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抓虫)
第四十一章
门口站着的各位长老,在柳善善说完那句话后,便立刻全部都用满脸受辱的神情看着她。
柳善善看了圈大家的表情,又仔细回想了下自己方才所说的话。
好像……似乎,确实。
有那么些欠扁。
但是她也有点委屈。
这确实不怪她嘛,她的武器是同游戏系统绑定的,其他武器再好,到她手上也是破铜烂铁,拿了是暴殄天物啊!
只见守塔长老深吸一口气,同身后的其他长老耳语了一番,片刻后,再看向柳善善的时,表情里就多了丝“区区小儿,不识货也不和你计较”的意味。
他缓缓道:“噬魂剑既然认了你,便会一直跟着你。”
“这柄剑是澜仙老祖亲自放进来的,恐怕他也未曾料想会被人拿走,只是此刻他人不在宗内,我等已向他传音禀明情况,待他老人家定夺。”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辛苦柳姑娘将之妥善保管了。”
青衫女子站在云雾里,沉默地望着沈北歌。
她戴着白纱幕篱,云门青蓝道袍无炁轻动,明明站在融融天光下,却像经年泠月,清冷孤寂,洇没在无悲无喜的昔年记忆里。
“你我素未谋面。”
回答的声音飘渺慽然。
「检测到堂主是初次问诊,已触发引导步骤:请寻找沈北歌入魔原因。」
柳善善站在云阶上,眉心低蹙,她看见沈北歌一身血迹斑驳,额间魔气恶意诡谲,几乎逼近灵台。
仙盟修士曾提到过,沈北歌是因私藏沈家至宝,被废去一身修为,走火入魔。
她无言静了一会儿,微微一叹。
“随我来。”
她回身,拾阶而上。
抬手轻轻一碰,天光如浪推开堂门,照亮了一小片影子。
这是一间清雅出尘的药堂。
院中花枝自云窗探进屋内,青竹屏风间,栗色的博古架林立,药材分门别类,纤尘未染。
柳善善目光一一掠过去,一眼注意到,在诸多药材中,藏着一根缭绕着绿色纹路的木枝,顶端生着一朵未绽的浅粉花苞,散发着淡淡清香。
好特别的花枝。
不过眼下不是清点药材的时候,柳善善正要去寻纱布,却见师父不知何时来到药柜前,取来清水、药粉,柳叶刀等一应疗伤工具。
站在药柜前,柳善善检查了沈北歌几处伤口,衣衫早已被血沾黏,惨不忍睹。
指腹搭在腕上,她不动声色地号脉。
奇怪。
小姑娘五脏六腑几乎分崩离析,道骨尽毁,经脉俱断,甚至是入魔的魔气保住了性命。
这倒是能理解,一路坎坷,自是内伤叠外伤。
可奇怪在,除开眼下新伤不提,这姑娘似乎自小身患顽疴,照理来说,本应早殇,无缘修炼。
她是怎么做到平安长大,不仅踏上仙途,还走火入魔的?
柳善善眉心低蹙,暂时按下心中疑虑,利落地止血清创,处理伤处,以温和的灵力缓缓汇入经脉,敷药包扎。
冰冷许久的经脉百骸终于有了温度,甚至开始愈合,沈北歌再忍不住,眼泪汹涌。
柳善善以为魔气在沈北歌体内紊乱,轻声安慰:“你得尽快化解魔气,否则不出几日,理智将被心魔侵蚀。”
虽然四海十洲确实有不少能维持理智的魔修,并以此为道,但沈北歌到底太过青涩,她的修为与阅历,都无法支撑起她长久地在魔修这条路上走下去。
想了想,她又问道:“能告诉我吗?你因何入魔?”
沈北歌抽噎一声,说话磕磕绊绊:“我……我也不知道。”
这就棘手了。
柳善善轻叹,看来想完成任务,一切都得在沈北歌梦境中寻找答案。
她抬手拂过沈北歌额间凌乱的青丝,声音缓下来:“别怕,生病而已,梦醒了,病就好了。”
听得这话,沈北歌眼泪彻底决堤,仿佛是将这许多天的恐惧无助一道哭出来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不住的点头。
柳善善回眸,目光里藏了探究,她望向一旁安静的师父,开口道。
“能让我看看沈北歌的梦吗?”
师父清澈明亮的眸子抬起来,漾开一丝涟漪,温柔和煦,声音淙淙。
“哪一场呢。”
柳善善笑了笑,回答。
“妄念错觉。”
师父抬手,手中涌起团团白光,汇入沈北歌眉心。
沈北歌逐渐陷入沉睡,柳善善扶着她,让她坐靠在药堂中一张扶手圈椅上,随着沉睡愈深,堂屋中逐渐凝出层层团团的白雾云彩。
每场藏着记忆的梦都像一团云,蓬松柔软。
梦境,通常映的是修士的道心。
过去,现在,未来。
师父覆手随意操控梦境,手心幻化出一小簇茸茸的,灼目纯净的光芒,一线一息牵连不同梦境,轻盈如浪层层绽开。
梦是有颜色的。
有些梦宏大,耀眼夺目,有些梦渺小,干瘪凋零,师父说,颜色愈深愈黑,就意味着一段不好的过去,是苦涩的梦。
柳善善零零散散看尽沈北歌明媚自在的修道人生。
在一团粉嫩活泼的云彩里,燕泽沈家灼灼桃花遍山而开。
年仅十岁左右的沈北歌身着桃夭罗裙,挽着垂鬟分肖髻,杏眼秋水盈盈,乖巧跪于花树下。
沈家家主笑得和蔼,慈爱道:“北歌,你大病初愈,从今以后就在我座下修习。”
娇小的沈北歌歪了歪脑袋,问道:“我姐姐呢?”
沈家家主眸色微变:“你自小身体不好,你姐姐寻回并蒂花救下你后,不知去向,所以你也要好好修习,才能寻见她。”
看到这儿,柳善善明白过来,原来,沈北歌本应早殇殒落的身体能踏上道途,皆是并蒂花的功效。
她知道这四海仅此一枝的奇药。
传闻世间曾有一建木神树,枝生含苞并蒂双花,其名长生永乐。
长生医百毒,永乐塑道骨。
沈北歌身负顽疾,多半以长生花维系性命。
她定了定心神,再度看向梦境。
沈家看起来待沈北歌极好,对她无微不至亲切呵护,舍不得让她离开燕泽城。
沈北歌练剑修道,无忧无虑,甚至误以为自己与同门大师兄两情相悦。
漂亮娇俏的粉色云彩羞怯地躲了一下,染上一抹浅绯的光晕,又飘远了。
“祓除心魔,其实是以一种新的情绪弥合伤痛的过程。”
师父轻轻叹气,指尖光芒再现,似乎想再牵来一场梦境,层层团云簇拥着聚在他们二人脚下,左顾右盼,好奇又自觉地分出一条路,可等了须臾,却什么也没等来。
他微抬手,手心如线的光又明亮了几分。
这一次,牵来一朵狼狈如霜打,漆黑如墨的梦,又瘦小又稀薄,仿佛风一吹,轻而易举便会消散。
它飘得慢,所以来得迟缓。
这是一场噩梦。
“而噩梦是因人类的记忆创伤,所生的一场不着痕迹的病。”
师父解释道。
他扬手,于是那一小团乌云再度上前几分。
“我会带你进入梦境,成为梦中人,在找到心魔症结后,想办法化解负面心绪。”
“如此,心魔亦将随之而散。”
说罢,他神色中浮过一丝不忍,低声道:“抱歉,进入噩梦……可能会有点疼。”
柳善善怔了片刻,倏尔一笑。
“无妨。”
师父抬手施法,仙术流光千道,天地变幻。
柳善善的意识坠入黑暗。
最先感知到的,是渗进骨缝里的寒意。
“沈北歌,你忤逆犯上,私藏并蒂花,还不认罪吗?”
瓢泼雨声混着严苛冷峻的斥喝,听不明切,呼吸间是血腥气,疼痛滞重如刀爬上身体,柳善善神思混沌,勉强睁开眼。
在雨血交汇的一弯冰凉里,她看见了不属于自己的影子。
血染桃衣,乌发凌乱。
她在这梦中竟成了那犯下大错,叛出沈家的沈北歌。
骤雨不息,柳善善抬眸,目光轻扫四周,发现她正跪于一座巍峨广袤的剑台之上,数道穿骨灵锁加诸于己身。
这正是沈北歌入魔那日。
“你原本一介旁支,幸得家主青眼垂怜,怎能不知好歹。”
思绪回笼,柳善善循声抬头望去,只见诸多陌生的,大略是沈家长老的人物端居高台,漠然俯视。
她明明记得,在之前梦境里,沈家主说,并蒂花,是沈北歌姐姐留给她的。
听得质问,她思忖了片刻,一字一句试探道:“青眼垂怜……是垂怜我身上的并蒂长生花,是么?”
霎时,一柄化功短刃楔进她的右肩经脉,快速狠绝,寒凉如冰。柳善善听见骨缝间喀嚓一声轻响,鲜血蜿蜒,冷汗顺着雨水淌落,呼吸都刻着疼。
猜对了。
仙门,尤其是沈氏这种历代名门世家,最重视天赋血脉,沈北歌体弱多病却能得另眼相待,大略是因身负并蒂长生花而怀璧其罪。
有长老厉声道:“沈家需并蒂花巩固势力,你身为弟子理应有所贡献。”
又一支短刃钉进来,比第一支更深更狠,左肩二脉断裂,柳善善闷哼一声,面色苍白。
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
沈家需要并蒂花,为何不在沈北歌幼时就先下手为强夺去,反而要等多年以后?
得诈一诈沈家。
缓了一会儿疼,她轻轻开口:“你们等了这么多年,是终于等不住了么。”
每隔一息,身上就钉进一支新的化功刃,手足十二经,皆被一寸一寸钉死,经脉也被一寸一寸挑断。
沈家主微笑着,慢条斯理走过来,震断道骨,亲手从中化出一朵灵光点点,绽着白色花瓣的神花来。
“没办法,谁让你姐姐当年只留下了这一朵,而后带着永乐花不见踪影。”
第十二支化功刃贯穿右手,疼痛如钝刀剜肉,覆盖所有知觉,柳善善再跪不住,跌进冰凉血泊里,稳了稳呼吸,撑着一线清明。
在只字片语中,她终于厘清这荒唐故事的一角。
沈北歌的姐姐为治妹妹旧疾,取到并蒂双生花,用了其中名唤“长生”的一朵救她,而后失踪不见,沈家以修炼为由软禁沈北歌,希望引她姐姐出现交出另一朵永乐花。
等待多年无果,最终,沈家决定剜出长生花据为己有,并以“私藏沈家至宝”罪名封口。
原来如此。
沈北歌强行让自己走火入魔,并非身入歧途,也并非心生迷障。
而是为了,活着。
柳善善想说话,可是,意识却模糊。
她心脉处开始弥漫如墨诡谲的雾气,越聚越多,强行连起断裂的经脉,纤毫尽现。
「堂主?堂主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不清了。
耳畔心魔蛊惑声不停,仿佛狞笑。
一阵眩晕袭来,魔气开始侵染神智,柳善善唇色惨白,她仿佛觉得自己成了沈北歌本人,濒临死亡的绝望滔天而来,浑身颤抖,无能为力。
紧接着,她身上裹挟着滔天恨意的魔气开始溢散,“咔哒”一声,刀刃折断,穿骨灵锁寸寸开裂。
“疯了——沈北歌成魔了——!快!杀了她!”
剑台震动,凌乱刺耳的尖叫四起。
重重人群犹如鬼魅憧憧,紧接着,金光漫天的法阵符箓亮起,却被稠厚黏腻魔气顷刻吞噬,在场长老作鸟兽状惊散,却逃无可逃。
柳善善双目无光,神志半失,一动不动,周身黑雾环绕,仿佛修罗妖魔。
心魔失控。
片刻后,老爷爷回到门边,伸手递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缓缓对她道:“那就帮我把这些东西,扔到外面去吧。”
看她的眼神,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怜爱与同情。像是在心疼她年纪轻轻,精神状况却有些异于常人。
柳善善:“……”
她呆呆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大包东西,低头一看,鼓鼓囊囊的……似乎还散发着奇异的味道。
长得好像,有点像……
“是一些污秽垃圾,麻烦小姑娘帮我扔了吧。”刘老先生慈祥道。
更让她呆滞的是,接过的那一瞬间,脑袋里竟跳出一行提示。
【给予村民帮助:刘老先生(已完成)】
所以,折腾半天,特意从宗内跑下来,花大笔灵石,带大帮保镖,结果……竟是让她帮村民扔垃圾?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柳善善:“……”
她眼神空洞,表情呆板,视线许久未能从手中的垃圾上移开。
此物散发着酸爽的味道,她根据生活经验快速判断,应当是从后厨拿出来的。
她可是来……降妖除魔的!
破任务!
士可杀,不可辱。
柳善善大脑空白,嘴角僵硬,在身体的操控下,不由自主地将东西又推了回去。
老爷爷见她这模样,倒也没不高兴,只眼神无奈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摇着头叹着气,就将一大包子垃圾收了回去。
谁能想,东西刚到他手里,她就听到一道冷漠的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
“你仍然是你自己。”
倏地,一道风穿过窗棂,在阁楼间散开,烛灯一跳,拨动了墙上明晰的影子。
师父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向上走了几步,在离柳善善还有几阶的地方,站定了,目光良久又笃定地凝着她,一刻也没离开过,默了默,又道。
“善善。”
嗓音很缓,很轻,像梦。
“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哪怕忘记了,也一定存在过,留下痕迹,雕刻成如今的你。”
他又拾阶上前了一步,隔着一阶距离,与她平视,目光相碰。
柳善善本能地想逃开视线,可那澄澈眸光像牵着她似的,不由分说地,将她留在原地。
师父柔然而笑。
“被遗失的过往,只能由自己寻回,才能不乱了因果。”
“我会陪着你,由始至终。”
柳善善心绪掠过一息波澜。
暮色四合,幽暗夜色攀上来,寂静无声,狭长回旋阶梯间,长明烛光显得分外明亮灼目,星一般,悄然坠进了她沉潭似的眸光里。
师父在她那黑白分明如画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
被自己的影子一恍,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掌心流光一亮。
“有件手信送给你,虽然不是很好看……”
只见一只小小的白团子半悬于手中,以毛碾轧制成,像只猫。
大略是制作者手法生涩,捏得是最简单样式,圆而滚脑袋和身子一对半圆耳朵,蓝黑相间的斑点花纹,透蓝的毛团在一起,扎出一双眼睛。
最顶端系了一丝银白色的长细绳,耷拉下来,套住毛毡的大半个身子。
又呆又萌的小豹猫向柳善善笑。
柳善善一愣,下意识想拒绝,以前行医走方时,偶尔也会遇到心怀善意的患者,在病愈后,除了诊金,亦会赠予她额外谢礼。
她知道,那是感激之情。
为医者,不得以此恃己所长,经财略物。
所以她从不收额外馈赠。
师父为什么送她毛毡?
