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间温软
江云寒听着慕珏的温言,一时间竟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心所想。
龙凤烛台的烛火明明灭灭,幽幽的灯光下,江云寒专注盯着慕珏。
慕珏初初醒来,神情中还有一点眠后初醒的懵然,大病初愈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不显得憔悴,反而多了病态的美感。
他半睁的凤眸静悄悄看着江云寒,带着无声的温和,如春后细雨,细润浸染心扉,连带着江云寒心中那点紧张和惶惶也消失殆尽。
江云寒松了松被子下紧握的手,勉强一笑,“慕少爷,你不必安慰我了。”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为配不上慕珏而心存忐忑。
这场大婚,并不正式,许多仪式都简化了,最主要的目的也是为了为慕珏冲喜。
如果不是慕珏病倒了,江云寒觉得自己此生不可能和慕珏能有如此近的距离。
近到能看到慕珏脸上的绒毛,近到可以感受到慕珏呼出的气息带来的热度。
面对面看他,江云寒忍不住屏息,生怕打扰了对面之人,惊扰了这一份静谧的美好。
慕珏从病中醒来,还有点疲累,他自然而然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我并无虚言,你也不必觉得紧张或者不好意思,说来还是我要谢谢你,如若不是你,我可能还醒不过来。”
凡间的命理之术,并非迷信。
昏睡间,慕珏听到有人一声声唤他,声音急切又担忧,大抵是江云寒。
冲喜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不过,看见江云寒七上八下,连和他对视都有些不自在的模样,慕珏品了片刻,不觉有些稀奇。
在修界,江云寒从来都不曾露出过不自信或者犹疑的模样,就算是面对他,也是运筹帷幄的强者姿态,他会对慕珏低头,然而却始终骄傲。
不像如今的江云寒,失去了一切的江云寒,仿佛将慕珏当做了救命稻草,或者是一个存活于世间的锚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慕珏向往修界第一剑修的江云寒,追逐着他的剑法,将他视做了一座丰碑,一座待他翻越的山峦。
不可否认,很长一段时间,在还没和江云寒重逢之前,江云寒在他心中更多的像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他努力修炼的坐标。
所以在重逢后,慕珏常常恍惚,彼此之间的身份反而加重了距离感,边界感无时无刻都存在。
但是面对如今前尘尽失的江云寒,慕珏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于是他调侃:
“你不必觉得占了我便宜,我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你一个忘却过往的过路人,一个没有未来,一个没有前尘,反而还挺相配的。”
哪知江云寒突然抬头,手指轻抵上他的唇瓣,严肃道,“慕少爷,你能活得好好的,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怕冒犯到慕珏,江云寒其实没有触碰到慕珏,只是虚虚挡在他嘴前。
然而慕珏鼻腔中溢出的气息,依旧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说完,他颇为难为情垂下眼。
慕珏举起手轻飘飘握住江云寒挡在他唇前的一根手指,不自觉摸索了几下。
其上还有一点没脱落的痂,显得有些粗糙,不过慕珏并不在意。
他轻轻一笑,“那我就托你吉言了。”
江云寒感受到手指的触感,受宠若惊,不过听到慕珏的笑言,他坚定回应,“不是吉言,是一定会好的。”
慕珏浅浅应了一声。
两人对视着,一时无言,气氛却格外温馨,甚至有不明的旖旎悄悄升起。
案台上红烛静静燃烧着,灯芯突然噼啪一声,爆出了夹带着火星子的灯花。
慕珏率先收回了视线,看向案台上的酒杯,他道,“虽说我在稀里糊涂间就入了洞房,但既然是婚礼,岂能不喝合卺酒,不过我身体不好,就以茶代酒吧。”
江云寒还来不及遗憾慕珏的眼神移开,就听到他说起合卺酒,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身体很诚实,晕乎乎按照慕珏的指使。
起身去倒酒,又将一个酒杯的酒换成了茶水,举着两个精致的银杯来到床前。
慕珏不假思索接过江云寒手中的酒杯,江云寒谨慎地坐在他身边,慕珏举起手看着他。
江云寒在慕珏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惊喜,又带着将出尘不染的谪仙亵渎的愧疚,他郑重地勾上慕珏的手
反倒是慕珏,一脸的从容,神色轻巧,十分宽容都看着他。
两人将酒水和茶水一饮而尽。
慕珏笑着看向他,“江云寒,很高兴能在那座破庙结识你,或许我们之间,真的是天道注定的缘分,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吧。”
既然决定在幻境中一切随心走,慕珏也不打算违背自己的想法远离江云寒。
在这一刻,慕珏清楚明白,他想和江云寒在一起,骗不了自己,他喜欢江云寒。
“慕珏,或者应该叫夫君。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江云寒一字一句承诺道。
喝完合卺酒,慕珏精力也耗尽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江云寒默默为他将喜服脱下,提了提被子,双手捂住他冰凉的脚。
自从知道慕珏的病会导致手脚冰冷,江云寒每日都会偷偷帮他捂脚暖手,他的身体像是火炉,手脚温度都很高,帮慕珏暖了之后,他就能睡好。
江云寒就这样静默地看着慕珏安恬的睡颜,像这些天的每一次一般,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盯着盯着,他也不自觉睡着了。
次日清晨。
慕珏的醒来让慕府上下都感到惊讶和欣喜,原本他们这些下人也只是死马当做活马医。
药石无医的情况下,让江云寒冲喜也只是寻求个心理安慰,没成想,慕珏真的醒来了!
一大清早,下人们都一脸喜色地忙活,管家更是直接在祠堂为慕府逝去的老爷和夫人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
如今,偌大的慕家其实只有慕珏一个主支嫡系的人员,人丁凋零,其余的都是慕家的旁氏,并不住在慕府中。
若慕珏死去,那旁支就会过来接管主家的家业,他们这些下人也会被打散,去到别的慕家人府邸。
他们在慕府待了这么多年,早就适应了,并且其他的慕家人也不会如慕珏一般宽厚,所以,他们这些下人,比谁都希望慕珏身体康健,长长久久活着。
江云寒醒来,就发现身边的下人对待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不再以一个被遗慕珏捡回来的运气好的乞丐的眼光看他。
反而是实实在在将他当做了慕珏的夫人,小六和小七殷勤地想要伺候江云寒和慕珏起床。
江云寒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也拒绝了下人们的伺候。
他默默更衣梳洗后,就帮初醒的慕珏换了一副,梳了头发。
令人惊奇的是,虽然江云寒并没接触过束发,却帮慕珏束得十分整齐,带了条蓝色飘金的发带后,慕珏显得格外精神。
脸上的气色也被衬得好了些。
江云寒轻轻摸着慕珏的青丝,这种感觉十分熟悉,好像他曾经帮过眼前之人,束过无数次发。
可是,他分明从未遇见过慕珏。
江云寒疑惑着,忽闻慕珏兴致勃勃道,“天色不错,我看院子的海棠花开了,去看看罢。”
江云寒掐断心中的疑问,点点头,推着一张轮椅让慕珏坐了上去。
慕珏病体初愈,尚且走不动路,并且也不能见风。
不过院子里阳光正好,应当不碍事。
想着,江云寒从软榻上拿了一张毛毯,动作轻柔地铺在慕珏的腿上,温柔道,“夫君,当心着凉。”
慕珏闻言抬头,只看见江云寒的下巴,他认真地推着轮椅,如临大敌,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让慕珏摔了。
院子里的海棠花树开得正好。
红粉的一片,从浅樱色,到深粉色,再到大红色,渐变的花朵一簇簇挂在枝头上,远远望去,就好像大片大片的粉色彩霞,只不过彩霞之中,依稀可以窥见衬托的绿叶。
“我不过睡了十日,院子里的花树就从枯萎到完全盛开,我这是错过了这个春天吗?”
