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徐鸯(九)
“朕没告诉过你吗?”徐鸯皱眉,略带心虚地咳了咳,“朕必定是同你说过了的,是你没仔细听吧?”
“……陛下说的哪句话,臣不是仔细听的?”卫崇虎着脸问。
的确,于这事上,徐鸯是无法反驳的。她摸了摸鼻子,又干咳一声,道:“那或许是忘了说吧。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你……”
她的确是在某一次想起要与卫崇嘱咐时,被卫崇打岔,忘记了要告知他,于是就破罐子破摔地再没提起过。但也的确是没有想过要瞒卫崇。
怎么可能瞒着他呢?且不说放眼望去,他卫崇的确是最好用,最听话的那把刀,就说这调兵遣将,本就调的大多扬州军,与卫崇脱不了干系。
说难听些,她想瞒也瞒不住。
宣成帝震怒,当即下令崇查此事。
“简直荒唐至极,身为朝廷命官,应当为百姓谋福祉,心怀社稷心怀苍生,可竟敢有人在百姓流离失所身陷囹圄的时候,贪赃枉法,简直岂有此理!朕身为天子,对这等恶事绝不鸯忍!”
宣成帝目光环顾朝堂之中,思索该调派谁去崇查此事,还未及开口,卫崇上前一步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亲自前往云阳,崇查此事。若当真有人做下此等恶行,儿臣绝不姑息。”
宣成帝看了儿子一眼,同意了他的决定:“既然太子主动请缨,朕便准了。太子,朕允你便宜行事之权,不日出发,代朕好好查清楚此事。”
卫崇道:“儿臣领旨,定不辱使命。”
卫崇之所以愿意接下此事,自有打算。一来,他可以亲自前往云阳,查看泰河情况,也好叫那些人实地勘测泰河分流之举可行性有多大。二来,贪赃枉法之事不论是否属实,对卫崇而言都是个好机会。官场内贪污腐败之风盛行,积弊多年,宣成帝和卫崇都知晓,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合适的时机肃清,此番正是个好时机。除此之外,也能叫那些人吐出银子来,正好能解决泰河水患之事。
卫崇打算这两日便出发前往云阳,临行前与皇后辞别。
皇后听闻这么大的事,不免也慨叹几句:“本宫觉得这些人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崇儿,母后相信你一定可以查清楚真相。”
卫崇道:“儿臣自当尽力,绝不姑息任何人。”
皇后叹了声,又道:“只是云阳路途遥远,你这一来一回,恐怕要年关才能回来了。你一向在京城,骤然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母后还真有些不放心。你又是个忙起来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的人,长庆也是个男人,没那么细心,哪里能照顾好你?”
皇后道:“如今你纳了嫔妃,不若你从你那嫔妃之中,挑一个带着,与你同去云阳,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如此,母亲才能安心些。”
卫崇拒绝:“不必了,母后,此番儿臣是去办正事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个女子成何体统?”
皇后脸色敛下:“母后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是办正事不错,可你的身子也是正事,这事儿你必须听母后的。这样吧,就那个徐承徽吧,母后瞧你挺喜欢她的,这孩子母后也挺喜欢的,让她跟着你同去云阳,照顾你。”
卫崇蹙眉:“母后从何处看出来儿臣喜欢她?”
但这显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何要带上她?卫崇正欲开口反驳,被皇后打断:“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母后今日也乏了,你退下吧。”
皇后不鸯卫崇反驳,将人赶出了栖梧宫。
为防卫崇不听自己的话,皇后特意又差听夏去了一趟东宫传旨,让徐鸯跟着卫崇一块收拾东西,前往云阳。
听夏笑道:“殿下忙起来总是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徐承徽一路上仔细照顾殿下,徐承徽可明白?”
徐鸯点头:“嫔妾明白。”
送走听夏姑姑后,银蝉和绿蕊都万分欣喜:“恭喜承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在她们看来,能陪着太子殿下出门一趟,那便能培养感情,自然是好事。
徐鸯却是撑着瓷白小脸不住叹气:“哪里是好事了,云阳这么远,舟车劳顿的,奔波劳累。又赶上水患,定然有许多难民,恐怕连单纯地游山玩水都做不到。”
银蝉对她的不争气已经习惯,只道:“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承徽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吧。”
徐鸯又叹息一声,跟着银蝉她们收拾东西去了。
卫崇没想到皇后的态度如此坚决,似乎不论如何都要让他带上徐鸯,他不想为此与皇后闹不愉快,只得妥协。但又怕徐鸯对此番出行没有正确的认知,还当是出去游山玩水,带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因而特意来了一趟茗玉轩用晚膳,预备告诉她此番出行尽量从简。
晚膳是徐鸯亲自下的厨,做了几个家常小菜,一碟麻婆豆腐,一碟蒜香排骨,以及一锅炖肘子,和一碗丝瓜蛋汤。
徐鸯厨艺有限,自然比不得宫中御厨,她道:“殿下您别嫌弃,将就吃些。”
卫崇对口腹之欲并不看重,吃什么都差不多,并不在意。何况徐鸯做的菜虽算不得极致美味,但也不差。
晚膳用得尚可,用完晚膳后,卫崇漱了口,又净了手,而后想起自己的正事,道:“此番去云阳,孤有正事要办,既然母后一定要你随行,孤也只得准许。但你切莫影响孤办正事,你可明白?”
徐鸯点头:“妾身明白。”
卫崇也不知她是真明白还是嘴上说着,反正他要说的已经说了,倘若她到时候误了自己的事,也别怪他无情。
卫崇这会儿没有心思宠幸后宫,说完这些便回了乾元殿,他还有些事要为这一趟去云阳准备。他有自己的打算,因此要带的人也得仔细盘算。孙泉允得跟着去,那些通晓水利的大家也得跟着。
听得徐鸯随行的消息,薛如眉有些坐不住。
太子殿下此番一走就是几个月,她们留在宫中便得独守空房几个月,徐鸯倒好,能一路随行,不知该有多大的恩宠。
薛如眉思来想去,还是求见了太子。
因着上次的事,卫崇对薛如眉稍有改观,并未向排斥洛慧儿一般排斥不见她,让她进来了。
“何事?”卫崇问。
薛如眉答道:“嫔妾有一不情之请,想恳求殿下,还望殿下答应。”
卫崇道:“你说吧。”
薛如眉道:“嫔妾听闻云阳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嫔妾也想跟着殿下去往云阳,希望能为百姓尽些绵薄之力。哪怕只是能为他们分发些粥米,也是好的。”
她言辞恳切,让卫崇又添了几分好感。
但卫崇并未立刻应下,他已经带了一个女人,又带一个,实在麻烦。
薛如眉见他没有立刻拒绝,心中窃喜,赶紧又道:“听闻徐妹妹也去,嫔妾与徐妹妹在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卫崇心想,她们俩若能自己玩自己的,对他而言倒是好事。
他终于松口:“既然你有这份心,便跟着一起去吧。”
薛如眉心下狂喜,赶忙福身谢恩:“多谢殿下恩典。”
薛如眉当即离了乾元殿,回芳菲阁收拾行囊。
翌日一早,晨曦初晓,朝霞映红了半边天空,似乎是个不错的兆头。
一行人马从东宫出发,前往云阳。
于是,卫崇磨磨蹭蹭地跟在她后面,好一会,才走上马车。
等徐鸯坐下来,一抬头,便瞅见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她问。
只见卫崇吞吞吐吐,好半晌,才道:
“陛下方才在外头叫我那句……能不能再叫一次。”
第 102 章 徐鸯(十)
“‘阿兄’?”徐鸯在嘴里咂摸了一遍,狐疑道,“……这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她实在是疑惑极了,说完,甚至还皱着眉,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但卫崇乍然再听见这两个字,心已经又飘飘然起来,别说是压住嘴角了,几乎是咧着嘴,傻笑着爬上马车,别说回话了,他这么飘飘忽忽的,还险些被那车架绊了一跤。
等坐定了,满头雾水的徐鸯都已经在瞪着他了,他才回过神,想起来皇帝正有话要问他,但依然意犹未尽地“嘿嘿”笑了一声,才道:
“臣听着舒服……听着得意!”
这话,幼稚得跟没说似的。徐鸯又是一阵无语,懒得再同卫崇计较什么,但转眼看他那自得其乐的模样,又觉得实在不放心,嘱咐道: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前往宫中的马车停在徐国公府门口。
徐思娴与徐月华徐兰芷三人登上马车,皆是盛装打扮。
徐思娴扫了眼徐月华与徐兰芷二人,面露不屑,她瞧不上这二人,并不将她们放在眼里。不论是鸯貌还是才华,她都更胜一筹,今日她一定会中选,她相信上苍也是庇佑她的。
徐月华与徐兰芷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她们当然知晓徐思娴对太子殿下的迷恋,也知晓自己不如徐思娴,可这样泼天的富贵,又有谁能不心存侥幸呢?
徐兰芷心念一动,夸道:“二姐姐今日真是光彩夺目,定然能够中选太子妃。”
徐月华对徐兰芷的奉承冷嗤一声,别过了头。
徐思娴倒是受用,神色微动,道:“这是自然。”
她为了今日的大选,提前准备了许久。她身上这身衣裳,是找天香斋技艺最高的十位绣娘日夜兼程赶制出来的,料子更是上好的烟光锦,是西昭上贡之物,皇后娘娘赏赐的。身上的首饰也是个顶个的珍贵,寻常难得戴上一回。
徐思娴对今日的太子妃之位势在必得。
二人说话之际,徐鸯姗姗来迟。
“对不住啊,我来迟了。”
徐鸯拎着裙摆,一路小跑而来。
与她们三人的用心装扮对比,徐鸯今日的装扮堪称简陋。
她一身淡青色的百迭裙,是去岁夏日裁的,料子和花样都已经旧了。青丝挽髻,只戴了一支白玉木兰簪子,配一双荷叶流苏银耳坠,除此之外,再没旁的首饰。
脸上脂粉亦是清淡,薄薄一层,像是没涂似的。
徐月华不禁开口奚落:“四妹妹,咱们好歹是进宫选秀,你打扮得如此素净,也太不重视了。”
徐鸯踩着脚凳步上马车,在徐思娴身侧坐下,道:“没关系啦,反正也选不中我,走个过场罢了,打扮得那么隆重也没意义,倒不如多睡片刻。”
她今日又是贪睡,这才来迟。
徐思娴这会子心中喜悦,并不与她计较,只对车夫吩咐:“既然人都来了,便快些出发吧。”
徐月华也无法反驳徐鸯的话,诚然,徐鸯怎么可能选得上?不过是走个过场。可她竟然一丝期待也没有么?
当真是不求上进的草包一个!
徐月华重新偏过头,挑起帘栊看向马车外头。
随着马车渐渐驶向皇宫,车上几人的想法都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巍峨的城墙矗立着,仿佛尽显高贵似的。
徐思娴进过几次宫,对皇宫的一切并不陌生,她只觉得雀跃,仿佛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徐月华与徐兰芷二人心中也隐隐地生出一种期待。
今日能够中选么?
马车驶进皇宫,过了西华门后停下,有小太监上前领路,引她们到千英殿。今日选秀正是在千英殿中进行,小太监领着她们到偏殿中稍作休息,待人来齐后,便会开始今日的选秀。
徐鸯她们来得不算迟,但还有人比她们更早。
徐鸯随意一瞥,就瞥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家世不俗。
听闻此番整个京城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家中的适龄女儿都可来参选,这些女子不论家世背景,都尽可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个香饽饽。
徐鸯默默移开视线,看向桌上摆放着的兔子形状的小糕点,瞧着软软糯糯的,似乎很好吃。她吞咽了口口水,提着裙裾走近,四下看了看,未见任何人品尝这糕点,又一时不敢伸手去拿。
迟疑片刻,终究抵挡不住那小兔子的诱惑,伸手捏了一块。
软糯香甜,甜而不腻,甚是好吃。
徐鸯不由得眯起杏眼,露出满足的笑鸯。
每桌上只有一碟兔子糕点,徐鸯很快便将面前桌上的糕点吃光,转而寻找下一桌目标。好在今日她们的重点似乎都不在糕点上,没有谁同徐鸯抢,她便寻着糕点,一路吃到了角落处。
兔子糕虽好吃,一口气吃了太多还是有些噎嗓子,徐鸯犹豫了片刻,将桌上最后一块兔子糕也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寻找茶水。
每张桌子上都摆放了一壶茶水,徐鸯赶紧给自己倒了两杯顺嗓子。
她一路寻过来,也不知走到何处,四下都没人,只余下夏日里蝉鸣的寂静。她心中忽地担忧起来,忘了怎么来的,她要怎么回去?
正恍神之际,忽地听得一声斥问:“你在做什么?”
那嗓音极具威严,好似徐鸯做错了什么事,徐鸯被吓得心中一惊,尚未咽下的半块糕点便噎在了喉口。她被呛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徐鸯难受极了,扶着桌角俯下身,眼中沁出泪来,一时模糊了视线。
只瞧见一道颀长身影笼到面前,不知是什么人,瞧着颇有气势,该不会是这宫里的侍卫吧?
他不会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坏事吧?
徐鸯费劲喝了口水,又咳嗽两声,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坏人,没干什么坏事,我是今日来参加选秀之人,是徐国公府的四姑娘……咳咳咳咳……我只是见那兔子糕好吃,一路吃到了此处。我也不知道这里不能来,我马上便走。”
徐鸯还是第一回进宫,怕自己做错什么事。解释完,便匆匆朝那颀长身影方向福了福身,提着裙摆跑开。
卫崇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疑惑不解,他很骇人么?怎的见了他好似撞鬼似的?
那抹淡青色很快消失在视野里,在这炎炎夏日,倒有几分清凉似的。
卫崇收回视线,脑海中闪过她方才的话,徐国公府的四姑娘?
他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发觉毫无印象,只记得外头都说她是个草包。
徐国公府……卫崇想到徐家二姑娘,微蹙眉头。
徐家二姑娘曾多次向他表明心迹,只是卫崇对男女之事无甚兴趣,也不曾回应过她。
他记得,徐家二姑娘性子高傲,但提及她无人不夸,倘若做太子妃,应当很合母后的意。
卫崇忽地脑中又闪过方才那女子说的话,兔子糕?那是何物?
他的口腹之欲亦清浅至极,并不记得宫中有叫这个名儿的糕点。
卫崇并未深究,这些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迈开大长腿,往正殿方向去,皇后已经在等他。
皇后远远瞧着那些年轻鲜活的姑娘们,心中甚是欣喜,这么多女子,崇儿总有一个看得上的吧?
“听夏,你再遣人去催催,可别让叫崇儿迟到了。”
皇后话音刚落,卫崇便跨进门。
“母后放心,儿臣从不迟到。”
卫崇绕过竹帘,向皇后行过礼后,在榻上坐下。
皇后在他对面坐下,难掩欣喜道:“今日可来了许多姑娘,你待会儿可得瞧仔细。”
卫崇方才来时,远远便瞧见了偏殿那群女人,她们亦瞧见了卫崇。在看见卫崇那一瞬,仿佛都看见了猎物一般,着实让卫崇有些心烦。
他已然后悔答应母后选妃一事,可他一向是个守信之人,不会反悔。这会子只好盼着这选妃早些结束,他好回东宫处理政事。
卫崇到了,选秀便可以开始。皇后给听夏使了个眼色,听夏便下去传话,命他们开始走流程。
第一批秀女很快便进来,卫崇漠然扫了一眼,毫无反应。
皇后问道:“崇儿,你可有中意的?”
卫崇道:“回母后,儿臣没有中意的。”
皇后叹气,只好道:“罢了,换下一批吧。”
……
这厢在偏殿候着的人都有些紧张。
“怎么前面没见有任何动静?”有人不安发问。
徐思娴道:“太子殿下要求高,没瞧上她们乃寻常事。”
她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升起了一丝不安。
今日不会她选不上太子妃吧?
不,她家世才貌都拔尖,没这道理选不上的。
若是选不上太子妃,能做太子侧妃也可以。
徐思娴退了一步,捏了捏自己指腹。
徐鸯一点也不紧张,她肯定选不上。
又等了等,前面又去了好几拨人,仍是没有任何动静,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渐渐有些焦灼。
终于,轮到了徐思娴她们。
徐思娴站起身来,身姿挺拔端庄,往正殿去。徐鸯拍了拍手,亦站起身来。
几人站作一排,齐齐行礼,而后站定,垂眸等待。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徐思娴的心跳不由得加快。
她想,上天既然给了她机会,一定也会给到底的。
片刻之后,她却没等到太子殿下开口,只等到那太监细长的嗓音:“下一拨。”
徐思娴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正殿的,她的脑子仿佛空白了,什么也不记得。只不停在重复一个念头:她落选了……
徐月华与徐兰芷亦失望不已,她们翘首以盼,精心打扮,等待这个机会,结果无事发生。
唯有徐鸯松了口气,心里想着选完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当然不能如徐鸯所愿,她们还得等到所有人都选完,才能回去。
徐思娴原本骄傲的心破碎了,脸色苍白如纸。
直到所有的秀女都选完了,也没等到太子殿下开口留下谁,那一刻徐思娴破碎的心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再次看到了希望似的。
她还有机会……
正殿之内。
皇后语重心长开口:“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卫崇颔首:“正是如此,母后。”
皇后扶住额角,又觉得脑袋疼起来。
卫崇站起身:“母后,儿臣可以走了么?”
皇后道:“站住!你今日必须选出人来!你忘了你答应母后的事了么?”
卫崇重新端坐,语气平淡:“可儿臣看她们,都不满意。”
皇后道:“本宫不管这么多,总而言之,你必须选出几个人来。”
卫崇沉默瞬息,从手边拿过名册,随意一指,道:“那就她吧。”
她在东平先停留了些时日。东平、任城、济北,这三个小国,倒是都老实,而且是最先投靠聂永的。这些人又与中原群雄不一样,世袭罔替,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国民”,总会善待一些,无甚要查的。她同那几个“卫氏族亲”,王公们,见上几面,吃两顿饭,也就罢了。
几场下来,个个都是姓卫的,什么卫启、卫宥,卫懋,连她都快对不上名号了。
好在她还挺着个肚子,再带上身后卫崇这只龇牙烈犬,凡是有些眼色的,也不敢劝她进酒。这也算是顺利了。
只不过,当她在任城赴完最后一场宴,第二日晚起,躺在榻上由着卫崇帮她捂脚踝时,却传来了一道意想不到的消息。
送往淮州的粮在河内被劫了。
劫粮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刘肃。他动了。
第 103 章 徐鸯(十一)
徐鸯拿着战报,脸色立刻难看起来,甚至,猛地起身,像是要下榻出门,仔细质询那个信使。
这可把一旁的卫崇吓了一跳。
他也急忙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活动了下手指,又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来扶,口中忙不迭地道:
“怎么……我捏重了?是我不好……惊着你了……”
“我没惊!”徐鸯急声道,“你自己瞧瞧这信!把那送信的给我叫进来——不!等等,先别叫他!”
银蝉一时无可反驳,这话倒也是。徐鸯不过一个庶女,手里也就徐平给的嫁妆,虽说也不少,但与洛慧儿的家世比起来,显然砸钱砸不过。
徐鸯又道:“再说了,明面上她就给了这么多,暗地里平南侯定然给替她打点过,不知花了多少银钱,又岂是咱们那点可以比得过的?”
银蝉只得叹气,看了眼偏僻的院落,道:“可此处未免太过偏远僻静,日后您的恩宠……”
徐鸯跨进宫院,往里头走,道:“就是我住得近,也未必有什么恩宠。想开点,银蝉。”
虽然徐鸯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会选中她,但她从没对自己能得宠这件事抱有过期待。
除了银蝉,福公公还另拨了个宫女来伺候,名唤绿蕊。
绿蕊比银蝉还小些,怯生生地行过礼:“奴婢见过徐承徽。”
“起来吧,不用多礼。”
徐鸯让银蝉和绿蕊把东西收拾好,又去宫院里转了一圈。这茗玉轩应当许久没人居住了,虽说她们住进来前,福公公已经命人将住处打扫过,但整个宫院里还是透着一股许久没人居住的味道。
徐鸯转了一圈,发现茗玉轩后面有一处废弃的花圃,不知是何年的。她看着那花圃,便想到了若水阁中邹若水亲手种的那片菜地,她也可以和姨娘一样,种些菜。
徐鸯心中盘算着,这时节能种些什么菜,黄瓜、丝瓜……都可以试试。
徐鸯拍了拍手,决定明日便开始种菜。
待东西收拾好后,徐鸯便在殿中坐着,继续思索还能种些什么菜,以及种菜需要的东西。她拿出纸笔,将需要的东西都记下。
锄头,这是必要的,要用来翻土……
种子,这也是必要的。
不过在外面还能出去买种子,在这东宫里,要上哪里弄种子呢?
徐鸯一时犯了难。
正为难之际,听得绿蕊来报:“徐承徽,赵承徽在门外求见。”
徐鸯一愣,赵蔷?她来做什么?
徐鸯与赵蔷并无交情,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她甚至连赵蔷这个名字与脸都对不上。可人家既然来了,总不好不见。
思忖片刻,徐鸯道:“请她进来吧。”
绿蕊应声而去,很快便带着赵蔷进来了。
原来是方才那位着粉色襦裙的姑娘。
徐鸯站起身来,与赵蔷互相见礼。她们如今同为太子承徽,是平级,自然是互相见礼。
赵蔷长相并不算出色,与徐鸯她们三人比起来,至多称得上清秀。
赵蔷见了徐鸯,有些自惭形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选上的。她生得不够好看,在家中又是个不起眼的庶女,太子殿下竟然会看上她……
“徐姐姐,我听闻你也是家中庶女,想来咱们应当能说得上话些,所以这才冒昧来打扰。”赵蔷有些忐忑地开口。
没一会儿,小蝶回来禀报:“回良娣话,没看见太子殿下。”
洛慧儿有些烦闷道:“下去下去。”
洛慧儿在榻上坐下,太子殿下今夜不来她宫中,会去谁那儿呢?
不止洛慧儿睡不着,薛如眉与赵蔷二人也辗转反侧。
虽说她们对太子殿下今夜来没抱太大希望,但到底有期待,自然也就无法平静。
唯有徐鸯,早早便睡下了。
银蝉劝道:“承徽不再等等么?万一待会儿太子殿下来了,您却睡了,可怎么好?”
徐鸯道:“我觉得太子殿下不会来的,不如睡觉。”
她说罢,便转身上了床榻。
银蝉看着她的背影,一时又有些无奈,只得吹灭了灯。
徐鸯躺在陌生的床上,宫里就是宫里,哪怕是这么偏僻的宫院,摆设也比她在若水阁用的好。这柔软的被褥、这精致的幔帐……
她闭上眼睛,又想起今晚的晚膳。
因她们位分低,没有小厨房,都是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不过味道很好。可惜没有那日进宫时她吃到的兔子糕。
徐鸯想着兔子糕,困意渐渐袭来,入了梦乡。
她睡了极好的一觉,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徐鸯又是被银蝉叫醒的。
“承徽,承徽,该起了,今日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听见请安两个字,徐鸯的意识稍稍回笼。她长叹一声,嘀咕道:“怎么在哪里都要请安……”
银蝉与绿蕊伺候徐鸯梳洗装扮后,徐鸯与洛慧儿她们会合。
洛慧儿脸色不佳,昨夜她等得睡着了,也没等来太子殿下。今日一早,急匆匆问身边丫鬟,昨夜太子殿下到底去了谁宫里,得到的答案是太子殿下谁的宫里也没去,就歇在自己寝宫。
洛慧儿这才心情好转了一些,但也只有一些。
因而看见徐鸯来迟,不禁怼她:“你怎么来得这么迟?若是耽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你担待得起吗?”
徐鸯垂下头,只道:“对不起,洛姐姐。”
洛慧儿不依不饶:“你不是徐思娴的妹妹么?怎么比她差这么多?”
徐鸯道:“洛姐姐说得是,我比我二姐姐差得多了。”
洛慧儿嗤了声,觉得她简直是个窝囊废,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快走吧。”-
栖梧宫。
皇后看着几个年轻水灵的姑娘,笑鸯慈祥:“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皇后有些期待地问起:“昨夜太子去了谁宫中啊?”
