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裴方(一)
“……我也一直心悦你,阿雀。”
一句话,打了徐鸯一个措手不及。
连日以来,卫崇既莽撞又小心,既乖张又诚恳的模样也终于找到了缘由。
当徐鸯还略有些得意,只把卫崇当作十年前那个虽然跋扈却也窝囊的皇子,只把他当作表哥,觉得自己靠着那些对他的了解便轻易能掌控住他时,卫崇却不过是——
不过是喜欢她而已。
因为喜欢她,所以在夺回京城后第一时间便来救天子,因为喜欢她,所以这一路上再急躁也尽量把事情做圆满,因为喜欢她,所以寻狗来讨她的欢心,大事小事都拿来滋扰她,无非是想多见上几面。
而她呢,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拿皇位试探,用封赏安抚,并妄图用宠信笼络,只唯独不曾想过,十年不见,卫崇倒反而对她生出这样荒谬而不适宜的情愫来。
情不知所起,更没有落足之处。
“什么‘说来话长’,什么‘难言’!我就最看不惯他那模样——”卫崇顿了顿,看了看徐鸯的眼色,又继续气愤地把披风往衣桁上一甩,“何必要答应他?就该让他下不来台,在他自个儿王府门口,让他狠狠地丢一回老脸!”
徐鸯看着他自进门起就一番发泄,末了,才幽幽地问:
“骂完了?”
“……没有。”卫崇说,“陛……殿下难道一点也不气吗?”
“我气啊。”徐鸯平静地说,“我气你这么久了还不长进,方才是不是险些就被卫翊抓到了?若在京中,自己的地盘,我是不会管你的——但这是在淮州,军中上下,连我说话前都要三思,你若是实在有气,就都趁早在这儿发完了,免得为那么一两句气话,到时候把大事耽搁了。”
“那不会!”卫崇忙道,又生怕徐鸯不信,举起手来,发誓一般道,“殿下教训的是,再没有下次了——也是那彭城王实在没脸没皮,我怕殿下被他那些手段欺瞒……”
说到一半,见徐鸯仍冷冷地看着他,他又挠挠头,没了声。
待他终于不再辩解,徐鸯的神情才缓缓软了下来。她叹了口气,主动去帮卫崇把那披风拿下来,细细理好,良久,直到卫崇神情不自然地伸过手来,把披风接过去,她才停下动作。
“你觉得他是想讨好我,想拿孩子来赌我心软,从而更进一步接近我,所以才生气,是不是?”徐鸯没有把披风给他,只问。
“难道不是吗?”好在徐鸯没抬眼。
半晌没回话,她只是有些不快地“嗯?”了一声。
这声一出,卫崇当即打了个激灵,眼神变得清澈起来。
“就是……就是听说那穆广原先有未过门的婚约,和也取消了,陆氏又善妒,他家中连个婢子也没有。他二人成婚数年,陆氏无所出,穆广竟也不纳妾、不过继,就这么熬到了他唯一个儿子落地……”
徐鸯扬眉:“听起来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嘛。究竟‘勾’了什么,‘惑’了什么?”
卫崇张口,又讪讪闭上。足足想了一夜,徐鸯想明白了。
正如她先前所意识到的一样。抛开立场,徐温将她留在东宫,实则是非常漂亮的一步棋。
来报信的人是在旋门关破后出发的,身后就是大军。也就是说,徐温可能只有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他若是不逃,手上没兵,只能在朱津的手中苟延残喘。彼时卫崇还不过是个太子——她是侥幸受朱津看重,登基称帝,但谁又能确保朱津同样看重卫崇?
他若是只带卫崇,甚至带上徐鸯一齐南下,那就更不可行了。
没有徐鸯留在宫中,朱津会很快察觉到不对。洛阳地势特殊,四面都有关隘,说不定还没出那关卡,徐温便会被劫住。
哪怕他哄骗母亲说能保全徐鸯的性命,其实也不是全然的谎话。洛阳城破,徐鸯顶替了太子的身份,面对的是朱津,以她的机敏,尚有一线生机,而寻常的百姓官眷,面对那乱军,有再多的才智也没处分说。
运气好的能活下来,运气不好的,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只能成为那累累白骨中不起眼的一架。
当然,这也就是一时的生死。如是张扬。
徐鸯的双眼猛然睁大。
酥麻夹杂着疼痛,甚至还有丝丝缕缕方才还未褪尽的酸意,顺着那块皮肤一下子钻进了她的心来。
好在她一向自持,不曾失态,好在卫崇也还记得稍微遮掩一二,至少殿下站着的宫人是瞧不见这隐秘的一咬……不、不,都怪这混账!三日不骂便上房揭瓦!
毕竟郭茂离京了,聂永也离京了,京中那些趋炎附势的世家,从徐鸯这里找不到往上爬的路,又能找谁?当然又一窝蜂地趋奉卫崇去了。
在她不曾注意的时候,卫崇的性子也在慢慢变化。或者说,是原形毕露。
但他也实在太……得意忘形,越来越有原来那个“太子”的模样了。
徐鸯冷冷地瞧了他片刻,直瞧得卫崇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又像泡泡一样破了,伸手欲握住她的手,又被生生地瞪得缩了回去,讪讪道:
“臣当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不是刺探宫中的事——臣还是司隶校尉呢!总要问一问出入宫的大小车架吧?”
“——你还记得你是司隶校尉?”徐鸯一点儿不吃他这一套,只反问,
“这半个月,你可做了一件监察京畿的事?恐怕反而是收了一府院的礼吧!”
闻言,卫崇果然缩了缩头。
“……他们非要送,又不是我亲自收的,我都交给子茂了……”
徐鸯冷笑一声。但她不再厉声责问,而是收了视线,把舆图小心地收了起来。
就在卫崇以为此“役”终于过去,也伸出手来,觍着脸要帮忙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又开口。
“那这回就不必劳烦司隶校尉去查了,朕直接告诉你,今日,朕也要去南宫——”她又顿了顿,重新措辞道,
“——朕也要宿在南宫。”
说完这句话,仿佛方才心头的什么酸涩什么酥麻都已一吐而尽,徐鸯猛地又缓了口气,才笑笑,看着呆住的卫崇。
“你若无事,先退下吧。”
在那安静的夜中仔细捋过一遍,徐鸯才发觉了这个计划中不对劲的那个地方。
徐温带卫崇南下,当然不是为了隐姓埋名,让卫崇在军中吃上十年的苦,最后回京看着徐鸯高坐明堂的。
——他应当在离京后,稳定局势后,便振臂高呼!
尤其是皇帝被朱津杀了,徐鸯这个“假太子”登基之后。
不论是募兵反攻洛阳,还是就在淮扬一带重新建立一个小朝廷,都是可行的。
只有这样,卫崇这个被他救出京的太子才有用!只有这样,朱津攻取洛阳,又杀了皇帝,如此费尽心思做的这一系列事,才会落了空!
没有皇帝,洛阳也不过是座城墙稍高一些的城罢了。
多么漂亮的一步棋!
但徐温没有。且并不是以往那样,近乎于嫁夫随夫的心,而是要像她稳住孙节,稳住王琬,那样的“赤诚”。
“逼”这一个字,其实并不能全然概括她对聂永的歉疚,但她依然选择了这样的说法,为的就是不那么惊到聂姜。
也许是她有些太托大了,她确实不曾想到,聂姜竟会沉默……竟会不接她的话。
徐鸯有一瞬的迷茫。很快,郭茂得了允诺,大喜告辞——虽然以他那冷硬得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而言,这大喜也不过是些许微笑罢了——殿中顿时只剩卫崇一个,磨磨蹭蹭。
徐鸯眼皮不必抬就知道他又有话要问。
在孙节用目光赶人之前,她宽容地开口:
“徐将军且留下吧。”
闻言,卫崇得意地朝着孙节呲了呲牙,才又上前几步,朝她行礼。
“……有事就问。”徐鸯低声笑骂道。
“那臣就直说了——这兵马咱们是有的,不光是有几千,连十万都是够的。但这粮……”卫崇挠了挠头道,“咱们本就缺粮,这几千人的粮食也不是个小数啊,我该从哪挤出来……”
徐鸯了然一笑。
“不需要你挤出来。”
“……等等,陛下难道不打算给?”
“给当然是要给的,但给的不是‘咱们的粮’。”徐鸯慢条斯理地翻出一本奏表,倏地扬手,砸进卫崇的怀里,又道,
“其实你应当是最了解这粮要从哪里分的人——这几日与那些信使相处,他们没跟你说都带了什么‘礼物’进京吗?”
奏本轻飘飘的,但许是徐鸯砸过来的缘故,卫崇反而接得手忙脚乱了,足足过了好半晌才把那写着字的一面翻开来。
正好停在周隽那两列上。
周隽所献:粮食两千石,金帛数匹。
再一看,那奏本中明明用朱砂还写了两行小字。
“今夜子时……”
卫崇心里一跳,哪里敢再读,诺诺地把那表收回袖中,再偷偷抬眼看徐鸯。
这回,虽然徐鸯仍是没多分给他一点目光,但不知为何,许是他袖中藏着那方才被徐鸯没好气地砸过来的奏本,便觉烫手无比,连带着把胸口那滚烫的血也烧起来。因而再看徐鸯时,哪怕只是那半张侧脸,容色冷淡,也觉得这样天人之姿,真真是越威严无情,越引人情难自已。
何况帝王虽然嘴上不留情,那手指抚过他的背时,分明也是温热而爱怜的。
但不等她回神,聂姜竟还是开口了。
“……陛下难道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么?”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徐鸯的脸庞,“……妾只是想想便……陛下实在是……”
等徐鸯抬眼,便见聂姜已然眼里噙了泪花,她顿时真的无措起来了,忙道:
“也不是一直!只是对聂家有些歉疚……”
“该是我聂氏歉疚才是呢!”聂姜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竟还厉声驳了回来,“陛下为何会觉得歉疚——若是我父有为,陛下又何苦在这宫中为人所欺压足足十年!——陛下怎么会歉疚!”
她说到后面,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不,这事……这事不止是你想的那样。”徐鸯又有些茫然了,只小心劝道,“确实是朕为了逼你父亲反朱津,做了些不择手段的事……”
“不拘是什么‘坏事’!妾相信,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聂姜再度打断她,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况且陛下不了解妾的父亲……他虽然没有陛下这样果决的魄力,但若是他不愿的事情,不论如何‘逼’他,他也断然不会做下的!
“——陛下,我父若是要反朱津,要援洛阳,那当然是因为父亲真心想救陛下!”
不论是亲手抛弃妻子的愧疚也好,还是不忍看见身份败露,被朱津处置的徐鸯也好。他做下了前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终究是没能迈出。
所以徐温在南方打拼十年,出生入死不知数十、数百次,才勉强换回能回京的势力。
现在,徐鸯不带情绪地思考整件事,甚至会为了徐温最后那没有落下的一步可惜。
……她已经彻底学会用徐温那样冷血的视角来处事了。或者说,因为是“师从”朱津,她的冷血比起徐温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一面冷静地觉得讽刺,可悲,自己终究还是走到了理解徐温的这一步,一面又觉得在这样清静的夜中,思绪确实格外明晰畅通——
私情误事,尤其是国家大事!——她不能做第二个徐温!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帝这一病,到了上元也没好全。
年节一过,休沐日也过了,朝中本该又热闹起来,但年后的头一场常朝却罢了。那些朝臣再一问,皇帝生了场病的消息便长了腿似的,立刻扩散了开来。
当然,得知此事的,都是些消息灵通的要员。
京中百姓又不参与朝会,只照常热热闹闹地办春会,赏彩灯。甚至,或许是今年刚从战事中安顿下来,劫后余生的原因,人们恨不得用这一场热闹的欢庆把那战事的烟尘味尽数洗净了,于是今年的灯会比前些年朱津在时还要盛大三分。
又是改了元。景和初年,当真是和和美美,普天同庆。
那些从各地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往京中送信的信使,也到了。
正是这个时机,在章德殿闷不吭声养病的徐鸯终于传召了卫崇。
她毕竟常年受累于这具孱弱的身躯,深知身体康健是如此重要,因而这一回还真是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在榻上躺着,一点点地尝试把精力给养回来。
卫崇进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一番药味弥漫,光晕昏沉的场景。
仿佛这殿中的薰香也沉甸甸的,压在人的心头。
易地而处,她若是站在徐温的位置,若因私情而生的犹疑,以至于错失良机,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换言之,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与卫崇虚与委蛇,决定欺瞒他、利用他,而且早已做下了这些事,那她当然不能在这当中生出什么节外生枝的怜悯与情愫!
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对卫崇也无法狠下心来了,等着她的,等着这一朝臣民的,恐怕也只有同徐温一样的下场。
她不该真因卫崇做了什么事而牵动心绪。她宁愿用那样假惺惺的、腻歪的纵容态度对卫崇,也不该对他发怒了。
毕竟他不过是军中唠嗑的时候听过几嘴,此刻如何能把这种八卦记得清楚?何况皇帝这么一说,再回想起来,确实听的大多是些夸张的、作不得真的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确信了,又怎能说出来取信天子。
于是卫崇又抓耳挠腮地认真想了半晌,直到徐鸯抬眼来看他,似带催促,才急忙又道:
“……有一事!这女子原先的出身确实不好。与穆广相见前,不过是金城郡一猎户之女,听闻是穆广闲暇时进山打猎,她撞见了,却装作不识,二人定了个什么赌约,赌谁猎的东西多,结果这陆氏竟——”
这一回,他说到半截,却被徐鸯乍然打断。“这……我们猜想,陛下既然有把握让我领军出京,八成是早便给聂永送了信。”孟尚道。
“这我知晓,聂永叛朱津,就是那个王……王什么与聂永联络的,孙节传的令,不就是天子之令么?但我疑惑的是如何。那王什么……”
“王邈、王司空。”孟尚小声提醒。
“……那什么空。他不都死了多久了,陛下总不可能命死人再为她从中送信——我瞧那聂永也是谨慎极了,若随便命个什么人去青州,他断然不会信。何况从洛阳到青州,可不是出个门就够了,那足足有千里!”
不止如此,还有卫崇不曾说出口的疑虑——就算天子真的找到了适合的送信之人,送信过去,聂永为何就真的愿意奔袭千里,来救洛阳?
难不成,天子当真如此信任聂永。
并非是他多疑,也并非是他想不到背后的原因,不过是希望孟尚说出些更令人满意的答案罢了。端看卫崇此刻,与那看着主人走近陌生鹰犬而龇牙咧嘴的鬣狗又有何异?
孟尚大抵也是感知到了,哪敢提逢珪的名字,只道:“聂将军本就是忠良之人,虽在朱津手下,却也不曾与贼为伍,对‘上’待下都是秋毫无犯,这是其一。还有便是……
“将军是忘了么,聂将军与陛下,原也有一层渊源在的。”
“——陆菽善于打猎?”徐鸯问,“那她骑术、箭法,应当都不错喽?”
