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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王琬(一)


    此事,卫崇倒也没有刻意瞒着徐鸯。


    只不过这几日他忙得脚不沾地——京中彻底稳定下来,肉眼可见朱津旧部的势力也很快将消亡殆尽,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内,新的权贵必然出自这些危难中向皇帝伸出援手的功臣。


    徐家当然是个中典型。


    若说先前还有人讥讽徐温逃命是没胆量,那么自此役之后,他也算是用这条命正了名。


    只不过代价着实有点沉重。


    朝阳正好,江面一片平静,连风也不大,偶尔能隐约听见船下的潺潺水声。


    卫崇瞧着徐鸯,面上还带着方才斥她时的笑意,只是不再到眼底,他缄默好一阵,直到徐鸯不甚在意地从他怀中退出来,歪着头望着他,才回道:“在下怎么知道姑娘为何不曾听见呢,怎么,要不脱了再给姑娘仔细听听?”


    再是迟钝,徐鸯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又用很是息事宁人的口气道:“说说而已嘛,你每次起床脾气都这么大的么?——我们是给你送吃的来了。”


    此时,何誉从徐鸯房中出来,听见这句话,也拎起手中面饼示意。


    卫崇挑眉,看了看何誉,又看了看徐鸯,见徐鸯果真满面赤诚,不似作伪,才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一眨眼,徐鸯就从他让出的空隙间“哧溜”地穿了过去,何、卫二人再慢悠悠地迈步入内,关上木门。


    舱内甚至比舱外还要安静,不似徐鸯那间暖烘烘的房,卫崇这间,窗户闭着,光线昏暗,除了小桌上摆着一杯茶水,根本看不出人住过一夜的痕迹。


    进了门,卫崇接过何誉手中的吃食,道过谢,第一句话居然也与方才徐鸯问的一模一样:“方才何兄在门外是与那碧阳谷弟子在攀谈么?可是又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已经在房间角落里坐好了的徐鸯也把身子好奇地凑了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何誉瞧。


    “没什么麻烦。”何誉道,又冲着徐鸯一笑,咬重音强调道,“真没什么麻烦。”


    “他方才同我说那个暴脾气是来道歉的。”徐鸯告状一般,转头跟卫崇道,“说他们寒松坞同碧阳谷有什么宿怨?所以那群暴脾气来找茬是常有的事。”


    “也不是常有的事……”何誉讪讪道,凶恶的脸上竟隐约透着窘态,“同他们碧阳谷不同,我们不常出师门,不过就是论剑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才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故而,就算是每次相遇他们都这个脾性,也不算是常有的事。”


    “就算不常撞见,每次都如此欺负人,那也是颇为棘手了。”卫崇道,并不急着吃那热腾腾的面饼,就这么干拿在手中,关切地问何誉,“不知这话当不当问……贵派是同碧阳谷有什么血海深仇么?”


    潮湿狭仄的小房间里,这一句话却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一般,激起沉闷蹇钝的一声响,尔后重归平静,却又不绝然是平静,好比透过湖面,还能看见那巨石在缓慢地下沉,直到落入水底。


    连徐鸯也不吱声了,安静地看着何誉。


    何誉靠在门边木墙上,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也没有什么难言之处,就是有些复杂,正经要说,得往上说好几代去了……”


    淯水悠悠,这一程,虽比陆路快上不少,却也是好几天难耐的日子,船上又无旁的消遣,正给她二人逮住听何誉讲故事的好一个时机。


    原来寒松坞衰颓已久,据说百年前的处境比今日还要凄惨些,不过是下面门派不成气候,又加上何誉师父那代确实也出了几个新秀,才勉强支撑门派至今。而碧阳谷则恰恰相反,自上一代便是稳中向好,从九小门派的中游一路攀升至前列,一度在九小门派之首呆了数十年,直到几十年前的论剑大会。


    是的,说到底,这旧怨最初还是起于论剑大会。


    每五年一届的论剑大比,是在百年间慢慢定成惯例的。如今江湖上早就忘了最早提出点苍关大比的那个郡守,或是总兵,究竟姓甚名谁,但因其要办大比,这江湖中六大九小的说法才第一次真正上了台面。


    既是大比,为区分参与论剑的门派,也有分势力更盛的和稍显下风的,具体而言,便是六大与九小。六大可派出的弟子自然要更多些,而九小门,当时只不过是被随手拉来充数的一些小门派,三教九流俱有,因此顶天了也不过派上二三人参赛。


    就这么粗暴地划分了六大九小,大比的流程才得以明晰。笼统三轮,第一轮是那些江湖中无门无派或是更小些的门派,第二轮再是九小内战,此间胜者,再与六大所派的弟子比拼,最后决出优胜者。


    这论剑大比年复一年地,办得越来越红火,武林中人也愈发重视论剑成绩,由此,碧阳谷想从九小跻身六大,在武林人士口中占据一定地位,还真得靠这每五年一办的论剑大比。


    而作为九小之首的碧阳谷,每每头个对上的,就是排名末尾的寒松坞。


    时间太久远了,起初的那几届,谁也不知是什么因由,总之碧阳谷堂堂九小之首,竟好几次不曾从寒松坞手里得到便宜。有说碧阳谷急得连年给寒松坞送礼,都被拒了的,有说寒松坞同六大之末——也就是逍遥宫——暗相勾连的,也有说碧阳谷谷内讧不断,怪不得旁人的,总之连着二十余年,野心勃勃的碧阳谷连第三轮也未曾进过。


    这第一步便是结下了梁子。


    及至这些弟子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至何誉师父的那辈了,寒松坞当真出了一两个奇才,而这大比考的也不过是两三人,仅靠那一两个奇才,果真结结实实压得碧阳谷好些年翻不了身。这也罢了,事情至此,还算是普通恩怨。


    又要说何誉那师父,不止自尊极强,求胜心亦极强。终于,在一次大比中,为求取胜,他伤了碧阳谷颇有天赋的一个好苗子。


    事后各方自然都有说法,他师父这边一口咬定对方先下的死手,但那碧阳谷被伤的弟子,确实此后也再没能拾起剑来,碧阳谷谷主为了这宝贝徒弟,几乎要打上寒松坞来讨要说法。无奈这大比毕竟早便说了生死不论,加上有盟主从中斡旋调和,这兵戈还是没能动起来,但这血海深仇确实越发地深刻。


    江湖传言,入碧阳谷,师兄师姐叮嘱的第一句话便是——同寒松坞死生不得往来。


    这是何誉参加的第三次论剑大比,前两次他师父都在场,两派之间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有他师父那个犟脾气在,寒松坞这边的态度也硬得不遑多让,明面上没怎么闹矛盾,私底下的架可没少打,两派各自从门里全须全尾带出来的弟子,等到该上场时,总有那么几个弟子,或是鼻青脸肿的,或是踉踉跄跄的,坐在上头的宗门长老只权当不知。


    可那也还是他们一行好几人去参加大比的时候。


    如今何誉只身一人,别说是没有同碧阳谷生事的想法,就算是有,也不得不低头忍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徐姑娘也是打算去参与论剑大比吧?”何誉话锋一转,“话说到这里,愚兄也就多嘴劝一句,姑娘武艺超群不假,可这论剑大比毕竟是武林大比,又是逢五才办,奖励丰厚,参赛之人鱼龙混杂。我见小徐姑娘出身名门,天真烂漫,怕是没见过其中的残暴手段,若定要参加,心中得有个底才好。”


    徐鸯一面吃着从卫崇那抢来的半块饼,一面歪头,含糊地问:“狭摸……什么残暴手段?何兄说来听听?”


    “打断腿,打断手,都是小事。”何誉顿了顿,道,“我这些年,见过双眼被毒瞎的,见过被活生生烧去半张皮的,还见过在台上中千刀不肯认输,血尽而亡的。”


    “哦,就这些还——咳!”


    话说到一半,徐鸯胳膊被卫崇狠狠一捏,口中骤然呛住,连眼泪花都快呛出来了,睁着眼睛去瞧卫崇,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她才明白过来,不甘心地败下阵,愤愤道,“……这些是挺吓人的,谢谢何兄提醒。”


    何誉没注意二人之间这段小插曲,看着窗外景色,沉声道:“……小徐姑娘自己知道利害,我不过是提点几句,想必也无需再多劝。”


    “知道何大哥是为我着想的。”徐鸯道,虽然想不清楚,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何誉情绪不佳,于是拉高了声调,又道,“何大哥怎么还这么叫我叫得生分,我在宗门都没人叫我小徐的,何大哥这么叫,都听不出来是在唤我哩!”


    “那在师门时,都是怎么唤姑娘的?”何誉面上总算又露出了笑意,回头问道。


    “师兄师姐叫我‘鸯鸯’,”徐鸯掰着手指数着,突然后知后觉地脸红了红,道,“不过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长大了,也不这么叫了!就叫我‘小鸯’罢!”


    何誉一怔,朗声一笑,念了两遍,道:“好,那我以后便叫‘小鸯姑娘’了!”


    他先推门而出,留徐鸯在房内,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弃霸占卫崇的床铺。也是何誉出门了,徐鸯才发现身旁卫崇自那一“手”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抬眼和卫崇视线相对,正要道别,却见卫崇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很是温柔地弯了弯,学着她的语气,道:“‘小鸯姑娘’?”


    这回是徐鸯呆了呆。也不知她心头是什么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便有些堵得慌,她愣愣地看着卫崇看了半晌,直到面前的人收起那轻飘飘的笑,才仿佛回了神,很不好意思地接道:


    “……哎呀,你想何大哥都叫我‘小鸯’了,肯定是愿意把剑还我的吧!”


    “我知道。”卫崇冷笑一声,“我就是来见陛下的!让开!”


    “可是陛下……”


    王琬拒绝的话才说一半,眼看卫崇几欲动手,一道声音便从府中传来:


    “——让他进来吧。”


    是徐鸯。她从府里缓步走了出来。


    第 42 章   王琬(二)


    真到了徐鸯的面前,卫崇的气势却灭了一半。


    王琬面带不赞同地退开了,而卫崇却没有真如先前那样不管不顾地往府里冲,反而是僵在原地。


    于是他只眼睁睁看着徐鸯走过来,路过许多断壁残垣,丛生的野草,一脚深一脚浅。


    直到他们相隔五步路的距离,很近,却也足够远,徐鸯便不再往前走了。


    正是新年,整座城都喜气洋洋的,唯有这一隅显得破败荒凉,隔着早春的寒风,他看见徐鸯那张巴掌大的脸被好好地裹在兜帽中,白皙脸颊染上了些许被日光烘出的酡红。


    看热闹的人足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外面的人还没听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前面的人一挤,再被迫地往后直退,挤开了更外围的其他人。在这人挤人的过程中,那摊主就这么抱着自己的包裹,摊子也不要了,泥鳅一般灵活地突出重围,闹得一众人是人仰马翻,骂声连连,而他却扬长而去,一个弯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人群正中央的徐鸯本要追去,只是被人抓住了手,急得高喊:“哎呀,你别跑呀!你骂了我这么久,怎么我骂回去两句就要跑了!”


    “这种人跑了就跑了。”灰袍男子道,又冲着那些围观的路人笑了笑,道,“没旁的乐子看了,乡亲们都散了吧。”


    徐鸯这才回头,先是看见了抓着她的那双手,指节分明,纤长有力,正是灰袍男子的。尔后,她视线上移,才看清了这灰袍男子的五官,眉清目朗,神情冷淡,不过眼角弯弯,似有笑意,也许是这个原因,莫名地教她心生亲近,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分明。


    两人对视,俱都默了一会,徐鸯正仔细地在脑海里翻找他们是否曾经相识,便见那灰袍男子惊醒一般撤开了手,后退半步,别开脸。


    “你……”徐鸯道。


    “抱歉,方才情急,有所冒犯。”灰袍男子道。


    徐鸯眨眨眼,不知所以,直道:“你为何道歉呢,我还要谢你哩!我们当真没见过么?”


    这回是灰袍男子一怔,笑着道:“应当是没见过的罢!姑娘堂堂侠客,行走江湖,修仙问道,在下不过是一介书生,姑娘何来此问?”


    “我觉得你面善哩,好似见过一样!”徐鸯道,也笑起来,露出两颗若隐若现的虎牙,“也是,你是好人,好人都面善的。不知先生贵姓?”


    “鄙姓……鄙姓卫,单名一个崇字。”


    “卫崇,卫崇……”徐鸯嘴里像是慢慢咀嚼一样,小声念了两回,自觉念熟了,笑道,“卫兄可有空,我请你吃茶!怎样?”


    卫崇没纠正她称兄道弟的浑叫法。


    “你手头有银钱么?”


    这一问,徐鸯当真思考了一会,左翻翻,右翻翻,然后猛地一个回头,拎着手里那块玉看向卫崇:“我没有银子,但我——”


    “不行。”卫崇无语,叹了口气,“你还嫌这玉闹出的是非不够大么?好生收着吧。”


    “你别瞧不起它,这可是块好玉呢,”徐鸯有些不快,道,“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说是上古留下来的璞玉,经由我派开山祖注入仙气,才流传至今。还是我苦练了多年,终于剑道大成,找我师父苦苦求来的哩!”