慕珏抬头看着花树,淡淡一笑。
微风吹来,海棠花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不少花瓣飘然落下,一场静谧无声的花雨降落,打湿了江云寒的心,让他的心变得更加温软。
春阳下,他看着花树下的少年,或许慕珏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上已经飘落了一些花瓣,衣服上,头发上,就连脸上,也沾染了花香。
江云寒微微低头,看着一片调皮的海棠花瓣落在慕珏的眉心上,红粉的颜色显得一张原本苍白的精致面容多了几分昳丽,原来真的有人的样貌,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他放轻了呼吸,轻柔摘下那一片花瓣,正对上慕珏一双深邃的黑眸,那双黑眸倒影着繁花和自己。
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跳动。
灼热的阳光被分解,江云寒眼中出现了许多彩色的线条一缕一缕,连成一座彩色虹光的桥梁。
而桥梁对面,是如玉般洁白美好的少年。
江云寒默默握紧了那片花瓣,他听见自己说,“没有错过春天,因为你醒来了,所以春日来了,时候刚刚好。”
慕珏闻言一怔,随而勾起一抹毫无阴霾的笑容。
“不,你说错了。”
“嗯?”江云寒疑惑看向他。
“是因为你来了,所以春天来了。”
慕珏再度抬头,看着开得正茂的花朵,喟叹道,“花树原本不开花的,十年过去,一直都不开,直到你来了。突然枯木逢春,绽放出连我都预料不到的生机与美丽。”
第72章 黏糊
慕珏的话说得认真,江云寒沉静看着他,原本飘浮不定的心彻底扎根,心脏就像是被什么攥着一般,微微泛着疼痛,这股疼并不刺骨,却带着江云寒此生未曾体会过的陌生滋味,诸般滋味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他以为他是遭人嫌弃的,他以为他是个过路人,只能漂泊,可慕珏却告诉并不。
反而因他到来,所以阴霾尽散,枯木逢春。
慕珏需要他。
恍然间,一股清晰的认知让江云寒心头微震。
满足感蔓延了整个心扉。
江云寒突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冲动,他想要了解慕珏。
慕珏的所有,他都想要知道,他想慢慢融进他的生活中,而不是只做个表面夫妻。
慕珏,他的夫君,应该也不会反对他的靠近吧。
一抹阳光透过树梢打在慕珏的脸上,圆斑盖在了他精致的脸庞上,刺眼的光芒让慕珏眨了眨眼,不太舒服。
行动快于思考,江云寒还没想好要怎么合理地对待慕珏,已经将袖子遮在了慕珏的上方,遮住了那片阳光。
慕珏感受到江云寒的动作,轻轻一笑,“我没那么脆弱,晒晒太阳也好。”
江云寒默默将慕珏的轮椅推到了阴凉处,“你病体初愈,容易中暑。”
院子里放着茶点,今晨起得太晚,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他们谁都没来得及用餐。
慕珏感觉有些饿了,还没等他发话,在一旁的江云寒已经察觉了他的想法,将他推到了院子旁的石桌上,转身朝对面坐下。
默默将茶水倒出,试探了一下温度,才放心地递给慕珏,又将点心往慕珏那边推了推。
慕珏没有拒绝,接过茶杯饮了一口,捻起小块的点心细嚼慢咽,仪态从容又优雅,江云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觉得慕珏就像一只仙鹤,皮毛细滑,漂漂亮亮,不入凡俗,无论慵懒趴着还是展翅之时,都格外孤高优雅,不惹尘埃。
许是江云寒的目光太过认真,慕珏的手不由得一滞,“看我作甚,你也吃呀,难道看我你就能吃饱?”
慕珏抬头看他,嘴角含笑,目光流转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格外亮。
江云寒愣愣看着慕珏的笑,完全想不到其他,不假思索地朝着他的话说下去,“是,是啊。”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心下有些懊恼。
怕慕珏觉得自己轻浮,自己看呆了人这番举动就跟登徒子一般,连忙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
逗了江云寒一番,慕珏颇觉有趣,撑着桌子直视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云寒手足无措看着他,当触到慕珏那双含笑的双眼,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耳尖也泛起了红色,他不想让慕珏对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强自冷静,“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慕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江云寒闭了闭眼,随即豁出去一般,睁开眼真诚看他,一字一句道,“只是情不自禁。”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倾慕你。
怕唐突了慕珏,这句话江云寒没有说出来,然而当慕珏对上他长眸中翻涌的情绪,慕珏读懂了。
像是触电一般,慕珏收了收指尖,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哦。”
明明和江云寒相识了那么久,可看着青涩的江云寒,慕珏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好意思。
难道情绪还能感染不成?
慕珏自然而然地移开话题,“好了,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可以随意看,我不会觉得你冒犯。毕竟,我是你的夫君不是吗?”
“好。”江云寒欣喜点头。
他高兴地发现,慕珏似乎真的将他们的关系当做夫妻一般对待,昨晚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或许,我能和慕珏更加亲近一些。
江云寒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试探地在桌子下握住了慕珏的冰凉的手,因为常年体质虚寒,慕珏的手脚都是冷冰冰的。
江云寒抿了抿唇,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江云寒的主动让慕珏有些惊讶,但是他没有拒绝,甚至张开了手。
于是,慢慢的,他们十指相扣,江云寒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慕珏身上。
慕珏忍不住眯了眯眼,这种感觉,还不赖。
桌子上,两人相对而坐,各自饮茶。
而桌子下,两人十指相扣,不分彼此。
他们心照不宣,默契中又带着旁人难以插足的亲近。
赏完花,吃完饭,慕珏打了个哈欠,他有些倦怠了,这副身体是真的弱。
江云寒默默站起,上前两步蹲在他身前,柔声问,“困了吗?”
“嗯。”
慕珏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被江云寒打横抱起,“你做什么?”
“抱你回屋。”江云寒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道,“天快要下雨了。”。
慕珏整个人都窝在了江云寒怀中,他有些微妙的不满,语气有些僵硬,“不需要,我自己能走。”
“乖,不过我走路比较快。”江云寒说着,仙鹤不高兴了,江云寒按照本能为他顺了顺毛,大步迈向卧房。
待到慕珏被江云寒放在软榻上,看着半蹲着为他脱靴的对方,慕珏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的伤势,如何了?”
十天过去了,之前崔大夫说的是一个月才能好全,江云寒生龙活虎的模样让慕珏差点忘记了前几天他还是个重伤的人。
江云寒的手微顿,若无其事道,“好得差不多了。”
慕珏敏锐地察觉到江云寒话中的异样,他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只能看到他后脑勺下的脖颈,后背完全被衣袍遮住了,只能窥见一点肌肤。
慕珏眯了眯眼,拍了拍旁边的软榻,“是吗,那我看看伤口愈合情况,上来,把衣服脱了。”
江云寒犹豫了片刻,看着慕珏坚决的模样,挪上了榻,慢慢脱下了外袍和里衣。
江云寒背对着他,等到上衣完全褪去,慕珏看见了他整片后背。
原本鲜血淋漓的伤口止了血,比之前好多了,但却远远谈不上愈合,肉粉色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依旧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肉与肉之间的缝隙。
慕珏让江云寒转过身,他的胸膛也是同样的情况。
“这就是你说的好了?”慕珏的语气有些冷淡。
“再过几天,就能好的,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我的自愈能力很强。”江云寒焦急解释。
“你应该休息,而不是逞强来抱我。”慕珏微微一叹,“你不痛吗?”
伤口如此深,应当连行动都难,一旦发力,更是痛不欲生。
“我习惯了,不痛我反而觉得不真实。”江云寒笑道。
从遇见慕珏开始,就像是一场迷幻的梦,幸而身上的疼痛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从江云寒第一次睁眼,疼痛与孤独就伴随着他。
但是,疼痛能治愈,孤独却不行。
当他禹禹独行,以为自己即将孑然一身倒在破庙之时,慕珏就像是一道光,驱散了他的孤独,让他融入了这世间。
从此后,他有了羁绊,有了期待,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见慕珏依旧皱着眉头,江云寒继续道,“我已经好很多了,相信我。而且你很轻,抱着你不会对我造成任何负担。我很开心你需要我,我想要了解你,照顾你。”
说着,江云寒再度握上慕珏的手,真挚且虔诚看向他,“请给我这个机会好吗,夫君。”
江云寒的眼神中带着令人动容的光,一双星眸中满满的都是他的倒影。
慕珏望进他眼底,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点点头,轻声应道。
“好。”
从这天起,江云寒就慢慢占据了慕珏的生活,接手了他的衣食住行。
在下人们眼中,他们这对本是冲喜造就的夫妻,本应该貌合神离,所以两人越来越融洽的相处反而让众人惊掉了下巴。
不过惊着惊着,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原来慕少爷并不是对谁都冷淡,至少对他的男妻,可谓是和颜悦色。
而那个被自家少爷捡回来的乞丐,别说,对少爷还真好。
束发更衣,从不假手于人,就连出门,都得抱着少爷。
如胶似漆的,怪黏糊的。
慕珏也有些无奈,他觉得江云寒对他的占有欲似乎过分强烈。
强烈到不容许有人靠近他,更不许有人触碰他。
记忆中的江云寒是这样的吗?