他从不是她的病人,反而是他给予她入梦帮助,作为回报,她承诺会尽力保护他。
除归梦药堂合作以外,他们并无任何牵绊。
所以她没有理由收下。
可对上小豹猫毛毡那笨拙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又无法直白冷硬地拒绝他。
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找了个蹩脚拙劣的借口婉拒。
“多谢,只是我不习惯在身上系东西,抱歉。”
而后,生怕这谎言被拆穿了似的,柳善善敛眸,避开与他长久对视的目光,不再多留,往楼梯下走去。
从师父身边经过擦肩而过时,两个人的影子交错了一记,而后,随着柳善善脚步声愈远愈轻,彻底分开。
她行医时一直会配戴在身上的银铃随着步履微动,发出叮铃叮铃的脆音。
师父却莫名觉得那道铃音嘈杂。
孤零零的小豹猫在他手心一歪,栽下去,师父垂眸,默默收起毛毡,垂袖长立,站在狭长楼阶上,一动不动。
柳善善并无睡意。
她靠坐在山庄客房的木床上,手持灵镜翻阅着什么。
“阿月”这一条线索实在太少了。
不谈瀛洲,仅仅是燕泽城,名中带“月”的人也不在少数,除了名字,还有别的线索吗?
柳善善闭目回忆着燕玉真那个梦。
那个名叫“阿月”的女子并不住在燕泽,而是住在瀛洲一处山间,山名方壶,有个不大不小的宗门,满树杨花。
于是她打开灵镜修道云端,想查询一下坐落在方壶山的宗门都有哪些,却瞥见了论坛上,四海修士炸了锅似的消息。
方才与师父交谈间的那一点失神,眼下全被这喧闹吸引了注意。
【(附图)家人们!!啊啊啊啊谁懂啊我看见苍灵东君了!!】
柳善善好奇点进去,只见一道友发了大段大段类似精神不太正常的文字,配的大量图片也完全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道隐隐霞光。
正纳罕自己怎么没看见这霞光的柳善善翻了翻发帖时辰,才想起那个时候她中毒不醒,不由得略微惋惜。
【这不什么都没有,你怎么笃定那是苍灵东君?】
【三清在上,楼上的道友你是《十洲上仙集》挂科吗?清风祓楔,菩提树印,你猜猜那是谁的术法?】
【可,可东君不是已经仙逝很久了吗?】
【东君仙逝,可不代表她的剑意、仙法一并随之而去,或许她生前曾留下封存好的一二术法,被哪位有缘人得到了。】
柳善善又往下翻了翻,亦看到不少兴喜之语。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挂科的孩子运气不会太差,要不是我为了补考提前返宗,也无缘目睹东君术法现世。】
【我也,现在我同门都一个个气得捶胸顿足,皆在八百里加急狂奔前往方壶的路上。】
视线捕捉到“方壶”二字,柳善善目光微微顿住,抬手在帖子末端,发了条讯息出去。
【坐落在方壶的宗门有哪些呢?】
她才一将将发出去,亦不少回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不问都。】
【不问都。】
【道友你认真的吗?瀛洲方壶近几百年,一直只有一个宗门坐落于此,今年它还放开了不少招生名额来着。】
【四海居然还有人不知道方壶山,咳咳,让我荣幸介绍一下——】
这回复顿了一瞬,又紧跟着连发两条出来。
【瀛洲方壶,坐落着蝉联三百年四海名宗榜前三,十洲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宗门。】
【亦是苍灵东君当年所拜宗门,不问都。】
瀛洲方壶,不问都。
这一议论,柳善善倒真想起来,这一年游医时,确实偶有听闻过此宗门盛名,那时她没多在意,不曾想,原来竟是坐落在瀛洲。
柳善善顺手用罗盘法器拨开前往方壶的行程路线。
离燕泽并不远,三五日行程,只是有弱水相隔,得搭踏云楼船前往,柳善善正准备用灵镜购置前往方壶的船票,却不料连上售卖云端才知,往后半月有余的船票均已告罄。
唯一还亮着购买选项的日期,是在明日清晨。
想起论坛上的修士补考及同门返宗热潮,好吧,可以理解。
柳善善默默叹气,无奈买票。
两三个时辰后就得走,柳善善被这一猝不及防的行程催促着,睡意彻底消了个一干二净,她起身往芥子囊中着手收拾东西,行李并不多,主要是一些她最近晾晒分拣的药材,柳善善一一将其装回药箱。
除了药材行囊,还要清点盘缠。
当时在无患塔,“心魔们”曾留给她们三十万铢钱,那时沈北歌仍是通缉犯,钱一直由她保管,来燕泽后用了些许,柳善善将剩余尽数取出,另封在一个芥子囊中,留在房间内。
收拾好一切,柳善善思绪却有些不宁。
临行前,要再见一面沈北歌吗?
她用灵镜问询了仙盟副盟主静娴,沈北歌晚些时候已结束问询间检查。
现下照瑞山庄群龙无首,沈北歌战胜沈家少主沈无雍,又是燕泽大比理论上的擂者胜主,沈家主座下弟子,自然而然接手照瑞山庄,成为新任沈家家主。
只是最近事多,光是手续杂事,及案情处理,都要花上大半月不止的时间。
柳善善微微叹气,小姑娘那样忙,还是别打扰了。
她用并蒂花替自己解毒,已是万分恩情了,没理由再为了自己这个“失忆患者”,叨扰费神。
「那……那师父怎么办?」
小梦的声音微弱探了出来,犹豫不定又小心翼翼。
柳善善眸光微沉,师父作为黑户是个大麻烦,哪怕他侥幸进了方壶,亦有不少阻碍。
驱逐讹诈,受役流浪,步履维艰。
柳善善很清楚黑户会经历什么,要不然,她当年也不会花耗整整一年时间,才费尽办法走到鸿京仙盟,查询自身身份的同时办理档案。
能留在燕泽,于他而言,比随她一路坎坷跌宕好得多。
“我还是,去问问吧。”
师父的住所距她所住不远,清夜无尘,宿云尽散,一拢月色撩人,柳善善没行几步,来到他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
天地俱寂,没有声音。
人不在。
柳善善出了一会儿神,默了须臾,微叹一声。
既然不在,那便……不在吧。
她回身,走进夜色里。
沈北歌是在清晨从灵镜上收到的柳善善告别讯息,而后忙不迭的,匆匆推开了她曾暂住的屋门。
房间内空荡荡,干净整洁,纤尘不染,只有一封存了银钱的芥子囊规整留在桌上。
她走得那样干脆,毫无留恋。
沈北歌眼眶一红,蓦地想反身去追,可没跑两步,却止住了步伐。
追上了,又能说什么?
她其实很想再让她多留一会儿,陪着她,这念头止不住,总觉得是自己任性了似的。
柳善善很像她的姐姐。
她一直都没敢说。
她小时候就这样,仗着姐姐的包容与喜欢,喜欢赖在姐姐身边,不肯走。
沈北歌望着远处鱼肚翻白,层云寸寸褪去,无声地笑了笑。
落了一滴泪。
实话实说,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
恰逢晨光微熹,天际阳光逐渐抬头,燕泽船坞人来人往,摊贩吆喝叫卖声,人群交谈声,喧哗盈天。
踏云楼船已经抵至船坞,中等船型,三层楼高,甲板华丽精致,比起传统御剑胜在不需要自身灵力驱动,比起传送阵胜在价格实惠便宜,非常受一众道友欢迎。
“马上就开船,要去方壶不问都的,快上船了!”
柳善善背着药箱,登上了踏云楼船。
执船的掌舵人吆喝着,船上古老的法器拟着凡尘寺庙的层层钟声,一声一刹,就这样在轻岚出岫中如水纹般漾开。
楼船呜鸣离开码头,惊得一群雪白鸽子唿哨纷飞,划过天际。
修士们各自忙碌着,自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就在楼船离开船坞的那一瞬,有只矫健轻盈,透亮如雪的豹子,借着鸽群纭起掩饰身形,趁着楼船驶离航道的空隙,灵活又小心地,藏进了船舱内。
白雾一晃而过,它在无人处留驻,化作一白衣乌发,温润的青年模样。
不管怎么样,总比杀.人越货好
柳善善思考片刻,果断点头!
她爱杀猪!没有错!
谁能想,此话落后,四师兄看她的眸光里,又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许久后,她听得他道:“我父亲曾说过,人在大限将至前,会花更多心思在自己所挚爱的事物上——”
柳善善:“???”
大限将至?
开什么玩笑!
她能活到九十岁,禁止诅咒!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但是看四师兄反应如此,她不由也有些好奇。
七十年……对他们来说,真的很短吗?
柳善善不再多想,三两步蹦上前,问他:“四师兄,你怎么没有回去?”
他道:“想起来需要购置一些东西,便又下山来了。”
说着,不轻不重看她一眼:“并且,师父曾嘱咐过我要照顾好你,若留你一人在宗外,师父知道了是会生气的。”
柳善善: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只是,她用神识看了一眼自己的任务面板,满脸纠结。
她的任务还没做完呢。
“你……别去。”
柳善善的长袖被人扯了一下,她顿住,只见燕玉真一双黑亮的眼睛泛红,含着恳求。
“会,出事的。”
燕玉真内心濒临崩溃。
她知道吉凶祸福又能怎么样,她甚至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
求你,留在这里。
柳善善目光平静无波,微微弯腰,伸手拂开了燕玉真攥着她衣袖的手,轻声道。
“我只是去,解开杀阵而已。”
燕玉真望着柳善善远去的身影,泪如雨下。
她不死心地仰起头,看着坐在剑碑上担忧蹙眉的师父,目光变了变,问道。
“你不去帮她么?”
师父叹气:“我已经以梦通知仙盟的人来此了,其余的,我亦无能为力。”
天地大雨疏疏而落。
剑台杀阵复杂繁琐,柳善善凭借着勉强一小方阵纹粗略判断,应有一处主阵眼及十三处小阵眼,范围囊盖剑台剑冢及照瑞山庄十三心法堂。
要破解杀阵,得毁掉这些阵眼。
剑台上沈北歌正与沈家主厮杀打斗,可哪怕她手握本命双剑,仍旧落于下风。
沈家主不仅仅是一路指点传授她心法武学的师尊,更坐拥天女衣。
身负天女衣者,可预知方圆百里内息豪变化动静。
沈北歌的每将挥出的一招一式都在沈家主眼中无所遁形。
柳善善以传送符及轻功来到一处山庄练功心法堂时,撞见了同样来此的谢桓。
谢桓眸色一愣:“来解阵的?”
柳善善失笑道:“不然看着沈家把我们一干人等全部灭口吗?”
谢桓从怀中幻化出一张纸张,大致将杀阵的模样描绘出来,又道。
“那你我南北分头行动,这个杀阵我以前来照瑞山庄旁听求学时辨认过,小阵眼不难,以奇门遁术化之,我已联系其他世家长老及弟子替我们拖住将会阻碍我们的沈家人。”
“难的是找出主阵眼毁之。”
“主阵眼全凭阵人的心情与修为所立,在此阵中自有千变万化,小到路旁一寸枯草,大到鸿蒙天地,皆可为阵眼。”
柳善善思忖道:“照瑞山庄坐拥三山五峰,一处一处寻去,只怕来不及。”
倏然整个山庄再次剧烈震动起来,阵法金光晃荡,碎石不受控的四散逃逸,巨大的冲击下,天地嗡鸣。
仍在剑台玉阶最低处,崖边剑碑旁的燕玉真被这猛然而来的冲击震的双眼发黑,几乎站不住。
在这浩瀚磅薄的灵力中,她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不由得面色大变,声音颤抖。
“你……是不是也察觉到了这阵法的主阵眼所在?”
师父垂眸,没说话,算作默认了。
燕玉真深呼吸一口气,她认真望向师父,一字一句,眼神哀恸道。
“你发誓,我解开阵眼后,你要护她平安。”
师父偏过头,看着燕玉真,小小的天女燕黑衣黑发狼狈至极,她再不负往日美丽生机的模样,只有死寂哀伤。
燕玉真是真的很喜欢柳善善。
师父不得不承认,梦能承载的记忆实在是太短了。
经年过往,能保存下来的,也不过须臾。
他眸光微动,声音沉了沉:“她会一生平安顺遂的。”
燕玉真吃力地笑了。
她从沈家天际中悬浮的千万长剑中掠下一柄短而利的剑。
杀阵声势浩大,所有未负沈家腰牌的外来者纷纷站立不住,他们能感受到自身灵力一息一息被这吞天阵法尽数吸去,首先修为,紧接着,便是剥夺生命力。
照理来说,启动这样足以掠夺众人性命的杀人,启阵人必然也会付出及惨烈代价,神魂性命,只怕不负存在。
可如今沈家主不仅恍若无事,还以死死压迫住了剑台之上身负并蒂花的沈北歌。
沈家主并非以自身气血祭阵。
柳善善在一座山峰间解开第四道小阵眼时,如此想道。
随着小阵眼的破解,杀人吸收人命的速度亦缓了下来。
主阵眼,应是蕴含了充沛的天地灵气,源源不断,才得以支撑阵法稳定运行。
那照瑞山庄是有什么东西自天地而生,生而有灵的吗?
有,燕玉真。
困于燕泽几百年的天女燕。
柳善善面色一变。
天边忽然传来一抹湛蓝绚丽的光芒,隐隐一闪而过。
不知为何,柳善善心中汹涌而来一股巨大哀戚,压不住挥不去,平白无故。
柳善善愣住,她因何悲伤?
一道尖锐痛楚扎进脑海。
好疼……
太阳穴钻心般剜痛,这一次她能辨别清楚了,这道疼痛来自识海深处。
比上一次疼痛更深更狠,仿佛要刮烂她性命似的,砸烂一切理智。
柳善善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站立不住,倒在雨中。
是梦回毒吗?
她想调转内力修为封住周身穴道,但身体失去控制,一分一毫气力皆无,连眼神也失了清明。
我……是谁?
