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裴方(八)
洛阳城外的军情,也终于传至了南阳。
与洛阳相比,此处却是攻守易势。
因南阳城下本就有徐军的营帐——甚至还有徐温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孟尚与逢珪倒是动作比那些朱津旧部快多了。
战报传来前,他们早已安营扎寨,甚至已经摸清裴方虚实,试探性地进攻了几回。
“你——”那马匪老大怒道,“别欺人太甚!”
“我可没有欺负你们。”徐鸯扬了扬手中木棍,拍灭一簇火,认真纠正他,“你与你那两个兄弟,抢人财物马匹,还撞坏客栈马厩,落得如此下场,那是罪有应得。”
劝是劝得恳切,只是她越恳切,那老大怒气便越盛,听完这话,竟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道:“杀人越货,本就是各凭所能,今日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打就赶紧的,哪里来的这些大道理,拿去唬三岁稚童恐都不够!”
闻言,徐鸯一掐手,身上的赤焰仿佛得了令,立刻便乖觉地灭了,她手里只余一根光秃秃的木棍,抬起来,指着马匪。
“我可给过你们机会了。”她道,又好似对着旁人说一样,高声重复了一遍,“我可给过他们机会了!”
那马匪老大,大抵是知道逃也逃不掉了,不知从哪鼓起一阵勇气,竟应声先动,口中大喊一声,挥起弯刀径直朝徐鸯砍去。要说他比徐鸯还高上几分,这一挥臂,瞄向徐鸯颈间,为的正是一刀取其性命,可谓是出其不意,又狠又毒。
然他手起刀落,就在离砍入皮肤不过半寸之时,却被徐鸯简简单单以手中木棍抵住了。
别看这木棍又细又小,方才还被火烤得是通体焦黑,可纵使他吃了全身的力,脸红筋暴,那刀也再不能深入分毫。
两人僵持片刻,他反而又被徐鸯轻轻一挑,虎口顿时仿佛被狠狠砸了一下,痛意爆发。他吃痛松手,那足钧的弯刀便在瞬间被挑起,很是轻盈地在空中一跃,滑入徐鸯手中。
铁刀入手,徐鸯没同他再打起来,反倒好奇地颠了颠,仿佛不在打斗中一般,看也不看那错愕的马匪一眼,口中轻快道:“很轻嘛,比我的剑轻多了。这么轻,能当兵器么?”
马匪更是怒急,也顾不上拿什么兵器了,握拳再攻,直冲徐鸯面部而来,徐鸯又是轻巧一动,只偏了偏头,侧了侧身,便躲了过去。她脚上顺势一勾,那马匪冲劲止不住,小腿就好比撞上了铜墙铁壁,霎时间便疼得直往地下一跪,滑出去半步,跌在徐鸯身侧,好一会站不起身来。
徐鸯又颠了颠手中的刀,冲着那地上倒着的马匪道:“看你还挺爱惜这把刀,虽不知道它有什么好的,但我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样,我会用它送你上路的,你看如何?”
“要杀便杀……哪来的废话!”马匪咬牙道。
“好声好气同你说话,你就这么不领情。”徐鸯不悦地鼓了鼓腮帮子,果真拿着手中刀往那马匪喉尖一指,又想起方才的话,恨恨道,“你还小气,连肉都不给我分一串。”
那马匪死到临头,听了这话,反倒大笑起来,仰起头,全然露出脖颈,双眼死死盯着徐鸯,道:“小丫头,你大可杀了我,食我的肉,寝我的皮,但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谁不敢了!”徐鸯应道,后退一步,起身便砍。
铁刀破风而下,几乎发出铮铮刀鸣,那马匪也是存了死志,引颈受戮,眼见便要被一刀砍作两截,正在此时,却有一个声音从那自丈林村而来的山道上传来。
“且慢!”
这一声,嗓音清冽,掷地有声,喊得那原本闭眼闭目等死的马匪也不禁回头去看,只见原本关着的马车门已被人推开,显出车内两人,一人被五花大绑,自然便是这马匪中放风早被捉住的老二,另一人一身灰袍,正从车中跳下,缓步走来,不是卫崇又是谁?
但徐鸯却不为所动,只是缓缓停下,收了刀,并没有回头。
“我看这人就该死!抢家劫舍,掠人财物,杀……”她说着说着,许是把自己说服了,越发有了底气,指了指自己,又指着面前篝火的余烬高声回道,“还杀人放火!”
“不能杀!”卫崇直斥,“国有国法,且不说这盗马之罪究竟抵不抵这人一条小命,便是他该千刀万剐,也由不得你在这荒郊野岭把他正法!”
山林阒然,这一声怒斥便如同惊雷一般,震得徐鸯刀下马匪都惊了一惊。徐鸯此时才回头望他一眼,见他果真坚决,便回头,刀尖恋恋不舍地在那马匪脖间打转了好一阵,仍旧不愿撤开,再度回过头来。
“那我砍他一只手?”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卫崇。
“说过了,不行。”
刀尖下滑,一路滑到马匪手臂。
“就一根手指头?”
“也不行。”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的。”徐鸯气坏了,撒开手猛地扔下刀,怒气冲冲踹了那马匪一脚,只见那马匪立刻被踹得翻倒在地,磕在那铸铁刀背上,呲牙咧嘴的,险些疼死过去,她才稍稍泄了气,朝卫崇道,“这总可以了罢!”
卫崇不答,随手扯开一条绳索,往这边走来。徐鸯见他不答,又气哼哼地把那剑一插,深深插入土中,抚掌道:“你自己来,我可不会绑人!”
话音方落,卫崇的脚步便顿了顿,停在两步开外的地方。他仍没答话,徐鸯也分不清他这究竟是何意,张口又要辩,便看见卫崇抬起手,冲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往前方一指。
子夜的深山里,一切都沉静着,卫崇比手势的时候,只有二人身后的马匪老三还抱着胳膊在意识不清地叫喊。
但徐鸯读懂了他的意思,顺着他接下来指着的方向看去,恍然地“哦”了半声,继而又赶紧把这后半个音吞回肚子里。
她也学着卫崇的样子,同他打了个手势,只不过她这手势,大抵天底下除了她自己以外没人能看懂,卫崇的眼神随着她的手势转来转去,末了,还是摇头示意没看懂。
然而徐鸯哪里是管旁人看不看懂的性子?她比完了手势,便头也不回地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子,朝着卫崇方才指着的方向扔去,紧跟着便听见石子击中什么,伴着一声闷哼响起,一个身影从树后的阴影中滚了出来。
“这也是匪徒?”徐鸯眼睛发光,戳了戳卫崇。
“哪个匪徒,都看见你这座神站在这儿了,还不赶紧逃走的?”卫崇反问。
徐鸯深以为然:“也是。”
两人静静看着那人滚了两圈,骂骂咧咧地从草地上站起,拍了半晌身上的泥土草印,才仿佛才察觉一般同他们对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于是徐鸯也拍拍身上的灰烬,一只脚踩在那马匪身上,问:“你是谁?也是匪徒?”
“误会了,误会了。”这人摆着手走近,月光下能依稀分辨出他的长相,不过三十,倒也是个端正样貌,只是左眼似是有伤,用眼罩遮去了,便显得有些凶恶,“在下是路过丈林村,宿在村内一间客栈里,又撞见客栈被劫,故而出来追寻失物的。”
“你也是来追这马匪的?”徐鸯一听便信了,面上一副又见了个知己的样子,笑了起来,“不知这位义士姓甚名谁,怎么称呼?”
“在下姓何,名誉,自东边而来,此番也是碰巧路过,”他说着,朝徐鸯拜了拜,道,“有幸得见姑娘一身功夫,当真是令人叹服。”
一番话更是教徐鸯乐开了花,脚下竟也没轻没重起来,不小心间把那马匪踩得连连抽气,她才抽了脚步,往后退了退,正打算装模作样地谦虚一番,身旁却有人替她答了。
“这丫头不过是会些小术法,吓唬吓唬人还行,经不过真金火炼的。”卫崇道,“倒是兄台脚下功夫更是教人叹绝,需知我二人也是借了店家唯一剩下的两匹老马,狠狠追了好一阵才追到此处,兄台应当是比我们来得更早吧,这轻功真是了得。可否容许我问一句,不知兄台是师从何处?”
“是哦!”徐鸯这才反应过来,也没管卫崇刚批了她几句,就跟着问,“你也会腾卫驾雾?”
“哈哈哈!”何誉大笑,道,“姑娘真会开玩笑,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肉体凡胎,哪里会腾卫驾雾呢?在下自寒松坞来,平日里也就摆弄些机关,不是什么大拿,不过是晚睡惯了,客栈遇劫时正醒着,侥幸保住了在下那匹小马驹,又比二位要早些出发,因此提前在这里埋伏罢了。”
“兄台谦虚了,我看兄台也是英雄豪杰。”卫崇拱手,笑道,“这三个马匪身上功夫了得,兄台不仅与他们在客栈缠斗,未落下风,还敢孤身一人来寻这三人,当得上一句一身是胆!”
“哪里哪里,当真是谬赞了。”何誉摇头道,“漫说客栈里原是不敌三个匪徒,败下阵来,才教他们得手,就说我追来这一趟,也不过是想记下他们的特征、去处,来日好报官罢了。在下此行身负师命,耽搁不得,就算有这一腔胆量,也是不敢出手的。”
他二人一来一往,一个捧一个谦,几个回合下来,两人是乐此不疲,徐鸯却听得烦了。
只知晓面前这人大约不是坏人,她便一点也不警惕了,百无聊赖地又把方才那刀拎起来,拍拍土,仔细把玩起来,但听见这句话,又抬起头来。
“你去往何处?”
“在下此去,是自东向西,过青丘,顺着淯水,往点苍关去。”
“……这是贤弟?为何竟成了这副模样?!为兄还以为……”
“愚弟……愚弟被那徐贼捉了,关进天牢过了几日。”董度顿了顿,又满脸阴鸷地将话引回来,恶狠狠地道,“关我几日又何妨,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从那牢中听得不少风声,把洛阳守军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兄长可千万别中了这些个竖子的奸计!联军既然在兄长手中,洛阳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万人马,而兄长兵精粮足,显然优势在我,合该从长计议。我可不信那城北大营中的伏兵能埋伏上个十天半月,迟早都会露/出破绽,彼时,兄长再以逸待劳!
“——洛阳唾手可得矣!”
第 32 章 裴方(九)
接连几日,这洛阳城下原本一触即发的形势,竟真的诡异地回归了平静。
徐鸯便知此计成功了。
——此计看似艰险,其实比卫崇那粗浅的障眼法稳妥多了。
毕竟董度与董康有这样一层血缘关系在,董度其人又被折磨成这样,他说的话,董康必是会信的。
有人却不和徐鸯同样作想。
何誉坐在楼阁之上,秋日里本来没有这么炎热,可他额头的汗珠已然断了线一样直往下淌,这其中自然有部分原因是那高挂的烈日,可更是因为他正坐着的位置。
高耸入卫都还罢了,毕竟前些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关键是他身旁正围坐着的四五个人,都是一身华贵道袍,腰间挂着血玉——一如当日李畴递给徐鸯的那块。
同他坐在同一处的,都是碧阳谷之人。
甚至其中包括李畴在内的两三人还曾经在这擂台之上同他交手过。
单说何誉多少也参与了几届论剑大会,按惯例,几大门派确实是要在首战同台观战的,整整十五个门派齐聚一堂,也是图个场面宏大。可无论是哪届,怎么安排,也没有这么不长眼色到把寒松坞与碧阳谷安排在同一台观战的。
整整十二个擂台,除却正比赛的那台子,一共十一个,可偏偏就把他安排在这里了。
除了这一个台子,旁的观赛席中都是有说有笑的。想也知道,就算几日后要拔剑相向,各个门派如此长久地屹立了数百年,没些世交或是恩怨,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不巧何誉撞上的是后者。
但细说起来,那外围的数个看台上确实俱都和乐融融,但这些楼台之中,还立着另一座楼阁与擂台相对,正是沈诘所坐的,此时倒也是静悄悄的,一片沉默。
沈诘大约是平素就不乐意应酬,一个人坐在众人之中,懒洋洋地瞧着比试,时不时抿上一口茶。但她身旁的几人,包括那日捉应玮回门派的女剑客,也都默不作声,要不是他们之中还偶尔有些交谈,几乎就和何誉那座死寂一般的看台差不离了。
这一切都被徐鸯看在眼里。
她毕竟第一次见这样暗流涌动的场面,一时只觉得比那场上比武的两人有意思多了。沈诘毕竟地位超然,又算是在主场,有这个底气不去应酬。然而她身边那些武林人士,明明是在这点苍关,是朝廷治下几乎最重兵把守的地方,却仍旧如此自行其是。
且不论这不比碧阳谷和寒松坞那样的世仇,不知是哪里来的恩怨,单论这互不搭理的底气,至少若是何誉坐在沈诘身边,是不敢有的。
徐鸯津津有味地瞧了好一阵,直到那比试都结束了,要不是卫崇推她去,她险些错过了自己的正事。
看完首战,其余参赛者都要去这十二个擂台前领自己的小木牌。这木牌就如同那入住的牌子一样,一人一牌,凭牌参赛,丢失遗漏皆自负。又因这分派十二个擂台毕竟是人为分派,前些年总有那么几个刺头抱怨论剑大会内有不公,排次有讲究,故而这几届的分派全交给参赛人自己决定,每个台上只固定有个擂主一样前一届排名前十二的固定参赛者,其余人皆在首战观赛完毕后自行报名。
因此,能否顺利晋级,这报名也是有一番讲究的。
旁人不比徐鸯这样既不懂赛制,又不惧打架。那些参赛者可是瞄准了第三轮的丰厚奖励,抱着的就是搏一搏的心态。毕竟论剑大会可不止有头筹,只要进了第三轮,哪怕吊在末尾,奖励也颇为丰厚。五两银子的报名费,若是能赚回后期的奖励,那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毕竟每个台子只有站到最后的人才能走入下轮,其他参赛者虽是未知数,可这十二人确实明明白白摆在名单之上的。
更何况每个台子上守擂的人,说是上届前十二名,纸面上实力大都强横,可两届相隔整整五年时间,虽说不长,也一点也不短了,少说也有几个行走江湖为人所害,缺胳膊少腿的。这些人所在的比赛台,那就如同是破了洞的蚊帱,不知有多少蚊虫兴奋地从那小小破洞里挤进来。
只有徐鸯,被卫崇牵着,眼看着一群参赛者不论高矮胖瘦都往那单独的几个台子挤,还当他们是傻子,自作聪明地扯着卫崇要往那些没什么人排队的论剑台去。
卫崇看了眼那排成好几列的长队,竟也叹口气,罕见地没有出声戳破她的得意,纵容一般,由着徐鸯牵着他去那没几个人的擂台。
不到一刻,徐鸯就排到了登记处。
那登记的人,头也不抬,手上运笔成飞,一串字飞快写下,直把徐鸯都看呆了,直到那人开口问,她才意识到前面已没了人。
“姓名?”