慕珏思考起来,却发现曾经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越想,越是头晕。
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模糊他的认知。
在幻境中生活得越久,他的记忆就消退得更加多。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但他却无能为力,他身在幻境中,就会被幻境所影响。
“少爷,去岁你让我们搜寻的江湖第一名剑秋水剑,我们已经寻到它的下落了,并且重金购买回来了。”小六小七欢喜地步入正堂,迫不及待举着剑和慕珏邀功。
慕府中谁都知道,慕少爷虽然体弱,却尤爱宝剑。
曾经多次一掷千金,只为收藏一柄利剑,还曾放言,只要寻得名剑,皆可找他换取重金。
慕珏和江云寒原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闻言放下了茶杯,一并看向那一柄剑。
还不等慕珏摸上秋水剑,江云寒突然握住剑柄,将整把剑抽出,寒光凛冽,照得江云寒的脸格外严肃庄重。
“我好像,对它很熟悉。”江云寒突兀开口。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
说不清是为什么,看到剑的那一刻,江云寒的心中像是琴弦崩断一般,剧烈一颤。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第73章 舞剑
在即将挣脱的前一刻,江云寒眼中突然从恍然到清明,他下意识望向了慕珏。
此刻慕珏静静看着他和手中的剑,并没有阻止,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动作。他们离得很近,但是江云寒却觉得此刻的慕珏很遥远。
潜意识告诉他,一旦他想起来什么,就会远离慕珏。
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江云寒无从捕捉,却选择相信。比起从前的种种,他更珍惜和慕珏相处的未来。
压抑住这种感觉,江云寒反手将这柄秋水剑归入剑鞘中,神情恢复平静,重新坐回慕珏身边。
“喜欢这柄剑?”慕珏手一招,小六自觉将剑双手递给他,慕珏手指慢慢触摸着剑鞘上凹陷的暗纹,突然问道。
“不,只是觉得有点熟悉罢了。”江云寒摇摇头。
“熟悉,你想起了什么吗?”慕珏转头正对着他。
江云寒沉默半晌,接着道,“没有,什么也没想起来。”
或者说,他放弃想起来。这段时日,和慕珏的相处就像是一场美梦,他早已深陷其中,不愿醒来。
即便代价是从前的回忆。
在破庙之时,江云寒伶仃飘零,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拼命想要回想,想要握住从前种种。
可如今,得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江云寒反而觉得其他东西都不重要了。
至少,他以前,应当也不会如这段时日一般快乐。心间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灌注了鲜活的色彩,从灰蒙蒙的荒原化作无边的花田,每一朵花,都只为慕珏盛开。
忘记,也是一件好事。
江云寒看着直勾勾盯着他的慕珏,突然弯唇一笑,撩起他额前的一缕乱发别到耳边,笑问,“怎么一直看着我?”
“想通了从前没想通的事情,同时又有了新的疑问。”慕珏忽觉百感交集,低下头闷闷道。
原来,江云寒的劫数早就已经过去了。
早在慕珏将他带回来,妥善医治之后,他的劫数就已经过去。
从前慕珏总以为,江云寒是因为自己的死才真正勘破了元神劫,可如今,看着江云寒的反应,慕珏突然明白,江云寒的劫数是步入元神之后的雷劫和飘零人间的劫难。
不包括自己。
在触摸到剑的那一刻,江云寒就应当忆起前尘往事的,但是他没有。
他选择了自己。
慕珏第一次此次清晰明白看到了江云寒的内心,曾经慕珏身在局中不知局,如今他半是站在局外人的眼光来看,明白了曾经看不清的事情,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为了相处不过月余的自己,江云寒不愿破劫而出,甘愿在劫数中沉沦,那自己呢?
慕珏早已明白江云寒是自己的情劫。
劫数本应该斩断,江云寒却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如今他重来一次,他要如何选?
是沉湎于劫数中,还是如从前一般,破劫而归?
慕珏不自觉捂上心房,却寻不到答案。
随心随心。
可他尚且还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小珏,怎么流泪了?”江云寒焦急呼唤的声音将慕珏拉回了现实,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江云寒面前出了丑。
赶紧将眼中不自觉溢出的泪水擦掉,慕珏掩饰道,“刚刚眼睛进了灰尘,有点难受。”
“我看看。”江云寒靠近慕珏,想要帮他吹一吹。
“不用了,已经好了。”慕珏赶紧转移话题,“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搜寻这些剑吗?”
“好奇,但我只想听你说,我想要每一日都比上一日更加了解你,读懂你。”江云寒握着他的手诚恳开口。
“嗯,那就听我讲。”慕珏回握住江云寒的手,慢条斯理道。
“因为先天不足,我从小开始,便体弱多病,无法出远门,更没办法习武。你我第一次相见,我在郊外,已经算是能走动的极限了,再远,舟车劳顿我就受不了了。”
江云寒闻言不禁安慰地扣紧他的手。
慕珏感受到江云寒的动作,心间一暖,“其实我亦向往出外游行,向往江湖的剑客生活,以及话本中移山倒海的神仙人物,我当初遇到你时为你驻足,也是因为你身上独特的的气质,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反正那个时候我想,你说不准是个江湖中的剑客,或者统帅一方的英武将军,更甚至,有可能是话本中常说的落难的仙人,把你捡回家,就能获得仙缘”说到此,慕珏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曾经忘却前尘的慕珏初遇江云寒的想法,没想到曾经最荒诞的想象,反而是最真实的。
“别拿我逗趣了。”江云寒无奈,觉得甚是好笑。
这世间,怎么可能真的有仙人,就算有,应当也不可能是他。
闲暇之时,慕珏也会和江云寒坐在凉亭看一些新出的话本,多是一些荒诞怪异的传说或者仙人传记,不过这就是解闷用的。
就是凡人的妄想罢了。
慕珏瞥了一眼江云寒完全不信且不在意的模样,接着道,“说不准是真的,我曾听闻,数十年前,此朝有人挖掘了一柄宝剑,宝剑中有仙人传承,从此长生久视。”
“你收集宝剑,是这个原因?”江云寒好奇。
“也不是,其实我挺喜欢剑这种兵器的,虽然我无法使用,但是剑出鞘的那一刻,锋芒显露,我并不觉得危险,反而很熟悉又很安心。”慕珏吐露道。
“我亦是。”江云寒有些惊喜,触摸到剑的那瞬间,他亦觉得熟悉又安心。
“我和夫君你,说不定是天生一对!”江云寒很肯定道。
慕珏闻言默默看了他一眼,都是剑修,怎么可能不熟悉。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或许吧。”
他和江云寒的缘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说不准还真是冥冥注定。
“做个自在的逍遥仙,不如和你在凡尘中相守。”江云寒有感而发,将慕珏搂在怀中。
江云寒并不向往所谓的仙人,长生久视移山倒海又如何,终不过孤寂空寥,倒不如和眼前的少年一起看尽人间芳菲。
纵使只有数十载,却不留任何遗憾。
闻言慕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感知着江云寒怀中的温度。
光阴如水,悄然而逝。待到晚春,江云寒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疤痕完全褪去,完全看不出曾经受过伤。
慕珏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风寒痊愈之后,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气,不再需要轮椅,行走自如,天气回暖,亦不怕见风受寒了。
这段时日,江云寒也愈发了解慕珏,随着相处,也慢慢发觉他的性情。
慕珏骨子里带着一种居于世俗却超脱的镇定,很多事情泰然处之,不计较金钱,亦不计较他人的言语,活得自我。
但他又很温柔,时而带着点小活泼,会为了他窗边萌发的花朵惊喜,会为冰雪消融后倔强生存的野草而欢欣。
与此同时,慕珏又有一些金玉堆砌而成的习惯,比如挑食,比如一掷千金收藏宝剑,比如只穿最好只用最好的。
江云寒越发觉得他像是一只仙鹤,居于野外,散漫地漫步在凡间,姿态悠闲,却又不屈就自己,饮着仙露,睡在云间。
所以慕珏对他的回应,常常让江云寒感到惊喜,就像是看到了仙鹤为他从云间降落,栖息在他的脚边。
江云寒也更加细心地照看慕珏,他要让仙鹤完完全全依赖自己,属于自己。
在下人眼中,江云寒伤好之后,不仅举止落落大方,而且眉宇间总有一种不屈于人的慑人气势,他们都不敢和他对视。因为江云寒只一个眼神,就凛冽到仿佛要将人刺伤。
只有在面对慕珏时,江云寒的眼神才是温和的,真真算是温柔似水,含情脉脉。
夜风吹过,院子里的海棠花树随着晃动,不少花瓣随风飘扬,落在了慕珏抚着琴弦的白皙手背上。
自从知道了慕珏会弹琴,江云寒就十分期待能听到慕珏的琴音。
慕珏自然不会拒绝江云寒的要求,眼见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让下人将他的古琴搬出来。
说起来,他也很久没有碰琴了。
慕珏稍稍调试了一下弦,琴声清脆悠扬。
十宗大比之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一直忙于提升实力,根本没有闲暇。
好在没有手生。
慕珏看向江云寒,见江云寒站在花树下灼灼望向他,微微一笑。
他闭上眼,将思绪沉浸在乐曲中,手指急速弹动,流畅的琴声倾泻。
这是江云寒第一次听见慕珏的琴声,琴声悠扬,带着空灵与散漫,就像是这个神仙一般的少年,不用闭眼,都能看到乐曲中描述的画面。
流水潺潺,繁华盛开,万物复苏,一派生机勃勃。
江云寒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是熟悉,好似在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听过慕珏弹琴,那个时候,他只是台下看客中的一员。
而如今,这里只有他自己。
慕珏只弹琴给他听,他本应该感到高兴。
然而江云寒并不满足作为一个看客,他有些烦躁,突然看到放在石桌上慕珏新收集的剑。
心随意动,不过刹那,江云寒就抽出了这柄寒光四射的宝剑。
伴着清脆的琴音,江云寒忘却了所有,开始舞剑,他没学过一招一式,然而剑招却格外流畅,漂亮,一挑一刺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破绽。
慕珏惊讶地看着江云寒舞剑,手中的动作更急,琴声狂骤如雨点,江云寒步伐如云,气势如虹,剑如银蛇狂舞,冷光湛湛。
待慕珏琴声暂缓,江云寒也放缓了动作,不过依旧如九天剑仙下凡一般,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剑招的寒光将黑夜都照亮。
慕珏兴致盎然,江云寒亦是。
两人对视间,流露出的是默契的笑意和流动的情意。
在琴声暂停的间隙,江云寒突然举起桌上酒杯,豪饮了一口酒液,上前两步,挑起慕珏的下巴,俯下身,以唇渡给慕珏,慕珏仰头,没有拒绝。
吞咽间,一部分酒液随着喉咙而下,另一部分则顺着两人的嘴角流入了衣襟,打湿了衣袖。
花树下,他们一人舞剑,一人弹琴,剑风不时刮起,树上,地上的红粉花瓣纷飞,沾染了两人的衣袖。
不知舞了多少次剑招,不知弹了多少曲。
醉意袭上心头,等慕珏缓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和江云寒已经醉倒在旁边的花丛中,江云寒鬓发散乱,眉眼间满是缱绻。
静默无声地对视了片刻,两人同时靠近对方,轻柔的吻一触即分。
然而,一股火苗却在彼此心中越燃越盛。
慕珏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眼中迷蒙无比,却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第74章 撒娇
醉意占据了整片脑海,慕珏伸手摸索着探向江云寒,唯有江云寒的气息能让自己安心。
江云寒低着头,感受到慕珏摸过自己的发梢,抽掉了他的发带,于是任他搂住自己的脖颈。
垂眸望着怀中的少年,江云寒会心一笑,拥住了他。
怀中的少年醉眼朦胧,一双雾蒙蒙的眼珠看向他,脸颊因着醉意晕上了几分比海棠花还粉的色泽,眉梢带笑,含着三分情意。不再如初见一般高高在上,他被自己拉下了神坛。
这个认知让江云寒的心跳失衡,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他何德何能拥有他?