    说话间,她不自觉地凑近卫崇,手舞足蹈地同他比划,只听得卫崇轻笑一声,于是她那只手又被捉住了,另一只倒还毫无所觉地继续比划着,完全不顾这在她口中如此宝贵的玉正在空中不稳当地晃来晃去。


    “知道啦。”发觉无用,卫崇又松开了那只比划的手,劝道,“因而你更不当随意把这么珍贵的玉佩送人抵债。你说你是下山寻剑,若是找了一圈,不仅剑丢了,这玉也丢了,你师父不知要怎么想。”


    “我这又不是丢了,”徐鸯咧着嘴道,“我是换钱请你吃茶,答谢你,是应该的,我师父就算在这里也不会反对的。”


    卫崇摇了摇头,笑道:“你方才是不是就这么把这玉给那摊主的?”


    “他是坏人,你是好人,”徐鸯辩道,“这不一样!”


    卫崇看着她,又笑着摇了摇头,叹道:“罢!罢!我就好人做到底,先借你些银子周转,待你日后回了门派,或是得了钱,再还我也不迟。”


    说着,便先向一旁的茶馆走去。


    闹剧过去了,围观人群也走的走,散的散,那小茶馆门口本就冷清,如今更是一个人影也没了,只余扬起的尘土还在慢悠悠地往下落。


    “等等。”


    徐鸯睁着大眼睛,站在丈林村这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看着前面顾首的卫崇。


    街边偶尔传来的吆喝有气无力的,有骑着马的旅人同他们相错而过,丝毫停下来逛逛的意思也没有。秋日里没多少暑气,太阳早早地变了颜色,小道上隐约有着泥土混水汽的芬芳,像是清晨的雾,模糊又清新。


    “怎么了?”卫崇远远地问她。


    “你信我了。”徐鸯说道,继而又自顾自地高兴起来,冲着前方大声喊道,“你信我了!”


    她这情绪来得快,去得可是一点也不快。


    说是品茶,落座之后,空荡荡的茶馆里只有他们二人,卫崇倒是一口一口的慢慢品着,拗不过徐鸯仰头一口把那茶闷了,还要抢店主人的茶壶连倒了三盏,才喝够了兴。


    关键她这一面喝着,嘴里还不停,见缝插针地跟卫崇倒豆子一般把家底都抖落出来了。


    她确实是天虞山上弟子。


    天虞山正是这丈林村旁群山中的一座。这围绕着丈林村的丛山峻岭之中,天虞山是群山之首,高耸入卫,却更是陡峭难行,人迹罕至之处。


    千百年前,进山的小道上还曾立过几个路牌石碑,如今早已成了树木野草攀附安居之处,就算有误入其中的旅人,恐怕也根本辨识不清其上早被雨水冲蚀干净的天虞二字。


    立这碑的时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门派豪强,各宗混战,打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日月无光,世间凡是有些道行的,都难免被卷进去。于是这帮只修剑道的剑痴便特意寻了天虞山这个地方,避世修道,定下了不准下山的规矩,迄今千百年过去,这尘世都已经变了个样了,也无人破例。


    不过毕竟世间都换了样子,这天虞山,仅靠着收留时不时迷路进深山的旅人和被丢进山中的弃婴,也日渐衰落,传到徐鸯这一代时,笼统不过四五个师兄师姐,当中只有她是自小被捡来的,师兄师姐格外溺爱,又知晓世道险恶,严令禁止她下山。这回丢了剑,师父的意思也是再铸一把便可,她自有剑法修为在,一把剑而已,就算是绝世宝器,也不过是个器具,修剑道者,不应拘于这不过一钧的铁器。


    道理徐鸯是懂的,奈何为了铸那剑,她不仅费时费力,还当真把自己的心头血取了出来,滴血醒剑——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把剑,是她亲手进深山,入险境,寻回来的千年镔铁,又以真阳为火,日夜铸造,方得的这一把好剑,因此格外爱惜。


    徐鸯不算倔,只是认死理,旁人说什么修道者只求剑道,不能为区区一把铁剑所驱,倒成了剑的差事,哪怕是师父同她说的,说再多的话,她也只是面上应了,心底不服。


    于她而言,这剑可不止是独独一把铁剑那么简单,既然有了这把她亲手打造的剑,她便认定了,一生一世也就这一把剑最称她的心意。


    卫崇听到一半,放下手中茶碗,沉吟片刻,道:“这是有因缘的。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虽是凡夫俗子,却也对这些修仙之法有些研究,看过一些山野古籍。这书中一桩,倒是与姑娘现今的困惑有关。”


    “你说。”徐鸯看着他,道,“你信我,我也信你,卫兄!”


    “……姑娘真是纯善之人。”卫崇笑道,“是这样的,这剑确实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再有灵,也不过是铁制的死器,姑娘此番挂心,不是因为这剑,而是因为你醒剑所用那心头血。以血醒铁器,乃是上古传下的说法,是万不得已才能使出的法子,就算是大能,也要崇重,因为这血——尤其是心头血——含着人的先天之气,以此醒剑,就如同签了死契,拜了把子,如同把你自己同这把剑一起在炉里融了重铸一样。


    “再称心,再爱惜,也不过是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你自己的本心。剑客以万物为剑,确实本不该依赖于一把凡铁,除非情况紧急,鲜有人敢用这血来醒剑。姑娘此举,是误打误撞,我可教你一法,等寻回了剑,可去此暗契,还一身逍遥自在。”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


    卫崇接着品茶的手腕一顿,抬眼来看徐鸯,有些迟疑地道:“姑娘指的是……”


    “既是铸了剑,用了剑,自当爱惜。”徐鸯撑着脸,和卫崇对视,理所当然地答道,“什么自在逍遥,以万物为剑,那都是用来撑面子的,有一把宝剑,哪里还需要第二把?这血要是只教人好好爱惜这剑而已,那也不算是坏事,不是吗?”


    “好一个诡论。”卫崇失笑,道,“可如今姑娘心心念念的宝剑是丢了,不是在手中,你又待如何呢?”


    “我这不是下山来寻了么!按卫兄这说法,倒是无心插柳,成了件好事了,若是我不曾以血醒剑,与这剑结契,我还担心山下这万千的剑里,我认不出来它哩!”


    卫崇摇摇头,不再劝了,只慢吞吞地品完了这口茶,顺势问:“那这茫茫世间,姑娘是打算如何寻剑?”


    “问呗,找呗,我的剑自山上飞下来,昨日又是晴空万里的,总会有好心人看见了。会飞的剑,难道不好找么?”徐鸯晃着手指,道,“欸,卫兄,我见你似乎也不是当地人,应当也是途径此地,有自己的正事要办吧,萍水相逢,日后再见恐就难了,不如我现在就去换些银钱,给你付了这茶钱,我也好心安。”


    “也好,我们就此别……”卫崇说到一半,似乎反应过来了,皱着眉问,“你拿什么去换钱,难不成又想拿这玉去当?”


    徐鸯吐了吐舌头,起身。


    “你就莫要操心那么多事啦,老好人。等我回来给你付茶钱就是!”


    “……慢着!”


    卫崇喊这一嗓子,却没留住徐鸯。她快步朝亮堂的茶馆外走去,心情舒畅,打定主意要舍些身外之物报答这下山遇见的第一个大善人,因此,听见身后的喊声,她不仅没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脚下步法玄妙,无声而快速地行至门口。


    接着,便听见身后卫崇似乎也站起身,椅脚再度剐蹭地面,声音里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急切:


    “你这丫头……走这么快,你识得去当铺的路么!”


    “……都是些年少的狂言。”他犹豫着答道。


    “但你应当也确实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吧?”徐鸯站定,不回头地说,“这便是朕要告诉你的原因——


    “——顾虑当然会有,但朕不会因为顾虑便不用人,朕不用人只有一个原因:这些人无用。钟鸣鼎食的世家子或许有文采,或许有远见,但绝不可能在乱世中做出实事,而你与他们不同。你明白吗?”


    说到此,她才回头,水一样清澈的眸子看向王琬。


    王琬心下大震。他头一回这样近地与天子对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屏息,一时忘记了答话。


    “不要叫朕失望。”


    徐鸯又道。仿佛也不介意他片刻的失态。


    “……明白。”王琬这才回神,低声道。


    第 43 章   王琬(三)


    两日后,徐温的丧礼,果然天子亲临。


    天子不仅带来了赗赙、谥号,还带来了西宫太后的慰问。


    谥为景侯。取的布义行刚的谥意。


    饶是年节,许多官员也派了人到场,几乎万人空巷,光是上了拜帖吊唁的便几乎排到了城墙根下。


    他们当然不全然是来见徐温的——这些人连徐温都不大认识——他们是来妄图与卫崇、甚至是与徐鸯攀上交情的。


    这三人最终也没能喝成酒。


    倒不是因为何誉不情愿,徐鸯这么一闹,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珠一瞧,谁人来了都能被她起哄得开心起来,哪里还会不情愿?何誉是满口应了,只是这三人都无甚经验,到了那酒楼一瞧,当场傻眼——别说酒了,就是席位也要再等上个一时半刻的。


    被挤爆的饭馆酒楼当然不止这一家,借着这论剑大会的东风,几乎整条街,整个点苍关能吃饭的地方,在这个时间点,都是人满为患。等他们一家一家地去问,又一家一家地被拒,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怪不得,在论剑台之下的那些人,是手里拿着肉饼,一边走,一边啃,原来这么大的点苍关,根本没有地方容许你坐下来吃!


    就这么接连问了几家,问得连何誉的耐性都没了,干看着街边的诱人招牌和街上排着的长队叹气。卫崇适时拍拍徐鸯后脑勺,后者回头瞧他,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才凑去何誉身边,道: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领那院里给的定例餐食吧……”


    何誉闻言,笑了,那半边眼罩映着斜阳,染上一层近似灰色的金光,像是镀了一层漆,倒显得一点也不凶了。


    “今日可不止是我抽中了轮空,还有咱们小鸯姑娘赢下首场比试,不仅是速胜,还——这怎么说来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怎么能不去吃点好的呢!”他说,似乎也想摸摸徐鸯的头,但忍住了,而是越过徐鸯,试探地看向卫崇。


    这话说得无可挑剔,听到后面,就连徐鸯也有了底气,连连点头道:“我今天是赢了哦,就……就是!”又一起也回头瞧向卫崇。


    被这一大一小瞧着,卫崇也没了脾气,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徐鸯,摇头笑笑,道:“那也无法,毕竟是酒楼满了,再进可要塞许多的银子。就算这第三轮能奖再多的钱,这不还远着呢么?难不成你们两个想今日就把兜里的银钱都花没了?”


    “你肯定有办法的!”徐鸯耍赖道,“不许藏私!”


    “我能有什么办法?”卫崇低头冲她扬眉,倒似还想再逗她一逗,等她鼓起腮帮子,双手叉腰,他却又轻笑一声,敛了那外露的情绪,温言道,“也不是什么多惊世骇俗的点子——既然是没有位置,不如买两个食盒,就近带回咱们自己的小院吃。坐在酒楼里吃饭的钱出不起,买一两个食盒还是买得起的吧。”


    “这个好!”何誉抚掌道,“我记得我们那院里夜晚了还能落下月光,搬两把小凳来,多悠闲自在,不错不错,就这样定了!”


    说罢,他果真带头往那些门庭若市的酒家去问了。


    一听他愿意付多几份食盒钱,好几家都应了,乐滋滋地去后厨端了热腾腾的菜给他送来。不过一会,何誉、卫崇二人手里都拎上了好几份精致的食盒,独独徐鸯空着手,左看右看,觉得不大自在。


    她有意想帮忙,凑到何誉跟前去,要拿起第二份食盒,何誉这边也笑眯眯地给了,却被卫崇只手拦下。


    “你让她拎什么饭?”卫崇直言,“她手里若拎了餐食,一会那么大坛的酒谁抱得起走?”


    两人这才作罢,何誉哭笑不得地把食盒又拎起来,大抵只当陪小姑娘玩闹,徐鸯却是认真地想了想,一副肩负重任的样子,同卫崇严肃地点点头。


    “你说得也是。”


    然而这回卫崇却是想错了。


    有饭菜吃,那是因为食肆此时客满,座位不足,因此情愿让后厨的厨子多做上几道菜,不仅卖个高价,更是卖个人情。可这酒,那就不是片刻间内做出来的了。不仅不是片刻间,但凡是好点的酒,就那一小坛子,要酿出来,少说也得费上七八年光景,故而,此刻这些店家就是想卖也没处找去。


    三人不死心,又问了两家,皆不成事。


    正在发愁之时,有人自背后拍了何誉一下。


    何誉有所感应地回头,身后却只余形形色色的路人,各忙各的。他什么也没瞧见,只徐鸯站在对面,把那人瞧得是清清楚楚,不等出声,立刻便心急上前,伸手拦住——


    “你做甚!”