“徐鸯。耳东徐,及时雨的那个鸯。”
“善使什么?”
“剑,”徐鸯这回答得很快,“我使的是剑!”
“剑呢?”那人终于抬头,问,“拿出来登记一下。”
徐鸯眨眨眼。
“我的剑丢了。”
“那就是使拳法?或是脚法?”
“都不是!”徐鸯的语气渐渐变得委屈,“我就是使剑的!”
“……哪个门派的?”
“天虞山剑宗的!”
“天……天虞……”那人翻出册子找了半天,不快地抬头问,“你门派在此登记过么?”
“没、没有。”
“啧。”那人用力合上册子,在纸上狠狠勾了一笔,末了,道,“来抽签。”
徐鸯从他面前的竹筒里抽出一纸笺一般薄的一根签,还未看一眼,便教那登记的人又抽了回去。
“玄字台,拳法,无门无派,第二十八个——拿着,你是这姑娘家里长辈不是?这是她的号牌,届时凭牌参赛,切莫弄丢了,遗失不补。”他一面口里念着,一面挑出那个木牌,看也不看徐鸯,便朝她身边的卫崇递去。
徐鸯也是一时失语,顺着那伸出的手回头,看向卫崇,懵懂地和卫崇对视了一阵,才想起来反驳,怒道:“我不是——等下,他也不是——”
“知道了,烦劳阁下。”卫崇没有二话,接了过来。不仅接了过来,还把又一句话憋在喉头怒气冲冲瞪着他的徐鸯拉离了队伍。
那人总算是稍显满意,点点头,高喊:“玄字台,下一个!”
“你等等……不是!”徐鸯被他拉着走了一阵,喊了两声,发觉卫崇没有理她的意思,终于甩手停下,不满地问,“那人都给我记错了,你怎么还替我收了!”
“你不是来寻剑的么?”卫崇也停下脚步,反问,“马匪也要捉,现在大比也要认真打,剑没找到,倒是给自己揽了一堆活,现在那登记的给你记错几个字也要较真么?”
“我惯是要较真的!”徐鸯认真地说,“剑当然是要找的,可是这论剑大比我也要认真比,剑在何兄手里,又不耽搁。即报名了比武,对得起对手,才能对得起自己。”
卫崇沉默片刻,道:“你当真不曾想过,若是你的剑不在何誉那处,世间如此大,你又该去何处寻?”
“想过的。”徐鸯正色道。
“……哦?”
“若不在何兄那里,也是我猜错了,不算什么,可何兄比这论剑会,也是我真心想助他,就算他手里没这剑,我也不会后悔。世间再大,也不过河流山川,飞鸟虫鱼,就算用脚丈量,最多也就百载光阴,何况我身有道法,已比凡人幸运许多,这朴朴素素的寻剑,又有何难呢?”
时不时有行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所有人都在忙于登记、领牌、参赛的时候,人声吵得脑仁疼,但徐鸯这句话,纵然声量不高,却仍能如同一根钉一样敲入脑中,甚至听得见回响一般,压去了其他世间的嘈杂。
卫崇仔细地瞧着徐鸯,她还是一如才下山那日的模样,满脸天真,眉眼舒展,充斥着朝气,可又好似不太一样了,瞳仁里的坚韧与镇定仿佛是新生,又仿佛只是冰山一角。
这样的毅力,确实是寻不到剑必不能罢休的。
“好。”卫崇道,“你有自己的主意,我本不该干涉。”
“你也没干涉成啊?”徐鸯仰头,笑了,甚而还有些小得意,“你说你的,我又不听,无事。”
“……”
卫崇转身就走。
“哎你别恼羞成怒啊,”徐鸯站在原处,大呼小叫地喊道,“我还没跟你计较你胡乱认下我家长辈的事呢!小气鬼!”
——
玄字台最后也不过报了几十人。
捉对抽签的时候,徐鸯还在忙里偷闲地同何誉逛这论剑台,认一认这个是什么和同门师妹私奔被打断腿的传奇剑客,那个是虽然身上功夫不厉害,但很会骂人,曾经把对手生生气死的儒生,待又转回玄字台,那楼门口蹲着官差已经挨个报号了。
他二人还在低声聊着这些江湖趣闻,正说到哪家的师父既不传道也不育人,就一天到晚拿着招牌去骗弟子当苦力使,头顶一声嘹亮的“二十八号第一场!”直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扭头就要往论剑台上走。
“你木牌呢?”何誉拉住她,问。
“我木牌不是在这儿挂——”徐鸯一摸,暗道不好,也惊出了细汗,“我木牌在卫兄那儿!”
“你别急,卫崇人呢?”
“他闹小性子跑了!”
终于,在某一刻,大地开始震颤。仿佛是长久战斗累极的幻觉,卫崇起初没有留意,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
对面的攻势缓了下来。
他遽然冲到城墙边,探头望去,看见天边有一长道刀光一样的黑影,遮住了地平线,长而壮观,直往洛阳奔来——
城墙下,有对方将领惊慌失措的喊声:
“什么?!我就说那徐钦必然埋有伏兵——”
“不!不!”有人高声答道,“不是扬州兵,而是铁骑!青州铁骑!是聂永来了——”
“——快撤!!”
第 33 章 聂永(一)
“是聂永来了——”
“——快撤!!”
是的,聂永来了。
他从青州一路奔袭,此刻终于抵达洛阳城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这黄雀,还是只“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的黄雀。
“轮空。”
也怪不得李畴气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失了态。
不提他这回来本是带徐、卫二人来找何誉,虽不是出自本心,也算是帮寒松坞做了件好事,算得上是好心相助,单说这签便是浇在热油上的一粒火星子,足以教这个碧阳谷大弟子勃然大怒。
第二轮抽签,抽的并不是捉对,因为这哪个门派对上哪个门派,向来是有规有矩的。
论剑大比每五年办一次,但这五年之中,连那些参赛的江湖人士都换了一茬,每个门派势力自然也有所变化,这论剑比为求不得罪各大门派,统一条件——有时是收徒数量,有时是参赛人数,最奇怪的一届搞了个十五门派内部投票——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江湖上的认可度进行排序。第一对倒一,第二对倒二,如此一来,排在前面的自然可以宽心,这也是为何李畴并不在意这小小的一次抽签。
一共九个门派,八个互相比试,自然还剩下个门派,打也不是,不打呢,选了哪个,其他八个门派必是不服,于是便有了这抽签仪式。这签只是抽取那八个门派中最“幸运”的那个,可以不必与第二轮争夺。
这便是轮空。
轮空自然是好,不必费心费力打这第二轮的硬战,但这不过是排在后面的几个门派的想法。对于李畴,对于碧阳谷而言,若是不轮空,稳稳坐在第一宝座的碧阳谷,也不过是要多打一轮寒松坞罢了。
有先前的恩怨在,对于他们而言,这赢下第一场仗,甚或比要挺进第三轮还更为重要。
为此,整个碧阳谷是卧薪尝胆,勤奋苦练,不仅勒令各个弟子精进自身,还派人专门去钻研了流传于世面上的几种寒松坞机关,寻找破绽,甚至亲自在谷内偷偷办了几次模拟战,就为了在这次论剑大比中一雪前耻。
对李畴而言,还未到点苍关就在那淯水之上撞见何誉,已是出乎他的意料。以他傲慢的性子,瞧见独独何誉孤身一人代寒松坞闯这论剑大比,不会因此而放心,只会觉得寒松坞仅派何誉一人,怕是赢也赢得落人口实,教人不快。
但这也是建立在两派都未抽到轮空一签的基础之上。
要知道,等过了第二轮,进了第三轮,这五个门派只会被分进不同论剑台之上,同六大门派及十二个江湖散人相争,彼此互不相撞。到时候,别说是碧阳谷能否再坚持到下一场,就说是这何誉,虽然侥幸抽到了轮空,保住了第三轮的名额,可等到下轮与六大门派对上,他只一人,对上六大门派和从成百上千江湖人士中厮杀出来的十二人,那是决计赢不了的。
一言蔽之,哪怕碧阳谷今次发挥再好,哪怕一路打到最终决战,甚至拿了头名,直到何誉从点苍关卷铺盖走人,这碧阳谷都无法同寒松坞对上,分个高下,更无法如同那碧阳谷弟子五年来含辛茹苦、就为了这一刻那样所期待的“一雪前耻”。
退一步说,若是碧阳谷这番如愿,跻身六大,以寒松坞的实力,除非下次还这边走好运,恐怕几十年年之内,两派都再无一争高下的可能了。
数十年以来,碧阳谷寒松坞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不就是因为这两个门派从未在第二轮抽签抽过轮空,才能次次都对上,次次都闹得一地鸡毛。有此前情在,习惯了第二轮要对上寒松坞,李畴恐怕根本从未想过轮空这个可能。
用煮熟的鸭子飞恐怕都无法形容此刻的情况,因为这“鸭子”可不仅是煮熟了,是已经盛盘上桌,被人精心切好,浇上汤汁,热气缭绕,已经在这桌上放了五年,甚至五十年。李畴是端着碗,捏着筷,等着一声“开席”便要下嘴了——
就在此时,被何誉这玄妙的一手好签叫停。
数十年,多少届论剑大比,寒松坞从未抽到过轮空,偏偏就在今天,在这个李畴捏着鼻子把徐鸯卫崇带来就为等着何誉对他感恩戴德的前一刻,何誉抽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徐鸯问,“何兄不必打第二轮了?”
房内本就静得落针可闻,她说话又无丝毫克制,虽然不是撑着嗓子大声在喊,但也是清脆得连远在房间尽头的几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是。”何誉还未答,那盟主便应下了,起身走过来,笑眯眯道,“多少年了,你们寒松坞终于走了一回运,也算是熬出头,不必再在第二轮拼下血本了。”
何誉见状,忙也站起来,对着那盟主行礼,连道:“盟主夸张了,侥幸而已,侥幸。”
那盟主大笑三声,刻意地回头瞧了眼正黑着脸看这边的李畴,又俯下身,低声道:“你瞧李畴那小子气得哦,我还担心他不在,见不到这场好戏呢!”说罢,又笑着打量了一下徐、卫二人,还伸手拍拍卫崇的肩膀,全然不顾李畴正瞧着呢,乐呵呵地推门离开了。
有他当先,接下来的几人也都来向何誉道喜,大多数人徐鸯都不曾见过,只有那日捉应玮回去的女剑客还勉强算得上有一面之缘。那女剑客也是第二个来的,冲着何誉干脆地道了声“恭喜”,话虽短,却是眉眼弯弯,瞧得出是真心来贺,除却她,也不知另几人中,有几人是真心,几人是随大流,又有几人是单单想瞧李畴的笑话,总之一时间是贺喜声不断,倒显得这一签是众望所归了。
唯有一个长老模样的僧人,走在最后,只对着何誉鞠了一躬,何誉倒还像是要同他说些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不曾说出口,也抱拳回了一礼。
“这是有什么渊源么?”人走了,徐鸯小声问。
“有的。”卫崇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口接话道。
徐鸯仰头,充满兴味地瞧着卫崇,还拽拽他的袖子,把那马尾直往他身上甩,轻声催道:“……有什么渊源?你快说啊!”