“车里的话,我没有同你说清楚。怪我。”徐鸯道,“你这是早便笃定他是为了……‘勾引’我,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是这样了。或许对于大部分身子重的姑娘家,这一招是会管用的,但你若是设身处地,站在他站的位置来想——”
“——我才不像那个草包一样呢!”
这就实在蹬鼻子上脸了,徐鸯原本温和的神情一下子垮掉,她瞪了卫崇一眼,才继续道:
“——不管‘你’是谁!总归你要讨好一个姑娘,还是要在这种事上讨好,但凡能瞒住自己有子嗣,当然是尽其所能地瞒住!这就像在山上那回一样——他难道不怕,万一我不喜欢呢?”
卫崇眨眨眼,似懂非懂。
“可,若不是为了讨好殿下……”
“站在他的位置来想!”徐鸯把披风往卫崇怀里一塞,急急地打断了他,“他已经信了京中皇帝时日无多——不然为什么在外的将领从未收到过皇帝的指示,御令也都是通过皇后之口来传达,又有太医令的话作为佐证——那么,他想贪图的当然是篡权!所以他要讨好我这个皇后,进而讨好我肚子里的下一个皇帝,这是我们先前早便猜出来了的。
“但他现在变了!他不怕皇后被冒犯了,更直白地说,不怕因此而惹怒未来的皇帝了——因为他笃定皇后肚子里的这个绝不能即位了!”
说到此,卫崇才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接话道:
其实宫中的药顶多是养生调理,对于见血的伤口,哪里比得上军中的药来得快?
但徐鸯不必抬头,也知道卫崇又轻易地满足了起来。她顿了顿,抿唇忍住笑意,又问:
“好了。你来时说的事是什么?”
此言一出,卫崇才好像终于想起那个被他扔进殿里的“人”。二人打了这么久的机锋,此刻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人早已没了声响,也不知是死是活。
卫崇有些心虚地咳了咳,大抵猛地想起自己方才踹那一脚,又刻意拉高了声量,道:“是这样的!我听他言语之间,分明又是个朱津的走狗,不过跟逢珪有仇,来挑拨离间罢了。陛下放心,我不曾信,只是此奸滑小人死了应当也无碍的……”
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哪句,徐鸯悄然抬头,看向那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身体,眯起了双眼。
第 25 章 裴方(二)
“……陛下是这么说的?”孟尚问。
“是这么说的。”卫崇道,他似乎根本坐不下来,又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走了两圈,摸了摸墙上挂着的宝剑,才哼哼唧唧地又接着说道,“我看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陛下明明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一直替我着想。只是陛下考虑的事情多,那朝上又人多眼杂,不方便宣之于口。你看,我私下里一说,陛下这不就应了我了?”
“是吗?”孟尚看着他,试探一般地问道,“我怎么觉得陛下这答话却是显得有些……疏离?”
话音未落,卫崇便遽然转过身来。
孟尚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状,立刻干笑了两声,连道:“——许是在下多心了!必是我多心了!”
这几日里,旁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唯独徐鸯,是彻彻底底地闲了下来——于战事上,尤其是攻城略地之事上,她确实不如手下这几员大将擅长。
她得了空,连着好几日都拉着陆氏去跑马场,一跑便是一下午。
从往常那样只敢驱马踱步,到如今,她能够自己在场中纵马小跑一段了。用陆菽的话说,已是进步神速。
当然,也亏得她从朱津那儿“继承”的这匹马,实在温顺。
第六日,她大着胆子在马场中跑了整整两圈,竟也囫囵跑了下来。在孙节夸张的赞叹声中,一直这么跑到场边看着的陆菽身边,从马上跳下。
徐鸯满意地又拍了拍那马儿,只觉得浑身轻松。她一面扬手示意孙节把马牵走了,一面转头,在走出马上的泥道上,与陆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朕果然没看错人……你是个好老师。”
“陛下谬赞了。陛下原先毕竟是学过一二,并非是妾身之功。”
“学过是学过,再捡起来,与初学者也没有分别了。”徐鸯叹道,又问,“你在雍州时常跑马吗?朕瞧你其实也有些生疏了?”
陆菽讶然,又笑着道:“陛下好眼力,妾身在雍州,确实不常纵马了。”
“为何?”徐鸯随口问,“穆孚不许你出门见人?还是碍于市井中人多嘴?”
“不,陛下想岔了。”陆菽笑笑,“雍州牧没有为难过妾身。是妾身自己不想再嫁、不想再像少时那样放纵了。”
徐鸯停住了脚步。王琬告病一事,很快被沙州不断传来的捷报所掩埋了。
认真说来,连昆仑塞一役的信,其实也是这两日才到。毕竟写信的一军主帅已经马不停蹄地回京了,剩下的部将们,能稳住阵脚就耗费了大半心神。等他们再想起写信回报,确实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
徐鸯收到信,在京中大肆宣扬了一番。
不仅如此,因着先前讨伐雍州的那些有功者,其实都还排着队等着领封赏呢——沙雍二州的战事毕竟是接踵而来的,战事未歇,皇帝当然不会急着论功行赏——所以,一等大军返京,徐鸯便又把先前打雍州的将领也点了出来。
两边一数,不拘是扬州军,还是归顺的许州军,或是京畿人士,甚至是在打雍州、打临州时归顺的青年才俊,光是中郎将、校尉就有几十人。
再加上,此番,她还把先前故去的人也都点了出来。与韩均一齐,凡是生前有功的,连那被朱津命狗生生咬死的曹籍,也得了皇帝予的谥号。
这一通封赏,可谓是浩浩荡荡。这庙中并没有摆着什么贡品。
若是真的后人笃信,重新拾起这些供奉之事,那,以这庙如此洁净来看,那塑像前应当早便填满了各色贡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两个,像是只有一个人在上供一样……
这个上供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徐鸯停在那塑像之前,回头看向卫翊。
如此幽静的一处庙,只有他们二人,她却一点也没有紧张,而卫翊,更是满面志在必得。
“彭城王带我来,想必不是只让我瞧瞧这庙,而是有要事相商吧?”她问。
说实话,她特意将卫崇留在车内,确实多少希望这个油滑的卫翊能够开门见山一回。但可惜的是,这句她抛出的话茬被卫翊稳稳接住,显然当做了她沉不住气的又一例证。
“殿下别急。”卫翊笑道,“小王是带殿下来观赏的,当然要先给殿下讲讲这庙的往事。”
徐鸯心中纳罕,只面上不显:
“哦?怎么个说法?”但,虽说她是这样通情达理之人,可也不代表卫崇想做什么,她就要照单全收了。不说旁的,她从前养狗,也是这样喜爱,可若那狗儿不听话,哪日钻了墙角溜达出去,再灰溜溜地回来时,她心疼归心疼,却也是要狠狠饿上两顿,甚至打上两顿,方能让他把这难过刻进骨头里。
若不然,知道了主人舍不得,难保没有下回,下下回……
再有几回,这畜牲可当真是不必要了!
话又说回来,卫崇是个能跑会跳,能文能武的活人,他有自己的主意,也不至于真拿猫啊狗啊的同他比对着。徐鸯则更是断就断了,从不拖泥带水。卫崇回京至今,他二人八字都没一撇,还不至于就到“要”或“不要”的地步。
这也正是徐鸯犹豫的原因。
她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给卫崇开这扇门,甚至,还没想好要不要给卫崇开这扇门。
这事被卫崇阴差阳错地捅破了,也算是解了她这不必要的优柔。
就让卫崇“领这个情”,又如何?因而此番她也平白洒脱起来,就这么随手一指,把卫崇指去了崇德殿。
这两日,崇德殿中可比章德殿还要热闹几分。
卫崇住进去,当然是在“偏殿”。但他早打心里认定了这崇德殿已是囊中之物,进去头一桩事,不是旁的,倒是巡视一番。
正殿之中,除了仍零星有几个宫人仍在准备,其余满满当当,几乎尽是封后大典要用的用具。
想也是,“徐鸯”又不会真住进来,而他这个自诩的“真正的主人”更是不方便常进宫。若再多置办些东西,只为了这一出戏,反而铺张浪费,不值当了。
卫崇一面想着,一面命那些宫人先行退下,自己先把这些东西过了一遍,从“嫁妆”到“婚房”,一应俱全。心里早泛起蜜来了。
不过瞧见那嫁衣时,却愣了愣。
只见这袆衣被挂在衣桁上,正正摆在殿中央,其实卫崇一进门便瞧见了,不过是此刻凑近了瞧,瞧见其上绣着的暗色细纹,流光溢彩,好不华贵。
他先是被震撼,尔后又警觉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册封大典,合该是有个“徐鸯”要站在皇帝身侧,接见众朝臣的。
……但徐鸯从未同他商议过这件事!
而且,看这袆衣的尺寸,显然不是为他这个“男子”准备的!
真可是绝处逢生,正在喘息窃喜之时,前方又遇一悬崖绝壁。
他几乎想立时便冲出殿去,到徐鸯面前再卖个乖,好赖把她的打算给弄清楚,只是生生忍住了。
“想必殿下也见过各地的庙宇、宗祠。这一处庙实在算不上特殊,既不破旧,也不华贵。”卫翊道,“殊不知,我卫氏先祖当年起事,就在这样一处破庙聚集了最初的兵马。彼时,正是在这缺了半个指节的塑像前歃血为盟,才有了如今的江山。”因是巡行,相较于那行军而言,这一路带的人少多了,走的也慢多了。
每每到一处州郡的治所,他们便会暂时停下来。整顿军务,探查民情,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是……监察各处官员。
本朝原是有监察各地的机制的,甚至勉强可以形成体系。只不过,先帝昏聩,天下又四分五裂,这几十年里,别说是监察了,别起兵谋逆,便已算得上是群雄当中的“忠臣”。因而这所谓的监察机制,也是各家顾各家,名存实亡。
这样的情形下,上头没有个天子压着,各处都是“土皇帝”,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横征暴敛、欺男霸女者,不在少数。
当中确实也有些像范朗这样的正人君子。然而乱世中,总是不择手段之人要更占些便宜。
这一路,离淮州越近,离京兆越远,也就是离天子越远,那些虱官懒官便越多。
那些人,对徐鸯是尊敬有余,畏惧不足。毕竟一者她这“皇后”之位毕竟才坐了不过一两个月,二者,南巡的帝王不少见,南巡的皇后可谓是头一遭了。
只不过,有逢珪与卫崇在前头装样,更有“皇后”的这层身份,这些青淮二地的官员,也都极尽款待。
但吃好喝好之后呢?
——他们就没想过要听皇后的话。甚或他们也不全然畏惧皇权。
这样恭敬,当然也是为了把徐鸯,尤其是她身后坠着的这一长串军队,和和平平地送走。
算盘打得是不错,奈何徐鸯的手段可不是这一招便能应对得了的——
正因为对方待她的轻视,她光明正大地摆出一副青春少艾的天真模样,这里逛逛,那里瞧瞧,“享乐”的同时,也把各处民情摸了个底朝天。当那些官员锣鼓喧天地欢送了她,她再送信回京,五六日后,当那革职查办的诏令,甚至还有负责清算的天使,一齐抵达时,她的车架早已走没影了。
或者,更严格地说,她的人早已走没影了,但她带来的军队还有大半驻扎在城中。
此番她轻装简行,这个军队也是轻装简行,认真数来,不算那些随军带着的“小朝廷”里的文官内侍,以及这些人带着的随从,只论足数的部曲,也就两万左右。
大都是卫崇手下,身经百战的老兵。对刘肃是不够的,若刘肃当真知晓是她出京,还只带了两万人马,但凡他真有些胆魄,点兵来抓她,恐怕还真不好对付。
但对这些地方豪强,那是绰绰有余了。
别说两万,留个五千人马,守住城门要道,围住官衙,若有兵营再多留两队,拿着御令进去逛一圈,也都是足足够的。
他把手一指,指向二人面前那端正坐着的塑像。
于是徐鸯方顺势看去,只见那塑像前果然断了一个指节。
这事,她也是知晓的。不仅她知晓,几乎所有的孩童小时都听过这高祖发迹的故事。
只不过故事中,高祖一路发迹,从淮州打到临州,再向南,等到他称帝回到淮州老家时,早已找不到那个小庙了。
徐鸯扬眉,会意地问:
“——那么,这庙,彭城王是如何找到的呢?”
“这便是小王要告诉殿下的了。”卫翊柔声道,
“殿下不是想问,为何小王不曾送那孩子来见殿下吗?……此事,实在是有隐情。还望殿下听了之后,莫要怪罪。
“……你但说无妨。”
“当时,这孩子还未出生,亡妻怀胎五月,总是身体不好,小王便命人去寻擅妇科的大夫。奈何这些大夫来看过了,都说诊不出病来,连个调养的方子都拿不出来。
“再后来,是一个野道士在王府门前做法,说这府中瑞云绕梁,乃是有大富大贵之兆。谁人不知孤是卫氏宗亲,彭城一国之主?因而小王本也没有把他当回事,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这孩子快要出生了,亡妻却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
“小王实在痛心,就命人把那道士寻回来。但找到他时,他已遁地而去,只留下一道符纸,上面写着一处方位。
“孤无奈,只好点了人马,亲自找过去,谁曾想,就循着那个方位,在山间找到了这间庙。找到这庙的时候,这塑像竟开口,吐露人言,说家中麟儿将要呱呱坠地,让孤速归家。而孤正在惊疑之中时,便见这庙宇的正东方向,好似一条金龙从天边跳入凡间,正正好落在彭城王府的方向——”
当中,卫崇是名正言顺地又升了一升,从车骑将军被擢升为大将军。
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毕竟是他亲自统兵,打下了临、沙二州。而许是因为这也不是卫崇头一回丢下大军回京了,京中朝臣也大都见怪不怪。
何况这回他是带病回京——没见太后那样宝贝着呢吗,都休养进宫中了——倒没有像上回那样惊起波澜。
或者说,惊起波澜的,是另一桩异事。
且说这几日里,卫崇是称病,再没上过朝堂。
他舒舒服服地赖进了后宫,还累得徐鸯为他特意想了个遮掩的借口——说是太后担心侄子,加上卫崇家中又没有一个掌事的,特意要请进宫来住着,好生养病。
因而也可以说,这几日朝中的事,他其实是不大知晓的。
除了每日努力在徐鸯面前搭上几句话,努力在陈晊看病时探听一下徐鸯的情况,对于他而言,旁的事,诸如某某升了官,或是某某又被申饬了这等的事,当然也算不上值得注意。
不过,也是真正住进……藏进章德殿中,他才亲眼目睹了徐鸯的忙碌。
尤其对比先帝时的“盛况”——他的脑海中,也没有其他可对比的皇帝了——便显得尤为震撼。
她几乎是事必躬亲。
所以没两日,她便没空再搭理卫崇这个“住客”了。百无聊赖之下,他只好溜出章德殿,在宫中——有岑先的“监管”之下——走走逛逛。
这样过了三五日,都有些宫人认识他了。
也是这三五日中,不知为何,宫中竟又渐渐热闹起来。往常安静空旷的宫道上,时不时有宫人抱着东西走过。
起先他还以为是要过年了,但很快又想起,这会儿距离年关还有个把月的时间,再早准备,也不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吧。何况如今北宫正经住着的,不过是徐鸯和徐太后二人而已。
偏偏连身后的岑先也闭着嘴,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没有兵刃,是一句话都不能从他嘴中拷问出来。
越发激得卫崇心痒痒。这一回京,卫崇日夜兼程,几乎是拼了命地赶路。可苦了他胯/下那匹骏马,随他征战多年,险些就这么跑死在道上。
等他过函谷关,消息也终于传到京中徐府。孟尚紧赶慢赶地出来相迎,见到的就是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十余日不曾休息,眼下尽是乌青,连衣袍也满是灰尘,哪还有一个车骑将军的模样?
