定都有困难,便问他以往如何进城,他想了想,倒是诚实回答:“一般都是夜间翻墙。”


    ……


    难怪方才进不了城,师父一直气定神闲,原来是早就违律强闯成习惯。


    茶坊食肆飘出阵阵香气,沈北歌对这里一切都轻车熟路,拉着他们进了城东一家客栈住店打尖,她说这里掌柜做的糖芋苗最好吃不过,刚进大堂,就听见喧哗四起,有修士惊呼道。


    “沈家这么大方?拿压箱底的宝贝用作单人大比彩头?那可是天女衣!”


    “你快去灵镜修真云端上看看吧,都炸锅了。”


    “近些年,这大比每届前几甲都是照瑞山庄嫡系出身,他们内部明争暗斗终于惦记上镇家之宝了?”


    修真云端是修士间最通达热络的隔空交流平台,前些年由最擅长机巧奇门的千机学宫一举普及,名扬四海十洲,柳善善不常使用,听得这嘈杂话语,也不禁好奇。


    她回头,只见沈北歌正捧起灵镜认真捣鼓研究着。


    “他们真的舍得天女衣啊!”沈北歌双眼放光,随后抬头碰上柳善善与师父的目光,连忙解释道,“天女衣,是以祥瑞天女燕的落羽编制而成,可预吉知凶。”


    “相传沈家先祖初来燕泽时,遇一五彩金腰燕飞翔来去,自言天女,是为祥瑞,先祖便于此地起家,家业果真顺风顺水,照瑞山庄也由此闻名。”


    “后来,沈家先人将族徽定为天女燕,只求祥瑞庇佑。”


    如同兵器会有百兵谱一般,四海十洲天材地宝也有那么一个罗列排序,其中,以天地灵气所孕育之物最为珍贵,譬如并蒂花、天女衣。


    这种法宝一出世,皆会引起举世惊涛骇浪的争抢,向来可遇不可求。


    沈北歌继续扒拉灵镜:“这下四大世家可要蜂拥而至挤破头了,完了,这届大比肯定卷生卷死。”


    哪怕燕泽大比名号大不如前,但层层筛选下仍旧涉及数千人,柳善善一行人并非为天女衣而来,但若想去沈家,也须在大比中排到前十甲,才能借最后角逐而进入照瑞山庄。


    “大比机制和以往差不多,个人和组队皆可……”沈北歌火速从修真云端拟好报名表,填参赛者一栏时却犯了愁,“我们怎么报名啊,是三个人打单人还是组队?”


    话音刚落,沈北歌才想起柳善善身中梦回毒,不能参加,鬼知道它会因哪个莫名其妙的契机而发作,于是果断将柳善善名字从名单中划除,转而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师父。


    她曾经参加过几次燕泽大比,不过都是组队,她打死都不要去那个单人比!沈北歌对此心有余悸,三清在上,那里都是不要命互相厮杀的世家子!


    更遑论这届单人项的彩头是天女衣,这些世家肯定更疯!


    师父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沈北歌亮闪闪目光中所蕴含的暗示。


    他蹙眉,低了声,轻轻叹气:“抱歉……我没法参加。”


    “我,不会武。”


    此话一出,沈北歌目瞪口呆,连柳善善目光中都略过一丝讶异。


    一瞬间沈北歌找不回自己声音,她磕绊一下,心头涌上一阵窒息感。


    “所以,最后是我……我一个人吗?”


    让她一个人打史上最卷的一届燕泽大比,是否有些为难人了。


    柳善善目光动了动,终究是不忍心,到底想填上自己名字,却被沈北歌坚定拦下,小姑娘目光灼灼,于报名表上飞速填好她一人名字而后作法一拂,那纸张融汇成一道光,消失不见。


    “不就是前十甲吗,我觉得我可以!”沈北歌硬着头皮坚持。


    这话的声音略大了点,周围人纷纷看过来,看到他们身上旁支弟子的服饰后纷纷露出不屑的目光,惹得沈北歌一时有几分脸红尴尬。


    “好狂妄的口气。”


    一声朗笑从堂门处传来,循声回眸,一双黑靴在人群簇拥下打帘踱步,款款而来。


    抬头望去,来者是位身着拂紫绵锦衣的小少年,高高瘦瘦剑眉星目,带着稚嫩青涩的风发意气,环佩玎珰作响,仿佛民间话本里纵马长街最为纨绔得意的富贵公子。


    阳光在他身上都得退让几分。


    身着拂紫绵,承得仙人姿。


    这便是“四家百道府”中与沈家齐名的另一世家。


    缙山谢氏。


    紫衣公子摇了摇折扇,神色得意,瞥了三人一眼,随后以扇遮面,对身边随从叮嘱了什么后,又抬起眸,嘲笑道。


    “你们就是今日最后一批侥幸进城的裴家旁支?”


    柳善善听得这话愣了愣,眉心轻皱,追问道:“侥幸进城?”


    紫衣公子也是很莫名,目光狐疑,眼珠来回转动,嘁了一声:“方才城门那么大动静你们不知道?沈大公子今日归来,引得女郎们纷纷去那城楼上掷帕抛花。”


    “谁知沈家那城楼跟豆腐似的,哈,城梁松动砸下来,倒把那城尉砸个重伤半死。”


    柳善善更加怔愣,他们进城后走的急,倒没注意后来之事,险些闹出人命了?