有道不知名的声音自识海深处响起。
柳善善彻底失去意识。
照瑞山庄繁琐金光再度震动。
这一次的震动比前几次都来的剧烈,千轰万响,众除沈家外的仙门百家弟子已然倒地,痛苦哀嚎着打滚,有些尚能行走的,跌跌撞撞地想逃出沈家山门。
绵密小雨突然凛冽,血气弥漫,黑云压抑,冷冷袭来,燕玉真一身黑羽被淋了个彻底,背着身站在崖边,右手提剑,其实她完全不会用剑,翻来覆去比划半天才摸清用法,将它架在自己颈边。
祥瑞天生便无伤人之力。
她被人类困住,成为沈家护山杀阵的阵眼,如同被困于金樊,早已没了自由。
幸好,她还能伤害自己。
她的性命与天女衣相连,她死了,天女衣破损,杀阵失效。
真好,她尚能伤害自己。
燕玉真浅浅一笑,她果然是只笨鸟,被困了那么久,怎么从没想到这个办法?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多么希望,你还能再记起我呀。
她咬咬牙,一背身,剑刃泛出一道寒光,黑发衣袂随风猎猎作响,血迹四溅,杂着雨水,顺着剑身一滴一滴淌下来。
一命归泉。
遮罩照瑞山庄的杀阵顷刻之间归于平静,仙门百家皆被这忽如其来的死寂吓住。
沈北歌此刻正半跪在剑台上,雨血淋漓,潮湿刺骨,睁不开双眼,她身上多处经脉受损,早已是强撑着气力与沈家主周旋。
就在沈家主一道无可抵挡的要命杀招再袭来之时,杀气勘堪顿住。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望向剑台之上,沈家主原先身上一直熠熠生辉的天女衣正一分一分黯淡失光,再不负灵力瑞象。
方才嚣张的,强烈的杀阵遽然再无铛然之音,倏然间万千道湛蓝彩光消散于天,如锦缎仙衣破碎。
庇佑燕泽千百年的天女燕……消失了?
沈家主面色如遭雷亟。
在他所未曾察觉的时光里,他这个最小的徒弟早已不知不觉间进步陡然,甚至能与他一较高下。
方才他与沈北歌的交手,与其说是师徒相杀,倒不如说,是并蒂花与天女衣之间两大天材地宝的对撞。
而如今,他贪占了几百年的,天女衣。
正弃他而去。
沈北歌并未任何留手,起身,退步,起剑,漫天花印连成海,一道凝着十成十剑意的招式劈下来,沈家主推后一步,弃了天女衣,横剑勉力一挡。
剑台中灵力对撞,炸开一阵滔天巨响,硝烟滚滚,余威波动,撞得山峰林海尽数晃荡了一番,鸟雀妖兽纷纷窜逃飞出。
沈北歌被这气流掀的接连后退,双剑插地稳住身形,抬头怒目。
沈家主亦是数连退后,他咽下涌上喉间腥甜的血,冷笑道。
“即便没有天女衣,我终究是你师父。”
他抬手一招,只见沈家十三堂堂主纷纷跃至剑台布阵,数千弟子现身悬崖峭壁,将身在照瑞山庄的其他仙门层层逼近于剑台中央。
这次燕泽大比,真正进入照瑞山庄的仙门弟子终是少数,绝大部分人都在城中,不知山门危机。
“沈家主!你休得太过分!”裴家一位长老斥道。
沈家主斜睨了一眼那人,并未解释,仍是有条不紊指挥沈家千人长老弟子重新以人布阵,没了护庄杀阵,他又不是没了办法,天女衣已失,沈家势力将大不如前。
眼下燕泽大比将其他仙门势力尽数圈困,若再不借此机会收拾处理。
哈,只怕转头出了这山门,第二天,这些世家就会打着“讨伐”的旗号将照瑞山庄一切资源生吞活剥。
他见过这些人的眼神,那种贪婪的,渴望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他们盯着沈家,就如同盯着一条垂死挣扎鱼。
沈家彻底将众人重重围困,杀招至,修为低者只得无助哀嚎。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
倾河落雨骤然止住,天边阴沉死寂中忽然破开一丝光,恍若破晓。
所有人都被这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
只见烟海沈蓬,彩霞飘飘如烟,遥见仙人踏云兮,青衫幕篱,步步凌波生花,犹如骀荡柔和的一叶清风。
压迫众人的铺天杀意被这青衫女子遥遥抬手,轻拂而去,云淡风轻,无踪无影。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不可置信。
这漫天霞光破云而来,太过灼目,自燕泽至辛夷坞,甚至整个瀛洲,都能遥遥瞥见这抹紫气祥云。
近乎上仙程度的术法灵力,清风,花叶,生机蓬勃席卷而来。
有个沉寂了良久的名字在众人心头呼之欲出。
——苍灵东君。
白纱幕篱下的青衫女子眼帘微抬,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望着芸芸如蝼蚁的众人,朱唇轻启。
“聒噪。”
哦。
眼睛真尖。
她于是乖乖放下手,不再乱看。
也不知道以四师兄的审美,会送她什么小玩意。
想起上次他送的那只粉嘟嘟,扎满粉色麻花辫的灵兽,她不由心想,该不会是一堆粉嘟嘟的头饰、耳饰吧?
脑袋不由摇了摇。
她坚定地想,必然不会的!
眼看着就要穿过走后一段人群,走出小镇,却在这时,柳善善忽然听到,从身后传来了一道尖叫声。
紧接着,是镇民们受到惊吓后,发出的喧闹、嘈杂声响。
无数人群推攘着,如同受惊的鸟兽,慌慌张张往四周散去。
她下意识转身望过去,却似乎已经太迟了,只看到一团乌黑的魔气从前方的街道旋转着,如同龙卷风一般迅速消失不见。
而留在原地的,是一大滩浓如墨般的鲜血。
以及一具被啃食得后背鲜血淋淋、血肉模糊、已经无了生息的,趴在地上的……尸体。
惊诧念头升起的同一时间,柳善善竟在这昏暗的光线下,迅速认出了这具尸体的身份。
是拜托她帮忙扔垃圾的,笑起来显得无奈又慈祥的刘老爷爷。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这是柳善善活这么大以来,亲眼目睹的,最血腥的画面了。
空气中飘荡着猩腻的血气味,同时却又混杂着晚间从周围人家飘出来的晚饭香气,和镇集周围卖的各色小吃味道。
不久前还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的小道,这会儿已经空无一人。
尸体趴在地上,他身上穿的衣服都被啃咬得破了个大洞,伤口周围的一圈黑乎乎的,像是焦了。
同时,这也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真正,清楚地意识到……魔物究竟是什么。
是会带来死亡的一种东西。
是会在瞬息之间,夺走一条鲜活生命的东西。
柳善善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关键时候,反应有多么的迟钝。
等她回过神来,想要再去追寻那团黑乎乎魔气的行踪时,早已不知它究竟去了何方。
师父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柳善善身前,谢小公子持剑的手顿了顿,拿不准对方虚实,目光闪过一丝犹疑。
客栈掌柜见状惊恐尖叫:“燕泽大比明日便是初选开幕!两位道友若想切磋总能在擂台上遇见!饶了我这薄利小店吧!”
他急急从柜台后出来,先是对着柳善善三人一拜,再向谢小公子深深行礼,诚恳道。
“谢小公子息怒,糖芋苗售罄是因从流洲进的桂花正巧用完,眼下跑堂的丫头已去城门处取货,待稍后桂花取来,我再命厨子做一份向公子赔罪。”
谢小公子面色这才稍好些,略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将剑抛回给随从,坦然随意道。
“那行吧。”
在美食面前,谢小公子自认没有任何架子和原则,于是他当即把方才冒犯抛诸脑后,反而抱拳作揖,自报家门。
“名辩道,缙山谢桓。”
柳善善眼中拂过一丝讶色。
近几百年来四海十洲难得太平,百家兴起大道千般,人人皆可求道,故修士自报家门时,若诚心结交,常会先提道途,再接师门来处。
譬如沈北歌因过往经历,她的道心便由“生存”而起,正经自我介绍起来,便是“寻生道,燕泽沈北歌”。
名辩道善诡论,简而言之如若吵架碰上修此道途的修士及其难赢,柳善善思忖方才一言不合便想动手的谢小公子,深感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北歌微微踮起脚尖,贴过来附耳悄声道:“谢桓这个名字我听过,是缙山谢氏二当家的弟子,上届燕泽大比的单人擂台探花。”
谢桓诚恳,他身后跟着的一群随从也齐刷刷行礼,于是柳善善放弃计较,回礼言话,在听到“辛夷”二字时,谢桓面色变了变。
“我还以为裴家这次都是从涿鹿赶来的呢。”
涿鹿才是裴家主力派系盘踞地,辛夷坞不过是培养活人蛊的器皿,柳善善正欲开口探听消息,只见客栈堂帘一动,从外轻盈跳跑进来一个矮小人影。
乌发黑衣,赤足,抱着一罐半人高的干桂花罐,柳善善眸光微变,这正是此前城门处那位说话奇怪的小丫头。
谢桓到底颇负名声,陆陆续续引得诸多修士围拢上来一睹风姿,众人亦自然注意到眼下遽然出现的黑衣小女孩儿。
“她怎么在这儿?完了祥瑞应免,我今天注定倒霉。”
“掌柜的!她该不会是你这儿的跑堂伙计吧?那我退房!”
“对!沈家怎么还没派人处理了她?”
黑衣小女孩儿瑟缩一下,本能后退几步,声音尖锐反驳道。
“跑堂姑娘被城门的坠下梁木波及,受伤昏迷,人去了医馆,所以我来替她送此物呀。”
掌柜眉头紧锁,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随后深深叹气,无奈道。
“你带着这桂花罐赶紧走吧,我不要了,也别影响我生意。”
谢桓大惊失色:“我的糖芋苗啊!”
师父蹙眉,神色十分不解道:“为何驱逐她?”
天知道,柳善善腹诽,她亦好奇,为何一路走来,燕泽城中人对这小丫头皆是一副惟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此话被一旁的谢桓听了去,他微微侧身,折扇一挥遮面低声解释道。
“听闻这女孩名号玉真娘子,生而不详,言出必召灾殃,又定居燕泽几百年,让燕泽城人叫苦不迭,退避三舍。”
他目光转了转,又补了一句:“城门处梁木坍塌,恐怕在燕泽人眼里,便是她招致的祸事。”
这话让沈北歌倏然想起,她在照瑞山庄时确有听同门提及一二,说燕泽有位扫把星下凡,她以前一心问道,从未留心过,他人言语中所描述的,是眼前这个女孩。
柳善善眸光微动,却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两三步走至玉真娘子身前,半蹲下来,不紧不慢开口关切道。
“你受伤了吗?”
此话一出,却是满堂寂静,周围人纷纷凉气倒吸,更有甚者生怕晦气沾身,不再停伫,反身上楼回房。
玉真娘子仰起头,双眸含着深潭似的水光,漆黑如星,圆而透亮,她目光颤了好一会儿,又轻轻掠过站在柳善善身后的师父,才喃喃嘀咕道。
“你和你的同伴……会逢凶。”
是一句不吉利的话。
声音很小,除了柳善善,没有人听见。
凑得近了,柳善善才瞧见小女孩儿胳膊上连片淤青,瘀血慢慢化开,青一块紫一块,像推搡挨打时留下的,新的旧的叠着,经久不散。
她目光一沉。
见柳善善良久不语,玉真娘子目光怯了怯,似乎是怕自己惹恼眼前人,又怕挨打,后退好几步转身就跑,跳过门槛,一眨眼,就逃出了客栈堂门。
柳善善叹气。
最后,柳善善他们到底没在这间客栈住下。
客栈掌柜委婉表示因他们接触了玉真娘子,其他客人投诉,不愿他们住在此处,沈北歌正想反驳这是哪门子的迷信,就见谢桓收了折扇,朗笑。
“谢家这次来燕泽,皆住于沈家照瑞山庄附近的一处廊院洞天,碰巧多出几间空房,免宿费,若不嫌弃,可借住于此,就当是方才我诸多冒犯的赔礼。”
他话说的周到,柳善善心中估算了一番燕泽大比这期间若自住需消耗的房费,最终点头应下。
燕泽大比初选开幕,从寅时起宫乐钟鼓声便没停过,声声振木,每座商肆楼阁皆悬彩帛仙绸,城中用来柳祀的几处高台被改造成擂台,几个擂台同时开赛,术法刀剑声响遏行云。
谢家的廊院洞天设有水帘幕,将擂台上的情况映照得一览无余,沈家主端坐于最高金楼上,庄重肃穆一言不发,仿佛高高在上一呼百应。
沈北歌报名很晚,轮到她上场时,日光偏西。
她拎着临时买的双剑上了擂台,掂了掂,适应了一下手感,没办法,她本命双剑早在被剜骨那天遗失在照瑞山庄。
一声鼓鸣,切磋开始,沈北歌摆出剑诀起手式,袭向对手。
柳善善通过水帘幕认真观察沈北歌,此前一路走来,需要动手的时候不多,沈北歌顶着裴家弟子的身份,又怕旁人瞧出端倪,没敢使用沈家武学心法。
小姑娘打得轻松,武学基础非常优秀,力量稍欠,但胜在灵巧出奇,一招一式都敢赌敢搏,柳善善目光微沉,她知道,这是是活人蛊计划长期磨砺地条件反射。
那道桃粉的影子剪水明眸,笑靥嫣然,仿佛一朵生机勃勃,肆意昂扬盛开的花儿。
柳善善漾出一抹不自觉的笑容,手边灵境忽闪忽闪,她打开一看,修真云端亦是如热油遇水似的喧哗沸腾。
【预测今年魁首必在沈无雍与谢桓二人中。】
【去年榜眼是谁?我记得是不是裴家的一位弟子?怎么没人猜他?】
【噢,那位没过多久就重伤不治而亡,燕泽大比一向放得开,生死勿论后果自负。】
【所以沈家还没抓到他们那出逃的小魔头吗哈哈哈哈哈,难怪今年要拿天女衣镇场,这名望地位一落千丈谁能接受。】
……
柳善善淡定阖上讨论如火如荼的灵镜,又瞥见正靠树席地而坐的师父,叶间洒下一地阳光碎金,在他身上映出明暗交错的影子。
他低头,正专心致志地,拿着一枚针戳刺着一个……毛球?
她生出几分好奇,凑了过去。
察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师父抬眸,回应她的目光,余光却恰好瞥见了柳善善身后水帘里的一幕画面。
水帘幕中正映着沈家主端方高大的坐影,而在沈家主身后,良久立着一个高瘦的黑袍黑发男子,那人抬起眸,金瞳一晃而过,扯出一丝笑意。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师父恍然觉得,那个人好像透过了水帘,阴沉地看着他。
那人是谁?
柳善善轻柔和缓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拉回师父略微出神的思绪。
“你在扎什么?”她问道。
师父手中的毛球是干净的白色,却不成模样,又小又扁,轻轻一捏,就会松散。
他紧张了几分,指尖不自觉微微用了力,于是那一缕毛球,当真慵懒自由地摊散开,彻底没了形状。
……
师父眨眨眼,茫然地看着手心里自己前功尽弃的努力。
柳善善却看懂了,这不就是毛毡?