慕珏的垂怜让江云寒患得患失,更滋生出无限的占有欲。
眼前的人过于美好,江云寒只想把他藏起来,藏在自己心中,藏在无人可触摸的地界。
然而,这些阴暗心理在慕珏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彻底溃散。
江云寒感受着慕珏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徘徊,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离慕珏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近到能聆听他的呼吸,近到能感知他的心跳,近到能让彼此之间不再有间隙。
“你身上好暖和啊。”慕珏有些钝钝盯着江云寒。
“你冷吗?”江云寒顺着他的话问。
慕珏摇了摇头,“不冷,我热,从来没有这么热过。”
离江云寒越近,那股火焰燃烧地更加猛烈,烈焰缠身,他却丝毫不想远离江云寒。
“酒,给我酒罢。”慕珏喃喃道。
酒液是冷的,或许能浇灭心头的热意。
江云寒长手一捞,从旁边的草地上捞起不知何时跌落在地上的酒壶,悠悠晃荡了一下,还有半壶酒。
慕珏接过江云寒递过来的酒壶,抬手想要倾倒在嘴中,然而醉意让他手一抖,酒液没有一滴进唇,淅淅沥沥浇在他下巴上,顺着脖子流下,打湿了整片衣襟。
“衣服……湿了,不太舒服。”慕珏半睁着眼,缓缓道,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圆溜溜的黑眼珠直勾勾看着江云寒,迷茫中带着求助。
听得江云寒心中一颤。
原来仙鹤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心间软绵绵的,像是被水泡过一般。
江云寒轻声哄道,“没事,夫君,我帮你脱掉,就不会不舒服了。”
长指一动,三两下挑开湿衣。
慕珏没有丝毫抗拒,晕乎乎看着江云寒,眼中满是信任和依赖。
慕珏虽是病弱,却并不瘦弱,反而身材修长匀称,肌肤白皙,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美感。
最重要的是。
江云寒呆呆盯着慕珏的锁骨处,颈窝出盛着两汪浅浅的酒液,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好似两汪清澈泉眼。
江云寒呼吸一窒。
他咳嗽一声,想要按捺从骨子中泛起的冲动和痒意,然而当触到慕珏如水般温柔的眸子时,剧烈的冲动彻底冲破牢笼。
低头,叼着锁骨。
饮酒。
小口小口啜饮,意犹未尽徘徊。
慕珏盯着江云寒的发窝,乌黑的头发有几缕跑到他脸颊间,慕珏一一挑开,别到他耳后。
江云寒的动作让他有点痒,但并不难受。
然而,那股躁意依旧无法纾解。
凭着本能,慕珏迷迷瞪瞪探向江云寒的腰带,江云寒按住慕珏的手,轻轻一扯,地上落了几件衣衫。
心照不宣间,江云寒俯身再度吻上了慕珏的唇。
唇齿交接的触感过于美好,慕珏慢悠悠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江云寒在他唇上辗转,又勾着他纠缠。
燥意不知何时被纾解。
慕珏抬头看见了一片动人的月色,月色下,是满院的花树,花树下,是江云寒。
零落的花瓣沾上了江云寒的头发,他却一无所觉。
心中俱是把自己占有的少年。
慕珏不用动作,只需要感知便可,他突然抬手,轻轻摘下江云寒发间的粉色花瓣,隐约闻到了花香,带着浓烈的江云寒的气息,他望着身上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江云寒,笑了笑。
用这片花瓣抹掉江云寒脸上即将滴落的汗水。
动作轻柔,一双眼中带着如水的情意。
江云寒早已陷入这片美好的巫山云雨中,原来和有情之人一起,是如此体验,即便是成仙也不及此刻被拥有的快乐。
飘飘然,如临梦境。
江云寒觉得这画面十分眼熟,好像曾经经历过一般,却又想不起来,很快他释然一笑,或许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毕竟,从慕珏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就占满了他的心扉。
让他陷入这场淋漓的幻梦中。
长睡不复醒。
有彩蝶飞过,停驻在花丛前,好奇地盯着他们,似乎是不解他们的行为,又慢慢围绕着他们飞舞。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恼人得很。
慕珏新奇地盯着停在江云寒肩上的粉蝶,刚想要捉,就被江云寒蒙上了双眼。
随即是江云寒略带无奈和羞恼的声音,“别不专心,我的小夫君。”
而后重重一坐。
慕珏发出一声闷哼,撒娇似的横了他一眼,“太重,我不舒服。”
“那你专心感受我。”轻声诱哄的语气。
“好。”
风雨骤歇后,雨点更急。
慕珏的理智和思考早在醉酒的那一刻就断了,这是他头一次什么都不思考,什么都不想理会,随心而行,从江云寒靠近他的那一刻,一切就不受控制了。
爱欲就像是深渊,一旦步入,再难挣脱。
在漩涡中,抛却所有的顾虑和阻碍,靠近彼此。
慕珏一开始他以为江云寒锋利如剑,无人能够摧折。
可如今,他却甘愿为他藏尽锋芒,化作一柄剑鞘,任他施为。
从一开始,江云寒就把他放在了最高的位置,甚至为了他抛却前尘,慕珏不是冷血之人,又怎么能不被撼动呢?