    她正欲开口询问,只见这紫衣公子的随从方才急匆匆离开,此刻又急匆匆归来,声音不轻不重回禀道。


    “小公子,掌柜说今日最后一份糖芋苗已经被眼前三人买走了。”


    于是,肉眼可见的,紫衣小公子的面色瞬间难看起来,剑眉倒竖,颤颤发抖道。


    “果然裴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


    沈北歌躲在柳善善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骂得好!骂得是裴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见三人无动于衷,那小公子怒意更甚,顺手抽了随从的剑直指柳善善。


    “来啊!不是说前十甲吗?打一架啊!”


    好的,现在和他们有关系了。


    精神濒临溃败,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连肠子似乎都在腹腔内被什么东西绞断了一般。


    他愕然瞪大眼,意识几近模糊。


    ……各类剑魂冢,他都进过不少次。


    之前便在师尊的带领下,进入过某位剑尊留下的剑魂冢内。


    剑尊的剑魂冢,虽凶险,却也未到这地步。


    弥留之际,脑袋里,浑浑噩噩蹦出一个声音。


    ——这,这并非他的无名剑魂冢。


    他进入的,是剑圣的剑魂冢!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在背后干坏事的,自然是柳善善。


    其实,在刚进这剑魂冢的时候,她也是懵逼的。


    明明是跟着程先生并一众弟子一起踏入的,可待进来之后,她却一个人都没见着。


    愣怔片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地方……似乎有特殊的感应。


    在这儿,她仿佛成了这小片天地的,暂时的主人。垂眼向下看去,她看清了这个地方,似乎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远远望去呈火红色,仿佛不久前才被烈火灼烧过。


    她能感知到,连空气都是火热滚烫的。


    可这些,对她似乎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她的身体仿若浮尘,漂浮在半空之中,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疼痛。而低头下望的时候,她甚至有了种,自己变成了“老天爷”的错觉。


    因为她,竟能将近处远处的一切,全都收入眼底。其中甚至包括,在数里外的某个焦枯草丛里爬动的细小黑色虫子。


    “第三百七十二场燕泽挑擂已结束,擂主守擂成功,连胜第三百七十二场。”


    “胜者——”


    “辛夷坞,裴乐。”


    裴乐是沈北歌进燕泽城后所用的假名。


    她额间渗汗,微微喘气,双剑早已卷刃,攥着剑柄的手却丝毫未松,擂台长老目光浮现一丝担忧,问她是否还要继续守擂。


    沈北歌勉强笑了笑,重新调动灵气运转周天,直起身,挽剑作起手式。


    “我继续。”


    她不能站不住。


    有个人的命,系在她身上。


    柳善善正在廊院探查,凝眉沉眸,她晚一时查出真相,沈北歌便会在擂台上多承担一时压力。


    哪怕她已让小姑娘再三保证万事以己身性命为主。


    施诀作法,显形术再度掠过谢家廊院,纤毫无迹。


    没有任何灵力残余,出入亦无痕,柳善善蹙眉思忖,恰如谢桓所言,谢二当家心脉中剑,一击毙命,非剑术高深者不可为之。


    或许她思路有些许偏差,一味从证据入手查出真相并不现实,凶手出手干脆利落,显然早已谋划许久,何谈留下明显蛛丝马迹?


    柳善善定神,重新整理线索。


    凶手为何杀谢二当家?


    是为隐瞒无患塔?还是为争夺天女衣?


    腰间所配的灵镜忽明忽暗,大多是修真论坛上有关燕泽大比魁首的种种猜测讨论,柳善善正想挥手熄灭这物议沸然的灵光波动,却遽然忆起曾于灵镜中无意间看到的一番讨论。


    ——去年榜眼是谁?我记得是不是裴家的一位弟子?


    ——噢,那位没过多久就重伤不治而亡。


    如果裴二当家身亡,并非一桩独立案件呢?


    柳善善疑窦陡生,她寻到沈家负责燕泽大比的长老,正色道。


    “我需要近几届燕泽大比伤亡名单。”


    沈家长老只是轻蔑睨了她一眼,推脱拒绝道:“沈家没那个闲工夫统计这个。”


    无论有或没有伤亡名单,他们都不会交给她。


    柳善善阖眸,微微叹气。


    还有其他方法得知历届燕泽大比都有何人身亡吗?


    有。


    在梦里。


    夜间清幽,来到归梦药堂时,柳善善却见到了一袭白衣斑斑血迹,倒于月阶前的师父。


    她心中一跳,连忙走过去半跪下,作势要去探他脉相。


    师父却反攥住她手腕,唇色苍白,微微摇头,沉了声道。


    “抱歉……是我失踪的,不是时候。”


    还未等柳善善说什么,他又尽量扬起一抹笑容,撑着手坐起身又问。


    “你是不是要看,燕泽城世人的梦。”