    原来此人趁着何誉顾首的功夫,从侧面转了个身,自何誉背着的方向而过,掠至正面,伸手去掏何誉挂在腰间的荷包,就在手指要勾上何誉那荷包的绳索的时刻,堪堪被徐鸯死死抓住,不得再进一分一毫。


    “哟,果真功夫不错呀,小姑娘。捡到个这样的奇才,你们寒松坞这次真是走了狗屎运了?”那人被捉了个现行,不见恼怒,反而笑道。


    何誉此时才发觉出了什么事,再回过头来,看清那被徐鸯捉着的人的面孔,也沉稳地笑笑,道:“这位姑娘不是我寒松坞的人,严兄误解了。”


    “也是,你们这些呆子怎么可能教出这么机灵的小猕猴儿。”那人吊儿郎当地冲徐鸯一眨眼,扬扬下巴,她犹豫地把手松开那一下,这家伙便迅速地抽回了手,夸张地甩甩,道,“都听说了,第一日就把那花脸老太打得甘愿认输,可惜我白天没去瞧,真错过了这热闹。”


    他说完,瞧瞧徐鸯,又瞧瞧卫崇,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还缺个解释一样等着人答话,还是何誉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这是临波府*的严骥,是熟人,方才不过是捉弄我一下。”


    “都五年了,你还是一点不会躲。”严骥伸手揽着何誉的肩膀,熟络道,“不过我也不是捉弄你,实在是一觉睡到太阳下山,发现没地方吃茶喝酒了,打算敲你这新晋富爷一竹杠来着!”


    “哪里富了!”徐鸯抢白道,“不过是进了第三轮,要说有银钱,也都还没发下来呢,兜里就几块铜版,你还要偷!”


    那严骥半边身子靠在何誉身上,朝她一咧嘴,还是一点没气,乐滋滋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较真嘛,小姑娘——这样,我也不是白偷,刚巧带了几坛好东西来,反正不喝也都要烂掉的,方才听你们也在找喝的?不如到我院里去搬,我给你们望风!”


    卫崇这才起了点兴致一样,抬起眼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严骥一眼,道:“酒?”


    “哪里是酒。”何誉笑着解释,“他们临波府,一向被武林里骂“马贩子”,若要说,府里最为著名的特色就是每年那些不肯外贩的马奶了吧?怎么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倒情愿卖人了?”


    “我没说要卖啊?”严骥歪了歪头,道,“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替你们望风啊!”


    ——


    临波府的院子正在寒松坞院子的对角,算得上相邻,不过既不相接,更不相通。


    徐鸯领着严骥,绕过那碧阳谷的院子,才一路顺着房檐到那临波府的院子中。


    院中果真无人,大抵都出去瞧比赛去了,连留个看守也没有,那几坛马奶就摆在庭院角落,静静地堆在霞光之下。徐鸯落地,搬坛子,闹出来不少响动,可院子里也没人会被惊动,她挑了好一阵,挑中一小坛,紧张地抱着,又在原处用砖压下几块银子,着急忙慌地窜上屋檐,便见严骥叼了根草,很是闲适地坐在屋瓦上。


    他还问徐鸯:“你方才找什么呢,怎么这么慢?”


    “当然是留银钱了,我可不像你,不留点我才不安心呢!”徐鸯道,又不满地问,“可以了吧,就这一坛,再别让我搬了!活像个真的飞贼似的,还有人在顶上看着!”


    “我望风了啊。”严骥道,手里一指旁边的碧阳谷,“喏,李畴那铁公鸡在房里呆着呢,没察觉什么。再说你留银子也是给我留,不如直接给我得了。”


    徐鸯瞧着他,思考了好一阵,仍是费解:“那也不对,你让我来搬你自家东西,需要望什么风啊?”


    “你不懂,这就是不走空的乐趣所在。”严骥道,换了边嘴叼着那根草,终于拍拍袍角,站起身来,“没事,等你喝到这马奶,你就知道了,只有辛苦得来的东西才美味。”


    “这么大动干戈,我看你自己也没辛苦一点啊!”


    不过话是这么说,那马奶不愧为特色,确实是格外鲜美。何誉才拔开其上的封口,那香气就飘散出来了,把徐鸯勾得眼珠就没动过窝,挑了个何誉身边的小凳,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何誉一碗碗地将马奶倒出来。


    “我没喝过这种好东西耶!”徐鸯馋得直催,“给我多倒点,多倒点!”


    “嘴还挺甜,挺会夸的。”严骥笑了,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干了,又去吃他们拎回来的饭菜,道,“我临走前,师父还想让我把这些好东西塞给那个右监大人,求她私下走动走动,官商齐心,让朝廷让什么贩官马的几成利回来,我心想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指不定全给她喂那老虎去了。”


    “以沈右监的性子,你就算给了,恐怕她也不收的。”何誉笑着,一面说,一面递了第四碗给卫崇。


    “所以我就想啊,送不出去也是坏掉,不如给你们喝了,届时说是给贼偷了就成,大不了挨一顿马鞭。”严骥把碗放下,又哼笑一声,道,“你结识的这小丫头不好骗,瞧着天真,房檐上哄了她半天,愣是只肯搬回来这么一小坛,算盘打不成喽!”


    卫崇接过碗来,也抿了一口,接话道:“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沈右监不收总有人收,这不是个法子。还不如交给沈右监,她正巧还真管得着官员受贿,根本不必走动,于你也不过是多被骂一通的事。”


    这桌上四人,只有徐鸯一点也听不懂,学着严骥一样干了一整杯,一口气也没喘,在几人交谈的空当里闷闷地吃了两口菜。


    卫崇说完话,视线无意地往她那一扫,顿住了。


    背着西沉的夕阳,徐鸯的脸仿佛便得更生动了,脸颊鼓鼓,绯红蔓延直耳根,刚夹了两筷子的手停在原处,像是放空一样一动不动。


    “徐鸯?”卫崇突然问。


    “嗯?”徐鸯应了,慢吞吞地侧头来看他,“怎么了,何兄?”


    “……你叫我什么?”


    “你会错意了。”徐鸯顿了顿,道,“朕是要你给朕开一个方子,秘密地开,让这些事,不至于留下些什么隐患……”


    ——她要一副避子药。


    陈晊霍然抬眼,几乎是不赞成地瞪了徐鸯一眼,才又退半步,硬着腰板行礼。


    “恕臣不能遵旨。臣本意便是劝陛下节/欲,哪有反而助长的?!这些药,为图避胎,无一不损耗女子精血——陛下万不该贪图一时欢/愉至此!若是陛下还听老臣一言,请收回成命!”


    半晌沉默,徐鸯轻笑一声。


    “不、不……朕要的,是给男子的方子。”


    第 44 章   王琬(四)


    却说这站在殿门口的岑先,虽然是猜到了太医所谈之事必然与那夜有关,主动避让了,但毕竟这不过是临时休憩的偏殿,空间逼仄,一炬烛火便足以照亮整间内室。


    所以他其实也能把榻上二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那夜如何与那“娇娥”交/欢,他又是最明白的人。


    于是这一番话,他听下来,自是又羞又叹。羞的是这毕竟是天子宫闱秘事,叹的是天子如此深情,却又如此处处掣肘。


    过了夜最深的时刻,天边泛起了些许亮光,隐隐约约的,仿佛是这山间的雾气一样逐渐凝结。


    马儿不知这一夜究竟经历了什么,还在纵情享受这山谷里新鲜繁茂的野草,被何誉一拽,牵着走了两步远,便又固执地停了下来,低头去啃另一颗树下的,这下再怎么拽也拽不动了,直把何誉弄得没了脾气,站在一旁干看着。


    卫崇见状,把关着三个马匪的马车紧紧关上,拍了拍徐鸯的背,示意她去帮把手。他连拍了两下,徐鸯却应也不应,手里抠着那破铁刀,出神地看着何誉。


    拍到第三下,她才回过神来,怔怔地回头去看卫崇。


    卫崇讶然,直问:“你这会发什么呆呢,不跟过去么?”


    “跟过去?”徐鸯反问,脸上竟显出了些许踟蹰,又看了眼叉腰站在马群旁的何誉,道,“那我要跟他开口么?是不是有些太莽撞了?”


    “莽撞?”卫崇一时失语,道,“你是打算上前干什么?认亲?拜师?又或是……看上这人了?我是叫你去帮忙搭把手!”


    “你都想到哪去了!”徐鸯气性也上来了,道,“他方才的话你是一点没听是不是?”


    “……听当然听了,只是没听出来他方才哪句话累得你要用上‘莽撞’二字。”


    徐鸯一急,手上又连比带划起来,冲着卫崇比划半天,道:“点苍关,他要去点苍关!”


    “点苍关怎么了?”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徐鸯一甩袖子,指着何誉,道,“……他!侠客!会武功!师出名门!和我们同住在一个客栈,对不对!”


    “没错。”卫崇应了,看着徐鸯急上头的样子,大约这才猛地明白过来,道,“你不会觉得……”


    “哪里是我觉不觉得,这事实分明摆在面前,很是明显了啊!”徐鸯辩道,“丈林村这小山村,不过一条山路,一家客栈,一日里能有多少侠客落脚?”


    “……确实不多。”卫崇缓慢道。


    “再有,”徐鸯话却还没完,“你可还记得那当铺老板说过的话么?他说那当掉剑穗之人,是独自来的,且还蒙着面。原先我还想,这不过当个拾来的剑穗,又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为何要蒙面?可一见着这位兄弟,我便恍然大悟了。”


    “……你是说,他面上有伤,怕这伤太过明显,不欲被人认出来,才蒙了面去当剑穗?”卫崇沉默半晌,接话道。


    “你看,你这不还是很聪明的麻,一点就透。”徐鸯道,“我说的是不是很对?”


    卫崇瞧着她,上下看了一回,叹口气,又默了半晌,终于道:“对,你说的对得很。”


    “什么对得很?”何誉笑着走来,驻足,略带调侃道,“二位关系可真是教人艳羡呀,我那师妹同我可从不肯多说半句话。”


    “他可不是我师兄。”徐鸯说,她本来很是直来直往,这句话也是脱口而出,但她一见来人是何誉,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吞吞吐吐了起来,“……我们说……说你不是去点苍关嘛……那……就是不知道你……”


    “……愿不愿意与我们同行。”卫崇见徐鸯半天哼唧不出话来,只好接话道。徐鸯便立刻闭嘴了,跟着一个劲地点头。


    “当然可以啊。”何誉欣然道,“我是代表师门去参加论剑大会,我见二位身手不凡,也是有此打算么?”


    “我二人不过是小门小派,可没有兄台这样的把握,不过去看看热闹罢了。”卫崇又拍了拍发傻的徐鸯,道,“是吧?”


    “呃?是,”徐鸯道,“是的是的。”


    “哈哈,兄台想岔了。”何誉笑意一滞,委婉地道,“你瞧我这样子,哪里称得上有把握呢?旁的门派,不说是千乘万骑了,少说也会派三五个门中好手,哪像我,就骑个小马驹,孤身一人上路。”


    就算方才不曾想到这一层,此时一听,卫崇也明白了,当下抱歉地笑了笑,显然是打算跳过此节,然而这毕竟是二人之间的默契,话不曾说透,于是有的人自然是没听明白的,当下便开口,问了出来。


    “为什么不算有把握呢?”徐鸯问,“何兄应当更有自信些呀,这论剑比的又不是人多,就算我一人站在台上,我也敢说我是有把握的。”


    卫崇向来来不及拦她的,只得又冲何誉笑笑,道:“这姑娘心是好的……说话耿直了些,兄台莫要在意……”


    “没什么,我瞧你们二人都挺有趣的,也不妨同你们直说。”何誉说,顿了顿,竟自同徐鸯解释了起来,“姑娘有所不知,并非是我妄自菲薄,这大比虽论的不是人多,可各门派所派之人,却也是依着各派实力来的。我派虽仍在这六大九小的名门之中,外头看着光鲜,可江湖中人也大多都知晓我师门早已日薄西山,没几个好苗子了,便是一个个数,也仅居于九小之末,这两年更是没招到什么人,我还伤了。若非这论剑会是定例,我师父都不想派人去丢这个脸。”


    “哎呀。”徐鸯应了一声,不自在地摸摸脑袋,道,“原来如此,先前话有冒犯,何兄别介意。反正我们同行,你不如把我们当作你师门亲友,至少给你壮壮胆?”她说着,自己觉得诚意尤显不足,还要撞撞卫崇的胳膊,教卫崇也表态来。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卫崇还没出声,何誉便笑着道,“不说这些泄气话了,尽同你们诉苦了,眼下可有个难题等着我们呢——那些财物,大抵是从那些客商手里劫来的,毕竟不多,稍微好办一些,用马驮回去便是了,可这几匹好马,总不能就这样晾在这山野里吧?”


    “这好说,我用——”


    “你用什么?”卫崇打断了徐鸯,皱着眉问。


    徐鸯瞅他一眼,又瞅瞅何誉,终究还是看懂了卫崇的眼色,声调低了下来,道:“我用缰绳牵它们回去,总可以了吧。”


    何誉喜道:“在下马术不精,确实是牵不动那马的,姑娘若有信心,可以一试!”


    说着,便转身往山坡上的马匹走去,走了两步,还回头望向徐鸯,似是等着他们。


    天边越发亮了起来,几乎带上了几抹朝霞的暖色,方才还犹豫不决的徐鸯和何誉那伤了的一只眼一对,突地下定了决心,高声喊道:“来了!等等我们!”一面喊,一面强拽着卫崇往山坡上走去。


    见她情绪高涨,卫崇索性便由着她拽着往前走了,低声问:“怎么,方才不还不知道怎么开口么,又想清楚了?这何誉身上根本没背剑。”


    “我想清楚了。”徐鸯说,冲卫崇一笑,“这何兄也是好人,他说他师门式微,不然恐怕也不会留下点苍关的口信,八成就是想借我的好剑去拼一拼,等比完了再还我。所以他也好好收藏着那剑,不曾带在身边,足可见其珍重。反正我寻剑不急于一时,不如成人之美,借他用上几日,你说呢?”