她想了想,主动接过师父手中的白毛与银针。
“我来试试。”
她学着方才他的模样,将这几簇毛揉搓成形,另一手捏住银针末端,仔细认真地将毛戳成一个球形。
不是寻常普通羊毛,柳善善判断不出这白毛品种,只觉得手感还挺顺滑柔软。
与师父笨手笨脚截然不同,柳善善对此意外得心应手,她心中惊讶原来自己还有这番天赋呢,于是借着戳毛毡的机会,又道。
“燕泽城中有好几家衣料商铺,你可以去购置几枚戳针,那种针上有倒刺口,使用起来更为轻便,也更容易让毛定型。”
师父眸光亮了几分,笑道:“好,等我做好。”
聊到城中商铺所在位置,柳善善倒想起师父黑户当惯了,鲜少于城闲逛,被人驱逐更是常事,不禁问道。
“你不善武,从前又以何防身呢?”
柳善善知道,师父轻功很好,在她之上,亦是气息澄寂,三际圆通,不像毫无修为之人,更遑论他及善窥梦之术,这更不是说学便能学的。
可他从不说自己的来处,也不说有关自己的过往。
一道天光落在他脸侧,师父视线在柳善善身上,停顿良久,才敛眸回答:“我没有习武天赋,伤不了人,后来受伤多了,便学会了躲与逃。”
柳善善目光怔了怔,蓦地想起初见时,在他腕上,也留着斑驳淤青的痕迹。
于是她陪同他,赶在日落前,去往商铺购置毡针,那织商得知他是毡毛所需,倒是大方拿出一整套一应齐全的针刷剪具,并以低价租借于他。
师父欣然收下,于这几日神神秘秘忙碌起来,有时门一阖,连柳善善都不知其动静。
察觉到不对劲,却是在十日后了。
师父失踪。
连归梦药堂,也没再出现他的身影。
辛夷坞,偏僻陋巷中。
两个人绑着一位狼狈的白衣男子,将他关进一间空旷冰冷的地下铁牢,空气里飘着尘与霉,四四方方没有任何通风口,看守得了命令,不许他入睡。
师父试着挣脱绳索,却动弹不得。
他是在独自去归还织商的毡具的途中,被人以缚妖锁束之。
“噔,噔,噔——”
脚步声由远及近,惊破寂静,师父凝神静听着,两个人,一高一矮,其中一个脚步声很轻软,像赤足踩在地面上。
在满间黑暗中,一位黑袍黑发高瘦男子与一位乌发黑衣小丫头一同沿着深邃走廊而来,
在那高瘦男子俊冷硬朗的面庞上,师父见到了一双金色眼瞳。
可好在她有师父。
使用师父指导的方式,轻轻松松,柳善善就砍秃了周围的一片林子。
她很细心地将之劈成短短、小小的,烧起来很方便的柴禾。
直到将最低级的储物戒指,装了大半的空间,她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储物戒往山下赶。
只是,没走两步,就撞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四师兄。
他似乎刚赶过来,此刻,正沉默盯着她的身后。
柳善善下意识回头一看。
看到了她身后被砍得只剩树桩的大片贫瘠、凄凉的土地,不由也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她听到四师兄忽然出声道:“晨起练剑是好事,只是……”
“切莫走火入魔。”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柳善善:“……”
她默默收回视线,表情沉重地看向四师兄。
只是砍个树而已,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她要走火入魔啊!
但心里想归想,口上也没有去解释什么——“师兄,人家一大早起来是在这砍柴并没有练剑啦”这种话听上去更诡异了呢!
于是她只能乖乖哦了声,低头道:“谢谢师兄提醒,我会注意的。”
说着,也不等他开口,便同他挥手告别,快速溜下山。
经了昨天的事后,她这会儿一闲下来就觉得浑身刺挠得很。
满脑子只想着:升级升级快升级!
再一偏头,柳善善注意到,大堂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两道虚虚的影子。
那两道影子,一道微黑,一道微白。
看过一些鬼怪杂谈,她瞬间便明白了这俩身影的身份。
莫非就是人们常说的,黑白无常?
只是,好像和她过去脑补的形象不太一样。
柳善善的意识仿佛悬在水中,沉沉浮浮。
她能感受到不属于自己情绪在这具身体里翻涌,濒临死亡的恐惧滔天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得消弭这无能为力的绝望。
现实里,沈北歌受刑、入魔、出逃,有什么是她所遗憾的吗?
有啊,她把那朵并蒂花,给弄丢了。
日隐云湿,连阴大雨疏疏而落,血水顺着淌下来,寒凉刮骨,冰锥般刺得伤处一痛。
柳善善咬牙,悬着最后的清醒,抬手封了穴道,止住血。
她随手拾起脚边不知何人的长剑,而后一剑划破掌心,强行以血短暂控制剑意,袭向沈家主,劈刺点撩扫接近烂熟,身体本能快于思考。
凌厉的剑意宛如清风。
四周风声倏忽四起,猎猎作响,像水一样汇聚,山川降灵。
几道剑意打过去,裹挟着浑浊魔气发出灼烧般的噼啪爆裂声,黑色雾气如潮汐般绕上沈家主。
沈家主被瞬息间桎梏于囹圄剑阵中。
也是在这一年行医遇上二三麻烦事时,她竟意外发现,自己剑术不错。
“铮——”
一道寒意闪过,锋利刀刃瞬间反刺进沈家主颈边须臾寸处,沈家主瞳孔扩张,奄奄一息,神情濒临崩溃。
柳善善半蹲下来,冷声道:“花。”
沈家主战战巍巍伸出手,交出了他所夺走的那朵并蒂长生花。
拿回并蒂花的那一刹,不可一世的黑雾心魔开始消散退却,黯淡颓然,再无嚣张之意。
柳善善看着手中花朵,眸光怔愣,心中掀起波澜。
这朵花……在哪里见过?
蓦地,她想起,初进药堂时,她曾无意间在药柜上,见过另一根印着绿色纹路花枝,那所生的花苞,模样与现下梦里这朵,几乎一般无二。
归梦药堂里,目前正存着另一朵与此双生的,永乐花,
可是……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善善。”
似乎听见了一叹呢喃轻唤,声音很轻很远,像错觉。
柳善善循声回头,只见雨幕停驻于空,周遭景色宛如静止。
漫天黑雾中,一道白色光芒如天光破霾,化为影影绰绰的修长人影。
有位乌发白衣的青年从天地间而来,神清骨秀,步履轻缓,不疾不徐,明灭不定光影间,如玉山上行,宛若天人。
师父在她身前站立停驻,长睫微颤,眉心轻蹙。
哪怕只是梦里,看见她身上的伤,在他心头,也仿佛狠狠剜了一记似的。
“梦境已结束,我带你离开。”
周遭白雾愈发浓厚,柳善善只觉身上一轻,刺骨暴雨与侵染魔气转瞬散去。
云开雾散,她回到此间归梦。
药堂一切与方才无异,沈北歌倚靠在椅上,仍旧安静沉睡着。
连药柜上摆着的诸多药材,都原封不动。
柳善善几步上前,在药柜上,寻出了那根生着沉眠花苞,散出微弱的幽香的花枝。
这是另一朵并蒂花,永乐。
花苞微微颤动,柳清了定了神,压住满心疑窦,走到沈北歌身边,微微弯腰,如把脉那样,拂平沈北歌疼得蜷起的手,将永乐花,放进她掌心。
傻姑娘。
柳善善阖眸,一想方才钻心苦楚都是沈北歌曾经过往,她心中无声一叹。
好好活着,没人值得你赔上一生,丢失的并蒂花,还得靠自己,才能夺回来。
沈北歌阖着的双眸淌下一滴泪。
而那片如乌云般虚弱的噩梦,也仿佛哭起来了似的,微微颤动,身上黝黑逐渐消退,如墨晕开在水里,直至浅得,再也看不见。
沈北歌睫毛颤了颤,努力睁开眼,只觉一直萦绕在自己心间的躁动如火熄灭。
紧接着,她轻嗅到一缕极淡清苦的药草香。
而在自己掌心,一枝永乐沉眠。
“这,这是……”
声音嘶哑,语无伦次。
这正是沈家苦苦追寻的另外一朵,本应在姐姐手中的并蒂花。
“我……我姐姐呢?”
她惊愕地睁大了双眼,连疼,都顾不上了。
恐惧绝望全部被一丝希冀覆盖,拽回所有清醒,她泪眼潸然,生怕一个眨眼,眼前的青衫女子就会消失不见。
柳善善也没法解释这花从何而来,想了想,信口讲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你姐姐,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长生医百毒,永乐塑道骨。
虽不知为何并蒂永乐花会在药堂,但能重新治疗沈北歌身伤心伤之物,眼下也只有这个了。
永乐花在被放在沈北歌掌心的一刹,就亮起明亮浅粉光芒,刚开始只是微弱的一小缕,而后轻轻颤动,花苞绽放,盛大汹涌一股脑儿扑向沈北歌,争先恐后涌入她身体。
永乐花不容置疑地,替代她曾失去的道骨。
只见沈北歌额间,那团漆黑魔气濒死挣扎了几番,而后化为一息尘埃,彻底消弭于虚无。
紧接着,沈北歌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消散。
是她即将从梦中苏醒。
“不,等等……”沈北歌声音着急,似乎有话未说完。
话音未落,她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此间归梦里。
梦醒了。
「检测到诊疗已完成,堂主你稍等!我去解锁三十七号玉简!」
沈北歌离开后,柳善善并未着急离开,而是站在药柜前收拾药材器具。
窗棂外清风拂过,落英翩然,缱绻留在她的幕篱白纱间,化开了她一身的淡漠疏离。
柳善善抬眸,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师父愣了愣,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同他说话。
她还记得他手上的伤。
于是他依言走过去,抬手撩开袖子,淤青深浅不一,斑驳骇人,看起来,是像挨了打后,留下的痕迹。
柳善善寻出化淤止疼的伤药,没打算多问,这伤因何而来。
用水化开药,棉布一圈一绕,敷紧伤口。
师父目光缄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挪开,掠向她云纱间的落花,好半晌,才回眸,却见柳善善已经处理好了伤口,看向他,问道。
“我也得醒过来了,对么?”
师父微微歪了歪头,认真道:“你也可以选择再睡一会儿。”
柳善善抿唇,一笑柔和:“还是醒来吧,我还想知道自己坠崖后怎样了呢。”
她阖眸,眼前一切人影诸相,皆如镜花水月褪去。
这一次,她从梦中彻底醒来。
再睁开眼,柳善善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里,身上盖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外袍,一丛小小篝火燃着,驱散寒气,映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洞外水雾如悬,笼罩天地山河。
周围有禁移大阵法术影响,应当仍在在仙盟地界。
默了一会儿,她坐起身,缓了缓从梦中脱离后轻微的眩晕。
柳善善抬起眸,发现温润的白衣青年正安安静静坐在她身侧。
而在跳跃火光的另一侧,沈北歌耷拉着脑袋抱膝坐着,神色恹恹,见她醒了,小姑娘眸光一亮,随后又存了歉意。
原本萦绕在她额间的魔气,消失殆尽。
沈北歌踯躅道:“你好……我叫沈北歌,你别怕,我不是魔修,没有丧失神志六亲不认!”
她好像落入一场大梦,但是梦了什么,却模糊了,只记得,有位神仙似的女子,和她说。
梦醒了,病就好了。
沈北歌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仅魔气全无,原本寸断的经脉道骨也尽数恢复,不由得心中一喜。
她想起此前自己从崖上跃下,急忙解释道:“我当时没想和仙盟交手会害你坠崖,跳下去本来是想救你的!”
话音顿了顿。
其实,是因为你坠下山崖的影子,让我误以为,看见了姐姐。
这话,沈北歌没敢说。
柳善善目光悠长沉静,和沈北歌对视了一会儿。
她察觉到,沈北歌似乎记不清梦中事,也是,梦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回忆。
篝火燃着,身上逐渐温暖起来,掌心忽然一握冰凉,她低眸一看,是师父将一枚长条玉简放进了她手中。
柳善善回望师父的眼睛,那一目和煦从容,没有旁的情绪。
只见小小的一枚玉简最上方写着数字编号,下面是几个工整端庄的字,黑色墨迹隐隐褪色,泛着古旧的灰。
就这短短几个字,却让柳善善惊了一瞬。
因为,这像极了她的字迹。
「37. 我住在瀛洲。」
熟悉,又陌生。
这感觉转瞬即逝,留不住,柳善善心中却生出无限冰凉,她蹙眉,试图回忆,这是她亲笔所书吗?又是何时何地写下的?
记忆仍旧一片空白。
她到底,是谁?
身体在不自觉地发抖,师父替她拢上一件外袍。
暖意驱散了不安,柳善善镇定下来,没关系,她现在有了一条新的,可以追寻的线索。
前往瀛洲。
柳善善眸光淡然,声音有些喑哑:“沈姑娘打算往哪儿走?”
沈北歌目光定了定,低声喃喃:“我可能……是回家吧。”
她刚想说,自己不是魔了,仙盟能不能放她自由,但转念一想,不能光明正大回去,会被抓回沈家照瑞山庄的。
得抢回另一朵并蒂花,然后找到姐姐。
滂沱雨势终于式微,夕光豁开乌云,洒进一片碎金。
柳善善轻笑,目光温柔,极好看,像沉潭墨色,她缓缓道:“沈姑娘,瀛洲燕泽,不如我们同去?”
默了默,她阖眸,仍旧试图让自己回忆起更多事情。
终是徒劳。
“我也想……找到家。”
她看向师父。
师父同她解释:“是来等他去投胎的阴间使者。”
投胎。
也对哦,连仙都能修,投胎转世自然也是合情合理。
师父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刘姓老伯,他平生多行好事,常与人为善,积攒了不少功德,下一辈子,当是会投生在一生衣食无忧的富庶人家。”
柳善善怔怔看着前方。
化为魂魄的刘老爷爷,此刻正坐在他的棺材上,沉默看着前方头蒙白布,跪拜哭泣的子孙,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似乎是,过去俗世间的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再与他无关。
片刻后,师父又道:“人生易老且易逝,我知你心中介怀,不知该如何劝慰你,但也想同你说,不要太难过。”
第 46 章 第四十六
第四十五章
难过?