    柳善善怔愣,缓缓点头。


    师父抬手,手心泛起隐隐白光,周遭雾色渐渐散去,雕花院门无声轻开,显出整个燕泽全貌。


    柳善善望过去,才觉此时归梦堂正悬停于燕泽上空,浸于沉酽夜色,俯瞰星星灯火朦胧。


    紧接着,只见白色流光铺天盖地自归梦堂而出,浩瀚如浪涌出,仿佛淹没燕泽。


    于是柳善善再一次见到梦海。


    云一般的梦。


    它们从每家每户屋檐瓦砾中浮出,被牵引着,有序又轻盈地汇向天际,仿佛一场倒流春雪。


    柳善善起身,只见所有梦境都顺从地匍伏于她身边,显出各色各异的景象模样。


    历代燕泽大比究竟发生何事,没有人比燕泽人更为清楚,总有那么一个两个人,会在梦里显出过往只言片语,她只需将其拼凑于完整,便能有一语答案。


    上一届燕泽大比,顾家亲传弟子死亡三人,姜家弟子死亡二人……


    上上届燕泽大比,崔家弟子死亡二人,长老死亡一人,沈家重伤弟子若干……


    ……


    燕泽大比虽说生死自负,可彩头一向大方,仿佛诱人钓饵,于是数不清的仙门百家弟子成了池里一尾饥饿的鱼,争先恐后纷踊而至,张着贪婪大嘴扑来,翻滚骚动。


    各家精英势力在这厮杀中不知不觉被削弱,直至衰败式微,于是稍大的世家吞并小世家以此增强自身,像大鱼吞噬小鱼那样理所当然。


    柳善善垂眸,她身边云彩恍然一现,幽幽远去,重归万家,一切无知无觉,归梦堂四周再度被白雾笼罩,重归于虚无。


    有答案了吗?


    她想,燕泽大比恐怕是一场持续良久的,世家吞并之举。


    最近几年,兼并之风甚至弥漫到至四大世家内部,明争暗斗,权力倾轧,沈家多半以天女衣为饵,以谢二当家死亡为引,挑起裴谢二家矛盾。


    柳善善思索,谢桓或许真猜对了几分,天女衣作为燕泽沈氏镇族之物,沈家会亲眼看着它落入其他世家手中吗?


    他们尚能为了一朵并蒂花毫不留情,自然亦会千般设计保下天女衣。


    只需,让最后燕泽大比的魁首,是沈家弟子即可。


    谢二当家身亡,谢桓一旦道心动摇,身死擂台,一举双得,而这口黑锅,再推至裴家头上,沈家渔翁作壁上观。


    可这一切皆为猜测,毫无实证。


    归梦院门前忽而闪过一道黑色影子。


    “谁?”柳善善冷声,眸光淬冰,抬手摘叶飞花循声击去。


    “……”


    师父正坐于塘边以水洗衣,想拂去自身血迹,只听得几道飞叶之声,他仰头,只见那黑影一动不动,硬生生扛下青衫少女的攻击,缓缓于暗处中赤足而出。


    玉真娘子。


    师父想,或许她的全名,是燕玉真。


    燕玉真站在院门处,怔了神,想再靠近几步,却迈不开步子,只是固执地望着那并未幻化易容的青衫女子,目光一分都不肯挪开。


    爱着青衫的好看姑娘一如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可她望过来的目光,却又陌生。


    眉梢微沉,拢着几分疏离淡漠,她问道。


    “你究竟是谁。”


    好看姑娘不记得自己了,燕玉真心中涌出好多好多难过,周身再度不自觉浮出一缕黑雾。


    柳善善蹙眉。


    这几日她一心忙于寻查谢二当家之死真相,险些都忘了,渡化心魔的任务。


    眼前的小女孩儿仅是心魔初生,并不严重,但以静水点额却又难以化解,她正想再仔细询问,黑衣乌发的小女孩儿却轻轻开了口。


    “我叫……燕玉真。”


    曾遇燕鸟,彩羽蓝冠。


    柳善善心中一跳,鬼使神差的,生出一个猜测——燕姓,黑衣,城门前与客栈间恍若预知般的言辞。


    那不是城中人所谓的诅咒不详,那是“知凶”。


    “你就是庇佑燕泽几百余年的,天女燕,对么?”柳善善问道。


    燕玉真垂首,缓缓点头,喃喃道。


    “我当年,很喜欢很喜欢瀛洲,所以留在了这里。”


    可你又为何被困在燕泽?又为何成了眼下这般模样呢?


    柳善善叹气,她抬眸,掠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想办法将自己收拾整洁,云淡风轻恍若无伤无痛的师父,又将目光收回来。


    “我得看看你的梦。”她走至燕玉真身前,半跪下来与小女孩平视,恍然一笑。


    燕玉真眨了眨眼,算是同意。


    师父指点轻点,万籁俱象再作水纹一晃,无声而变。


    「正在进入燕玉真梦境……咦堂主!这是好几百年前的燕泽诶!」


    燕玉真生而为金德祥瑞,能先知吉凶。


    它兢兢业业履行着作为祥瑞的职责,于四海十洲自由飞翔来去,报喜警忧,提醒世人躲避天厄,在这一方无拘无束天地中,它最为喜欢瀛洲。


    这里杨柳满路争绿,共桃而竞红,花承节鼓自是人间风光。


    于是它频频来此,世人感念它,在一方水泽处建城而居,此地故名“燕泽”。


    燕玉真很高兴,它本性便亲人,更是盘桓瀛洲不肯离去。


    后来,它认识了一位名唤“阿月”的姑娘。


    “你好呀,我是超厉害的小鸟儿哦,最近飞累啦,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呢!”