连慕珏自己都未曾察觉,随着相处越深,他心中的天平慢慢向江云寒倾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下西洲,直到繁星黯淡。
在一切即将结束之际,江云寒叹息一声,“小珏,我心悦你。”
声音很浅,像是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但慕珏捕捉到了。
他望进江云寒那双星眸中,一字一句道,“江云寒,我亦是,心悦你。”
在那一刻,云消雨散。
恍惚间,两人同时看到了一片火树银花之景,绚烂的光芒和线条,使人眩晕。
第75章 踏青
天光大亮,透过半撑着的窗户照射进屋,慕珏从疲倦中醒来,只觉身躯疲软,口渴难耐。
他不由咳嗽两声,还未等他说什么,嘴边已经递上来一盏水,熟悉的气息再度攀上了慕珏的周边,他顿觉安心,低头饮了几口温水。
才觉得如火烧一般炙痛的喉咙好受了些。
“昨夜是我过于孟浪,累到了夫君。”江云寒看着慕珏睡眼惺忪的倦怠模样,不由得心生无限的怜惜,忍不住道。
他在床边坐下,将慕珏揽进怀中。
若是平时,江云寒万万不敢在慕珏没有表态之时就做出此等冒犯的举动,不过经历了昨夜的巫山雨云,他们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关系了。
再加上,慕珏的表白,更是让江云寒顿悟。原来,他并不是单相思,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
想到此,江云寒嘴角扬起止不住的笑意。
好喜欢慕珏,他的仙鹤,他的小夫君。
好悬慕珏已经喝完水,才没在江云寒说出这番直白的话的时候咳出来,他抬头望了一眼江云寒,此刻的江云寒满面春风,眉梢皆是温柔,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一夜未眠的疲惫。
反观慕珏,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好似一株被吸干了水分的柳树。
“现在说这话,未免也太迟了。”慕珏不满轻哼。
昨晚,在花树下,两人肆无忌惮了一番,已是后半夜。结果,江云寒将他打横抱进卧房后,又哄着骑在了他身上。
虽说慕珏不用出力,但是这幅身躯可是个病秧子,不知节制可不行。
江云寒连忙道,“以后不会了,昨晚我只是情不自禁,过分高兴了。”
说着,他偷偷瞄了慕珏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毕竟,昨晚才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随即,江云寒低下头,想要握住慕珏的手。
慕珏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以后,我们的时间多着,下次,不许这样了。”
听到慕珏谈论到他们的以后,江云寒心间温软,融化成了一块棉花。
以后。
多么美好的词啊。
虽然忘却了前尘,但是他却和心爱之人有了未来,真好。
江云寒慢慢和慕珏十指相扣,却发现慕珏手心的温度格外滚烫,平时,慕珏的手都是冰凉的。
他不由皱眉,摸上了慕珏的额头,依旧是异于平时的温度。
“夫君,你生病了。”江云寒格外懊恼。
“嗯,头有点晕,估计稍稍感染风寒了。”慕珏镇定点点头。
昨晚更深露重,他们幕天席地,夜间又下了一阵小雨,虽说他们提前躲避了,但是这具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身躯,还是受了风,再加上喝了酒。
感染风寒,也在意料之中。
“怪我,下次我再也不带你胡闹了。”江云寒心中俱是悔意。
比起一时之乐,他更看重慕珏的身体。
“无需如此,昨晚我也挺高兴的,不过小恙,休息几日就好,不过下次,还是不要在外面做那档事了。”慕珏轻轻一笑,安慰道。
兴之所至,他弹了琴,江云寒舞了剑,两人情不自禁,又怎是江云寒一个人的责任呢?
江云寒郑重地应了一声,起身为慕珏熬药。
慕珏的风寒确实如他所说一般,不过小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不过几日,他就大好了。
慕珏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在病中,不知江云寒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太过珍视他,将他盯得牢牢的,跟眼珠子似的,随时随地跟在他身旁,煎药喂食从不假手于人,一到时间掐着点让他休息,生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这可苦了慕珏,其实他并不爱喝药,也不爱被人管着。若是旁人,他大可以直接将药倒掉,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
不过谁让这个人是江云寒呢。
慕珏只能在江云寒温和的督促中,老老实实喝完药,盖上被子,卧床休息。
看来,江云寒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夫君一般对待了。
慕珏转向睡在他旁边的江云寒,悠悠一叹。
做一对平常的夫妻,感觉也不坏?
晚春已逝,初夏来临,穿上新裁的衣裳,慕珏抬头看见灼热的圆日,院子里的春花有些已经败落,只有那郁郁葱葱的海棠树依旧开着,海棠四季不败,如今一簇簇仍然盛放得炽烈无比。
恍然间,慕珏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未出门了。
这两个月在府中,和江云寒新婚燕尔,即便是慕珏已经经历过一次,依旧耽溺于其中,只要一个眼神,就会不知不觉吻在一起。
耳鬓厮磨间,时间便悄然而逝。
这期间,慕珏也不管什么幻不幻境了,反正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想和江云寒相处就和江云寒相处,抛开了一切顾虑之后,他甚至觉得心中变得豁达了些。
心境也进步了稍许。
有的时候,无心栽花,反而花开。
稍稍思忖片刻,慕珏在院子放着的躺椅上伸了个懒腰,他漫不经心道,“江云寒。”
慕珏喜欢叫江云寒全名,在修界,没人敢这样叫他。而在这凡间,也无人认识江云寒。
这是独属于慕珏的称呼。
“嗯?”江云寒原本坐在他身边,一手替他遮阳,一手拿着慕珏搜集的剑谱钻研这,听到他的话,转身看向他。
“今日天色正好,我们去踏青吧。”慕珏兴致勃勃道,目光中满是期待。
“好啊。”江云寒弯唇一笑,“你高兴就好。”
于是两人同乘一骑,踏着春末的花香,一并出了城。
江云寒虽说未曾恢复记忆,但是这两月仅仅靠着修习剑谱,竟然已经将剑法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护住慕珏绰绰有余。慕珏敢断言,江云寒此时的剑法已是举世无敌手。
要是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准都能从这平平无奇的剑谱中悟出修行之法。
不过江云寒志不在此,仅仅是在闲暇之余看一看剑谱罢了。
慕珏悠然靠在江云寒宽厚的后背上,管道平整,江云寒又驾驭得慢,并不颠簸,慕珏也没什么不适感。
此刻他正慵懒地欣赏着四周的景象,放眼望去,是辽阔无垠的旷野,有老农在田间卖力耕作,此时已到晌午,不少妇女箪食壶浆,为田间劳作的人送返,他们言笑晏晏,看上去疲累,眼中却充满对田间收获的希冀。
即便是凡人,也有自己的追求,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啊。
慕珏漫无目地想道,骏马越走越远,很快就离开了城边,道路越来越寂静,人也越来越少。
突然,慕珏看到了远处的破庙,直起了身。
那是他和江云寒初次相遇的地方。
破庙依旧残败,连原本的木门都已轰然倒塌,隐隐约约露出内里菩萨泥像。
江云寒也感知到慕珏的目光,遥遥朝那边投了一眼。
第76章 竹林听曲
故地重游,心境却截然不同。
曾经的江云寒流落此地,孑然一身,觉得这方破庙如此凄清,连上面的菩萨像都蒙上了一层阴霾,看不见未来和希望,浑浑噩噩。
破庙中其实来往过许多行人过客,江湖人士,路上行商,走夫贩卒,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至多,向躺在地上重伤不醒的江云寒投去怜悯的一眼。
再多,就无能为力了。
直到那一天,春雪消融,来了一个眉目如画,出尘脱俗的少年郎。
从那以后,江云寒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活着,活在这世间。
江云寒转头望了慕珏一眼,目光变得无比柔和。
摆脱了孤独之后,如今再看这破庙,江云寒心绪没什么起伏。
原先他觉得自己指不定永远也离不开这破庙,孤零零死在其中。现在才发觉原来这庙宇这般小,这般普通,连上面的菩萨像都如此粗糙。
虽是如此想,江云寒还是勒紧了缰绳,在破庙附近下马。
拿出一些干果粗饼充当贡品,江云寒最后看了这荒芜的庙宇以及那一脸慈悲的菩萨一眼,牵着慕珏的手转身离去。
“你信这个?”慕珏挑眉看他。
江云寒摇摇头,“不信。”
他从不信神佛,亦不信供奉的护佑。
“那你怎么还拿贡品出来?”慕珏问。
“只是觉得,放些供品,若是遇到有难处的行人,能给予一些帮助,就像之前的我一般。”江云寒沉吟一会道。
当初,那个小乞丐施舍了他一个野菜饼,他才能撑到遇见慕珏。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如那个小乞丐一般的人,他随手的一个举动,或许恰好挽救了另一个人。
慕珏惊奇地看了江云寒一眼,他原本以为自己十分了解江云寒,可现在才发现,他了解的不过是片面。
从前,在凡间的时候,江云寒只围着他,他是江云寒的中心,说实话,更多的是江云寒去纵容他了解他,而不是他主动去靠近江云寒,想他所想,思他所思。而回到了修界,慕珏了解到的也只是身为剑尊的江云寒,他仰慕且追赶作为剑修的江云寒,又惧怕他的靠近。
矛盾的心理已经让他挣扎不已,更加没有心思去探寻江云寒的所思所想。
他一直以为江云寒是高高在上的剑尊,修为通天,行事果决,待人冷硬不善言辞。只有面对他时,才显出几分柔和。
可现在慕珏才发现,原来江云寒的内心并不是传言中的那般不近人情,不通世俗。
他或许,从不曾真正地了解江云寒。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毕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不是吗?”慕珏突然停下脚步,疑问道。
江云寒跟着他停下脚步,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关紧要之人我并不在乎,放下贡品并不代表在意,只是随心而动,觉得想做便做了。而且,遇见你之后,我开始相信因果循坏之说,若是没有这件破庙,没有旁人的施舍,或许我们并不会相遇。一啄一饮,真要说,我只是感激。”
感激于冥冥之中的天意让我们相遇,所以对路过的行人,对于这间破庙也心怀善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馈。
想到此,江云寒不再回头,握住慕珏的手一步步离开。
马蹄哒哒,踏着青草渐行渐远,风声灌进耳朵,江云寒抬头,天空一碧万顷,身后的少年依旧紧紧地搂着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宁与洒脱涌上心间,江云寒释然一笑。
他们在一片幽静的林间停下,举目望去,是一片林间深涧,流水从涧中冲刷而下,砯崖转石,飞湍急溅,却在平缓处汇成一条小溪,潺潺流动,蜿蜒曲折,直至竹林深处,再不见踪影。
慕珏噙着笑望着这空寂的溪涧,耳边听着虫鸣鸟叫,忽觉心旷神怡,直接席地而坐。
江云寒将马停在树下,朝他走来,轻声问道,“累了吗?”