“我怎么知道?”卫崇这才回神,慢悠悠地侧脸回她,朝面前何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这寒松坞的渊源,你该问何兄,怎么来问我?”
“你不知道?”徐鸯立马松开拽着卫崇袖袍的手,瞪着他,气呼呼道,“你不知道你乱应什么?”
何誉见状,只好又来拦,嘴里道:“也没什么……慧空大师今次是代须陀寺来抽,他们上次还是行六,前年有高僧坐化了,武林中人难免见风使舵,因而今年掉到了第八……”
他说着说着,叹了一句,不再说了,徐鸯正认真听着呢,眨眨眼睛,问道:“然后呢?”
“你行九寒松坞轮空,他行八的须陀寺自然只能与我碧阳谷对上,自然是哑巴吃黄连。”何誉未答,却有一强忍怒意的声音传来,听着熟悉极了。
徐鸯抬头一瞧,众人都走了,除了他们,这房中只剩碧阳谷一行,方才说话的正是李畴,此刻已走到了门边,站在何誉前方,死死盯着何誉案上那“轮空”两个字,又瞪了何誉一眼,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
这回不比在船上,他身后那几个弟子,本就胆战心惊了,一点没了仗势欺人的心思,灰溜溜跟着李畴往外走。
只有徐鸯一人没看懂,觉得李畴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热心地高喊道:“就算没轮空也不必这么气呀,我看你们实力不错,应当能过的!”
李畴自然不会回她,不仅他没回,门外还“嘭”地传来了的一声怪响。
“他干什么了?”徐鸯回头问。
“听声音,”卫崇不确定道,“你好像把他气得踹了一脚那木门。”
——
那木门何止是被踹了一脚。他们三人寻阶而上的时候,瞧见那木门被拦腰截断,断口粗糙,活像是被什么东西炸了一回。
官差苦着脸把他们引出去,何誉见状,同情地叹了口气,又留下给他指点一番,好心讲了些这木门该怎么补,才能补回原先几乎隐没在地板之中那样子的要点。
等几人再有空观赛时,已近傍晚了。玄字台人少,下午的场次大多排完了,连那叫号的官差都抽空吃饭去了。三人这么一逛,何誉大抵还想瞧瞧其他几个台子上那些有希望胜出的人,摸摸底,毕竟他原本也是做着和碧阳谷对打的打算,如今连碧阳谷都气成这样,他心中必定是更加没底的。
卫崇也约莫是瞧出了何誉的打算,陪着何誉在各个论剑台下穿过,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眼界毕竟不错,时不时点拨一下,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空留徐鸯一人,本来中午就没吃什么,肚子早瘪了,还时不时路过一些揣着干粮肉串回来看比赛的人,香味扑鼻,徐鸯瞧得眼睛都直了,一连捅了卫崇数遍,卫崇都仿佛不觉,急得她绕了一圈,去拍何誉的肩。
“……你在忙什么?”卫崇明知故问。
何誉一回头,只见徐鸯头一仰,背起手,把嘴翘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道:“抽中了轮空不是才是好事嘛,何兄该请客吃饭的,第三轮可是有奖的!喝点酒也无妨?”
何誉一怔,笑骂:“喝酒?我看是你又想吃糖人了吧!”
徐鸯入席,听着下面的人山呼,却不曾答话,只亲自扶着聂姜的手,把她送到身侧的位置上,才又回头,正好撞见卫崇抬眼看来。
众人之中,也唯有卫崇敢这个时候抬头。
不过是这一个动作,卫崇的眼睛已经红了。只是见徐鸯看来,大抵还记挂着先前惹她不快的事,便又灰溜溜的飞速低下头去。
徐鸯的视线在他身上轻飘飘地停顿了片刻。
“平身吧。”她说。
第 34 章 聂永(二)
卫崇其实早该想明白了。
先前那三日徐鸯迟迟不曾分封卫崇与逢珪的官爵,迟迟不曾下达发兵南阳的御令——这整整三日,可不止是为了休养生息。这更是要为送信之人腾出时间。
当徐鸯回宫,站在章德殿前,当聂姜扑进她怀中时,她便敲定了这件事。
要收聂永,保洛阳,是得派人去送一封信。但这送信之路迢迢,又要从朱津旧部所占的北地借道而过,不止送信之人需要精挑细选,这这写信之人,也不必是天子本人。
是的,这封信是聂姜所写的。
“这武林当中还有武林盟呢?”徐鸯歪头问。
这一问,问得何誉是哑口无言,低头笑了笑,道:“你以为呢?你那日不还见过武林盟主么?此人应当是武林盟中的差事,提前跟大比这一方打过招呼,因此抽到你和他的时候,那官差才径直跳到了下一场。”
“哎呀,怪不得!”徐鸯拍手道,“那我还得谢他了,要不是他打过招呼,万一抽到前几个,我岂不是可能错过这轮?”
“你还是先上前去确认吧,”何誉笑骂,“别到时候等了半天,反因为这两句话去迟了,不得悔死!”
徐鸯一拍脑袋,连连称是。原先彪形大汉挤出的通道居然还空着,倒是便宜了她,左钻右挤,不一会,就到了那小桌前。
何、卫两人,只在人群之中看着她登记完,笑着同那大汉作揖。
“你说你见过他,是在什么场合见过?”这回先开口的却是卫崇,背着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兴味,“难不成武林盟中人也可以参与这论剑大比么?”
“恐怕是在此前有事务往来,偶然见过。这武林盟不过真的只是个‘盟’,是武林中人不服朝廷管束,推出来同那些官老爷吵架的,平常也就做些调解劝和的事,这武林盟与论剑大会,说不相关,正事上确实也无交集,因此不拘盟中之人报名大比。”何誉道,又咂摸了一番卫崇的话,许是品出了些许不对,道,“你难道是说……”
“这论剑大会声势浩大,再有什么公事,也应当提前排出空闲来吧?况且如今江湖中再发生什么事,应当也不及这大比重要。”卫崇缓缓道,“令他大清早去忙,且还能通融的,只能是急事——
“——还是这点苍关中的急事。”
——
徐鸯可不知这两人在她走后的交谈,她上前到小桌旁,又和官差犟了几句,还是没劝得那官差把她的“无门无派”改回“天虞山”。
正辩到一半,上面的比试分出了胜负,那赢家拎着败者走出论剑台,把人丢了,又落下一句“下场比试还是在明天吧”,等官差点头,便扬长而去。
一时间把徐鸯看得是目瞪口呆。那孟胥却见惯了一般,上前两步,伸手帮忙把人捞起来,甚至还顺手给这站立不起来的败者把腿骨正了回来,招呼徐鸯:“走吧。”
“哦……哦!”徐鸯嘴上答了两遍,跟着他走进楼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瞧那扬长而去的赢家。
事实上,不止是孟胥见惯了一般,连那些官差、近前围观的观众,都见惯了一般,徐鸯回头望去的时候,几十双眼睛都只瞧着这论剑台,只瞧着她。
大门被缓缓关上,徐鸯心里还犯着嘀咕,便听见前面有一个声音道:“你来这玄字台挑战,竟然不认得这玄字台的擂主么?”
“咱们擂主就是方才那个人?”徐鸯恍然。
“此人姓邹名岱,习拳法,一双利掌如同铁掌一般,下手狠戾,残暴,时常弄断人双腿双掌,今日应当还是留了手的。”孟胥走得高了,停下来等她,一边回头一边道,“不然这玄字台也不可能才这些人报名。”
徐鸯急忙快走两步,又有些瞧不起方才那人,只是也知晓不应当表露出来,挠挠头,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把人打成那样,怎么也不道个歉嘞?”
楼阁里只有几束光,孟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尽数把那些光挡住了,只听见他大笑了两声,道:“我听闻你昨日把那花脸老怪的耳朵也削去了半边,怎么也不见你道歉?”
“这又不一样,那老怪物求着我去揍她,是自食其果哩!”徐鸯道,她走到孟胥面前,又道,“我觉得你人不错,若是伤了你,我是会同你道歉的。”
“好一个光明磊落!”孟胥不由叹道,“既如此,若是我伤了姑娘,我亦自会道歉!”
两人这一番约定,虽无重量,连那官差都不知,却胜千钧。等二人上台,锣音一出,官差一喊,比赛正式开始。
那孟胥自是拿着大斧,虎虎生风,自头顶朝徐鸯迎面砍下。斧身如许庞大,几乎能够遮住天光,就那样擦着徐鸯而过,也不禁教人汗毛直立。
徐鸯躲开时,眼睛不禁地一亮。
“好斧!”她惊道,似乎有些想摸上一摸,“这定是千锤百炼出的好斧头,这样锋利,却又不脆,如此漂亮,也就比我的剑差些了——”
“哈哈,小姑娘,别分心,”孟胥说着,又一刀砍来,“我可不想比完还要同你道歉!”
大斧落下,徐鸯却又一个侧身躲了过去,也笑着道:“我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呢!”
说着,快速地迈了两步,鱼儿摆尾一般贴着孟胥那虎背熊腰而过,绕到侧面。又一仰身,她本身就比孟胥矮上几分,这一仰,几乎把身体弯作一道桥,钻进孟胥双手与地面的空隙之中,桥头,也就是她的面庞,正对着——
她仔细地从孟胥握斧的手指缝隙里瞧着那斧柄,短短的一瞬,似乎瞧见了一个代表铸斧者的小印。她正要瞧个分明,孟胥便飞速拔起斧头,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她。
“功夫果真不错。”
“嘿嘿。”徐鸯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问,“你也要认输了吗?”
孟胥一哂:“我就算功夫再拙劣,也不会就这样不战便怯。”说完,又是一个起步,举着大斧朝徐鸯劈来。
只是这次却并非正对着徐鸯落下,而是颇巧妙地歪了一分,凌空时瞧不出来,落至人高处便是偏了半个身子,徐鸯若是再照常躲过,便正正好是朝着那个方向——
届时,便正好被那锋利大斧劈个正着。
就算不被生生砍成两半,少说也是血溅论剑台!
可徐鸯这回却没再躲,正面迎了上去,也不像对那花面老太一样以巧力去击她的手,而是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抬起。
孟胥一震。
他似乎有些后悔,不想就这样把如花似玉的少女的双手砍去,半途收了力道,但徐鸯却更比他更快。
不仅更快,且还更凶猛。
一双玉似的手,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笔直地扬起,硬生生接住了那大斧!
两方力道正面相冲,有那么一瞬,世界仿佛都停滞了。她不仅不曾受伤,就那样稳稳地站在原处,双目与孟胥相对,更教人吃惊的是——两个呼吸后,是孟胥先吃痛地松开了手。
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就这么如同山崩一样狼狈跌落在台上。
而他那斧,果真是被徐鸯稳稳地“接住”了,斧面反着光,丝毫未伤。
“……我认输。”
——
有这两战,一个是玄字台第一场,打的是恶贯满盈的花脸婆婆,一个是第二日最后几场,打的是武林盟颇有资历的壮士,又俱是在观赛人最多的时候比的,她的名声不胫而走。
第三日,那对手自问不比,当场认输。这日下午的第四场,许是有了先例的原因,徐鸯抽来的对手也一样,听到叫号便认输走人。
干脆得像是再晚走一秒,徐鸯便要追上去把他的耳朵也给削了一样。
第五场的对手倒还有些意思,是个瞧着与她不大多少的女子,咬着牙不曾认输,一把铁扇舞得又快又狠,扇中暗器来得也是猝不及防。
可惜她对着的是连吃了两个认输,憋了一肚子力气没处使的徐鸯。
那扇子就没有孟胥这斧头这么好运了,徐鸯是一点不“怜香惜玉”,得知不必赔偿对方武器后,一拳把它捏了个粉碎。
就这么过了两日,第七日,是各个擂台的决战。
等各个台都分别决出这最后两个参赛者,这论剑大比最重要的赛程才开始。在第六日的傍晚,几大门派与这二十四个散人一同前往建在山崖之边的赤崖观,参拜祈福。
何誉知情,事先同徐鸯说这是为了给道观多挣点银钱。论剑大比不过数十日,自然不能真教这整个点苍关都繁荣起来,窍门便在这些过场之上。
一日的免费看似亏钱,等这些武林中人走南闯北,名声打了出来,那些迷信的客商旅人给出的银钱还会少么?
可徐鸯哪里懂得这些?她本是昏昏欲睡,缀在后面,几乎被围观的人挤出门去,恼火地拉着卫崇抱怨。
“这道观是灵验的,才如此多的人前来。”卫崇听了半天,道。
“灵验归灵验,可这又不是做生意,上香不灵验,难道还能打上天去和那些‘神仙’斗嘴么?”