    柳善善听到声音,抬头扬眸,才方觉自己正坐于一架树间秋千中,秋千微微晃荡,满园新芽细杨,游丝横路,她微微抬手,有只三寸小鸟扑扇着翅膀停落于她指尖。


    “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算卦,超灵的!”


    燕玉真此时还尚未学会化作人形,湛蓝彩羽,腹部浅白,颈覆黄绒,叽叽啾啾颇为兴奋。


    一阵清风吹拂,落花自树梢而落,扑得一人一鸟如沐春雪。


    柳善善一时寻不得燕玉真心魔症结所在,指腹轻轻揉了揉燕鸟额间绒毛,眸光含笑,温和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燕玉真被摸的十分舒适,拱了拱脑袋,圆圆的眼睛一亮:“你能帮我寻一些漂亮木枝吗?我想修个好看的房子!”


    “好。”


    柳善善应下了燕玉真的需求,每逢出门,皆会帮它带好看牢固的枝桠用以筑巢,她也逐渐打探清楚,此地乃瀛洲方壶山的一处毫不起眼的宗门。


    除了树枝,她亦会带些吃食,自然而然将它当成了一位寻常又有些特别的室友。


    燕玉真略惶恐道:“阿月,你气运上标了一个大大的‘凶’字诶。”


    柳善善疑惑:“嗯?”


    事实证明,燕玉真果真言出法随,阿月的结课考成绩公布,遂挂科。


    柳善善默默扶额,虽不是她考的,但看着这狼狈的成绩,她心中还是略感复杂。


    ……


    燕玉真在这里过得惬意自在,偶尔四处扑腾,去往瀛洲其他地方继续履行作为祥瑞的职责,但总常来此地歇脚休憩。


    偶尔不出门时,它亦会轻轻跃至柳善善指尖,歪歪脑袋,优雅又细致梳理自己一身漂亮又熠熠生辉的羽毛,从尾巴处,缕下一枚漂亮羽尾。


    小鸟叼着羽毛来到她面前,昂首挺胸,神采奕奕。


    “阿月!送你一支羽毛!”


    柳善善哑然。


    鸟类的羽毛,能……能随便送的吗?


    柳善善在心里颇为嫌弃地呵了两声。


    呵!


    幼稚!


    他带着她,来到了大概可以称之为,地图最中心的地方。


    这儿,有一块硕大的,有点像天坑的地方。


    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洞洞,柳善善不由头皮发麻


    她不由问道:“要下去?”


    虚影摇了摇头:“不用。”


    “接下来,你只需要等。”他道,“到子夜时分,剑魂便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只是,它出现的时候,整个剑魂冢都会燃烧起灼灼烈火,你必须熬过烈火焚烧的痛苦,待得肉身在火焰中融化再重塑,方能有机会见到它。”


    柳善善:“……”


    她迅速摆了摆手,连忙退到数十步之外:“算了,出去了,不想见了。”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第六十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有些苦,能不吃就不吃了。


    隔得远远的,她看到少年微张着口,看着她。


    虽只是个虚影,却也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那么些吃惊的。


    柳善善当然不是开玩笑的,她说到做到,挥完手,便想出去。


    但——


    片刻的功夫后,她沉默着,又回到了他身边。


    他这会儿已经在原地坐了下来。


    看到她回来 ,表情已经可以波澜不惊了,只抬了抬眼皮,问道:“怎么?”


    在这仙人云集的四海十洲中,有这样一位魔头。


    柳善善坐在归梦药堂里,用灵镜了解着世人对别澜夜的评价。


    当年九重渊骊龙暴乱案,仙门百家讨伐,他不知以何方式死里逃生,拜入不问都,潜藏几百年,在前代掌门逝世时,身份暴露,谢家以此要挟不问都,别澜夜叛逃,与宗门一刀两断划清干系。