    卫崇无奈:“……原来你想清楚的是这个。”


    那山坡上的小树林就在不远处,他们一上山坡,快走几步,便到了。没了缰绳,有一匹马甚至一路吃进了枝叶繁茂的树林中,何誉小心翼翼地走近,拾起缰绳。


    “姑娘可慢慢来,试试顺着这马的——”


    何誉话音未落,只见徐鸯扬手抓过那缰绳,用力一拽,那马起初还有些抗拒,伸着脖子把口中那捧草吃得干干净净,徐鸯趁机再一拽,它就很是乖觉地由她牵着走出了树林。


    “它怎么这么听话了,方才真是怎么牵也牵不动的……”何誉道,语带不解。


    “我也不知道。”徐鸯道,“是不是何兄方才用力了,吓着它们了?”


    何誉干笑两声,也不好辩,只道:“是这样么?”


    二人走出小树林,卫崇见他们顺利回来,也折返往道上的马车走去。


    这一道,徐鸯顺路把几匹马的缰绳俱都牵了起来,一只细胳膊抓着好粗的几根绳子,却是抓得稳当当的,那几匹马在她手里像是换了个性子一样,不犟,更是一点也不吵。


    身后的何誉几乎看呆了,是徐鸯回头唤他,他才回过神来,应了两声,跟上前来。


    晨光熹微,微风正好,徐鸯玩心重,见卫崇已先一步回到了马车边上,回头看来,她便把手中缰绳一抛,纵身一跳,嬉笑着从小山坡上滑下来,身后野草被刮得塌倒一片,一直到卫崇的脚边。


    她也稳稳停在卫崇脚边,冲着他伸出手,卫崇却没动,挂着脸,无言地瞪着她,默了一会。她见卫崇不动,却也不气,仍是言笑晏晏的,自己从地上蹦起来,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泥土。


    “卫兄方才为什么不许我帮忙赶马呢?”她好奇地问。


    “听说过稚子抱金过市么?”卫崇道,抬眼去望那山坡上手忙脚乱安抚马匹的大汉何誉,“如今世间修道之人无几,你身怀异法,正如那抱金过市的稚子,容易为人觊觎,寻常不应当显露于人。”


    徐鸯晃晃脑袋,道:“可我又不是稚子,莫说是稚子了,就算是你,就算是何兄,也不能伤我一根毫毛耶。”


    卫崇轻笑了一声,回头瞧她,道:“你以为凡世间只有动武这一种方式么?我且问你,若是有人劫了你心爱的宝物,你在意的亲友,又以此胁迫你,你又待如何?”


    徐鸯眨眨眼,似懂非懂。


    “……卫兄是说,若是有一天,你被劫了?”


    徐鸯把他前前后后的神色看在眼里,又怎么不知这不过是卫崇哄她做的样子罢了?但也正是临瞌睡送了枕头,她敛了神色,施施然道:


    “正好,今日唤你入宫,也是要与你商议要事——各方信使,不管是打着朝贺的名头,还是打着述职的名头,已经大多都进京了。”


    “陛下的意思是……”


    “你这几日去见他们一面,拖上一拖,甚至可以为难他们,立立威风——这不必朕来教你吧?”


    卫崇会心一笑,道:“这当然不用……但陛下不是想要怀柔吗?”


    “唔。”徐鸯道,“你立你的威风,朕怀朕的柔,不相矛盾——要先教他们敬畏,方知君恩可贵,不是么?”


    第 45 章   郭茂(一)


    群雄之中,先派使进京的,当然也是离京兆最近的。


    除却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将领,当中值得说道的,无非是五人。


    西河周隽,本就与朱津不合,此次派了亲信过来,是最先到的,也是诚意最足的,不止派了人来,还带了许多的礼。


    再远一些,上谷、代郡一带的李虑,则是泥腿子出身,原是建宁年间招安的山贼,为人素来贪婪狠辣,此番与其说是派了信使来,不如说是派了探子来。


    然后便是汉中的郭瑀、南郡的范朗。


    是夜,这客栈果真闹腾起来。


    徐鸯初次下山,独身一人,没有师兄师姐在旁,又遇一天的风波,本就心绪不定,难静下心来,好不容易在那吱呀作响的老木床上入了定,竟被几声嘹亮的马匹嘶鸣声再度扰乱了心境。她下床喝了口水,听得一墙之隔的外院喧闹声不断,偏偏又不甚响亮,也听不分明,只是自那几声马鸣之后便一直在接连地吵着,扰得人想在意也听不清,不想在意,这噪声又如同蚊虫声一样一直响个不停。


    终于,一声沉闷又巨大的响动之后,整个客栈都静了下来,徐鸯心中多少还是忍了忍,听见这声,终于没耐住性子,好奇地撑开木窗。


    夜色如洗,远远地,能看见后院里的马厩破了个洞大的缺口,一片狼藉的泥地上杂乱地印着马蹄印,院门栅栏大开,一面贴着墙,一面断了半截,剩下断裂的缺口还在月光下反复摇晃,仿佛才有人将其大力甩在石墙上,扬起一片尘土。


    徐鸯呆呆地看了一会,喃喃道:“……山下这么乱么?”便听见门外有敲门声响起,并一些微弱的烛光自门缝打进来。


    “徐鸯?”门外声音听着耳熟,似是卫崇,见她没答话,又耐心地敲了一遍,喊道,“徐鸯?听见回话!”


    徐鸯忙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放下木窗,答道:“在!我在……在打坐呢!”


    她快走两步,走到门前,又手忙脚乱地去掉门闩,一开门,果然看见卫崇正站在门外,半张面庞映着手中烛火的暖色光亮,一脸正色,问:“方才怎么不应?出什么事了么?”


    “我在打坐呢。”徐鸯道,见卫崇眉头紧皱,厉色不改,又吐了吐舌头,道,“好吧,我打坐不下去,看院里的热闹呢——后院在吵什么呀?”


    “客栈进来一伙马匪,抢了些东西跑了。”卫崇举着烛火,仔细地瞧了瞧房内,道,“你没出事就行,马匪大多抢一次换一个地,今夜不会再来了。不打扰你了,去休息吧。”


    “我能出什么事?”徐鸯不以为意,反倒从卫崇身旁钻过,探头探脑往廊外看去,但见漆黑一片中,只几块透过窗栅的月光和微弱的火光模模糊糊打在那几个正踱步的住客身上,“他们被抢了?我怎么没听见有人闯进来?”


    那几人本在低声叙话,似乎听见她这毫无遮掩的问题,顿时停下了交谈,俱都转头看向她二人。


    其中一人离得近些,身形熟悉,再一看,不是楼下那个店小二又是谁?只见他走来二人跟前,安抚地同徐鸯笑笑,道:“也不是有人闯进来了,那些恶匪精明,没敢进客房,抢的是马厩里的好马。现已无事了,小店正同几位客官商量如何报官,或是请些帮忙剿匪的侠客义士,后半夜会有人守着呢,客官不必担忧,安心歇息吧。”


    “她哪里是担忧夜里遇匪,”卫崇长腿一跨,半个身子挡住徐鸯的视线,又轻笑一声,替她同那店小二答话道,“以这姑娘的‘英勇’,恐怕巴不得再遇见那群马匪吧。”


    徐鸯没觉察到他话里的揶揄,从这半个身子和墙壁的缝隙中冲着店小二猛地点头,兴冲冲道:“是嘞,你们不必担忧,再有匪徒来,若你们实在不敌,只管找我就是了。毕竟我修行多年,旁的不说,几个区区偷马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店小二哪里敢接话,更不敢驳了贵客之意,一时失语,抬头看向卫崇,却见卫崇虽然方才同他答了话,那眼神却一直落在徐鸯身上,分明半点也没有移开过。


    旁的同路人,就算一长一幼,就算再加照拂,也不见这么紧张的。于是这店小二心下也有了定论,转而笑道:“姑娘说的是,这不是看那匪徒已然逃之夭夭,小店能力有限,无论是客人的马还是店里原有的马,都被这匪徒抢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就算是现追,也来不及了。”


    谁料他苦心编了一大段话,劝了半天,徐鸯却只听见末尾的那半句,眼睛亮了起来,连道:“对呀!为何不现追呢?这马匪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干的是教人唾弃的勾当,怎么没人追上去教训教训他呢?”


    卫崇终于轻飘飘看了那店家一眼,又转头,一字一句地答徐鸯道:“你没听这店家说么,人已逃之夭夭,马又被劫了,去哪追,怎么追?”


    “何须要马,”徐鸯拍拍胸脯,冲着店小二一笑,“我平日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也不止,哪里需要这甚么马儿。店家若愿意,我现去帮你把那马匪所盗之物尽数追来!”


    也是苦了这店小二了,一日里不仅遇上客栈遭劫,还要来应付徐鸯,大半夜的,连笑脸陪得也是勉勉强强的,好在这夜已深,不过卫崇手中那点微弱烛光,他面上的勉强笑意便没有那么明显了,而他只这么笑着不应,也自有人帮他解围。


    “御剑飞行,那你如今手中有剑么?”卫崇冷声道。


    “没有。”徐鸯即答,“不过就算不能腾卫驾雾,飞檐走壁也是可以的,追几匹马而已,不必大动干戈。”


    “是不必,”卫崇顺着话接道,一只手将烛盏往前一举,火光直冲着徐鸯的脸照,她面上却一丝惧色也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卫崇,等着卫崇的下半句,“可你大半夜的,是要只身一人探匪窝么?在下知晓姑娘身怀绝技,剑法高强,不过在下却是弱书生一个,腾卫驾雾不敢,飞檐走壁不会,恐不能随行了。”


    徐鸯这才发觉他语气冷厉,不似作伪,又不禁觉得新鲜,趁着烛光近了,偷眼去仔细瞧。偏偏她那动作,自觉隐蔽,实则全然暴露于二人视野中,竟是踮起脚尖,也不惧被火燎到,径直往卫崇眼前凑了凑。


    “卫兄这是生气了么?”


    话语未落,卫崇面上越发凛然,辨不出丝毫怒意,只道:“在下哪里生气了?若是单单指出些事实也算得上动怒的话,这无能孱弱的名头是扣在在下自己的头上的,又与姑娘何干呢?”


    “我听得出来你不想让我去追那马匪。”徐鸯却没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是为什么呢?剿匪行善,不是好事么?我若是剑丢了,也希望有好心人帮我把剑寻回来的呀!”


    “剿匪固然是行善,固然是义举,然而这世道又不是没了王法,”卫崇手一指,指着一旁不自在的店小二道,“这店家既已在找能人义士,再不济,也有官府处置,你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剑客,只识剑,不识人间烟火,你怎知这马匪是单纯抢掠还是有仇来报,又怎知捉到这马匪后该押该剐,送往何方,又来逞什么能?难不成你见到路边两只狗吵架,也要评个理,管上一管么?”


    “为什不管?”徐鸯反问,满脸好奇,“你不喜欢狗么?”


    那烛光摇曳,卫崇一噎,他如此能说善道,竟也好一阵没话驳她,由得徐鸯又继续说了下去:“再说这行善举,本就是问心无愧的事,若是我好心办坏事,那甘愿认罚便是。若是行事都如你所述一般畏畏缩缩的,我如何下山寻剑,你又如何闯荡世间?”


    “我不需闯荡世间。”卫崇没好气道。


    “不需就不需,”徐鸯也不气,只固执道,“若是卫兄要因此同我一拍两散,我也拦不住,只望卫兄保重,昨日恩情我也谨记在心,来日有缘再见,必当再报。”说罢,便转头要向店小二细问这马匪的去处。


    不消说这一旁的店小二,听得二人吵架,一句话也没插上,自然是听呆了,此刻才堪堪回神来,也不知是真信了徐鸯的话,还是想和个稀泥,止住这大半夜在廊间的喧闹,直道:“哎哟姑娘要真想帮忙,咱院里还有两匹套着马车的马,是店里常用来载贵客的,只是年迈又受了惊,不堪驱使……”


    “在哪呢?”徐鸯问。


    “就在后院——”


    这店小二话都没说完,便见徐鸯冲着卫崇道了一句“我载着你去总可以了吧”,然后飞也似地一把抓住卫崇,就靠着她那小胳膊小腿,硬拽着卫崇这个大男人破窗而出,消失在月色下。那店小二一时傻站在原地,手中抱着的账本钥匙就这么接二连三地掉在地上,等他想起来奔到窗边扒着窗沿去看时,院里的马车已然动了。


    月光下,看不见那车里是否是被徐鸯硬塞进去的卫崇,不过驾车之人小小一团,扎着马尾,一看便是那徐鸯。


    两匹老马长长嘶鸣了一声,徐鸯又随意在空中挥了一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那两匹马就精神抖擞地飞奔起来,越跑越快,他从未见过这两匹老马能跑得如此之快,竟与汗血宝马没什么两样了。眼见马车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要往外墙本就破烂的篱笆上撞去,那店小二才惊觉自己捅了个大篓子,情急之下,正要出声喊停,只是这声停还没喊出,便又生生地被他咽了喉咙中。


    他看见了,这马车并不是要往篱笆上撞去,而是越过篱笆,往那广袤的天上飞奔而去了。


    ……从汉中到洛阳,在这舆图上虽然相距不过咫尺,但这一路要跋山涉水,其实并不容易。


    片刻后,她再开口,却是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你也是家中长子,你当年去临州时,王司空是怎么说的?”