说着,江云寒在他身旁跟着坐下,解下水囊让慕珏喝了一口水,拿起手帕擦了擦他的脸。
虽说天气并不热,但是地面尘土飞扬,素面朝天骑马,难免沾上灰尘。
本来江云寒是建议慕珏坐马车的,但慕珏觉得没意思,便转而骑马。
“不累,我只是觉得此景此景很是幽静,少了喧嚣,正适合坐在地上聆听林间风溪边水。”慕珏摇摇头,又有些遗憾,“只不过少了乐曲之声,又过于单调,我的琴没有带过来。”
好不容易有了雅兴,慕珏有点手痒。
不过没有古琴,也只能作罢。
江云寒闻言一笑,“这有何难,曲声这就有了。”
随即,江云寒走到一根笔直的竹子前,施展轻功,摘下了一枚细长的碧绿竹叶。用手指轻轻擦了几下,放在嘴边。
霎时,曲调响起,合着沙沙的风声,在林间回荡。
慕珏原本只是觉得这曲调格外动听,也十分应景,若潺潺流水,也如林间清风,悠扬清冽,自然洒脱。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这调子很是熟悉,待江云寒吹奏了一阵后,才发觉,这不是那一夜,他曾弹奏过的古琴曲吗?
江云寒竟然记得,还吹得如此动听。
慕珏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猛然看向江云寒,江云寒也凝视着他,目光中带着笑意与温柔,慕珏亦不自觉嘴角上扬,心有灵犀的默契让慕珏品到了甜意,心下温柔。
不过他没有打断江云寒,只是闭上眼,细细聆听江云寒为他的独奏。
突然,远处传来了尖利的鹤唳声,慕珏张开眼,发现竟有一只丹顶鹤被江云寒的曲声吸引,朝他们飞来,又扑腾着翅膀,在离他们几十米远的水上石头停下,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们。
慕珏颇感新奇。
他一向喜爱鹤,没想到,鹤也能听得懂曲声?
江云寒吹完曲子,发现慕珏竟然和不知何时飞来的仙鹤对视,一人一鹤皆侧着头,看上去颇为相似。
江云寒原本就觉得慕珏像一只优雅的鹤一般,如今见着对比,更觉像了,只觉得慕珏很是可爱,远胜于从前见过的一切事物。
嘴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他快步走到慕珏跟前,问他,“喜欢这首曲子吗?”
慕珏十分捧场,“很好听,我竟不知你吹得如此好,竟把林中精灵都惊动了。”
“不及你琴声的万分之一。”江云寒被夸得有些心虚,诚实道。
慕珏闻言笑笑,“我倒觉得你的曲子比我的琴声胜过几分,这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听着慕珏委婉的告白,江云寒心下欢喜,忍不住和慕珏十指相扣。
慕珏说完这话,就继续看向仙鹤,想要吸引它飞过来。
然而这只仙鹤只是低头用喙给自己梳毛,懒得抬头看他们。
慕珏有些失望。
他想起在太上剑宗的仙鹤阿白,阿白最喜欢的就是他,每次他一过去鹤峰,就兴奋地扑向他。
可惜这一只是野鹤,并不识得人。
江云寒察觉到慕珏的想法,凑到他耳边道,“你想接近他吗,我带你飞过去。”
慕珏眼睛一亮,高兴应道,“好啊。”
江云寒将慕珏打横抱起,抱在怀里,施展着轻功,点了几下水面,不过一眨眼,就抵达仙鹤停留的位置旁边露出水面的小石头上。
石头不大,江云寒单脚点着那块石子,稳稳抱着慕珏停留在水面中央。
仙鹤闻声懒懒扫了他们一眼,也不动弹,继续梳着自己的毛。
慕珏在江云寒怀中,伸出手摸了摸仙鹤的羽毛,仙鹤不仅没有抗拒,反而伸出头,让慕珏顺带顺了顺它修长的脖子上的洁白毛发。
慕珏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好乖的鹤。”
江云寒看着怀中的仙鹤亲近这只野外的鹤,心中柔软。
他觉得慕珏也和眼前的鹤一般,平日懒洋洋,优雅地梳着自己的毛,却十分亲人,可爱又乖巧。
“若是喜欢,不如将它带回府中。”江云寒建议。
慕珏收回手,回绝道,“算了,在这野外,它活得更好。”
慕珏想起曾经在凡界的时候,他和江云寒也一同养了几只鹤,闲暇时候,就会去喂食,偶尔还会为它们梳毛。
然而,慕府还是太小了。
最后,在慕珏病倒前,他还是将那些鹤放归了,让它们归于山林中,自在逍遥地活着。
想着,慕珏不由望了江云寒一眼,道,“仙鹤喜爱自由,将它们拘束于后山,就犹如将它们困在樊笼中,我不是个喜好强求之人。或许你有一天,也会觉得慕府太小,这凡间太小,陪着我,你会失去更多原本应当见到的风光。”
慕珏没有直言,但是江云寒听出了慕珏的意思,他是觉得自己会后悔。
江云寒郑重道,“我不会,仙鹤喜爱自由,当我喜爱的是和所爱之人体验世间风雪,感受悲欢。我知晓你生着病,不能远离,不能看遍这世间景象。我并不在乎什么人间景色若你想看,我可以背着你去,如你不想,我们在这城中生活,我也觉得十分畅快幸福。”
慕珏看着江云寒,此刻的江云寒没有记忆,但是满心满眼都是他。
其实他说的是作为剑尊的江云寒,作为剑尊的江云寒高高在上,陪他做一对凡人,会错过很多原本拥有的事物。
修为,寿命,修士的尊崇,修界的名声。
所以他一直犹豫不决。
他怕自己后悔,也怕江云寒后悔。
可如今,看着江云寒义无反顾的样子,想到他甚至甘愿失去记忆沉沦在劫中,慕珏突然想,或许他的担心和顾虑,都是多余的。
第77章 豁然开朗
溪上的仙鹤不过是慕珏和江云寒踏青的小插曲,很快,这只仙鹤休息完就悠哉哉地展开翅膀飞走了。
江云寒带着慕珏,穿过幽静的竹林,牵着他漫步在曲径通幽处,待到慕珏走累了,又背着他一步步往回走。
慕珏心安理得将头搁在江云寒肩膀上,偶尔闲聊两句,话语声在静谧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来到幻境后,不知是身体病弱的原因,还是幻境的记忆影响,或者两者皆有,慕珏遇见江云寒后,从前对江云寒的防备在无声中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厚重的信任与依赖。
就如同现在一般,慕珏默默感受着江云寒后背的温度,久违的安宁落在心间。
上一次他和江云寒一同在竹林的悠闲时光还要追溯到十宗大比,那时江云寒教他剑法,双方比剑,可惜十宗大比结束后,两人便不欢而散。
那时候,慕珏也没有想过,还能和江云寒像如今这般融洽。
此刻,慕珏望着江云寒的侧脸,有些恍然,这样平静的时光,一日复一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从前他一心修炼,忘乎所以,追求剑法极致,妄图勘破修行之道,直到遇到江云寒。
不可否认,江云寒在他心中的痕迹太深。
从通晓世事开始,他便开始练剑。那样枯燥的修行时光太过漫长,陪伴他的只有雪峰的雪,冰冷的剑,白茫茫的雪花,白惨惨的剑光,拼凑出他少年时整个修行岁月。
唯一的乐趣就是听从山下送修行资源的师兄师姐在停留时聊一些修界的趣事,也是从那时,江云寒三个字,开始出现在他的耳边。
太上剑宗和玉霄剑宗十分不对付。
可聊起江云寒时,即便是那些对玉霄剑宗嗤之以鼻的师兄师姐都不得不咬牙承认,江云寒在剑道上的天赋,他们望尘莫及,甚至感到绝望。
所有人都说江云寒是天下第一剑修,说他的剑如此犀利,从不留情,说他迟早飞升,说他是天生为剑而生的修士。
慕珏开始好奇,听到越多江云寒的传闻,他越是不甘心。
怎么会有剑修能做到如此境地,让天下所有习剑的都闻之色变,我是否也能做到呢?