    他叛出不问都后,先是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再出现,却已走火入魔,堕入魔道。


    有人说,他罪大恶极,身为凶兽残害生灵。


    有人说,他全族被仙门屠杀,此番入魔,定是为复仇而来。


    静娴说,他心机深不可测,先以门客身份潜入世家,后又蛊惑沈家以燕泽大比挑起名门内斗,手中早已人命无数。


    当然,这些有理有据的阐述中,总有那么一两段道听途说。


    比如,别澜夜与东君少时交好,却不知因何原因,最终形同陌路。


    有好事者八卦道,想必中间定有一段情谊,不然,谢家当年怎么会胁迫东君亲手斩杀这个魔头呢。


    对此,师父严肃反驳:胡说八道。


    柳善善听后,哭笑不得。


    「所以……所以今天那位‘假常夜’还是没来吗?」


    小梦从药柜后探出半个脑袋,瓮声瓮气道。


    “嗯,看上去我们又等空了呢。”柳善善放下手中灵镜,又往火上煨着的一小罐汤药中加了几味药材。


    小梦曾说过,凡心有魔障者,皆可能在梦中来此地,于是为了完成“渡化心魔”的任务,柳善善这些天,天天在药堂中守株待兔。


    可一连几日,都没等到那位“假常夜”。


    然而,除了他,却意外等来了不少修士。


    这些修士并非心魔侵体,只是在修道一事上陷入坎坷困境,心绪低谷,迷茫无措,故而,也来到了此间归梦。


    这些人毋需专门入梦探寻执念,柳善善利用此间归梦的药材,配了一纸只能于梦中起效的药方,以静水熬制,又将此前师父给她刻制的木剑化作一截花枝。


    持花沾水,轻点入梦者眉心。


    执着迷障,烟消云散。


    这种病者治愈后,其心中感激亦会化作一带小小长幡,出现在高大遮天的神树枝桠间。


    修士们从朦胧梦中醒来,只模糊记得浮云散尽,有位青衫女子幕篱云纱,出尘淡然,仿佛皓月冷千山。


    她一颦一笑都令人熟悉,却又无论如何,记不起。


    柳善善算着时间,待药熬好了,小心翼翼端下来,又掐诀施了个引水法术,将药封存在玉瓶里。


    而后,她眉间略有愁容,无奈道:“只能明天再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那位‘假常夜’了。”


    呆的太久,梦该醒了。


    柳善善收拾好药材,身影逐渐消失在此间归梦。


    师父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微微叹气,却没有随之一道离开,而是平静地,在等待什么。


    遽然,咻的一声炸响。


    一道电光裹挟着风声劈过来。


    他阖眸,心念一动。


    那抹电光连药堂的门都没挨着,就无声无息化在云里,杳无动静。


    师父缓缓睁开眼,走下药堂前玉阶,站在神树下,朝着院门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黑衣青年,似笑非笑。


    那黑衣青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应、知、离——”


    师父一语如鸿毛般,点破了他的身份:“骊龙。”


    又是一道电光劈过来,杀意十足。


    四周白雾霎起,再度吞噬了这道金蛇。


    别澜夜冷笑一声,手中法术玄光一晃,竟幻化出一条闪着雷电火花的长鞭,而后挥斥一甩,没再用术法,仅凭着身法武功,袭向师父。


    师父后退几步,只是身形腾挪,闪躲避开,并不出手,几招下来,脸上渗出浅浅血痕。


    只见别澜夜长鞭一劈,师父半倒于云阶上,转瞬被轻而易举禁锢住。


    一小道惊雷,擦着师父颈边打过去,豁然,鲜血顺着伤蜿蜒淌下。


    “离她远点。”别澜夜厉声要挟,“否则,这雷下次打得就是你心脉。”


    颈边白衣浸了血,刺目骇然,师父恍若未觉似的,反而微微仰起头,轻笑一声道。


    “别这么说。”


    他顿了顿,神色浮现出一丝嘲讽来。


    “仿佛听上去,你跟她,真有一段情似的。”


    声音气定神闲,就好像,眼下受制于人的,不是他似的。


    别澜夜面色愈发阴沉,抬手再度凝出一道术法,煞气渐浓,当即就要狠狠劈上去。


    “闭嘴,再说一次,离她远点。”


    师父眼中毫无惧色,反而冷声道:“你在燕泽城设陷她时,怎么没想过,自己离她远点?”


    别澜夜言语中带了怒意,声音有些颤抖:“是因为你的梦术改容,我没……认出她。”


    师父笑一声:“那现在呢?这几日,你明明来到了这里,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来见她。”


    这里是梦境,没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


    所以早在柳善善第一日“守株待兔”时,他就察觉了,别澜夜已出现于此间归梦的院门外。


    可别澜夜不愿进来,只是每天梦里,远远站在云雾的另一端,默不作声。


    师父曾想过,要不要告诉柳善善,她等的那位患者已经来了。


    柳善善在等他。


    一刹间,这个念头浮现脑海,想到这儿,他心里就闷闷的,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打翻了似的,像个挥不去的噩梦似的,苦与酸混杂。


    反正别澜夜不想进来,干脆,就不让他进来。


    于是,师父一声不吭。


    别澜夜沉默。


    方才狠戾怒意,都在师父提起那个人时,散了大半。


    是他胆小。


    他压根不敢进来,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怕见到她,他的情绪丢盔弃甲,只剩狼狈。


    他在燕泽见到了属于她法术,不敢见她,下意识想躲回宗门,途经青道镇,又想起以前幼时吃过的青团,想去买,又怕被人认出,便随手化作了一位不问都弟子的模样。


    直至进了镇,碰上犼兽踪影,除妖之际,无意中,遇见了她。


    她和谢家人走在一起。


    他不敢思考为何她会与谢家人交好,他知道自己现在被苍生厌恶唾弃,他钻研蝇营狗苟,瓦解世家实力,戕害人命,无恶不作。


    所以他在青道镇,急匆匆地逃走了,更不敢与她相认。


    别澜夜眉心一沉,略一抬手,原本束缚着师父的长鞭乖顺地回到了他手中。


    师父呼出一口气,坐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纱布,镇定地给自己颈部裹伤,抬眼瞥了他一眼,说道。


    “我不告知她你的身份,你也别管我要干什么。”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不会伤她。”


    而后,他抬手一挥,周遭景象宛若残烛摇曳,霎时熄灭。


    他强行将别澜夜驱逐出了梦境。


    从梦里醒来时,门外隐隐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师父定了定神仔细去听,是柳善善正在同静娴仙子说话。


    静娴仙子抱着一册卷宗,略担忧道:“柳姑娘,我查过了,符合你描述的,在不问都大略有不下三十人。”


    柳善善接过卷宗翻开,目光扫过去。


    要查询的时间太过久远,因此这些弟子讯息皆语焉不详,大部分只有一个名字,模样生平一概不曾记载。


    可是,没有用呀,她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在不在这些弟子当中?