    “……先父臭骂了臣一顿。”


    “朕想也是。长子,大多也是嗣子,既是嗣子,‘游必有方’。”徐鸯轻笑道,


    “但显然郭瑀的想法与你父亲的想法大相径庭……有意思。”


    第 46 章   郭茂(二)


    “——因为这个郭茂在家中根本不受重视!”


    “慢些说。”


    徐鸯一面翻着奏本,看这些人入京究竟去了何处,拜谒了什么人,又与旁人说了什么话,一面头也不抬地指了指面前的位置。


    示意卫崇坐下说。


    但卫崇一个跨步,竟径直蹿到她的面前来,撑着那桌案,大抵靠着最后的理智才克制住了声量,只压低了声音同她说:


    “谁在找本监?”


    一声利落的女音紧接着传来,像是来自书房里的阴影,又像是来自这只叫人胆寒的巨虎。


    何誉又退了一步,那被押着的马匪更是被吓得捂脸要躲,廊下几人,唯有卫崇仍是面不改色,端端地看着徐鸯反而上前一步,意兴盎然地同那花脸老虎对视。


    而那老虎,竟也不曾发作,静静地维持着这只迈一脚的样子,同徐鸯对视半晌,居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来,而徐鸯也适时伸出手来,任由那老虎细细地嗅了一回。


    “你倒是讨她喜欢!”


    那女声又响起,这回却是分明在了近前,话音未落,一个高挑身影果真从书房中走出,端的是一身玄色,不着佩饰,只简单以素布束发,单这么一瞧,只觉得比她那嗓音甚至还要爽利三分。


    巨虎应声回头,喉间呼噜声更响,透着些许欢快。它凑到那女子身前,却又故意一样地贴着女子绕了过去,只用尾巴轻轻一撩那女子衣摆。毛茸茸的大尾巴甩起来灵巧轻柔,似是无意,又貌似有意,正是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之际,那女子又轻斥一声。


    “好了,大虫*,有外人在。”


    巨虎隐入阴影之中,门外几人仿佛这才回了魂,何誉快走几步,上前行礼,道:“不知阁下是否就是……”


    “我就是沈诘。”她打断何誉,目光却不是对着何誉,而是在众人之中精准地看向了被押送来衙的马匪,上下审视一番,道,“怎么,你们是抓了什么要犯,还是有什么冤要申?”


    “是逃犯,却不是要犯。”卫崇推着那马匪上前来,道,“此人在丈林一带抢劫,被我们撞破过,今日又正好在关内遇见,草民斗胆抓了,送来衙门。”


    “哦?他在丈林抢劫,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沈诘扬起眉来,面上不见笑意,反而打量了其他几人一番,目光最后落在那童子身上,道,“若果真是抓了劫匪,做了义举,官府自当有所奖赏。只是本监看你几人行事作风,瞧着像是江湖中人,需知若是因江湖恩怨生了矛盾,这些事,朝廷是管不着,也不想管的。”


    卫崇闻言,脸色渐冷,那何誉与旁边一童子倒是司空见惯了一般,面色如常。何誉还又恭恭敬敬地又拱了一回手,道:“右监大人明鉴,此人不过是个望风的小贼,我们虽不曾亲眼见他作案,但他的共犯已被当场抓获,正关押于丈林村衙中,如今大概也已通通招了,大人只消着一衙役去丈林一对,便知真假。”


    沈诘笑了,点点头,一撩衣袍,长腿一跨,果真走出房门来,伸手去唤衙役,一阵吩咐下来,那马匪被押走。


    她脚步不停,又绕着这三人一转,道:“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已经着人快马去问了。不过有一点,望你替我解惑——你既不曾亲眼见他作案,到了点苍关,又为何能在人群中抓出此人?”


    何誉回头与卫崇对视,卫崇挪开视线,淡然开口道:“但此人自从我们三人入关便鬼鬼祟祟,一直尾随至论剑大比报名处,然而他显然又无甚功夫,行事粗糙,跟随我三人时有一次还不小心与我们撞上了,更不可能是去报名论剑大比的,此是其一。而其兄弟被抓时,我们曾与何兄商议一同前往论剑大比,当时是在野外,山野空旷,又是夜里,这便可印证他为何不会武、不识路,却仍寻来了这点苍关。”


    “我与卫老弟起了疑心之后,先是绕了点远路,确定此人是在跟着我们无疑。此后,又使了一个小计。”何誉接话道,“我在一家店铺假意留下,他带着小鸯姑娘往前行。此人果真犹豫了一下,证实他所跟之人不止是我,此是其二——也就是说,我与卫老弟、小鸯姑娘相识不过几日,既与我有恩怨、又与他们有恩怨之人,只有那群马匪。”


    “哦?那匪徒最终跟着谁去了,”沈诘饶有兴致地扭头朝卫崇看去,“难不成是跟着你?”


    “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捉拿劫匪的时候也不曾出力,那人更不可能是跟着我了。”卫崇慢吞吞道。


    沈诘的视线又缓缓左移,掠过廊下衙役,木柱,又回到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的徐鸯也仿佛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呆了片刻,回过神来,悻悻地松开正把玩着那老虎尾巴的手。


    屋内老虎不满意地咕噜了一声。


    “她说谎,不是我硬要摸,是她勾引我——”徐鸯急忙道。


    “这匪徒一直尾随的人是你?”沈诘打断她,问。


    “啊?”徐鸯又呆住了,不由自主地去瞧卫崇,“谁?哦!那马匪……好、好像是吧。”


    “好像是?”沈诘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


    卫崇面无表情,一点提示也不给,徐鸯只好又去瞧何誉,何誉却是不曾注意,只紧张盯着巨虎又探出阴影里扫来扫去的尾巴,脚上悄悄地又退了半步,额头也冒出些许细汗来。她顿时没了办法,硬着头皮道:


    “大抵是跟着我的吧——反正他见我就跑,被抓到时吓得腿都软了,不是心虚又是什么?管他什么马匪鸟匪,抓了审上一审,他自己招了,不就知道了?”


    这话却是反令沈诘一怔,继而大笑两声,道:“这气话说起来爽快,小姑娘,但坐堂断案可不能这么断。此人若是见你胆寒,为何又追你至点苍关,一路尾随,其中蹊跷,你可曾想过?”


    “这便是要请右监大人查清的了。”卫崇接话道。


    “淯南最近匪类猖獗,上面确实正在追查,”沈诘收了笑意,顿了顿,正色道,“背后保不定有哪方势力作祟。此案牵扯甚广,当中细节,还望诸位暂时不要对外宣扬。”


    “那肯定的。”徐鸯满口应道,“那几个马匪都是我一手抓的,但凡是惩恶扬善,不拘是大事小事琐事杂事,我——我们三个都是情愿的!”何誉也无奈地跟着她点点头。


    “——等等,那几个马匪是你一人亲手抓的?”


    沈诘抬眼,手指敲击着廊下的柱子,一下又一下,声音好似沉闷的小雨,滴落在砖石之上。


    “是啊,”徐鸯道,心又不自觉地飘向了书房内再度冲着她甩尾巴的老虎,犹犹豫豫地道,“就是……我一动手,不过一个回合,那两个人就败了,然后——哎呀!”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似有破空声自耳边划过,接着,便见徐鸯面带讶异地抬头,手腕不知何时抬起至颈侧,两指牢牢地捏着一块沉甸甸的令牌,若是细看,能看清其上印着的两个小字“大理”。


    ——不消说,也知道这令牌必是出自几人面前站着的沈诘,方才破空而来,若不是徐鸯伸手接住,恐怕是要擦着耳侧过去,教人不敢细想。


    卫崇猛地扭头,凝目朝沈诘看去。


    “右监大人这是要做甚!”


    “好身手!”沈诘却是双眼一亮,丝毫没有愧意,只是抄起手来,坦坦荡荡抚掌叹道,“果真是好身手!我要是那马匪,我见你也胆寒!”


    ——


    诸事了了,徐鸯、卫崇、何誉,还有那带路的童子又一路逛回住处。


    此时恰是正午,那条长街上变了花样一样,不过耽搁一个半个时辰,这些早晨原是卖衣服、卖冰刃,甚至卖字画古玩的店铺,不知从哪里又摆出几把小椅子来,零零散散地摆在这街道边上,每隔几个店便有那只租了半间铺子的餐馆小二,来回地在这街边上送饭送酒。


    人声鼎沸愈加,又是正午,这本就拥挤的小街更是摩肩接踵,这也就罢了,那一个个摆在店外的席位,旁的不说,就说这饭菜的香气,是从街头飘到街尾,再由街尾又飘回来。


    真真是浓郁勾人,就单说这各色各味的菜式,在日照下热气蒸腾,也是教人走不动路。


    那小童大抵是有些动心了,走着走着速度就慢了下来,只是脸皮薄,或是家里规矩重,只敢偷眼去瞄。


    可徐鸯就不一样了,眼珠子几乎落在街边那些美食佳肴上,几乎是由卫崇拽着慢腾腾地朝前挪去。何誉脾气好,耐心地劝她:“这论剑大比是包吃包住的,给的餐食也不难吃,不必到外面吃饭,万一惹了事,或是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我肚子吃不坏!”徐鸯拍拍自己的肚皮。


    卫崇笑了一声,似乎是被气笑的,还是松开了手,道:“那你尽管去吃。哦,险些忘了,有些人出门前是不是没带银钱?”


    他这一提醒,徐鸯顺势摸摸背上,果真没摸到自己的小包袱,声量就又小了下去。


    “我……我可以跟他们赊账么?”


    “你可以去问问试试。”卫崇冲着那些铺子扬起下巴。


    “……你是不是又在笑话我?”徐鸯鼓起双颊,抬头瞧他。


    卫崇笑得愈发温柔,正要答话,却听见他身后有一稚嫩嗓音。


    “——没事,我请你!”那童子下定了决心一样,大手一挥,“走,我们吃好吃的去!”


    他果真拿出一袋碎银,还颠了颠,得瑟地颠出口袋里银子哗啦作响,招呼着徐鸯往街边的食铺去了。只留这边两个大人,一个卫崇,一个何誉,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勉强算是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欢呼雀跃地往那边冲去。


    卫崇先一步反应过来,正要喊,也是那两个身影还没跑出去几步路,就被一个陌生人拦了下来。


    瞧着是个女侠,约莫花信上下,束着马尾,神采奕奕,身上连背两把剑,腰间也是挂着那论剑大比的小牌,此刻站在食铺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那童子。


    “应玮!我就知道你又溜出来偷吃,叫师父一顿好找!”


    加上先前与卫崇打的那一架留下的伤痕,全挂在这样原本冷硬的面容上,看起来比常人反而更多了几分凄惨。


    “陛下明鉴,某确实是蓄意筹谋,只等着这个机会施展拳脚,引陛下注意。”他哑声道,“……若非此,恐怕不能单独面见陛下,不能如此陈情。”


    片刻沉寂。


    徐鸯又走回了御座之上,好一会,似乎又坐得舒服了,才俯视着他,开口。


    “说罢。你要陈什么‘情’。”


    郭茂立刻向她转来。


    “臣的继母曾氏与其父合谋,为祸汉中。”他说了徐鸯知道的,又顿了顿,方道,


    “……因此设计将臣引出临州——他们得了机会,已谋害了臣父郭瑀,只密不发丧罢了!”


    第 47 章   郭茂(三)


    “——他们得了机会,已谋害了臣父郭瑀,只密不发丧罢了!”


    ……原来如此。


    原来郭瑀的“病”竟是这样“生”出来的。


    话音落下,这阖殿静得像一潭死水,只能听见郭茂一时激动,有些粗重的呼吸,慢慢地也重归平静。


    但并非是都不敢作声了,而是殿中人,无论是孙节,或是卫崇,甚至是徐鸯,都被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所震惊,一时之间不能反应过来。


    “谁耍小性子?”一道声音自她背后响起,不冷不热的,不是卫崇又是谁?


    徐鸯急忙回头,看见卫崇果然正静静立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木牌,牌上小绳解了一半,分明是正要递过来给她的样子。她干笑两声,去仔细瞧他的神情,却只看见他面上淡淡,没有怒意,却更不复之前那样生动。


    “你耳朵怎么这么灵?”徐鸯讪讪道,要去取那木牌。


    只是她手虽覆上那木牌,想取回来,却很快也感受到卫崇拿着木牌的那截也传来一股力道,不大。卫崇的力量本身也不大,论理,她只消稍稍使力便能从卫崇手中抽出,但此刻她莫名停了下来,睁着两只圆眼又去瞧卫崇。


    “姑娘说的时候也没顾忌到旁人能听见呀。”卫崇温言道,“若是早说了‘卫兄不准听这句’我肯定是不会听的。”


    “哎呀,我那是……”徐鸯恼得跳脚,“我使小性子不行么!你不是‘我家的长辈’么,怎么总拿话笑我!”