下马时,若不是孟尚眼疾手快,上来扶了扶,他恐怕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洛阳城门前了。
“将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孟尚掺着他,低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但卫崇缓了缓,就径自推开他,驴一般的倔脾气又发作了,一定要一脚深一脚浅地自己走进城。走了两步,才想起回孟尚的话。
“……无事。我回来瞧瞧陛下。”
这话孟尚当然不好接。三人将马匹与财物送回客栈时,这一夜已然过去了,连绵山脉映着霞光万丈,好不漂亮。
那店家自然是千恩万谢,不仅把房钱免了个七七八八,还不知从哪翻出个信物,叮嘱他们只消去不远处的孟城码头,找某个姓覃的船家,再把这信物递过去,保证给他们平平安安,准时准点地送去点苍关。
去处知道了,一切便好说了。
何誉是骑着个小马驹的,不必再操心坐骑的事,可徐鸯卫崇二人却是两手空空。徐鸯原还想着用那道法赶路,被卫崇这么一劝,她又那么一答,她自己觉得是没说错什么,可二人气氛仍是有些不对劲,在这个关头,她就更不敢提此事了,拿着那当玉抵来的一包银钱,正打算就在客栈里买下两匹马,却被何誉拦住了。
这何誉,看着身形健硕,手却是不一般的灵巧。他随便找了个木材店,手下敲敲打打,指挥徐鸯又把几块板子拼起来,不过两个时辰,一架光秃秃的小木车便被他造了出来,再垫上些稻草,铺上张被褥,也是个能载人的小车了。
他做的时候,徐鸯就在旁看着,满心惊叹,大惊小怪的。
卫崇有些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你自己山门里没有这些车具木器吗?怎么一副没见过的样子。”
“我没见过现做的!”徐鸯同他咬耳朵,叹道,“我师兄……我师兄从来都是直接掐手决,用法力,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有人会用手做木工呢!”
破破烂烂的小木车,由那小马驹慢悠悠地拖着,一路颠来颠去地穿过了群山。他们互通了“身世”,又有前一夜的经历在,三人感情不比寻常同路人,还论起次序,正经称起兄弟来,加上何誉当真有一副好嗓子,一路行一路唱,这山路竟也不觉得艰难。在第三日的傍晚,他们终于赶至孟城。
许是见多了奇人异事,城门口的守卫也不过多看了他们两眼——多看了这浑身刻着粗糙二字的小木车两眼,也不曾阻拦,大大方方地放他们进城了。
这孟城可比丈林村繁盛多了,甫一进城,便有不少街边叫卖的,直把徐鸯的魂都给勾走了,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这些个摊摊铺铺上。
这回轮到了卫崇,不仅要架着马车,还要一只手紧紧抓着徐鸯,防止她不知什么时候、不知看见什么感兴趣的物件,指不定一下就从这小破车上弹射出去了,好不辛苦。
何誉把二人动作看在眼里,道:“卫老弟也不必这么紧张,小徐姑娘自有分寸的。”
卫崇摇摇头,好笑道:“她能有什么分寸?”
不料徐鸯眼神死死瞧着那些摊铺,耳朵却是听着八方,发尾一扫便搭在卫崇手臂上,她倒仰过头来,冲着卫崇气鼓鼓道:“怎么偷偷说我坏话呢!”
“哪里说你坏话了?”卫崇道,用手护住她,“怕你失手跌下去而已。”
“好吧!”徐鸯很快又原谅了他,把脑袋转转,又坐了回去,但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卫兄其实不必担心我,我能护住自己嘞!”
卫崇轻嗤一声,道:“我哪里是担心你伤了,我是担心你把人家摊子撞坏了,本就靠当那玉才得了几个钱,别到头来别都赔完了!”
“什么男的?”徐鸯探头望去,“哪里?哪个?”
卫崇却长手一扬,生生地把她摁了回去,低声道:“噤声。”说罢,抬脚朝方才何誉看着的那个方向走去。
就算是徐鸯,见两人这番动静,心底大概也有了个数,默声跟了上去。
这街头巷尾形形色色的行人之中,奇人异士不在少数。这里毕竟正处论剑大比的院舍大门口,那比血还晃眼睛的红墙便是这五年来江湖兴衰的见证,在此住之人,确实正如那船家形容李畴的说法一样,非富即贵。
人道是钱多能使鬼推磨。
不论这一条长街往日里怎样,单说这临近论剑大比,一个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在街边逛着,好似那一个个直往外漏碎银的钱袋子在街上直蹦哒,哪个不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又有哪个不是锦衣玉带,放浪形骸?
也因此,这街上打扮朴素,又灰仆尘尘的旅人,实则是少数。
若这旅人不仅衣着质朴,神情更是小心谨崇,时不时环顾四周,便更加突兀了。
何、卫二人带着徐鸯,神色如常地往街边逛去,一路经过那些专为江湖中人准开设的店铺,还停下来,略翻了翻店前摆着的杂货。
一个很有眼力见的伙计寻机上前来,拿着他手上托盘里花里胡哨的眼罩,冲着何誉就是一通推介。若放在寻常,何誉是决计不会停下同那店家攀谈的,毕竟他不比旁人,兜里的银子只供自个花销,买些武器工具都捉襟见肘,何况是这条专门宰客的长街里的商铺?
但今日他还真就停下了脚步,细细地问起那边上镶金嵌玉的眼罩起来,直看得徐鸯砸舌,正要劝两句,却被卫崇拉着,脚步不停地直往前走。
人头攒动,一眨眼,两步路,何誉便被拥挤的人流淹过,只隐约看得见一个头顶了。
徐鸯更是踮着脚也瞧不到,一时心急,开口就要问,这一回头,便和卫崇眼含警告的目光对上了,她一怔,不知为何,生生地又把问题吞了下去,乖觉地任由卫崇牵着她,穿过人群前行。
他们过了最熙攘的路段,街边商家肉眼可见地不复热闹,偶有几家挂着的望子也不再迎风同别的望子打架,店里伙计翘着脚坐在街边,偶尔懒洋洋地招呼一句,身边行人更是越来越稀松。
不知不觉间,太阳高挂至正空,洒在石阶上的日光也带上了暖意,在杂乱的脚步声与人声交谈中能间或听见一声鸟鸣。
长街的尽头近在眼前。
就在此时,背后骤然传来一声陌生惊叫。
“你!你凭什么抓我?”
这回卫崇的反应比徐鸯还快,应声回头,似乎早就等着这声惊叫一般,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徐鸯快走两步跟在他身后,探头一看,那叫声来处果然已经围上了好几个热心人士,而人群中捉着陌生男子不放手的那个大汉,不是何誉又是谁?
“我为何捉你,你自己心里门清!”何誉的声音穿过人流,哪怕隔着好几个店铺,也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徐鸯耳中,“来!让你看看我这张脸,觉不觉得熟悉?”
那陌生男子的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透着心虚:“大侠在说什么,我可不清楚,小的不过一草民,与大侠素不相识,看再多遍也不知道大侠为何突然发难啊!还请大侠发发善心,放了小的吧?”
“草民?”何誉问,“既是草民,便不是江湖中人了?”
“小的怎会是江湖中人!”那陌生男子似是察觉到了何誉话中的松动,忙道,“大侠怕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一个种地的,江湖之事,无论是何,肯定与我无干啊!”
此话一出,一旁一个看热闹的年轻童子便插话道:“是啊,这位大叔,这人看着老实,你别是冤枉人家了。”
何誉还未答,卫崇已然到了人群之中,哼笑一声,半蹲下来,抓着那陌生男子的脸,问:“你不认得他,也不认得我么?”
“我……我当然也不认识您啊!”
“不认得他,也不认得我,”卫崇仍然抓着那人的脸,指腹用力摁进脸颊,那人疼得几欲挣扎,他面上却照旧温和,道,“我且请问你——
“那你跟着我三人做甚呢?”
人群俱都默了默,陌生男子睁大了眼睛,面色惊恐,却不答话,哪怕被何誉拎着后颈又提了提,仍旧咬着牙,过了半晌,才哆哆嗦嗦答了半句。
“谁说我跟着你们——”
“——你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何誉哂笑道,“你又不是江湖人士,口口声声说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种田翁。一个种田翁为何在此时会出现在这长街上,你当大家都是傻子么?”
“是啊!”那童子也好奇问道,“你答话呗!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把你怎样!”
“我……”陌生男子支吾半晌,咬咬牙,恨道,“我不过随便来此处逛逛,哪里知道你们错怪我了还不认,如此蛮横不讲理!”
“随便来此逛逛?”卫崇捏着他的脸,强硬地把他的面庞向下扯,冷声道,“你瞧瞧自己这一身行装,哪里像是出门散心的样子!你若抵死不认,也无妨,瞧你也是才进关来,还没歇脚吧?我们带着你往那码头关口走一遭,问问今早有无人瞧见你着这一身,天不亮就匆匆忙忙进城就是了——当然了,是自孟城而来,我说的是也不是!”
那男子被这一通斥,冷汗直冒,吓得几乎瘫倒在地,连道:“大侠饶命,我跟着你们并非是有歹意啊!不过是看你们眼熟,在孟城似乎见过几——”
“你那几个好兄弟,俱都被那客栈店家押去官府了。那三个马匪可不像都是硬骨头的样子,算算时间,再过几日,你的通缉令就应该挂在城头了。”卫崇慢悠悠道,“我劝你一句,莫再抵赖了,你此刻再挣扎,也逃不过去的。”
徐鸯听了半晌,此刻才听懂了,指着那男子,恍然道:“这人也是马匪之一?”
那男子闻言,两膝一软,甩脱了卫崇的手,跪地,朝着徐鸯直拜:“侠女明鉴,我不过是一个望风的,连杀鸡都不敢,也未曾参与抢劫,求侠女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一面说,他一面拿头直往地上狠狠磕去,力道之猛,仿佛恨不得磕个头破血流才好,连何誉都被他吓了一跳,手里一转,反用力去拉他,口中道:“你别这样,我们只是要带你去官——诶!”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正往地上磕头的男子突兀停下,借着何誉这一拉的力气,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见状,一旁围观的几人也都不自觉后退,连连发出惊呼。
然而那人又顺势踹了何誉一脚,把何誉踹得撞入群众之中,弄得那几人是晕头转向,这马匪却正好借力往前蹿去,几下,眼看着要钻出人群之中了。
“捉住他,别让他又跑了!”卫崇厉声喝道。
徐鸯也被吓得一愣,第一时间求助一般地去瞅卫崇,听见他断然一声喝,顿时自己也反应过来,回头四顾,已然看不见那逃出去的马匪了,只见旁边几人都是一脸惊吓,再往上瞧,头顶只有几家店铺的望子孤独地撑在路边。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地捏了个诀,伸手去拽那望子,紧跟着纵身而起,那一大块青色望子扬扬落下,再一看,她已倏地跃上房檐,往前奔去。
砖瓦碎裂声接连响起,也不知里头是否掩盖着几声这店铺门前玉石被望子砸碎的声音。
道是一个在屋顶,踩着屋瓦,通行无阻,一个在街中,要避开各色行人,毕竟不敢跑快,何况那追人的还是徐鸯?
只消几个呼吸,徐鸯便追上了那马匪,又纵身从屋檐上落下,正巧往那跑路的马匪处,准准一压,把人踩得跌倒在路上,两手再挣也起不来身。
“你说你跑什么呀。”徐鸯又是一踩,把他死死踩回地上,好奇道,“跑了不就是不打自招了么?”
“他怕你,”卫崇这会才同何誉一起追上来,喘着气道,“这人能寻到点苍关来,恐怕是见了那夜你……和他兄弟切磋,心中恐惧。”
“别说得好似我很凶神恶煞一样,我又不乱杀人,”徐鸯不满道,“他不是说他没做过坏事么?”
卫崇一笑:“他说你就信了?不过这人既然这么怕,为何还要来跟踪你我二人?当中确实也蹊跷,恐怕此人背后还有他依仗的事物——不说了,先送官府去吧!”
“你识路?”
“我识路!”却是方才出言的童子,扎着两个小揪,从人群中站出来,脆声道,“我带你们去!”
那官府距离论剑大会好一段路程,何誉自觉惭愧,不再松懈,于是也一路的相安无事。童子似乎也是武林中人,比他们早来几日,稍微熟悉些地况,路上少不了介绍些许。
说今年官府为了这论剑大会,特意派了威名远扬的右监坐镇点苍关,如今应当正在衙门翻阅案卷。又说这点苍关近日确实颇有好些滋事之人,他跟着看了好几回的热闹。
这童子嘴上不停,连门派的事都一股脑说了出来,越听越像是吹嘘,可他还真好好地给几人带到了衙门门口。
徐鸯没忍住,偷偷摸了摸那门口的石狮子。
几人一番问询,许是看他们押着人,怕是什么通缉犯,也许是这童子已然来过几次了,那官差都认得他了,和和气气地把他们往里一引,朝院子中央那有人看守的书房一指。
于是几人又往那书房去。
不知为何,这衙门给人感觉却不似寻常官府,站岗的人无几,一旁大片大片空旷的沙地,看起来本应有官兵在此操练,也是不见踪迹。反倒是隐隐听见有什么动静,在院落深处,又似是隔着墙一般。
几人之中,唯有徐鸯没个正形,一路走一路逛,就这么拦也拦不住地逛进了书房。
待卫崇想拦,却已晚了,徐鸯手里动作干脆,连门卫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直接推开了书房房门。
“哎呀!怎么是——”
书房比屋外暗了几分,但屋内那双眼睛却越发晃眼,好似闪着金色的光,不消徐鸯让开,便能把房内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它已然足够高大,大到能越过徐鸯头顶与不远处的四人对视。
一只虎爪踏出房门,隐约能听见它发出饶有兴致的呼噜声。
“你管这个叫右监?”何誉后退一步,失声问。
众人在孟城中找了个客栈,先行休整。三人中也就何誉行走江湖,多少来过几次孟城,不仅熟悉这城中街道,连那客栈的店家他也能叫的上口来。
等定下了房间,吃过晚饭,他小喝了几口酒,仅仅这么几口,却是醉得不轻。徐鸯在饭桌上起哄,说要出门逛逛,他也囫囵应了,这回连卫崇都劝不住这一大一小,眼见月上中天了,三人还出去凑了回夜市的热闹。
也不知道徐鸯嘴巴是何时这么甜的,一路逛,一口一个好大哥,直捧得何誉是不仅仅只被酒迷晕了头,更是在一声声恭维中飘了起来,大手一挥,连给她买了好几个各色各样的糖人吃。
徐鸯自然是心满意足,吃完了这个孔雀又去吃那个老虎,甚而还颇为大方地分了一个兔子给卫崇,以图堵住他的嘴。
何誉看着,不自觉笑了笑,街边灯火辉煌,揉开了他硬朗的轮廓,他再笑起来,露出白牙,便不复凶恶,反而竟是显得有些憨厚。
“小徐姑娘不曾在师门吃过这些零嘴点心么?”他帮徐鸯拿着那只好长的巨龙,问。
“大抵是吃过一两次的吧?”徐鸯仰着脖子认真地想,“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师父管得严,不许我们吃这些。”
何誉想起什么似的,也是一笑,道:“那这回下山可以多吃一些。”
“不行,”徐鸯沉重地同他咬耳朵,“你不知道,你身后那个卫崇,比我师父管得还严!”