周围似乎安静了许久。
跟着师父从兰水镇走出的时候,柳善善的大脑仍旧是迟钝的。
那日发生的事,开始在她脑海中盘旋。
一个慈祥和蔼的老者,在同她对话过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惨死在她面前。
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这几日的情绪主要是焦虑。
外界那么可怕,死亡那么容易,她自己又那么弱小,产生焦虑似乎也在所难免。
可在听到师父说出那句话后,她方才迟钝意识到,除焦虑外,自己好像,还是有一些难过的——
为生命的脆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站在这儿,不光老者的魂魄看不到他们,那俩位阴间使者也看不到他们。
师父在说完那句话后,又放着她沉默了会儿,才带她离开这儿。
天际的闷雷火云焰起三天三夜。
腾空上下,火光丈余,雷轰电射,直至第四天,有一金黄色,形貌似马,约有一二丈妖兽影子显了一下,随即,便听得“哎呦”一声,一位紫衣公子踉跄一下,从翩然云端摔了下来。
柳善善从熬药的屋中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谢桓坐在地上,呲牙咧嘴捂着头。
她给生桑道人又开了副养神定心的药方,药材不贵,这几日婶娘日日煮了药让生桑道人服下,生桑道人倒真的恢复了些许精神,多得几个时辰的清醒。
“你输了?”柳善善抬头望了眼天际,刺目的光让人眯了一下眼睛,层云还再滚,应当是斗争厮杀仍未结束。
“疯子,都是疯子!”谢桓爬起身来,拍了拍因烧焦而狼狈的一身锦衣,气愤道,“我上去时,那个叫常夜的道友已经和犼兽厮杀了起来,三清在上,我第一次见除妖除的这般凶狠的。”
“那常夜道友打得有几分吃力,哦还不要命,我就寻思着上前帮他一把,两个人合作总比一个人孤军奋战来的轻松不是?”
谢桓拍了身上焦灰,又从衣中掏出一方手帕去擦脸,一擦,抹下厚厚一层黑灰。
“谁知那常道友二话不说,连着我一块儿揍!他跟我有仇吗就揍我!你看到我身上这般狼狈了对吧,谢谢有一大半都是常道友劈的呢。”
他擦脸擦了半天,帕子都脏了,脸上还是蒙着一层不干不净的薄灰,只得悻悻作罢。
“然后,不知是谁的法术,威力强了点,波及到我,一个没留神,就摔了下来,等我收拾一下再上去打个不死不休。”
谢桓收起手帕,气势汹汹,作势再以轻功腾云离去之时,一句轻飘飘的疑惑却打断了他的动作。
“你是谢家人,为何不知如何降犼?”
说话的是师父。
他正倚坐在一木树桠间,慵懒随意,如果这棵树没有因缺水而枯死,本应有重重繁茂的树荫遮蔽天光,他半躺在树上也应更加闲适自在。
谢桓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懂得降犼?”
师父从树梢轻跃下,无辜地眨眨眼,说道。
“谢家尤善驭兽,曾在九百多年前,率门下弟子驱使犼兽,平息了九重渊的骊龙暴动一案。”
他微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神情显得非常温和无辜。
“所以我以为谢家人人皆会驭兽。”
柳善善惊讶,抬手幻化出灵镜翻阅查询,一瞧,还真是,好奇道:“咦还有这种事呢。”
驾驭犼兽平息骊龙暴动,可谓谢家卓越辉煌成就中相当精彩的一笔,声名远扬,也让四海十洲修士降妖除魔另辟一道蹊径。
谢桓终于明悟师父的意思,解释道:“确实如此,你不提我都忘了,但我对驭兽不感兴趣,没学,还是喜欢冷兵器。”
天际的金蛇火光仍久久不散,一下一下声声震响,柳善善蹙眉望了一会儿,从芥子囊中取出两张符箓,说道。
“这是我自己画的两张水符,效果还不错,那犼兽属火,此符说不定能襄助你一二。”
谢桓朗笑,礼貌接过了符箓,恭敬施礼客气道:“多谢多谢,那我这就再去了,此番任务历练邀请柳姑娘一道前来,实在是受益匪浅。”
只见谢桓敛了笑意,眉目从容,俊俏潇洒的气度倒不像是去斩妖,倒像一位风流贵气的小公子,翩然出行,游街赏景。
当然,忽略他脸上身上一身的黑灰的话,就更像了。
小公子轻功腾云而去,随后,天际遥遥劈下一道闪电。
“天杀的常道友你别再劈我了——”
……
第五日,连日枯水的青道镇,落了雨。
细雨。
淅沥弥天,倾坎洒野。
陆陆续续有镇民从房间内走出,先是茫然,直到绵密甘霖纷漠而落,落得个衣衫潮湿,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人群才喜悦起来,须臾,长街喧腾。
一只犼兽当空堕下,落在生桑道人家的小院中。
金黄毛发,毛中长着鳞片,似马似鹿的模样,胸口被一柄长剑狠狠贯穿,鲜血淋漓,已是没了生息。
“原来是只幼犼。”柳善善半蹲下查看了一番,笃定道,“若是成年犼,只怕你们不死也要重伤半残。”
“这么凶残的吗?”谢桓气喘吁吁,神色震惊。
“一犼可斗三龙二蛟,不是闹着玩的。”
柳善善认真回答,站起身,身后的师父撑着一柄附了避水诀的油纸伞,将两个人稳稳当当罩住,没挨到一丝雨幕。
“那现在怎么办?”谢桓用手来回比划了犼兽的大小,这居然只是只幼兽!
柳善善想了想:“先带走吧,取出内丹,然后再和常夜道友讨论怎么处理。”
“好嘞。”谢桓挺高兴,扛起犼兽兴致勃勃地往后院空旷处而去。
今日生桑道人的药还没熬,柳善善仰头望了眼银雨潇潇,转身拾阶正欲离去。
“姑娘。”
一道急切,陌生的声音,牵住了她的脚步。
柳善善回眸。
玄衣劲装,乌发高高竖起,金色的发带在风雨里飘摇,同样一身狼狈的常夜从雨幕中走来,轻声唤住了她。
“姑娘。”
那声音又唤了她第二遍。
只见常夜急匆匆两三步走来,临近了,却又缓住了步子,迫切道。
“方才在与犼兽交缠之时,那谢桓用了两张召水符,我问他,他说,是出自姑娘手笔。”
柳善善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询问的缘由:“是,有什么事吗?”
“姑娘姓柳?”常夜追问,不确定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冒昧询问,姑娘家住何方?师从何人?”
仿佛调查户帖信息似的,柳善善有些恼意,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能答得上来,于是语调也冷了几分。
“柳善善,散修,走访游医不足挂齿。”
“柳姑娘不修剑吗?”他执着问道。
柳善善瞥了他一眼,是真的有些不悦了:“略通一二,但并无兴趣,常道友若只是来探寻我私隐,那就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踏上台阶,走进回廊,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等等!”常夜一着急,失态般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在雨里站得久了,腿不自觉发麻,衣衫,发丝,都淋了个彻底。
柳善善稳住耐心,停下来,不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等着他。
“……抱歉。”
常夜对自己一身湿漉恍若未觉,只能道歉,想说旁的,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他怕心中藏着的话说出来,会更加惹恼了眼前的青衫姑娘。
我只是误以为……
荏苒仓皇,回首时,重见故人。
话在嘴边滚了几番,终究是,咽了回去。
柳善善轻轻叹气,不再留恋,拂袖离开。
推开房门时,生桑道人精神很好,眼睛里有光。
因为雨,天色雾蒙蒙的,沉郁裹挟着水汽,空气中全是潮意,生桑道人喜欢雨天,大雨让他宁静。
他微笑:“柳大夫,过来坐。”
师父敛眸,收了伞,轻轻掩上门,站在阴影里,靠着墙等她。
柳善善挨坐在床沿边,指尖搭上生桑道人手腕切脉,须臾,收了手,平静地望着这位迟暮老者。
生桑道人仔细打量柳善善,浑浊的眼里盛着笑意:“原来你姓柳。”
“傻孩子,这些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柳善善眸光顿住。
她没有办法接话,她拿什么回答这个问题?
生桑道人微微呼出一口气,他认真专注地凝着她,透过她,似乎看到了很久远的时间。
“那个时候,青道镇只是个小镇子,冷清惯了,为了维持镇上生计,我常推着货郎车在附近城镇卖糕点,有一回,碰上你。”
“我的糕点卖不出去,见你饥肠辘辘,就索性请你吃东西,你蹲在路边,一边吃,一边和我抱怨,为什么塾假期间宗门的膳食堂不开门。”
“后来,每逢休沐,你一定会来,风雨无阻,有时候,还带着同门师姐弟。”
“我还记得,你管那叫,探店?”
生桑道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几乎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仿佛都用了很大的力气,他的眼睛也愈发浑浊,连转动,都艰难。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婶娘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柳善善抬眸望着她,轻轻摇头。
婶娘眼眶一红,明白这摇头的中无声的话语,她将药放在桌上,捂着嘴,转身出门,身体隐隐颤抖。
青道镇重新落雨后,很多镇民陆陆续续赶至镇长家,却见到婶娘站在院中默默垂泪。
镇民们顿时明悟了什么,眼眶一红,心中涌出万分难捱。
然而生桑道人连声息都几乎捕捉不到了,他听不见门开的动静,也不听见,房间外,低声抽噎的哭泣。
他只是自顾自地坚持说话。
“来青道镇买糕点的人越来越多,有了人,青道镇也逐渐有了收入,我常在想,是不是你回宗门后,给同门弟子推荐过这里。”
“可是不知哪一日,你没再来了。”
“失去一位老顾客,对任何店家来说,都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更何况是你。”
“我等啊等,等过无数次叶生叶落,等来不问都迎来一批又一批弟子。”
生桑道人想一股脑儿把话说完,可是,没有力气,于是他只能勉强扬起一抹笑,执拗地看着她。
柳善善神情淡然,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人类的生命太过脆弱,这世间又太过危险,我曾担心,你或许出了意外。”
“但比起你生死未知,我宁肯相信,是我手艺变了,或者是你换了口味。”
柳善善沉默。
她知道,这是生命走到尽头,最后的回光返照。
生桑道人微微叹气,神情近乎亲呢,那是长辈常会出现的温和。
他的指尖动了动,柳善善伸出手。
那双干瘪如柴的手,极为勉强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柳善善安静地等待,等待他最后的言语。
他会说什么呢?是想问犼兽是否被铲除,还是会叮嘱自己照看青道镇镇民?
然而生桑道人只是神色平和,笑意久久不散,用了最后的气力,轻缓地说道。
“你还活着,就很好。”
她忙不敢再说话,又看他一眼,讷讷低头,喊了声“四师兄好”,等他走后,便羞愧地转身进房,快速关上门。
紧接着,快速从她自己的储物戒里,将四师兄送的那一枚戒指翻出来。
四师兄送了她礼物。
她不感谢也就罢了,竟还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真该死!
柳善善一面在心里对自己破口大骂,一面心虚愧疚地将储物戒里的东西弄出来。
半秒钟后——
盯着将她房间挤满了大半的,一堆哼哧哼哧乱叫的,粉色小猪崽,陷入了沉思。
她会喜欢的小玩意?
小猪崽?
买来给她练习杀猪手法的吗?
呵呵。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小修)
第四十七章
怪不得四师兄路过这几次,看的都是她屋里。
所以是想看,她有没有将猪崽放出来吗?
是在好奇,她把猪崽们放去了哪里吗?
柳善善闭了闭眼,又闭了闭眼,等再度睁眼,盯着这一堆粉扑扑、拱来拱去的小猪崽,还是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昏厥过去。
四师兄!我是不是和你有仇!
是不是!
等冷静下来后,她盯着猪崽们不由一阵发愁,所以现在要拿这些猪崽怎么办呢?
送回去显然是不行的。
难道说,杀了吃了?
柳善善从小被奶奶带大,奶奶最爱做各种好吃的,兴致来了便会教她一起做,时间长了,也就学会了不少。
小猪崽能做的可多了,烤乳猪,做肉肠,还能制成肉松,至于再养大些,还能做红烧肉,糖醋排骨,狮子头……
各种美味挨个变换着从她脑海里浮现,柳善善咽了口唾沫,不由开始发馋。
为首的修士吞咽一下,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眼,疑惑道。
“道友,即是你同伴,你还任由他逃票上船?”
柳善善心中颇为无奈,她也没想到师父竟真的这般固执,竟真跟了上来,此刻她解释不得,又不能当真划清干系放任师父不管,只得解释。
“抱歉,我同伴鲜少出门,我替他现在补票,成么?”
这理由着实不够令人信服,检票修士狐疑,又不是稚子幼童,难道还不知银钱用法?不过他倒也没想难为人,既然会补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检票修士从怀中掏出一个铜质机关,拨了两下:“行,但按惯例,得检查一下你同伴的通行文牒。”
“……”
哪里有什么文牒!他就是个黑户!
柳善善难得棘手,犹豫不定,思忖要不要拿在辛夷坞时假造的文书搪塞,或者胡诌没带能不能蒙混过关。
她沉默不语正想着解决法子,却让检票修士疑心愈发浓重。
检票修士失去耐心,二话不说,正抬手准备指挥人将那鬼祟白衣带走,就见人群外,有一小修士踮着脚试图挤进来,一边推开人群一边对着检票修士连声道。
“师兄!师兄!”
那小修士好不容易挤进来,柳善善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在食肆拼桌时碰见,哀嚎论述的宗门弟子。
只见这弟子向那检票修士虚行了个礼,凑过去低声道。
“这位姑娘方才帮助我,师兄能不能卖我一个人情,他们都是好人!”
检票修士神色松动了几分,再度抬目扫过眼前几人,又问道。
“你保证?”
“我保证,师兄你放心吧。”
在小弟子竭力担保之下,那检票修士这才松了口,放了人,没再索要文牒,收下船票费用后,驱散了围观者,带着巡查沿着甲板踱步而去,拥挤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危机终于化解,柳善善默默松口气,转身向着那小弟子行礼致谢。
“不必不必。”小弟子连接摇手,解释道,“姑娘在课业上指点我迷津,此为恩,我方才出手相助,也只为还了这份恩。”
方才一直在旁围观的谢桓却又开了口:“你难道不担心我们是心怀不轨之人?”
小修士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是有点点担心,但是我猜,姑娘应当也是不问都的学子,同门嘛,互相帮助应当的。”
“什么?”
这话让柳善善惊了几分,她追问:“你为何如此猜测?”
小修士倒是成了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惊失色道:“啊,难道我说错了……?”
他扫了一眼柳善善目光,无端生出几分猜错的尴尬来,结巴解释道。
“姑娘方才让我所用的《珩语经》,是出自不问都前代掌门的著作,这书鲜少流通在外,一向冷门,我看姑娘似是烂熟于心,所以才误会……”
小修士越说脸越红,太尴尬了,真的,难得仗义相助一次,还闹个乌龙。
逃了逃了,他要继续去补课业了。
他这般想,于是匆匆行了一礼,急急跑开了。
柳善善越听越怔愣,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晓此书,如同她莫名其妙会用剑,会行医一般,这些知识自苏醒后天然存在于她的脑海,无需刻意回忆。
如今被这么一说,她才顿然醒悟。
是啊,她为何会行医,为何会用剑,又为何熟知不问都的著作呢。
谢桓摇着扇悠悠道,“算了,也别在这儿干站着,我点的仙露茶玉芳糕!已经摆在那儿很久了。”
于是三人又回到原先食肆方桌处,谢桓将方才小插曲抛之脑后,一边品茶食糕一边围观这位在燕泽就颇为神秘的白衣公子。
他主动搭话:“我记得你姓应?应道友?算了你想吃什么自己点吧,别客气。”
师父微微歪头,似乎理解了一会儿这话,回答:“我能点份青团么?”