渐渐的,在练剑时,慕珏会想象江云寒出剑的模样,那一定是个冷酷的剑修,一招一式一抹一挑,利落又决绝。
他们从未相见,然而江云寒却慢慢成为慕珏心中的一个符号,一种执念,变成他少年时追逐的目标。
慕珏有时候会想,他对于剑道如此执着,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少年时的好胜心,越是倾尽一切去追寻,便越是执拗。
谁能想到,两人的结识不在剑上。
反而在情之一字上。
太戏剧了,就如人间戏台上一波三折的离奇剧情一般。
就连慕珏都没想过,曾经在幻境的斩情对象,竟然就是他崇敬又视为目标的寒云剑尊。
再后来一切都乱了套,从重逢开始,一切都走向了不可预测的方向。
慕珏微微偏头,睁眼看着背着他,漫步在回程的小道上的江云寒,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江云寒稍稍泛红的耳根,以及唇角不自觉勾起的微笑,几缕散发落在他脸颊旁,随着走动摇摆。
慕珏不觉抬手将这几缕发丝捋到江云寒耳边。
年少时想象的那个冷硬的如同寒剑一般的江云寒的印象就这样在漫步间,随着竹林的微风散去,留下的,是这个会对他微笑,陪他练剑,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江云寒。
慕珏突然觉得心中满涨,说不出的心绪堵着,不由得握紧了放在江云寒肩膀两侧的手,闭了闭眼。
“怎么了?”慕珏听到江云寒这般问,话语轻柔,带着微哄的关怀。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慕珏放松下来,继续靠着江云寒的后背。
抬眼望着渐渐开阔的道路,离开了遮蔽视线的竹林,一望无垠的苍穹显露在眼前。
他只是忽然明了,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加在意江云寒,谁让江云寒这三个字早早出现在他年少的时光,又阴差阳错和他渡了一场情劫,在他下定决定斩断情缘之后又出现在他眼前,纠葛不清。
等他恍然,才发现,年少时的执念早已掺和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变成了割舍不掉的喜欢和爱。
既然双方都不舍得,为何就不能抛下一切随心而行。
慕珏发觉自己之前的忧虑似乎是杞人忧天,凭什么他一定要割舍下修为或者感情二者中的一者呢?
忘情道走不通,便走至情道,就算从前没有这一条道路,他也可以尝试去开创,修行道路本来就不平坦,所见之处骸骨累累。
按照本心而行,才是修士之道。
他一直担心江云寒反悔,担心自己反悔,追根究底,不过是妄图逃避探寻道路失败的可能,妄图逃避同门以至于长辈在他偏离预设的道路时谴责的目光。
慕珏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的懦弱,他害怕太多,才畏怯走出抉择的那一步。
可是。
违背本心才是最大的错误,就算是他斩断一切坚持修习忘情道,心境不满,也会有缺憾,再也无法飞升。
或许,他本就不适合忘情道。
慕珏忽然明白,真幻镜在他进来时为何一直强调要遵从本心,盖因他从未遵从过本心而行。
这场幻境存在的意义,或许便是让人识破自己的本心,勘破未来的道路,等他真正按照本心而行,这场幻境或许就能终结。
慕珏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终于在此刻下定了决心。
他曾在大秘境中的玄黄石里看过整本太上剑宗起源的典籍,现在脑海中还镌刻着铭文,开创至情道,这修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即使失败了,做个凡人,似乎也并不可怕。
想到此,慕珏豁然开朗,宛如拨云见日,阴霾尽散。
他低低笑了两声,惹得旁边放下他之后,牵着马调头回来寻他的江云寒有些讶异地侧头看他,“阿珏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吗?”
慕珏望向他勾起唇角,“想到了你,江云寒,我发现,我比想象中要喜欢你。”
喜欢到当他放弃斩断这段感情不再走忘情道后,心中突然一片明朗,喜悦漫上心扉,无法言表。
江云寒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慕珏精神十足地上了马,神采飞扬地对江云寒道;“还不上来吗?”
江云寒抬头看着眼前的眸光明亮的少年,觉得他此刻俊俏得让他移不开眼,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虚影,只剩下他。
他一颗心飘飘荡荡,恍惚地上了马拉住缰绳,当环住慕珏的那一刻,江云寒才回过神,他紧紧抱住慕珏,低声道,“我也是,一天比一天爱慕你,阿珏,我的夫君。”
说到最后,江云寒几乎是叹息着吐出夫君二字。
慕珏突然的情话让江云寒有些手足无措,心脏如过电一般酥麻,只能笨拙地用言语表达自己对他亦是如此。
慕珏回身一看,江云寒的耳廓处已经红了,长眸含着脉脉情意盯着他。
慕珏探头在他耳边轻轻吻了一下,会心一笑,“走吧。”
慕珏的逗弄成功让江云寒脸上都红了,他默默摸了一下耳朵,听话应了一声,手中缰绳一策,马蹄扬起尘土和落花,朝着城内疾驰而去。
风呼呼而过,慕珏靠着背后的江云寒,分神想,如果是和江云寒在一起,凡人的生活似乎也别有一番乐趣。
慕珏和江云寒相处得十分和谐,或者应该说蜜里调油,自从想通了后,慕珏放开了所有顾忌,遵从自己的内心,放肆地享受和江云寒在一起的时光。
幻境中,除了慕珏自己的记忆,其他的一切都看不出破绽,日子安逸到慕珏有些忘却了这场幻境一开始存在的目的。
直到某一天,一柄熟悉的剑被送到慕珏面前。
而在那柄剑被送来的第二天,慕珏的身体突然急转直下,这具身体先天不足的毛病显现出来,猝不及防间,慕珏晕厥了过去。
次日才悠悠转醒。
江云寒沉默地守在慕珏的床边,在他醒来之时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中满是担忧。
慕珏这才突然意识到,再过一个月,他就在幻境中待了两年了,这具真幻镜捏的身体只能支撑两年。
一切的走向都和从前经历的一样。
趁着江云寒出门之际,慕珏强撑着脚步走下床,来到对面墙壁上,望着上面熟悉的长剑。
墙壁上挂着的剑正是引发他晕厥的罪魁祸首,记忆中,也正是这柄剑让他恢复了记忆,他想起了自己不是慕府的少爷,而是太上剑宗的慕珏。
接着,他便迎来了此生最重大的选择。
选择杀死江云寒,还是斩断这段情缘。
古朴的长剑在他的视线中嗡嗡颤动,突然长剑无风自动,出鞘斩向慕珏,慕珏手心一动,右手稳稳接住长剑,左手弹了一下剑身,问了一声好,“忘情长老,好久不见。”
这柄剑正是太上忘情剑,太上忘情剑可化身千万。
每一个经历幻境的忘情道弟子,都会在深陷情劫之后被事先投掷在幻境中的太上忘情剑化身唤醒。
慕珏也不例外。
只不过,降临在他幻境中的,是太上忘情剑的本体。
第78章 规劝
当初,就连慕珏都没预料到,忘情长老竟然以本体进入他的幻境中,就为了襄助他度过这场情劫。
慕珏话音刚毕,太上忘情剑突然脱离了慕珏的掌心,在他面前悬空,幻化成一道人影。
忘情长老依旧是鹤发童颜的模样,只是看着慕珏的目光稍稍带了一些谴责,有些阴阳怪气道,“你小子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了,都两年了,还沉湎于虚幻的情爱中,要不是我憋不住出现在你面前,你是不是都要和那个守在你床边的小子双宿双飞,抛却自己太上剑宗弟子的身份了。”
慕珏失笑,“您老说笑了,慕珏一直谨记我是太上剑宗的弟子。”
“呵,我看你和那个颇有点俊朗的小子,相处得忘乎所以了吧,今日才想起来找我这把被忘在墙壁上好几天的老骨头。”忘情长老冷哼。
“前几日我这具身躯病了,今日才醒来,这不,醒来就立马来找您了。”慕珏不慌不忙宽慰道,和忘情长老相处多年,他早就摸通了关窍,就要顺着话给台阶下。
忘情长老轻哼一声,才道,“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既然你已经想起来了,就早点斩断情缘离开吧,这凡界灵气匮乏,待得我都受不了,才待了两年,连剑身都要生锈了,回宗门得让铸剑师帮我养护一番。”
慕珏静静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发声。
忘情长老自顾自说着,见慕珏半天没有下文,忍不住看向他。
此刻慕珏只是虚虚站着,苍白的脸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显得有些淡漠。
忘情长老忽然意识到什么,皱紧了眉头,“不舍得离开?舍不得这段露水情缘?”