卫崇摇摇头,笑道:“你小点声吧!这些人,不过求个心安罢了,何必苛责他们?你难道没有求个心安的时候么?”
他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但话音刚落,也许自己同样意识到了不对,也低头看向徐鸯。
徐鸯却不瞧他,而是看向那观内,自言自语一般地念了一遍卫崇那最后一句,便灵巧地挤进人群中,上前凑热闹去了。
要问徐鸯求的是什么,他还能不知道么?
只是卫崇在人群之中,挤也挤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徐鸯排了队,又同那道士好声好气地交谈一阵,领了一块似幡如绸的红布,又欢快地往后院去了。
等卫崇随着人群艰难踏入这道观后院,只瞧见那参天大树,偌大树干,长得枝繁叶茂,从东到西,罩住了整个后院,甚至有枝桠越墙而过,其上纷纷扬扬,挂的仅是红绸,好不壮观。
别说找不到徐鸯的人了,就连她方才挂上树的那个红幡,也隐入了这一片刺眼的红色当中。
卫崇自然也是从不信鬼神的,可这一刻,在山巅,烟雾缭绕,被众人挤着,那热潮似乎也打湿了他的理智,他沉默着,一张张地翻了过去。这张不是,就翻下一张,高的树枝徐鸯够不到,他就一个个循着他头顶高度的树枝拆。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下,耳边的喧闹渐渐褪去了。
他终于在一个落到他头顶的红幡上看见了一个鸯字,呼吸一滞,急忙拆了下来。
那红艳艳的纸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名字,墨迹甚至还未干,一个是“徐鸯”,一个,自然是——
“难道这……将军也不曾注意到吗?”
卫崇当然留意到了,他躲徐鸯的视线还来不及,怎会不留意?只是此刻被王琬这样轻飘飘地提起,他的心也恰似被言语牵动,莫名地一动。
先前,徐鸯也的确在这样的夜色里等过他。
“你难不成是说……”
“在下说什么不重要,将军猜到了什么才重要。”王琬仍是笑着,“陛下今夜宿在却非殿,将军是知道的——
“去‘求证’一番,不就知道自己猜没猜对了么?”
第 35 章 聂永(三)
却非殿在南宫最幽深处,距离那外间的热闹便更远了,当然,也更安全了。
殿中久不住人,空空荡荡,反而格外有几分意趣。
徐鸯屏退了内侍,半卧于榻上,倚着窗,就着这无边月色,一口一口地小口抿着酒。
这酒与席间的酒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徐鸯这样的身份,只能对月独酌,小小放肆一回。温酒初入口时微苦,但等那感觉滚落喉咙,便能暖了脾胃。于是哪怕此刻春寒料峭,窗栅大开,夜风温柔地拂过她赤/裸的脊背,哪怕那孙节替她温好的酒
答的也是磕磕绊绊的。夜风呼啸而过,愈是往高处奔,这风便愈大,伴随着徐旧车架不断作响的声音,徐鸯兴致勃勃地连连甩了好几道鞭子,才依稀听见似乎身后有人在叫她。
不必回头也能听见卫崇的声音,被风声与车架响声裹挟着,断断续续地隔着马车传出来,哪怕听不清话语,那语气却已然明确显露出些许气急败坏。
徐鸯一手持鞭,一手持缰,也不回头,冲着夜空高喊了一句:“说大些声,听不清!”
于是马车车窗应声被推开,“嘭”地发出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卫崇清晰多了的怒音,在夜空中回荡。
“……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想后果,同他人商量一下!”
“我方才可是同你商议过了!”徐鸯背着身,喊道,“你说你既不会飞檐走壁,又不会腾卫驾雾,喏,坐马车总会了吧!”
“你这马车,颠得几欲要将人甩下去了,我可不敢说自己会坐!”卫崇立刻回道。
徐鸯这才回身,冲着卫崇敷衍地劝:“哎呀,这不是赶路嘛,你忍忍!实在不行,等到了地方,我放你下来便是!”
“到地方!”未料卫崇不吃她这一套,冷笑一声,只道,“你也知道是‘到地方’。我且问你,你知道这马匪自哪来,往哪去,如今宿在哪么?”
“不知道。”徐鸯老老实实答,甩了一鞭子,又问,“难不成你知道?”
两匹马儿又奋力往天上一跃,直把马车中的卫崇晃得险些从窗边跌落。他死死扶着车窗,才咬牙稳住身形,抬眼与徐鸯偷眼看来的狡黠目光相对,脸上神情变幻,终是好气又好笑地忍下了这口气,忍气吞声地道:
“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但你既不知道,为何方才不问?”
“你不知,我不知,那小二就能知道了么?”徐鸯答,一副怎么这也要解释的神情,“就算问他,不过也是得到个马匪是向东边跑,还是向西边跑的笼统说法,而这,看车辙不就知晓了么,何须再问?”
“只知东西,你又如何捉那马匪?”卫崇死死抓着窗棂,质问,“难不成你要在这茫茫大山中寻上几天几夜?”
徐鸯却没答,冲着他笑了笑,眼睛闪亮亮的,袖口灌起风,长发飞扬,当真有了几分仿佛自九天之上落下来一样的绝尘,教卫崇也恍惚了一下,只是旋即又被她的下一声鞭音惊醒。听得她面上神气越发肆意,慢悠悠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附近群山环绕,山路七曲八绕,星罗棋布,可要论能跑马的,也就是一条自西向东贯穿丈林的大道。只要知道了方向,顺着路找便是。”
“……你倒是熟悉,看过地图?”卫崇默了半晌,道。
飞扬的发丝终于被猎猎夜风撩起,盖住了徐鸯半张脸,她也不伸手去捋,就这么顶着风朗声喊道:“你以为我日日被罚去巡山是白巡的么!”
语毕,又回过头去,用鞭子指着两匹飞奔的老马,笑骂道:“你们偷听什么,仔细看路!”她这么一斥,果然便见那两匹倔强喷着鼻息的马,耳朵动了动,悄悄地又转回了前方。
转眼,他们就在这深夜中飞出了丈林村,踏着夜空,奔向茫茫群山之中。
先还听见卫崇的几句惊斥,或是叫她慢些,或是叫她小心些,直到风又吹得马车那破旧的车窗猛地合上,车内卫崇的声音又重归模糊,慢慢地,徐鸯意气风发地驾着车往天上攀升,又拉缰向下冲,低低掠过那陡峭山崖,个中惊险万分,他也不再试图抗议了。
片刻后,这马车终于放缓了,徐鸯坐在前面,喊了一声“卫兄”,不见卫崇回应,又转身去“嘭嘭”地敲那车架。
“又怎么了!”卫崇这才答。
“你出来瞧!”徐鸯语带兴奋,再次用力去敲身后的马车,直把马车拍得一晃一晃的,“是不是那儿!”
连绵起伏的漆黑山脉间,一块一块的丛林覆于其上,正在这泼墨一样的景象当中,一条曲折大道穿过,几乎将山脉斩断,道边燃着闪闪烁烁的火光,黑夜中分外抓眼,正如这画卷中独独留出的一点白。
说来也是可笑,这群马匪才逃出了一个山头,仗着这荒山野岭,人烟稀少,也不怕来往行人和身后追兵,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就地扎营,在道旁升起火来。
徐鸯指着那点火光,兴趣盎然地冲卫崇比划:“咱们冲下去,吓死他们!”
“不行。”卫崇断然回绝了,道,“切莫打草惊蛇,丢了赃物还是小事,伤了人就不好说了,到了官府……”
他一边说,徐鸯坐在前面,却抱起一只脚,另一只脚懒散地晃荡着,面颊又鼓了起来,撅着嘴,一看便是觉得他扫兴,虽然不出言相驳,也不大服气,更不大听话的样子。
卫崇说到一半,大抵也是见她这无赖样,顿了顿,转而言道:“你若是真有胆量,把这几个马匪俱都活捉了,敢不敢?”
只这一句,方才兴致缺缺的徐鸯就差又从马车上蹦起来了,她双眼炯炯地盯着卫崇,鞭子一抽,朗声道:
“你且瞧好吧!”
篝火劈啪作响,两串草草插上的不知取自哪里的烤肉又落下几滴油,于是那火焰便更旺了,烤亮了围坐一旁几个马匪的面庞,不知道是谁吸溜了一下口水,又砸吧了一下,清晰的口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愈发明显。
不远处,被拴在树边的几匹好马不安地踢了踢草皮。
正烤肉的老大头也不抬,便踹了一脚身旁的老三,骂道:“没出息,不是刚给你了一串吗?这点肉也馋,小心把马惊了。”
“不是我啊!”那老三叫苦不迭,“大哥我都吃饱了,要出声也是打饱嗝……”
“你就狡辩吧,要不是我知道你小子一天到晚的饿鬼样,还真给你唬过去了。”老大一边翻动烤肉,一边道。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又传来一声吸溜口水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口气倒很是诚恳:“确实不是他,是我。你烤这肉闻起来真香,好吃么?”
“当然——”这回,饶是那老大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当即抬头。
只见黑夜中一个身影静静立在路边,手无寸铁,背后只一架马车,再细看,这来人竟是个小姑娘,长发凌乱,腰间还挂着赶车用的马鞭,大抵是才路过,停下车,又往路边走了两步。
马匪老大假笑起来:“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馋了?叫你那车里的主人给你买去,我们护着镖呢,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徐鸯自然不怕他,又走进了些,指着那烤肉道:“你不是有两串么,你一串,这人已吃了一串,不还有一串么,分我一串又何妨?”
“你这小丫头懂啥。”老三道,拿着手里已经啃得光秃秃的肉串驱赶她,“去去去,这是留给我们望风的弟兄的。”
“是啊,我们来自中原的镖局,如今身负要务,你一个小丫头,不懂就别来凑热闹了,赶紧回去驾你的车去吧,你主人该等急了。”那老大也温言道。
“两位误会了,车里可不是我的甚么主人。”徐鸯冲他乖巧一笑,“却是你们那个望风的兄弟,他已被我捉啦。要我说,你们不如把这串肉分给我吃一口,看在这肉的份上,虽然你们是恶贯满盈的匪徒,我下手也会轻些哩!”
老三想也不想便冷笑一声:“你这丫头说话真是猖狂,我们三人从南抢到北,从来不曾失手过——”
“我们三人从南护镖至北,从来不曾失手过。”那老大打断他,道,“二弟也不过是去防备这路上的匪贼,片刻就回了,姑娘说这话可是冤枉好人了。”
“冤枉好人?”徐鸯不免想起白日的经历,这便不开心了,道,“哪里冤枉你们了?且不说你那二弟尽招完了,就说你二人,深更半夜露宿在外,马匹比行装还多,哪家镖师是这么护镖——”
她话还没说完,这两个马匪便发难,用他手上的两串肉往篝火里一挑,老三再一踢,伴着木柴的火星子被扑得往前一溅,接连落在徐鸯脚边,不过几个呼吸间,便点燃了徐鸯脚下的干草。
火焰熊熊烧起,很快便爬到了半人高,几乎将徐鸯整个人盖了过去。
“还呆在那干啥?”老大转身抄起脚边弯刀,怒斥老三,“赶紧收拾东西跑了!”
但此番话这回却一点用没有,话音落下,那老三却仍傻站在原地,两股战战,神情越发恐惧,老大才又跟着他的目光回头,这一看,他自己也呆住了。
烈烈火焰裹着徐鸯,随着风越烧越旺,可她竟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处,两颊通红,长袖飘扬,在无边夜色中显出一种怪奇而瑰丽的美,眸中似乎也有火在烧,却像是单纯气的。
“真过分。”她嘟嘟囔囔地说,委屈极了,上前一步,就这么生生地从火焰中抓出一根烧得发红的木棍,信手一挥,朝面前的老三当头打去。
于是火焰便从木棍蔓延直他的衣襟,那老三旋即便烫得惨叫起来,徐鸯手下动作不停,再狠狠一打,打得他半只手也脱位了,跌落在草破上,一面吱哇乱叫,一面狼狈地滚灭身上的火。
她歪着头盯着那老三看了一会,轻哼了一声,终于出了气一样拍了拍手里的木棍,朝这老大看来。
“你为什么还不跪下求饶?”她好奇地问,“不惜命吗?”
“……不、不疼,只要是为了陛下欢心,别说这小伤了,就是往自己身——”
他突兀地卡在这里,似乎也知道自己说漏了什么。
“——所以这伤,真是你自己划的。”
徐鸯轻声说,圆润的指甲陷进新肉,仿佛下一刻,她也要把卫崇刚长好的脸再度挖开,血肉模糊。
何其亲密,何其憎恶。
第 36 章 聂永(四)
“——所以这伤,真是你自己划的。”
这并不奇怪。
自古以来,早便有帝王猜忌,臣子自污的例子。
但那些名臣良将,皆是在功成名就后,意欲保全自身,安享晚年。那些皇帝,也皆是在伟业既成后,猜疑已生时,才会迫使臣属选择这样特殊的一条路。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卫崇领兵进京,一心救“主”,又如何能生出这样的心思?