好险这句话没被卫崇听见,又或许他实则是听见了,只是没吭声。
一行人欢欢喜喜地逛了一个晚上夜市,第二日果然日上三竿才从床上艰难爬起来。买过些许干粮,再赶到码头,眼前尽是没找到船家的旅人,在几个渡口间挤成了长队,却已没几架还载客的船了。
他们又问又找,如此又耗掉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在一个大渡口寻到那客栈店家口中的覃姓船家。这渡口大,仍大不过船家的架子,眼见周围围了一圈,皆是那船家拒载的人,说是没点钱财,或是没点权势,这船家连理都懒得理人。
就算是拿出了那客栈店家给的信物,同那店家几乎夸下海口的情形显然截然不同,这覃船家根本没什么好气,一面接过那信物,一面念念有词,口中把那客栈店家好生骂了一通,才勉强让开上船的道,架起小木梯。
三人便这样在众人艳羡兼嫉妒的目光中收起信物,拿了钥匙,上了船。
确实,这船不比一般的船家,且不说船上装潢是峻宇雕墙,单说这三人自那小木板走上船,这船竟也不曾晃动。三人是如履平地一般地上到船中,但见船内这般豪华的舱室,船下如此多盼着上船的人,舱内竟大半还空着。他们又是好一阵寻找,才找到自己的房间,放下包袱,在船内坐了一会,外间断续有行人走过的脚步声传来。
这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却仍迟迟不曾开船。
孟城的傍晚同丈林村的傍晚不大相像,同是晚霞,大抵是远山傍水的缘故,这茫茫余晖映在波光粼粼的淯水之上,愈发绚烂,仿佛澄净的仙境一般,比白日还要明快几分。
卫崇从舱里出来,好一阵适应才能看清面前流彩的霞光,徐鸯早已和何誉一同往船家那儿的船舷边上去了。
这等过了半日,船上原本空落落的舱里果然住下了好些客人,有的紧闭舱门,只大体能从舱内隐隐绰绰的身影看出舱内动静,有的早早地安置好了,正在船头上悠哉悠哉地看着江边景色。他们三人逆着撞上好几个去船头的船客,这才艰难挤到渡口附近,见那船家还端着把小椅子,霸着上船的木梯,慢悠悠扇着把扇子,两眼一阖,好似要睡死过去了,也丝毫没有开拔的意思。
“请问船家,何时能开船啊?”何誉扒着船舷,开口问。
那船家连眼皮也没动,依旧这么一下一下地扇着那把蒲扇,慢吞吞道:“急什么?不都让你们上船了么,总要人到齐了才好发船的呀。”
“这船上也不止我们三人在等,都等了足足一个下午了,”何誉道,“眼看着码头的船都走得七七八八,就剩这几艘了,再等,恐怕天都要黑了。敢问船家这是在等谁呢?”
“问那么多干嘛?”船家这才睁开一只眼,仰着头往三人这边一睨,道,“叫你等,你就等着便是,总归等的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你若等不及了,把那贵客的押金交了,我现在就把这船开出去,怎么样?”
何誉见惯了这些见风使舵的市侩小人,旋即知道这一趟是问不出结果了,便撤身想走。奈何他身旁站着的徐鸯是一点也不懂得个中缘由,那嘴又快,当下便问了出来。
“就算是贵客,何时开船,也当给个准数吧?就算你这个船家不急,可船上客人总有几个赶时间的。”
“赶时间就去乘旁的船不就行了,还费那么多话干……哎哟,李大侠,您可算来了!”
那船家说到一半,大抵是余光里瞟见了从人群中乍起的骚动,突兀地收了话头,急急忙忙地从小凳子上跳起来,连走带跑地迎了上去。
人群中簇拥着的那个侠客,果真是衣冠楚楚,金装玉裹的样子,身后跟着好些个随从,也俱都趾高气昂的,一齐往渡口走。
那店家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又把木梯打好了,亲自引着这群侠客上了船,口中连道:
“哎呀我来帮您拿着包袱,这边,这边请!——你们三人怎么还站在这儿挡路呢?”
徐鸯第一次见这稀奇场面,还没答话,那众人之中的剑客反而抬了抬手,何誉也上前一步,把徐卫二人挡在身后。
“哟,这不是何兄么,几年不见怎么丢了只眼睛啊!”那人同身边几人一同调笑道,“——不对,可不止丢了只眼睛,你那总带着的小师妹呢,不会也被你丢了吧?这回怎么带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来参加大比了,寒松坞当真是没人了?”
“谁是乳臭未干的丫头?”徐鸯左看看,右看看,听见对面因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才道,“……不会是说我吧!”
“好像是说你。”卫崇道。
何誉不语,那人又笑着说了下去:“怎么?旧友相见,何兄看着却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也是了,你师门如今可是日渐凋零,莫说后继无人,就是糊口都艰难啊。依我看,不如弃暗投明,转投我们碧阳谷,以你我的关系,兄台捞个杂扫弟子,混口饭吃还是不难的!”
又是一阵哄笑,何誉仍不答话,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笑声戛然而止。哪怕是这巨艟一般的船也在响声中猛烈地晃动,好几人趴着船舷往下看,惊叫道:
“船!——船怎么开了!”
“天呐,咱们还有人在岸上呢!师兄!怎么办!!”
混乱之中,卫崇蓦地反应过来,猛地回头,和满脸写着心虚的徐鸯四目相对。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最知道卫崇离京之前闹的那通,猜也猜到皇帝和他之间如今是一团乱麻,如何敢掺和。他干笑两声,走到后面去,顺手把卫崇的马牵了,犹豫而熟练地把话叉开。
“无事就好。沙州也无事吧?将军安全回来了就好。韩公还托在下同将军说呢,说那日与将军争执实在是不该……”
正说着,孟尚却莫名顿了顿。聂姜促狭一笑。
虽没有注意到徐鸯身上那些缠绵的印记——好在这几日卫崇没像从前那样没皮没脸,倒也好糊弄过去——但她瞧见徐鸯这难得憨直的一面,当然也忍不住笑意。
“差不多了。等妾明日再稍微改一改……”聂姜笑完了,才施施然撤回手,道,“陛下三五日后再来,保管这衣服就再合身不过了。”
徐鸯讪讪地把脱了半截的衣服再穿上,又很是掩耳盗铃地刻意把衣襟拢了拢,道:“还真是多谢了。呃……阿蜩原先学过针线吗?手竟这样巧?”
的确手巧,方才聂姜让她挑了一件,又让她隔着亵衣试穿了一回。那衣服除了些微有些细节处不合身之外,已是比寻常宫人裁出的男装穿起来舒服多了。
故此徐鸯这也不算花言巧语哄人,乃是说的实话。
聂姜自然听出来了,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从前妾在家中,可不喜欢做这些,学得一点也不好。”
“可见是有天赋。”
闻言,聂姜又摇摇头,道:“也不算。只是原先觉得这些事太琐碎,妾只觉得不如父亲杀敌报国那样快意,所以耐不下性子,不愿学。但如今有了‘意义’,便一日千里了。”
“何止是有意义。”徐鸯道,也笑了,“——朕可指望着你了!”
卫崇回头看他,了然道:“我没赶上?”
“半个月前走的。”孟尚道,又是勉力一笑,“太医令也实在是尽力了。不过将军回来,韩公的丧礼也就有人主持了,原定是几日后来着。”
“好。我先回一趟府休整休整,明日就去……”卫崇道。
他心中憋着事,说着说着便分了心,后半句话消失在嘴间,孟尚当然也看出来了,一路无言。二人一直过了城门,进了里坊。
遥遥地,能在天边看见北宫最高的那楼阁的檐角。
背后的夕色飞速消散下去,也被困在那高阁一般。
卫崇一眼望过去,那视线便好似黏住了一般,再也离不开了。方才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的一丝勇气顿时攀生为参天巨木,撑满了他的心房。
“……不行,我得进宫一趟。”他说。
“啊?”这话实在太突兀,连孟尚一时间也不曾反应过来,又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迟钝地明白过来。
但明白归明白,他却是实在无法理解——且不说卫崇离京前那要与皇帝“桥归桥路归路”的模样,单说他现在的狼狈模样,刚才还说回府休息休息再去打理韩均的后事呢,怎么这会儿又要即刻进宫了?
就算徐鸯不介意,这纵马带甲入宫,还没有皇帝传召,足足够御史骂他厚厚一沓了。
“……至少回府换身行头吧。总不能带甲进宫,是吧?”
“我就去看看她。”卫崇说。
“那也不急着这片刻时间啊。”孟尚硬着头皮道,“……难道是将军在沙州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是那……”
卫崇蓦然闭上嘴,却是不肯再说了。他也不是不明白孟尚的话。
难道他死皮赖脸跟徐鸯决裂之后,还要去爬她的宫檐吗?但凡被抓到,别说脸丢尽了,恐怕日后也再无机会了。
卫崇一个激灵。
“罢了。你说的对,也不急。等我马上去换身朝服……你帮我备一下马,在府门口等我!”
听他意思,分明是照旧急得根本等不了,不过跟孟尚客气客气罢了——暮色已至,宫门马上落锁,带甲入宫和夜叩宫门,同是僭越,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但孟尚又怎好再劝。他微张着嘴,眼睁睁看着卫崇三两步飞奔进府,一句“将军”还没出口便又滑回肚子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转头,拍了拍手中牵着的马,干笑道:“走吧,将军不休息,你总要休息的。”
他实在好奇,仗着岑先不敢明着监视他,只在某日拦住寻了个眼熟的宫人,问:“你们这是忙什么呢?”
“陛下要立皇后了嘛!”那宫人兴致冲冲地道,又顿了顿,面色竟透着几分古怪,
“将军……将军竟不知道吗?”
闻言,卫崇一个摇晃,险些又要晕过去。
其实她本意是想试探一下。
若穆孚待陆菽不好,那最好,她只要借此发挥,不愁没法从陆菽这里突破,问出些有用的话来。若穆孚待陆菽好,那更好,代表陆菽可能知道更多雍州的政事。
但她没有料到,此事与穆孚毫无关系。
“为何呢?”她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以你的性子,以你的身份,不难再找吧?哪怕不嫁人,偶尔出去纵马快/活一番,难道不好吗?”
陆菽这回却没有很快应了,而是看着徐鸯,仿佛真的看着一个懵懂的小妹妹一样,脸上流露出些许感慨。
“……有些事,陛下或许还不曾体会过。”她轻声说,“妾身知道亡夫不算一个好官,也不算一个良臣,但他待妾身是真心的。若不是他,妾身恐怕要在山中打一辈子的猎,哪日葬身虎口也没有人收尸。而妾身……
“妾身能遇见他,这辈子也就够了。”
话音一落,徐鸯还在发怔,不曾应答……但身后却有掌声响起。
一下,一下。
“没事。”徐鸯也笑了一声,“那你知晓我今日要带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卫崇看着她,似乎还沉浸在回忆当中,但灯已渐渐又暗了下来,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明白的。”他道,语气倒还是带着些许有些刻意的兴头,“今日的诏令,陛下自有考量。如今天下局势不稳,就如同这永巷,鱼龙混杂,需得韬光养晦,登高而望,方能在乱世中博得一条出路。徐家的兵马终归是千里奔袭,不宜再经历鏖战,而南阳却是刻不容缓。逢珪手里那些部曲,要且用且防,何况这些人多半都在京中安家落户了,如此,容他们回家三日,正是教他们不敢叛向裴方……臣都明白的,陛下放心。”
这话说得不快,但条理分明,显然他白日里早已打好腹稿,只等着一条一条地面陈给徐鸯。说完,更是有些期冀地看向她,眼巴巴地等着她应一句。
其实徐鸯只需要点点头,随口夸上一句,再天大的事也过去了。
但徐鸯没有立刻答话。
她甚至没有冲卫崇笑笑,只低下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不急不忙地先把灯收起来,小幅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衣服摩挲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孤独地回响,这个动作,几乎像是把卫崇一个人晾在墙上。
然后,就在空气彻底冷却下来之前,她才终于缓缓开口。
“说得不假。”她轻声道,但边说话,边与话中含义截然相反地摇了摇头,又顿了顿,方轻声道,
“但我今日不是带你来同你说这些的。道理昨日我们已经说过,都是大同小异,你也不是三岁稚童,没必要再重申一遍,倒显得我啰嗦。何况你自己也确实都明白,不是么?
“……我是来同你道一声歉的。”
闻言,卫崇“嗤——”地往下滑了一截,又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他的衣袍仍挂在那墙上,险些扯坏,但也顾不上管了。
“——什、什么?”他惊得几乎连话也不会说了。
第 26 章 裴方(三)
“……我是来同你道一声歉的。”
“——什、什么?”
此话一出,卫崇自然应也不是,驳也不是,面上的慌忙与话里的结巴显而易见。
但徐鸯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以退为进,反而更教对方不知所措。
她轻飘飘地继续说了下去。
范朗被押送回京,虽然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朝中那些与范家书院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寒门子弟,大都急得团团转,生怕他没几日好活了……谁也想不到,皇帝居然是要让他领临州!
惊疑之下,当然有脑子转得快的,已经明白了几分。
皇帝这是恩威并施,袁封授首,范朗升迁,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下场,当然更显天威。
至于范朗原先拒不投降,抵抗了数月……只要最后拱手而降,以皇帝的胸怀,当然既往不咎。
这当中蕴含的意味可就多了。
甚至不一定是对着那些割据一方的诸侯,哪怕是朝上的世家,因投靠过朱津而缩着尾巴做人的,也不自觉地掂量掂量起来。若说逢珪是靠才干,聂永是靠雪中送炭,那么范朗呢?难不成真靠他那张爬满褶子的老脸吗?