谢桓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师父随着柳善善一道坐下,此刻却分外苦恼,垂头向着柳善善道歉。
“抱歉。”他声音沮丧低沉,“我给你添麻烦了。”
柳善善没回答这句话,只是将随身的药箱放在方桌的角落处,从箱中一木屉里取出膏药,纱布,头也不抬地说道。
“手。”
师父从善如流,乖乖将手伸出去,搭在桌上。
皓腕上布着一团骇人乌青。
是方才那些人怕他逃,用了灵力,以狠劲儿禁锢他,留下的伤。
柳善善撩开他腕处袖衫一路往上检查,只见紫黑淤青斑驳,其实对修士而言,跌打损伤都是家常便饭,这种小伤实在不值一提。
可一想到眼前这人看似疏朗气清,不开口时莫测高深,实则温和良善,毫无自保之力,柳善善眉心一蹙,莫名带了点情绪,手中敷药的力道就重了几分。
“……”
有点疼,师父默默将疼咽回去,垂着的眸子悄悄抬起来,仔细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想交代的么?”
柳善善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讲清楚,他是怎么从沈家跑出来,又怎么胡作非为上了船。
一只手的伤很快处理好了,柳善善瞄了他一眼,师父迅速理解其间含义,又换了另一只手伸出来,依旧是淤青遍布。
这话像质问,师父小心翼翼判断,她好像,是生气了。
可明明是她抛下他不管。
师父抬起头,又仔细去分辨她的情绪。
只见水色青衫的柳善善专心处理他的伤处,偶尔抬头时,眸光如浩瀚流波,盈盈生辉,不再是他记忆里文书阁时洇染了哀伤的模样。
说不清是药的缘故,还是她眼里藏起的情绪,师父只觉得,连身上的伤,都飘远了,唇畔不自觉扬起笑意。
于是他自然而然答非所问:“你生气的时候,很好看。”
柳善善眉梢一挑,正在系纱布的手陡然一紧,勒出一道不轻不重的红痕,幽幽抬起眸,神色冰凉,她哂笑道。
“哦,我生气,你似乎挺高兴?”
师父茫然。
柳善善笑了一声,用剪刀绞断纱布,处理好淤青,她收起药箱,只见方才师父点的一盘青团被人端上来,飘着清甜温热的青艾香气,谢桓眼神一亮,拾起筷子跃跃欲试。
只见师父非常理所应当地,将那几枚青团尽数推到了柳善善面前,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你尝尝。”
谢桓目瞪口呆,油然生出满腔腹诽。
这是我付的钱对吧!我应该有资格分到一份对吧!哇你用我的钱点餐然后对姑娘示好,救命,看不下去,我要告到仙盟!我要告到仙盟!
谢桓装死趴在木桌上,幽怨的情绪如实质化般凝在空气中。
呵,已被气饱了呢。
青团下垫着艾叶,浮着几缕热腾腾的白烟,柳善善筷子夹过一枚,剩下的全部推回谢桓面前,谢桓这才眼睛一亮重回生机,咬着青团,以看戏心态打量着这两个人。
柳善善尝了一口青团,糯,软,艾叶香气似有还无,红糖化在嘴里,漾开一点甜意。
“喜欢吗?”师父凝着她,认真问道。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柳善善想,习惯了辟谷,人间五味掀不起额外触动,无论是青团、仙露茶还是玉方糕,都没什么区别,自然也没什么喜欢可言。
于是她摇了摇头。
师父眸光暗了一瞬,又扬起,追问道。
“那接下来路程,能允许我跟着你吗?”
柳善善神色平淡,这话听起来像请求,可当看到他哪怕狼狈逃票,也要上这艘船时,她就知道,他或许,比她想得更固执。
“随你。”
师父眼睛一眨,笑了。
踏云楼船抵达方壶时,快日落了,夕光昏昏欲坠,出了船,再穿过临山的几处城,就是不问都山门处,从船上下来的修士大多都是宗门弟子,或御剑或驾驶飞行法器,一路疾行。
可谢桓领了不问都内门考的复审任务,医治方壶山青道镇的生桑道人。
青道镇是坐落在方壶以西的一处村镇,谢桓开了方位罗盘,反着人流走,沿着亮起的华灯石道往西,可一路走下去,人迹亦稀疏,连华灯都半亮半灭。
越走,脚下土地愈发干燥皲裂,就像是许久,未曾落雨似的。
仍旧不见青道镇的影子。
“总不会迷路了吧?”谢桓喃喃。
柳善善一愣,再度定神打量了周围环境,不远处有一条干涸河道
她记得方才经过了一家书坊,还有一家版刷阁,已经出了临港的集镇。
“前面过了桥,往左走。”
柳善善鬼使神差说道。
谢桓不明所以,但仍依言而行,三人过了桥左拐,穿过一片林子,没行几步,当真见到一木质牌坊,上面刻着“青道镇”三个字。
“奇了怪了。”
谢桓收了方位罗盘,惊讶道。
“柳姑娘你好像对这条路很熟一样。”
柳善善答不上来。
她没有对这里的印象,她应当是初次来此的。
可是身体却有种熟悉感,无需思考,无需记忆,步伐下意识地指引着她。
仿佛这条路,她曾走过许多次似的。
华灯亮着,人烟却罕至,夜风一拂,倒是愈发显得萧瑟起来。
谢桓不自觉哆嗦一下,回头确认跟在身后的两个人,柳善善一边走一边翻看他复审领到的任务牌,师父闲庭信步,悠闲地仿佛在散步一般。
“我看过考题了。”柳善善捏着那块显着流光字迹的任务说道,“青道镇的生桑道人,是这里的镇长,积劳成疾久病缠身,寻访名医无果,镇民只得求助不问都。”
谢桓自嘲一声:“真神奇,以前缙陵谢家待惯了,我都几乎要习惯人命不值钱了。”
百姓最寻常的治病求医,在方壶居然作为一桩正经任务来处理。
名门世家最不将人命当“命”来看待,弟子在他们眼中完全是批量资源,放出去搜刮天材地宝然后再带回,以此使家族兴盛繁荣。
就像渔夫会驱赶着一种叫鱼鹰的鸟抓鱼,最后再扼住它们的喉咙迫使它们将鱼吐出。
谢桓以前也是那些“鱼鹰”中的一员。
柳善善低着头查看完任务牌,听出了他话里藏着的讽刺,正抬头想说什么,手腕被蓦地一拽,她不得不顿住脚步。
只见师父神色亟变,一只手攥住她,另一手凝出一道白色光晕,同时开口喝住走在最前方的谢桓。
“别动。”
谢桓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询问原因,却见师父反手将指尖白光朝天挥出,眼前电光一闪,一道当空金蛇破开层云杀下来。
一切转瞬发生,只见师父打出的那道白光宛若云彩,轻飘飘裹挟住了那道闪电,顷刻吞噬。
师父蹙眉,霎时捂住柳善善双耳。
紧接着,仿佛誓不罢休似的,又一道闪电猝不及防打下来,凭空炸雷,周遭树木遽然被被劈的四分五裂,拍起一阵气流狂风,所有人被这余威掀得几乎站立不住。
“轰隆——”
刻着“青道镇”木质牌坊轰然而塌,拦死了去路。
“咦?”
“师父有事派我下山一趟。”四师兄缓缓道,“师妹可想和我一同前去?”
山下?
她这么弱,才不要!
柳善善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下不下山的先不说,我倒想问问,师兄,你为何要当面明抢我的猪崽。”
她义愤填膺控诉:“都说了是送我的了,怎么还有人能把送出去的东西收回去。”
说着,伸出一只手,理直气壮:“把猪崽还给我!”
谁料,这番话说完后,四师兄神情未有变化,只自上向下垂眸看着她,道:“我当是你扔了的。”
“扔什么扔?”柳善善觉得他在故意装傻,有点不高兴,“我弄出来准备做成烤乳猪呢,你还我。”
谁料,此言出后,四师兄并没说话。
她抬眼看他,只见他忽然微微弯了弯眼睛,眸内冰消雪释,明明唇角未扬,却能看出心情似是忽然……好了很多?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柳善善:?
她觉得自己险些被这表情晃到眼睛,忍不住伸手挡了挡,继而继续伸手:“所以,猪呢?”
说着,下意识将视线朝里一望。
谁料,四师兄像是始料未及,面色一顿,挺拔如松的身体当即微微向右侧一闪,挡住了她的视线。
用的还是瞬移!瞬移!
柳善善难以置信。
可他的动作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因为她已经看到——
里面木桌上正乖乖立着一只粉嘟嘟的小猪,再定睛一看,猪身上居然不知何时别满了粉色的发笄、丝带、花丝、绢纱等饰品。
“初次见面。”黑发金瞳的俊朗青年似笑非笑,“我知道你,师父。”
金瞳青年作了伪装幻化,这并非他原本的模样,可无所谓,他知道,这副皮相瞒不过眼前人,于是他踱到师父眼前,神色轻蔑嘲弄,一笑。
“你为何来燕泽。”
从进城起,玉真娘子便留意到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两人联手,将他抓至此处。
师父仰起头,蹙眉打量了一会儿,无奈道:“你们总不能是为了杀我。”
“没。”金瞳青年否认,“抓你,反而是因为不想害你。”
师父瞳孔紧缩,仿佛一条细而长的线。
金瞳青年目光定了定,转然,又显出一丝恨意。
“我还想问问,你为何同裴谢二家走在一起?”
这恨意含得情绪复杂,师父此刻才恍然记起,进城后,为瞒住柳善善与沈北歌身份,他用梦术,对二人皆做了容貌伪装。
她们并非裴谢二家人。
师父默了须臾,反问:“你不是,也接近了沈家家主么。”
金瞳青年神色反而松了几分:“是啊,所以此时此刻,沈裴谢三家,应当开始互相厮杀了。”
师父为何来到燕泽,又为何同裴谢二家走得近,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裴家姑娘,会为了寻他,落入早已设好的陷阱中。
金瞳青年扬眸,拂袖而去,衣襟翻飞,身影一寸寸彻底没入黑暗。
玉真娘子并未跟随金瞳青年一道离开,她目光探究,还有话要问。
师父叹气,玉真娘子帮着那人抓他,自然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他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娇小的玉真娘子倒先开了口,声音焦急。
“你的同伴?是谁?”她问道,在客栈里那个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眼熟且温柔,让她一时产生了难以置信的动摇。
师父垂眸,眸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应当认出她的。”他轻声一笑,“你不是,还将尾羽赠予了她么?”
玉真娘子面色霎时惨白,眸光悸动,不自觉后退几步,撞上了冰冷的墙面。
忽而,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想走,足尖却一软,踩了拖地长袍,踉跄几步,又来不及站稳,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师父望着玉真娘子仓皇孑然的背影,心中担忧并未平息,他想,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出了铁牢,玉真娘子向着谢家所住的廊院洞天跑去,急得要喘不过气,心中恐惧却无限扩大,因为世家之间的互相厮杀,一定会将那个人牵连进去。
耳畔陆陆续续传来不少修士纷纷议论。
“听说谢家二当家昨夜死了?”
“对,谢桓小公子可真惨,好心收留几个裴家人,哪知是引狼入室。”
“啧啧啧,那凶手现在怎么样呢?”
“拘在廊院刑罚室接受三方联审呢。”
……
玉真娘子身影灵巧,借着灌木树林作遮掩,几乎没人能察觉她的存在。
她跃上一木古树间重重枝桠,从窗棂半掩的一缕缝隙中,窥见了那位曾经半跪下来问她是否受伤的女子,此刻正被人重重围困着,孤立无援。
玉真娘子绝望跌坐在树上,血液冰凉。
她蜷缩着颤抖,周身不自觉溢散出丝丝缕缕极淡极浅的雾气,只存在了一小会儿,又轻轻散开。
得找人来救她,玉真想,师父被关着,还有一个人,另一个还在擂台上的女孩儿。于是她顿时化作一道极快极小的黑色影子,向着燕泽大比擂台飞去。
「检测到心魔患者,已触发诊疗任务:渡化玉真娘子心魔。」
「任务奖励:玉简八十号。」
柳善善此刻站在人群中央,心中无奈对着小梦道,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不是……呜哇堂主怎么办!这杀人黑锅被扣在我们头上了!」
这方不大不小的刑罚室内,除苏家外其余世家代表长老一应到齐,最前面端坐着沈家的一家之主,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位谢家长老,而裴家几位长老站在周围,面色皆是怒意。
站在最前的,是裴家家主,他与柳善善印象中的模样一般无二,锦衣仙袍,只是目光里再没了梦中那般尽在掌握的从容,反而一派凝重。
柳善善心中重新思忖一切线索,师父失踪,她不得不从廊院洞天一路寻人,却在经过谢家二当家住处时听见了响动,她误以为与师父相关,掩了身形一探,却见到了谢家二当家的尸体。
此事干系甚大,惊动了四大世家,沈家主凭借廊院洞天各处所设的回溯珠,一口笃定凶手是她这位借住于谢家的裴家弟子所为。
于是,她被带到此处,接受三方联审。
“裴小友不承认自己杀害了谢二当家?”说话的,是沈家的一位长老。
柳善善冷笑:“证据呢?难道仅仅凭着回溯珠中我一闪而过的身影吗?”
“放肆!”一位谢家长老面色涨红,厉声斥道,“杀害谢二当家的剑意出自裴家心法,廊院洞天除你三人外再无任何裴家人,人证物证俱在,难道是诬陷?”
这话一出,室内不少人愤愤怒目。
可柳善善压根不会裴家心法,她思忖,幕后之人仅仅只是看中了她裴家弟子的身份,想把这罪责,推到裴家头上,才会在杀害谢二当家时,用了裴家剑意。
可她却不能承认自己并非裴家弟子,否则真实身份、动机、目的一应都会被彻查,从而牵扯出沈北歌的通缉身份。
幸亏沈北歌现在仍在擂台上,此事与她暂无干系。
柳善善定了定神,字字叩金击玉,试探了一句:“剑意亦可伪造,我仅是裴家一介不起眼的旁支,与谢二当家无冤无仇,杀他,于我百害无一利。”
一直一言不发的沈家主倒是笑了:“你自然与谢二当家无冤无仇,倘若……指示你的人,是裴家呢?”