当铺内有些静了。
那掌柜扭身过来,单手撑着木柜,讶异地看着徐鸯,许是还在措辞,一时间没有插话。而卫崇,站在比掌柜远上半步的店门边,也没有答话。
徐鸯看向他时,他背着光,五官暗得似乎熔化了一样,变得模糊、粗糙,于是也辨认不出他的神情。
逼仄而杂乱的小铺子内,只有昏暗暮光里的灰尘在慢悠悠地落下,徐鸯眨眨眼,站在原处,抬起手来,生怕面前二人没听清一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剑穗是我亲手编出来,在醒剑之时亲手系在我的剑上的。”
“剑穗既在,那剑呢?”卫崇抱起两臂,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后院不曾寻到你的剑么?”
“不曾。”徐鸯猛地摇头,又恍然大悟似地点了一下,“对哦,我再回后院找找!”说完,抬脚便要回那小院子再找。
掌柜见她当真回身,忙直起身来,伸手示意,嘴里道:“——大侠不必找了!哎哟我的天,拿这剑穗来当的人也没同我说这是有主之物啊……他当也独独当了这剑穗,没当剑嘞!甭管大侠寻的甚么剑,在小店这后院是找不到的。”
徐鸯停下脚步,似懂非懂:“没当剑,那为何独独要当这剑穗?”
她不等掌柜答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店家莫急,我只是寻剑,不是来寻仇,我的剑是自己飞……自己丢了的,若是有人捡了,拿来当了剑穗或是整把剑,也是情理之中。我不会为难你的。”
“哎呀,这位大侠,我这铺子少说也开了一二十年了,哪里会怕你一个小姑……一个大侠为难。”这掌柜双掌相握,边搓手,边躬身,讪笑道,“我实话同大侠讲,寻常穗子怎么入得了我眼?何况那个客官我还有印象,就只当了这么小小一颗剑穗。我也是见这编穗人手艺精湛,用的还是上好的绢丝编的,成色不错,恐是什么达官显贵手里流出来的好货,就当卖个人情,才收下来的。”
“你对那人还有印象?”一直噤声的卫崇突然开口。
徐鸯便也被点醒了一样,连问:“对呀,既然有印象,那可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当的?什么样的人?”
掌柜面露难色,连搓手的动作也止住了,只道:“这就……先不论在下记不记得,咱这是当铺,行业规矩还是要的,怎么好把旁的客人的消息胡乱说出去。”
“哎呀!”徐鸯上前一步,又停住,急得一跺脚,“我……我当真不是来寻仇的呀!”
许是见她又有些口不择言了,卫崇一只手扶上门边长柜,徐徐接话。
“这位掌柜,你先前也听她说了,她的剑是不崇遗失,并非是被偷盗,也就不存在什么矛盾,或是仇怨。这姑娘寻人是为了寻剑,更无歹意。再者,这人既已当掉剑穗,或许根本就不是惯使剑的,指不定还等着物主找来呢。”
饶是再油滑,面对这一急一缓,一红脸一白脸的二人,这掌柜也有些头大,当下便又转回身去向卫崇道饶:
“须知这并非是情不情愿的问题,这一行的规矩也不是在下说定便能定下,说破就能破了,都是约定俗成,有原因有道理的。来当铺当东西的,哪家不是有难处,有急用,有那些个难言之隐。今日你说并无歹意,明天他又来说只为寻人,一来二去,哪日出了岔子,生了事端,甚么赔偿道歉俱是小事,只我这店还开不开的下去了?您说是不——”
他说着,把头抬起来,要同卫崇对视,却硬生生地顿了一下。不知为何,那未出口的几个字也突兀地消失在喉间。
只见两人隔着那挤满了杂物与账本的木柜,眼神相对。卫崇面不改色,扶着长柜的右手往里一挪,思量一般地敲了敲指节,发出沉闷的两声响,才顺着这掌柜未尽的话接了下去:“您所言确实。不过此次实乃特例,这姑娘若非剑主,怎么一眼识出这剑穗?店家若是不放心……那玉的价值想必你也了解,不如这样,以玉为质,若是有人因此来找你的麻烦,你大可以将这活当的玉扣下,想必这姑娘也是甘愿的。”
这小小店铺的另一头,徐鸯还在后门边上杵着,一面听着卫崇的话,一面不住地点头,连道愿意。
“我……呃……”掌柜终于侧开头,貌似有些意动地躲开卫崇的注视,磕磕绊绊道,“我也许真是……呃……记不大清了……”
“没事,只要店家愿意,那便好说。”卫崇笑着道,“这柜台上还有好几本账本,我看店家方才也在上面写写画画的,像是在记账,不知是否每一笔都有记录在册呢?如是,只消翻一下昨日的账册,就算不曾记住址,至少也应当能得知此人姓甚名谁,记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对不对?”
说话间,他的指节又在不经意间叩了叩柜面。
掌柜默了会,果真从层叠的账册中抽出来一本,比起旁的要新上三成,只写了十余页,翻两下便翻到了,再一抖,哗啦作响。
“我看看,昨日的记录在……”他慢悠悠地说,一面说,一面抬眼去看卫崇的眼色,“……在这里,记着呢,昨日下午来典当的,当了一粒剑穗,这里……换了些许碎银……是酉时进的店——”
“正是我丢剑之后!”徐鸯吸了一口气,直叹,“我昨日日昳时分丢的剑。您可记了他姓名?”
“不、不曾。”掌柜道。
“那样貌呢?可记起来些许么?”
“这人——”掌柜合上了账册,又顿了顿,方道,“好像是蒙着面,独身一人来的,记得也不曾背着什么剑……”
眼见意外得来的线索似乎只是张一戳就破的白纸,徐鸯的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却倒像是知道不能失落一样,低下头,和剑穗对视了一会,自我安慰地鼓了鼓腮帮子,才抬头道:“那总能记得是男是女吧!”
掌柜的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了卫崇,只是他仍旧除了一张平静微笑的脸,什么也没看见。
“这……”他道,“是男……女……是……哎呀,你这……我要是看出来了方才不就告诉你们了么!”
“也是。”徐鸯仍不死心,“既然蒙着面,也许是裹得太严实了,你看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可声音总能听出来吧?”
“听不出来。唉,声音沙哑,像是刻意伪装过的。”
“就算声音听不出男女老幼,这人总同店家交谈过吧?”卫崇却插话道,“如其不是丈林村人,总应有个来处,有个去处,可曾在话中提过什么地点、方位没有?”
“有是有……”掌柜的语气听起来愈发不确信,“他提过中原如今有什么热闹事……问过能人异士,我提过点苍关按例该办几个门派的大比了……”
徐鸯立刻便记住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点苍关?”
道是点苍关地处淯水西岸,地势虽偏,这淯水却是四通八达,这点苍关的官老爷也是机敏,同那几大门派坐下来商讨一番,每五年办一次大比。比武越办越红火,于是点苍关也日渐成了武林中人常言的落脚之处,如今早不止一个小小关隘了。
这人既如此问掌柜,自然是有去点苍关的意愿。
徐鸯欢天喜地地同掌柜道了谢,一只脚都已踏出了当铺,余晖已然接上了无边夜色,隐约能辨认出朣朦乡道上又多添的几道车辙印,晚风仍旧不知疲倦地撩起头顶望子。
卫崇比她先行一步,在不远处回望,徐鸯的脚步一顿,他便笑着叹了口气。
“你又想说什么?”
“……我的剑穗!它是在旁的账册上,定被死当了,我要把它买回来!”
客人去而复返,甚至还有意愿再买个东西,那掌柜喜还来不及,一分抗拒也没有,一番交谈后捧着剑穗把徐鸯好好地送出了门。卫崇还在原处等她,冲她点点头,她又没忍住炫耀地冲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剑穗。
“剑穗找到了,也是喜事一桩。”卫崇淡淡道。
徐鸯道:“还好有你在。你怎么这么会吵架的?”
“哈哈,姑娘折煞在下了。我这小小白衣,靠笔墨吃饭,不过会点嘴上功夫罢了。”
徐鸯不以为异,点点头道:“也是,你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但话又说回来,你方才不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么?”
两人一同踩着浅浅的影子往前走,也没人提往哪去。
“……这店家哪里奇怪了?愿闻其详。”卫崇看了看她,道。
“我倒不是说这掌柜。这掌柜虽然看着脑子不大好使的样子,却是实诚人。”徐鸯侃侃而谈,“我说的是那个典当剑穗的人,你没看出来他很奇怪么?”
卫崇没忍住一笑,旋即低下头,敛了敛笑意。
“姑娘眼睛尖,在下可是没看出来呢。”
“也不是我眼睛尖。”徐鸯得意地自谦了一句,接着便翘着尾巴,快走了两步,回头一面倒退一面冲着卫崇洋洋洒洒道,“你想哈,这人蒙着面,裹得那么严实,连嗓音都顾上了,那么大个人,把掌柜骗得团团转的,可是却又在谈话间透露出自己要去的地方。丈林村人虽少,这几条街人可不少,要想不被认出来,他大可以出去改头换面,随便再寻个人问。”
卫崇深深看了她一眼,背手道:“确实奇怪。姑娘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我觉得哈,”徐鸯竖起一根食指,道,“他一定是想要把我的剑还我,在等着我去找他,才故意问这一句!”
这也不怪她,那样厚重的呼吸,那样教人喘不过气来的力道,压得她只能攀着卫崇的后颈,徒劳而用力地攥紧什么——她后来才发觉,这并非是卫崇那布满疤痕的后肩,而是自己被撕开一截的柔滑寝衣。
酒气在这陌生的床榻间升腾。后知后觉,热意已然紧贴着她的肌肤。
她现在才明白,再名贵、训得再好的狼狗,也是会对着主人亮出獠牙的。
“……你放肆了。”她冷下声,抬起手,掐着卫崇的脖子道。
卫崇却故意滚了滚喉结。
“那陛下罚臣吧。”他回道,手里力道丝毫不减。
第 37 章 岑先(一)
更深夜阑,孙节是先睡了,却非殿值守的小黄门哪里受得住这困意,也站在殿门口,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点头。
直到某个瞬间,也许是明月被云层遮住,也许是檐外飞过一只小麻雀,张狂地冲着深宫叫了两声,于是这小黄门也一个鲤鱼打挺站直了。
殿外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连当值的宫卫也知道绕着墙根走,给皇帝留一夜的清静。
但似乎也有什么声音在隐隐作响。
那小黄门起初还以为是夜色太深,他没瞧见殿外发出动静的究竟是谁,为此,狠揉了一番眼睛,才又抬眼瞧去。
宫墙森森,月色皎皎,殿外确实半片人影都没有。
点苍关,顾名思义,是由关隘而生的一座城,两面临江,淯水从中奔流而过,不临水的两面,一面是紧连牡山山脉的尾巴,另一面连着的则不是山,当然也不是水,而是更陡峭险峻的断崖。
要从此处过,方圆百里之内,也只有点苍关这一条道,点苍关里更是只有淯水这条四通八达、奔流不息的大江,因而这点苍关在千百年的改姓易代中少有安宁,可谓是战事不断。
正因其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再猛,兵戈再急,这关隘再一次次地被攻伐,哪怕血流成河,那被血浸染城墙也还是被一次次地修葺,甚至越发地高,越发地厚。
大船还未入关时,从淯水望去,这点苍关像是个从天而降的铁盒子,死死扣在淯水之上,将淯水拦腰斩断。湍急的浪潮再汹涌,拍打在那坚硬的玄色城墙上,也很快化作水雾,一朵朵地消散在红日之下。
可等进了关,那论剑大比带来的热潮与喧闹便一下地倾泻而出。
不只是码头边上嘹亮的号子,也不只是一只只穿过关隘的行船。人流如织,他们三人甫一下船,便几乎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是何誉魁梧,一手牵着一个,这才不被人流冲散了去。
从渡口出来,行人却不见少,斑斓的招牌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视野尽头,满目都是朱楼画阁,明亮的砖瓦接天而筑,长长的号子声渐弱,又被街边热烈饱满的叫卖压过。
他们一连被好几个人撞上,恼怒的指责还未出口,人流就又推着他们往前走,转眼,就连那撞人的人影也瞧不见了。
徐鸯一面踮着脚看,一面扯着嗓子问:“我们是要往哪里去呀!不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吗,我看刚路过那望子上就有——”
“就那个海棠红的望子?”
“——诶,你怎么知道的?”徐鸯兴奋道,“你也觉着那望子好看?”
卫崇笑了一声,道:“整条街就那个望子最艳,你说的不是这望子还有哪个?”
“是呀!就它最漂亮呢!”徐鸯道,又缓了缓,有些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笑我呢!”