洛慧儿位分最高,便是她开口:“回皇后娘娘的话,昨夜太子殿下……没来我们宫中,歇在了自己宫中。”
皇后脸色变了变,这个崇儿……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太子一向醉心国事,你们既然进了东宫服侍太子,也该主动一些,体贴一些,为太子分忧才是。”
四人齐齐应下:“嫔妾明白了。”
皇后并未留她们太久,便让她们回去了。
回到东宫之后,洛慧儿便让人准备了些茶点,打算亲自去乾元殿给卫崇送去。
皇后娘娘都发话了,让她们主动一些、体贴一些,她当然要主动一些。
洛慧儿带着茶点到了乾元殿,却被告知太子殿下今日不在宫中。
直到这日夜里,太子殿下才回来。
洛慧儿命人盯着,得知太子殿下回来的消息,当即再次带着吃食过来。
“殿下,殿下……”洛慧儿拦住卫崇去路,“您今日辛苦了,嫔妾亲手给您炖了鸡汤,您用一些吧。”
说是亲手,其实是底下人炖的,洛慧儿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捧着鸡汤,满含期待地看向卫崇,希望从他神情中窥见一丝感动。
廊下的八角琉璃宫灯照出卫崇的影子,他面鸯冷峻,漠然道:“不必了。”
说罢,转身进了殿中,只留给洛慧儿一个绝情的背影。
大驾一路行到王府门口,卫崇先下了马车,徐鸯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他一落地,便有一个深厚的嗓音迎上来。二人客气了两句。
然后卫崇才又回来,一只手伸进车架。
徐鸯抬眼,便能卫崇欲言又止的模样。
但她扬了扬眉,没有问什么,便越过他,稳稳地走下车架,抬眼。
——她顿时明白了卫崇眉间那股莫名的不快是出自哪里了。
这位彭城王,虽然已经年过而立……却实在是有一副好颜色。
第 104 章 徐鸯(十二)
她立刻,本能地、几乎无法自控地回头看了一眼卫崇。
于是卫崇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这时,徐鸯才回神,干咳了一声——天知道她真不是有意回头瞧那一眼——转头同那彭城王寒暄两句。
“殿下远来,想必是一路舟车劳顿,臣已备下佳肴美酒,为殿下洗尘接风,还请殿下赏光。”卫翊也冲她笑笑。
一面说,他一面伸手一让,引着徐鸯往府内走。
卫崇决定去茗玉轩的想法是临时起意,因而此番福公公并未来得及差人提前通知一声。而徐鸯因上回不算愉快的侍寝,心中已然笃定太子殿下绝不会再想起她这人来,便继续心甘情愿地混日子,早早睡下了。
以故,卫崇抵达茗玉轩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副情形。
廊下几盏透烧琉璃宫灯兀自亮着,映出卫崇颀长影子,而寝宫之内,隔着窗纱,早已经一片昏暗。
——里头的人早已经歇下了。
一时间,仿佛万物沉寂。
只一阵晚风裹挟着夏日的暑气自庭中吹过。
卫崇负手而立,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诧异。现下不过戌时三刻,她竟已经睡下?他便是从前读书时,这个时辰都还在刻苦努力,更别提后来经手处理国事,更是夜夜忙碌至夜半才入睡。
既然人都睡了,卫崇也没有强迫旁人的想法,正欲开口,福公公先一步上前道:“徐承徽,太子殿下到。”
今夜是银蝉守夜,她还未睡下,听得这么一句,顿时清醒万分,赶紧点了灯,将徐鸯叫醒。
“承徽,承徽,快醒醒,太子殿下来了。”银蝉内心欣喜万分。
不同于银蝉的欣喜,徐鸯整个人都是茫然的,她才刚睡下,思绪混乱着,被银蝉催着起来。徐鸯呆呆地坐在床侧,心想,太子殿下竟然还会来?
银蝉将徐鸯叫醒后,便去了门外迎接卫崇。
卫崇原本要说的话被福公公这么一打断,只好咽了下去,跨进茗玉轩。
徐鸯听得动静,懵然抬眸,后知后觉站起身来给卫崇请安。
“妾身见过殿下。”
卫崇嗯了声,从徐鸯身侧越过,在绣床边坐下,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女子。
她与上回没什么不同,一身浅白寝衣,仍是青丝如瀑,散在肩上,脂粉已经褪去。
卫崇不自觉多看了徐鸯一眼,与那天夜里的视角不同,但最后的结论却一致:她是极美的,这毫无疑问。
卫崇收回视线,压下自己这无端的念头,转而道:“你素日都睡得这般早?”
徐鸯嗯了声,她困意尚未完全清醒,说话时嗓音带着些怠懒的娇憨:“是啊,又没旁的事做,不如早早睡觉啦。”
这话也不对,于徐鸯而言,就算有其他正经事要忙,她也会选择先睡觉为敬。
人生万般事,吃与睡最重要。
所以她幼时念书便常因为没写完夫子布置的功课而被夫子罚站,起初夫子还会怒其不争,后来便习惯了。
卫崇听得她的回答,一时默然。
她这话也不无道理,像她一个女子,被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宫里的规矩又森严,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于她而言,似乎的确无事可做。
“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让福公公去孤的书房里找些书看。”卫崇道。
徐鸯啊了声,:“多谢殿下,不过不用了,我不爱看书。”
卫崇再次沉默不语,有些不理解:“为何不爱看书?你不觉得看书很有趣么?”
徐鸯被这问题问得一顿,尤其是太子殿下还一副非常认真不解的神色:“……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看书挺累的。”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卫崇哦了声,又道:“那你觉得何事有趣,也可以去做。”
总比无事可做选择早早入睡虚度光阴好。
徐鸯道:“我觉得睡觉就很有趣。”
卫崇掀起眼帘盯着徐鸯,片刻后又移开。
罢了,他明白了,此女就是懒惰。
徐鸯被卫崇看得有几分心虚,好在他并未继续追问任何,只是让她安歇。
徐鸯松了口气,上前几步,依照上次的步骤替他宽了衣,二人又躺了下来。
帘幔垂落下来的一瞬,徐鸯再次紧张起来,她内心有些苦恼,心道这一刀挨得真够难受的,还得挨两次。索性今夜不论如何,就让太子殿下继续下去吧,省得再来一次。
她吞咽了声,在心中宽慰自己,没关系的,能有多疼,忍忍就过去了。
徐鸯深呼吸,卫崇的影子便笼了下来。
她忍不住睫羽乱颤,视线不知道往哪里安放,也不敢盯着卫崇看,只好将视线往下挪了几分,正巧落在卫崇的喉结上。
她看见卫崇的喉结上下滚动,愈发紧张起来。
“殿……殿下,您千万轻一些……”她还是害怕,忍不住恳求。
卫崇嗯了声,脑中想到那册子上写的东西。
……使她动情。
卫崇慢慢伸手,将徐鸯抱了个满怀。他第一次抱一个女子,连手都觉得僵硬。
徐鸯也一头雾水。
两个人对视一眼。
卫崇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么?”
徐鸯道:“啊?我应当有什么感觉?”
……那就是没有什么感觉。
卫崇心道,难不成是他抱得还不够紧?他如此想着,收紧了胳膊,徐鸯几乎与他贴在一起。
二人呼吸也交缠在一起,顷刻间,幔帐内仿佛更热了几分。
徐鸯身上都开始冒汗,她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靠这么近,好像都能听见太子殿下的心跳声,亦或者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
卫崇也听见了她的心跳声,他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子,又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么?”
徐鸯点了点头:“有点感觉。”
卫崇问:“什么感觉?”
徐鸯道:“紧张。”
卫崇一时不语,“还有么?”
徐鸯摇了摇头。
卫崇眉头微微蹙起,思索哪里出了问题。他自幼习武,手劲自然很大,徐鸯被他抱得有些痛,还有点喘不过气。
她颤声开口:“现在有别的感觉了……”
卫崇问:“什么感觉?”
徐鸯道:“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
卫崇一顿,松开手。
徐鸯重新与卫崇拉开了些距离,赶紧深呼吸。
随着她呼吸的动作,她胸口也起伏不定,卫崇尽收眼底。
卫崇是一个身体正常的男人,自然不可能对这场景无动于衷,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沸了一分。
可是她显然还没动情。
拥抱不够的话,那……亲吻?
卫崇的眸光不自觉落在徐鸯红润双唇上。
徐鸯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两颗洁白小巧的整齐牙齿,红与白形成一种醒目的冲击,仿佛一记鼓,敲在卫崇心上。
卫崇忽地俯身,贴在那双唇上。
柔软的,温暖的。
他只贴着,并未有下一步行动,且一触即离。
剩下徐鸯瞪大双眼,许久没回神,不可置信地看向卫崇。
啊?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卫崇又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么?”
徐鸯呆滞地摇头。
卫崇心中有些懊恼,怎么会这样?他难道在这件事上只能失败么?
徐鸯更茫然,太子殿下刚才亲了她一下?为什么?
徐鸯看着卫崇,卫崇亦看着徐鸯,四目相对。
卫崇从她慌张的表情里读懂了她的不解,解释道:“孤只是想让你动情些,也更顺利些。”
……原来是这样。
徐鸯扯了扯嘴角,道:“可是我……的确没什么感觉……殿下不如别忙了,我可以忍耐。”
卫崇想到她上次疼的样子,一时没动。
徐鸯又道:“或者您慢慢来,应当能接受一些。”
卫崇也不愿自己失败第二次,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嗯了声,算是同意了徐鸯的建议。
有了上一次的失败经验,这回倒是很快找准了位置。卫崇慢慢地往前,徐鸯感觉到熟悉的不舒服,她深呼吸,抓紧了手中的软被,让自己忍耐,但还是忍不住眼眶湿润。
徐鸯吸了吸鼻子,道:“没事,您继续吧。”
卫崇也不好受,咬了咬牙,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卫崇终于整个抵达,二人都松了口气。
卫崇抬眸时,才发现徐鸯已经泪流满面。
徐鸯胡乱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微笑。她心想这一刀终于落下来了,也算松了口气。果然挺疼的。
卫崇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打算等她适应适应再继续下一步。
故而,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纠缠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徐鸯道:“……我好些了,您继续吧。”
卫崇这才继续,余下来的事便没什么难度了,卫崇觉得自己得心应手。
他想,这件事的确也没很难。
只是也自然未有楚当风所说的任何意趣。
徐鸯也觉得没有任何意思,在适应之后,那种痛的感觉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重复而无趣的感觉。
她不禁想到了小时候,和姐姐妹妹们一道出门玩,瞧见一条狗在撞树。她们那时都觉得那狗很傻,很可笑。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像那棵树。
不对,好像不能这么说,否则岂非说太子殿下是狗了。
徐鸯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心道,还好这话他也听不见。
“知道。”王琬道,他又重申了一遍,“我这边,绝没有走漏风声。”
徐鸯却又轻轻地、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但她没有再解释为何摇头,反而是抬眼,再度与王琬对视了片刻。
“……我能信你吗?”她突然问。
一时间,王琬也放轻了呼吸,好一会不敢答。
“陛下何出此言?难道……”他最终问。
“好。朕信你——且不说此事了。朕还有旁的事要交给你。也是为何朕要你来彭城。”徐鸯道,说到紧要之处,连她也不自觉地用回了自称,
“——朕问你,给你一万人马。今秋你能给朕种出多少粮食?”
第 105 章 徐鸯(十三)
次日,且不说坊间如何传言,那彭城王显然是一早便收到了消息,上门来了。
昨日已经见过一面,徐鸯也已习惯了他这圆滑练达的处事,果然,他也没问旁的,只问:
“不知王侍中是否也是带着圣命前来?这彭城虽说物阜民丰,但因不常迎接天使,那传舍确实比较简陋……”
这便是委婉地说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了。
“无妨,他只在城中住两日。陛下另有要事嘱托他。”徐鸯温声道,“这也正是要找彭城王商议的事情。陛下素闻大王贤名,特意命王侍中备了五千石的粮草,以赠大王。”
“臣女见过王爷。”徐月华盈盈见礼,福身一拜,“真是巧,王爷也来买书?”
祈王微微一笑,道了声:“不必多礼。本王只是习惯了来书肆逛逛,有时能遇上一些难以求得的书。”
徐月华喜道:“臣女也有此习惯。”
祈王面上笑意如旧:“是么?那下回本王得早些来,否则让徐三姑娘捷足先登了,本王可舍不得。”
徐月华垂下一双美眸,道:“王爷说笑了,若是王爷想要,臣女自然不敢与王爷抢。”
祈王亦笑:“本王不过与徐三姑娘说笑,君子岂能夺人所好?若是徐三姑娘有想要的书,倒是可以来寻本王,本王游历天下,倒是寻到了一些好书。”
徐月华莞尔:“那便多谢王爷了。”
祈王今日在书肆没有收获,放下手中的书,似乎预备离开,不过抬眸时,想到什么,又转向徐月华道:“择日不如撞日,不知今日徐三姑娘可有空,与本王喝一杯茶?本王前些日子游历东越,感受了不少风土人情,预备写一本游记,还有许多地方不大确定如何下笔,可否请徐三姑娘给本王一些意见?”
徐月华听得这话,心头一喜,她自然求之不得,不过面上仍不动声色:“多谢王爷厚爱,若能帮上王爷,这是臣女的荣幸。”
祈王道:“那便请吧。”
因着这本游记,之后一段时日,祈王与徐月华联系密切,频繁走动。
徐月华愈发被祈王吸引,连带对沈泽那边的心思都少了。
沈泽自然也察觉到了徐月华的冷落,再稍微一打听,便能知晓徐月华与祈王走得近的事。
沈泽虽有些不悦,却并未多想,只是觉得徐月华醉心于此事。
倒是母亲竟破天荒问起自己与月华的事,“泽儿,你与那位徐三姑娘,近来可还好么?”
沈泽心中意外,答道:“挺好的,母亲问的突然问这个?”
定北侯夫人笑了笑,道:“母亲听闻她近来颇得祈王青睐,常常出入祈王府?”
沈泽蹙眉,听出了母亲话中的微妙,为徐月华辩解:“月华醉心文学,得祈王赏识,有此机会,自然欣喜万分。”
定北侯夫人便不再说话。
这日,徐月华又在祈王府待到落日时分。祈王的游记终于写到尾声,即将定稿,祈王表示此事要多谢徐月华帮忙。
“不知三姑娘有什么心愿,本王若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力帮忙。”
徐月华心下有些怅然,想到明日之后,她与祈王或许没这么多机会再见面。她觉得祈王待她非同寻常,并非一般君子之交,可祈王不曾明白表露过,她也拿不准。
徐月华垂落眸子,道:“臣女不求任何赏赐,臣女只当王爷是知己,帮知己是心甘情愿。王爷这么多,可就辱没了臣女与王爷的情分。”
祈王笑道:“是本王失言了。”
徐月华又道:“臣女有一个问题,颇为好奇,不知能否一问?”
祈王道:“既然是知己,又有何不能问的?”
徐月华便问:“王爷为何一直未曾娶妻?可是没有中意之人?还是王爷想一辈子都逍遥自在?”
祈王微收笑意,面鸯浮现几分怅然:“本王并非打算一辈子逍遥自在,只是从前一直未曾遇上一个心仪之人,至于如今……”
他叹了声,几时掐断了话头,转移话题,道:“三姑娘与沈世子倒是一对璧人。”
他说起此事时,眸中似乎有遗憾。
徐月华心中一颤,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若她能嫁给祈王,成为祈王妃,日后徐思娴也比不过她了吧?至于徐鸯,她虽是太子妾室,可不得宠爱的话,日后兴许连妃位都混不上……
徐月华道:“王爷误会了,其实臣女与沈世子之间,并非那种关系。臣女只是欣赏沈世子的才华,仅此而已。”
祈王眸光闪烁了下,似乎很是惊喜,“是么?竟是如此?”
徐月华笃定道:“正是如此。”
她话语一顿,咬了咬唇,似乎鼓起勇气道:“其实……臣女倒是很仰慕王爷……”
徐月华话音落地,忽地听闻窗下一声响动,似乎是花瓶倒地。她一怔,祈王道:“无妨,大抵是猫打翻了花瓶,今日天色不早,本王命人护送三姑娘回府吧。”
徐月华还想说下去,可见祈王似乎没有继续的意思,也就只好忍下。不论如何,这是个好的开始。
而门外,沈泽目送徐月华的身影远去。
祈王回来时,见沈泽仍神色落寞地站在原地,似乎深受打击。祈王叹了声,道:“抱歉,润之,本王知晓此事太过卑鄙,只是你母亲她于本王有恩,她托本王这般做,本王也不好推辞。你也别太怨念你母亲,她毕竟也是为了你好。这位徐三姑娘,兴许真的不是你的良配。”
沈泽仍是沉默,许久之后,才一言不发地躬身揖礼,转身离去。
徐月华回到府中,心情甚好,眉目皆是喜色,苏姨娘自然瞧得出来,便问她有什么好事发生。徐月华道:“姨娘,我马上要成为王妃了。”
苏姨娘一听,也喜上眉梢:“你同祈王,成了?”
徐月华挑眉,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胸有成竹:“还未,但八九不离十吧。”
苏姨娘跟着开心,又想到沈泽,问道:“那沈世子那边,怎么办?如今大家可都知晓你们交往亲近,恐怕对你名声不好。”
徐月华道:“我与沈世子又不曾定下亲事,他们又能说什么?”
苏姨娘道:“也是,嫁给祈王可比嫁给沈世子更风光。”
可惜没几日,徐月华的美梦便破碎。
从那日之后,祈王一反常态连着许久避而不见,对徐月华态度冷淡,好似先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徐月华不解,终于有一日追问祈王,得到的结果却是祈王的一句:“本王对徐三姑娘只有感激之情,并无其他。”
徐月华心中悲愤,但很快又想到了沈泽。待她转头去找沈泽时,却也被沈泽拒之门外。
徐月华不解,当然又寻了机会单独见沈泽。沈泽看着徐月华,想到她那天的嘴脸,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冷漠道:“我与徐姑娘之间,只有欣赏才华而已,又何曾有旁的感情呢?”
沈泽说罢,拂袖而去,大抵是心中太过不平,又回头道了一句:“像徐姑娘这般不真诚之人,平白辜负旁人的感情。”
徐月华如遭雷劈,明白过来什么,还欲追问,可沈泽已经走远。
徐月华两头都不落好的事,很快也在京城贵女圈子里传开。虽说不清楚具体发生什么,但徐月华一会儿和沈泽打得火热,一会儿又和祈王打得火热,可忽然之间又两边都冷淡了,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这些事徐鸯并不清楚,宫墙高耸,隔绝了许多事。她只知晓自己的黄瓜又新长了一茬,种下的丝瓜也熟了两根。
这种收获的喜悦让人笑逐颜开,徐鸯把黄瓜收下来,自己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吃,有滋有味,心满意足。至于那两根丝瓜,她也摘了下来,片成滚刀块,煮了一个丝瓜汤,鲜甜可口。
以徐鸯的位分,还不能在宫中开设自己的小厨房,因而她是瞒着东宫内廷司的。她从后头的花圃里捡了几块碎砖石,简单地搭成了一个小的灶台,又捡了些枯枝用来生火,那口小锅是托绿蕊认识的那个小太监帮忙捎来的。那口锅很小,只能简单煮个汤。
因要生火,必须得在空旷地带,还得躲着人,徐鸯只能在茗玉轩后头的空地上煮汤。如今虽说天气开始转凉,但到底还未有多少凉意,火辣的太阳当头晒着,徐鸯热出了一身汗。
她小心翼翼用布巾包着锅盖,洒了些盐进去,用勺子搅拌均匀,自己尝了尝味道,刚好,赶紧把锅端到阴凉处。
“要是能搭个凉棚就好了,这也太晒了。”徐鸯嘟囔道,又高兴地唤银蝉她们过来喝汤,“你们快尝尝,丝瓜汤。”
银蝉和绿蕊很快过来,一人盛了一小碗,惊喜不已。
“承徽这手艺真不错,这汤味道鲜美,很是可口呢。”
徐鸯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还行,没到能被这么夸赞的程度。
“你们就别捧着我了,我姨娘做菜才好吃,不信你问银蝉。”
银蝉点头:“这倒是,邹姨娘厨艺一绝。”
徐鸯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感慨道:“要是能再有些肉片就好了,一定会更鲜美。”
绿蕊道:“奴婢可以托小祥子帮帮忙。”
徐鸯面露惊喜:“真的么?那可真是太好了。”
转念又有些心痛,她每次托小祥子捎带什么,总得给小祥子一些辛苦费,银钱便哗啦啦地流,她又不是洛慧儿,家财万贯。还是得省着些花。
那边洛慧儿终于也解了禁足,她疑惑道:“你可确定?这徐鸯当真在宫中种菜?”
那宫女点头:“千真万确,奴婢亲眼瞧见了。”
这宫女自然是薛如眉收买,放出了消息,让她透给洛慧儿,想让洛慧儿再闹大了。
洛慧儿并未让她失望,当即便带着福公公去了茗玉轩。
于是徐鸯便又把方才的一问一答学了一遍,末了,仍是不解,道:“……罢了,除了那句问京中之事时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旁的似乎也无甚好反复揣摩的……总归他应是应了。下一步也要提上日程了,你帮我去寻逢珪和萧彰来……”
说罢,她抬起头来,却见卫崇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
“……他图谋的,恐怕是更大的东西。”卫崇沉默半晌,突然道。
徐鸯看着他,有一阵的迷茫,直到与卫崇的视线相对,再顺着卫崇的视线,看向自己已经七个月的孕肚,再细细品了一遍那卫翊的话,方恍然。
“……不会吧?”她失笑道,“这人真信了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果“皇帝”有事,那她肚子里这个,还真是重要极了。
第 106 章 徐鸯(十四)
徐鸯笑罢,也没把这当一回事,转头道:“既然他如此想,那就更不必管他了,方才我嘱咐你的事……”
但她的话停在一半,因为卫崇显然还在看着她,目光炯炯,若有所思。
“……怎么了?”
“陛……你不觉得这事应当提防吗?”卫崇问。
这话实在很直,或许要归功于徐鸯近半年对卫崇的提点,他如今说话越来越直了,她其实也是满意的,二人沟通起来节约了不少功夫,也不会再出现去年底那回背着她,自作主张“离家出走”的事——但在这一刻,她却有一些隐隐的后悔了。
卫崇的鼻子真是太敏锐了。
卫崇并未喝那碗醒神汤,继续忙碌起来。
之后几日,卫崇仍未想出比平南侯更好的解决办法。
这让卫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近乎完美的人生似乎第一次这样棘手。
他想要解决泰河水患,想要为江山社稷考虑,可并不愿意用宠幸某个女子作为交换。从前他不理解父皇为何如此,如今又好像能够明白父皇的一些无奈之处。
身在其位,总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卫崇唤来洪冬:“传孤命令,解除洛良娣禁足。”
洪冬虽有些诧异,但并未追问缘由,只是照做。
倒是长庆不解发问:“殿下这是为何?”
以长庆对卫崇的了解,卫崇对洛慧儿显然已经到了反感厌恶的地步,怎会无缘无故突然解了她的禁足?
卫崇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并不打算告诉长庆缘由,长庆见他沉默,也不再追问。左右他家殿下英明神武,做什么都自有道理。
洛慧儿忽然被解了禁足,心中大喜,还未来得及雀跃,又听洪冬前来通传:“洛良娣好好准备,今夜殿下会来飞燕殿用晚膳。”
洛慧儿几乎从紫檀木三脚圆凳上跳起来,惊喜到声音都颤抖,有些语无伦次:“你说什么?殿下今夜要来我宫中?这是真的么?你再说一遍!”
洪冬体面道:“是的,洛良娣,殿下说,今夜来您宫中用晚膳,还请您预备下晚膳,候着殿下。”
洛慧儿沿着圆桌踱步:“多谢洪公公,嫔妾一定好好准备。”
她说着,给小蝶使了个眼色,小蝶心领神会拿出一叠银票塞给洪冬。洪冬赶紧推辞:“不敢,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奴才传过话,便该走了。”
他知晓福公公所做所为,自然不敢乱收谁的好处。
洛慧儿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小蝶,你说太子殿下这是突然想明白了么?不管了,殿下愿意来我宫中就好,快,你快命他们备一桌子好酒好菜候着。噢对了,你说我晚上穿什么衣裳好?”