裴家主面色微变。
沈家主笑得玩味,语气幽然:“动机显而易见。我们不妨敞开天窗直言,无患塔因何修筑,裴家家主心知肚明,谢二当家曾作为无患塔试验的药师,为抹消当年罪恶,怎么不会被裴家主灭口呢?”
如若不是联审下背负命案的凶手,柳善善倒觉得自己获悉了一语惊天内幕。
可还未等她开口辩驳,刑罚室的门被倏然推开,众人齐齐回眸望去,一个桃衣粉衫的影子出现,杏眼剪眸,她站在茫茫天光下,眼眶微红。
柳善善眉心轻蹙。
只见沈北歌急急走进这一隅昏暗,越走越快,最后近乎是小跑,她站在柳善善身前,不容置疑地抬手护住她。
很快有人认出来,这是此次燕泽大比一路轻松取胜,颇有潜力的半路黑马。
沈家主的目光在沈北歌面上停伫了一瞬,眼前的女子从未见过,但却让他无端想起了那位可恨可憎,不识好歹又叛逃的徒弟。
沈北歌抑制不住浑身发抖,目光畏惧又惊恐,眼前厉色而视她的,是从小亲自教导她的师尊,这种压迫深入骨髓,几乎出自本能,她想起过往师尊的日日鞭笞训诫,想起自己被剜骨断经,几乎站立不住。
可她不能站不住。
沈家主目光更为好奇,甚至暗中放出了几缕神识以作窥探,不动声色道:“你与她,是和干系?”
“她是我姐姐。”
沈北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让谎言听起来,更像实话。
“如今她无故受陷,我不能不管她。”
沈家主淡淡收回神识,并未探出半分端倪,眼前二人如若并未伪装,便是于她们身上施加幻术之人,修为太过深不可测。
他一时拿不准深浅,也就不敢轻易妄动。
一片僵持之际,有一紫衣公子从人群中站出来,目光沉稳,端然行礼,不紧不慢从容道。
“还望沈家主听我一言。”
说话的,正是谢二当家的关门弟子,谢桓。
刑罚室内顿时哗然,风过林海般,却又很快静下来,众长老屏息凝神,想听听这案件最大的当事人之一,曾在燕泽大比上一时风光无量的谢家小公子,要如何为他师尊讨回公道。
谢桓修习名辨道,他若开口,恐怕这两位裴家弟子,再难脱干系。
“我师尊身死之案,疑端重重,并不能轻下定论。”
方才休止的哗然再度四起,连柳善善的目光中,都闪过讶色。
谢桓并不理会周遭纷纶,只是顿了一瞬,又继续道。
“承如裴道友所言,回溯珠可作误导,剑意亦可伪造,我探过师尊身死痕迹,他心脉中剑,一击毙命,死前并未有所防备,这证明凶手,或是他所熟悉之人。”
“毙命心法来自裴家基础剑术,并非不可模仿,更佐证凶手修为极为深厚,但据我观察,裴道友修为不高,连燕泽大比亦未参与,她动手实为勉强,若是她妹妹,倒有一二可能。”
“证据尚不充分完善,更遑论动机,我虽不知无患塔试验,亦不知师尊恩怨纠葛,但我知晓裴家家主向来缜密,让裴家人公然潜入谢家廊院,又以如此粗糙的手法暗杀我师尊,实在过分明显。”
“最后,此事明面上看,虽仅涉及谢裴二家,但案件亦是发生在沈家所主导的燕泽大比其间,我师尊身死,最易受到动摇的,便是我这位参与燕泽大比的徒弟。”
“我若颓然,首先得利的便是参与燕泽大比的其余世家子,沈家主推测凶手的动机有关无患塔,我为何不能推测,凶手真正的动机,其实是天女衣?”
……
沈北歌听傻了。
不仅仅是沈北歌,在场所有身居高位的长老亦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各异,沈家主面色铁青,敛去所有笑意,不轻不重斥责了一句。
“胡言乱语。”
柳善善方才满腹言辞统统被压了回去,这下她可算知道,为何谢桓所修,是名辩道了。
坚白同异,辩者诸事,是为名辩。
谢家长老们当然对此异常不满,自家人不明不白身死,唯一跟随的弟子还帮着凶手辩驳,何其荒唐,于是便也纷纷站出来,斥责谢桓的同时,亦是要一个说法。
而裴家亦有人跪下反驳,力求将自家从此事中摘清干系。
一时半会儿堂内窸窣纷然,沈家主咳嗽了一声,放出神识威压,压得满堂寂然。
“沈家宽宏,自然给予裴小友自证清白的时间,我便允你几日行动自由,查出真相,若时期已至,仍未有定论,我便只能视你作凶手,以死为谢二当家偿命。”
沈家主笑意盈盈,却带着恶意瘆然,这对姐妹,让他想起了一段糟糕的回忆,一位不听话的徒弟。
“至于自由期限……”
“你妹妹在擂台上落败之时,便是你身死之期,如何?”
刚想问什么意思,就见他忽然指尖一动。
紧接着,眼前的猪圈和四师兄,都在她面前消失不见了。
柳善善:“!!”
她刚想张口大呼震惊,就见消失不见的猪圈又再次出现了面前。
眼前是四师兄伸过来的手。
他干燥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下一瞬,周围的环境陷入黑暗之中。
这一回,是她和猪圈,以及四师兄一起消失不见了。
柳善善:“……”
所以上一回消失,是把她给落在外面了吗?
只是,从四师兄冷淡的神色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尴尬。
他人从猪圈里出来,却浑身干净清新,仿佛是从雪地里走出来一般,浑身沁着浅浅的冷意。
看她一眼,冷声道:“要记得每日来看猪。”
柳善善:“……哦!”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等柳善善从猪圈里出来,下意识便抬手挡了挡眼睛。
当然,不全是因为外面明亮的光线。
还因为不远处“叽叽叽”的闹喳喳声音。
她下意识循着声音望了过去,看到猪圈的正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群……黄澄澄、毛茸茸,甚至还没拳头大小的,小鸡崽?
小鸡崽们似乎很快乐,正在原地扑着小翅膀到处啄着撒在地上的吃食,可它们又太矮太小,随便扑腾进某个草丛中,就见不着踪影了。
抬头一看,便能看到穿金戴银,打扮得像个朴实无华暴发户的六师兄正站在众多小鸡崽中间,低头喂粮。
小鸡崽的周围,不知何时也被他立了一圈篱笆。
柳善善苏醒已是三日后,夕光余晖落进房间,烘得暖意融融。
她神思有些倦怠,动了动指尖,缓缓调动内力游走大小周天,体内蔓延的毒性滞住,应是有人替她暂时封住了梦回毒。
抬起眸,只见沈北歌趴在床沿,神情欣喜。
无患塔被烧,被掩藏地下蛊场重见天日,一群裴氏旁支弟子群龙无首,无力做主不知如何,裴老太君接手辛夷坞,梳理活人蛊一案旧事。
“所以,我们要报告仙盟吗?”沈北歌犹豫不决,不自觉咬嘴唇。
理性上,她觉得这事儿闹成这样,不上报好像不合适,仙盟也迟早会发觉这里异常,但她又怕仙盟一来,连带着把自己也抓了。
“还有证据么?”柳善善静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千年前无患蛊场相关文书被早被销毁,一应涉事人证几乎荡然无存,徒留一座空荡荡的地下宫。
沈北歌愣住,她眸光暗下去,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柳姐姐,你后来,是怎么离开无患塔的?”
柳善善缄默了,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裴老太君当初仅暗中救下了沈北歌一人,那后来的故事呢?
自己中毒多久了?又是如何离开那里的?
潜伏于体的毒素,心魔对她的态度,沈北歌的目光,都切切实实告诉她,她就是被关在无患塔下的小七医生,她真的经历过那如炼狱般的折磨,一日不落。
可她将这段过往丢失得彻底,无从知晓。
沈北歌眉间又凝了愁云,她担忧地询问,能不能解开梦回毒。
柳善善浅浅呼出一口气,轻轻摇头。
梦回。
准确来说,它非毒,是由四海十洲部分神兽精怪的血液灵息所制,只因不同神兽与生天赋皆有差异,进而阴差阳错破坏修士灵台神识导致催眠致幻,修士道心愈动摇,愈易引起毒发。
连她也无法做到解毒完全,只能压制。
想解毒,大概得在其他世家寻找线索,查清此毒所涉及的妖兽,才能再想法子。
离辛夷坞最近的,便是燕泽沈家。
想起无患塔,柳善善目光一顿,随即笑着问道:“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沈北歌愣住。
“有关小七医生的故事。”
柳善善笑起来很好看,周身的冷淡被拂去,仿佛料峭暮冬后,一抹带着生机的风。
无患塔里没有姓名存档,如同每个试验引会分门别类编号一般,那里的药医,也有一应排序,“七”是数字编号,死掉一个,就再抓一个。
望着那弯浅笑,沈北歌怔了神。
痛不欲生的岁月实在太久,太折磨,又太遥远了,哪怕记忆解封,于她而言,也是模糊支离的。
于是沈北歌仔细地,将有关小七医生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从中捡出来。
小七医生善外伤,说话温柔好听,会将病笺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动物,用来哄一些疼痛难忍,情绪失控的病人。
她也收到过,藏起来,舍不得它挨上一丝血迹。
沈北歌垂眸,神色眷恋,念着这些记忆,倏然发现,有关小七医生的过去,她原来都记得清晰,分毫不差。
她忽然理解了那些黑团子似的的心魔残念,为何在神志尽失时,都仍记得柳善善。
就像小时候生病被迫喝了很苦涩的药,最后却在嘴里,惊喜地含到了一小颗糖。
于是那一咂甜,在缄默经年里,能记得好久好久。
柳善善默默听完这个故事。
故事里的人,是她,却又有些,不像她。
她仍旧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有弟子敲门打扰,说是裴老太君有事寻,便将沈北歌带走了。
柳善善还想着那个故事,一时出神,在她没留意时,从床沿边又悄悄探出了一个小脑袋,萝卜似的小手抱着三枚尺状简札,垫着脚将它们推到柳善善面前。
「堂主!这个这个,能看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房灵人形模样。
它实在太小了,不过一尺四寸的个子,小半个柜子的高度,橙色短衣红头巾,白皙小脸带着点婴儿肥,五官精致,却因苦恼担忧而皱在一起,像颗小核桃。
察觉到柳善善在看它,小梦脸色红了几分,一个抱头闪身凭空消失。
柳善善拾起玉简,温润透亮的流光一晃,上面隐隐绰绰浮现出几墨青涩字迹。
「28.我是被人救出的无患塔。」
一句突兀又没头没尾的话。
她也是被人救出的无患塔?被谁所救?后来又去了哪儿?
柳善善微微蹙眉,目光低沉,想不出所以然,又去看第二枚玉简。
「44.曾遇燕鸟,彩羽蓝冠,极是好看。」
一句有些莫名的话语。
再想去看第三枚玉简时,门外夕光似乎暗了暗,柳善善扬起眸,碰上一位白衣青年的目光,他倚在门边,溶在鎏金碎阳里,慵懒又闲适。
她一直轻蹙的眉心不自觉淡开。
“善善。”他两三步走近了,将一个精巧古旧小木匣交到柳善善手中。
“我在归梦堂里,寻到了这个。”
柳善善目光一怔,心中奇怪,抬手去拨木匣搭扣,咔嗒一声轻响,木匣轻而易举被打开,里面亦无字无言。
只是一盒羽毛。
数量不多,约有七八枚,是尾羽,油亮美丽的靛蓝色,在阳光地折射下盈盈绚烂,流光溢彩。
这是燕子的尾羽。
柳善善捻起一羽细细打量,良久须臾,也没发现其间特殊之处,想起方才所见的第二枚玉简,她犹疑问道。
“这盒羽毛的主人是谁?”
师父目光在这满盒羽尾停留了一会儿,回道。
“这羽毛应是出自某只瑞兽。”
柳善善阖上木匣,将它又交给师父,又抬手去查看那最后一枚玉简。
在看清上面所书文字后,她神色微怔。
遽然,灵镜于半空显形,绢色流光璀璨眩目,沈北歌清脆明快的声音随即从灵镜中响起。
“柳姐姐——去往燕泽的车庐与通行手令都备好了!我们何时出发!”
辛夷坞离燕泽不远,仙车两三日便能抵达,柳善善不愿惹人注目,决定不日出发,轻装简行从小道进城。
临行前,她单独见了裴老太君一面。
柳善善想,老太君曾用术法暂时封过沈北歌的记忆。
那自己呢?自己的记忆会不会也被人为干预抹去了呢?
毕竟她也算从无患塔活着离开的“幸存者”,是否会被人追杀灭口?又如何从虎口脱险?
柳善善诚恳道明来意,阖眸等待。
裴老太君点头应下,她一手拄拐杖,另一手结印术法,数道灵力小心翼翼探入柳善善眉心,只见仙气缭绕,一层又一层裹挟柳善善,随着灵力愈亮,裴老太君眉头愈发紧锁。
少焉,她无奈叹气,停止做法,灵力轻轻散去,柳善善抬起阖着的眼帘,见到裴老太君凝重神色,心神微荡。
“柳姑娘。”裴老太君语气委婉,“我已再三确认姑娘神识……未有任何受损,亦或是更改痕迹。”
与其说记忆掩盖,不如说一纸空白。
她从未见过这般情况,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过去。
裴老太君想了想,又修正了措辞:“老身修为浅薄,以姑娘目前现状,不过两种可能。”
“其一,是因岁月流逝而自行淡忘。”
“其二,便是抹去姑娘记忆之人,修为远在老身之上。”
可自己修为虽称不上冠绝,也不至于探看不出一丝迹象,裴老太君思索着,能彻底瞒过她的,四海境内也不过寥寥几人。
这位柳姑娘,到底是何人物?
柳善善从始至终都很平和,未见一丝懊恼,仿佛静水深流的无边月色,勘不破悲喜。
她只是坦然道了谢,施礼后转身离去。
此番离开辛夷坞,与上次偷渡东躲西藏又缺钱难行截然不同,这一次,柳善善收到了整整三十万天昭铢钱。
刚好是那纸悬赏的赏金。
听说是“裴信”提前备下的。
当她登上裴家精致敞亮的骏马仙车时,才知“裴信”竟连通行手令与伪造身份也一应备下,他们三人成了裴家不起眼的外门弟子,如今正赶赴沈家,参加五年一度燕泽大比。
“燕泽大比是什么?”柳善善知晓四海十洲一向热衷各类比试,上至仙盟官方主办的十洲论道,下至各宗各家的师门大比,切磋请教层出不穷。
“哦,这个我熟!”涉及沈家相关,沈北歌非常踊跃,连忙发言。
“等等。”柳善善显然对辛夷坞的尸魅一案心有余悸,她再三问道,“你确定,你这次获悉信息的时间来源,不再是几百年前?”