    她说完,又恐惹恼了卫崇,毕竟他手里还有‘人质’,正要补上几句,却见卫崇低下眼帘,笑了笑,道:“也是。”尔后就这么轻易地松了手,由着她拿走了木牌。


    “比试小心些。”他还叮嘱徐鸯。


    徐鸯拿了木牌,顿时又翘起尾巴来,左看右看,冲着那叫号之人欢喜地招招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敷衍了卫崇一句:“我怎么会出事,不必担心。”


    “是说你小心些,别伤人性命。”卫崇轻声道。


    那边徐鸯欢天喜地地上阁楼里去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进这句话,这头卫崇默默看了一会,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又往何誉身边走了两步,在一旁站定。


    何誉看他来,也笑了一下,道:“小鸯姑娘天性赤纯,你同她计较什么。”


    “何兄说的是。”卫崇也自嘲一般地笑笑,“我们毕竟萍水相逢,也不过是同路一段,终究是要同她分开的。”


    “你自己听,”何誉转回头,温和地说,“你这话里,分明是还在计较。”


    ——


    第一场,徐鸯是后一个登台的,等她一路奔至楼阁顶端,才瞧见了正等着她的那个对手。撑着拐杖,银丝满头,双眼混浊,双颊干瘪,身披素袍,袍里还打着几个补丁,是个瞧着比她师父还要老上几岁的婆婆,坐在这台上的另一端。


    她一时讶然,正想问是不是来错了人,便听见台下传来响亮的一声锣响,接着是遥远却仍旧洪亮的报声。


    “玄字台第一场,二十八号,徐鸯,无门无派,善使拳脚,对四十七号,花脸婆婆,平湍帮,善使棍杖!”


    徐鸯立时便冲下面喊了一句:“我有门派!我善使剑法!”


    下面那声音却不为所动地说了下去:“——本场比试生死自负,直至有人认输、坠楼或死亡!以下场锣号为令,比武开始!”


    紧接着又是一声锣响。


    站在高台之上,远了人群,这点苍关背后的茫茫群山,滚滚大江,以及刮着她发梢的猎猎江风都如此遥远又真切,那声锣,仿佛也如同明堂前静心的撞钟一样,澄净非常,直教人心绪都打开了。


    只听徐鸯认真道:“老婆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老婆婆怪笑一声,什么也没答,倒是楼阁之下隐约响起几声呼喊,等徐鸯低头去听,那老婆婆却骤然起身,扬起手中拐杖,脚下不停,就这几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眨眼间就到了徐鸯跟前,朝她打来。


    徐鸯还站在原处,不为所动,神情轻松,眼睛倒是仔细盯着那老婆婆,不过不是瞧她马上要迎头打下的拐杖,而是在瞧这老婆婆的脸——离得近了,方能看清,这老婆婆干瘪的五官当真是一笔一划凌乱画出来的,嘴角涂墨,眼底染血,硬生生把一张人皮画得诡谲异常,直教人胆寒,是为花脸!


    她不由地叹了一声,正在这声叹的那一刹,拐杖重重落下,擦着徐鸯的肩膀而过,敲在地面上,整个台子也如同硕大的金锣一般发出震彻骨髓的闷响,久久不停。


    “婆婆,你的脸出什么状况了吗?”徐鸯低头凑过去,想再细细地瞧一回。


    那婆婆还是不答,只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仿佛犬狼一般的森森尖牙,眼珠转动,然后猛地又抽起那拐杖,冷不丁朝徐鸯小腿扫去。


    这招来得是阴狠狡诈,一看便是冲着要打断她的腿骨而去,徐鸯躲也躲不得。眼看着要偷袭成功,老婆婆的眼里也闪出兴奋的光来,笑得愈发奸诈,几乎胜券在握。


    但徐鸯轻轻抬了一下手,并非冲着那直往她腿上打的拐杖而去,乃是张开手掌,握住这老婆婆干瘪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腕。


    轻轻一推,那迅疾的攻势便被她这么化解了。


    “你这老太,别人好心问你,你偷袭也就罢了,怎么还不应声,也忒不讲礼貌!”徐鸯盯着她,忿忿道。


    “你想要我答什么?”那老婆婆一击不成,终于开口,嘶哑着嗓子道,“你这小丫头更是有趣,一点眼力没有,我既号称花脸,脸上抹是什么,你竟瞧不出来么?”


    “谁知道你胡乱抹些什么东西在脸上,是为了做什么,”徐鸯道,“且还涂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婆婆冷哼一声,道:“也罢,谅你小小年纪,即日便要败于我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近前再看仔细了!”


    说着,这老婆婆眼睛瞪得有如铜铃,往前一凑,果真冲着徐鸯的面上而来。两人如此的近,徐鸯终于看清了她龟裂皮肤上那些涂花的颜色,或黑或红,也是干巴巴的,却有一股熟悉的腥味,隐约钻入鼻中。


    徐鸯大惊,饶是她,也不由地抽了一口气,道:“莫不是……”


    她不是第一次闻见这种气味,在天虞山下,野草丛边,那些受伤而亡的旅人,伤口有血渗出,在身下汇成一洼,尔后也会这样凝固,招来虫蚁猛兽,成为大山的一顿饱餐。


    见她看清了,老婆婆又发出嘶哑难听的怪笑声来,厉声道:“与其问我的脸,不如问问你自己吧!”


    “问我自己什——”徐鸯往后一样,再次躲过那老婆婆击来的拐杖,就这么连着后退好几步,恼道,“你怎么又偷袭!”


    老婆婆凝神一连猛打几次,最后一击,甚至抽手回杖,用双手去握,然后再奋力击来,嘴里尖声喊道:


    “问问你自己身上的血!问问是赤是黑,足不足色,配不配被我画在脸上!”


    一连串的追击后,眼见台上徐鸯已然退到了边缘,半个脚跟踩出那楼台,素色衣袍被烈风吹起,连带着飘扬的长发,将坠未坠。


    退无可退,而她面前又有那凶狠无比的拐杖迎面打来,真真正是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


    不止是台上两人,台下众人也都睁大了眼睛,甚至有看着别的擂台的群众,也不禁分神来瞧这玄字台,议论纷纷。总归徐鸯瞧着还是个单纯可欺的小姑娘,个头不大,扎着长辫,看着教人怜爱,不少人冲她高喊,声音多了,在台上也能隐约听清几句。


    “认输吧,小姑娘,认输这比赛就结束了!不必再打了!”


    “还比什么,输成这样,这姑娘是不是傻!”


    杂乱的呼声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冲破这重重声音,传入徐鸯耳中。


    “她要掉下来了——”


    这句话便好比那最后一根导火索,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也教徐鸯忍不住地分心,回头,不悦地往台下一看,怒喊:“我才没有掉下去呢!”


    怎料就是这一分神,她把背后留给了那老婆婆,迎面落下的木杖悄无声息地拐了一个方向,并非是原先那样劈头盖脸地往下打,而是收回来一截,落至胸前高度,尔后往着徐鸯躲避的方向轻轻一撞。


    好似深山寺庙,清晨,太阳方升起时那撞钟的钟杵一样,整个拐杖被这么径直朝徐鸯的背送了出去。


    徐鸯果真不察,被那拐杖撞了个正着,她本就有半只脚落在擂台外,这一撞,脚上一滑,更是随着那根拐杖一齐朝擂台外跌去。


    只见她那衣袖飞舞,袍角兜着风,往上翻飞,远远望去,宛如一只纸鹤一般从台上坠落。


    台下观赛的众人自是惊呼连连,甚至有人不忍地闭上了眼。徐鸯却只觉得新奇,像是又回到了山中绝壁,自上跃下的时候,手指抓着风,舒服极了,眼里又瞧着台下的众生相,就连跌落的时间也仿佛被拉长,变得缓慢,那众多或幸灾乐祸,或于心不忍的面孔中,有一张却是安静的、镇定的。


    她与卫崇的视线相对,远远的,一点也看不懂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情绪。


    为何不为她担心呢?


    为何不像一旁的何誉一样,张大了嘴,瞳孔紧缩,虽然徒劳但仍旧拼命地伸手呢?


    这些想法从徐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眨眨眼睛,挪开视线,在台下“第一场!胜者为——”的唱声中转身。


    一个起落,在空中踩上随她一齐跌落的那根拐杖。


    卫崇一回头,与徐鸯那对星眸一对,瞧见的便是这番景象。只见他顿时动作一僵,就这么呆呆地盯了徐鸯一会,脸已悄然红了,才想起来侧过头,不这么唐突地直视天子。


    “……过来。”徐鸯却冷声道,“衣服脱了。”


    声音落在石砖上,话里的赤/裸几乎把卫崇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本能地遵命走来,只是到了浴床边上,才想起还要脱衣服,又有些无措地解开衣袍,然后手脚并用——


    一不小心,就这么生生地跪在池沿上!


    好在池水满溢,这一跪,倒没发出多大的声响,只是卫崇根本顾不上那刺骨的疼,蓦然抬头,对上徐鸯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本能地觉得心里发虚。


    “你又在紧张什么?”徐鸯问,手臂出水探来,指腹带着温热的水珠,缓缓捏住他的下巴,然后才是一阵真切的轻笑,


    “……朕要查你的伤而已!”


    第 48 章   郭茂(四)


    “……朕要查你的伤而已!”


    徐鸯这浅浅的一句奚落,带着善意与汤池中滚滚的暖意,在二人不过咫尺的距离间回荡。她说话时呵出如兰气一般的热息,比那捏着他下巴的细细指节还要调皮,肆无忌惮地刮过他胸前裸/露的皮肤,留下一道道,不知是雾气,还是凝出的汗液的水痕。


    心跳声愈演愈烈。


    如果说头一回,在那却非殿中旖旎的一夜,多少是借助了习习夜风,那么今夜,她是有备而来,而且胜券在握。


    眼睛一眯,便见卫崇的喉结滚了滚,那吞咽口水所牵连的肌肉动作,在她指尖相贴的皮肉之下,被放大到清晰无比。


    李畴那脸色,当真是红里变白,白又转黑,最后停留在很是难看的满脸青色上。这堂堂碧阳谷大弟子,大约许久不曾这样在公众之中失态过了,刚说完这话,他连去用眼刀吓那些围观人士的心思都没了,一张脸从头绷到尾,若不是这白日昭昭,恐怕当真能瞧见他气得头顶冒烟。


    周遭原本起哄看比试的人,走的走,静的静,也仍有那么几个胆大的,真偷眼来瞧这碧阳谷大弟子的笑话。


    卫崇更是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先是冷眼看着,这会见李畴果真动了气,非但没劝,反倒有些火上浇油,轻快开口,道:


    “我原也不愿收的,只是——”


    眼见是要把李畴气得双眼直瞪,牙关紧咬,脖子上青筋也炸开来,兴许正是为他这神情所慑,这回,徐鸯倒一反常态,竟本能地嗅到了些许火药味,伸手去拽卫崇那衣袖。


    这边卫崇才说了半句,被她暗地一拽,竟也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抿了抿唇,同她一对视,便又挪开视线,也把被她抓着的衣袖抽了出来,只是确实不再开口,由她接过了话题。


    毕竟是徐鸯,虽然接过了话头,圆得却是磕磕绊绊。


    “是的,他原本是不愿意收的,因为李大侠这玉实在宝贵,一看便知价值连城,落到我等草莽手里,就好像那烫手山芋,思来想去,还是不够稳妥,可不就只能请卫兄帮忙保管一二……”她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李大侠必是信守承诺,不会食言的!”


    李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但他仍是愠怒地盯了眼卫崇,又瞧瞧眼巴巴瞅着他的徐鸯,气笑了,恨声来了句:“是啊,谁叫你是我的‘恩人’呢!”


    闻言,卫崇也轻笑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温言应道:“也是碧阳谷名门正派,才有李兄这等有恩必报,与人为善的仁义君子。”


    再如此着重地提碧阳谷,那些偷偷在听的人,毕竟是来观赛的,多少听说过这九小之首,就算是不认识李畴的鼎鼎大名,这回也能听出他的身份非凡,于是四下更静了,仿佛生怕卫、李二人不知道周遭人都在偷听一样。


    原本拥挤的人群也在不经意间让出了一个小圈来,午后那有些刺眼的日照甚至能一路落到李畴繁复的袍脚上,显得色彩愈发鲜艳了。


    “是啊。”他也冲着卫崇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咬牙切齿,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诚然,诚然!既然这位仁兄都这么说了,我来给你们带路——这边请吧。”


    说罢,李畴气得连卫崇的脸色也不看,便怒气冲冲地扭头,有路人正听得专注,以至于他一回头两人便四目相对,李畴黑着脸喝了一声“还不让开!”,便抬腿往前走去,把那路人吓得侧身一躲,几乎要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


    徐鸯见状,自觉完美应付了过去,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回头对卫崇心大地笑了笑,道:“他果真愿意带路!咱们走吧!”


    “……你真觉得他情愿带路?”卫崇整张脸都在阳光下,仿佛揉开了,笑得很温和,只道,“没听出来他方才在暗讽你我么?”


    “啊?”徐鸯眨眨眼,问,“真的假的?哪句话?”


    “假的。”卫崇一指前方的李畴,道,“不是要跟着他走么?还不快些。”


    ——


    抽签处果真不在这十二个楼阁之外,却也不在这十二楼阁之中,或者更严格来说,不在这十二擂台之上。只见那李畴分开人海,一路往那一个时辰前那沈诘曾坐着观赛的擂台口。


    坐在门外案前的官差听见有人来,头也不抬地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未曾登记领号牌的,参赛资格已然作废,不可再……诶,你闯什——”


    那人终于抬头,同李畴对视,不等李畴冷冷开口,那人便自己把最后半句未曾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但也许是一时反应不过来,那官差还呆愣在原处,直到李畴不耐烦地卸下腰间挂牌,厉声道:“还不快开门?误了事你当得起么?”