哪怕是靠在朝中的威望,可这些着急得团团转的门生,这几日连天子宫门都没叩开呢!既然要施恩,当该拖到这些人来苦求——哪里有不教人感恩戴德的施法?
凡是真心效忠,不拘是什么出身,什么地位,皇帝原来真真是会委以重任的!
一部分人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当然有另一部分人看着虽然老迈,却站得脊梁硬朗的范朗,心思活络起来……
这暗潮涌动当中,也有一双徐鸯熟悉的眼睛,同样沉默地看着范朗——
韩均。这马还是徐鸯诛杀朱津那日夺来的。
虽说跟她的日子不长,但它颇通灵性,不仅当初跟着朱津的时候就救过朱津——还险些让她仅有的曙光毁于一旦——而且,前些时日与她磨合时,也很是乖觉。她几乎从未见过这匹马如此发疯的情形。
好在徐鸯这些日子也真学了些许东西,马起扬时,也能借势稳住身形,至少不被甩到地上。
陆菽就在一旁看着,但情形太惊险,以至于她也来不及应变。
还是王琬反应快,呼吸间,他便飞身上马而来,一面帮徐鸯稳住缰绳,一面又狠狠抽了那马几鞭子,直至抽到皮开肉绽。
看得徐鸯都有些心疼了,马儿稍有停下的势头,她便反而握住王琬的手,低声命他住手。王琬咬着牙,停了手,只是把她护得更严实了。
于是,二人又很费了些功夫才下地。
陈晊不在,是聂姜急忙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好在,哪怕这样惊险,徐鸯终究也并未受伤。
孙节急忙命人把那马牵走。她最终传召了孟尚。
出征在即,孙节也知道她应当想单独与孟尚叙话,人带到后,又带着内侍都退了出去。徐鸯坐在幔帐当中,听见孟尚低声喊了一句“陛下”。
月色满溢。不如说,她其实从一开始便明白皇帝接近她,图的是什么。
不管穆广原先有多么可恨,多么狂妄,他总归是死了,而且是被自己的堂弟背刺身亡。
现在霸占着永州的是穆孚。
那么陆菽当然是皇帝天生的盟友。她要报仇,皇帝要讨贼,不谋而合。
更何况连穆孚用来羞辱她们二人的方式都是同一招。
其实陆菽原本不太在意这些,她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哪怕皇帝是真的看上了她,她也坚信自己能达成夙愿。
只怕一件事……只怕所托非人。徐鸯想了片刻,回永乐宫去了。
她也有一阵没有见徐太后了。
比朱津在时,永乐宫其实没有增添什么物件。只不过明媚了些,像是阳光带来的错觉。
但这宫中的宫人确实比朱津在时要有人气儿多了。
见到徐鸯,也是笑着,又带着好奇地拜下,甚至还偷眼来瞧她。徐太后如今比徐鸯还菩萨心肠,只斥了两句便挥退左右。
“……陆氏进京的事,我也知道了。”
“此事,恐怕还需劳烦姑母去……”徐鸯说。
确实,不管徐鸯本人如何作想,这陆氏既然已经守节多年,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当然是个烫手山芋。
尤其当这个皇帝还未立后时。
此事,若稳妥起见,当然是托给徐太后来见,更合适一些。
然而徐太后摇摇头,拒绝了她。
“我见她,然后说些客套话吗?”徐太后干脆道,“陛下若是这样的打算,不如直接不见,让陆氏打道回府。”
徐鸯一怔。她很快明白了徐太后的意思,面露恍然。
虽然穆孚此举出格,但也不必如此看重。不过是一个“来使”而已,见与不见都看皇帝心情好坏。
只是她仍有些踌躇。
“可就算我见了陆氏……”
“你是想说,你是皇帝,若见了陆氏,不仅会授人以柄,还没有什么益处?”
徐太后摇了摇头,直白道,
“穆孚的用意固然是挑衅不错,他要借由轻贱他的寡嫂来轻贱你。但你是皇帝,又不是寻常人家……一个好皇帝,所谓风流名声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就是见了又有何妨?也就是这些草莽会觉得一时的挑衅很是快意。”
“我也并非是在意那些虚名。”徐鸯有些犹豫地说,“但既然这位陆氏已经为穆广守了五年了,可见其心……我再见她,又有何用?”
这回,徐太后更是爽朗地一笑。
“又有何用?你说有何用!你又不是真同她睡一个被窝去,她就算有十个八个亡夫,也不至于来扰你清静——而且,要依我说,正因为这陆氏守了五年,才值得见一见。
“穆广可是兵败被杀,此女能为其守五年……要么是手段非常,要么是地位非常!”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确实值得徐鸯见上一面。
太后拍了拍徐鸯的手背,转身去瞧最喜欢的某株花了。徐鸯沉默着不答,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半晌,在徐鸯离开前,这一隅宁静被太后轻飘飘的一句又打破了。
“我听宫人说,那小子现在时常进宫了?怎么倒不来永乐宫看看……你若得空,帮我骂他两句。”
徐鸯霍然抬头。徐太后还在侍弄花草,似是随口一说。
“……好。”她听见自己说。
怕反而引来了像朱津那样的恶鬼,害了雍州一州的百姓。
但她没想到的是——入京这短短的、不足一月的时间里,看似天真的小皇帝竟这样果决、沉稳。
简简单单,就破了穆孚的局。甚至也护住了她原本不甚在意的名声。
这样的一点细微变化,无疑让二人之间的博弈变得更加摊开来了。
两日后,皇帝再来相邀时,她主动提起:
“……雍州牧派信使来问了。说在京中逗留时日已经有些长了……”
“你还真听他的话吗?”徐鸯问。夜里,徐鸯去了景福殿。
这是安置陆菽的地方,很偏,也有几分破败。但正是因为偏,陆菽毕竟还是官眷,住在这样的地方,哪怕传遍了天下,也不至于说真与皇帝有什么首尾。
陆菽大抵也明白她的好心,见她的时候,又多了几分尊崇。
“陛下深夜到访,想必是有急事吧?”陆菽问。
“也不是有急事。”徐鸯笑道,“但想找夫人聊上几句贴心的话罢了——夜里静,有些私下的话,也好聊些。”
闻言,陆菽竟也不紧张,又行了一礼,便与徐鸯相对而坐,甚至为徐鸯斟了一盏茶水。
……她倒是不如聂姜熨帖。这茶还冒着热气,徐鸯看了又看,为了顺利把话头牵出来,还是默默地饮下了。
“陛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妾必然知无不言。”陆菽说。
她确实很聪明,没有说那人尽皆知的后半句话——“言无不尽”。
言下之意,当然是有些话便不能说透的。
“朕白日里,听闻了夫人的些许传闻。”徐鸯斟酌着道,“实在有些好奇,便来打搅夫人了。”
陆菽了然:“陛下所指的,大抵是些妾身亡夫、又或是妾身父亲弟弟的事吧?”
——皇帝勤政的名声在外,她又是代表穆孚来京,听见“好奇”二字,第一反应当然是雍州,不作他想。这也不奇怪。
“不。”徐鸯缓声道,“是有关你的。”
她清明的目光与陆菽的目光交汇,微弱烛光下,徐鸯那端方又带着点天真的神情,看似无害。
但陆菽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她面色凝滞,先为徐鸯又添了茶,才越发谨慎地问:
“……不知是哪方面的呢?”
“听闻了你与穆广的些许往事。”徐鸯道,她这回是真假装不曾看见那茶了,只紧紧盯着陆菽,“说你们情感甚笃,是因为一场狩猎相识的……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
“那么,你果真是猎户出身了?”徐鸯问,“可是如传闻中那样弓马娴熟?”
陆菽的神情有些错愕。
“……妾是猎户女不假。但……弓马娴熟称不上。陛下是听闻了那次赌约吧?其实是夫君相让,”她犹豫着,甚至忘记了要称穆广为亡夫,只道,“其实妾不过是能猎些狐狸、兔子之类的,饿不死罢了。”
“那也很好了。”徐鸯慨然叹道。
她又想起自己小时偷偷溜进父亲好不容易攒钱盖的马圈,结果被那暴脾气老马踹得半个月下不来床的事,沉默了一会。
当然,等徐温封了将军,家中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确实也多少学过些御马之术的,只是忘了。
“……多谢陛下夸赞。”
“那,你在雍州这些年,所谓的‘守节’,应当是无事可做吧?”徐鸯又问。
这话更有些没头没尾了。
陆菽没忍住,抬眼看向徐鸯,正与她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了。但这一回,似乎有什么隐隐变了。
不等得到回话,徐鸯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既如此,朕给你些琐事做吧。洛阳城的马场也快修好了,明日便可去那儿跑马了。朕这十年,都在深宫中住着,没有摸过几次缰绳,其实是有些缺憾的。夫人若得空,明日随朕一块去瞧瞧,顺便教导一下朕。”
徐鸯看着她,轻声说,
“——还望夫人不要嫌朕这个学生愚笨才是。”
陆菽一笑,难得地温柔起来,也不答,只道:
“陛下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也是像陛下一样年轻,率直。也同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听闻这话,徐鸯心下立刻警醒起来。陆菽这么问,当然是有开诚布公的迹象,换言之,要看她徐鸯答得如何了。
攻守易势。
她顿时想起王琬先前同她说的话——陆菽原本应当有个孩子的。
似乎是在战乱中殒命了。
凡是母亲,当然最挂念自己的子女。徐鸯不再多想,问:
“……你亡故的子女吗?”
陆菽有些微的惊讶,她摇了摇头,仍是笑着道:“不,他死时还小呢……是妾的弟弟。
“阿弟在家时,也是这样缠着妾要学骑马射箭。
“现在他也离家多年了,如今在允吾。要操心的,是一郡的百姓了。”
也许是因此,徐鸯心中多了几分怀念。
其实,在那十年里,相比卫崇,孟尚反而与她更熟一些。
但这几个月来,徐鸯根本没有与孟尚私底下说话的时机。孟尚也极“识趣”,只要她不问,便从来不寻她。
但……出征在即。这样的乱世中,谁也不能确保还有下一回见面。
“……建宁六年,那年过年特别冷,你还记得吗?”半晌,徐鸯轻声说。
孟尚笑了笑。
“记得,那年陛下偷偷翻墙出去打架,被人放了鸽子,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臣去拜谒老将军,”他说,“陛下还威胁臣,让臣不许告诉老将军。”
有一会,徐鸯没有回答,她其实不欲再提起徐温,只好叹了口气。
“也不算威胁吧!”她有些许醉意了,语气轻快而飘忽,“我还算是允了你重利——”
被她这话引着,孟尚也回忆了起来,神情怀念,只身体还谦卑地躬着。
“——是的。”他笑道,“陛下允了臣一盏女儿红。”
那时,徐鸯怎么懂得女儿红究竟是什么意思。徐温在家中埋下好酒的时候,把她叫过来,说这便是给她留的酒了,日后再挖出来,她便当真以为这酒就归她的了,今日许一人,明日又许一人。
不到半年时间,不止孟尚,那条街上大半人都分到了她的“女儿红”。
一人一口,好不大方!
当然,那些人,大多也在朱津入城的那地狱一般的一夜中,丢了性命。
二人不约而同,都是一阵沉默。
——在这一刻,也许再多的话都没有什么用。
许久,是孟尚又先开口:“陛下今日唤臣来,是……”
“是瞧着你又要上战场了,所以把‘赊的账’还了吗?”徐鸯轻笑了一声,道,
“你想的倒美!我手里这坛可是千金也买不来的好酒,哪里是徐府里那坛子寻常酒能比的——这样,我也不亏待你,等你这番从临州回来,我再给你一坛,不,两坛,怎样?”
孟尚一怔,笑了。
“多谢陛下。不过陛下要赏臣,也得给将军留一坛。”他道,“——不然臣手里这两坛,出了北宫恐怕就被顺走了!”
他说得俏皮,饶是徐鸯,也没忍住笑了笑。
“……好。朕答应你。”她就这么应了下来。
但徐鸯抬手,制住了众人。
“陛下,这凶马可万万不能再骑了!”孙节忙道。
“朕不是要再骑它……它总不至于莫名发这通脾气!”她道,“你牵走了有什么用?哪怕把它宰了泄愤也没用!——即刻派人去查!马房也好,马粮也好,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闻言,孙节恍然,又连应答都顾不上便愤愤地快步离开了。
还是聂姜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装。
“……陛下今日是受惊了。”陆菽适时插话道,“不若我们改——”
“——不必改。”徐鸯却道,很快稳住呼吸,迎上她的目光,“是马受惊了,不是朕。按原定的来吧。”
她既然发了话,众人再诧异,也只好依令行事。
很快,该先头进山驱赶猎物的人马便出发了。
聂姜有些犹豫,并没有干脆利落地放开她,而是又有些异样地专注瞧了她两眼,仍低声劝道:“……陛下当真今日要行猎?这马已经惊了,就算是有人刻意为之,也不宜再行猎了……”
“无妨。”徐鸯拍拍聂姜的手背,转头。
不等她开口,王琬便了然道:“陛下用臣的马吧。虽是匹驽马,但好在脾气温顺。”他方才听见了二人的谈话。
徐鸯也不跟他客气,只笑笑,再度安抚地拍了拍聂姜的手臂,便一个纵身,轻盈地跃上了马背。
正是烈日高悬,夏暑难耐时,确实让人恨不得早日进那幽深的林中,避上一避。
“开始吧!”她冲着陆菽,扬声喊道。
她能感受到卫崇本能地,追着她的唇又凑了一小截,只是很快又克制地停在原处,看着她撤出来,因此她也宽和地假作不知。
“……那宿卫已走了。”徐鸯轻快地拍拍卫崇,“我先带你原路返回,你自己再……‘飞檐走壁’出宫。”
卫崇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顺从地由她带着,最后似是记路地瞧了一眼,便离开了那处。
“陛下很熟悉这路么?”走到一半,他突然问。
“还好。原先宫里不方便行走,”她此时不大乐意提朱津的名字,只含糊道,“因此有些来往,要避人,就只能走这些‘密道’。”
“……那,陛下也曾带那些……那些宫妃来过?”
徐鸯蓦然停住了脚步。
第 27 章 裴方(四)
“……那,陛下也曾带那些……那些宫妃来过……?”
徐鸯蓦然停住了脚步。
她几乎想立刻转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咒骂卫崇这个煞风景的家伙,骂他脑子里究竟都塞了些什么风月之事——如此痴态,倒真同那日日醉倒温柔乡的先帝没有什么两样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对她而言,这样反而才是好事。
既然她已下定决心,那么正是要紧紧拉着卫崇,让二人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才能借此掌控他,进而制衡朝局,甚至一步一步地收回本该属于她的权势。
在这种时候点醒卫崇,才是她中了邪才会生出的想法。
没几日,聂永遇袭的事不曾在京中传开,倒是皇帝要用兵的消息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
那些一路看着皇帝从登基到掌权的人,大多是猜她会继续南下,剿灭朱津最后的残余势力——许州刘肃。但那些传消息的人听了,却大多得意一笑。
“你猜怎么着!不是!陛下要收的,却是那淮州!”