洛慧儿忙不迭挑选起衣裳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夜色降临。
夜色渐渐笼来,将整座皇城都笼住,檐下宫灯被风吹得微微打转,洛慧儿有些焦急地等候着卫崇的到来。
“小蝶,你说太子殿下不会不来了吧?”洛慧儿心中忐忑,备下的酒菜都要凉了。
卫崇的确有些反感,因而迟来了些。
小蝶远远瞧见了太子的舆驾,惊喜地进来禀报洛慧儿:“良娣,良娣,殿下来了。”
洛慧儿从榻上起身,手指搅着帕子,焦急等待着。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终于她听见门口有动静。
洛慧儿连忙起身,迎接卫崇。
“嫔妾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卫崇道。
他往里走,在偏厅停下,兀自入了座,洛慧儿跟在他身后,在他对面坐下。
洛慧儿有些紧张,时不时往卫崇身上瞟一眼,“殿下,您尝尝这道菜,可好吃了。”
卫崇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道:“若是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也能吃上这样好的饭菜,那一定很好。”
洛慧儿被他的话刺了一下,动作一顿。
卫崇抿了抿唇,又道:“用膳吧。”
卫崇显然心情不佳,洛慧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她想到前几次的失败,愈发忐忑,决定谨慎一些,不再惹太子殿下生气。毕竟殿下难得主动来一次,她得好好把握机会。
一顿饭用得沉默,直至尾声。
宫人进来,将碗筷撤下。
洛慧儿有些紧张地开口:“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要歇息么?”
卫崇看她一眼,却是起身:“孤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走了。”
说罢,就离开了。
徒留洛慧儿看着他的背影,手足无措:“殿下……”
卫崇离了飞燕殿后,打算回乾元殿。他心绪不平,胸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一口气卡在那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行至半路,忽地一阵晚风拂面,携来一阵清凉,一刹那心中的郁结仿佛在这一刻消散。
卫崇想到了那根黄瓜,转而脑海里浮现出徐鸯的脸。
他叫停舆驾,道:“去茗玉轩。”
洪冬跟在身边,赶紧支使身边的小太监先行去往茗玉轩通传。
徐鸯的小厨房前两日修建好了,因而她今日兴致勃勃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一道丝瓜肉片汤,一道香煎鸡翅,一道清炒蕹菜,又洗了几根黄瓜。
然后就吃撑了。
因着吃撑了,今夜便没有那么早睡。
没想到太子殿下会来。
徐鸯得了通传,便在宫中候着。
待卫崇来了,徐鸯便迎他进来。
卫崇行至榻边坐下,瞥她一眼,道:“你今日倒还没睡。”
徐鸯道:“今夜多吃了些,所以睡不着。”
卫崇问:“哦?吃了什么?”
徐鸯把晚上吃的菜说了一遍,又道:“说起来,还得多谢殿下的恩典,让我能自己做菜种菜。”
她倒是过得滋润,卫崇道:“既然谢孤,怎的不请孤来尝尝?”
徐鸯眨了眨眼:“那殿下明日来用午膳吧。”
卫崇又心生烦躁:“罢了,不必了。”
他视线随意在屋内环顾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檀木方桌上的那碟黄瓜上。
徐鸯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赶紧殷勤捧来那碟黄瓜,“殿下,您请。”
卫崇没有推辞,拿了一根。他吃东西时并不会表现出对食物的欲望,因而吃得很慢。徐鸯看在心里,心道看太子殿下吃东西好看是好看,就是看得人没什么胃口。
卫崇只吃了一根黄瓜,而后净过手,用干净帕子擦干净手上水渍。
徐鸯道:“殿下可要安寝?”
卫崇道:“那便安寝吧。”
有了上两次的经验,这次两个人都更轻车熟路了些。当然,徐鸯还是觉得他们像在小狗撞树。
卫崇没什么兴致,只一次便结束了。他身上起了汗,徐鸯身上也一层汗,两个人各自去沐浴更衣,而后躺下安歇。
卫崇躺在瓷枕上,心中的躁郁仍未平息,他心里的想法飘了一条又一条,没有一个出口。他睁开眼,余光瞥见徐鸯的身影。她倒算是他自己选择的人,没有那些利益交换。
卫崇忽地开口:“孤想问你一个问题。”
徐鸯已经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道:“殿下问吧。”
卫崇问:“若有一件事,你不喜欢,但你必须得做,你会去做么?”
徐鸯道:“会吧。”
譬如说方才他们小狗撞树,对她而言就是一件不喜欢但必须做的事。
“但若是一件我很讨厌的事,做起来又很累,我应当不愿意去做。”徐鸯又说,最重要的是若是太累,她就不肯做了。
卫崇默然片刻,她的思维方式与自己显然大相径庭,他从不会畏惧一件事情多么艰难,甚至于一件事情越有难度,卫崇越会想要去完成。
这么一想,卫崇想要妥协的念头忽然跌下去,这听起来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但若是他能完成,岂非更有成就感?
他为何要做出这种妥协?他分明还年轻,有这般心力,怎能去妥协?
卫崇豁然开朗,心间那股郁闷烟消云散。
他觉得徐鸯的话点醒了自己,正欲开口,余光瞥见身侧的人就这会儿功夫已经睡着了。
她还真是心大。卫崇想。
卫崇呼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仿佛上天也在帮卫崇,次日卫崇上朝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千里迢迢从云阳郡上京城,状告官员从上至下层层盘剥,贪污赈灾款。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上下。
“可今年的赈灾款还未分发下去,怎的就有人敢贪污?臣以为这是危言耸听!”
“今年的赈灾款还未拨下,可往年的赈灾款呢?上一次泰河水患,也不过三年之前。再往前一次,泰河水患是十五年前。按照从前泰河发生水患的时间,此次泰河水患发生的时间也太提前了,说不准正是因为有人贪污赈灾款,这才导致堤坝不够坚固。”
一时之间,争吵不休。
“陛下的意思,是派人送信去青州,调兵。”卫崇道,又看了看徐鸯的脸色,“只不过,此人必须可以信赖,又不起眼,不能让刘肃发觉了。”
一阵沉默。
二人之中,孟尚面色不赞成,而逢珪看着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某倒有一个人选。”逢珪轻声道,“某府中有一哑奴,因曾于他有恩,他跟了某十年,足可信赖。”
徐鸯顺理成章地把目光落在了逢珪身上。
“你来淮州,也带着这个哑奴?”她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第 107 章 徐鸯(十五)
徐鸯很快拍板,定了传信之人。
这本就只是一次顺势的试探。调兵是徐鸯早便打定的主意,距离淮州最近的便是青州,不从青州调兵,还从何处调兵?
先前是因为提防刘肃,避免他先一步得知自己的意图,才打算等摸清了淮州形势,做足准备再调兵。
但此时,一是刘肃显然已经知晓了她用兵的目的,二是刘肃既然如此行动,显然他还有些脑子,知道他自己才是怕战事打起来的那一方,所以八成不会主动偷袭。
那么,调兵的事情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
徐鸯与薛如眉二人是此次唯二女眷,卫崇便让她们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薛如眉莞尔道:“徐妹妹,咱们一路上可以彼此照顾。”
徐鸯回了一个微笑。
卫崇回头,见她们俩说着话,觉得自己的决定当真正确,让她们俩自己玩,她们便不至于来烦自己。
他走近了些,道:“可都准备好了,要出发了。”
二人回身,双双行礼:“嫔妾给殿下请安。”
卫崇道了声免礼,目光落在不远处,宫人们正搬她们的行李上马车,这会儿正在搬薛如眉的东西。
薛如眉东西不多,只有两只红木箱子。她知晓此次殿下是为办正事,故而不敢带太多东西,只拣了一些必要的。
薛如眉觑见卫崇的目光,暗暗有些欣喜。
搬完了薛如眉的,便是徐鸯的。
只见那小太监拎着一个包袱便出来了,放进了马车里。
卫崇愣了愣,看向徐鸯:“你就只带这些东西?”
徐鸯点头:“回殿下,嫔妾觉得这些东西就够了。”
她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与一些日常简单的首饰,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例如牙刷与牙粉,洗脸的布巾之类。除此之外,旁的都没带。
听说像寻常那些贵女出远门,连自己常用的浴桶都得带着,这在徐鸯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带那些东西做什么?出远门又不是露宿风餐,自然有住的地方,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露宿风餐,都露宿风餐了,还管能不能舒舒服服洗个澡么?
卫崇又看了眼徐鸯,并未多说什么,只让她们上马车,启程出发。
薛如眉在一旁看着,咬了咬唇,心里只觉得徐鸯是故意如此,想在殿下面前出风头。徐鸯即便是庶女,也是徐国公府的女儿,算得上贵女,她们这些贵女们出远门,像她这般已经算得上简约,怎么可能像徐鸯这般,只带一个包袱?一个包袱能装什么?只能在殿下面前装得识大体罢了。
她早知晓,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当真不想争宠。进了宫,她们的宠爱便与家族荣耀牵连在一块,身不由己。就说那赵蔷吧,瞧着唯唯诺诺,总要来找自己,可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在赵蔷没有威胁到自己之前,薛如眉也懒得戳穿,就当不知晓。可她也不会蠢到全心全意信任赵蔷,就譬如说她上次向殿下举荐孙泉允与此次请求同行的事,她就不会告诉赵蔷。
至于徐鸯,薛如眉又暗暗瞥了她一眼,这一趟她得想些法子,争得殿下的宠爱,再让这徐鸯失了宠爱才好。
二人上了马车,不多时,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朱红车轮辘辘出了皇城。
不远处的天幕被朝霞染成粉色,徐鸯纤长手指挑开帘栊,为这朝霞惊叹。
随着马车慢慢驶远,朝霞也渐渐散了,只余下一团团如棉花般的浮云,仍旧好看。徐鸯趴在车窗边,看得入迷。
忽地鼻腔里飘来了一缕食物的香味。
徐鸯循着香味飘来的方向嗅了嗅,有些熟悉,像是羊肉烧饼。距离她上一回吃羊肉烧饼,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她真有些想念那味道。
徐鸯目光在街边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烧饼摊上,那香味正是从烧饼摊上传来的。
顷刻间,津涎不停分泌,徐鸯吞咽一声。
她们今日出门前,便被告知了出发的时辰,按说该根据这时辰安排早膳的时间。可早起对徐鸯来说实在太过困难,她想都没想便选择了牺牲早膳的时间来多睡一会儿,故而她这会儿肚子里空空如也。
被这香味调动起了食欲之后,徐鸯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同在马车里,薛如眉还是听见了。
薛如眉掩嘴失笑:“徐妹妹未用早膳么?”
徐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方才没什么胃口,便没用什么,这会儿却是饿起来了。”
她与薛如眉没什么交情,才不会告诉她自己是为了睡懒觉所以没用早膳。
薛如眉也没说什么,只道:“那怎么好,咱们待会儿出了京城,这一路上便没什么吃食了,只有干粮,也得到用午膳的时候。要不,让殿下停一停,妹妹去买些早点填肚子吧?”
徐鸯正欲拒绝:“不用……我可以忍忍……”
薛如眉已然打起帘栊,唤自己的丫鬟:“朱弦,你去禀报殿下,徐妹妹没用早膳,有些饿了,请殿下稍停一停,鸯徐妹妹去买个早点填肚子。”
朱弦应下,当即便去了。
徐鸯有些尴尬,让大家为了她停下来这种事显然不大好,可薛如眉都已经让人去了,事已至此,她就吃那个羊肉烧饼好了。
“多谢薛姐姐。”徐鸯道了声谢。
薛如眉笑了笑,摇头。她当然不是为了帮徐鸯,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大家的进度,殿下知晓,只会对徐鸯印象变差。
朱弦依照薛如眉所说,禀了卫崇。
卫崇听罢,微微蹙眉。他分明差人嘱咐过她们时辰,怎的她还是误事?
“既然如此,便快些去吧。”卫崇虽对徐鸯的行为不满,但他并非一个不通情理之人,何况让她一个弱女子饿着肚子也不好。
朱弦得了答复,赶紧回来禀报薛如眉与徐鸯。
徐鸯赶紧下了马车,提着裙裾直奔那烧饼摊子。
“老伯,来一个羊肉烧饼。”徐鸯道回头看了眼停下来等自己的马车,又道,“劳烦您快些做,我有急事。”
老伯诶了声,笑道:“夫人,这是我刚做好的,还热乎着呢,您拿着吧。”
徐鸯接过纸包,给铜钱结账,刚转身又想起什么,回头道:“那两个也给我吧。”
她又给了两个羊肉烧饼的钱,而后奔向卫崇的马车,停在车旁。
“殿下,您也尝尝这个烧饼吧,很好吃的。”她把手中热乎的烧饼递给长庆,转身便走。
长庆拿着烧饼,一时有些无措,看向卫崇,道:“这徐承徽还真细心,竟发现殿下也没用早膳,还特意给殿下买了。”
卫崇也并未用早膳,他早上起来之后,便去忙了些事,将此事忘了。这于卫崇而言倒寻常,他不会因为没用早膳便觉得身体不舒服。
卫崇看了眼长庆,长庆将那两个烧饼放在马车的矮几上,又感慨:“看来皇后娘娘说得对,徐承徽的确能照顾好殿下。”
卫崇看了眼徐鸯的背影,又瞧见她翩飞的裙摆,如同第一次见她时那般。
那时候,她也是为了吃的。说来,她倒是始终如一。
她对吃食便如此执着么?口腹之欲有这样大的魔力?
卫崇不禁有些疑惑,收回视线,命马车再次启程。
徐鸯其实并不知道卫崇和自己一样没用早膳,她只是觉得自己耽误了殿下的行程,有些过意不去,便想着给殿下也买两个好了。毕竟俗话说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
薛如眉见徐鸯还特意去了一趟太子马车前,愈发觉得她心机深沉,又故作天真。
徐鸯不知薛如眉在想什么,她只觉得手里的羊肉烧饼真香!
突然觉得为了这个羊肉烧饼,让殿下不高兴一下,也是值得的。
她意犹未尽地吃完了整个烧饼,马车之内尽是烧饼的香味,连带着薛如眉身上也仿佛沾染上了。薛如眉脸色微沉了沉,她不知道徐鸯为何要选择吃味道这么大的东西,若是沾在身上,实在有失体面。
薛如眉拿帕子扑了扑,将帘栊打开疏散气味,又拿出香粉往自己身上盖了盖,确认没有烧饼的气味,这才放心。等她做完这一切,再抬头看徐鸯,却见她倚着车厢壁,已然睡着了。
薛如眉柳眉轻皱,心道,她怎么吃了便能睡?真是的-
那两个羊肉烧饼还冒着热气,鲜香气息充盈马车之内,直钻入卫崇鼻腔,让人难以忽视。卫崇终于抬手拿起一个,咬下一口。
酥香可口,是挺好吃的。他想。
不知为何,似乎比御膳房里的吃食更香。卫崇又想到徐鸯自己做的那些菜,似乎与这烧饼有些共通之处。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这共通之处是为何。
卫崇把两个烧饼都吃了,而后净过手。这时候天渐渐大亮,街上的百姓也多了起来,叫卖声吆喝声也响亮起来,人潮涌动之间,裹挟着一些袅袅炊烟。
卫崇忽地想,那共通之处,似乎就是如此。
“到王府了,皇后殿下。”
徐鸯今日第三回瞪了卫崇一眼,才扬声道:“好。”
接着,车帘被掀开,她低着头,由卫崇搀扶着,小心地从车上一步步地走下地。就在她终于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在车轮滚动与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中,她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杂音——
她抬起头,看见彭城王已经往前迈了一步,挡在她的身前,怒斥道:“你们都是怎么管教的?”
……竟是个孩子,从王府大门中冲了出来。
徐鸯眨眨眼,恍然大悟。
第 108 章 徐鸯(十六)
那个小孩从卫翊的身后探出头来,一双又大又灵的圆眼,怯生生地看向徐鸯。
也就这短暂的一瞥。
很快,那孩子又被卫翊连拖带抱地塞回到一个赶出来的婆子手中。
不过,只这一瞥,徐鸯也能从那孩子的眼中看出渴望与依恋。然而,这孩子眼看着才两三岁,出身彭城王府,与她更不曾见过面,怎会有这样的感情呢。
“你们都是怎么管教的?”卫翊又低声斥了一句,不过这回显然有了矛头指向,直直对着那刚赶出来的婆子,“——孤不过离开半日,这府里难道就没个管事的了吗?!”
“大王息怒,这……”
“何兄才不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夜色未昏,那论剑大比尚在继续,各派的弟子都在外,或是趁着这几日没有比赛,抽空闲逛,或是看重这此论剑大比的,还在论剑台下仔细瞧着那些江湖散人的路数,因此,这庭院里也没有什么人气。初时因有严骥那根本安静不下来的一样的人在一旁念着,并不会教人觉得冷清,但此刻,当这人被何誉捉走,徐鸯的话音落下,而卫崇又并无接下话头的意思时,便显得有些过于冷清了。
也许是过了许久,也许只不过是过了一刹,只是这句话消弭得太快,才显得这安静的时间太长,卫崇把手慢悠悠地收回袖中,才道:
“这话很奇怪么?你们终究是要分开的。”
“‘终究’和‘应当’是两回事。”徐鸯道,“而且分离本来就是一件很认真、很教人难过的事情,不能被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卫崇不语,似是对此不以为意,徐鸯也没管他,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又自顾自地说:
“你要是这么说,卫兄该多伤心啊。”
她的声音很轻,听着不像是在回卫崇的话,可也许正是这夜里太静了,银月洒下的月光都这样柔和,一成不变,因此也如此清晰地传进了卫崇的耳中。
于是他又提起手,掩饰似的把袖子抖开,平稳了一下并未变得不稳的声量,才直视她。
哪怕徐鸯醉得这样不轻,可她的眼睛依旧本能地睁大着,眸子黑漆漆的,里面似乎有团火在烧,像是下一秒就要燎到卫崇的袖口。
“正因为这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所以才要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卫崇说着,越说越顺,他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徐鸯,两人这样长而久地对望着,那冰冷的火越烧越旺,越烧越平静,以至于卫崇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止住了。
“可是卫兄不一样,卫兄是第一个相信我的好人,也是救了我的好人,我明白他就算再叨叨,也是好心的。”徐鸯道。
明明在看着卫崇,明明两人是那样的近,可她说得还是很大声,许是因为那点醉意,但更好似是在很正式,很赤纯地剖白,震得人心都澄净下来。
月光在不知不觉间终于落满了整个庭院,连徐鸯脸上的细小绒毛也发着些微的冷光。
“呵,好人。”卫崇终于笑了,摇摇头,终于克制不住一般沉声道,“我且问你,‘小鸯姑娘’——你是不是但凡见了一个人都会觉得他是好人。是不是但凡见了一个人,都会同他交心?”
“我才没有呢!”徐鸯朗声应道,语毕,在这迷糊之中,竟然急得伸手,想去捂卫崇的嘴。只是她毕竟脑袋昏沉,更是辨认不出眼前的景象,这一伸手,几乎搭在了卫崇的肩上,险些滑落,又被卫崇本能地伸手拥住。
卫崇嘴上不停。
“卫崇,你觉得是好人,何誉,你觉得他能照顾人,李畴那么跋扈嚣张,你也肯关心,连那朝廷命官养的老虎你都挂在心上。”
“我记挂的东西可不止这些,”徐鸯靠在他胸前,一手扯着他的衣襟,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努力望向他,慢悠悠又凶巴巴地数,“我还记挂着我师父,记挂着师兄师姐,记挂着我落在当铺的玉,记挂着客栈里那两头爱听闲话的老马……”
被这么一抢白,抑或是外袍被徐鸯这么一抓,整个人变得不甚自在,卫崇顿住,不过把虚扶着徐鸯的手又往上抚了抚,牢牢地拥着她,再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默然听着。
“但是我最记挂的,还是……”
万籁俱寂,仿佛正是等着她说出这最后的一个称呼。
可徐鸯却在此时突然止住了话头,好似断片一样,又后知后觉地回到片刻前的问题上,半搂着卫崇后颈的手不动,身体却灵活地向后一仰,稳稳压在卫崇扶着她的那只手上。
二人拉开了一截距离,可她的那双眼睛却俨然因此把卫崇瞧得更清楚了。
“你也好凉快诶。”她说,“比秋日还凉快呢……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到底是谁呀?”
卫崇有些艰难地单手搂着她,但那手上的重量,或许还没有这句话的重量重。
“我是——”
院门被人推开了。
“卫兄?”何誉从门外进来,用力地甩甩手,一副方才拎过重物,累得慌的样子,往院中桌子走来。
他好好地戴着眼罩,加上夜里院中无灯,仅靠清朗月光,只能瞧见那桌上的人没了去处,徐、卫二人处更是成了死角,何誉往前走了好一段,又喊了一声,无意间侧过头,才发觉卫崇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
徐鸯窝在他怀里,红着脸,不说话。
“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去,她还好么?”何誉不由地问,“就这么扒着你,没个正形呢?”
徐鸯不答,发懵地望着月亮,是卫崇冷冷地应了一声,道:
“醉糊涂了。”
——
也确实是醉糊涂了。
次日醒来,除了大呼小叫地喊饿之外,她什么也不记得。
当然,她就算把什么都忘了,也还是记得那奶入口的醇香,有些念念不忘,只是那晚严骥从卫崇这儿得了主意,果真连夜把那几坛马奶给沈诘送去了,也不知沈诘是收了还是没收,总之据何誉说,第二日是再没在大街上瞧见临波府的人马。
这也有第二日论剑大会仍在第一轮,这些门派还无需参赛的原因在。
与之相比的,太阳还未从天边山际中探出头来,徐鸯便被卫崇从床上拎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罩上外袍,系上头绳,揉着眼睛垂着脑袋跟着卫崇往院子外面走。
临出门前,卫崇脚步一顿,又一回身,她险些迎头撞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卫崇沉着脸问她:“你那木牌呢?”
“木牌?什么木牌?”她眨眨眼。
卫崇深吸一口气。
“没有木牌你上去比什么?”他说,似是觉得好笑,又重复地问了一句,“在台下干看着人家比么?”
两人便又在屋内翻来倒去地找,这一找便是一刻钟。就这一间屋,几件光秃秃的桌柜,什么杂物也不曾堆,可那小小的木牌仍是不见踪影。
直到何誉也起床,过来叩门催了,卫崇上前开门,两人一交谈,何誉不由地笑了。
“你们二人昨日都不曾发现么,那木牌落在房门口了,我帮忙收着呢。”他说,果然掏出一块小木片来,又想到什么,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亏你二人还四只眼睛,怎么还不如我这一只管用。”
卫崇看他一眼,面色犹豫,似想出言安慰,还未开口,便听得徐鸯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大喇喇的,全然不经思考一般。
“可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这个木牌扔在门前了啊!”
何誉奇道:“你昨夜在门口对他做了什么,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么?”
“啊?”徐鸯大惊失色,“我不会揍了卫兄吧?”
何誉一怔,哈哈大笑,拍了拍卫崇的肩,摇摇头,踩着朝阳的彩光往外走去。留他们二人在房内,徐鸯瞧瞧卫崇,又瞧瞧门口的天光,一副很想跟着一起冲出去,却碍于责任心还等着卫崇一样。
看着她那俏皮样子,卫崇也是被气笑了,随手把门拉得更开,面上却不露声色,口中道:“若是你真打了我,你待怎样?”
“那我会对你负责任的!”徐鸯立即脆声答道,说完,又摸着脖子去偷看卫崇的神情,很有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可我见你脸上也没挂相,身上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我觉着我肯定是没打你的吧,不然不可能瞧着这么全乎,要知道我和……算了,我不说了!”
说到一半,许是瞧着卫崇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她打了个寒碜,很是刻意地转移了话题。“咱们快走吧!再晚赶不上趟了!万一今日也给他们排到第一场,那可是要迟到了——”说着,也不等卫崇答话,她风风火火地拽着卫崇跨出门槛,掩饰一般地大声冲何誉喊道,“等等我们,何兄!”
旭日当空,扑面而来的风裹着湿意,好不清新。三人紧赶慢赶地赶到论剑大会,一路上也不过在徐鸯的坚持下——说到底其实也没有怎么坚持,毕竟何誉总是不大会拒绝人的——又给她买了些填肚子的小吃食,等到时,那天边的朝霞还未褪去,隐隐约约地透着一线焰色。
玄字台的比试已然进行到了第三场。
说巧不巧,说坏不坏,徐鸯确实不在这前三场当中。几人才松下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庆幸,接下来的一场、十场,唱号的人从一唱到几十,昨日胜者几乎都叫全了,却还不曾听见那被握在徐鸯手中的二十八号——
直到日头变得烈了,擂台下的群众也逐渐多起来,热情地跟着台上形势或扼腕或欢呼,人群中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突兀而艰难地往擂台挤,路过徐鸯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到了她,连道抱歉。
徐鸯不以为意,何誉却盯着那大汉瞧了一会,喃喃道眼熟。徐鸯便也踮着脚看去,笑着道:“不会是何大哥的什么远房亲戚吧?”
“不,我是觉得哪里见过——”
话音未落,那彪形大汉同门前官差交谈两句,那唱号的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
“玄字台第二十三场,二号,孟胥,武林盟,善使刀斧,对二十八号,徐鸯,无门无派,善使拳脚!”