    见柳善善神色略有愁容,静娴忍不住询问:“柳姑娘要找的人,不在这里面吗?”


    柳善善摇摇头:“抱歉,我对这个人所知甚少,只知道,当年她与天女燕同住,并在一次宗门历练后,与它失了音信。”


    她还记得天女燕的梦,它曾在不问都定居过几载岁月。


    “阿月”当年参加宗门历练外出,天女燕无人相伴,只得离去于四海佑吉,不慎落入沈家毒手,自此被困燕泽。


    “啊,那我倒是有另一个法子。”静娴听至此处,恍然道,“柳姑娘可以去不问都任务堂,那里登记了宗内弟子每一次下山历练,或许能有线索。”


    她挥挥手,召来一只玄鹤,与它附耳几句,随即,又交给柳善善一块檀木令牌,笑道:“我已嘱托玄鹤送你至任务堂,这是我随身令牌,拿着它,应当能让那的值守弟子帮你。”


    柳善善实在感激,她深深行礼:“多谢静娴长老此番劳心了。”


    任务堂是修士专职用来领取委托、悬赏、诏令之所在,其发布者通常来自四海十洲各大势力,修士在初入仙途,实力尚浅时,常会以此赚取银钱、修行历练。


    不问都的任务堂设在半山校场,柳善善抵达时,只见校场人来人往,身着劲装的修士们摩肩接踵着往那任务堂堂口前凑去。


    众人议论纷纷。


    “缙山谢家发布天字诏令,要求四海仙门道府及宗门百家派出人手。”


    “谢家有病,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共沉沦。”


    “但是给的铢钱好多啊……”


    柳善善亦跟随人群凑过去,站在最后方努力踮脚,好奇探头张望着。


    只见密密麻麻的木牌之中有一精致华丽的天字木牌高高挂在最上方,赤色字迹环绕木牌,悬浮于半空中,张扬瞩目,齐刷刷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天字诏令:斩杀凶兽骊龙,别澜夜】


    【发布者:缙山谢家】


    【赏金:三千万天昭铢钱】


    柳善善微微惊得睁大了双眼。


    ……


    在这喧哗沸然中,只听得人群中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


    “诛妖灭邪,不问都怎能袖手旁观?”


    除了他们之外,旁边还站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系着紫色发带的,气质活泼娇俏的妙龄少女。


    初一看侧脸,柳善善便联想起了当初在后山看三师姐练剑的清药尊者。


    无他,眉眼五官都同清药尊者太过相似。


    只是眼前这位,显然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柳善善的瞌睡瞬间全无,她猛地想起。


    这姑娘,莫非就是从未见过的,清药尊者的掌上明珠,她的五师姐?!


    刚一落地,众人便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为人最和善的大师兄率先同她打了个招呼。


    于是,人群中的紫裙少女也注意到了柳善善。


    少女生得颜色明亮惹眼,明眸皓齿,唇角带笑,看到她,脸上迅速飞上惊喜。


    她松开了原本挽在三师姐胳膊上的手,像淡紫色的蝴蝶,身姿轻盈地蹦跳着跑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揽住柳善善的胳膊,声音如清泉击石般清脆动听。


    神情好奇且含着满满的欢喜:“这就是我们的小师妹吗?”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五师姐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些日子实在太忙,被我爹娘逼着给他们帮忙,不得半点空闲,听闻师父新收了个小师妹,却一直没有时间来见见。”


    她笑眯眯捏了捏柳善善的脸:“小师妹可真可爱呀。”


    接着,瞥了一眼一旁的少年,脸上笑意更深:“哼,比什么臭男孩子可爱多了,当年我就嚷嚷着让师父给我收个小师妹,师父收的却是爱生气还不听话的小六——哼,还好小七来了,这下我终于有小师妹了。”


    一旁的六师兄忽然被点到,当场黑着脸跳脚。


    “你夸师妹归夸师妹,说我做什么!谁爱生气了!”


    五师姐弯着眼睛,笑意盈盈:“你看,你这不是又生气了。”


    说罢,好奇地拉着柳善善的手,继续问东问西。


    例如她年龄多大,家住何处,是何灵根,修为如今几何,在澜仙宗待得可算习惯,几位师兄有没有欺负她。


    柳善善刚想回答,就听——


    “好了好了,别再问了,一来就忙着问小师妹,怎么不说说你这段时间究竟在忙什么。”


    没有生灵可以违拗生死。


    谁也不例外。


    屋外传来隐隐哭声,混在雨里,分不清,风一动,一片枯叶凋零,埋入泥土。


    生桑道人躺在床上,安详宁静,唇边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睡着了,遇见一场好梦。


    可柳善善再听不见他的脉搏与呼吸。


    她至今也不知生桑道人的真身是哪棵桑树,这镇上枯死的树木太多了,连寻找,都无从寻起。


    她听见了镇民们的哭声。


    可她毫无触动。


    明暗不定的房间里,柳善善忽然感到身后亮起一抹光,她回过头,只见师父手中,浮着一团小小的,洁白的,云一般的梦。


    “这是生桑道人的梦。”