她还要再冲着卫崇再争几句,何誉恰好开口,把她的关注又拉了回来。
“落脚地可以慢慢再找,好不容易起了个早,不如趁着清晨人少,先把名报了,这样无论是逛吃逛喝,心都安稳些。再者,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但凡是名门弟子,那论剑大比俱都是包办食宿的,今年我师门不过派了我一人来,你们大可同我住一起,毕竟比试有好些轮,这一比就是一旬,也免得住得偏了,车马劳顿。”
条理清晰的一段话被何誉这么一说,就这么轻易地把徐鸯给带偏了,不过片刻,她就忘了方才要同卫崇斗的嘴,很是关切地接下何誉的话来,问:“那我们要去哪报名呢?”
“好问题。”何誉默了片刻,终于承认道,“我记得下码头后大约是走这条路……但这毕竟是五年过去了,街边店家有所变化也是正常的……吧……”
“就是何大哥也不认得路了?”徐鸯小心翼翼地问。
“对。你何大哥也不认得路了。”卫崇道。
“哎呀,不记得也正常嘛,毕竟是五年前,我也不记得我五年前究竟走了哪个山路拾了哪块骨头。”对着卫崇,徐鸯又没了那份小心翼翼,冲着他顶嘴道,“你难不成还记得你五年前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又读过什么书?”
“这些我是不知晓。”卫崇睨她一眼,慢悠悠道,“但我知晓要去报名论剑大会该怎么走。”
“真的?”何誉惊喜问。
卫崇点点头,目光接着又往徐鸯那边飘。不过徐鸯却不似何誉那样欢欣,听卫崇那句话,再瞧他那老神在在的摸样,不喜反气,愤然道:“那你还看着我们在这街上乱转,瞧我们的乐子!”
“你看你,急什么?”卫崇道,顺手隔着何誉去薅她毛茸茸的头顶,又意味深长道,“我看的可不是咱们自己人的乐子。”
说罢,他和何誉对视一眼,两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何誉便拉着徐鸯的手往卫崇手里递。
“好了,有卫兄带路,最好不过。”
仍然时不时有行人从旁走过,徐鸯被何誉这么一塞,连着踉跄了两步,险些和那些路人撞上。她抬头去瞧卫崇,却见他并没有瞧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街边,她正也要循着那视线望去,就感到手被卫崇很是自然地握住,心里不知为何一紧。
脸庞好像是有些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但卫崇那手明明冰得很,如同天虞山深处的那汪山泉,酷暑里也又沁又凉,两人相遇多日,这手徐鸯也握过不止一次,但她仿佛是第一次察觉到卫崇的手竟能把她的手包起来。
她悄悄地动了动手指,便感受到卫崇有所感觉一般把她的手拉起来,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前行。
“你真知道该往哪走么?”徐鸯有些担心地问。
卫崇轻笑:“总不会把你给卖了去。”
——
说来也是神奇,也许是因为过了最热闹的街市,也许是因为卫崇胸中自有方向,走得从容,他们一路上再没冲撞到什么人,也不曾被人群挤得失去了方向,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穿过好几个街道,眼见四周楼阁越发严整,佩剑带刀之人也越发地多,口音从东至西,自南到北,不一而足,听得徐鸯好不容易逃离晕船的脑子又有些晕乎乎的了。
好在也没真让她晕多久,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远远地看见这条街的尽头像是汇入大海一般变得宽敞,一堵红墙如碑如邸,横立在大道中央。
这街上虽然热闹,可这人流却像水一样分流开来,隔着这么远,徐鸯一踮脚,便能看见那红墙之下,摆了张桌子,桌前空旷可落雁,而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大都自觉地绕了过去。
“到了。大比报名处。”何誉说。
徐鸯这才恍然大悟,摆脱了卫崇的手,从人群中蹿了出去,直冲到那破木桌子面前。这才看清了桌前立着的小木板,确实工工整整写着“论剑大会”四个字,墨迹都还未干,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从那木板或是从桌上纸张里透出来。桌后只坐着个佝偻的老人,此刻双腿踩桌,拿一个小册子盖住脸,正响亮地打着鼾。
“老人家,这里是报名论剑大会不?”她开口便问。
那鼾声应声而止,桌上的双腿也动了动,正当她以为这老人终于醒转时,那规律的鼾声又低低地冒了出来,尔后越发响亮,雷打不动地一直响着。
徐鸯看呆了,挠挠头,站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继续问,或者说,也不知继续问能不能把这老头从梦乡叫醒,回头一看,那么一大块的何誉才勉强从人群中有些狼狈地挤了出来。
“小鸯姑娘,怎么样?”何誉气喘吁吁问她,“是这儿报名不?”
“写的是这儿。”徐鸯拿手指着那木板,“可是这人……”
不必说,何誉走近了,也听见了那几乎震得桌椅摇晃的鼾声。
卫崇停在她身边,抱着胳膊仔细一瞧,没接着替她出主意,反而叹了一句:“闹市中睡觉,这老人家功力非凡啊。”
“叫也叫不醒。”徐鸯有些委屈。
“你想想办法,把他身上东西挪开试试,这点小事也要我给你出主意么?”卫崇道。
“谁要你出主意了,我是在等你们二人到了,征询你们的想法,哪里要你们帮我出主意!”徐鸯道,上前一动,“那我把这玩意抽走了!”
“——你做甚!”何誉吓了一跳。
卫崇也应声伸手来拦,却仍是慢了一步。
只见她伸出一只手,一抓,一抽,那整个木桌就被她轻易地抽了出来,连地上也留下了清晰的痕迹。那还在睡梦中的老头,半个身体没了支撑,就这么生生地被摔在了地上,平空发出一声可疑的脆响。
也不知那声脆响,是人摔在地上摔出来的,还是什么骨头被压折而出的声响。
“你这丫头!”卫崇气道。
徐鸯也是吓了一跳,大约是真的没料到这老头如此“不经摔”,呆了一瞬,回头道:“你发什么什么火,不是你出的主意吗!”
“我是叫你挪开他身上的,不是身下的!”
“挪都挪了!”徐鸯梗着脖子道,“大不了给他治好就是!”说着,便抬脚踩上刚被她抽出来的木桌,要上前一探究竟。卫崇已被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何誉也是目瞪口呆的,虽然也是上前了一步,作势想拦,奈何徐鸯矫捷非凡,一眨眼便踩过木桌,跳到那老人的身边,俯下身来。
正在此刻,却见那老人动了动,一只手颤巍巍地摸索到了椅脚,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而就这么有气无力地在三人的目光下站了起来,抬头和三人对视。
鸦雀无声。
“……我书呢?”老头开口问。
只有徐鸯反应过来了,伸手捞过掉在椅背旁的小册子,递过去,面上难得谦卑一回,恭敬道:“这是您的书,老人家。”
“哦。”那老头接过来,翻了一下,合上,轻松地问,“小丫头你没看吧,里头少儿不宜。”
“?”
他停在此处,再多的也不必说了。徐鸯当然记得嘉始四年那同朱津吵得最惊天动地的一场争执,不禁面露感慨,又沉默了一会,道:
“这样吧。朕瞧你也识得几个字,既然不想要赏赐,那便明日同孙节说一声,调你来章德殿随侍。日后有些事,便由你负责。”
岑先自是大喜,恨不得三拜九叩。
又是徐鸯止住了他的动作,挥挥手,催他去办事了:
“快去吧,动静小点。”
等那岑先急急忙忙地出殿而去,这却非殿中才又重归宁静。徐鸯又拢了拢袖袍,轻松了一口气,拿起被衾中的什么东西,才赤足下榻,遽然道:
“好了。人走了,出来吧。”
第 38 章 岑先(二)
“好了。人走了,出来吧。”
她面前当然空无一人,除了那昏暗的,柔和月光所不能及的角落。
大抵因为殿内不曾燃烛火,那角落里更是黑极了,只隐约能看见昏昧中有什么终于动了动,似是个人影,模模糊糊的,接着,那影子还没全然从昏昧中凝出,一道声音却已然先应了。
自是卫崇。
“陛下对这小黄门倒是和善有加,怎么偏偏对臣这样……”他嬉皮笑脸地胡乱捡了个词,“……这么不假辞色?”
“这还不错嘛。”那老人咂咂嘴,这才撩袍坐下了,复抬头,瞅了眼三人中最末的卫崇,又打量了眼其他几人,道,“是不是报名处,你自己不会看么?那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喏, ‘论、剑、大、会’,小兄弟,不会不识字吧?”
“你这老头好生乖僻,”不等何誉答话,徐鸯便抢话道,“我何大哥是礼数周全,问你一句罢了,若看不懂那字,我们找你做甚呢?”
那老头也不抬眼,手里不停地把旧木桌上的几个册子收拢起来,哼哼道:“小丫头气性还挺大。你也报名?”
“报!”
“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自己找,”老头回身朝着红墙一指,“那榜上若有了就来右手边登记,若没有,那就来左手边登记,然后交五两银子。”
三人这才循着那手看向立在大道正中的这堵红墙,不看不知道,那远处看起来似丹楹刻桷一般的起伏,竟是细细地写着足有上百个门派的名字,从头顶一直密密麻麻地排到脚边。
最顶上的十五个门派,自然是那传承数百年的六大九小,一眼望去很是明显。再往下,墨迹虽然还浓,不似这最初十五个门派那样已然掉色掉得有些分辨不清,但这些个门派却不像留在红墙上的名字一样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十个里有九个都消亡在了史书的边角里,甚至有的,若不是有这堵墙,早已散佚得名字也无人知晓了。
就算剩下了那一个半个,留存到今日的,也不一定有这空闲与金钱派人不远万里地来参与这论剑大比,认真说来,或许还不如那些靠手上功夫吃饭的江湖散人,他们本就四海为家,来这一趟倒还容易些。
出身寒松坞,何誉自然不必再找,不消片刻便和那老头好声好气地登记上了,拿了个不知作甚用的小牌子,站在红墙边默默等着徐鸯。
却眼见徐鸯从踮着脚到辛苦地蹲着仔细翻看,接着又这么来回了三次,苦苦找了好一阵,也没瞧见天虞山这三个字。
“你们宗门是不是有别的名称?”何誉好心提醒,“就叫天虞山么,或是建在天虞山而已,还有旁的门派名?”
“天虞山……天虞山剑宗吧。”徐鸯道,连着看了这么多字,就算是她,也有些头晕眼花了,只是还不死心,吱唔着又道,“谁知道我门派正经叫什么名字啊!难不成就叫剑宗,或者什么徐家门……也没有徐家门啊!”
“指不定这上面就没有呢。”卫崇道,只有他并不着急,等在远处,只望人群里时不时张望一下,倒好似无所事事。
徐鸯回头一看他这样,一下泄了气,坐在地上,抱着脚抱怨:“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没有呢!我师门可有名了,我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乾钧剑!”
“姑娘不如仔细再理理。”卫崇见她这无赖样,勾了勾嘴角,压下笑意,又走上前来,半蹲着同徐鸯说,“你那宗门,不是从来不许你下山么?敢问你可还记得你们宗门建立了多少年?”
徐鸯怔怔地看着他。
“千余年吧……哎呀!也是哦,这论剑大比都还没有我宗门在的时间长呢,这千年来又无人下山,当然是没有的!还是我师门要历史悠久些!”
说着说着,她的神色又肉眼可见地不再沮丧了,眼睛里流转着霞光一般的流彩,好一个生机勃勃,仿佛瓢泼大雨过后挤出泥地的小苗,直看得卫崇也顿了顿,侧开脸来。
徐鸯也不甚在意地转回头来,从地上兴奋地跳起,往那险些又要睡着的老头子和那旧木桌去了。这回她学乖一些了,不再把那旧木桌一把抽开,只是也并没有全然学乖,一掌猛烈地拍在这老旧的木桌上,把这木桌拍得几乎摇摇欲坠。
装睡的老头子也立刻坐了起来,连声道:“祖宗,你为难我也别为难这桌子啊。”
“我要报名,老人家你先别睡了,我师门不在上面,要登记在哪个册子上?”
“那你银子呢?五两,交给我就行。”
“啊?真要银子啊?”徐鸯问,她回头瞧瞧那墙,又指着墙上那些字,道,“……原来如此,若是我师门在上面就不需要银子?可以登记在那‘少儿不宜’的册子上?”
“你若想,我给你登记在参赛门派的册子里也成。”老头子慢悠悠地说。
徐鸯大喜:“真的?看不出来你人还挺好,老人家。”
“真的。登记新门派也在这边,你师门名字是什么?”
“天虞山剑……就天虞山吧!”徐鸯还颇认真地犹豫了一番,见那老头果真翻出另一本原先登记过何誉的册子,喜不自胜,连道,“我乃徐鸯,耳东徐,及时雨的那——”
老头摊开那册子,抬头道:“都记住了,那就交五十两银子吧。”
“啊?”