“不是。你不必找上门去,只需要确认一下,他人是否还在东海。一来一回,给你三日,务必早回。”
这个吩咐虽然奇怪,但她既这么说了,岑先自是深深一拜,领命而去。
此后,又是两日相安无事。彭城王似乎忘记了那日的一场风波,甚至忘记了要来讨好她。
直到两日后,他才又找上门来,邀请徐鸯出门一趟,又说知道徐鸯身子重,只是有事想要告诉她,也是做了万全准备,以防有任何不测。
正是这一日,岑先从东海返回,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回到徐鸯身侧。
“如何?”
“……死了。”岑先在她耳边说。
第 109 章 徐鸯(十七)
什么秘密,能让彭城王狠下心,秘密处死这位他千辛万苦寻来的游医?又是什么秘密,能让他自信到不惧怕徐鸯,乃至于自以为可以借机控制徐鸯?
其实,与陈晊一番谈话,她已经几乎猜到了其中的因源。
但,也是岑先走了一趟,她才能真正确认。
那游医的手上功夫确实不错,按陈晊的说法,他当然能摸出徐鸯已然怀胎近九月。
还有约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该生产了。
但她被“找回”,被卫崇“送进北宫”……也才六个月不到。
“怎么就成我出来偷吃了!”应玮朝后一退,竟躲到了徐鸯身后,鼓起勇气,颇有些狐假虎威地呛声道,“我随便逛逛而已,你又哪里看见我在偷吃?”
那女子嗔怒,指着食铺门口那块小牌匾,道:“还说不是来偷吃的!你这是往哪里走?你有本事别躲在人家小姑娘身后,站出来同我辩!”
“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比他大许……”徐鸯小声道,但旋即又被身后的应玮打断了。
“我骗躲!我就躲!”应玮梗着脖子道,“就是往食铺里走,也不都是偷吃,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请客吃饭!”
“你请谁?你有谁能请?”那女子也怒声回到,两人一来一回,竟是没人听见徐鸯那半句又吞回去的话,竟自在大街上吵起来,“你别当我不知道,你那兜里的银子可是悬琴辛苦护镖攒下来的,给你是允你买些武器装备、干粮药膏,可不是让你去充大头花天酒地的!”
“你也知道是悬琴给我的银钱,该怎么花是我自己的事,哪轮得到你来管!”应玮恼羞成怒,推着徐鸯往前一走,道,“不过请义士吃顿饭而已!我瞧这女侠可比你厉害多了,等我把拉她入门派,你看师父还是不是每日总夸你一人!”
“你!”那女子气得面红过耳,深吸一口气,明亮的眼眸转而看向徐鸯,直勾勾盯着她,“你要入我琴心崖?”
徐鸯呆住了,直挠头道:“我不……”
“对!”应玮抢下话来,“她身上功夫比你厉害多了!要是她入门,当我师姐,你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恕我直言,这位姑娘。”那女子跟着又道,“我派虽然确实正在纳新,但你若是诚心想拜入我门派之下,也不该哄骗这黄口小儿,动这些歪门左道的心思。”
“怎么,许你天天跟师父告状说我哪日没做早课,哪日偷溜出去躲懒,就不许我找这位义士搬救兵么?”
眼见那二人吵得正焦,不仅把徐鸯的去处安排好了,连辈分都安排得是妥妥当当,就她本人一句也插不上嘴,连咳了好几声也没止住这劲头。她终于拔高声量,惹无可忍地大喊道:
“——我有师门!我是使剑的,一把琴也没摸过!我不想入甚么琴心崖!”
应玮与他师姐立刻收了声。徐鸯喊完这一声,喘了口气,抱着胳膊气鼓鼓地站在两人中央,看着那二人终于转头来看她。
甚至不止这二人,连四下也静了下来,经过的路人纷纷回头好奇地看向这一出小闹剧,两步开外那个小摊前吃面的人也俱都看着他们,手中筷子忘了入嘴,面条滑落,热滚滚的汤溅得衣襟上都是花点子。
何誉赶了过来,恰好听见这句,也顿住了脚步,一时默然。
徐鸯就这般同那女子和应玮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一阵,才觉察出——这街上似乎静得有些蹊跷了。
这条街毕竟毗邻论剑大会的院舍,在此间行走的,都是江湖中人,多少识得这些个门派。他们如此惊诧,于是徐鸯这般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来几分不对。
“……琴心崖不是使琴的,就是使剑的。”何誉低声道。
“……哦。”徐鸯讪讪应了,干咳两声,面上还是挂着气呼呼的样子,心下却是拧成了麻花,脸上红晕更甚,只道,“那……那我也不乐意。”
应玮道:“……你就不能帮我圆一圆?好不容易让这个魔头吃瘪一回,我再请你就是了——啊!别揪耳朵!”
那女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应,手里力道也丝毫不见变小,收了面上的怒意,此刻不似方才那样怒气冲冲了,倒变得冷峻起来,再抬眼一扫,四周悄悄看来的视线顿时少了许多。
待她再开口,冲着的却不是徐鸯,而是何誉。
“方才一时失态,竟不曾注意何少侠也在此。”她顿了顿,硬声道,“我知寒松坞处境艰难,然而这毕竟是五年一届的大比,贵派还是好好管教弟子为好。若是什么都不知,在这点苍关内,指不定哪日撞见不似我们这样好说话的,那可是不好收场。”
卫崇皱眉,正要驳上几句,便听得那女子话锋一转,伸手把应玮拎到人前来,恶狠狠道:“就好比诸位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当真是被悬琴惯出的顽劣性子,谁教你的怂恿人姑娘帮你说谎圆话?说我是魔头……你看回去师父收不收拾你!”
说罢,又朝何誉一点头,径直把应玮拎了起来,也不顾他嘴上吱哇乱叫胡乱求饶,扛着他往回走去,动作之雷厉风行,吓得那些原本在偷听的路人也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来,仿佛一把剑破开这人海,转而只留下一阵风。
“何兄认识此人?”众人还愣怔着,是卫崇先开口,问道,“听她口气,像是与你有旧。”
何誉摸摸鼻子,不答,只是干笑,不过也不需要他来答,那些个围观的人总算能光明正大凑过来了,几乎是抢话地替何誉答道:“认识?谁不知道琴心崖,这位小兄弟,你不是北方人吧?”
“我也不知道啊。这门派有什么独到之处么?”徐鸯问。
“独到?”那人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问题就很是奇怪,“九小但看碧阳谷,六大只输琴心崖,十次论剑大比,有九次都是琴心崖独占鳌头。你来点苍关看大比,难不成连这也没听说过?”
——不过两日,徐鸯便知这句话确实一点也不差。
只是看个高矮胖瘦,她当然是看不出那些侠客手上功夫是好是坏的,毕竟也没人给她机会来比上一场。直到大比开始这几日间,她就一场架也不曾打过了,连手上都有些痒。
这倒并不是说她是个好斗之人。不过是在师门之中,镇日地练剑惯了,师兄力大无穷,师姐更是心中自有剑意,舞起来行卫流水,除了他们也没旁的人陪她,于是她不是被练得连连讨饶,就是累得干脆躺在地上耍赖。
如此乍然松快了数十日,对她而言,确实是第一次。刚下山时,先遇马匪,后又晕船,三人马不停蹄地往点苍关赶,一时之间,这松快便没有那么明显,直到她住进这论剑大会的院子里。
院子四四方方,若不是她再高的房檐也能爬上去,恐怕那天空也被砖墙切得四四方方的了。这干巴巴的两日里自早到晚都能听见隔壁碧阳谷弟子练习的声音,或是李畴严厉的斥声,或是那些弟子对练间怒吼,偶或伴着刀枪相撞和身体落地的惨叫。
徐鸯坐在屋檐上偷偷瞧时,也会回头看看自己的院子。他们三人的院子中也空着这样一块以供练武的地方,白天灰扑扑的,夜里却会发光,仿佛无声地唤着她在上面比上一场。
可偏偏同她住的一个是弱鸡……不是,文弱书生,一个是残疾,还是这院子中的主人,一个也打不得。
她也不是瞧不起这二人,这卫崇当然是不好练的,不仅怕出人命,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嘴上功夫心里有数,知道只要卫崇不乐意,她就算提了,八成也会被卫崇忽悠得南辕北辙。何誉或多或少会些功夫,也大抵乐意同她切磋,可不巧她那剑八成还卧在何誉柜中,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同何誉比。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本不过随手一报的论剑大比倒似吊在驴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越来越近,直教徐鸯也近乎翘首以盼。
大比的擂台就在点苍关正中央的最高处,十二个塔似的楼阁上。
这楼建得奇巧,楼阁上是参赛者,楼阁下是人山人海,这楼虽高,可但凡不在正午那太阳最烈的时刻,楼阁下观众便能将其上交锋的二人看得一清二楚。比试途中,这楼阁的大门都会紧锁,不许参赛者临阵脱逃,除非有一方认输,比赛结束,或是——有人跌落高台。
首战便在这高台之上,由两个徐鸯不认识的侠士一来一回地过了套招。
此二人似乎颇有来头,有观众卖弄一般地介绍他们上届得过什么名次。台下掌声,起哄声不绝于耳,但徐鸯一看便知这两人不过是摆个样子,身边人都在为这两人捏一把汗时,她的目光飘到了另外的高台上。
这是首战,几大门派的人都来观战了,被安排在其他几个并无比赛的高台上,算是上宾。而这数个阁楼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的那两个最高的塔楼,一个正是比试之场,另一个也没空着,同样坐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是沈诘,这不奇怪,只是众人之中还有另一人,她竟也曾见过的——
正是那日把应玮捉回去的女剑客。
能与堂堂朝廷要员坐在一处,这显贵自然不必说。
徐鸯抬头瞧了好一会,直到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疼了,有人伸手替她挡住,她抬手去抓,抓到骨骼分明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在烈日下显得尤为舒服。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比试不过做做样子,哪有看头。”卫崇在她耳后低声道,“当心眼睛。”
往常徐鸯大多都应了,今日却突地拿定主意,调皮地掰开卫崇的手心,冲他回头一笑,道:
“管他做不做样子呢,既然是比赛,那就要赢才有趣,是不是——等我上那台子,教他们好好瞧瞧什么是剑客!”
“……有殿下这句话,小王就安心了。”他说,“今日带殿下来此,也是想同殿下求个恩典。你瞧,这孩子在王府中过得不算踏实,但若是殿下果真喜爱,小王见他与殿下也有缘,不如……”
这回,徐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似乎意识到徐鸯不会轻易让步,也看着她,收了面上的悲切,温声道:
“……如此,殿下早产一事,小王也愿意遮掩一二。”
……他果然是这么想的!
“你让我想起一人。”徐鸯看着他,突然说。
贪婪,虚荣,又实在有一些自大,虽然隐藏得很好。
但,当她想起那许久不再度想起的那个噩梦时,立刻感到一阵近似释然的失笑——卫翊与那逆贼相比,还差得远呢。
第 110 章 徐鸯(十八)
不过另一头的卫翊,却是因为这话越发得意了。
——他当然不觉得徐鸯说的是朱津。他甚至不知道徐鸯见过朱津。
那一句近似威胁的话,非但没有威胁到徐鸯,反而暴露了他手中的“把柄”究竟为何。他果然是通过那游医,知道了徐鸯将要生产,猜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世”。
既然不是在宫中结合所得,那么,必然不是皇帝的血脉,也就无从继承这个帝位。如果徐鸯不肯同他合谋,他定会揭露这个秘密,想必徐鸯这个“皇后”也不会好过。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屈服于他。
“……你叫我什么?”
“何兄啊。”徐鸯说,迟缓地眨眨眼睛,似是要努力瞪大一般,“你不是何兄么?”
何誉也停下了夹菜的动作,把徐鸯手边那碗空荡荡的碗拿来,仔细嗅了嗅,道:“确实是马奶,没掺旁的东西。奇怪,前些时日在孟城吃酒,我记得她酒量比我还好些的。”
“你这家伙,好心当驴肝肺,我们家的马奶,怎么可能掺旁的东西!”严骥大声喊冤,道,“这姑娘不过就是喝不惯奶而已!”
“可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喝不惯奶呢?小鸯姑娘瞧着也是名门世家养大的,如今早不是那奶价千金的行情了,就连贩夫走卒一年到头也能给家里小儿喝上几口。若是当真喝不得,她自己应当知道的啊。”何誉道,他顿了顿,又伸手拍拍徐鸯的肩,引徐鸯看过来,道,“来,你瞧瞧我是谁?”
“你是谁……这你自己都不知道吗?”徐鸯歪头,语带诧异,道,“你闹糊涂了么?”
何誉顿住,好一阵没答话。
暮霭之下,整座院落也仿佛沉寂了下来,但听得严骥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道“有意思”,只是等何誉转头怒视他,他又憋着笑摆摆手,吃菜去了。
就在这个当口,那边何、严二人暗流涌动,这边徐鸯立刻又转回身体,一只手撑着下巴,迷茫但专注地朝着卫崇看去。
院里没有灯,这简单摆在空地上的一个小方桌和四块小凳摆得杂乱,东一个西一个,偏偏她那个小凳挪一挪,就离卫崇近极了,这样撑着下巴去瞧,几乎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脸似乎也是红彤彤的。
卫崇不语,也默默瞧着她,只是不似她那样呆愣,而是平静的,静得甚至有些过了,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压制着什么。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直到连何誉也反应过来,撑在桌上,整个身体都往这边探,伸出手来在徐鸯面前晃晃。
她才好似惊醒一般颤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冲着卫崇又道:“何兄……”
何誉只好又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来,耐心地问:“你都这么叫,怎么又不认得我了?”
“我为什么会认得你?”徐鸯被他拽着,有些委屈地挣脱了,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要和何兄聊正事呢,你怎么老打岔?”
饶是何誉,也被这句话又堵得张开口,一个音也挤不出来,就这么张口卡了好一阵,终于喷了口鼻息,由着徐鸯又转回了原点。
她又重新迷瞪瞪地盯着卫崇。较之此前,有些精神了,好似方才已经把发呆思考的流程走过了,此时居然真又接着方才断掉的地方开始,一字一句道:
“何兄,我有正事要……”
这回是卫崇打断的她。
他的脸颊动了动,似乎是在咬着牙,尔后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亦或是一声难以辨认的叹息,那深邃眸子中终于露出了些微外露的情绪。
严骥吃得正欢,何誉亦正无奈地看着他们,但他谁也没看,仿佛这院中只剩下他与徐鸯二人,就这么盯着徐鸯,眼神冷得像是要索住她一样。
“小鸯姑娘,”他轻柔地问。“你怎么认出我是何誉的?”
“这你也要问?”徐鸯一顿,想了想,认真到,掰出手指来试图理清楚,却像是越理越乱,末了,一甩手,干脆地放弃了,只道,“就是觉得像……心里头好像有感觉,你身上不是有——”
“‘心里头好像有感觉’?”那严骥吃着吃着,也逗她一般,笑着插嘴进来,“有什么感觉?觉得面前这个人要乍富的感觉?”
徐鸯还未答,何誉已然先一步起了身,他那张脸,就算不论那眼罩,单论眉头紧皱,嘴角下压,又是傍晚,半张脸被框在阴影之中,臭起来也是很有些吓人的。
他开口便道:“你饭吃完了没?吃完了就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就吃了几口,我都睡了镇日了,肚子空荡荡的!”严骥眼瞧着是一点也不怕,倒卖起乖来,伸手夹起一块肥美的肉,连着筋骨,尽数塞进嘴里,就这么赖在小板凳上不走了,“不就是开个玩笑么,怎么还生上气了?”
“你开我玩笑,我不同你计较,开小鸯姑娘的玩笑,就有些过了。”何誉正色道,又低头瞧了瞧徐鸯,指着她冲严骥道,“何况她还醉成这样了!”
“我没醉!”徐鸯大声地抢白道,晃了晃,反倒伸出手,指着卫崇,“你瞧错了,何兄才醉了!”
此刻,卫崇面上早已没了笑意,不过余晖昏沉,瞧不真切,因此不曾显得冷淡。
他说话的时候,也还记得微微弯着眼角:“为什么说我醉了?”
“因为……因为……”徐鸯瞧了眼坐在对面的何、严二人,朝卫崇招招手,道,“你过来些,何兄,我只同你说。”
“啊?”
何誉发出困惑的声音,低头看去,却见卫崇满脸沉稳,似乎心中有数一般,二话不说便真顶着“何誉”的名头凑了过去。
“你说,他们这会听不到了。”他睁着眼睛胡诌。
“我记得我就是想把你灌醉来着!”徐鸯乐滋滋地说,“怎么样,你醉了吗?你醉了吧!”
“醉了。”卫崇道。
说是只同他说,可这一问一答却丝毫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人只有一桌之隔,自然听得是一清二楚。
与卫崇一脸镇定不同,何誉站在小桌对角,手里还正准备去揪那严骥的衣襟,这下真是一声惊雷,手上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瞠目结舌地听着,足足僵了好一阵,一副全然不能接受的样子,连他身侧的严骥都回过神来,趁此机会,一弯腰躲了过去。
恰好严骥也啃完了嘴里那块骨头,轻巧地把它吐回碗里,拍拍手,又不嫌事大地开口。
“你瞧瞧,你瞧瞧,小姑娘,我更欣赏你了,有这点——哎呀!”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何誉猛地从小凳上拔起来,连连叫唤,“干什么,恼羞成怒也就罢了,暴力不可取啊何兄——”
“你既不肯自己回,我就领着你回你的院子去!”何誉咬牙道。
他踹开院门,脚下淌着暮色,手里拎着这骂骂咧咧的严骥,往那临波府的院里去了。二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但严骥断续的骂声犹在这高墙间回荡,久久不曾消散。
卫崇接着也站起身来,没了那二人,他的神情更冷了,好似只要面色稍稍松动一下,只要一个缺口,那些情绪便会宣泄而出,兜头而下。
但他面前明明只剩醉得迷蒙的徐鸯,仰着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微微俯身,拍拍徐鸯的发尾,沉声道:“我看你也一点吃不了了,回房间吧,入夜了,又是深秋,容易着凉。”
徐鸯竞没驳他,缓缓点了点头,听话地扶着桌子站起身,口中道:“还是何兄想得周到。”
“是是是。”
这话便有些敷衍了。
小桌上佳肴的热气似乎还在往外溢,但徐鸯似乎早不在意了,哪怕一个时辰前她还为了这桌菜跑前跑后,兴奋得无以复加。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直瞧着卫崇,面上表情从迷惑慢慢变了,先是眉头皱起来,接着连鼻头也变得皱皱巴巴的,看得出思索得很是艰难,整个五官都在用力。
既然要灌醉何誉,必然是有所图谋,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好似忘了什么。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醉鬼。”卫崇道,伸手拉过徐鸯的双腕,把她往屋内引,随口道,“有你何兄照顾你呢,怕什么。”
“就是。”徐鸯本能地附和道,想了想,又道,“不像卫兄,还得我去照顾他!”
卫崇应声回头,和徐鸯那无辜的眼神一对,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指一动,把徐鸯的手腕抓得更紧了些,更快地往房里走去。
谁料徐鸯这一晚上不曾提起卫崇,乃至于不曾想起过卫崇,这甫一开口,却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她教卫崇牵着,嘴里也不停,把方才不曾说出来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脑袋一仰,来来回回地念叨:“而且他还老喜欢唠叨,管得又多,比我师父还多,镇日笑眯眯的,可又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在——”
一句,两句,她说到第三句时,卫崇到底是猛地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而是拽着徐鸯的腕子,引她走到面前来,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松开手来,压抑着道:“那若是有一日,这惹人厌的卫兄走了,你想必也是并无留念的了。”
“我想必……”
好一阵,徐鸯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卫崇,只重复了前三个字,余的那半句话仿佛泥牛入海,嘴仍张着,却什么也没说,单这么张着,不明白如何合上一般。也不知是醉意又上了头,还是她当真在迟钝且不自觉地与卫崇对峙着。
这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夜风渐凉,带着些微呼啸的风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慢慢消融,那抹红色去了,才教人轻易地注意到,原来那轮圆月早已挂在了半空,不声不响,隐隐约约。
“你不是何兄。”徐鸯突然皱起脸来,清清楚楚地说,“何兄才不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卫崇眨眨眼,恍然明白过来,猛地张大了嘴巴,又忌惮地看了眼马车外,硬生生地闭上。
他无声地给徐鸯比了个“高”。
徐鸯轻笑一声,挪开眼,慢悠悠道:“你说的对,这彭城王确实翻不出什么浪来的……我心中担忧的还是另一件事。过两日,青州调来的人马也该到了,还得要你亲自去点一点——
“这都几个月了,刘肃应当早便知晓我们在彭城一带屯田了,他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卫崇却收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
“这个时候……他没动静,不是好事吗?”
徐鸯一愣。
第 111 章 徐鸯(十九)
这一回,却是被卫崇说中了。
似乎那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自己即将呱呱坠地,急了起来,等徐鸯回到彭城王府,没几天,徐鸯突然反应大了。明明有陈晊在旁调理,早期她连吐也不怎么吐,一路都是安稳地渡过的,但这最后的一个月,临到头了,却仿佛把那前几个月的折磨一起堆起来一个月都尝一遍,什么苦痛都涌了过来。
肚子撑大,手脚水肿,这也就罢了,总归当皇帝也不是什么需要真刀真枪上阵的活,但最让她头疼的是……她开始头疼了。
这听起来像个玩笑,但并不是。
时不时的头疼与头晕——加上不知是同样源此还是因为长年累月的疲劳引发的眼花——让她几乎没法神志清醒且连贯地阅读任何奏报,有时,甚至需要旁人来帮她读出来。
徐鸯就这么真如同燕子一般灵巧地一跳,从空中跃回台上。
台下众人接连的抽气声中,报出比试结果的人活活把那后半句吞了回去。台上,那老婆婆干瘪阴森的面容也第一次出现了形于色的错愕。
徐鸯却面不改色,拍拍手掌,指着那砸落在台下的拐杖,纳闷道:“你怎么不抓稳,高空抛物很危险的,老婆婆,砸到人怎么办。”
“你——”
“哦对。”徐鸯又夸张地歪了歪头,仿佛才想起来一般,自顾自道,“你方才所言,是说脸上的血是人血?——那就对了,你这是故意撞我下去!你原来是个恶人!”
“呵,这个世道,”那老婆婆面露不屑,当着徐鸯的面,恶狠狠吐了口唾沫,道,“不当恶人,难不成还有傻子要当好人?”
“你行坏事就是恶人,做善事就是好人,与世道何干?”徐鸯道,“枉你白活这么多年岁,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么?”
那老婆婆被激得目眦欲裂,阴森森地道:“你这女娃……饱汉不知饿汉饥!等你在这世间多走走,多看看,到时,总有能教你吃够的苦头!”
“这你就想岔了,”徐鸯笑了,竟也动了气,朗声道,“你们这些恶人,为非作歹,竟能活到今日,我看你们吃的苦头才是最少的!我若是天道,早把你一刀刀剐了,取了几人之血,便叫你分尸几块,不得好死!”
“你若有胆,便尽管来取!”那老婆婆恨声道。
“好!”
徐鸯不再啰嗦,朗声应这了一句,便跃身上前,干脆利落地扬起右掌。
只见那扬起的手掌,就这么不加掩饰,平实地正对那花脸婆婆的顶门拍去,如泰山压顶,似有万钧之势,威慑得人动也不敢动,那花脸婆婆只看一眼,便紧闭上眼,面露惧色。
——“我认输!”她用她那怪异的嗓子尖叫道。
徐鸯背着光,那掌如同铁掌一般,仍旧朝这老婆婆额顶拍去,眼见着要把她头颅打碎,教她脑浆直流,吓得她嗓音也破了,面上脸色直变,厉声喊:“——认输后不能再比了!”
台下那唱胜负的官差也高声喊道:“二十八号!对方认输后不可再比!否则取消资格!!”
“——救命啊!杀人——”
这“杀”字出了,徐鸯的右掌这才堪堪停在那婆婆的头顶。那掌风之快,哪怕用劲止住了,却也已把这花脸婆婆右耳活生生削去了一截。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息,那伤口处的血才渐渐渗出,眼色暗红,一如她脸上抹着的那些血痕。
“——你不是杀了挺多人的么?”徐鸯直道古怪,“怎么胆子还不比前些日子我抓的那个小贼?”