    师父解释道,随后,他一抬手,那团云幽幽荡荡地飘在了柳善善眼前。


    “他这几天,常常做梦,于是我悄悄留了一小片下来。”


    望着这一小团白云悠然自得的姿态,柳善善喃喃道:“是好梦呢。”


    师父笑:“是一场好梦,我想,你可以想看看这片梦。”


    于是柳善善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这团仿佛棉花似的云。


    她阖眸,再睁开时,已经不是方才细雨蒙蒙,昏暗潮湿的房间了。


    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她站在青道镇的长街上,摊贩络绎,吆喝不绝,一派繁华。


    “小师姐——”


    柳善善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路过去香饮贩花、炊饼茶肆前聚着不少身着道袍,腰佩长剑的修士,生机勃勃的喧嚣热闹,欣欣向荣。


    “小师姐——”


    直到有人拉住了她,柳善善才恍然惊觉,这人口中的“月师姐”,是在喊自己。


    拉住她的是一位只有七八岁模样,玄衣黑发的小男孩儿。


    小孩儿仰着头,肤色白皙,可爱伶俐,长长的头发高高挽起,黄色发带随风晃动,他追过来,用一双人畜无害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望向她,眼尾处,一点红痣潋滟。


    他有一双非常罕见特别的,金色的眸子。


    “小师姐,你怎么走远了?生桑道人的点心摊肆在那边。”


    小孩儿容色实在乖巧,一笑,脸颊处浮出一对浅浅酒窝,任谁见了,都得放下几分戒备。


    于是柳善善跟着小孩儿的步伐,向着生桑道人的糕点摊走去。


    生桑道人的糕点摊很小,却简单干净,一柄宽大的棕油纸伞罩着,一辆可推行的小木车,几张竹椅凳,车上摆着蒸屉,面粉垫、一束青艾挂起来,旁边有个小炉子,温着粥,热气汩汩。


    “月丫头?好难得,今天不是不问都休沐的日子啊,哎呀这个小鬼头是谁?”


    柳善善怔住。


    眼前的生桑道人非常年轻。


    没有什么鬓发皆白将行就木,俊朗的年轻人高大健壮,穿着粗布麻衣,腰系围布,他神采奕奕,看起来轻松愉悦。


    “什么小鬼头!”小孩儿非常不满,认真地强调,“我是小师姐的师弟。”


    “哈哈哈哈好,那这位小师弟想吃什么?青团花卷儿艾草粥都有。”生桑道人乐呵呵地招呼着。


    “唔……我想想,小师姐喜欢的!我也要一份一样的!”小孩叉腰垫着脚,理直气壮道。


    “行,那就一盒红豆青团,一碗青艾粥,再来一小碟枣夹核桃。”生桑道人娴熟地用镊子夹出几个青团,盛在碟里,又从炉子里舀了粥,埋了红枣核桃,笑眯眯端给小孩儿。


    “拿稳了哦。”


    有些沉,小孩儿端起来有些吃力,柳善善想去帮他,小孩儿却很固执坚持,摇摇晃晃端举着一托盘,将它放在一旁的矮竹桌上,亮晶晶地眼睛一眨一眨。


    “小师姐!你先吃!”


    柳善善顺势坐下,她接过小孩儿递过来的竹筷,夹起一枚青团,刚出炉的青团还冒着热气,措不及防,熏了一下眼睛。


    她本能地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她仍在坐在明暗交织的房间内,窗外飘着细雨,生桑道人阖眸躺在床上,再也不会苏醒。


    这个梦消散了。


    柳善善微微垂眸,神色平静,没有悲喜,甚至连触动都没有,生桑道人所说话,梦里的故事,她一句,也记不起。


    她只是觉得陌生。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生桑道人认错了人,是不是燕玉真认错了人。”


    “小梦交给我,玉简上与我相似的字迹,会不会也是一场巧合。”


    柳善善缓了缓,轻声一叹。


    “他们认识我,记得我,但又以一个陌生的名字称呼我。”


    “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太割裂了。


    柳善善忍不住想,就像通俗话本里的桥段,她无意中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像个小偷似的,承接了这个人所拥有的尘世羁绊,他人心念一牵一动,情绪奔涌,她只是无动于衷。


    “那你还要继续寻找这个名字吗?”


    师父问道,他手心的梦化作一缕雾,烟消云散。


    “继续吧。”柳善善笑了笑,回眸望向他,说道,“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线索了。”


    化解常夜心魔的那个任务,她还没有做。


    那位道友这几日一直在与犼兽厮杀,所以柳善善也自然没有空闲,去探听他的梦。


    可常夜看起来理智冷静,周身也并无魔气,是心魔并不严重?还是她遗漏了什么?


    就在她出神之际,婶娘及几位村民悄悄推开门进来了,他们红着眼,收拾生桑道人的东西。


    柳善善怔愣,忍不住想,这些镇民知道他们的镇长,是树精么?