消息自然越传越盛。两日后,徐温的丧礼,果然天子亲临。
天子不仅带来了赗赙、谥号,还带来了西宫太后的慰问。
谥为景侯。取的布义行刚的谥意。
饶是年节,许多官员也派了人到场,几乎万人空巷,光是上了拜帖吊唁的便几乎排到了城墙根下。
他们当然不全然是来见徐温的——这些人连徐温都不大认识——他们是来妄图与卫崇、甚至是与徐鸯攀上交情的。
一场丧礼,却可谓是荣宠至极。
可惜主持这场丧礼的人却素来不识趣。
卫崇起先还认真待客,等他瞧见那府外排着的长龙,便把接待一事全塞给了孟尚这个倒霉蛋,自己又不知道找了什么方法躲懒去了。
后来听韩均说,像是怕丢脸,自己找了个地方哭鼻子去了。及墓时走在棺前,眼眶仍是红的。
徐鸯呢,她甚至没有为徐温着素服,只冷冷地单独在灵柩前看了徐温片刻,便起驾回宫了。
她确认了,自己当真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最终,送徐温及墓的长队,与她回宫的车架,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分道扬镳。
这场如此“盛大”的丧礼,结束了。
春天也到了。
只是她似乎仍旧心头压抑着什么不快,回到章德殿后,睡不着,又对着宣室中的舆图仔仔细细地推演——
如今天下十州中,京兆不必提;青、并二州还算在掌握之中;淮州势力复杂,需慢慢收拢;扬州是徐温的家业,虽然此时被人趁虚占了,但只要卫崇振臂一呼,也不在话下;沙州与交州毕竟远在边疆,暂时还鞭长莫及。
最重要的,无疑就是雍州、临州、与许州。
雍州如今做主的既不是穆广也不是司马登了,而是当时投诚朱津,穆广的同宗兄弟穆孚,此人最善钻营,或许可以一用。临州地广,有三方势力,其中最好拉拢的正是最靠近京兆,也是势力最薄弱的郭瑀。
改元便是冲着这二人的。不管是投诚还是试探,至少此二人应当会有所动作。
还有许州,许州……
董康虽死,但其部将大多改道往东南方向逃窜,大抵是回了他们的许州老家。与裴方同为宿将的刘肃正是驻守在许州。
朱津的老巢。
那里不只是朱津发迹的地方,而且许州的大族、官员,或多或少都与这些朱津旧部,乃至于朱津本人有着姻亲关系。偏偏许州还横在京兆与扬州的中间,只要还没啃下许州这块硬骨头,若不是像徐温北上那样借道——那样势必会折损大半人马——这“唾手可得”的扬州也只能干看着。
如今的许州,鱼龙混杂,恐怕除了派兵征讨,别无他法。
想到此,徐鸯越发觉得头疼。
她伸出手来,示意孙节把茶递来,却迟迟不见孙节应声,只好回头。
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岑先。
“哦对。”她又揉揉额角,无奈地叹口气,“朕把孙节先支去寝殿了……他每次一到晚上便有些精力不济……”
她一边这样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说着,妄图为这死寂的宣室增添一丝生气,一边伸手要拿岑先手中正要递来的茶水。但岑先却没有松手。
不只是不松手,岑先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二人的手指同时抓住茶盏底,局势一下子变得莫名而微妙起来。
甚至徐鸯还以为他不过是走神了,皱着眉往内一用力,想着再怎么没有眼力见的宫人也该松手了。但岑先依旧僵硬地端着茶盏,他不松手,以她那点力气当然也无法将茶盏拽出来。
向来好脾气如徐鸯,也有些恼怒了。
但她正要沉声斥责时,便看见岑先的视线松动了一瞬,然后,好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来——
拭了拭徐鸯的额头。何必要赌命?
大抵不止孙节,这满殿瞠目的宫人同样不解。
等卫崇出宫时,哪怕徐鸯使了眼色,也不过只有一个小黄门相送。孙节只作不见,等卫崇一出殿门,便火急火燎地低声劝道:
“陛下……这沙场的事,陛下实在不必参与。既然先前都已有了安排,不如就全权交给徐将军,这样纵使输了,陛下也——”
“——若是输了,你要逢珪孟尚怎么办?你要这洛阳城一城百姓怎么办?”徐鸯道,不等孙节反驳,她又抿了抿唇,连问道,“你要那埋在南阳城下的他怎么办?”
孙节闻之一震。
这是徐鸯长久以来,第二回主动提起徐温。
上一回,正是大军出征。她在大军前,说了不少真假难辨的话,只为鼓动军心,但这回,对着面前的孙节,她是真心的。
或许她对徐温还有余恨未消,或许她仍旧不理解也永不会理解十年前那夜徐温为何叛逃。
但这一支大军的确是徐温拼死交至她手上的。这重整江山的机会也全是因为徐温一意孤行的北伐。
恨是恨,恩是恩。
“此战不能输,绝不能输。”
见孙节兀自震惊,她便也不受控地说了下去,也不知是说给孙节,还是说给自己,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旁人有退路,而我没有。我身后只有我需庇护的臣民——我退一步,便将血染河山。”
一阵沉寂。
孙节许是仍在震撼之中,又许是不敢答话,徐鸯也了然,看他一眼,放缓了语气,只温言道:
“你也说了,朕是有安排的,更是你亲手去办的。就算信不过卫崇,难道也信不过朕么?
“此战,是势在必得。”
“你——”徐鸯眼神一凝,几乎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或许岑先发觉了什么迹象,或许岑先本就是朱津留下的死士……
然而岑先却没有出声,他甚至没有在意徐鸯流露出的一丝惊恐,而是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一个小宦官,力气竟也恼人地比她大这么多——快步奔下殿,猛地拉住门口的小黄门。
“——快传太医令,陛下发热了!”
徐鸯呆立在原地,也迟钝地摸了摸自己脑门。
与此同时,一封信也如众人商议那般,悄悄地送往了淮州。
淮州那些郡国,多是本朝开国时留下来的封地,零零碎碎的,历经几世,那些地头蛇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尾大不掉。哪怕是朱津,当年也基本只是拿下了淮州治所,再威逼利诱其他封国,遇见实在难以制服的,才以武力“洗刷”。
换言之,剩下来的,确实也大多数都是些胆小怕事的。
这一封信,加上也紧接而来的传言,当然把这些人吓得不轻。
……甚至不止是一封!原来郭瑀的“病”竟是这样“生”出来的。
话音落下,这阖殿静得像一潭死水,只能听见郭茂一时激动,有些粗重的呼吸,慢慢地也重归平静。
但并非是都不敢作声了,而是殿中人,无论是孙节,或是卫崇,甚至是徐鸯,都被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所震惊,一时之间不能反应过来。
就算徐鸯早便隐隐猜到了这郭茂八成是将计就计,借此面圣,有所筹谋,她甚至猜到了此事应当与汉中的归属有关……
可谁又能猜到,郭瑀这样一郡郡守,也曾带过兵打过仗,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谋杀于榻间呢?
然而,当得知实情时,又不得不叹一句——原来如此。
曾氏这招确实高明。
借改元朝贺一事,将郭茂引走。
郭茂为了入京结交豪强,甚至求援,必定是主动入局,这是其一。
郭茂一走,汉中鲜少有人敢违抗曾氏与曾固,郭瑀死局已定,这是其二。
而郭瑀一死,郭茂远在京中,就算真的手眼通天,能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即时赶回,因而这汉中的郡守之位,只能落到曾氏与曾固所拥的——
曾氏之子,郭瑀的小儿子郭芝手中。
这是其三。
甚至,若郭茂仍不知实情,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汉中被曾氏的心腹掌控住了,等他回家,面对他的,将是怎样凶险的龙潭虎穴!
——而郭茂这与卫崇的这场架,看似是被卫崇挑衅,因而发怒,可实际上,竟是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一搏了!
半晌,还是徐鸯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你如此大费周章,所求者,究竟为何?”她轻声说,
“一纸诏书?……纵是天子御令,也不能起死回生。”
不止不能起死回生,恐怕,以如今临州各豪杰拥兵自重的局势,连这汉中一郡的任免,她也无法单靠这一纸诏书为他做主。
那么郭茂来找她,只有另一种原因。
果然,郭茂一听,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权衡意味。他霍然抬头,直面天颜,朗声道:
“臣此来,是为了报仇雪恨!臣知晓陛下宽厚仁慈,求陛下借兵,只——”
徐鸯打断他。
“你要多少人?”
“——五千。”郭茂道,“五千精兵,足矣。”
汉中毕竟是郭家的地盘,有根基在,何况曾氏此举实在歹毒,若公之于众,人心一倒,只要郭茂能成功回临州,不愁手中没人。
这五千的“要价”,只是让他能回汉中,再做打算的基础。不算多,不算少。
“好。”徐鸯干脆地应下,“朕再给你一千,拢共六千甲兵。此外,朕再拨给你五百轻骑,并粮草若干。”
郭茂一愣,自然是大喜,立刻便要谢恩,但又同样被徐鸯打断了。
“——但。朕这兵马也是有条件的。
“首先,既然是‘借兵’,望你也‘有借有还’。不止是人头数对了便足够了,汉中乃险要之地,朕要你谨慎行事,避免伤亡。
“其次,朕借你的人马,当然也不是白借的,你此行不容有失……明白吗?”
“明白。”郭茂道,“臣会还给陛下一个安稳殷实的汉中。”
“不,不止是汉中。”
徐鸯轻轻呼出一口气,却又不再往下说了,只笑着,看着郭茂熠熠的双眼道,
“但目前说这些都太远了——你先把汉中拿下,再从长计议吧。”
卫崇先是狮子大开口,要了足足二十万石。然后,在徐鸯的提议下——讨价还价这件事,她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在行——逢珪也去了一封信。
他可是好人啊!他才只要十五万石!足足为他们省了五万石呢!
十五万石,换一年多的逍遥日子。
……是他们赚了!
也不亏这些人数年以来,或多或少都给朱津身边这位“谋主”送了东西——哪怕没收,那也是心意,逢将军都是记得的!
甚至逢珪还贴心地悄悄派了部将过来,一副为他们包办到底的模样。这群人自是更加安心,不到五日便把粮草凑齐了。
交给那部将手中,千恩万谢。
当然,情急之下,没人注意到这位“部将”似乎有些面熟。
——王琬稍加遮掩一二,就骗过了他们。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不仅这足足十五万石粮食到手如此顺利,当他留心清点,还发现这些送过来的粮草,竟都是去岁新收的粮食,颗颗饱满。
这样的好粮,立马就要送去上党城下,倒叫他都有些舍不得了!
当然,腹诽归腹诽,他做事还是格外让人放心的。
不多时,这些粮食便被悄然转至青州,然后再一路向西……到了上党。
有兵有粮,那么打下上党,自不是难事。
李虑偷袭上党一事,终究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不仅解决了,还定了打临州的事。
不知道卫崇有没有偷着乐,但他反正是越发主动地备战起来。
一月后,聂永果然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不仅打下了上党,还在李虑逃亡的路上,将其诛杀。
加上早便投诚的周隽与望风而降的陈绍……
至此,青并二州,尽数落回徐鸯手中。
北方一片安定。
连京畿的麦子也长得比往年要好上几分。
一旁的孟尚还在厘清这“其一”与“其二”究竟是怎么算上数的,卫崇却已把眉一拧,干脆地认下来。
“……确实不曾。”
从扬州发迹到奇袭洛阳,卫崇参与的大小战事数十场,其中确实未逢败绩。但若是一个个地数这些或大或小的战绩,便能发现,他还真从未守过一次城。
或许是徐温并未打心底里信任这个“真太子”,又或许是徐温把他当作最后的砝码,轻易不敢亮于人前,只允他时不时地参战锻炼,从未让他挑过性命攸关的大战的担子。
否则,他也不会到及冠还名声不显了。
“那将军可要想明白——守洛阳,可不如打洛阳那么直白了。”韩均一字一句地说。
第 28 章 裴方(五)
三日后,大军开拔,孟尚手中还有余力的扬州军,共逢珪手里的洛阳守军,加上零零散散招降的、新募集的,还真点出了八万兵马。
而这三日的期限定得微妙,不止在于整兵,还在于洛阳与南阳之间的通信,加上探子行事不便,恰好也就是这三日。
换言之,若大军急速出关,像卫崇袭京一样疾行,恐怕还真有可能打裴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般浩浩荡荡地出征,天子也特意令孙节办了一个誓师宴。
徐鸯亲自军前,也没有多说什么,用几句话,提了洛阳城两度战乱,又提了城内多少家妻离子散,最终,还是提了徐温。
“哎呀!”
“你这人怎么反咬一口嘞!”又一声清脆的惊呼破空传来,零星几位正在小茶馆内歇脚的客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门外。
丈林村群山环抱,人烟稀少,除了落脚的几个客商,平日里见不着什么陌生人,这几声吵嚷,不仅打破了小村里的平静,眼看着也将要打破茶馆主人难得的财运。
店中主人已过古稀,此时笑着连道抱歉,把刚用完的擦桌布披上肩,便快步走出门查看情况去了。茶馆门开了又关,但门外杂音却不见少,只是稍低了些,听不清话语了,甚至还隐隐有此起彼伏的趋势,早已不止先前那个清亮的女声,仿佛门外的人越聚越多。
吵闹声不见少,店主人又去而不返,茶馆内的几名客人也耐不住性子,起身的起身,抱怨的抱怨,唯有一个男子还静静地在角落里,仿佛这荒郊野岭里的粗茶也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一口一口,默默地品着。
很快,有人实在忍不住,出茶馆凑热闹去了,茶馆大门又被那人打开,只不过这次没人再将它关上,于是门外的吵嚷如泄洪一般倒灌而入。
“这姑娘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说大话了,谁家的?”
“野丫头吧,听说隔壁村里前些日子也疯了一个……”
“你别说,这小姑娘穿得倒挺像模像样的,衣服和村东头那个破庙里的小道长像一个样。”
众人的话语中夹杂着那最先传进茶馆的女声。此时不再隔着墙,声音清晰了很多,脆生生的,听着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在喧闹中也不难分辨。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对我的剑发誓!”她道,“我当真是来寻我的剑的!”