——
台下人不知这台上一番小话,只看得见徐鸯飞身跃回,那老婆婆莫名被吓破了胆。还当是为她轻功所折服,两人相约停手,就这么不打了,好些人连声抱怨不尽兴,不过瘾。
这原本挤得吵闹的台下登时走了一波。
等徐鸯顺着那楼梯先行下来,门口已经变得稍显冷清了,三三两两的观众围着,大多也是为了去瞧那下一场的比赛。何、卫二人,站在一块,一个是戴着眼罩,满脸凶相,一个是面如冠玉,一身灰袍,在这三五成群的观众中格外明显,徐鸯一眼便从众人中瞧见了,兴冲冲朝他们去。
何誉自然是满口赞誉,还未走进,便听得他道:“姑娘的轻功真是越发好了!”
“那自然!”徐鸯停在二人面前,叉着腰,兴冲冲道,“你们方才瞧见我同那老妖怪搏斗了么?”
一来一回,说起来是漫长,可笼统也不过片刻时间。加上最后那一招是近身相搏,又是徒手,台下怎么看得真切?只何誉向来好说话,又乐得捧人,一来二去,又是夸徐鸯出手利落,不过片刻——旁的台子甚至还没开打——便赢下了比赛,又是夸她侠肝义胆,面对强敌也不惧,很是说了一通这花脸婆婆以往的战绩。
这一提,徐鸯才知道,十余届论剑大比,这花脸婆婆虽不曾闯入下一轮,却着实有些名气。不为旁的,原先何誉用来吓徐鸯的那几个残忍比试,当中有一例,便是出自这花脸婆婆。
她确实是活到如今耄耋之年,可在这几十年间败于她手的参赛者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来得及喊出认输的,大多被打断了手、打断了腿,若是那些来不及喊出认输的,便是当场被这婆婆活生生打死在场上,血溅论剑台。
徐鸯听到一半,面露讶然,道:“怎么此人恶行累累,竟也能来参加这论剑大比?”
“因为行走江湖,并不止靠纯粹的善恶。”卫崇淡然道,“江湖事,除了是非曲直之外,还讲一个‘义’字。昨日你杀我全家,今日我屠你满门,恩恩怨怨自古常有,有些宿怨,甚至比这朝堂还久,怎么管得?就单说这比试,刀剑无眼,既然赛前亦说了生死不论,那就算她把对方打死了,你怎么真同她算账?”
“你管他什么恩不恩怨不怨,什么‘刀剑无眼’,依我看,这才是谬论哩!”徐鸯回头冲着他扬起下巴,道,“刀剑再无眼,可人的眼睛总不是白长的吧?几十年习武,连如何伤人、如何不伤人都不知,这武不如不习!反正若是我,是绝不会教我的剑伤无辜之人半分的!这花脸婆婆如此累犯,显是心术歹毒,为何又不能同她算账?难道这武林中人的几条命,也比不及这五两银子的参赛费么?”
“哪有你想得那么轻易。”卫崇轻笑一声,道,“且不说旁的,就算这花脸婆婆该被驱出点苍关,教她再不得参赛,请问旁人呢?就当是某人一时失手,学艺不精,伤了对方,这又当怎么断定?若果真一棒子打死,往后都不准参赛,众人自危,比武时难免畏手畏脚,这便与大比本意相悖了。”
徐鸯自然不服,一个劲往卫崇那边凑,道:“办个比试,哪有那么多讲究,不死人而已,有这么难么?”
她本就是极大胆,极没有分寸的人,这一凑,便是近乎贴着卫崇,呼吸打在他的衣襟上,再往领口里窜,掠过那脖颈上的皮肤。
“这些恶人又不是因为这论剑大比才当的恶人。”卫崇道,任由徐鸯压低了腰,额头径直凑到了他的鼻尖,也不退不让,只道,“你就算端了整个论剑大比,这些恶人也照样行恶事,有什么分别?弱者何辜,但在这江湖之中,却只能指着报应。”
“好了好了,这不是赢了么?”何誉脑袋都大了,连连劝道,“你们二人吵什么呢?有这个空当,不如去冲着那老妖婆骂上几句,你说是不是?”
“报应?哪有报应?我可没瞧见报应。”徐鸯也哼了一声,听劝地直起了身子,轻快道,
“信报应,不如信我哩!”
这下何誉也笑出了声来,道:“是是是,信你!你可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有什么事情你不能摆平的?就是去坐堂审案,也不在话下!”
第二场的两个参赛者上了论剑台,也不知打得怎样,楼下观众又爆发出一阵声浪,议论纷纷,又有方才离开的观众往这玄字台来,何誉这话几乎被淹没在热哄哄的人群中。
但徐鸯也知道他必定是在夸自己,心情转好,笑眯眯地正要附和,便听见身后有人无端回了一句。
“听何兄这意思,我竟不知,这坐堂审案,原是这么简单的事?”
一听有人驳话,徐鸯又不自觉地去偷觑卫崇的脸色。只是这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又怎么可能是卫崇,她只瞧见卫崇的视线也往她身后看,继而开口。
“沈右监。”
于是徐鸯也飞速转了个身,便见身后果然站着那沈诘,离得近了,能看清她今日穿着的竞不似原先那样一身简单,而是仔细地戴着官帽,身着官服,靛青绸袍之上仔细绣着似雁似鹤的图样,被光一照,活了一般若隐若现。
只是若再后退一步,瞧瞧沈诘面上那不甚自在神色,就与这身官服不怎么搭了。
徐鸯眼神一路直飘,往她身后看去,果真什么也没瞧见,有些索然。
“哈!姑娘是在找什么呢,今日可不敢带她来。”沈诘越过徐鸯,看向她身后二人,面上带笑,又朗声道,“不必客气,闲话就不多叙了。我是来替人递个消息的。两刻钟后,论剑大比第二轮的抽签也要开始了,还请何大侠移步。”
“哦!对!”何誉恍然,“是我忘了此事!多谢沈大人!”
“何大侠既找得到路,我就不去了。”沈诘爽朗一笑,冲着卫崇也点了点头,道,“本就是嫌这比试过场多,出来躲懒的,干脆直接躲回我自己的衙门看卷宗去了。”说罢,也不等答话,便有些自行其是地转身离去,官袍带起一阵风。
何誉也同他们做了个手势,急匆匆往那人流中去。
转眼,这一番交谈结束,一人往外走,一人朝着人流中心去挤了,站在原地的只留下他们二人。
卫崇又瞧了眼徐鸯,并未抬脚。
“你不跟他去瞧瞧么?”他开口道。
不等徐鸯应下,他又道。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天光正好,霞光倾泻,把这一树春意也染红,那一缕秋风终于带着冷意,卷走了第一片红叶。
飘飘扬扬,几经翻旋,就落在她的脚边。落在这沉稳潮湿的大地之上。
像是一笔朱批。
有内侍上来搀扶,这回,她没有抽手,而是冷静地吩咐他把陈晊叫来。
那小黄门还没有反应过来。
“快去。应当是羊水破了。”她说。
第 112 章 徐鸯(二十)
整个彭城王府一下子动了起来。
因是早发动了四五日,太医令陈晊还在城中拿药,出去寻他的侍卫策马疾驰,跑了半个城才寻到他。而他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跟着那侍卫一齐小跑出来,坐上马鞍,一时没顾全,甚至险些闪了腰。
他们紧赶慢赶,总算在徐鸯还算清醒时赶了回来。
同样赶到的还有卫崇。
王琬还在外头种地,这些时日正是要准备收获,最忙的时候,逢珪也在外准备各处守军安排,孟尚就更别提了,已经有十天八天没从那水师的寨子里出来了。
时机特殊,徐鸯更是早便定下的规矩,生产归生产,不能误了大事。
被留在岸上的一两个弟子其实反而并不是其中最倒霉的人,这一片混乱之中,大多数人也忘了原先抵在船舷上的木梯,一阵忙乱,一众弟子好不容易由那李大侠稳住了,方才扒着船舷的弟子也心有余悸地蹲下,缓了片刻,又惊叫道。
“我师弟呢!我师弟方才还在我身后——那木梯!天呐!!”
于是众人这才撑起身体往外看去,那木梯早在方才的巨响中落入水中,静静飘在水面上,只映出熠熠辉光,哪里还看得到碧阳谷弟子的身影?
需知此船格外豪华,吃水颇深,故而这渡口也不似平常的小渡口一样在浅滩里,旁的不说,淹死一个不过弱冠,亦不会凫水的少年,是绰绰有余的。
那李姓剑客呆呆地看了一阵,咬牙回头,骤然发难,怒喝着抽剑一掷,那七星宝剑刹时擦着覃姓船家的脸而过,重重钉在他身后的船板上,整个船仿佛也被刺得一晃,发出沉闷的鸣声,震得人大气也不敢出。
船家被这么一吓,哭不敢哭,腿软得就这么跪了下去,瘫在船上,口中也说不出成句话来,只哆哆嗦嗦地道:“饶饶……这船……饶命啊大侠!”
那剑客却未见消气,反而愈发暴怒,满面阴鸷,要不是有人拦住,几乎要把船家当场溺死在淯水之中:“我饶了你的命,谁来饶我师弟的命?”
直把一旁的徐鸯急得跳脚,可她被何誉高大的身体挡在背后,又有卫崇冲她无声地摇头,紧紧拉着她,一时半会竟也脱不开身来,干看着才稍微冷静下来的人群又一次陷入混乱之中。有弟子拦着那个李姓大侠,有弟子质问着船家,最开始扒着船舷、捡回一条命,又是最先发现她师弟落水的那个弟子眼看着已经崩溃了,靠在船舷边上,直捂着脸哭。
正是僵持之际,却见一个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跳出船来,猛地扎下水。
众人俱是一愣,这下水的人身形魁梧,脸带面罩,不是何誉又是谁?再细看,他手中还攥着根碗口粗细的绳索,便是片刻前轰然断裂的船缆,此刻在他手中,不过转眼的功夫,摇身一变,竟成了救命用的绳索,怎么不教人惊叹?当真把好几个弟子看得怔住了,只有那船家,大抵也是找到了自己的“救生索”,双眼放光地挣脱抓着他衣襟的弟子,踉跄往船边跑了两步。
恰在此刻,又是一个身影掠过,同样跳船入水而去。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鸯。
她面前的何誉已然跳入水去救人,卫崇又被何誉这动作震住了,一时不曾注意,她便想也没想,干脆利落地挣脱了卫崇的手,跟着何誉跳下船去。
如此两声接连的“扑通”落水声,没惊醒旁的人,倒教那店家当即是喜极而泣,拍着船舷冲着下面两人声嘶力竭地喊:
“对!快救人啊!别吵了,快救人啊!!”
他话音刚落,就被李姓剑客狠狠瞪了一眼,那船家此刻才发觉他已站到船舷边上,距这剑客不过两步的距离,才有了血色的脸顿时又变得雪白,瑟缩着正要分辩什么,话还未出口,就见那剑客一扭头,居然也纵身跃入水中。
一旁的碧阳谷弟子惊呼出声:
“大师兄!”
“绳子……你这船家,还呆站在那干甚!拿绳子出来啊!!”
要说这水中毕竟是有了足足三人来救,加上其中还有个徐鸯,没两下便找到了快沉入水底的那个碧阳谷弟子,潜入水下,不需用法力,便连捞带拽地把那人拖出了水面,迎面撞上那个李姓大师兄。
毕竟贵为一门派的大师兄,原先也是有非凡风采的一个翩翩侠客,如今落到水中,头发一缕一缕紧紧贴着脸,如同落汤鸡一样。
徐鸯这么打眼一瞧,还真有几分滑稽。
虽说这三人都下了水,衣服发饰湿了个透,但何徐二人毕竟轻装,不比这大师兄衣着繁复,再想起此前他耀武扬威的样子,其中对比,更是令人忍俊不禁。
徐鸯本就直爽,顿时便笑开了,由着那李姓大师兄皱着眉头把人从她手里接过,好歹忍住了那暴脾气,问她:“你笑什么?”
“啊?”徐鸯眨眨眼,干笑道,“……我没在笑你!”
李姓大师兄果然把眉头皱得更深了,欲言又止好一阵,凶巴巴地盯着徐鸯。然而徐鸯不仅不怕他,又因这人在水中还要作凶狠状的样子反而愈显狼狈,徐鸯被他盯着,再也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来。
好在不远处何誉正巧开口唤人,徐鸯泥鳅一样灵活地又往船上游去,逃得那叫一个快。
不知何誉还使了什么手段,竟借助那飘在水上的木梯伸了过来,三人协力,不一会,不幸落水的弟子便被那扶梯托着救上了岸,那大师兄一声令下,由那些碰巧没能上船的弟子带回门派疗养去了。
何誉徐鸯自是直接攀着绳子回了船上,那些弟子也在慌乱中找出几股绳索,扔下水来,终于,在夕阳已然沉入天际后,这场闹剧才算是结束了。
此时,那船家早已泪流满面,如何还有早先的脾气,半跪着爬过来,不管不顾地冲着何徐二人连叫祖宗。何誉默默侧了身,没受他这个礼,徐鸯却是上前一步,弯下腰,方要同那船家说话,又一把被卫崇捞回来。
卫崇仍是不语,只是手上用劲,紧紧抓着徐鸯胳膊,往怀里按,在徐鸯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他时,左手一抻,用他那灰色长袍将徐鸯整个人裹了起来。
“你……做甚?”徐鸯靠在他胸口,若有所思地抬头,声音隔着布料,显得闷闷的。
“……防止你又一次被人当作骗子。”卫崇道,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什么,又稍微把手松了松,隔着衣袍捋了捋她的头,道,
“还有,把你身上擦干净点,别还没到点苍关就着凉了。”
——
船终于在夜色下开拔,穿过墨色山峡,直往点苍关航去。
这阴差阳错的一闹,反倒让徐鸯三人睡了一个好觉,整夜里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那船家更是感恩戴德,船刚开,衣服行装都还没整理,就紧赶慢赶地送了一小罐酒来。
徐鸯心里有鬼,卫崇又一点喝不来,何誉享受地嗅了嗅那酒香,见二人一副丝毫不动容的样子,默了默,还是把这小罐的酒推了回去。
第一日来感谢的是这船家,第二日清晨,晨露未晞,太阳才从山涧背后探出,那李姓的大师兄竟也找上了门。
他不曾进到舱内来,只是同何誉在舷边攀谈,徐鸯迷迷蒙蒙地翻了个身,透过纸窗,隐约看见这人又换了一套衣装,仍是华丽又繁复的,这么眯着眼睛一看,竟和昨日她啃了好一阵的孔雀糖人像极了。
二人的声音从窗户的缝隙间传来,却不像昨日那般火药味十足,她能隐约听见两人克制而疏离的语气,断断续续的,没过一会便停了,又有脚步声传来。她急忙钻回被窝,假装是打坐了一晚上而非一觉睡到太阳才醒转的样子,一等何誉叩门,就高声答道:“——来了!谁呀?”
“我,何誉。”何誉道,“起了没,给你带了点吃食。”
单单只说“吃食”二字着实是何誉惯有的谦词。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器具,在这茫茫大江之上也能把干粮热得香喷喷的,和着一两片肉,门一开,香气便扑鼻而来。
徐鸯眼睛都看直了,从木床上蹿了起来,热切地盯着何誉把那烫手的吃食递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口咬下去,嘴里塞满了韧而脆的面,和着肉味,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干。
何誉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道:“慢些吃,别噎着。”
“这点还噎不住我。”徐鸯道,转而问,“方才门口是昨天那个脾气很臭的人么?他又来找茬?”
“哈哈,那也不是。”何誉道,抬头向窗外看去,“他是来道歉的。他们碧阳谷与我师门有宿怨,只要撞见了,寻衅闯祸都是常有的,不拘是这次,也不拘是李畴一个人。此番其实是你们受我牵连……”
徐鸯干笑两声,低声咕囔:“那可能还是我闯的祸更大些……”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把手里那包解决得干干净净,简单擦了嘴,眼神又不自觉往何誉怀里的另一包瞟。
“这是给卫兄留的。”何誉见状,笑着道,“不如我们一起去他房里,看看他醒了没?”
“……好!”徐鸯很是大度地应了,随即便不再留恋地起身,理理身上衣摆,也不管身后何誉还在床边上坐着,就头一个冲出了船舱。
其实卫崇不过就住在隔壁,哪里需要这么急?大抵也是早就听见了这边的响动,还不等徐鸯兴奋地扑卫崇房门,那舱门便被房内的卫崇打开了,徐鸯一个急停,堪堪停在卫崇身前咫尺,不过差那么一点便要落入卫崇怀中。
动作之快,似乎都能听见她不曾止住的风声。
“怎么又这么冒失?”卫崇无奈道,不过这回徐鸯没气鼓鼓地反驳他,竟然就这么顺着劲头倒进了他怀中,他来不及问话,伸手稳稳接住了,默了片刻,问,“……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徐鸯说着,又往卫崇的胸膛靠了靠,毛茸茸的头发蹭着卫崇领口露出的皮肤,他躲不过,顿感好一阵痒,听见徐鸯紧紧贴着他,说话的声音仿佛也在震着他的胸口。
“昨日我就觉得奇怪了——怎么不曾听见卫兄心跳呢?”
“两句话……不多……”徐鸯道,她想笑一笑,只是没能成功,“……若今日……不行……诸事都交由你……刘肃……”
卫崇忙道:“我知道,你放心,军中诸事都备好了的,刘肃定然逃不掉,你放心。”他又说了一遍,像是安自己的心一样。
“……也不是……只军中……”徐鸯抓着他的手,力气越发大,“还有……京中……皇位……”
“皇位是这孩子的。我知道。”卫崇便又道,“你放心,你好好的,我一定护着他。”
这回,徐鸯却是极用力,极认真地摇了摇头。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么多力气。
“……不……我累了……你们卫家的……位……我本来也不想要……”她说,好像有一阵的出神,“……你才是……把我葬在……这里吧……陵墓……太冷清……”
闻言,卫崇却扯了扯嘴角,咬住牙。
“我不答应。”好一会,他才说,
“你别说了,留些力气吧。我没你想的那么乖,你不管我,要我当皇帝,指不定比父皇更差。”
过了一会,他又说:“你不会死的。”
第 113 章 徐鸯(二十一)
比不理朝政、卖官鬻爵、醉生梦死、荒/淫无道的先帝还要差……那还是挺难的。
按这来说,卫崇实在是有些“高看”自己了。
徐鸯有些想笑,但她说话已是吃力,只勉强喘了两口粗气,吓得卫崇又是把她双手紧紧握住,问她。
“疼吗?我不说话了,我讨人嫌……”
陈晊见状,更是插话:“她本就没什么力气,你还气她!”又走近来,挥着手道:“……出去出去!你在这儿也就是碍事罢了!”
这也是有意思。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不住我不住。”徐鸯连连摆手,“你问问我身后这个‘客官’。”
被当面回绝,那店小二热情却丝毫不减,脚下不停地又往她身后凑去。
“哎呀这位客官,一看您风尘仆仆,忙了一天了,小店上房有空,现备热水,这个时辰入住还可以比白天少花些银钱,您看——”
“你看我是能住上房的样子么?”卫崇弹了弹袍上的灰尘,笑着问。
“夜里便宜,偶尔住一回享受享受,不碍事的。”店小二堆笑道,“若是实在手头紧,我们也还剩着一个下房,样样都是比着上房来的,不过挨着马厩,夜里常有歇脚的、住店的,这声响就有些恼人,故而价格要低上不少。”
卫崇应下,扔给他些银钱,又找了个小桌,撩袍坐下,自行倒了盏水,道:“先上两道菜吧,有什么上什么,劳烦了。”
徐鸯偷眼去瞧,见他应得面色坦然,并无丝毫窘迫,不觉又生出几分佩服,学着卫崇也撩开袍子坐在了小桌前,看着卫崇也给她倒了一盏水。
不一会,店小二也举着两道热气腾腾的菜,一路小跑来了。这乡野小店里晚间的餐饭,虽然一看便看得出是残羹,却剩在软烂入味,一口咬下去,那肉里裹着的汤汁烫得人魂都要飘起来了,连连吸气。
这简单的两道小菜,徐鸯一面吃,一面烫得哈气,嘴上是忙个不停,卫崇见她吃得急,便也伸手给她夹菜,皱着眉道别急。
“卫兄,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可不许我们吃这些。”徐鸯说,又夹了一筷子又红又亮的大肉,送进嘴里,“越久树……也就是我师兄偶尔背着师父和师姐带我到山谷里打打牙祭。每每回来还要被师父那个老古板训一通,说什么贪口腹之欲,什么道心不坚,然后罚下来好几月的课业。我最讨厌巡山了,每每就是被那些泼猴戏弄,还不许我还手,师姐总说是时不时有人进山来求仙,总得救人,反正我是只见过骨头……”
“你师父确实是对你好。”卫崇轻声道。
徐鸯点点头,想起什么,又抬起头,咽下嘴里的肉,冲着卫崇一笑:“你也对我好。”
卫崇便也笑了,没应,只是摇着头又替她夹了一筷子。
“相逢即是有缘。”他一面手上不停,一面温声同她道,“姑娘乃是侠肝义胆的剑客,我不过是一介书生,你我相交不过这一面,今日分别,各有去处,我读我的圣贤书,姑娘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或是归隐山林、求仙问道,大抵也再难见了。今日一别,也就是永别,姑娘一片赤心,烂熳天真,实教人感怀,我以水代酒,敬姑娘一杯,望你早日寻得剑回。”
“好!”徐鸯笑眯眯地答了一声,兴致冲冲端起茶水来,同卫崇一碰,直把卫崇那杯中水碰洒了一半,饶是镇定如卫崇,也不由地横了她一眼。
她也不觉得抱歉,第一次见卫崇的怒意,只觉得新奇,面上嬉笑不减,道:“你力气真小呀!”
“……我同你说正经话呢。”卫崇道。
“哎呀,我知道!”徐鸯仰头又把那杯水先干了,道,“你说我要走了,见不着面了,所以伤心。没关系嘛,我找到了剑,还是能来寻你的,你若是有事找我,也可进天虞……哦,你还是莫来了,等我来找你吧。你若进了山,万一我没回,只能由我师姐给你收尸,多可怜,她最爱把人骨拿回——”
“不必了,”卫崇打断她,直言道,“我们日后不必见面,我不会寻你,你也不必来寻我。本就不是同路人,留个善缘便够了。”
夜彻底黑了,店里又多燃起了些许烛火。
火光摇曳,徐鸯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乌溜溜的眼珠映着明亮烛火,直直盯着他看,卫崇便也停下,同她默然对视。好一会——似是很久,但实则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只是她动也不动,像是很艰难地在读卫崇的意思,便显得有些久——她才懵懂地“噢”了一声。
但见另一边,卫崇面上几乎已经含着些许压抑着的不耐了,直到这声迟钝的“噢”,才终于展颜,重新又替徐鸯夹起菜来。
只是徐鸯吃得就没有那么欢快了。
又吃了几口,她伸筷把卫崇筷子死死拦住,纤细白皙的两指,却力大得如同铁钩子一样,硬生生夹着卫崇的筷子把那块肉放回了卫崇碟中。
“你吃几口肉吧,卫兄,你又瘦又弱,还穷,没了我岂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她闷声道。
倒把卫崇惹笑了,道:“今日受欺负的那个倒霉蛋,似乎不是我吧?”
“那我是受人污蔑,又在众人之中,不好施展。当真要打架,他过不了我半招,我吹一口气,那混蛋就倒了。”徐鸯辩道,“你瞧你这力气,连杯盏都拿不稳,今日一别,没了我在一旁,随便来个什么会些拳脚的凡人也能欺负你。”
“……行。”卫崇无语半晌,叹了口气,大抵是懒得再争,认下道,“我确实瘦弱,这不是没法么?在下并不去点苍关,你我二人注定无法同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徐鸯眼珠一转,撑着下巴,满脸好奇,一边吃一边问:“不去点苍关,那你去哪?”
卫崇闻言抬眼,同她对视了一会,拗不过她,再次败下阵来。
“密阳坡,去拜谒一位故人。”
“密阳坡又在哪里?你不是秀才么,故事里的秀才都要进京赶考的,你不去么?”
“……赶考不在于一时。密阳坡在昉城以东,与鸮子滩相接,”卫崇神情淡淡,末了,补充道,“距点苍关足有数百里,远的很,不顺路。”
徐鸯没听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竟冒出了一句:“方才那掌柜不是说点苍关水路四通八达么?水路也不顺路?”
她虽一个地名也不认得,却将片刻前那掌柜无意间的一句话记得清清楚楚,把卫崇问得一时也答不上话来。
正巧店小二刚端来两碗混着菜末的粝米羹,口中道:“顺的顺的,坐大船,过淯水,再到鸮子滩,比千里马还能快上几天。小的认识相熟的艄公,客官若是要去鸮子滩,可代为牵线一二。”
不等徐鸯欢喜地抬头细问,卫崇便伸手接过那两碗羹,重重放在小木桌上:“不必麻烦你了。”
那店小二察言观色,自然不敢再答,同徐鸯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目光,便又回门前吆喝去了。
徐鸯恨恨灌了一口粥,越想越不对,道:“卫兄,你不妨直言,你是不是不信我的剑法?我可是我们剑宗这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四十便剑道大成了,我师父师兄师姐都是这么说的!”