    “这就开,这就开。烦劳尊驾在此稍后。”那官差连连拱手,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钥匙来,神情惶愧,不过看了一眼李畴身后的徐、卫二人,似是要问,又被李畴狠狠一瞪,他立刻便闭紧了嘴,什么也没说便带着三人往那搂阁里去。


    进了楼阁,乍一看,这日字号擂台,与方才徐鸯与花面婆婆相斗的玄字台,没有什么不同,敦实的木梯旋转向上,只在尽头能瞧见一丝光,却也映出了阴凉楼阁内飘散的灰尘,如雪如雾,随着大门被重重关上,这些星星点点也好似被推开一样,波纹一般散开,隐去,又汇回到光线之下。


    这一散一显,地上的一道划痕一般的阴影便显露了出来。


    李畴站在最前,徐鸯只好从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好奇地看着那个官差蹲下身来,用那把钥匙不知往哪里一插,再一推,这木头铺成的地板竟生生地断开来,被推至下方,脚下数阶的楼梯就这么出现在他们面前。


    按理,再往下走应是地下了,可这“木门”一开,内里确是灯火通明,石壁的墙,白砖的梯,在灯火映照下,纹理分明,雕工精细,瞧着比这楼阁上的擂台还要华贵几分。


    “没见过世面”的徐鸯不禁小声惊呼,便听见身边卫崇低笑了一声,空旷的楼阁里,这声笑自然被徐鸯听得清清楚楚,她怒而转头,却又被卫崇摸着脑袋扭了回去。


    她鼓着腮帮子,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回了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反应过来后,有些恼怒地躲过了卫崇的手,一时不察,硬生生撞上李畴的背。


    卫崇又笑了一声。


    李畴眼皮跳了跳,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官差。


    只有官差什么也没发觉,终于将那木门完全打开。他站起身,伸手示意,又道:“您请,不过抽签似乎已然开始了。”


    李畴冷哼一声,好似不愿解释,但又不得不解释一般开口:“我也不是为了抽签来的。”


    那官差本就只是好心提醒一句,怎么会当真在乎他是为何而来,当下只顾赔笑,也不出言劝了。于是李畴就算一肚子抱怨也无从说出口,深吸了一口气,又哼了一声,一摆衣袖,先行下去了。


    徐鸯跟在他身后,很是迫不及待地走下去,“砰砰”下了两级台阶,正在卫崇也要随着一起下楼时,只听见她又“砰砰”地往回走了两步。


    然后,她那颗头便这么从楼梯口探了出来,浑似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发尾一扫,眼神灵动地盯着那官差。


    “谢谢了!”她脆声道。


    “啊?”那官差约莫是跟这群横来直往的武林人士处惯了,还真全然不曾料到徐鸯这一句,面上先是诧然,尔后又有些无措,结巴道,“姑娘不、不必,是我、我职责所在……”


    徐鸯说了这句话,又一溜烟跑了下去,卫崇也同这官差点了点头,一路向下行。


    这地下楼梯并不远,笼统也不过一层的高度,墙边两盏烛火,便足以把这一路照得通明,三人很快走到地下房间的门口,站定。


    徐鸯期待地瞧着李畴,问:“要敲门么?”


    李畴却没应,瞥了她一眼,伸手便把门径直推了开来。


    只见这房内甚至比那烛火照亮的石阶还要明亮几分,几乎如同地上厅堂一般,不过是少了窗户,墙上有些空荡荡的。房内摆着十余把红木交椅,正中央那两把,其中空着的显然属于沈诘,旁边两排排开,一直排到门口。


    李畴推门这空当,坐在门边的好几人转头来看,其中便包括何誉。此处只坐了九小门派之人,另一个有些眼熟的,坐在尽头,身后也站着几个同样服饰的弟子,自然便是碧阳谷弟子,此时见了李畴,不知为何,好似老鼠见了猫,腿还来不及迈,就猛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带得那椅子都险些被推开。


    “这不是李少侠么?”坐在顶头另一把椅之上的男人开口,笑着道,“怎么,不放心,要来瞧瞧?”


    “我不放心?”李畴道,“盟主真会说笑,不过路上捡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庶民,听说是同何誉何兄相熟,我充一回好人,把这两人领过来罢了。”


    “哦?”盟主道,问何誉,“这是你们寒松坞的人?”


    “我——”


    徐鸯不过说了一个字,何誉就急忙抢下话,把事情尽都兜在了身上,道:“是的,是在下安排不当,与他们走散了,还要多谢少谷主帮忙领路。”


    “少谷主”三个字一处,李畴这才满意了,回头得意地瞟了眼徐、卫二人,又稳稳当当地受了何誉一拜,慢吞吞道:“不必谢,我也是与人为善,举手之劳。”接着,几乎真像个孔雀一样昂首往那碧阳谷的位置走去。


    这边何誉忙伸手招呼徐、卫二人,只是他手里招呼,面色却不见喜悦,视线仍跟着李畴走,一路看着李畴走至椅前,那碧阳谷弟子躬身给他让了位置。


    “怎么了?”徐鸯发现他的视线,问。


    何誉摇摇头,叹口气,他视线还落在碧阳谷一席,只手把已然抽出的签摊平,给他们二人看。


    房间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啊?”


    徐鸯本能地捂住嘴,随即又发觉这声惊呼并不出自她,而是来自那房间尽头——李畴。


    已然坐下的李畴双手紧紧抠在扶手上,双目炯炯地瞪过来,眼神凶得似乎下一秒便要吞了这三人一般。一旁那弟子伸手挡着嘴,显然方才刚把这抽签的结果告知了李畴。


    只见那被何誉摊开的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徐鸯心里一惊,不愿再想下去,而是顺势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迁就地说:


    “……那你轻点声。外面有人守着……”


    哪料到卫崇一笑,就这样强硬而不管不顾地俯身,几乎咬着她的耳朵,说:


    “这不是要取决于陛下自己吗?”


    ……恬不知耻。


    第 49 章   郭茂(五)


    临州事急,卫崇又格外上心,不过两日,便将事情都办妥了。


    六千甲兵,五百轻骑,一个不少。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徐鸯抬头瞧他。


    周遭全是陌生的人,何誉先走的这一步,也不过是转眼的时间,就连他的背影也找不着了。这样繁闹的论剑台下,耳边尽是旁人交谈、惊叹的声音,可也就是这样似乎永远不会静下的环境中,徐鸯和卫崇对视着,好似也远离了周身的吵嚷,就像是一幅泼墨的画,只有卫崇那双温柔而冷情的双眸晕出了淡彩。


    她胸口那熟悉的、莫名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感觉又蔓延了上来。


    “我知道我很好猜的。”徐鸯摸摸脑袋,道,“你们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卫崇也瞧着她,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也要来摸摸她的头,但卫崇什么也没做,只是敛了眼睑。


    “你真的想杀了那花脸婆婆。”


    “是。”徐鸯干脆地承认,“为什么不想呢?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且还把恶行得意扬扬地炫耀出来的人,难道有人会不想把她就地正法么?”


    听见这话,卫崇像是笑了,但那笑声却又很飘忽,等徐鸯去看时,他仍是面上那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看她了,只道:“那我问你,你在台上明明只差最后一掌,为何最后又没杀她呢?”


    徐鸯瞧着他,好像还真想了一阵,又反应过来,撅着嘴道:“明明是我问你,你怎么来问我呢!”


    “因为你自己是知道为什么的。”卫崇道,“除非你打算拿‘舍不得那五两银子’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是!”徐鸯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跟你说!”


    “是不想‘说’,还是不想‘认’?”卫崇缓缓道,终于又抬眼来看徐鸯,幽深的眸子映着光,仿佛把人心底也看了个透,“你在后悔没当场把那老太给杀了么?”


    “当然不。”


    “那就是后悔说出想杀她的这事了。”卫崇道。


    “也不。”徐鸯直面他,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后悔?我想杀她,却又没杀她,都是出自我本心,我不后悔,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更没觉得有什么耻于承认的!”


    卫崇又默了一会,像是真的在仔细看她的神情。


    “那你为什么会不开心?”他问。


    这回他问得很轻,烈日的喧嚣之下,像是某片叶脉上此刻还不曾消融的晨露,将落未落,本不应存在,可又如此清澈,如此不起眼,如此捉摸不住,像是也要消散在这鼎沸的人声之中。


    不过徐鸯听见了。她并没有回,但是她听见了,只是突然心里豁然贯通,踮起脚,也凑过去,仿佛小动物嗅闻一样很近地瞧着。


    卫崇也不避,同她对视半晌,就任她这么稀奇地看着,直到她伸手来摸他的脸侧,他才有一瞬的神色松动,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压着声音道:


    “你又要做甚?”


    “我瞧你是不是我师父哩!”徐鸯灵活地挣开他带着凉意的手指,探手便去抓他的脸,一拉,果真什么也没扯下来,只是扯得卫崇眉头越皱越深,面上怒意难忍,终于歪头躲过,她才道,“又碎嘴,管得又多!感觉像,不然他老头子肯定飞快下山来捉我喽!”


    “……我这叫管你么!”卫崇怒道。


    “那不然呢?”徐鸯道,“你都知道我不开心了还这么问,嘴还这么硬,你会不会关心人呀?”


    卫崇一时语塞,大抵答会也不大对,不会也不大对,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辩,又被徐鸯抓着手往人群里走,不管不顾地打断了,抵着他的背大喊。


    “走了走了,再不走跟不上何兄了!”


    ——


    何誉早已走了多时,可不是“再不走就跟不上了”,而是已然跟不上了。徐鸯拉着卫崇逛来逛去,也不知是不是日晒的作用,在十二个论剑台下逛晕了头,也没找到那沈诘口中所述的“抽签”处。


    这一路,不仅是找何誉,徐鸯也一面逛,一面三心二意地瞧那些论剑台上的比试,走走停停,再走走,再停停。


    毕竟这些比试确是动了真格的,开场那场首战,虽然华丽,打得有来有回,招招到位,却明显是事先对好的套招,同此不同。看这些比试,瞧的就是一个新鲜,不说招式新鲜,那些什么拳法棍法毕竟大多都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已散佚了许多,在徐鸯眼中,自然是招招都无杀气,招招都有破绽。


    但这也是练武不精之人之间的比试,其妙处所在。


    天虞山所授,再正派不过,若是像师兄、师姐,包括她师父,同她练剑的时候,出一招,想三步,一个回合间,两人便能把接下来十五招的走势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只会那几招,而是剑道至真至纯时,也正是至简之时,每一招自然不是生搬硬套,更不是照本宣科,那每一刺,每一劈,都是不计数次练习凝炼出的这独到一招。


    因此,哪一脚该正面迎上,哪一刀该去劈他虎口,哪一箭又该以简单的侧身躲过,正如徐鸯方才应对老婆婆那简单的几掌一样,他们心中都是有数的。


    对于徐鸯而言,台上这些手忙脚乱的比试,才是教她忍不住停下感叹的。


    先有天字台一人以刀对剑,把自己的刀生生劈了,后有荒字台,那使枪的往前一挑,不仅没把对手挑落,反倒不小心把枪头杵到地上,反逼得自己连连后退,险些跌下台去,把徐鸯逗得哈哈大笑。


    她分心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的时候,卫崇还抓着机会四下询问着其他观赛者。


    这嘈杂的交谈声中,能断续听见卫崇接连寒暄,接话,有礼貌地提问。


    大抵是觉得徐鸯问也问不出来,抑或者生怕她笨口拙舌,事情没问出来,反把人惹急了,总之卫崇一个人问是问了,没再拉她。那些路人,见他面善,说话又好听,也大多都认真答了,奈何确实是无人知道那第二轮抽签该去往何处。


    毕竟这第二轮抽签,都是局限于九小门派内部之中。今日抽签,也不过是趁着人齐,抽个空当把流程走了,并不是什么需要公开的事情,更何况以这第一日参赛人数和观赛人数的可观程度,若是当真把门派抽签处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可不知多少人要踏破门槛,挤破那小小一间房,就为一睹这大门派抽签的热闹。


    九小九小,虽然写作小,念作小,到底是百余年屹立至今,比上虽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寒松坞或许是个例外。


    卫崇这一来二去,什么也没问出来,倒是被各色武人那耿直脾气和各地口音折磨得不轻,好几次回头,约莫是要跟徐鸯开口,提上一提,确实回玄字台等何誉回来或许更省事,但徐鸯就只用那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瞅,扮个可怜样,他便又把那些话都吞了回去,只是仍会拽着徐鸯,不论她嘴上怎么说再看一会比试,也冷面冷情地拉着她继续往前找。


    只是走到一半,徐鸯又杵在原地呆着不动了,卫崇回头,终究还是露出了些许不耐烦,正要开口,只见徐鸯入了神一般地望着一个方向,却不是任何一座论剑台,更不是什么入口。而是一个人。


    此人卫崇自然也认识,李畴。


    碧阳谷同为九小门派其中一员,不仅是普通的九小之一,还是几十年来公认的九小门派之首,然这堂堂的碧阳谷大师兄李畴,竟缺席了抽签仪式,也不知该说他是胸有成竹,还是单纯的狂妄。不过他虽然没去那抽签,穿得可一点也不比从那里逃出来的沈诘简单,层层叠叠的衣服,像是丹鸟尾羽一样,日照下仿佛熠熠生辉,在人群之中分外显眼,也不怪徐鸯在这样被卫崇牵着走的时候也能一眼瞧见他。


    卫崇一愣,还没来得及拦,眼睁睁看着徐鸯冲着那李畴挥了挥手,而那李畴,哪怕面带倨傲,神情冷淡,瞧见了徐鸯,竟也这么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你没去抽签吗?”徐鸯冲着他道,“你们碧阳谷实力不是很强吗,总不会被八个小门派合伙踢出去了吧?”