门外群众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既是剑丢了,又如何对剑发誓?就算不明白先前在吵什么,只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确实教人不由地发笑。
那少女却好似完全不明白这些人笑的是什么,见状,越发恼了,气得话也说不囫囵,几句辩解淹没在越聚越多、越聊越起兴的围观人士当中,渐渐地听不明晰了。
吵嚷声,脚步声,伴着愈发放肆的讨论声,又错又杂,愈显喧嚣。
连茶馆内那几个起先并不感兴趣的客人,也大多挤到了门口,大抵是秉着反正品不了茶,不如白看一场戏的想法,好奇地朝人群当中张望。
很快,又是一声响亮的斥声从这杂乱的声音中传出,不过这男声显然不是出自那少女,而是出自争吵的另一方。
“我早就说过了,诸位,这黄毛丫头恐是得了癔症,脑子不太好使,口中颠三倒四,切莫把她的话当真呀!”
话音方落,小茶馆中最后一个客商也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往桌上扔了几个铜钱,愤然离开。原先不说人满为患,也多少算是有些人气的茶馆彻底空了下来,只余那角落里的灰袍男子。他还端坐着,好似对门外的闹剧漠不关心。
但若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男子手中的茶盏早已空了,他一遍遍品着的不过是一个干得只剩水痕的旧茶盏,而他状似平静,面上却也随着门外的吵闹声时不时露出些不自觉的情绪。
不过片刻,门外的吵声已经嘈杂得彻底听不清话了,直吵得午后的烈日似乎也热了几分,连门前站着的几个看热闹的人都互相交谈着。
终于在某一刻,那男子猛地起身,动作快得直把身下的藤条小椅拉出声响,引得门前几人回头。
“这茶不过几钱,你扔在桌上留给店家就是了。”大约是见他面生,其中一个行人好心道,“毕竟这是有人闹事,不怪老店家……”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见男子已经留下了一块指甲大小的碎银,裹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袍,上到门前来。
要说这男子虽衣衫蓝缕,不着佩饰,身形瘦削,不似练武之人,这几步却是走出了寻常人不曾见的气势,自有一股玄妙,震得门前说话的人一时失语。
“烦请阁下让让,”那男子却并不在意,冲着门前几人便是一笑,“在茶馆门前闹事毕竟不好,在下想进前调解一二。”
“调解?”那人语带诧异,“这般吵闹,我们在人堆外,连事情原委都不知,你待如何调解?”
男子面上笑容不减。
“不才有几分功夫,方才饮茶时听了个七七八八,旁的不说,原委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我是天虞山门下弟子徐鸯,我师兄是天虞山大弟子徐渊,我师父是天虞剑宗第八代掌门徐邈,大名鼎鼎的乾钧剑,我乃是名门正派所出,从未做过亏心事,怎么会故意为难你,分明是你——”
“姑娘,你这故事编得是挺顺畅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可是你也听那几位义士说过了,对不对?现今武林中六大九小,十余个门派,哪里来的这什么天虞山地虞山!”徐鸯话说到一半,对面那中年男子便打断她,也不对着她回话,反倒冲着围观人群道,“需知我才是好好地摆着我的摊,卖我的货,平白遇这一遭,生意被搅黄了不说,这姑娘还纠缠到现在,非说我拿了她的东西,各位,我才是有苦不堪言啊!”
说话间,围着的人们已经有几人不自禁地点头称是了。有个站在前排的老太太,甚至还语重心长地开口劝徐鸯:
“姑娘你看着也是修道之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学会了江湖骗子那一套,坑蒙拐骗,皆是歪门邪术呀,行不远的,就别为难这位摊主了。”
徐鸯气红了脸:“我真没有编谎话,我所言句句是真!”
“怎么不是谎话呢?”中年男子立刻道,“就不说你刚才背的那套了,就你说你的剑飞走了,你问问大家伙,一把铁剑,能飞吗?这不是骗三岁孩子的谎话是什么?”
这便是那灰袍男子挤进人群中看见的那一幕。
徐鸯不善言辞,红着脸,抱着胳膊气鼓鼓地站在人群中央,两只圆圆的眼珠瞪得大极了,似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又好半天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看着那摊主已沾沾自得地同围观人群道谢,说些什么“多谢诸位仗义执言”了,终于有人开口驳他。
“为什么不论?”灰袍男子道。
那摊主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什……你谁啊?”
“此事与我姓甚名谁无关吧。”灰袍男子笑笑,道,“同样,此事也与这姑娘究竟得没得癔症,编没编旁的谎话无关。阁下既然问心无愧,为何不容这姑娘把先前的话说完呢?”
“说不说完,不都是那一套翻来覆去早就说腻了的瞎话么?”摊主冷笑一声,道,“你是她什么人,看你们这架势,是硬要讹上我了?”
“非也。我与这姑娘,非亲非故,毫无瓜葛,自然也不能串通来讹你。”灰袍男子面上还挂着笑,不紧不慢道,“至于这姑娘的话,就算是说过的套话,可毕竟你二人一直在吵,围观的诸位也听不清楚,既然阁下要人评个理,为何不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个明白呢?”
他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教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外围的好事者,八成是好奇心作祟,跟着他一同喊,怂恿那摊主把来龙去脉好生讲讲。
“你们,你们瞎起什么哄呀!”那摊主于是两眼一抹,挂着苦脸开始哭诉,“是这疯丫头看上我的东西,我在这儿好好地摆着摊,她冲着我的摊子哭着喊着说是她的,不就是想撒泼要走呗!”
“谁撒泼了!”徐鸯气道,“这明明就是我的东西,是你先骗我——”
“诸位,有一直听下来的也知道,”摊主立刻又打断了她,“这疯丫头明明一来我的摊就开始要东西,我这里怎会有她的东西!”
人群中果真有一两个一开始便在旁看热闹的,闻言连连点头。
“我,我是找你——”
灰袍男子拍了拍徐鸯的肩,她正气得找不着话了,于是委委屈屈地噤声,听那灰袍男子道:
“有没有骗,有没有拿,单凭您二位在这里吵嘴当然是看不出来的。阁下有这嘴上较劲的功夫,不如把这姑娘‘看上’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究竟是你这摊上的摆件,还是女子的饰品,不就立见分晓了么?”
摊主手一横,不仅不领情,倒像是把自己的摊子护得更紧了,口中只道:“凭什么?我好好地做着生意呢,就是——欸你这疯丫头怎么乱抢东西呢!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就是我的玉佩!”徐鸯手中握着她方才劈手从摊主那里夺来的一小块玉,梗着脖子道,“原是你骗我说见到了我的剑,我才好心拿我师门传下来的宝玉送你作谢礼。谁料你这人满口胡话不说,骗了我的玉,反倒要来攀咬我,诬我是疯子!”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摊主咬牙,道,“你是不是疯子,大伙心里都有数。我看你们是两人合伙,打定主意要抢我的玉了——诶哟哟你这黄毛丫头,你说归说手里有没有个数啊,这玉可晃不得!”
徐鸯自然不听他的,不仅不听,还伸长了手臂,转了一圈,教这一圈人都把这玉佩看了个清楚。这玉佩当真是稀世珍宝,小小的一块,见了光,竟真透出晕染一般的润泽来,如梦如幻,看着便是价值不菲的样子。那摊主看得目光发直,又喜又惊,面上的心疼仿佛是自家黄花闺女被拉出来赏玩一样真切,口中连连说些什么“可以了吧”,“这么好的玉怎么可能是那疯丫头的呢”,便从徐鸯手中一把抓过,要把这玉收回去。
“慢着。”灰袍男子拦住他,笑道,“大家细看。”
此时透过光,那玉中飞烟状的细细纹理竟真的隐约汇出几个小字来。摊主还毫无察觉,握着玉满头雾水地与灰袍男子对视,未料方才那个热心的老太太已上前了一步,指着这玉惊道:
“这字……倒真像是‘天虞’哩!”
“怎么?你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大军不都往南阳去了,哪还有空监斩啊……你说是吧军爷?”
“——你懂什么,听了些小道消息就来你爷爷跟前耍嘴?我可告诉你,如今啊,这城中守备是只多不少!”
说及此,狱中众人均是侧耳来听时,那狱卒却是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勃然大怒,不仅臭骂了他一通,朝着牢里狠狠抽了两鞭,抽出几声惨叫来,末了,又看了眼四周静悄悄的牢房,又恶狠狠道,
“军中之事岂是你们些个死囚能探听的!——别想着耍那些伎俩,没用!!”
话音落地,这回再没人敢出声。
夜变得格外安静。只唯独见不到光的一处角落里,一个得恍若尸体一般的身躯,遽然睁开双眼。
第 29 章 裴方(六)
军报传来的当日没有常朝,忙着筹备军务的卫崇仍入了宫来,而且是头一次这么正式在殿上拜见徐鸯。
显然,他也同样收到了消息。
推测那些人会来进犯是一回事,探子真正报来,说那大军已经朝洛阳行进,又是另一回事了。
京中所余兵力确实很难守住这座城,这是所有人——不仅包括徐鸯卫崇,还包括那些雄心勃勃,势要为朱津报仇的部将——都清楚的事实。
不过几日,攻守之势倒转,守城的成了卫崇。这洛阳本就才历经战事,称得上是残破,而他身后,却是一步也不能退。
这回,孟尚没有跟着一起出征。
卫崇抓着他的肩膀,欲言又止,大抵想嘱托他保护好皇帝,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在千万将士面前,更重要的是,在城墙上遥遥望来的徐鸯面前,他难堪地开不了这个口。
“将军放心。京中有我。”最后还是孟尚会意地开口。
听罢,卫崇又看了眼徐鸯,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只胡乱地点点头。
他带着足足五万大军,比预想中还要灰溜溜地离京了。
但出了京,他又仿佛卯足了劲,教程极快。从到逢珪驻守的武威,足足千里的路程,他带着大军,只用了不到一月。
是的,就在这前前后后一个半月里,逢珪已经趁着穆孚逃窜,一举率大军从富平渡过黄河,击垮了穆孚留在安定的守军。
他先是分兵迂回,派了小股部曲同时南下,抢占了鹯阴河,把穆孚从金城回援的路先堵死了。
穆孚人来不了,信当然也来不了。富平、三水一带的守军好比是无头苍蝇。
至此,可算是瓮中捉鳖。
那些被击溃的守军要想西逃,只能望着湍急的河水干着急,而等他们清醒过来,要南撤时,逢珪已经完成了合围。
东西南三个方向都不成,那么,北边呢?
没错,再往北,的确是辽阔广袤的鲜卑之地。若是寻常,这些穆孚的手下只要带兵逃过去了,虽然大抵会被异族人为难,掉上一层皮,但至少也能留个活口。
但偏偏是在富平。富平往北,过了灵武谷,其实与朔方就遥遥相对了。
徐鸯早便去信给了西河的周隽,为的是确保万无一失,谁料竟在此刻真起了作用——西河周隽与朔方萧彰一齐,领兵直抵灵武谷。
虽然笼统不过三千兵马,也是完成了这场合围的最后一环。
安定一战,大捷。这话轻飘飘地落下,却有如万钧之力,直教卫崇几乎称得上是痛苦而迷茫地张开嘴,那昭示着欢愉的——或是呻/吟,或是喘/息——却一滴也没能漏出来。
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徐鸯,像是濒死,又恍若新生。明明他才是那个把半个身子压在徐鸯身上的人,却如同被虚空的藤蔓所绞紧的野兽,只有眼神猛地挣扎起来。好一阵,他终于咬着牙颤抖了一下。近乎抽搐。
……万籁俱寂。
徐鸯的呼吸也低到几不可闻。她缓缓把被衾之下的腿又并起来。
“……真不想?”她又问了一道。
只见卫崇的喉结猛地滑动,像是究竟打开了他的嗓音,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掌死死压在一旁,压住的鸳鸯被竟也如徐鸯的心一般绷紧,于是牵连地裹住她的肩颈。
“陛下不要再问臣了,好么?”他哑声应道,像是嗓子还干涩异常,仍然渴求水……或是血肉。
徐鸯却兴致越发浓了,伸出手,格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帮他捋开一道道汗湿的碎发。
“不好。”她说,“要教你多少遍,朕说停才是停。”
卫崇咬着牙的力道猛地变大,恍惚听见一声尖而薄的牙齿摩擦声,划过二人之间,刺耳得让徐鸯也瞪大了眼睛。她看见眼前那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脸颊,能清晰瞧见那口齿带动肌肉的变化,在烛光下,竟也棱角分明。
“陛下肯要臣,臣不知道有多欢欣……”卫崇低声道,“但是……但是……臣实在担心,臣本就鲁莽……臣有自知之明……万一索取过了度……”
他的话戛然而止,徐鸯手指一并,近乎于掐着他的下巴地将他往上一拽。
二人又靠近了,这个姿势,卫崇只能堪堪用手指勉力撑住上半身,眨眼间,他便难受得热汗又大颗大颗地滚落。可徐鸯的力道其实并不大,纤白的手指染上烛火的暖色,连指尖也是圆润柔和的。
只是这一点点温柔力道,竟能撩/拨起他所有的心绪。
“你为了这一夜,不是费尽心思,忙前忙后吗?”她问。
“不……不是的。”卫崇说,他的嗓音仍是嘶哑,“臣是爱慕陛下。是死心塌地地追随陛下。是想陛下身边那个位置,想的得痴了。
“……但臣不想伤害陛下。哪怕是伤了自己,也不愿伤了陛下。”
这话真好听呐。
连徐鸯也有一瞬的动容。她想起他们才重逢时,卫崇脸上那道可怖的血痕,由他自己剌开的时候,那难以描摹的决心与痛楚,又想起那回,卫崇知晓了她都是在应付他,离京西去,在茫茫沙州中攻城掠地,战报传来,说他几乎像要把性命也留在那儿似的,身上伤口一道叠着一道,竟懒得医治一二。
徐鸯静静地看着他。
安静,却一点不平静。
也是骤然静下来之后,他们的喘/息声才显得这样喧嚣,几乎盖过心跳。徐鸯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情/欲中抽离,又好像面容严厉,神色清明。
良久,她往后一倒,整个人几乎埋在那一只只活灵活现的鸳鸯当中,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恍惚间,就像是那真的天音一般。
“……那你用嘴吧。”
说着,她腿一扬,灵活地架在了他的手臂上。
逢珪不仅借此占据了安定,稳固了北地的边防,还往西又推进,在这段时间里收复了武威整郡。
因此,卫崇一路再怎么赶,仍是一路踩着逢珪行军的路,始终没有追上,光捡了一路穆孚的逃兵降兵。
等到了武威,两军汇合,卫崇与逢珪相见,更是面面相觑。
卫崇腹诽的是这家伙怎么这样用兵!对峙这么久都不与穆孚决战,偏偏他卫崇要来了,带着五万大军,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却告诉他——连武威都被逢珪拿下了,雍州已无事了。
而逢珪呢,当然想的是沙州。
他先前与徐鸯提过几回,说马上要过冬了,这时带着兵马粮草去沙州,若拿下了还好,若拿不下,无异于给他们送过冬的粮食。反而不如等过了这个冬天,甚至是等几年,等到穆孚与那沙州阎繇,甚至是更西边的乌孙人内斗起来,再坐收渔利。别说,卫崇生长在深宫,究竟比自小顺风顺水,入宫来也从未真正受挫的聂姜要见识得多,一开口,也不顾面子,说的话便尖刻极了,几句话把聂姜气得脸色通红。
偏他还不觉得解气,又扬了扬眉,故作讶然道:
“我?怎么了,是夫人要在下直言的,不会又要怪在下说话太直吧?”