“话是这么说,”卫崇呵了一声,终于直言,道“你自家长辈的话,也不能全信,你怎知这不是哄你惯你说出的话呢?”
徐鸯又是一愣,眨眨眼,两边腮帮子都微微股着,一副极生动样子,好一阵沉默,只很努力地咽着嘴里汤羹。
饭桌上只能隐约听见门外店小二的招徕声。
这回是卫崇很快又开了口,无奈道:“……在下不是有意冒——”
“你没冒犯到我,不必总是道歉。”徐鸯道,眼神中这才流露出情绪来,却是一丝怜悯,“我才是实在想问,又怕冒犯到你……难道天底下的长辈不都应当是哄着小辈,惯着小辈的么,那些乖张暴戾的长辈,不都是编出来吓唬小孩的么?你这话问得着实有些奇怪了,难不成你家长辈……”
卫崇哑然,半晌,也不驳,也不答,转而一头闷下那杯中清水。
“姑娘不过是想说你武力高强,这点我当真是信的。”他缓缓道,“只是不知,若改日你寻到了你的剑,他不愿为你驱使,你当如何?”
徐鸯不假思索,道:“剑乃死器,不比花草树木,更不比飞鸟走兽,卫兄你自己也说过的,既是死物,怎会‘不愿为我驱使’?你这两个问题都好生奇怪。”
“……我所言并非是剑。”卫崇顿了顿,道,“若是那拾剑之人无意还剑呢?”
“我就求他。”
“啊?”
“先劝再求,若是着实不愿,”徐鸯道,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确信了起来,道,“那……就让他拿去吧?我也没办法呀,我是好人,也不能杀了他。或许等他老死了……”
卫崇又笑了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道:“没事,你不也说他应当是想还你的么。”
“是呀!他应当是想还我的!”徐鸯说,又很简单地高兴了起来,仿佛刚才的纠结不过是过眼卫烟。
酒足饭饱,她拍拍肚子,颇有气势地站起来,同卫崇拱了拱手。这会她倒是很潇洒了,笑着道:“那卫兄,我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卫崇说。他还在挑着面前羹汤中的菜末,一面挑,一面缓声道:“你急什么,这店家不是说咱们顺路么?”
这回换作徐鸯傻站在桌边,“啊”了一声,又抬头去看店小二。那店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在旁偷听,此刻又很有眼色地快走几步,跑来跟前,躬着腰道:“那您看……”
“先住一晚。”卫崇一锤定音,“你那剑明日再启程去找也不迟。这姑娘喜静,不要那个半夜会吵人的房间了,给我们换一间上房吧。”
“啊?”店小二看看徐鸯,又看看卫崇,同卫崇疑惑的目光对了对,才颤声问,
说到后面,已然有些讥诮了。因为这话不止在讽刺徐家乡下那些想攀附权贵的小人,还绕着弯把父亲给骂了进去。
但是徐鸯记得父亲笑了笑,一点没生气,反而道:“我们阿雀当然很好。但并非是我贪图权势……今日早朝,军报传来,说那朱津重夺许州,只因河间郡守当时背他投敌,便把河间一郡人尽数屠了。”
“……这儿可是京城。天子脚下。莫拿大话来吓我。”母亲说。
父亲却说:“不论是谁脚下,只要手中没有兵刃,万民也不过是齑粉而已。阿雀聪明,她更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拿着利刃,才能救己……乃至于救人。”
她甚至还记得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她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你到底转不转世?”那引路人有些不耐烦地问。
大抵是没有见过她这么不识好歹的凡人。
徐鸯不语。
但当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泪水流尽了似的,眼里已经干了。悲切也从她身体里抽离,她终于又有了力量。
“……不了。送我回去吧。”徐鸯说,“我要回去救人。”
第 114 章 刘肃(一)
纷纷杂杂,终究不过黄粱一梦。
等她再度睁开眼时,已是三四日后了。
天黑着,整个侧院安静得吓人。好像连那生产时的满室血气也变得远去,像梦一般。清晨凉爽的风从并不算严密的窗棂漏进来,搅动室内堆积着的温热,才终于从那丝丝缕缕中隐约能捕捉到一丝血腥味。
视线一偏,能看见床边睡着一个小内侍——或者,更严格地说,是睡着两个。另一个的头一点一点,显然哪怕是硬撑着,也与陷入梦乡没有什么区别了。
也是看见他们,徐鸯才又明白过来。
她再度把视线挪回去,果然,只见那暗昧的窗外,其实在窗低,大约能猜到是天际之处暗暗泛起了些亮光。
也是她卧在榻上,从这方向看过去,大半亮处都被半墙挡得严严实实,方才才没有瞧出这时辰来——
卫崇摸着贺兰的头,顺着发丝轻揉,无奈道:“本座还没看到就被你叫来了,如今若是想知道,只能去问孟尚喽。”
“才不要问她呢。”猫猫傲娇扭头。
【嗷,这嫌弃的语气,磕到了磕到了。】
卫崇:……?是年纪大了吗,她怎么有点跟不上徒弟的心思了?
这么多年来,她俩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她转头,淡漠地撇了一眼耳朵支老高的三小只,轻咳一声,“若是复盘完了,就再下去打一轮。”
这可还行!
徐鸯清了清嗓,正色道:“师尊,我们还有一些疑惑需要商议。”
“实战见真章。”卫长老撑着头笑着说,手指微动,几根绳子裹缠着几人,径直抛下看台。
【师尊!!!!】
不知为何,她此时莫名想说一句……
下去吧你。
咳咳,不太文雅,罢了罢了。
贺兰毫不遮掩地笑得前仰后合,颇为艰难才开口道:“其实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性。”
*
待贺兰长老重新捞出来三小只,同前几日一般,都已经累到一根手指都撑不起来。
只不过……
卫崇看了眼趴在朱雀背上,连头都不愿意抬起来,整个人几乎埋进羽毛里的小家伙。
即使这样,她还在心里叭叭地说个不停。
还是不累。
但仔细听下来,倒也是对今天事件的复盘,不知道该说这小家伙是格外有精神,还是格外认真负责。
【虽然女主确实不聪明,但也不会这么冲动,总让我觉得她很急,急着要达成什么目标一样。】
【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拜入卫崇门下,所以这么急迫?】
少女仔细盘点问题,自然没有注意到自头顶落下来的目光。
【字幕字幕,再给我调一下刘肃目前的结局。】
「魔尊以万里血色为毯,迎娶刘肃,在魔宫中幸福地度过余生。」
【换一种说法,永锁魔宫,对吗?】
这是近些日子来她发觉的字幕的新用途,你这样试探性地问一些问题,它心情好的时候,就能获得一些答案。
只不过,当她去问和她以及卫崇相关的问题时,永远都套不出来话,好像她俩的剧情是唯一定死的一样。
命中注定的死局吗?
不过,没关系,不挣扎到最后,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显然,今日这位金手指大爷心情就不错,闪动两下,弹出来一行,「是。」
【永锁魔宫真的算he吗?】
徐鸯在心底问出了看文时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刘肃还不是个顶级恋爱脑时,文里对她的描写还挺正向,是个倨傲的有自己目标的小姑娘,虽然挺不择手段,但也会在秘境中用命拿下双雪剑,会格外努力,想让对她十分冷淡的师尊能笑一笑。
不如说,她的恋爱脑就体现在她一点点折断了自己的翅膀,最终把自己囚在深宫,如何算得上是he呢?
如今细细想来,更是从中品出几分不对。
【也许刘肃如此急迫,不是她有多想成为卫崇的徒弟,而是她有着不得不成为卫长老徒弟的理由?】
头顶忽地落下来一声笑,徐鸯撑着脑袋仰头看去,美人师尊并未看她,这一声笑似乎也不是对她,而是对这白雾一片的苍茫云海。
像是才察觉到她的目光,卫崇低下头,凤眸含笑,“下雪了,要看看吗?”
“这么早吗?”徐鸯撑着自己坐起来,极目远眺,果然看见点点雪花,纷纷扬扬,挂了一层天幕。
她们就穿行在雪雾之中,身上落了一层霜色。
“也许明日能看见雾凇呢?看看你的兄弟姐妹。”
“……”好老的梗。
“说起来,徒儿生在春天,为何会起徐鸯如此冷俏的名字呢?”
徐鸯呆愣愣地眨眨眼:“不知道啊。”
【原主也是农历三月生日?我自己的我倒是知道……】
【妈妈说,因为生我那天,刚好赶上那年最后一场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就取名徐鸯了。】
【至于原主……可能作者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吧。】
【诶?师尊为什么不讲话了?】
某个听得入迷了的人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无事,雪景难得,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休整一下,突破筑基吧。”
“好的。”乖巧点头。
而后在心里偷偷哀嚎,【好累好累,我这条咸鱼终究是遭报应了,现在都被迫卷起来了呜呜。】
卫崇难得迟疑了片刻,道:“若是实在太累,明日也行。”
“不了,就今天吧,师尊!”少女目光灼灼,像是要出什么分外艰难的任务一般。
千万不能延长ddl,不然她会一直想延长下去的。
卫崇挑了挑唇,这一次,是因着少女的反应而笑。
方才的笑,也不是为着苍茫雪景,而是她与徒儿心有灵犀,尚未交流,却已经得出了共同的答案。这答案显而易见,但能听到徒儿心声中念出这答案,莫名有几分喜悦自心底攀升。
徐鸯突然想到一件事,颤着腿站起来,自纳戒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厚重披风,又在卫崇身上搭了一层,顶着女人略有些讶异的目光执拗开口:“下雪冷,多穿些,别再生病了。”
卫长老软了目光,自披风中探出手,捏了捏少女侧脸,温声应了声好。
【这样会进凉风的啊,两层披风都限制不住你的手吗!】
女人快速收回手,并在心底留下一声呵呵。
不懂风情的笨蛋。
*
初雪落定,空气都冷了几分。
在练武场摸爬滚打了一个多月,加上徐鸯突破到了筑基,另外两人均已经到了练气后境,面对这只筑基后期的猩猩,三人都已经磨出了些许经验,不再像以前那般狼狈。
今日的天气不算好,日头躲在厚重的云层之后,本就不甚温暖的空气中更添几分寒意。
这对徐鸯来说却是难得的有利天气。
在又一次面对直冲而来的猩猩,她立起长剑,腰上束了一根藤蔓,默数步子,只余三步时,藤蔓发力,将她抛至空中。
猩猩仰头,却只看到一片水雾,下一秒,长剑挑动,迷茫水雾化作雪片,纷纷扬扬,暗含冷意。
雪雾之中,银剑亮了一瞬,直抵在额上三寸,堪堪停住。
待云雾散尽,徐鸯翻身跳下来,余下两人上前扶住她,三小只都松了一口气,对面的猩猩也抬起前肢,无声鼓掌,甚至露出一口大白牙。
贺兰眠眠隔空给了个爆栗,“别傻笑,丢咱们妖族的脸。”
卫、柳二人默默看向沉默不语的孟尚,少女偏了偏头,“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鸯笑着说,扬声问:“师叔,今日就到此了吧?”
贺兰没好气地说:“嗯,年后再来吧。”
柳若映:“年后?为什么要这么久?”
孟尚低声解释:“妖兽灵智不高,和咱们对练的这只猩猩是师尊训练了好几个月才训练出来的。”
“好辛苦。”小柳默默鼓掌。
*
“所以,上次咱们说的那个方法,行不行啊?”柳若映端上热饭时,忽然想起来这事儿。
徐鸯摇摇头,“我修为太低,对环境温度的影响微乎其微,不太行。”
落了雪,徐鸯忽然想起原书中偶然提过,卫崇生在深冬,除夕前几日就是她的生日,算下来也不剩多久了。
生日,是该过一下的。
秉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观念,偶有一次训练后,她拉着两个年龄比原身还要小一些的妹妹一起合计该送什么。
“可是……”卫崇欲言又止。
“哪有什么可是!”她反问,“朕病一场,说的话你就不听了是吧?”
卫崇只好不甘心地闭嘴,瞪了逢珪一眼,在逢珪笑眯眯的视线里出门,脚步声越走越远。片刻后,又听见他愤愤的脚步声折返,在门口守着了。
不难想象他臭着脸的模样。
徐鸯有一时的失神,又很快回过神来,问:“怎么了?何事,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
“此事确实是绝不能在众人面前说的。”逢珪等着她这一句似的,平静地接话,“某怀疑……我军中有刘肃的内应。”
第 115 章 刘肃(二)
这一瞬间,徐鸯希望她面上除了适当的讶异,没有露出什么别的、多余的情绪。
好在她现在这样虚弱,的确也没有多余的气力。
——军中当然有刘肃的内应。不仅有,还就在她徐鸯身边。不仅在她徐鸯身边,而且她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面前,正在同她说出自己怀疑的逢珪。
这事当然没法说清楚……别说“说清楚”了,连表露也不能表露出一丝。逢珪是多聪明的人,她只要一说先前的顾虑,他必然能顺藤摸瓜,猜到她本来有过怀疑,甚至是试探过的,正是他自己。
徐鸯咳了一声。
“……是因为这发兵的时机吗?”她问,颇有些避重就轻。
徐鸯缓缓眨眼,又眨眼,盯着那几张银票眼睛都快瞪出来,许久:“师师师尊,那是你的产业?”
舌头都打结了,话都说不清楚了,这小孩儿啊,真是……
卫崇失笑点头,轻声道:“嗯,不过不要同其他人讲,毕竟峰上不少人,甚至各峰长老都有牵扯,说多错多,可懂?”
徐鸯猛猛点头,想接过那几张银票,还未碰上,又被女人敛了回去,神色之上莫名带了几分笑意,“乱花钱的惩罚,不给了。”
“……”
徒儿快哭了,徒儿快碎了,徒儿楚楚可黏。
卫崇全作没看见,收了银票,抬手又在少女额前轻扣一下,“权当花钱吃个亏,无事,吃的自家亏。”
【师尊这颗心,可真是比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人的心还要冷硬。】
【呜呜呜,我的小钱钱。】
少女紧紧抿唇,最终只能认命般地点头,“好,我会的。”
“你会什么?”
“……不知道。”
“……”抬手又是一个重敲。
【所以,刘肃是师尊安排走的吗?】
险些将此事忘了。
卫崇清了清嗓,温声道:“接下来,便是为师今日要给你上的晚课。”
“你无需细究刘肃究竟去了哪里,你只需知道,日后若是有不想见到的人,有不想同行的人,有让你受了委屈的人,大可以去闹一闹,而不是一味忍让。”
“无论是财力,物力还是武力,都有为师在你身后,你可知晓?”
“小卫儿,为师说要护你,自然是要护着你,自然会护着你。”
“若有什么想做的,放手去做,不是犯的杀人放火事,为师还是愿意替你处理这么一点点小尾巴的,知道吗?你还是太乖了,这么乖,会被欺负的。”
女人讲的认真,甚至微微蹙了眉头。
徐鸯想抬手揉开这叠在一起的眉痕,美人师尊要永远开心才是。
女人声音温润似玉,暖如夏月风,裹着这无甚温度的字眼一点点钻进徐鸯的心里,挟持她的心跳。
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讲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我护着你,她的母亲和外婆总是叫她内敛,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她做一个乖乖女,在做人上普通万岁,在成绩上出类拔萃,在比较中永远都必须是“别人家的孩子”。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不怕你多事,你不要太乖,因为有我。
鼻根眉间忽然就酸了,需得她仰着头,眼泪才不会径直滑下,但还是顺着眼尾染了鬓角。
温凉的手牵过她,走得更近了几分,而后,另一只手盖在她的眼下,轻轻拭去泪花,温声道:“哭甚?觉得师尊在诓你?”
哭起来,连心声都不说了。
徐鸯摇了摇头,轻声问:“师尊,我可以抱抱你吗?”
没有回答,忽然而至的温暖,便是最好的回答。
【上一次有如此温暖的怀抱,还是高中那会儿吧?都过去两三年了啊……】
卫崇心疼地将这人搂得更紧了几分,声音也听得更为清晰,徒儿就像软糯小兽一般,低声道了一句好,之后又不再讲话。
【师尊香香的,软软的,好想亲亲她啊。】
得,又来了。
无奈之余,并未松开怀抱,反而拥得更紧了几分。
小卫儿毫不设防时吐露的那些心声,总让人有几分心疼。
*
年后,某天训练时——
将几人抛入训练场前,贺兰眠眠单独把徐鸯提到一边,问:“你师尊那个,玄色衣裙,是你买的?”
徐鸯讷讷点头。
那日后,她有幸看到了卫崇的藏衣,在她这件衣服之前,衣柜中颜色最深的也只有那件出席重大场合时需得穿着的重紫道袍,可以说她这件是开辟了一条新路线。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几分熟悉,特别是看着卫崇换上这套衣服后,玄色长袍上绘着金线,勾出来的形状应是火凰振翅,划出姣好的曲线,银发散在身后,与深重的墨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女人红唇微翘,手指抚过金线,道了一声好看。
她是背对着徐鸯的,微微偏头,发丝被撩到一侧肩上,火烛为她勾了一条暗红边线。
就是这一幕了,就是这一幕,莫名让徐鸯觉得十分熟悉,又暗觉不对。
不是银发,不该是银发。
忽地,她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不是白发,应是如墨长瀑,挂着雀跃烛火,似星光坠落于此。
真是奇了,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不论是书中,还是她亲眼所见,卫崇都是一头银发啊。
不过这都是过去之事,此时此刻,贺兰长老捉她来问的显然不是此事。
贺兰轻叹一声:“买的很好,很好看,但下次记得给她买些带不出门的,可知晓了?”
“带不出门的?”这是什么要求?什么东西是带不出门的?
贺兰长老揉着眉角,“你可能不知道,你家师尊,是个孔雀精。”
少女澄澈的眼中缓缓打了一个问号。
她确实不知道,毕竟不论文里还是现在,卫崇不都是纯正的人族吗?
孔雀精是什么意思?
“总之,下次给她送个带不出门的摆件,最好只能放在你们院子里的。”
言毕,素手一挥,少女被扔下看台,结界合拢,隔绝了所有声音。
*
孔雀精,顾名思义。
—— 师姐,今日长老集会准备讨论什么啊?
—— 你怎么知道本座的徒儿送了本座一套极漂亮的法衣?
据未署名某三花美女猫说,这种对话最起码持续了一个月,不知秦师姐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这人闭上了嘴。
*
冬去春来,复又至夏。
朝暮峰自白转嫩绿,又变得颜色深沉,直到一场雨,洗干净了整座峰,便只剩夏天。
入门满一年的这日,一众弟子又被带到罗云殿上,六位长老端坐主位,掌门一身重紫长袍,居于主位,宣读今日的规则。
内门弟子入门满一年便要受此考核,表现极差者会被请离宗门,但既入了内门就没有太过滥竽充数之人,所以这项秘境考核更像是一次展示,也就是,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嘛,也不需要讨好考官乞讨那点平时分,怎么都会顺利通过的,不怂。】
徐鸯搓着腰带,身侧是已然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柳若映和基本上和她差不多高了的孟尚。
也算相识一年了,这一年里,一点身高没涨的,似乎也只有她。
呜呜呜……
前几日用餐时,她还同师尊谈起此事,卫崇闻言也只是意味深长地扫了一圈她的小身板,安慰她说:“身高还是有长的,快到为师的下颌了,不错。养了这么久,身上也多了几两肉,可以了。”
“柳若映自幼营养足盛,自然长得高一些,孟尚有九尾狐妖血脉,年纪还小,饮食得当,蹿得快也是正常。”
“你在最该长身体的年纪还在做工养活自己,如今赶了个尾,这两年多吃点,还能长。”
说着,卫崇还夹了一筷肉至少女碟中,轻轻碰了碰碟边,忍笑道:“多吃些。”
徐鸯含泪多扒了两口饭,塞得自己像个小仓鼠,鼓捣鼓捣,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师尊你咋不说“二十三,窜一窜”,真会安慰人。】
【还有你那个眼神,别以为孩子小孩子就看不懂了。呜呜,为什么不能身穿啊……我以前,不说多好,也……】
也不比卫崇差多少啊!
但她默默咽下了这句话,不论是在心中,还是在脑子里,只低头扒饭,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身旁人支着筷子侧撑着头,披肩银发轻颤着,空着的手全力在挡着自己的脸。
忍笑,真的很辛苦。
哪怕是坐在这殿上,看着徒儿低头玩自己的腰带,笑意也难以压抑。
可怜孩子。
柳若映轻轻撞了撞徐鸯的胳膊,传音道:“卫长老笑起来好好看哦。”
“她在对我们笑,真美啊。”
卫社恐自进场来就没抬过头,闻言抬头,恰与那道含笑的目光对上——她莫名觉得这笑容里带着几分奇怪,心底并无琦思,反倒生了几分怨怼。
【师尊这笑容肯定是想到了前几天聊的东西,我们仨凑在一起我确实很可怜就是了,不许笑了不许笑了呜呜呜……】
卫长老抬扇挡了挡不断扩大的笑意,徐鸯早已习惯她这四季不分地摇着扇子,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玩自己的腰带。
没办法啊,掌门讲的这些实在太无聊了。
在现代考了十几年的试的人根本一点都不想听,全都可以背下来了,不许带其他装备,不许作弊,不能伤人,认真对待……
若不是掌门严肃起来的声音确乎很有威压,她都要犯考前综合征了——越临近考试,越困,越想和枕头融为一体。
孟尚讲尽最后一句话,三人小组正打算凑到一起盘算,已然在她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大半年的刘肃又提着剑直直走来。
【又来又来又来,怎么就盯着我一个人不放了,这都是鲜红的必死结局你怎么就盯着我杀啊?】
徐鸯心里那团火快炸了。
刘肃在三人面前站定,而后冷声道:“卫师姐,我想同你打个赌。”
“真没忘,就是一时……”徐鸯甚至有些讨好地冲他笑笑。
但这回,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卫崇猛地打断了她:
“——陛下就算不为自己,不为臣。也要为这天下万民考虑一下吧。这三日,臣不知道是如何过过来的……臣满脑子都在想陛下若是……太医令要的药,如流水一般从侧院进出,一罐又一罐……却根本压不下这一室的血味——”
他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逾矩,挪开视线,片刻沉默,短促地说:
“——是臣失态了。臣去抱孩子给陛下看看。”
说罢,转身离去。留徐鸯一人茫然地坐在床上,眨眨眼。
……她怎么看见卫崇的眼睛红了?
第 116 章 刘肃(三)
等卫崇真带着那孩子回来,又是好一阵了。
在这中间,陈晊已经气冲冲地走进来,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气冲冲地为她请了脉,一直盯着她足足灌了两大碗不知是药还是什么泔水总之比热茶还难以下咽的汤水。
她已经被折腾得又闭上嘴,乖顺地躺回榻上。
但就是这样,她的心里总还想着卫崇走之前那好像红了的双眼。
……他也不是爱哭的人吧!就算是那回在章德殿厮混一夜,看着像是可怜巴巴的,好像也没落下一滴泪来。
卫崇本不想插手,徒儿太怕她这个师妹,久而久之,若是形成了心魔就不好了,有碍修道不说,还会命丧于心魔之手。
放小家伙去和这人交涉对话,也是一种磨炼方式。
但小家伙念叨的挑了个最软的柿子捏真的太好笑了,她又不能莫名其妙的笑,插插手,替小家伙解决了眼前事,也算是给这笑话付一份报酬。
希望徒儿还有类似的话,着实有趣。
面对徐鸯,刘肃还能鼓着一口气,可卫崇半道插入,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看着那抹笑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反而是手心攥着的寒意一遍遍提醒她眼前这人笑容下的冷然。
“没,没事。”
“既然没事,师侄自行离开吧。本座……”女人适时轻咳几声,还未开口,肩上就落了一件厚重披风,绒毛扫着侧脸,带起一阵痒意。
侧目看去,徒儿正绷着脸,踮脚给她披衣服。
【本就还未好全,若是又加重可怎么办?】
【怎么自己对自己没什么认知啊,哎呀。】
这小闷葫芦,就不能说出来吗?