“我发誓!”沈北歌笃定,目光灼灼。
“燕泽大比是以‘四大世家’为首的名门望族弟子间的比试较量,以前含金量很高,后来世家式微,这大比虽未取消,但却再不如过往名号,连参赛名额都下放至外门旁支。”
柳善善了然,决定再相信沈北歌一次。
但是再定神一想,他们目前三人,自己身负奇毒,师父战力不明,只剩一个沈北歌因永乐花塑骨疗伤,修为重回过往巅峰。
所以……如果真要较量一二,一切似乎得仰赖沈北歌?
仙车驰行平稳迅捷,不出几日便已到了燕泽城几里开外,透过仙车车帘,师父似乎是瞧见了什么,眸光沉了沉,柳善善不由得好奇,顺着他目光望过去。
与死气森森阴谲诡异的辛夷坞迥然不同,燕泽城虽也依山傍水,却是春水接天烟雨路,霁山青处,好似谪仙行于云间。
临近城门,只见一排蓝色旌旗林立两道,桅杆顶部挂着一盏盏探妖法灯,而这些旗帜上,皆绣着燕纹图样,随风翻飞飘动间,好似燕雀齐飞。
沈北歌见二人目光探究,似乎想起她这位“归乡游子”未给同伴作家乡介绍,恍然道。
“那是沈家族徽,天女燕,可预吉知凶,保沈家历代安康繁荣。”
柳善善微怔,蓦地想起自己所看到的,那最后一枚玉简所书。
——「71.燕子离开了。」
柳善善瞅准机会,远远的收了灵兽,发动[掠风逐尘],快速飞到于妄跟前。
在瞬息的时间里,掰开他的嘴巴,将那颗丹药送入了他口中。
完事,也不看他反应,趁着隐身没结束,快速离开原地。
柳善善站到了远远的地方,
服了丹药的于妄,顷刻间便受到了药效的影响,他忽然瞪大眼睛,动作停住,身形都变得缓慢。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被对面的弟子,狠狠扔出了擂台外。
于妄身子落地,满面惊诧:“我、我……他、他使诈!他喂我吃了什么东西??他给我下毒?不行,我要求唤药花峰长老过来!!这回不算!!我怎么可能输?!”
很快,两个白发苍苍的药花峰长老匆匆赶来。
经过一番查看,探脉,为首的长老同身后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方才声音无奈地道:“经查,于妄,你方才并没有被人下毒。”
“——反而是,在切磋时,不顾宗门规矩,偷偷吃了增长灵力的禁药!”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此言一出,别说在场的其他弟子,就连柳善善都惊了一跳。
众弟子:什么?于妄往日竟是靠着丹药来赢得切磋的?这也太卑鄙无耻了吧!
柳善善:什么?她喂的毒药竟然连宗内的长老都看不出是毒药?这也太作弊了吧!
她忽然想起那日制作芳芳草将一众师兄姐药倒的事情。
当时的沈清秋,似乎也说,她做的毒药很难一眼辨出毒性。
莫非……这就是她的金手指?
而正式激活药修一职业后,这根金手指,似乎变得更加粗壮了。
毕竟,连药修长老的眼睛都骗过了呢!
“等过了这入泽湾!我看你们还怎么追我!诶诶诶我船楫呢?”
两壁夹峙,风疾波峻,乌篷小船被深谷急湍打得一个不稳,沸浪一透,几欲倾覆,沈北歌手中船楫险些被浪掀飞,柳善善眼疾手快,一把捞过船楫,勉强维持船身平稳。
这是偷渡瀛洲的第十五天。
师父从乌篷顶上轻盈跃下,开口道:“已经甩开仙盟执法了,距辛夷坞大略还有三十里,以目前行速,还需小半个时辰。”
夜色阴森,水黑如墨,柳善善浅浅应了一声,坐回乌篷内,将船楫重新交给沈北歌,沈北歌赧然,一个拍浪,小船乘怒涛而行,没入蜃气间。
“船的质量真好。”沈北歌试图僵硬转移话题。
能不好吗?苍天,这可是以三人份高昂偷渡费换的!
柳善善无奈长叹,心生惆怅。
这次来到仙盟,办理了个人档案,她才正式摆脱黑户身份,本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行走于四海十洲。
然而,天再不从人愿。
沈家掌管瀛洲户贴的编审核查,为寻找身份线索,她不得不捎上两个人,一位仙盟通缉犯,一位黑户。
自己这个“失忆患者”反而是三人中唯一的合法修士。
这意味着,如果想去瀛洲,得偷渡。
偷渡不是难事,她对此颇有心得,毕竟就是靠偷渡她才来的鸿京。
重点是通缉犯和黑户这两人身无分文!
柳善善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账面余额,愁云惨淡。
“或许……”师父终于看出柳善善在郁闷何事,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下次我们可以等至无人时,悄悄躲到踏云楼船上,这样便能直抵瀛洲。”
踏云楼船,四海十洲最为普及的大型通达方式。
沈北歌惊恐,目瞪口呆。
柳善善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凌乱中组织好语言,语重心长规劝道。
“你这种行为,叫逃票。”
“会和沈北歌一样上通缉名单的。”
师父眨眨眼,恍然大悟,不动声色地挪了一小步,离沈北歌更远了一分。
这下沈北歌更惊恐了。
原本尴尬的气氛愈发冷下去,柳善善终于决定另起话题,她随意道。
“辛夷坞是什么地方?”
这条偷渡路线,是沈北歌拍案的,她说幼时不知听谁提过,走入泽湾水道,从辛夷坞抵达瀛洲,最为隐蔽。
水道渐阔,湍流平稳下来,船灯微弱地亮着长明光,沈北歌坐于船头,认真回忆:“瀛洲北域,千家对水,辛夷坞是其中极为繁华的水陆要冲之地,傍水临山,以无患塔镇妖驱邪,毗邻燕泽。”
顿了顿,沈北歌又问:“柳姐姐,你知道‘四家百道府’吗?”
柳善善想了片刻,点头道:“略有耳闻,是指十洲境内曾经最具影响力的沈谢苏裴四大世家。”
沈北歌来了兴致,尽职尽责道:“这四大世家以姻亲为系,利益往来根深蒂固。而辛夷坞,则属裴家势力的一部分,有位原是沈家弟子的裴老太君,按辈分算……是我太师母。”
柳善善含笑:“看来裴老太君和你关系不错?”
沈北歌摸摸脸,不好意思道:“小时候承蒙她养育,我们只需见到裴老太君,申请一份通行手令,便能以外姓弟子的名义轻易进入燕泽。”
乌篷船走得是险道,又是夜行,师父接过了行船的职责,就在寒露愈重,冷得几乎打寒噤之际,他温然的嗓音轻轻打断了两个女孩子的谈话。
“到了。”
柳善善探身出乌篷,抬头望去,天莽苍其一色,沕沕穆穆,浑浊蜃气笼罩着时隐时现的绯色泊旗,不见一丝灯火,万动无声。
太……安静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
乌篷小船在一丛林堤岸边稳稳停下,顺着小路一路走向关口,夜色阴郁,只见本应往来熙攘十里横舟的码头却颓垣萧条,无人问津。
料峭寒风一拂,幽咽如哭。
“沈北歌,告诉我。”柳善善深呼一口气,问道,“你对辛夷坞的了解来自何时?”
沈北歌显然也震撼无比,她磕绊一下,结结巴巴道:“大……大概四百?五百多年前?”
柳善善沉默。
科普的非常好,建议下次别科普了。
沧海都桑田了。
入关异常顺利,因为压根无人把守,伪造好的通关文书完全派不上用场,城门布告处张贴着一纸破破烂烂的悬赏,古旧泛黄的布告随风掀起灰尘,柳善善擦了火折,举着一小簇明亮探看,神色一愣。
【诏四海能降尸魅者,赏天昭铢钱三十万。】
沈北歌满腔困惑:“尸魅?那是什么?”
柳善善想了想,施了个祛尘诀,抬手扯下悬赏,折好收起,解释道:“那是阴阳之气翕合所致的一种邪秽,极善蛊惑人心,常借新死之体祸人。”
沈北歌顿生畏惧,紧紧挨住柳善善,抓着一小片衣角,微微发抖。
她语无伦次,悄声道:“要要要不然我们撤吧,换条路?”
柳善善将手中火折子交到沈北歌手里,回望了一眼灰蒙厚重的雾气,叹气道:“来不及了,而且,我们不是还要找裴老太君拿通行手令?”
沈北歌心中尖叫按照眼下状况裴老太君大概凶多吉少啊!她忽然有点怀念一路执法追兵,三清在上,仙盟不管管这儿的吗!
三人便这样入了城,师父走在最前方,他抬眸远望,空旷无人的宽道窄巷塞草早衰,茶肆商铺紧闭店门,破败多年,枯树叶落,蔌蔌风威裹挟着棱棱霜气,了无生机。
雾气愈发浓厚,浓稠压抑,甚至隐隐呈现出血色。
嘎吱嘎吱。
须臾,他听见哭声。
惨烈凄厉,男女老少呜呜咽咽,哀嚎不止。
师父脚步没停,开口叮嘱,声音又轻又快,低低掠过。
“别回应任何声音,也别回头。”
满街大雾弥漫,彻底剥夺所有视野,只剩重重灰影。
柳善善也察觉了周遭异常,身侧被攥着的衣袖更紧了一分,她干脆主动牵住沈北歌,小姑娘手心滚烫,微微渗汗,是在害怕。
这一分神,脚步就慢了,与此同时,柳善善感到自己另一只手被一阵温暖宽厚轻轻拢住,那人修长的指节悄悄小心翼翼覆上她指尖,措不及防带起一息酥痒,却又坦然。
他们沿着长街,走得漫长。
柳善善指尖微动,轻轻地,在他掌心写下一字一句。
【尸魅?】
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一瞬,在她手腕轻点两下,作为回应。
太安静了,连风声都消弭了。
“小七医生?”
柳善善听见一声莫名其妙地呼唤。
这声音是在喊谁?
“呜呜我又受伤了,能不能帮帮我。”
她微微战栗,血液冰凉,抑制不住地想回头,可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在叫谁,“小七”还是“小柳”?是在喊她吗?这些尸魅认识她?她以前住在瀛洲,是这儿吗?
神志微微混沌,她强迫自己不听不想,谁是小七医生!喊错人了!
“小七医生!快逃!离开这里!”
耳畔小七小七的叫嚷依旧没停,枯燥单一的音节让她犯恶心,想抬手作法驱散所有嘈杂,可两只手都被牵住,她下意识想挣脱被身前那人的禁锢。
能不能不要喊我小七了!
身前人察觉她欲挣脱,微微用了劲扣住她的手,干燥温热的指腹再次在她掌心摩挲。
柳善善心中升起一道无名火,调动内力不顾一切想要甩开对方,却在即将强行震开指尖触碰时猛然顿住,她感觉到,每一次掌心摩挲,都是一次无声呼唤。
一笔一画,反反复复。
【善善】
【柳善善】
他在她掌心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写下她的名字。
心头那道无名火陡然无影无踪。
耳畔执着不休的呼唤终于消散,柳善善定了定神,只见汹涌浓雾如海浪退潮,景色乍近,残破衰败的屋瓦房檐局促地互相拥簇,望向黑云夜空。
一直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收了劲,轻轻一挨,松开了。
柳善善目光追上去,又停住,想起另一位一直牵着的人,于是回眸看向身侧。
“吓死我了!”
一出雾气,沈北歌脚步虚浮,手中火折子半明半灭,她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
柳善善眨了眨眼,关切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北歌松开一直攥着柳善善的手,活动僵硬的手腕脚腕,半抱怨道:“好吵,一会儿扮作姐姐让我回头,一会儿又成了师兄来求复合……”
思索了一下,沈北歌又补充道:“不过比入魔时的噩梦好多了,没事,我之前连心魔都战胜了!哪里还怕这个!”
语调微扬,带着小小的骄傲。
柳善善哑然,一时失笑。
他们似乎走进了内城区,这里大抵是辛夷坞人们现在的聚居地,巷道旁勉强搭建了个简陋街肆,绝望的死寂中终于露出一丝活气。
“哎呀——!”
扑通一声,沈北歌吃痛,跌坐在地,被不知何物绊倒了。她扭头回望,只见一根粗厚木拐杖因方才不慎一踩,咕噜噜滚了一圈,顺着木拐杖抬头,杂草缸瓦间,半躺着位补丁布衣的白鬓老妪。
好眼熟,她想。
一缕微风拂过,柳善善疾步上前,扶起沈北歌,提裙半跪,从芥子囊中取出了随身木质药箱。
布衣老妪瞳色扩散,面容灰白,唇畔溢血,身体止不住的哆嗦,神色惊惧。柳善善一手握脉,另一手掐诀慈尊印,一道清心咒顷刻没入老妪体内。
师父同她一道半跪下来,一看这状貌便明白几分。
他问:“尸魅所致?”
老妪面色愈白,几欲发呕,甚至出现痉挛抽搐之状。柳善善点头,从沈北歌手中要过方才一直燃着的火折子,于空轻轻一扫,
顷刻压制了躁动不安。
沈北歌对那火折子感到好奇:“这是什么?”
柳善善又从药箱中寻出一封药包和一瓷清水,以水化药,解释道:“菩提木,烧之香气可辟恶驱邪。”
她让沈北歌扶起老妪,自己一点一点喂她服下。
须臾,老妪神色清明几分,蒙着一小片白翳的双眼缓缓恢复焦距,动了动,打量眼前几个人,神色茫然畏惧,蹒跚着就要站起来。
沈北歌此刻终于想起为何自己一直看这位老妪眼熟了,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愕。
“你……你是裴老太君?我,我的太师母?”
听得这话,裴老太君面色更恐慌,薄唇紧绷,无助又慌乱地回身,抓起倒在地上的木拐杖颤颤巍巍就想走,柳善善霎时伸手抓住裴老太君手腕,冷声道。
“老人家,您好像还未付诊金。”
虽然耳旁始终都是少年接连不断的声音,可柳善善的状态也并未受到影响——只是,她也似是陷入了入定的状态,无法回答他所说的话。
在接到丹书的那一瞬,她的眼前便自动出现了一根半透明的读条。
而在对方说完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读条结束,脑袋里也跳出了一道空灵的机械音。
阅读《丹经(一)》完毕。
当前已学会[锁魂丹]。
已学会[凝气散]
已学会[百莲丸]
已学会[磬神丹]
……
一长串念完,她也终于拿回了身体的主动权。
“……等看完了再还我也行。”
周围安静了下来,闻人溪的声音清晰地跃入耳中。
于是,柳善善默默将手中的《丹经(一)》,交还给了他,并老老实实道了一声:“好了,看完了。”
闻人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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