“大惊小怪什么?”老头哼了一声,“光一个人就得交五两,现在一个门派只需交五十两,不划算么?大会都亏惨了,还想要怎样?”
——聂夫人到章德殿不过片刻。
宫中消息便很快传开了。
谁不知道皇帝白日里又同陆氏去了马场?近日流言四起,正是因为皇帝对陆氏这样明显的偏爱,所有人都在等着聂夫人的动作——别看她如今耐得住性子,若皇帝真要把陆氏收进宫中,她原本再怎么也算得上清闲的日子可就一去不复返了——兴师问罪也好,小意温存也好,总得有个反应才是,对不对?
这些宫人,平日里都在宫中。说是侍奉贵人,实际上呢,大多是做些洒扫,宿卫的活,真到贵人面前的,少之又少——南宫除了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岑先,谁也没能多见皇帝几面。
百无聊赖时,当然也就聊聊这些八卦了。
当然,无论是徐鸯还是聂姜,御下宽和,在宫人中都是有目共睹的。
因而这回,大多数人也是站在聂夫人这头,记挂的聂姜会不会触皇帝的霉头——
——谁也没料到,聂夫人从章德殿出来,反而升了。
皇帝御令,说聂家忠良,又念在聂氏素来贤德,先又给聂永升了俸禄与爵位,然后给聂姜封了妃,赏赐若干。
消息很快传到宫外。
这下,连皇帝有益于陆氏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那个皇帝会在看上一个女人,同时不把她“收入囊中”,反而晋升旁人的位分?哪怕还没有到手,也该花钱如流水地封赏了才是。
要知道陆氏住在宫中这半个月来,皇帝可是什么赏赐也没给,只可着劲地把人往马场拽了。
恐怕小皇帝是当真对陆氏没有什么想法。
而陆菽本人,当然更知晓这一点。
聂姜不过比皇帝大上两三岁,她于情事间不成熟,也是难免的。陆菽可是比皇帝大了近一轮。说直白些,陆菽在雍州与穆广你情我浓时,徐鸯还在金市的墙角便上玩泥巴呢!
——小皇帝看她的眼中有没有情愫,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一番讨价还价后,大约是卫崇只“冷血”地作壁上观的原因,徐鸯惨败于这红墙之前,含泪掏出了五两银子。
说讨价还价其实都高抬她了,毕竟那老头一说论剑大会已然亏惨,她当即便全盘接受了,别说心下起了愧疚,连面上都不好意思了。她只试探地瞧了瞧卫崇,甚至有几分像是当着卫崇的面还价几句充充样子罢了。
报过名,又拒了那老头要不要买剑的问题,三人才往那红墙后走。
这红墙之后果真藏着个大门,过了门向前行,一路尽是严整得堪比宫墙的高墙,墙内守卫森严,近乎五步一岗,走了不过一会,就到了何誉先前拿到的小木牌所指的地方。
是个干净温馨的小院落。
房间足有四五间,附了一个小厨房,院中各式各样的武器架也都齐全,还专门拓了一片以供平日练习的空旷地。
徐卫二人没带什么包裹,一身轻,但何誉毕竟是代师门参赛,背了不少东西,这便又是好一阵收拾。
他收拾的时候,徐鸯记挂着她那把剑,很是“通情达理”地去院中乱转去了,让出房间容何誉独自收拾。
只是何誉毕竟带了不少东西,这院落却是廿尺见方,再怎么转也转不出哪里去,徐鸯这一晃悠,不知不觉间爬上了院墙,坐在砖瓦上往隔壁一瞧。
险些没教她惊得叫出声来。
需知这院落之间安排也不尽是单凭门派排行,毕竟这大比还没开始,谁知道五年光阴过去,如今门派之间又是孰强孰弱?这排次为求公平,自然是根据门派到达点苍关的时间来。
同坐一艘船,先下船的碧阳谷和后下船又绕了些远路的他们三人前后脚到达。
徐鸯在屋檐上这一瞧,几乎和隔壁正带着师弟师妹练剑的李畴四目相对。
她急忙俯身下来,捂着自己嘴巴从屋檐上跳下来。卫崇正从房内出来,一时不察,好险没给她砸回去,急急地撤了一步,冷着脸伸手帮她拍了拍从屋顶带下来的尘土。
“你收拾好了么,就上蹿下跳的。”卫崇问。
“收拾?这么急干什么?”徐鸯说,转头去问也刚从屋内踏出一只脚的何誉,“你们出门有事?”
卫崇却不答,拎着她又下手不留情地狠狠拍了两下灰,才面色嫌弃地点点头,同何誉一对眼色,径直拉着她出门去。
“哎!怎么回事啊?”徐鸯又被拽着走过那道高墙,穿过一道道关卡,从这住宿的舍院里出来,也没得到卫崇的回答。
反倒是何誉见她不解,轻声回了句:“你待会就知道了。”
三人将要走出那大门,徐鸯察觉到卫崇的脚步一下放缓了,神情也奇异地变回了温和,一副不过是出门逛逛的闲适样子。她再去瞅何誉,也是努力放松着神情,不过那一只落了单的眼睛稍显特殊,来来回回,一直绕着路过这院舍的人流中的某个方向看去,嘴巴不动,但压低了的声音稳稳地传进她耳朵里。
何誉在问卫崇。
“是这男的没错吧?”
“……怎么了,陛下可是要我——”
“不是。”徐鸯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想也不想地否了,又道,“是这中原几州,那些各有异心的诸侯,朕有办法来——”
卫崇顿时面露索然,他挠挠头,干笑两声。
“这哪里需要陛下来想‘办法’,不是打下来就可以了吗?”
“非也。这一战掏空了我方大多车马粮草,必得休养生息。至夏半,收了第一道粮,才能再度起兵南下。但既然已经取得这样的大捷,这半年的大好时机,当然不能就这样白白地空耗了……
“……改元。”徐鸯呢喃道,霍然抬起头,片刻前还迷蒙夹带醉意的双眸,此刻又如星河一般明亮有神了,
“——朕要改元!
“你告诉逢珪,今夜要他拟几个年号,明日一早便来章德殿见我!”
第 39 章 岑先(三)
翌日,她在章德殿醒来。
定例的早朝,天不亮大臣便要入宫,列在端门口等待觐见。相比而言,皇帝比那些个大臣要好上不少了,至少不必如此早起,直到天光隐约落入帷幔外的地砖,晕出一圈淡淡的明光,才有宫人悄然入殿,再由孙节在帐外躬身,轻声问:
“陛下该起了,今日早朝,大司马似是有事要秉。”
徐鸯睁开眼,许是宿醉的缘由,无法积蓄力气,只感觉到浑身钝钝的,身体不听使唤一般,好一会才从那迷蒙的状态清醒过来。
“陛下?”孙节还在问她。
“不瞒陛下,臣此番请命,乃是为了徐家。”韩均在她面前长拜,沉声道。
其实徐鸯多少也猜到了。
如今朝上徐家的“势力”当中,卫崇看似跋扈,其实满脑子浆糊,孟尚倒是比卫崇还看得清楚一些,但他更是个忠心的,唯有韩均,脾气要古怪些。
换言之,大抵也就只有韩均,会察觉到徐鸯对“徐家”的隐隐打压。
临州未归之前,逢珪与聂永所代表的“朱津旧部”,还有包括王琬在内的世家门阀,理所当然更受徐鸯忌惮,所以再怎么,也不可能动摇徐家的根基。徐鸯赏赐徐家不多,确实也变相是为了卫崇好,不至于功高震主,君臣相疑。
但临州一役之后,就不一样了。
郭茂受了这样的赏赐,加上范朗又领了临州牧,二人再怎么不相熟,也会有不少朝臣趋炎附势,长此以往,当然会形成新的“临州派”。
若这些人党同伐异,都还算好了,怕的是他们和世家联合起来……
韩均此举,当然是权衡之下,想借着雍州稳固徐家。稳固“外戚”这一天然的帝党,也就是确保徐鸯的皇权。
同时……他知道皇帝的身份,更是在提醒徐鸯,她更应当是天然信任徐家的。
……毕竟他是不知晓卫崇与她私底下的那些事的。更不知道此番卫崇不愿出征,只是因非常单纯的原因。
“你给了朕一个不错的理由,但不够充分。”徐鸯看着他,道,“雍州一行,有逢珪、有王琬,哪里还需要再劳烦旁人?”
“陛下思量的人选当然妥当,但臣有一言,此二人都是万众瞩目的新贵,雍州何人不晓?若要真借机驱使穆广旧部,行一些计谋,必定要行事隐秘,更要陛下信赖的人,不是吗?”
徐鸯看着他,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地抬了抬下巴,方道:“那依你之见,入临州后,谁可用,谁又不可用?”
“只有于灏可用。”韩均道。“……陛下是这么说的?”孟尚问。
“是这么说的。”卫崇道,他似乎根本坐不下来,又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走了两圈,摸了摸墙上挂着的宝剑,才哼哼唧唧地又接着说道,“我看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陛下明明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一直替我着想。只是陛下考虑的事情多,那朝上又人多眼杂,不方便宣之于口。你看,我私下里一说,陛下这不就应了我了?”
“是吗?”孟尚看着他,试探一般地问道,“我怎么觉得陛下这答话却是显得有些……疏离?”
话音未落,卫崇便遽然转过身来。
孟尚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状,立刻干笑了两声,连道:“——许是在下多心了!必是我多心了!”
“陛下跟谁疏离也不会同我疏离的。”好在卫崇倒也没生气,反而是摆出一副正色,细细地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们头回重逢时,她就根本不客气地拔了我的剑,命我为她牵马,不就是把我还当她的亲表哥么?之后,逢珪来降,为了安抚我,又是摸我的穗子,又是撑着我落地——你可是没在场,但凡当场见了,也能瞧出来陛下心里头对我亲近着呢,她几乎都要落到我怀里了!”
“也是。”孟尚仿佛弥补一般,立刻便捧场地点了点头,“毕竟我不在场,陛下与将军的情谊,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光凭只言片语就能猜测的。”
“你也是自小看着阿雀长大的,她若是对我无意,没有记挂着我,以她的性子,当然是会直言的,是也不是?”
“是!”孟尚又连声道,“是是是!陛下素来也是念旧情的性子。”
“正是这个道理!况且也不止是这几回,那回送狗,你也是知道的,哪怕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陛下待我仍然是面带喜色的,今日我去问,还安慰我。听陛下的言外之意,明日那些封赏,都是些身外之物,凡是我要,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闻言,孟尚正要继续捧他,却话头一顿,目光一凝,方才开玩笑一般的神情立刻换了下去。
“……陛下说明日要封赏了?”“也是。不在多,而在精。”逢珪道,“只要那重要的一人把消息送到,估计不出春月,便有人要主动回京‘述职’了。”
这话说的讥诮,更惹得徐鸯一笑。她拍拍逢珪的肩膀,又施施然坐回案前。
“此事交由你去办,朕是放心的。”她说。
但逢珪闻言却没有领命而去。等她抬眼,征询似的望过去,逢珪才又拱手。
“臣此来,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逢珪道。
这回,他的语气细微地变化了,似是带上了些许小心。
“哦?”徐鸯扬眉,“有什么事,你说罢。”
“臣昨夜与孟将军闲谈,得知徐将军的丧礼应当是定在上旬……也就是,约莫四五日后。”
话音刚落,徐鸯便一怔。她乍然听见这话,还以为是说的卫崇这个“徐将军”,心中先是感到莫名,随后才明白过来。
是徐温的丧礼。
徐鸯哑然。
她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徐温了,于情,她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见他。尤其是在这样的时机,难免教人想起令她多少年难以安眠的无数个噩梦,其中除了朱津,当然最多的就是徐温。
这个她曾经最孺慕的、最仇视的父亲,这个她看不透,也不欲再探究的父亲。
如今她也变得成熟练达,徐温一死,她原以为可以当做一了百了,把往事都掩埋在南阳城下的皑皑白雪之中,
而逢珪迎着她的视线,丝毫不惧。
确实,他也没有什么该怕的,于他而言,不过是好心提醒天子自己的“亲舅”灵柩已回京,不日将要下葬。
当中那层暗暗的试探,他不明说,徐鸯更不可能将其挑明。但就算不明说,她也能猜到,大抵是她与徐家这层特殊的关系,又或是攻打南阳,逢珪与孟尚、韩均商议时察觉到了什么。
他是聪明人,只要发现了疑点,摸索出实情也是早晚的事。
“知道了,”徐鸯道,终究还是没有力气感到恼怒了,“……朕知道你也是好心。”
“谈了啊。”卫崇道,二人目光相撞,他似乎知道孟尚想问什么,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不过我没细听……反正陛下都说了,都是些身外之物!”说着,生怕孟尚没听清,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孟尚跟随徐家多年,也是看着卫崇长大的,对他的性子不能再熟悉了。
凡说是“身外之物”,换言之,就是没有要,甚至没有问了。
便见孟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许是看卫崇仍在兴头上,不忍拆穿,只又道:
“确实,封赏不过是些金银,一个人赏再多的珠宝,也不如战时的一捧粮草。那官爵更是不必说,陛下心中应当也有数的。
“……但将军封赏不要没什么,军令可是必须要从陛下手里拿到的。”
一面说,他一面后退两步,指向卫崇书房内那张挂着的舆图。
这虽是一张经历颠簸,才被挂在洛阳城徐府不久的破旧舆图,但其上的痕迹反而更清晰地记录了徐军一路的艰辛。
从扬州起势,到借道北上,困于南阳,此后又换了个比前者风格更粗糙,更雷厉风行的一军之帅,在那图上厚厚地用浓墨涂了好几回从南阳到洛阳的几条大道与捷径,最后,洛阳城下以北的大营,也被他狠狠画了几道。
孟尚所指,当然不是这一国之都的洛阳城,更不是已降的城北大营,而是——
他的手指一划,指向了洛阳再往西,再往南,仍草草停着“扬州牧”徐温尸首的,南阳。
“原先不点破是没什么。陛下要收复北方,必会用将军,也只能用将军。不论徐家与陛下的关系,就说这满城的朱津旧部,逃的逃,死的死,但如今形势可不一样了。那人虽是挑拨离间,但有一点不错,”孟尚道,
“逢珪降了。而且看陛下那大张旗鼓纳降的阵仗,恐怕是要重用……”
“哦?”徐鸯仿佛终于来了兴致,“但这于灏可是受穆孚重用,极可能早已倒戈了——为何?”