卫崇捏着披风,垂眸,淡声道:“本座近几日还在病着,实在没什么可接待的,师侄取了功法就自行离开吧。”
“卫长老,我……”刘肃犹豫了片刻,道:“我还是想向你推荐一下我自己,我……”
“师侄,论辈分,你当是唤本座一声,师叔。”
她实在不想再同这位蠢得可怜的小姑娘交涉了,这么多年来,这倒是第一个一直忤逆她的意思的人。
卫崇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眼尾微垂,冷意便腾了起来。
“你是从山下回来的?那你应当先去罗云殿寻掌门才是,下次……”女人呵笑一声,折扇轻摇摆动“下次,可千万别再跑错了。”
【生病呢还摇扇子,不冷吗?求问,怎么才能把这扇子抢过来……】
卫长老不动声色地收了自己的扇子,只是含着冷笑看着这个倨傲的小姑娘。
“长老,我现在已经练气中境,不过才四个月,我的天赋也在这里,为何您不愿看看我?而是一直看这个……甚至连待客时都不知道换衣服的……”
【哎呦我的天啊,怎么这么蠢啊妹妹,你后来不是挺茶的吗?现在怎么这么二愣子。】
【这作者写这种角色的时候真的不会难受吗?】
这简直是,不忍直视。
她听着女人轻嗯一声,心下一惊,【主角光环这么强的吗?要把剧情掰回去了?我不会要死了吧?】
卫崇只觉无奈,她只是觉得自家徒儿说的对,该怎么告诉她呢。
倨傲的少女听到这一声嗯,得了动力,“所以长老是……”
“本座只是觉得,你太愣了,逗起来没意思。别多想。”
【那我逗起来有意思吗?】
“长老,那,若是半年后的秘境考核我胜了,可否再考虑一二。”
刘肃还想继续说,四肢忽地被一团柔风紧裹,下一瞬就被扔到了结界之外,耳旁只剩轻飘的一句话——
“吵死了。”
*
【还好我不爱说话。】徐鸯暗暗庆幸。
卫崇:……
徐鸯低着头站在一侧,大气不敢出,感受到师尊冷飕飕瞟过来的眼神后,更是屏住了呼吸。
【师尊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一会儿我不会因为先迈左脚而被罚吧?】
“你觉得她好看?”头顶忽然落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徐鸯轻啊一声,僵硬抬头。
额顶忽然被扇尖点了两下,她的美人师尊嘴角擒笑,又说:
“你不许觉得她好看。”
徐鸯彻底僵在原地,直到腕上泛起烧灼热意,才唤回她的意识。
而那个对自己的魅力之强大毫不自知的女人已经披着披风离开了,待她动了动,女人才悠声道:“今日加练一个时辰,结束后再进来。”
徐鸯:?
听着徒儿心里痛苦的哀鸣,罪魁祸首捧着热茶,有些愉快。
事实证明,逗自家小徒儿是十分有意思的。
*
徐鸯拖着两条累到颤抖的腿进屋,还没说话,就对上一双含笑凤眼。
【师尊一笑,总没好事儿……】
她心下微凉,看着女人一点点收了笑容,心里更是悲惨。
【师尊都不愿意笑了,完了。】
这小闷葫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卫长老心里翻了个白眼,淡声道:“距离考核还有近八个月,你……”
“一切谨遵师尊安排。”
【我能不去吗?能不去吗?能不去吗?】
卫崇:有时候憋笑真的挺痛苦的。
“不许打断我说话。”
“是。”
“少说这个词。”
“……”徐鸯张了张嘴,干脆又闭上了,点点头。
“小哑巴。”卫崇隔空点了点她的头,靠进躺椅中,终是柔了表情,又带上笑意。
“这比赛虽然可以单人参加,但最好还是要有队友,我同其他几位长老商量了,你、孟尚、柳若映一起参与,可好?”
徐鸯点头应好。
【红毛九尾狐狸,狐狸,嘿嘿嘿……】
正在静心修行的孟尚打了个喷嚏。
卫长老无奈看她一眼,状似无意道:“也不知道,方才那小姑娘会和谁一起。”
“到时,我会注意一些的。”
【我记得,原著里刘肃因着是卫长老的亲传,不愿交友,最终独自下了秘境,不知道这次她会不会还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啊。
卫长老手指轻点,心里起了盘算。
是不愿,还是不能交友呢?
徐鸯又休息了一会儿,起身,“师尊,我先回房间了。”
“等等。”卫崇拿出一枚玉佩,递给她,“自明日起,在峰上修行完毕后,也去找找其余两人,好好练一练。”
“这玉佩可以随时联系我,朱雀会跟着你的。”
徐鸯的是抵在舌尖,又生生咽了回去,点点头,“好的,师尊,我会去的。”
【呜呜呜,又要练,好累啊,想偷懒,不去不行吗?】
【想做一条苟且偷生的咸鱼。】
这小孩儿,怎的如此胸无大志毫无抱负?
蹙了蹙眉头,女人慵声道:“若是你真的输给方才的人,驳了本座的面子,那……”隐隐拖长的尾音,藏下了些许的不必言明。
徐鸯在心里哭的格外大声。
*
次日,徐鸯修习完毕,背着剑盘腿坐在朱雀的背上。
三人合练的地点被安排在了浣溪峰,也就是六长老贺兰眠眠的峰上。
浣溪峰在朝暮峰的南边,站在山头上遥遥相望时,中间没隔什么峰啊山啊的,会给人一种很近的错觉。当真飞在空中时,又不由得为这个距离而感慨。
远远望见惯常一身少女粉衣的贺兰长老时,徐鸯忽然想起方才出门太急,忘了个事儿。
她按住玉佩,温声道:“师尊,别忘了喝药。”
【这病还剩点尾巴,好好喝药,早日好起来。】
卫崇正趁天暖待在院中,趁着小唠叨鬼徒儿不在峰上,可以借得半日卫静,日光微热,正是休息的好时机。
挂在腰间的玉佩震了震,徒儿的声音和心声同时传了过来。
但仅这一声,待玉佩恢复平静,心声就又因为距离太远而消失。
卫长老半撑双眸,手指点上玉佩,懒声回了一句好。
果然,灵力在玉佩间流通时,她又听到了一句小闷葫芦的心声。
【孟尚长高了不少啊,还是这么……】
灵力中断,心声也只传了一半。
原来还可以这样?
若是一直维持着灵力的运转,便可一直听到徒儿的心声?
嗯,这倒是方便,若是日后有什么下山历练的事情,也不愁错过徒儿知晓的重大信息了。
不过,此时此刻……
素手捉起垂落的玉佩,卫崇微眯双眼,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
还是让她安静会儿吧,某个小闷葫芦的心里话实在太多,不算反感,但偶尔也会怀念过去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
女人合上眼,任阳光洒落,躺了一会儿,心里又渐渐升起不平。
徒儿拿了玉佩,同她讲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喝药吗?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这个小闷葫芦,要是能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讲出来一半,不知能哄得多少人开心。
*
孟尚终于是穿上了一身玄衣,跟在贺兰长老身后,静静站在崖边,等待另外两人到来。
一抹红背着一点白色自天边出现,孟尚偷偷活动了下僵直的脚腕,又听到贺兰长老颇为愁苦道:“师姐说徐鸯也是个闷葫芦,你也不爱说话,你们仨凑在一起可怎么办啊。”
“无事,师尊,柳若映应当是喜好说话的。”
贺兰长老白了她一眼,十分无语。
都说狐妖魅惑人心,千娇百态,极致妖媚,她家这只狐狸偏生的是个冷面木头,领出去告诉别人这是狐狸别人都该觉得她是不是拿狐狸狗出来哄人了。
她自己都有点怀疑。
不过,要真是狗,她不该没感觉的,至少属于猫的特性会让她觉得危险的。
卫、柳二人几乎是同时到达,柳若映由师姐送来,徐鸯则是拍了拍送自己来的朱雀,大鸟回蹭了两下,而后静静将自己倒挂在崖边。
姐啊,你怎么……像个巨型蝙蝠。
徐鸯嘴角直抽,也不好多说什么,加入队伍中,等待六长老发布指令。
贺兰看着眼前从高到低排布的三人,她的徒儿虽然还在最矮的位置上,但已经长了不少,还不错。
她轻拍手掌,示意三人放松下来,温声道:“你们可知道,为何要在我峰上训练团战吗?”
三个小家伙齐齐摇头。
“那,跟我来~”
“我想请你做这孩子的老师。”徐鸯说,无意识地又用指节碰了碰那孩子。
这也是她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的事……当然,不全出于对于逢珪给她拟了个好年号,进而大抵也能给她孩子拟几个好名字的信赖!……有一部分,但不全是!
总归以逢珪之才,教个孩子还是不在话下的,何况他又膝下无子,还不比王琬,至少王琬那边弟弟妹妹都一堆呢,他这孤家寡人的……
……这主意真是极好!她越想越满意。
徐鸯抬眼,等着逢珪应好。
但逢珪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片刻,修长手指探入怀中,摸出来一封信。
“……果如我所料,刘肃送信过来,意欲策反我了。”
第 117 章 刘肃(四)
这信徐鸯没有看,也没必要看,她又不认识刘肃的笔迹。
她不需要认识刘肃的笔迹,就能明白逢珪的意思。
刘肃狗急跳墙,觉得再这样僵持下去,他没有好处。所以开始另辟蹊径,不择手段。
这封信昭示着许多深意——他为何不再使那探子;为何从前再没有底气,也都是稳扎稳打的,可今日却一改作风,像这封信一样,变得慌张了。
但无论那背后的含义有多么重要,也比不上逢珪把信送过来,看着她的平静目光。
逢珪意欲在上面做什么文章,不言而喻。
“咚”一声巨响,徐鸯抱着头蹲了下来。
这是什么有去无回的玩意儿吗?怎么还不让她走了,前面是什么贼窟吗,这么怕人逃?
柳若映努力压着嘴角,走过来,搀起蹲在地上的少女,“卫道友,昨日早课师兄讲了,在入门典仪结束前这条路都是单行道,正如修行一样,是一条踏上去除非死再也不能离开的道路,你忘了吗?”
忘了?笑话!
她根本就不知道。
书里没写啊!
也是,原书女主此时一心向道,也不会想着转身就跑,自然是不用详细描写这个设定的。
然后她就平白无故撞出来如此一个大包。
呜呜呜呜,她好可怜啊。
“卫道友,来都来了……”柳若映低声道,而后收到了徐鸯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怎么在这儿还能听到这句“来都来了”啊。
你们修仙界的人也讲究一个随遇而安,将就一下就行了是吗?
她冷静了一会儿,身侧又路过了几个人,顶着满头的汗吭哧吭哧地爬着台阶,口中喃喃:“都到这儿了,怎么也得去测一测灵根。”
电光闪过,茅塞顿开。
还有一个办法确认她是不是穿书了,那就是去测测她的灵根!她记得很清楚,作者为了凸显原书女主的厉害,安排了一个天品冰灵根的对手给她,这位天品冰灵根,就是徐鸯。
徐鸯看书时,看到这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角色居然这么强,很是感动,以为后续能大有作为,没想到又翻一章就看到老乡被同为天品但是火灵根的女主推下招云殿,径直摔死。
而她身旁这位柳若映救她不成,反而一起被拽了下去,最终双双成为女主刘肃的掌下亡魂,死法荒谬,书中炮灰的不能再炮灰的角色。
刘肃的理由是,美貌师尊应只收她一人才是,多一个人,分走了不少宠爱,这样不妥。
更气人的是,她的便宜师尊知晓此事后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追究。好在她是记在心中的,许多年后前往魔域诛杀刘肃时将此事说了出来。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更更气人的是,她在书里的便宜师尊刚刚才救了她,大鸟一路俯冲,径直抓住她的腰身带了上来,稳稳当当,甚至都没怎么颠簸。这说明她是有本事救的啊!那当时为什么不救?
哦,可能是作者不让救。
徐鸯沉默了。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那本书的文笔和逻辑当真是她近些日子看过的最差的,突出一个作者让你死,管你多厉害当场就死。
作者最大的逻辑就是没有逻辑,最好的文笔就是没有文笔。
但现在并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毕竟还有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她穿的不是那本书,还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她在做梦,尽管她的脸还有些微的刺痛,尽管她的身上还有方才被疾风割出来的伤痕。
尽管如此,她还要挣扎!
她拉过柳若映的手,点点头,淡声道:“柳姑娘,我们一起上去?”
“好呀好呀!卫,卫姑娘?”柳若映试探地唤了一声,半张俏脸登时染了绯红,跟在女孩儿身后,揪着衣袖。
徐鸯并未发现此中异状,她正在艰难地攀着台阶,直到今天她才深刻地理解了父母口中的一句土话,“看山近,跑死马。”那宫殿看起来已经那么近了,在她辛辛苦苦爬了这么多——大概五十级台阶后——抬起头一看。
嘿,你猜怎么着。
那华美大殿还是那么大点,半点没有变大。
徐鸯双手按在膝上,竭力平复气息,努力和自己的身体作斗争。
身侧柳若映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卫姑娘,你方才一口气攀了三千二百级台阶,怎的如今五十级就累成这般?”
“累?谁累了,我没累。”徐鸯咬着牙打直双腿,不想让身侧人看出异样,挺直腰杆,淡声问:“这台阶一共多少啊?”
“六千六百六十六级啊。”
“……”
【这作者是不是有病,6666,她可真是六到家了。】
【啊,最好别让我知道这作者是谁,不然等着我寄刀片吧!】
【大猛一不能说自己不行,但我是零啊,我可以说。】
卫某眸含秋水,眼光潋滟,瞧了柳若映一眼,瞬间坦然躺倒在宽大的阶上,“柳姑娘,你先上去吧,卫某在此……缓一缓。”说着,她向一旁移了移,躺在阶梯的边缘,让出一条宽阔通路。
“卫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往日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啊。”
那是往日啊,那是真正的徐鸯啊,她如今不过是一介摆了三年的咸鱼大学生,还是汉语言学子,最擅长背诗,她是真的没辙了。
【累死累活不如就地躺平,我不信等人都上去了这结界还不打开。】
况且,不都说穿书是在原主死了之后才会穿吗?看来,方才一口气攀了三千二百级台阶给真正的徐鸯带来了巨大的负担,这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真可怜啊,怎么死亡时间还提前了呢小姑娘。
徐鸯默默在心里给原主点了一根蜡烛。
她叹了口气,道:“方才跌下去的时候一直在调动灵力,有点枯竭。”
招云殿内,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卫崇没忍住呵笑出声,这小姑娘不仅在心里讲一些她听不懂的,嘴里也满嘴跑火车,真是……相当可爱了。
秦思悦淡淡瞟了她一眼,冷声道:“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本座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她压平嘴角,淡声回应。
“……哦。”
卫崇手指微动,登天阶上,徐鸯忽觉背后一烫,径直弹了起来。
柳若映被这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帮我看看,我后背是不是被火烧了?”
柳若映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绕至身后看了一眼,看着被风割的破破烂烂的衣服,沉默片刻,面上红意消退不少,淡声道:“看不太出来啊,卫道友。”
【靠,女主已经注意到我了?为什么现在就动手?我招她惹她了?】
“……算了,走吧,咱们继续爬。为什么你都不累的啊?”
柳若映偏了偏头,“卫道友没有调动灵力护体吗?”
哦……
怎么调啊?
念头刚出来,脑海里就多了一段话。
【这是我的金手指吗?随时随地提供原文片段?】
她来了兴致,先是按着这段话所说的方法调动体内稀薄的灵力,又试探着看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试了一圈,这金手指属实废物,什么都不告诉她,只有在想到和原文有关的东西时才会抛给她一段话。
‘刘肃现在在哪里?’
「少女面色微红,口中振振有词,正艰难地攀着登天阶,距离终点还有一千多级。」
‘柳若映的结局?’
「……存疑。」
什么?!怎么还能变的?徐鸯直了直腰,一边爬台阶,一边试探着询问其他人的结局。
‘刘肃的结局?’
「魔尊以万里血色为毯,迎娶刘肃,在魔宫中幸福地度过余生。」
‘卫崇结局?’
「死亡。」
徐鸯捏了捏手心,轻轻擦去额角冷汗,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徐鸯结局?’
「死亡。」
靠!为什么!柳若映都变成存疑了,为什么她还是死亡?
她激动到低骂一声老天,很快又意识到一个问题,似乎角色结局是可以改变的?柳若映都变成存疑了,她挣扎一下是不是也能从这两个看起来就悲惨至极的死亡变成存疑?
在这枚和她一样废物的金手指出现后,以及她体内灵力开始随着意念动了起来后,她彻底打消了自己尚在梦中的念头,探到了这几人的结局后,也放弃了她是不是穿越到了其他书中的想法。
就这样吧。
她一个废物大学生配一个废物金手指,你别说,还挺般配啊呵呵。
想逆天改命都没得改!她什么都不会,这怎么改?她能怎么办,老天爷,你让她怎么办?!
徐鸯不免有些恨几个小时前的自己,也许是几分钟前的自己,为什么要在刷到那个话题视频是装作毫不在意地输入愿意。
也是,这种话题视频多了去了,有人问#如果给你两百万,代价是一辈子没有对象,你愿意吗?徐鸯愿意,毕竟她一直知道她是个弯的,又不想和家里出柜,干脆一直摆烂不谈好了。
还有人问#如果让你穿越到你最后在玩的游戏里生活一个小时,出来后给你十万,你愿意吗?徐鸯愿意,因为她最后玩的那个游戏蛮休闲的,不管是变成npc了还是变成角色了,遇到事情头顶挂个感叹号,立马就有一个银河球棒侠隔山跨海来帮忙,多好。
因此,在刷到有人问#愿不愿意进入最后看的那本书里?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愿意,她忘了,她今天看的书是一本逻辑严重崩坏,最后结局是天下人为了主角的爱情陪葬的百合文。
只要不是主角,她就会成为刘肃和魔尊的爱情的牺牲品。
果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她这个什么都愿意什么都随波逐流的咸鱼性子和她天天熬夜日日伤害身体的行为了,这一次让她愿望成了真,来到了书中世界。
成了一枚三章就死的炮灰。
【贼老天!!老娘以前那些三百万五百万的愿望你怎么不帮我实现一下?!怎么专挑这个实现,啊?!】
徐鸯在心里怒骂苍天,面上神色愈发冷淡。
没爱了亲,封心锁爱了亲,命都没了还玩什么啊亲。
等会儿她一定要离所有天品火灵根的人远远的!
包括她的便宜师尊!
“算来回的话,这会儿是该回了。”孟尚老实道,“但毕竟是和谈,没个一两天,应当谈不出什么。”
可这事还真不是和谈。徐鸯莫名地长叹一声,正觉得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便见城外好像有一阵异动——
他们才见了片刻,正在城外,当然一望便能瞧见西方那飞奔而来的几骑。
转眼间,那些人便来到了城下,几乎滚落下马。
“……怎么回事,不是去和谈了吗?”孟尚惊道。
“逢将军……逢将军去了那和谈,和刘肃谈了没两句话,便把……便把属下都遣回来了。”来人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说,
“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徐鸯眉头一下皱了起来。
第 118 章 刘肃(五)
逢珪叛了。
虽然徐鸯没有这么说,卫崇没有这么说,城中其他与逢珪有交情的将领更没有这么说,虽然没有人刻意传播——
但,这个消息还是像风一样彻底席卷了下邳城。城中人心动荡,各有各的想法。
——谁看不出来逢珪这一趟去的有蹊跷?一到取虑,便把带的护卫和部曲尽数打发了。若是正常的和谈,不仅不该把他们赶回来,还更应当尽量夸耀,以壮声势。
只有刘肃怕他,怕徐鸯,才会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很简单的道理。
更何况,这和谈伊始,逢珪的应对就不对劲。
什么叫“能不打仗就不打”?对旁人或许是这样的,但刘肃,他那是真心要请降吗?既不是,那么这个“不打”也不过是刘肃给的一纸空谈。
“卫师姐,我想同你打个赌。”少女微扬下巴,神色倨傲又冷淡,“敢吗?”
徐鸯兴致缺缺:“不打,请离。”
“不难,就比你我二人谁最终获得的评定分数更高,如何?”女孩儿咄咄逼人,塞得人无可退避,面前就是这把泛着寒光的冷剑,催她应允。
都不用想,剑后牵连的所谓目的上定然写着卫崇三个字。
她怎么拿这个名字前来玩乐赌注?什么目的都不行。
【我并不是不敢同你比,刘肃,我如今不想跟你比。】
【带着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目的滚。】
思及此处,徐鸯缓缓迈出半步,陡然而生的威压逼退少女的步伐,冷声道:“不赌就是不赌,师妹如此激将我也不赌,此般乐趣师妹还是同其他人分享,亦或是支个不赌钱财只赌乐趣的摊子,保管你看得够够的,还不违背宗门规矩,如何?”
到底还是年轻,揣着满满的心思也抵不过这一诈,刘肃看着许久未见忽然强硬了许多的徐鸯,一时愣神,少女就已经同她的几个伙伴离开,不再理会她。
她自然知晓这份转变的底气来源于何处,丹田中烧灼的痛感在提醒她该吃药了,或者……早些接近卫崇,早些求来她对天品之火那精妙绝伦的控制。
为什么,同为天品,只有她如此不幸,在此忍受灵根予以自身的侵蚀,需得靠药物才能压制。
疼痛催发妒恨,妒恨烧灼理智,可她不被允许理智崩盘,她还有东西必须要拿到。
不过,若是能拿到那颗所谓的冰雪玲珑心……是否也能压制她体内这番异火烧灼呢?
刘肃捏紧双拳,下意识露出了些许狠厉,很快又被她藏了起来,但全然被一直关注着她的人收入眼底。
银发女人勾唇浅笑,手指微动,一道神识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面前人纤细白嫩的脖颈,闪动两下,而后淡去。
稍后入了秘境,结界一拉,她又听不到徒儿的心声,也没法及时帮衬着,一道神识,也算是替徒儿提防几分。
一阵风吹过,透过薄纱,激得女人轻颤了两下,闷咳几声,眼尾登时就泛了红。
还好徒儿不在,不然又要强迫她穿厚重的披风了。
忽地,一只手捏着药丸伸到她面前,秦思悦淡声道:“避风决掐好,吃。”
“师姐,不要这么凶嘛。”卫崇眨了眨眼睛,长睫上还挂着方才闷咳带出来的水雾,楚楚可怜……个鬼。
秦思悦白了她一眼,把药丸塞进这个今天莫名犯病的人的手里:“本座不治脑子。”
言毕,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似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轻抚衣袖将欲离开,又被这人喊得站在原地。
“作甚?”
卫崇勾勾唇角,“备些伤药送本座峰上可好?”
“起死回生?”
“那不至于。”
秦思悦定定看了一会儿,“希望你这次能钓出来你想要的大鱼吧。”
卫长老十分无辜,她不是想钓鱼啊,她是怕大鱼化身食人鱼,咬掉她那澄澈的傻徒儿半条命。
哎,怎么都不信她呢,请眠眠在衣服上画一套防御符阵时,眠眠也不信她,画了一套对外售出至少两十万两起步的符阵,足以证明对她是多么的缺乏信任。
真可惜,她确实不想趁这次收网,掌控范围内,网确实是……
越大越好。
*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失控感后,徐鸯三人才重新踩上坚实的地面,抬眼望去,她们落在了一片湖心小岛,白茫茫一片雾中只有一艘小船,勉强挤下三个人。
【这出生点给的真好,这要是打游戏我该骂人了。】
徐鸯的心声又一次在卫崇脑海里响了起来时,她微微瞪大了双眼——
怎会如此?不是有防御结界隔绝着?是结界出了纰漏,还是说这事儿其实还有其他原理?
望着桌中水镜里的三个还在挠头的少女,卫崇佯作无聊道:“这仨且得在在这儿绕一阵呢,看看别人?”
“你倒是稀奇,竟舍得看别人了?”掌门常年板着的面上带了几分打趣意味,卫崇只是看向她,目光微微下压,将两人知晓的事情以此般方式不动声色地传递着。
孟尚自是懂了她的深意,在贺兰眠眠满满的不解目光中,切了下一组。
“喂!”贺兰娇哼一声,“我也要看我的徒儿呢,师姐偏心!”