聂姜瞪着他,片刻,也气极反笑:“大将军这话究竟是‘直言’还是‘妄言’,妾不敢评判。论理,妾的确是居皇后之下,但有一事,还望大将军明白——这即将要入住崇德殿的,是将军的义妹不假,可也不是将军本人!妾一介妇人,就算要嫉恨,又干将军这个局外人何事?这崇德殿,将军难道真当自己家了?”
要说她对卫崇之事全然不知,不过是为免卫崇闯入内室,强撑着骂了回去,却又句句骂到点上。
——很快攻守易势,被气得双拳紧握,脸色铁青的又成了卫崇。
他怎能不气呢?既气聂姜说的都是实话,哪怕这立后一时足足教他暗地里高兴了数日,可他与徐鸯的关系究竟是没有一丁点进益。更气聂姜这话,他就算是想自吹自擂,编些话讽回去,都是万万不可的——除非他再不想同徐鸯好了!
连他这手中握紧的拳头,也没处使了。左看右看,这崇德殿中尽是摆着封后大典所用的东西,个个宝贵,尤其是他身后这身袆衣。
……他也只能同方才的聂姜一样,瞪着她,聊以发泄些心中怒火。
也正是此刻,在他搜肠刮肚,想要怒斥回去时,一声咳嗽在这安静的大殿中蓦然响起。
若是寻常时候,这咳嗽当然不算什么。
但卫崇知道,他早就把殿中内侍打发出去了。于是,他满脑的情绪立刻抽离,变得警醒起来。同样警醒的还有心知崇德殿空无一人的聂姜。
……不仅如此,这声咳嗽还略有些耳熟。
二人俱是一顿,猛地侧头看去。果然,那声音的来处,正是站在殿门口,背着手看着他二人的徐鸯。
“朕来……瞧瞧。”徐鸯眨眨眼,笑道,“……没打搅你俩吵架吧?”
只是仍然劝不住徐鸯想要收复沙州的心。
……如今这卫崇连人带兵马粮草都来了,当然更没有再商榷的余地了。
当然,腹诽归腹诽,二人总归还是徐鸯最倚仗的心腹大将,总还是“自己人”的。
逢珪也的确上了心。
也许是见韩均不在,连孟尚都没来的缘故,很是给他出了几条策,又劝他在武威整顿一下人马,毕竟沙州不比雍州,酒泉、张掖还好些,一过玉门,便要进入那平坦的荒漠了——在那儿,漠北的铁骑可当真能把寻常部曲给轻轻松松撕碎了。
但卫崇听了半晌,却是心不在焉极了。
等逢珪语重心长地说完那长篇大论,他才清了清嗓子,道:“如果我死在沙州,你觉得陛下会为我哀悼吗?”
逢珪顿时噎住,原打算继续说的穆孚去向就这么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这又是什么问题?他卫崇来雍州,如此声势浩荡,难道是同皇帝赌气来的吗?
也都怪逢珪向来八面玲珑,沉默半晌,本能地把骂卫崇有病的话也一齐咽回了肚子里,才干咳两声,委婉道:
“陛下恐怕不愿意看见大军出征的主帅出什么意外……”
然而,卫崇却又把脸一垮,好像听了,好像又根本没听似的,郁郁道:“算了,我就算到了地下,也见不得陛下伤感,陛下还是忘了我为好……”
此人姓董名康,要说原在朱津手下确实也是员大将。只见他咳嗽一声,喝问道:
“徐将军这是要开门献降?也无不可,只是——”
“——瞪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从斜里钻出。
众将原先在朝中时,可没少听孙节传旨,一听这声音,又如何认不出这天子身边的老人?顿时警醒了,再仔细把眼一瞧——
这带兵出城的“小将”,分明比卫崇细瘦不少,再看那身姿玉立,眉眼清隽,分明没有“徐钦”脸上那道刺眼的疤。
——不是天子徐鸯本人,还能是谁?
第 30 章 裴方(七)
……是了,那“徐钦”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毕竟是徐温认下的嗣子,与天子也是有这一层“血脉”关系在的。二人有几分相似,也是在所难免。
众人想及此,这才恍然。
但恍然之后,连那董康也悻悻住嘴,骑着马在阵前尴尬地踱步,好半晌不好意思吭声。
毕竟他们打的名号也是从“逆贼”卫崇手中救下天子,但此时竟连天子本人都没有认出,又谈何营救?
进京的幌子就碰巧被这样在大军面前轻易地戳破了,他当然尴尬。
“‘阿兄’?”徐鸯在嘴里咂摸了一遍,狐疑道,“……这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她实在是疑惑极了,说完,甚至还皱着眉,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但卫崇乍然再听见这两个字,心已经又飘飘然起来,别说是压住嘴角了,几乎是咧着嘴,傻笑着爬上马车,别说回话了,他这么飘飘忽忽的,还险些被那车架绊了一跤。
等坐定了,满头雾水的徐鸯都已经在瞪着他了,他才回过神,想起来皇帝正有话要问他,但依然意犹未尽地“嘿嘿”笑了一声,才道:
“臣听着舒服……听着得意!”
这话,幼稚得跟没说似的。徐鸯又是一阵无语,懒得再同卫崇计较什么,但转眼看他那自得其乐的模样,又觉得实在不放心,嘱咐道:
“……此番出行,我是借着皇后的身份出行,本就该这样称呼。倒是你,在外别总这样拘谨,你自己瞧你方才那模样,根本是漏洞百出。”
卫崇愣了愣,神情凝滞片刻,又很快笑了起来,只是这回,笑得小心多了。
“……那……那……我要称、称陛下……‘阿……’”
他越说越没底气,方才光顾着笑了,这会大抵是瞧见徐鸯脸上冷冷的,并没有像他那样嬉笑,于是眼巴巴地瞅着她,一下子灵活地闭上嘴来。
而徐鸯,耐着性子一直听到这话结束,也没听出个什么来,把嘴一抿,干脆地点破了:
“——‘阿妹’?”彭城王一大早便来找皇后的事很快也传开了。卫崇就住在隔壁厢房——小虽小,总归离徐鸯近——当然是头一个听说的,急忙也找了过来。
徐鸯见是他,也懒得起身了,又低下头,重新描摹着手中的舆图。
既然已经说定,那么哪处能种田,哪处要设卡,便是重中之重了。
“他竟答应了?”卫崇忙问。
“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愿意让我们驻军于此,接手城防。”徐鸯说,又看了卫崇一眼,心中一动,还是把方才心中的疑虑也合盘托出,问道,
“这彭城王卫翊,向来明哲保身,怎么突然这么爽快了?”
“……他究竟是怎么答的?”卫崇忙道。
于是徐鸯便又把方才的一问一答学了一遍,末了,仍是不解,道:“……罢了,除了那句问京中之事时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旁的似乎也无甚好反复揣摩的……总归他应是应了。下一步也要提上日程了,你帮我去寻逢珪和萧彰来……”
说罢,她抬起头来,却见卫崇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徐鸯很快拍板,定了传信之人。
这本就只是一次顺势的试探。调兵是徐鸯早便打定的主意,距离淮州最近的便是青州,不从青州调兵,还从何处调兵?
先前是因为提防刘肃,避免他先一步得知自己的意图,才打算等摸清了淮州形势,做足准备再调兵。
但此时,一是刘肃显然已经知晓了她用兵的目的,二是刘肃既然如此行动,显然他还有些脑子,知道他自己才是怕战事打起来的那一方,所以八成不会主动偷袭。
那么,调兵的事情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
商议罢了,逢珪与孟尚行礼离开,卫崇看了眼低头还在摩挲舆图的徐鸯,也道:“那我也……”
“你留下。”徐鸯说。“——等你急急忙忙赶回家,便看见这个孩子已经出生了。”徐鸯轻声道。
“不错。”
徐鸯不由地暗暗叹了口气。
什么瑞云,什么金龙,八成都是随口一说……不,恐怕是早便编好了,传扬出去,用来吹嘘自己罢了!
这些事,她当然是不会信的。若真有什么祥瑞征兆,至少她这个如今在皇位上坐了十年,全世间最“大富大贵”之人,出生时怎么一点吉象?不仅没有,母亲小时禁不住她这个皮猴子打探,拿话来敷衍她时,还说她出生时又黑又干巴,真跟个小猴子似的——这些事,她当然是不会信的。
但话又说回来,卫翊拿这些话来鼓吹“天命”,宣扬他这一脉注定能成大事,那言下之意,也是很明显的了。
“……既是这样的瑞兆,那为何又不让他出来见人呢?”徐鸯问。
“不瞒殿下。小王与亡妻,实是结发夫妻、情深意笃。这孩子虽侥幸活了下来,但亡妻却缠绵病榻,没多久……”
只见卫翊夸张地拭了拭眼角,沉默片刻,才带着些许嘶哑地说,
“……不说了。总归这孩子在府中,也没有亏待他。只是一见他,便让孤想到亡妻……所以父子之间终究没有那么亲厚。这孩子刚会说话,他母亲就撒手人寰,孤又不怎么会教导他,以至于他没怎么受教养,天性愚钝,寻常不敢带到人前来……这些疯道士说的话,孤其实不大信的……”
——他当然不信,是他自己编出的谎话,他怎么可能信?至于这孩子不肯见人,恐怕就是出自另一层考虑了……一年前,正是朱津屯兵许州,意欲南下的时候。那时候,他就算有这个想法,当然也不会出来宣扬。
“是么?”徐鸯面色不改,只笑了笑,状似关切,“但那些吉兆,明明彭城王也亲眼见过的。这孩子,生有瑞相,想必不会真是个愚钝的孩子,彭城王不必忧虑。”
一听她这样说,卫翊那还泛着泪水的眼中骤然闪过一道精光。
“……有殿下这句话,小王就安心了。”他说,“今日带殿下来此,也是想同殿下求个恩典。你瞧,这孩子在王府中过得不算踏实,但若是殿下果真喜爱,小王见他与殿下也有缘,不如……”
这回,徐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似乎意识到徐鸯不会轻易让步,也看着她,收了面上的悲切,温声道:
“……如此,殿下早产一事,小王也愿意遮掩一二。”
……他果然是这么想的!
“你让我想起一人。”徐鸯看着他,突然说。
贪婪,虚荣,又实在有一些自大,虽然隐藏得很好。
但,当她想起那许久不再度想起的那个噩梦时,立刻感到一阵近似释然的失笑——卫翊与那逆贼相比,还差得远呢。
一瞬的死寂。
那二人已经走了,徐鸯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那舆图,手指摩挲纸面,发出细微的、有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声响。
“他们走了?”徐鸯抬眼,问。
“走了。”卫崇说,他顿了顿,又试探地说,“其实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异常。子茂自不必说,他不可能有异心,逢珪……虽然他是带了个哑奴,可以传递消息,但也不至于……”
徐鸯伸手,拿起案前那杯茶,抿了抿。
于是卫崇的声音也随着她的动作消散在喉咙里。
又是一阵死寂。
那茶苦而陈旧的味道,她终于喝够了,又长舒了一口气,把茶盏放回桌案。
“——砰!”
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几乎让卫崇也吓了一跳。
但徐鸯眼皮也没抬,她反而很缓慢地笑了笑:
“是,这二人谁看着像是刘肃的内应呢?孟尚与你我相识数十年,向来勤勤恳恳,出生入死,如果他叛变了,我还能信谁?逢珪这一年来大事小事无不上心,我待他也极尽优容,没有人是捂不热的石头,何况以他的聪明,若真派了哑奴去送信,就不该今日在我面前说出来——”
“指不定,真的只是某处消息恰巧走漏了而已。”卫崇不由自主地说。
——他不知道那封信。但徐鸯更没必要同他解释,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见状,卫崇大着胆子走上前来,默默地把她的手握住,引着她也抬眼与他对视。
他轻柔地拭去了徐鸯掌心的细汗。
“……就算怀疑他们,甚至怀疑我,也没必要动气。”他低声劝道,“这个时机,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先……”
“不……”徐鸯有一阵的恍惚,方道,“说实话,你们这几人,我当真谁也不‘怀疑’。但我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
“怎么能说是被人牵着走呢?陛下不是已经识出了刘肃的破绽吗?”
“问题就在这里。”徐鸯说,“若真是破绽,应当可以从中窥得一二本貌,而非是现在这样,虽说得到了这么一条‘线索’,却反而让眼前越发迷雾重重,整桩事显得蹊跷……”
“……他图谋的,恐怕是更大的东西。”卫崇沉默半晌,突然道。
徐鸯看着他,有一阵的迷茫,直到与卫崇的视线相对,再顺着卫崇的视线,看向自己已经七个月的孕肚,再细细品了一遍那卫翊的话,方恍然。
“……不会吧?”她失笑道,“这人真信了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果“皇帝”有事,那她肚子里这个,还真是重要极了。
卫崇张大嘴,又合上,很没有胆气地“嗯”了一声。只仍把眼来,直勾勾地看着徐鸯。
“……想喊就喊。总之不能称‘陛下’。”徐鸯道。
闻言,卫崇一喜,又很快没了底气:
“……算了。我怕我更容易露馅。”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徐鸯没了好气,“你倒是挑剔!朕不管你叫什么,总之不能碍了朕去淮州查刘肃的事——”
她蓦地停下,意识到卫崇正看着她,目光灼灼,仿佛正在无声地说“你看!我就说你去淮州是要办大事”,于是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好在卫崇也没有真说出口来——他清醒时,是最会掂量轻重的——只又想了想,道:
“……那,臣叫陛下‘阿雀’吧?”
说罢,就这么看着她,目光如炬。
“我什么时候不许你这么叫了?”她反问道。
说完,大抵是在大驾之中,骤然回暖,她也感觉自己面颊慢慢地烫了起来,于是低下头,掩饰一般地伸手。
“昨日送来的奏本呢?递给我。”
“……哦!”
好在这计策进行得尤其顺利,徐鸯由着他牵马回城,不急着回他那句话,反而先默默推演了一遍此后的谋划,才道:
“城北那座大营中留了多少人?”
“我在北郊大营只留了些人马,等他们先重兵打下那个空营,至少能拖延些时日。”卫崇又顿了顿,有些犹疑地道,“不过此后,便只能靠这洛阳城墙了。城中应征之人,至少应当还能撑上个十天半月……”
“不必担忧。”徐鸯却道,“你留在营中的应当都是跟随徐家多年,鞍前马后的心腹吧?都让他们撤出来,只一个空营足矣。”
卫崇一愣。
“可若是不再多拖延些时日,万一南阳那边……”
“既有胜算,没必要拿他们的性命冒险。”徐鸯打断他,“朕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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