“不必管他是否倒戈。”韩均摸了摸胡子,“受穆孚重用的会倒戈,难道不受重用的就不会吗?这种筹谋,既然要反间,那么自然只能找穆孚周围的人,才能有所作为。不然,也不过是添些兵马罢了……陛下又怎么缺兵马呢?陛下要的,是‘兵不血刃’,是‘大捷’。”
这番话,与徐鸯这几日里的思量不谋而合。
虽然她面上不动声色,但听完话,自然已有了定论,心念电转间,命韩均上前来。
她伸手,递来一块玉。
白玉上已经没了血色,在殿内的烛光下,显得温润而安静。
“你说的不错。下月出征时,朕另允你两千人马,借助大军掩护,先往金城。”
韩均一时震撼,没有接:“陆氏原来真有信物……”
不必明言,他也知道此物的贵重。沉甸甸,不知坠了多少人命。
“有。”徐鸯干脆地应了,又问,“到了金城,你应当知道要寻谁吧?”
“金城陆丰——先寻陆丰,再探于灏。”韩均道,他终于把那玉接了过去,一顿,又长拜一道,郑重地说,
“老臣……必不辱使命。”
她换来的,是朱津令人作呕的,赞许的目光,还有支撑中州六郡数以万计的受灾百姓过冬的粮食。
偏偏在此刻,她梦到了这件事。
就像是一个预兆。
——殿中只余下他们二人,她有些吃力地抓住孙节的手,一字一句地问:
“……他送进宫中的那只狗,还留着么?”
“他”是谁,不言自明。
“留着在的。当然留着在的。”孙节忙道。
“带回章德殿吧。”徐鸯温声道,“随便寻个犄角旮旯养着……再调两个宫人,我看今夜这两个守夜的就可以……好生地养着。”
第 40 章 岑先(四)
徐鸯真正于翌日苏醒,已是次日午时了。
事实上,今日没有朝议,她从却非殿回到北宫,甚至也没有几个人来找——昨日的宴席显然使众臣都很满意,不论是席间的酒还是
甚至卫崇也满面春风地回到了府中,一夜好梦。
当然,这其中,确实有那么一个倒霉蛋,在一夜的轻歌曼舞,纵酒作乐之后,回到府中,迎接他的却是卫崇幸灾乐祸派人传来的御令——
天子要改元,命他今夜拟出几个年号,明日呈过去。
秋日里江水成汛,愈涨愈汹,自孟城出发时还不曾感受到,等过了瞿父山,大船顺流而下时,其水势汹涌,连这样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涛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胆怯。
此时,徐鸯才知道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气——若换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么牢靠,别说是要在这浪潮中保持稳定了,就说是真撞了好运,不曾被浪头打翻,那水势也足以把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这也就罢了,总之徐鸯一身的道法,不同于凡人,又有何誉这个会凫水的,三人成行,敢说一句不惧这淯水。可偏偏徐鸯自从记事便没出过天虞山,虽然能下水,甚至敢潜水,却从未坐过这样的船。
她一个腾卫驾雾的主,御风而行惯了,哪把剑、哪匹马不是风驰电掣的,也就是是这样四平八稳,只在波浪中微微晃动的大船,才会教她吃够苦头。
谁能想到晕船这事,还真真是什么仙法也难救。
第二日,徐鸯心口更堵,直犯恶心,连着在舱里窝了一昼夜,委委屈屈地同卫崇何誉咬牙问能不能直接游去点苍关。
何誉还当她说糊涂话呢,哄小孩一样糊弄她,说些什么等她缓过劲来了他陪她游遍这大好河山,想去哪游去哪游,连上王母娘娘的天池里游也成!
徐鸯正晕着呢,又犯恶心,又气呼呼的,想驳回去,只是她当真是许久不曾生病了,这教人气闷的感觉好生陌生。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她还很小的时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窗台上是隔夜雨珠沁着的湿气,师父坐在她床边,拿着书,敷衍又温和地同她说那些古板艰涩的睡前故事。
那确实是很早的时候了,徐鸯第一次知道明白弃婴是什么意思。她跑了很远很远,躲到深山里,跑累了,才抱着块大石头悄悄地抹眼泪。
是师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过密林,飞过山涧,也是师姐在她耳边悄声说,鸯鸯是小雨,是及时雨,是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里落下最宝贵的那粒雨滴。
等徐鸯再醒来的时候,何誉已然走了。江水一声声拍打船舷,月光从窗边洒下,昏暗的舱内只有床榻边短短的一截烛火。
正坐在她床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卫崇。她仔细瞅了好一会,直到被卫崇瞪了一眼,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缓过神来。
既缓过了神来,她便更觉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还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气十足的样子,可不像在病中。”卫崇慢悠悠道,“还有力气同我犟嘴?”
“我是晕了,又不是生什么大病。”徐鸯从床上坐起来,挑开窗,望了望天边皓月,又回头道,“怎么就夜里了?”
“你说呢?”卫崇笑着反问,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给熬困了。若不是我拦着,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来瞧了。”
“……你为什么拦着?”徐鸯把脑袋搁在自己膝间,小声问。
夜已深,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又也许是因为睡了一天,在连绵不绝的水声中,她的声音便不那么明晰了,倒似是这夜里的江风一样,忽疾忽徐,撩得江面泛起层层水纹。
“姑娘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了?”卫崇道,声音稳稳的,
“你可是力能扛鼎,要护我周全的豪侠,你下山就为寻到你的剑,再苦再难的路也要走。”
徐鸯被说得一愣,猛地吸了吸鼻子,道:“你说的是!”
“……你没在哭鼻子吧?”卫崇轻声问。
“你才在哭鼻子呢!”徐鸯响亮地呛声道。
——
徐鸯这一晕,就是一日的光景。可也因此,因为江水险急,原需五六日的航程,不过花了三天四夜。第五日的清晨,这大船就稳稳开进了点苍关的渡头。
旭日还不曾升起,岸上脚夫喊号子的声音就把人从梦乡中硬拽了出来。
船行一路,不提徐鸯闹出的三五个无足轻重的小风波,就说这船上的碧阳谷之人,确实是再没来挑衅过了。偶尔在船板上碰见,也不过是神情倨傲,不大理人而已,至少并不似第一次见面那样主动挑起争端。
那姓李名畴的剑客则更为夸张,甚至就不大出门,比徐鸯这个病号还乐得呆在自己的船舱内。整个行程中,直至最后入关下船,那人才露过这一次面。面上白得跟涂了粉似的,一看也是多少在船上受了些罪。
下船时,这碧阳谷的弟子派头不减,又是好几个人把道堵住,一众船客皆被挡在船头,等着那个架子极大的李畴慢慢吞吞地下船。
旁的船客知晓这是碧阳谷弟子,多少了解些江湖局势,大多敢怒不敢言。徐鸯被卫崇拉着,确实也没往前挤,只是卫崇手里拉着她,却没堵她的嘴,于是她大咧咧的声音便在一片低声交谈中显得尤为突兀:
“这人怎么这样,剑法不知道好不好,排场比天大……”
不巧那李畴正好在簇拥之下走出门来,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到,竟皱着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徐鸯立时本能地瞪了回去,又很快反应过来,把面上气鼓鼓的表情紧急扯成一个干巴巴的笑。
“他应当没听见吧。”她一面笑,一面把半个身子躲在何誉身后,小声同卫崇咬耳朵。
“你这会倒学会压低声音说话了?”卫崇反问,好整以暇地松开了手,拍拍她的肩。
徐鸯怒而回头,正要又同卫崇斗起嘴来,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这位姑娘。”
说熟悉,是因为这声音她几天前确实听过,说陌生,是因为面前这位李畴,大抵真是晕了好几天的船,连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你……要同我较量么?”徐鸯急忙回头,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我说你剑法平平,你心中不服气,定是要同我较量的,我并不介意。”
李畴却不答,先是看着何誉,直逼得何誉也默然退了一步,让开徐鸯来,尔后才把鹰一般冷厉的视线挪向徐鸯。
“你想岔了,小姑娘。”李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道,“何誉说你二人不是寒松坞的人,既不是,那我便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更何况你一个黄毛丫头,我不愿欺负你,更不会逼你与我切磋。”
这话说得曲折,貌似友善,这语气却仍旧是夹枪带棒的,徐鸯哪里听得懂,正要开口说她很乐意切磋剑法,便被卫崇抢去了话头。
“倘使阁下果真不愿为难我二人,在下便斗胆问一句,”卫崇冷声道,“这一通理论,又是为的什么呢?”
李畴又凝目朝卫崇望去,一笑,厉声道:“我非但不会为难你们,还要替我那蠢笨师弟谢你们!若非这位姑娘及时相救,他恐怕连尸首也捞不到。莫说是他,就是整艘船的人,也当感谢你们!先前我言语有所冒犯,今日一并道歉。今后若有驱使,只管执此信物来找,只要是我碧阳谷能办到的事,杀人越货也无妨。”说着,从袖中拎起一块似是早有准备的玉佩来。
只见那玉通体血红,不仅血色冶艳,甚至只见得几缕游离的青色蕴含其中,哪怕懵懂如徐鸯,一看也便知其价值连城,不是凡玉。
卫崇不接,李畴垂眼,冲她抬抬下巴,徐鸯便茫然地乖乖抬手,把玉接了过来,同卫崇面面相觑地默了一阵,才不确信地道:“……我没大听懂,你是还想跟我较量剑术么?”
温言,李畴面上自得之色褪去,抽动嘴角,大抵又花了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只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若是真想同我较量,点苍关,论剑大比,只消过第一轮,自有机会。”
“行!”徐鸯顿了顿,又道,“我届时可指点你一二,你可别提前输了!”
那李畴好似终于忍不住了,大笑出声,摇摇头,只留下句“好!”便下了船。
动静大了,连徐鸯身后的船客也都窃窃私语着,不知在乱生什么是非。那些个跟在李畴身后的碧阳谷弟子,临走前,也都不忘或讥笑或怜悯地看着徐鸯。
何誉有些担心地望了那些船客一眼,语重心长地同徐鸯道:“你不应当接这玉的。”
“我也觉得。”徐鸯拎起这玉,左看看,右瞧瞧,“我又不会去找那个暴脾气‘杀人越货’,且我也有自己的剑佩,哪里用得着这块?”
“话虽如此,”却是方才不语的卫崇开了口,“这玉虽是碧阳谷所赠,却也是难得的好玉。就算姑娘看不惯它,不想拿它作佩饰剑穗,那拿它去抵了换些银钱,把你自己的玉赎回来,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他话不曾说完,徐鸯便抬头,望着他,似有所悟地望着他,直到他说完这话,顿了顿,又开口。
“你盯着我瞧做甚?”
“我见你还挺喜欢它,”徐鸯得意地把手中血玉一甩,扔进卫崇怀里,“不如送你了吧!”
问题在于朱津入主洛阳的这十年。
他又不可能容忍这朝中的帝党真与徐鸯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了“苟且”,但若是放他手下的人,又不利于他平衡其下势力,当然,他本人更是不屑于领这个官——他明面上,可是要与徐鸯“划清界限”的。
索性让这个位置空置了十年。
因而此举多少算是重启该职,其背后深意也有些耐人寻味。
论理,此举应当在朝中同样激起一阵波澜,但徐鸯确实有意遮掩一二,先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宣布了改元景和,然后,不管是有意无意,在此后又紧接着另一件大事。
——徐温的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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