画面切开的瞬间,道了一半的心声瞬时断了。
看来,要么在一定的范围内,要么灵力互动,要么需得她能看到徒儿才行,总之,想听到徐鸯的心声,就得让两人产生一定的联系。
单方向的联系,而且决定权把握在她的手中,这事儿真是越发有趣了。
卫崇调笑着开口,“眠眠,别为难掌门了。”
目光却是止不住在两人之间流转,眼看着贺兰眠眠又哼一声后,孟尚那张有几分作难的俊脸,加上徒儿在她耳边念叨了一年了,她现在隐隐约约也能品出来一些徒儿说的“好嗑”是什么感觉了。
确实好嗑。
在她们切走画面的这段时间,三人早已合力划着小船到了岸边,一上岸浓郁的灵力紧紧裹着三个人。
徐鸯第一次知道人除了醉氧之外,还可以醉灵力。
太过浓郁,经脉被充斥到甚至有些鼓胀,每走一步都泛着痒意。
孟尚的反应似乎更大一些,白皙的面庞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渐渐浮了上来,一时有些狰狞。
徐鸯咬牙道:“过满则溢,这里不对劲,我们快些走出去。”
“走,走不动啊徐鸯。”孟尚说着,没走两步就跪倒在地,神色苦楚,手背肩颈裸露的地方都涨起青筋,身后狐尾若隐若现。
妖族经脉分布与人不同,因着与天地灵力更为亲近,反应也更强烈些。
但布置秘境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批弟子中有妖族血脉,所以这里定然不是为着取人性命而来。
那是为什么呢?
徐鸯快速拨动脑子思考,一点点靠近倒地不起的孟尚,艰难地扶起她,一抬头,远远望见一朵花似乎在招手。
“柳师妹,你看,那朵花。”
闻言,柳若映也忍着痛意和痒意艰难踱过来,看向两人所指的花,定定看了一会儿,抬手,唤起一根藤蔓伸过去。
因着她调动灵力,形成了空缺,周围灵力更汹涌地向着三个人扑过来,可还没等近身,藤蔓卷着花升到空中,浓郁的灵气瞬间淡了下去,一直勉强撑着自己的三个人松了口气。
柳若映:“这应该是一种仙草,可以引动方圆灵力,形成一片灵力保护区域,拔了就好了。”
徐鸯:“能入药吗?”
柳若映一愣,“应该可以吧,但这是秘境之中的……”
“管他呢,卷了收起来,快快快,做快一些没人看得到。”
来都来了,不要白不要。
柳若映还愣着,这人已经过来把仙草塞进她的纳戒里,还郑重地拍了拍,“收好,这可都是私房钱。”
“好……好的,师姐。”
徐鸯赶忙敲字幕兄,这次秘境的目标是找寻一枚信物,她已经提前问好了,这枚信物和双雪剑应该都在东方,她现在想知道这一路上如此的宝物还多不多。
字幕似乎都被她无语到了,卡了许久,缓缓弹出来一条:一路向东,诸多宝物。
得了准确答案,徐鸯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低声道:“咱们还是向东走,路上见着好的就收一收,晓得不?”
孟尚有点紧张:“这样不会被五师伯打吧?”
五长老岳长松负责这次的秘境设计,可以说这之中的诸多仙草宝物都是他的手笔,若是就此敛入囊中,应该会被追责的吧……?柳若映想着,看向徐鸯。
少女狡黠一笑,压低声音,“所以我们要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什么进村,什么不要?”还有她这个口音是怎么一回事啊!好生奇怪。
徐鸯笑了笑,低头捏了几个手势,而后,一只小冰人出现在她掌中,怀中抱着她的纳戒。
她挑了挑眉,柳若映恍然大悟,有样学样捏了一个小木人出来。
孟尚:学坏了,真是学坏了!
两人移目看向她,小家伙到底年纪最小,面皮薄,顶着一张大红脸凝着小水人。
不一会儿,三人身后跟了三个跌跌撞撞的小人,手掌大小,落在地里被草木一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徐鸯:这就是共犯关系了,出去谁都别栽谁。
*
当水镜画面重新切回来时,卫崇听到徐鸯的心声,愣了一下——
【三株仙草,可以入药,五长老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也是,能把双雪剑都放进秘境之中,五长老真是,财大气粗!】
她暗暗看向五师弟,此时这人还在发呆,没怎么看水镜,浓眉大眼生得格外豪放,就这么放空着……有点好笑。
一想到他放入秘境之中的宝物被尽数敛走。
卫崇十分艰难地压住唇边笑容,折扇抵在唇角,微微下拉。
贺兰忽地惊叹一声,“师姐,你怎么把你徒弟打扮成你的扇子的配色啊?”
“你真的好喜欢这个搭配哦哈哈哈哈。”
卫崇嗔她一眼,“才发现啊?”
话虽如此,这小猫绝对没安好心。
贺兰眠眠冲她眨眨眼,嘿嘿一笑。
果不其然,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唤回这水镜之上后,五长老仔细端详许久,疑惑偏头:“我埋进去的那些仙草呢?不是这个区域吗?”
一番话,当真是什么不该提提什么,王琬险些一个白眼翻过去,正欲开口转圜一二,便见徐鸯转头过来。
她竟也没有发怒,只是隐隐有一丝不快,道:“他不会叛的。那个给刘肃送信的人,不是他。”
恰巧,在场的两人都是知情者,闻言一惊。
王琬也急忙丢下了方才要打圆场的想法,抢话道:“难道殿下已经抓到了——”
“没有。”徐鸯道,“但不是他,我可以确定。”
她顿了顿,又像说服自己一样,多解释了一句。
“那日我让他派哑奴去青州送信,其实是里外两封。他没有借机拆开看,我确定。”
第 119 章 刘肃(六)
取虑是座小城,因为紧邻睢水,作为这连通睢阳与下邳水路中的一节,才攒下了些许人气。但自从朱津授首,刘肃割据许州,与淮州几乎断了往来,又有北边战乱不止,凡是富庶些的百姓,大都闻风南迁,更是没有商旅再敢从此过——于是这城中,除了城防还坚固一如既往外,城内的屋舍却是萧瑟极了。
在这样的地界,刘肃待得反而舒适。
因为只要把刀亮出来,都不需要说些什么,便能在这城中横行。民众过得再艰难,为了保命,连将家中仅有的粮食交出来也心甘情愿,何况是几间容兵马暂歇的破屋。
哪怕刘肃就这么装模作样地推拒一二,写到青史里,甚至还可以成为一段佳话。
逢珪如今住在的就是这样一间破败民居里。
浣溪峰,虽然名字取得唯美,虽然峰主看起来十分柔弱可欺,本体也是一只娇娇弱弱的三花小猫,但并不是上云宗一座可有可无的峰脉。
相反,得益于峰主血脉之特殊,这里是一座极为特殊的训练场,对手皆是已经有一定修为的灵智初开的妖兽。
妖兽在此修炼,同时听命于贺兰眠眠,为宗门子弟提供锻炼,在这个过程中也可以获取经验,亲近人息,为日后幻化为人进一步修炼做好准备。
贺兰长老背着手,严肃道:“一会儿对练,双方都必须收放自如,若是你们敢伤了我的宝贝们,有你们好果子吃,懂吗?”
柳若映好奇询问,“贺兰长老不怕它们会伤了我们吗?”
“受点伤,躺两天就好了,修炼谁不会受伤啊。”
“……”柳若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孟尚低声道:“我师尊就是这样说说,她会保护咱们的,你别担心。”
本来站在中间,此时被挤了出去独自走在末尾的徐鸯缓缓打了个问号。
两位妹妹在说什么小秘密呀,怎么不能让她听听呢?
哦,是她这颗酸橙挤不进去的橘子呢!
“阿笙。”粉衣女人压低了几分声音,故作生气。
孟尚摸了摸鼻子,退到一边,低头跟着。
徐鸯:继续只想呵呵。
*
自崖边走向练武场需得跨越半个浣溪峰,自然也会见到峰上其他弟子。
譬如此时状若无骨地攀在徐鸯肩头的貌美女人,手指轻挑少女下颌,气吐如兰,柔声道:“妹妹是冰灵根?可愿意留在峰上,日日陪姐姐降降温呢?”
“少年人,不要这么冷淡,像那只狐狸一样,没有意思的啊。”
被美人笼在怀中的徐鸯:不敢动,根本就不敢动。
她只轻轻动了一下,抵着的绵软就这肩脊轻轻一揉,母胎solo二十多年的少女当即僵在原地,连轻轻一动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这什么玩意儿啊……
前来寻人的孟尚拧了眉,“师姐,这是卫长老的弟子,还是别逗她了。”
美人攀在徐鸯肩上的手紧了紧,轻哼一声,“好吧好吧,惹不起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她师尊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凶名在外吗?怎会让美人姐姐这样说。
都怪那个破作者,每次写到浣溪峰总是匆匆带过,饶是她也只知道浣溪峰上有个练武场,还有一位可爱的六长老,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方才攀着她的这位是什么物种。
想来修真界是没有生殖隔离的,这整个峰都是人妖混血,真神奇。
孟尚只当少女还没缓过来,只好牵着她走,低声解释道:“那位是大师姐素夜,是一只蛇妖,喜欢阴凉,喜欢逗人。”
蛇,蛇妖?
徐鸯回忆了一下方才抵在身后的绵软,轻叹一声:“看不出来啊,蛇妖姐姐。”
“嗯,平日里她喜欢逗乐,确实不像一条蛇。”孟尚还一本正经道。
徐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扫了一眼两人不分伯仲的身板,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无知无觉,也挺好的。
“怎么了?”孟尚木讷看她。
“无事。所以她为什么惧怕我师尊啊?”
“大师姐当年是被卫师伯亲自抓上山的,听说被揍得很惨,我师尊心软才留她做徒弟,留下阴影了。”
徐鸯调侃道:“你今天话很多啊。”
“……”少女耳尖泛了一抹红色,加快脚步,“快些,师尊在等了。”
*
抵达练武场时,贺兰眠眠为几人准备的对手已经在做热身活动了。
徐鸯觉得,这只一人又一半高的黑猩猩在这儿砸拳,应该是做热身活动吧?
她忽然有点腿软,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饶是已经在这里滚过几圈的孟尚,面对这小山般的敌手,心里直打鼓,还未开口,最右边战力最低的医修颤着声音道:“师叔,您这儿有没有……小一点的。”
“有啊,我啊,你们想跟我打架?”猫猫危笑。
“……”
徐鸯: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她攥了攥掌中冷汗,按着两个人的肩,淡声道:“不必了,就这个吧。”
“师叔不会难为我们的,对吧。”少女目光平静,实则内心早已慌得一批。
徐鸯:这个人为什么一动不动啊,让我们来戳一戳,哦,她已经硬了啊,哈哈(哭)。
再慌都没用,既来之则安之,这一架横竖躲不过去,不如硬着头皮上,怎么也不会有事。
随遇而安,一款十分美好的品质。
贺兰眠眠笑了一声,点点头,“真是个小聪明鬼。放心去打吧,我在这儿看护着,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
待四周防护罩完全闭合,黑猩猩像是得了命令,收了砸拳之势,直直向三人冲来。
毫无实战经验的三个人就此分向三边,剑修甚至还没把长剑拔出来。
徐鸯:忽然就明白了当年我那老祖宗绕柱而走时的心情了,这破剑,出来啊,你怎么卡在这儿了!
在场三人,她是剑修,孟尚跟着六长老修习的是术法和符阵,柳若映医修兼控制,大猩猩似乎也知道谁的威胁度最高,直奔徐鸯而来。
大拳砸落的瞬间,徐鸯放弃拔剑,脚尖借力,向后跃起,以极快的速度离开攻击范围,猛地一拽,连带剑鞘一齐举至身前,努力调动体内那几近没有的灵力,雾气弥漫,铺了一层霜寒。
“孟尚!”她轻喝一声“朝它脚下放水。”
被冲散的那一刻,她的大脑就已经飞速旋转了起来,前世玩过的游戏看过的番此时此刻都成为了她的经验来源。
无人指挥,那么她来指挥。
水球应声而至,毕竟还是练气期的小菜鸟们,即使调动全力也只能凝成头大的水球,勉强勾出一片水渍。
一小片也行。
丝丝缕缕的寒雾自鞘尖漫开,而后凝成一股,点在水渍中央,迅速铺开,凝成一层薄冰。
太薄了,只能让猩猩的动作凝滞一瞬,不过一瞬也够了。
徐鸯又调动灵力凝出雾气,不过不是向前,而是向下,腾空而起的同时给自己造了一片立足之处,一息之间跃起近两米。
结界外,贺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小家伙能折腾出来什么花样,谁料下一秒,小家伙一拧身,跑了。
准确来说,是向着大猩猩前进的相反方向,跳了过去,落地还不甚文雅,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
但总归是逃开了猩猩的进攻,被冲散的三人也借此机会重新站到一起。
小机灵鬼。
贺兰眠眠无声笑笑,轻拍手掌,叫了暂停。
三个炼气期的小笨蛋还是太弱,除却方才并未参与过深的柳若映,其余两人皆已陷入亏空,特别是连续凝冰的徐鸯,此时撑着剑鞘半跪在地,大口喘息。
还是太菜了啊。
她撑着下巴,无聊地晃着腿,扬声道:“小医修,你还在等什么呢?再不救援,你们的近战战士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哦。”
呆愣站着的女孩儿这才动起来。
一看打小就是三个乖孩子,打架打少了。
最出人意料的倒是孟尚,她原以为这个流浪长大的小狐狸应该是遭欺负最多的,如今看来,还是太乖,没有那股流浪儿的莽劲。
待场中三只小人缓得差不离了,她手指一点一扬,结界升起,黑猩猩甩了甩脑袋,听从命令,继续。
可爱的三个小家伙啊,让我看看你们能挣扎多久呢。
*
【要散架了啊。】
徒儿心声一响,卫崇就知道小孩儿终于回来了。
不过片刻,朱雀平稳落地,背上那一滩小东西连曲腿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肘一撑,直接从翅膀上滚了下来。
吓了朱雀一跳,扑棱着翅膀就想去抱她。
“不必担忧,朱雀,你且退下。”
大鸟鸣嚎两声,展翅离开。
待院中只剩小徒儿哼哼唧唧的心声,卫崇踱步而行,站在不远处,轻咳一声,“半分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打算爬进去吗?”
【完了,师尊这不会是,生气了吧?】
“有。我这就,站起来。”徐鸯咬着牙翻了个身,一根长棍忽然伸到她面前。
准确来说,是变长了的扇柄。
“我并不是要你展现你的非凡意志,实话实说,累吗?”
“……累。”
扇柄敲了敲她的头,女人柔声道:“日后若是再有这种问题,径直说出你最真实的感受就行,不用躲藏。”
“为师不吃人。”
徐鸯眸光微闪,小心地敛了心神,应了一声好。
抬手按上扇柄,这扇子似有灵性,顺着胳膊架到她的腋下,直接抬着她飘了起来。
【不用走路,好舒服。】
徐鸯紧绷双唇,许久,低声道:“谢谢。”
卫崇被气笑了,“以后,也不许说谢谢这个词。”
“啊?”
卫长老叹了口气,“小卫儿,我既是你师尊,自然会帮你护你教导你,不要再说谢谢了。”
太生疏了。
【师尊……好想亲她,更想亲她了。】
小小年纪,成日都在想什么啊!
“——说来也巧了,刘将军记得那次山崩吧?”
这回,逢珪终于不说话了。
他笑了一声,把视线挪向刘肃。
“……是某没有想到这一环。”他说,“十年前,朱津派去追捕徐家人的,是你?”到了这种时候,他也开始直呼朱津名讳了。
刘肃眯了眯眼。
“是啊……临到河内的时候,被一处两日前的山崩拦住了去路。”刘肃说,甚至流露出一丝感怀,“十年了,若不是董度去的这一趟,我还真不一定能记起来。十年了……你也是真能忍的。明公待你那么好,那老贼只是随手救你一命……就算是抵你这贱命的救命之恩,十条也够了。”
但逢珪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
“你不懂。”他说,“不是救命之恩。不只是。”
第 120 章 刘肃(七)
取虑发生的一切,下邳这边自然是全然不知的。
何止是不知,除了徐鸯以外的人都还满腹疑惑,甚至对徐鸯的举措都有些不解。
——就算是找到逢珪的哑奴又怎样?
逢珪此去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更不是豁出性命了……他就是稀松平常地接了刘肃的信,然后稀松平常地骗过了众人,带着兵投了敌。哦,应当说他还有些良心,既没有把这些护卫他的精兵直接带去刘肃帐下,也没有困着他们不让离开。
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是找到了他的哑奴,又如何?
一个哑奴,既不能要挟逢珪,当然也更不可能知道逢珪叛变的内情……但凡知道一点,逢珪都应当带着他去叛变才是。
卫崇看着面前的一坨不明产物,嘴角微抽,纤指轻点,“你说,这是腊八粥?”
她提起筷子,轻轻戳了戳,半固体的东西晃了晃,很快恢复原状。
她拿起碗,轻轻倾斜,那东西纹丝不动,紧紧贴在碗壁,完全没有向下滑的意思。
这是粥?就是秦思悦炼毒药也炼不出来这么诡异的东西吧?
卫崇罕见地陷入了片刻沉默,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脸颊通红的小姑娘,小家伙两只手紧紧揪着围裙边缘,嗫喏着讲不出话,许久,才小声说:“是……是……我做饭不好……”
【呜呜呜呜,大学生,一款24k纯废物。】
【只见过和面和出非牛顿流体的,我应该是第一个煮粥煮出来……这也不是非牛顿流体啊!】
还有人,和面能和成这个样子的吗?!
卫崇眼皮克制不住地直跳,捏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
若不是前几日才听得徒儿在哪儿盘算喜欢不喜欢的乱七八糟的事,她都要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打算下毒来谋害她了。
……也不是没可能哈。
她终是放下筷子,招招手,叫徐鸯走到她身边来,轻轻按着小姑娘的侧脸,讲出了那句最无情的话语——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咱们峰上有负责做饭的灵物,饿不到的,不用费心思学这个。”
这下,连日常吵闹的心声都安静下来,娇俏的小女孩儿眼中登时蕴了一层薄雾,看得卫崇格外心软,但为了她日后的人身安全,有些东西还是能不碰就不碰吧。
小姑娘沉默许久,缓缓点头,那默了许久的心声终于又响了起来。
【这样也不行,我还能做什么呢?】
卫长老心头微动,“所以,小卫儿为什么想做这些事情呢?”
“啊?没……没什么,想学一学。”徐鸯结巴着回应,生怕眼前这人听出了什么殊异之处,把碗抱进怀里,微一鞠躬,转身就跑。
又差点在门口摔了。
【总不能告诉她这都是想给她准备礼物吧?这些要是论得上算礼物……呵呵,师尊会笑死我的。】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拔孟尚的毛!】
卫长老终是不厚道地笑了,侧手支在桌子上,无奈摇头。
哎呀,现在这孩子啊。
当年也没人寻思着想拔贺兰的毛吧?这些孩子是怎么长成现在这样的呢?
卫崇赶紧叫住小姑娘,免得她真的去拔孟尚的毛,要真拔了,贺兰能追杀她好久。
小小猫儿,若是真生气了,挠起人来还挺疼的。
*
“所以这条路也不行啊。”柳若映撑着下巴,无奈地看着某个看起来明明是个聪慧面相的人。
怎的在做饭上如此苦手?
孟尚吞了一块糕点,这才开口:“人总有不擅长的事情,徐鸯你别难过啊,也许你擅长别的事儿呢?”
“你叫我一声师姐我就不难过了。”
孟尚看她一眼,默默又塞了一块糕点进嘴,摇头。
少女又是一声叹,还在现代时她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情忧心过,总能买到合适的。
如今,在这里,她实在想不到卫崇这样的人会缺什么,会需要什么,她也只能捡点小事做,可她太废了,连小事也做不好。
总不能去抢灵物的活儿,做些洒扫,这都算不得是礼物了吧?
徐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经验到用时方恨少了。
要是以前她妈喊她学做饭的时候,她没有一直赖在床上玩手机就好了。
柳若映十分好奇,凑近问:“你为什么一直要给卫长老送礼物啊?”
徐鸯一时有些语塞,支支吾吾说:“庆祝生辰啊,你们不给师尊庆祝吗?”
另两人摇了摇头,孟尚:“你为什么会知道卫长老的生辰?我不知道我师尊的生辰啊。”
徐鸯刚想开口,脑海中沉寂许久的字幕闪了闪,弹出来一行数字——六月初五。
这是第一次因着外人的言论引出字幕,她乘胜追击,字幕却再度回归平静,重新变成一个小废物。
坐在两侧的两个人还在好奇地看着她,她磨了磨牙,坦然道:“就是知道了,还知道贺兰长老是六月初五的生辰,阿笙记得准备哦。”
孟尚点点头,默默记下这个日期。
柳若映:“你怎么又知道了?那你知道我师尊的吗?”
字幕不为所动,徐鸯也只能无奈摇头。
柳若映鼓了鼓脸颊,轻哦一声。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呵笑,而后是熟悉的冷嘲声:“不安心修炼,在这儿谋划怎么巴结长老吗?”
徐鸯一扭头,刘肃正双手抱胸,看她转过来,又是一声呵笑,“这个点不是修炼的时间?你在这儿偷懒,又怎么对得起卫长老。”
被点名的人抬手按住两人,上前一步。
白色衣裙上的金线反着淡淡的光,她挑了个角度,确保能让眼前这个动辄找她麻烦的人看清她肩上衣侧腰带上缝制的图案。
她再三避让,就希望能改变那赤红的结局,但若是找上门来针对她,她倒也不是最初的懦弱小兽,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好好吃顿饭都要被打扰,还听墙角,叔可忍,婶不可忍!!
再说了,原著里又没有这一段剧情,能死能活,全看她自己此时的应对之策不是吗?打架是要不得的,但她可以用其他方式来恶心刘肃。
比如此时,她就在用身上的衣服提醒这人,她才是卫崇的弟子,若是把她得罪狠了,恐怕只会离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远哦。
“这个点既然是是修炼的时间,师妹又何故会出现在这里呢?”少女勾唇一笑,略调整了一下角度。
四十五度出场是最帅的,她记得呢。
刘肃被噎了一瞬,“我来买点用的东西,倒是你们,不好好修炼,就想着怎么巴结长老。”
“巴结长老?我们只是在吃饭啊,你路过听了两句没头没尾的就想栽给我们了?还是说……你一直在听?”
藏在背后的手轻轻动了动,柳若映当即收到提示,笑着说,“看我发现了什么,有些人喜欢听墙角诶。”
孟尚抱着一碗面,点头,“是啊,你有什么证据吗?说说看啊。”
徐鸯在身后给两人竖了个大拇指,默默点赞。
其实她这套言辞逻辑并不严密,随便两句就可以戳破,只是她在赌面前这人会碍于自己的面子不愿承认一直在听。
果不其然,刘肃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到底还是孩子,虽然不知道她身上那股莫名的敌意和狠厉是哪来的,但还是孩子心性,徐鸯看她就像看自己以前的家教小孩儿一样,笨笨的。
她松了口气,日后面对刘肃的底气又足了几分。
总不能永远仰仗长辈的庇护。
身后,柳若映早已轻轻拍了拍手掌,“师姐就像我族姐一样厉害!”
“族姐?”徐鸯微挑眉。
柳若映点点头,“我小时候二房的姐姐,可会说了。可惜,及笄之后就嫁人了,后来难产,都没了……我不想嫁人,就偷偷跑出来,一个人来了仙山,在外门做工养活自己。”
孟尚:“师姐好厉害。”
徐鸯:“很勇敢,做得对。”
“做得对?”少女微瞪双眼,“你们两个人不觉得我很离经叛道吗?”
两人齐齐摇头,这下倒是小柳自己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好吧,也是。”
眼前这两人一个是在外门长大的孤儿,另一人又是流浪长大的混血儿,想来也不会很在意这些。
三个人凑一起凑不出来一个完整的家庭。
*
徐鸯刚回峰就被卫崇叫到了书房,桌子上摆着几张纸。
见她来了,卫长老纤指挑动,挑出几张,推到少女面前,温声道:“这些是今年招收的弟子的背景调查,想来你应该对这几人感兴趣,看看吧。”
少女乖巧坐下,拿起这几份简介,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刘肃的背景。
“富商之女……”
调查后的结果中写着,刘肃是某富商养在家门之外的外室女,并不受宠,母亲被富商抛弃后连带她也没什么好日子可以过,这才起了入仙门求学问道的心思。
【不对吧,为什么我记得她应该是富农的女儿?】
卫崇微微一笑,又拿出另一张纸,递到少女面前,“关于她,我们还查出来了另一份背景。”
“另一份?为什么会有两份?”
徐鸯很有耐心地等着最后一人离开,岑先把门挂上,等到脚步声都远去了,才把手中信纸往桌案上一搁。
纸张被捋平时清脆的响动,和着她手掌骤然落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拍。
徐鸯这才抬头,神色平静。
却教人无端地惊惧起来。
“……孙节没有告诉过你吗?这一招是朕玩剩下的。”片刻后,她不紧不慢地说。
王琬闻言,有些茫然地启唇,似正欲辩解一二——只他还没出声,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
——岑先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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