    闻言,李畴竟没动怒,而是看了眼卫崇,许是看卫崇没有丝毫圆场的打算,才轻笑了一声,道:“也就是那些指着抽到轮空的门派,领队之人才会去抽签。”


    “那你是知道他们人都在哪里抽签喽?”


    “知道,”李畴说完,终于抬眼,正视他们,道,“怎么,要问路?你们二人又无门派,也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想着去那凑个热闹。”


    有一旁听见此话的路人被此话惊住了,转头来看,待看清了是李畴,又急急忙忙地转头回去,生怕被发觉一般,卫崇肯定也能听出这话有多冲,难得冷笑一声,只徐鸯乖乖地捡了这个帽子,又乖乖地扣在了自己头上。


    “我们是去找何兄,不过你所言甚是,多见见世面也好!”她自然地应道,“多谢你了,干说起来麻烦,不如你干脆替我们带路?”


    李畴一时语塞:“……我凭什么替你们带路?”


    “你不是还救过你师弟么?应该也勉强算是个好人吧,”徐鸯道,“哦,你难道原本是不愿意行善积德,拔刀相助的?”


    “……你倒是会说话,连我都险些被你绕进去了。”李畴吸了一口气,抬高下巴,道,“在下自然愿意助人,端看这助的是什么人罢了。”


    “你的恩人啊!”


    徐鸯说,又想起什么似的招呼卫崇,“对,险些忘了,那玉你带着不,我看李大侠有些健忘,快拿出来给他瞧瞧。”


    卫崇没动,李畴也没应,只是眯起眼睛,盯着徐鸯,几乎从喉中挤出这句话:


    “你接了我的玉,又把我的玉丢给了他?”


    但卫崇还是答了:“……不假,怎么了?”


    “那将军脖子上这一道——前日一早便有了,也是圣上留下的了?”


    卫崇的眼神一下锐利起来。四下安静,风声也无。


    但他不答,只冷冷反问道:


    “……怎么,你有何见教?”


    第 50 章   郭瑀(一)


    “……怎么,你有何见教?”


    郭茂却似乎并没有听出卫崇话中的寒意。他脸上甚至仍没有什么表情,只又拱了一回手,以示友善。


    “‘见教’谈不上,提醒罢了。”他道,“正是知道徐将军是性情中人,又是在殿上瞧见将军与圣上,言语间有常人难及的默契在——在下原以为是世间难有的君臣相得,所以多看、多听了些许,才有此问。”


    他倒确如他所言,并没有刺探,几乎也没有攻讦。


    闻言,卫崇笑了,但并不是高兴的笑,反而像是亮出獠牙似的,眼中肃杀。


    “我还当你要劝我呢。”徐鸯小声道。


    丈林村不大,热闹些的集市也就这几条街,几家店。眨眼间,他们已经穿过曲折的乡间小道,到了不远处的当铺门口。


    一路上两人再没交谈,不知道是店主人去偷懒了还是已经到了接近打烊的时间,总之这老当铺比方才那冷清的茶馆还要安静,只有乡间的晚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门口的望子,徐鸯呆呆地仰着头瞧了一会,又瞧了会门口摆着的古玩摆件,回头,看见卫崇还端正地盯着当铺的牌匾,没有一丝要同她说话的意思,这句话便从她口里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卫崇还是没看她,过了半晌,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开口,道:“我劝得动你么?人看着不大,主意倒是挺大。”


    “我挺大的了。”徐鸯诚恳地说,“是显着不太大,我们修道之人不显老的,指不定我还比你大些呢。”


    一句话便把卫崇弄笑了。


    他终于没再看着那掉了色的当铺牌匾,抿着唇,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看向徐鸯,似是有话想说,又有些踟蹰,犹豫间便被来人的声音打断了。


    “这个时间来客人了?两位怎么称呼?”


    徐卫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只见这当铺的掌柜终于撩开门帘,哈欠连天地同他们打招呼,面上惫懒,也不殷勤,大有一副爱当不当,随心做生意的样子,也不等他们应话,又开口道,


    “客官是来当还是来赎,或者是想来买些绝当的东西?这门口摆着的都是,慢慢看。”


    这掌柜口条倒是颇顺溜,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徐鸯懵懵懂懂地听完,正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理解这典当铺子的流程,就感到背后有人轻轻地把她往前一推,一跨步走进了门前的门槛。


    好似还有句“自己去吧”,轻飘飘的消散在风中。


    知道卫崇在身后看着她,也不知为何,徐鸯是愈发紧张了,支支吾吾好一阵没说清,干脆把揣身上的玉一举,问:


    “这个收么?”


    这玉一出,掌柜靠在门边的背缓缓挺直了。他快走了两步上前来,半躬下身子,仔细打量了徐鸯两眼,嘴里连道哎哟哎哟,捧着双手就要接过这玉。


    掌柜这边等着接东西,徐鸯则哪里见过这等市井作派,不过是想给他看看罢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眼瞧要将玉放进掌柜手心了,手里却还是稳稳当当的,两指夹着的绸带丝毫不松。


    那掌柜等了片刻,抬头和徐鸯大眼瞪小眼地一对,才恍然,殷切地答:“当然可以,小店什么都能当,何况这玉真是稀……姑娘是要死当还是活当?”


    徐鸯哪里知道什么是“死当”,什么又是“活当”,不免缠着掌柜问东问西的,很是新奇。也亏得这当铺掌柜大抵是看在这好玉的面子上,很是耐心,好声好气地同她解释一番。


    活当嘛,那便是还有回转的余地,通常是约定了期限,顾客可在期限内赎回,于是这客人钱财俱在,当铺也能赚个差价,算是皆大欢喜的当法。而死当,顾名思义,财物要是死当在当铺中了,也就近似于绝卖了,再想赎回,可就是难上加难。


    这掌柜一面解释,一面很是渴盼地看着徐鸯手中那块玉,又补充道:“我看客官不像是丈林村的人,若是一时半会不在这儿,要在期限内赶不回来,恐怕还是死当比较妥当……”


    “你放心,赶路我是不在话下。”徐鸯拍胸脯道,“这玉是我家传的,还是活当罢!”


    说完,拿着玉的那只手轻块地一扔,这温润无瑕的好玉在空中一跃,便乖巧地落入了当铺掌柜的手中。


    当铺掌柜自然是喜形于色,嘴里千恩万谢的,眼上也不忘仔细查看这到手的宝贝,末了,试探地问起价来。


    苦修几十年从未下山的徐鸯哪里会费心讲这价,她甚至不太清楚这价是能讲的。


    何况她心里总觉得自己不缺财帛,并不担心赎回的事,在她看来,讲究典卖的价不如讲这赎回的差价,于是两方俱都觉得稳赚不赔,生怕对方反悔,飞快地签了典当约。徐鸯喜滋滋地拿着这契子,终于想起来向门口望一眼,看见卫崇还静静立在门外,像沉默而稳重的石柱一般,夕阳几乎都快沉下天际,他的影子便拉得长极了,几乎冲破了视野,只是越远越浅。


    徐鸯一晃眼,几乎觉得他像是融入了这小小当铺门口的货架摊子和其上零零碎碎的杂物之中了一样,杂乱又不起眼,但待她仔细去瞧,又发现这不过是卫崇那身灰扑扑的袍子衬得罢了。她冲着他挥了挥手上的契子,便见卫崇也冲着她笑着点点头,夕阳晕开了他的五官,于是这笑也变得很是温和,教她心里一动,仿佛有什么想法要破土而出,但转瞬便又忘却了。


    背后的当铺掌柜也没闲着,几下点出了要交给徐鸯的银钱,甚至还给她塞进了个看着不轻的小包裹里,好好地递了过来,口里不忘念道:“姑娘现今手里宽裕了,不如顺道看看我这小当铺里的东西,那些行走江湖能用到的,一道买了,若是身负要事,路上也不耽搁是不是?”


    “也是,你这都有些什么?”徐鸯立刻好奇地四下看起来,手里甚至顾不上接过那银钱包裹。


    “多了去了!”掌柜忙跟在她屁股后面,仿佛是看财神爷一样守着她,一面指着店内一排排徐列杂物,一面介绍道,“布料,金铁,护甲,首饰,绳网,陷阱,器具,甚至是干粮,应有尽有,看姑娘您需要什么,我都能给您找出来。”


    “有丹药么?”徐鸯问。


    “药?”掌柜一噎,道“……那姑娘恐怕得去药铺抓。”


    “也是。”徐鸯道,又问,“那有符纸么?”


    掌柜无声地擦了擦汗:“……这也是没有的,想要黄符,姑娘恐怕得去那些庙宇道观里求。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居然也信这些?”


    “黄符很有用的呀,我师父平素都不许我多用,说那些个写符的老不修们俱都命短,死一个就少一个,这符用完就没了……”徐鸯踮着脚去看那些器具,嘴里絮絮地说着,见没人接话,她回过头来,正对上掌柜一张一言难尽的脸,面上顿时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师父平常不这么说话的,他同那些前辈有些龃龉,您别介意。”


    “明白,明白。”掌柜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店里还有旁的,姑娘多看看旁的。”


    “是么,”徐鸯看了一圈,道,“可你这店里东西真不多呢……那有辟邪镇恶的护身之物么?”


    “这……”掌柜的笑意越发勉强,和徐鸯对视了一阵,直到她面上渐渐地显出明显的失望来,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样猛地回身在架上翻找起来,“……有的有的!姑娘想要镇宅之物是吧,小店还有不少呢,好几个都还是祖传的宝物,往上数几百年都有来历的……”


    谁知徐鸯凑过来一看,面上的失望愈发明显了。


    “这哪里能护身的,几个铁木制的死物,还不如我的剑能辟邪呢。店家,你是不是太老实,教人给骗了呀?”


    这掌柜自然有苦也不能说,但应承下来徐鸯这离奇的同情他大抵也做不到,眼珠一转,道:“姑娘是使剑的?原来如此,那这些凡物姑娘必定是瞧不上眼的,不如去我后院那武器架上,那上面放着好几把稀世宝剑呢,寻常人我不肯给他的,也是看姑娘今日这阔气,确实不负那几把名剑,才愿割爱让姑娘挑上一挑的……”


    “我有剑的。”徐鸯道,像是说给掌柜,又像是说给自己的,“若是买了别的剑,是不是有些作风不正?”


    “啊?这……”掌柜讶然,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然后才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道,“这怎么能算呢!姑娘高风亮节,多用两把剑的事,怎么能算作风问题呢!何况姑娘这不还没买呢嘛,看看总是可以的,来来来,请——”他手里还拿着装银钱的包裹,脚上一乱,险些磕到门槛。


    徐鸯回头,看他的目光竟更为怜悯了:“……不如这样,你先帮我把银钱递给门外的卫兄,后院就不劳烦你为我带路了,剑我自己看就行,也免得伤着你。”


    语毕,不等回复,推门便进了后院,留这掌柜一人,大抵也是第一次见顾客当了东西却不顾着银子的,傻站了好一会,倒真听徐鸯使唤,往门外送银钱去了。


    这一分别,徐鸯在院内好半天没动静。


    店外掌柜把银钱已经交到卫崇手里了,回到柜前慢吞吞记起账来。卫崇又在店外站了好一会,许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又进店来问,掌柜自然是冲着院内一指。


    “后院看剑去了。”


    “……她想买剑?”卫崇问,默了一会,又问,“那怎么后院没声音呢?”


    “不知道,看着呢吧。”掌柜低着头,又翻一页账本,“您要担心,去后院看看不就行了。”


    话音刚落,后院门应声而开,徐鸯推门而进。


    她确实不像是刚试过了剑的样子,方才的兴奋劲居然也没了,整个人蔫蔫的,眼眶还有些红,却又不是伤心,只是有些呆,慢慢地踏进门来,又关上门,把院里的夕阳尽数挡在身后。


    这店主人不愧做了多年生意,眼神比卫崇还尖,一见她便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喜道:“哎哟大侠眼力见真好,这可是我昨日才收来的宝贝,到手才——”


    “这是我的剑穗。”徐鸯打断了他,不自觉地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卫崇,“是我亲手编的剑穗,我亲手系在我的剑上的……怎么会在这里?”


    说白了,逢珪不比卫崇,卫崇心里,这天下原先都是他家的,如今更是由徐鸯坐着,丢一块都看着肉疼。但逢珪不一样,甚至朱津到此也不一样,他们从乱世中摸爬滚打,能赚一块地是一块,可不会计较一时的得失。


    为留存实力,他们连洛阳都能丢,何况这半块淮州?只要稳扎稳打,区区一个刘肃,迟早是会被吃掉的。


    若是不打淮州,不用逢珪这样稳步发展的计策……徐鸯确实还有另一条路。


    另一条风险更大的路。


    “……那你的意思是?”徐鸯又问。她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卫崇的答案。


    “——临州。臣想打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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