    他们爱戴他,敬仰他,将他视作青道镇的一份子,会为他的离世悲痛欲绝嚎啕大哭,这个时候,镇长是人或妖,就都不重要了。


    柳善善站起身,不打扰镇民为生桑道人处理后事,她垂眸平静地走出门,迎上谢桓急匆匆的身影,一问才知,常夜没要犼兽身上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是直接返回不问都了。


    “你的任务,算不算失败了?”柳善善疑惑。


    谢桓愣了一下,回答:“应该是,不过还是得去不问都一趟,把事件始终汇报一下。”


    “对了,还没来得及感谢柳姑娘。”谢桓郑重地,向柳善善深深行礼,“这次青道镇之行,多亏柳姑娘襄助,不然我怕还是得经历多番折腾。”


    柳善善微微摇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连一条命,都救不回来。


    谢桓起身,正色道:“柳姑娘接下来如何打算?之前承诺过,柳姑娘若有任何困难,谢某定当尽全力帮忙。”


    这一问,柳善善倒真想起来一件事。


    此前在辛夷坞得知,她曾被抓进过无患塔,在里面被困五年,而有关无患塔活人蛊的试验文书被沈家一应销毁,线索也就断在了这里。


    而在燕泽城一案中,她又意外得知,谢家也曾参与活人蛊试验。


    柳善善问道:“你在谢家可有人脉?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活人蛊无患塔试验中,是否有‘柳善善’这个名字。”


    谢桓一愣,心中顿生疑窦,但仍然依言应下,用灵镜联系了缙山谢家,请求信得过的人帮忙调查。


    犼兽案结束,生桑道人逝世,离开青道镇时,镇民正在筹备生桑道人丧事,以及处理犼兽所造成的尸暴于野,一一重新埋葬,入土为安。


    见到四处悬挂的白绫,柳善善忽然想起来,不可思议地询问谢桓。


    “你师父去世了,你不用回缙山守孝崩丧的吗?”


    那位谢二当家可是死在了燕泽啊。


    之前燕泽大比结束后,她在沈家山庄修养时,再没见到谢桓,以为他是回了缙山,谁知后来竟在前往不问都的踏云楼船上碰见,如今见着白绫高悬,柳善善才想起这个问题。


    “不用。”谢桓老神在在地用折扇为自己扇风,轻松道,“谢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不是说沈家主是受一门客蛊惑引诱,才暗中铲除异己削弱其他世家势力?”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理直气壮的缘由,谢家那群老头定会顺着这线索一路查下去,最好拖泥带水闹大了,把其他世家也拉下马。”


    “他们才不会在乎身后事,只怕我师父丧事也会被一拖再拖,更别提我了。”


    柳善善终于明白谢桓为何在此时前往不问都了,没人管他,可不赶紧想办法跑路么?


    于是三人启程,往不问都而去,行过二三城镇,有一所河道相隔,河堤紫藤挂云木,香风一拂,落英纷扬,竟是铺了满面花河,在渡口乌篷小船,船夫会带人直抵不问都山门。


    不问都坐落于瀛洲以南,弱水环山,仿佛江心月中月,五峰十二台皆是仙境奇观,丽日云浮,玲珑楼阁高低错落,好似身处云外天上天。


    划船的船夫是本地人,在这里摆渡多年,见三位都是生面庞,不像宗门弟子,倒非常爽朗地介绍起他的家乡来。


    “早些年四大世家把控十洲,将所有宗门仙府都压迫的不轻,那时不问都没什么弟子,尤其是前代掌门逝世后,更是险遭吞并。”


    “最艰难之际,现任掌门即位,在各方势力间百般斡旋,又有东君坐镇,不问都才不至于树倒猢狲散,有了如今盛名。”


    柳善善听得入神,不自觉感叹道:“掌门真不容易呢,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宗门。”


    师父半倚在船边,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水中落花,忽然神来一句:“不问都为何名唤‘不问’?”


    船夫似乎被问住,尴尬一笑:“这位仙君可就为难我了,我并非宗门中人,这个问题,几位得到了不问都,才能有答案,这不?到了。”


    乌篷船在山门前的渡口停住,下了船,柳善善抬手挡着一抹熹光,遥遥望去。


    心中不觉被眼前景怔住。


    她见过鸿京巍峨肃穆,见过辛夷森然死寂,见过燕泽烟雨水乡。


    而方壶不问都,百来玉宇隐于山,霭烟方袅,一垂杨柳苍茫,林海自馨,密叶隐歌鸟,仙鹤翩然,水石潺潺,一步一行皆似身处云端。


    所谓世外仙境,大抵不过如此。


    顺着玉石山道没走几步,只见山谷间有一绀色圆袍弟子本随着众人御剑当空,却兜兜转转调了个头,朝着柳善善一行人飞来。


    那人一边遥遥挥手一边朗声喊道。


    “喂——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正是踏云楼船曾有一面之缘,亦在青道镇匆匆别过。


    不问都弟子,常夜。


    “不要再……”


    话语到此戛然而止,再次以师父的一声叹息作为终结。


    剩下的话,不用说也能知道。


    ——不要再对师父动手动脚了。


    惊愕完毕,她连忙低头做出忏悔状,面色爆红:“我、我我我不知道,师父我错了。”


    愧疚与不安仅仅持续了片刻。


    毕竟,谁让师父半天不说话呢?


    这谁能知道啊啊!


    好奇与困惑与忐忑不安战胜了所有,她忙凑到师父跟前,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师父,你这……是被心魔打败了吗?”


    师父声音里满是不赞成:“一派胡言。”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