随即他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这种情形,他这几千几万年见得多了,情之一字最难言,忘情一脉的弟子为了情爱走火入魔的不知凡几,任你再有天赋,天资纵横,亦逃迈不过这一道坎,最后饮恨。
他之所以本体跟随慕珏投到了此处凡人界,也是担心慕珏为情爱所误,慕珏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十八的少年郎。有他在身旁,至少在慕珏头昏之际,还能把他拉回来。
“慕珏,你想清楚,你的身份是虚假的,周遭的一切都是布置好的。慕府的少爷早已死去,周围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真幻镜模糊了,才会误以为你是慕府的主人。就连你的身躯,都是真幻镜用法力造就的,就算你现在不离开,等这具身躯的灵力消散,也迟早不得不离开。”忘情长老正色劝诫,语重心长。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况且,仙凡殊途,凡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且看,就算你离开了,过不了几年,如今和你恩爱有加的那个人就会淡忘。你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斩断心中的妄念随我离开,要么斩情证道,杀了你那个有情人!”
慕珏听着忘情长老的长篇大论,仿佛回到了当年,当年的忘情长老,也是说的这番话。
不得不提,真幻镜将他记忆里的画面还原得很到位。
当年的他,因为这番话挣扎不定,沉默犹豫,仿佛行走在悬崖上,踌躇不前,无论选什么,都有种难言的痛楚与不甘。
他不想杀了江云寒,亦不想忘却这段感情,可每一步都是安排好的,慕珏不能也无法走向歧路,道路的另一端,压着他的修行,站着他熟悉的同门和长辈。
天平慢慢倾斜,慕珏必须得承认,当初的江云寒,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另一端。
所以,他选择了斩断妄念,剥离这段感情,随着那具捏造的身躯的死去,与江云寒在凡间的记忆夜慢慢尘封在心间。
直到五年后,再次遇见江云寒。
如今,再听闻忘情长老这番言论,慕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心中却没什么波澜,甚至隐隐有点想笑。世事如此奇妙,几年后,竟然还能面对这番场面。
慕珏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为何发笑?”忘情长老疑惑,他说得不够严重吗,怎的还让慕珏笑了。
“我笑,忘情长老您遗漏了第三个选择。”慕珏从容应道。
忘情长老,“什么选择?”
“我可以两个都不选。”慕珏微笑。
忘情长老没料到慕珏竟然如此油盐不进,还有心情和他调侃,一瞬间怒上心头,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说的什么话,两个都不选,你没看到从前忘情一脉弟子身死道消的场景吗?你想年纪轻轻就道心崩溃沦落成凡人啊?”
忘情长老也是不解,不过是来了凡间两载,慕珏这小兔崽子怎么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当初是谁说自己一心向道,渴望飞升的?
要不是慕珏是慕红尘的后代,又从小在他眼皮底下长大,忘情长老才不会千里迢迢降临在这鸟不拉屎的凡界。
“我觉得当凡人的感觉,似乎还不赖。”慕珏道。
“不要再气我了,小兔崽子,这会你不选也得选,大不了,我就逼着你拿剑去杀了那个谁,到时候你不斩也得斩。”忘情长老怒瞪着他。
“您老消消气。”慕珏无奈道。这个幻境如此真实,把忘情长老的暴脾气都一并复刻了。
忘情长老还想说些什么,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只好重新化作一把剑,塞回慕珏手里。
江云寒端着汤药走进屋,一进来便看见慕珏站在屋前,手持一把开刃的长剑,怕慕珏伤到自己,他赶紧三两步将药放在桌子上,走上前。
“阿珏,怎么站在此处,你身体尚未大好,需卧床静养才行。”
慕珏迎着江云寒关怀的眼神,笑了笑,“久卧反而没有精神,我看着这柄剑如此锋锐,手痒了便上手摸一摸。”
“确实是把好剑。”江云寒目光移到忘情剑上,发现这柄剑竟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他曾经也有过这么一把不相上下的剑。
江云寒蹙眉,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再好的剑,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无甚意思,想不想得起都无关紧要。
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慕珏应了一声,想要将忘情剑收回剑鞘中,怎奈忘情剑拒不配合,无论如何,都不肯归鞘。
江云寒看慕珏收得艰难,伸手接过忘情剑,三两下将忘情剑推进剑鞘中。
与此同时,慕珏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痛呼。
紧接着,就是忘情长老咬牙切齿传到他耳朵的话,“你这娶回来的男妻,看着平平无奇,力气怪大,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实在粗鲁!他叫什么名字?”
“江云寒。”慕珏默默回道。
“还和玉霄宗那个所谓的天才剑修重名,果然是一路的讨厌货。”忘情长老冷笑。
忘情长老见证了忘剑真人和玉霄祖师的恩恩怨怨,最是讨厌玉霄剑宗的剑修,对于玉霄剑宗那个天才剑修也是嗤之以鼻。
有没有可能,他们就是同一人。
慕珏抬头望了江云寒一眼,说来好笑,他和忘情长老都对江云寒的大名如雷贯耳,结果两人一个都没见过江云寒,连江云寒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
以至于出了凡界,他都不知道当初招惹的是谁,后来江云寒寻来时才如此猝不及防。
不过也是,谁会将意气风发的天骄剑修和凡界破庙里的乞丐联系在一起呢。
“怎么了?”江云寒察觉到慕珏的目光。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外面的雪应该化了吧。”慕珏摇头,抛掉发散的思绪,轻轻道。
“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我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般冰雪消融的开春时刻,算下来差不多已有两年了。”江云寒目光柔和,想到初见的场景,心间绵软。
“要两年了啊。”慕珏拉长了尾音,似叹非叹。
第79章 不安
江云寒以为慕珏的怅然若失是由于近日久病在床,虚度时光,所以心绪不高。
他想了想,顺手从榻上拿了一件狐裘斗篷大衣披在慕珏身上,垂下眼,修长的手指在慕珏脖颈处系了一个精巧的结。
手指触到慕珏微凉的皮肤,看着慕珏比从前瘦削的身形,肩颈处更加凸显的锁骨,江云寒眼中闪过一丝疼惜。
“瘦了。”江云寒低低道,双手握住慕珏冰凉的手,传递着温度。
“我也长高了。”慕珏安慰道。
他抬眼望着江云寒,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只和他差半个头了,两年前,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这具身体尚且比江云寒矮了一个头。
时间过得真快。
慕珏清晰地知道,再过几年,他就会和江云寒长得一般高,即使是面对面站着,江云寒也不用再低头看他。
可惜,修界初遇后,两人很少和颜悦色地交谈,更被说像现在这样互相贴着彼此,汲取温度。
暖融融的触感从手上和身上的斗篷传来,慕珏四肢的寒意也被驱散了许多,原本怅然的心绪也消散一些。
“晚冬的最后一场雪我替阿珏看了,像是柳絮一般,让我身上都吹满了雪,白茫茫很干净,就是有些冷,幸好你没去,不然又要难受了。”江云寒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
慕珏爱雪,也爱观雪。
这两年,若是有瑞雪降临,江云寒会陪着慕珏一起在院中沏一壶茶,品一碟点心,有时慕珏会在雪落之时抚琴,有时江云寒会伴着雪花舞剑。
怡然自得,悠游自在,他们就像是两只相互在人间嬉戏的仙鹤,全然没有人间的纷扰和烦恼,只有兴致与深情。
可惜晚冬最后一场雪落的那一天,慕珏尚且在病中,无缘得见。
“那我也不觉得可惜了。”慕珏回道,嘴角噙着笑。
“索性无事,外面雪化了,院中的花树也开了,我们出去走走罢。”担心慕珏久居于室,心中沉郁,江云寒提议。
“也好。”慕珏浅浅一笑。
初春刚至,院中的春日海棠便争先恐后开了,淡粉色的花瓣晕着白,渐变的粉白色显得格外漂亮,犹如少女的芙蓉面。
慕珏清晰地嗅到了春日来临的味道,生机勃勃,带着草木的清香。
他走得很慢,江云寒挽着他亦缓缓迈出步伐,慕珏如今还没什么力气,一般的身子倚靠着江云寒,慕珏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花树上,而江云寒则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慕珏身上。
走了不到一刻钟,慕珏便累了。
江云寒见慕珏走不动了,打横抱着慕珏回到了卧房。
慕珏有些倦怠了,江云寒坐在软榻上,慕珏便枕在他的膝盖上,静静望着头顶的梁柱。
他能感觉到,身体的生机在慢慢流逝,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他阻止不了,也没办法阻止。
随着忘情长老的到来,这个过程加剧了,这具身体原本潜藏的病痛纷纷冒头。
体验过一次的慕珏知道,一开始,他只是四肢乏力,后来便再也不能站立,只能躺在床榻上,寒意刺痛全身,咳出的是血沫,呼吸进入身体的是冰凉刺骨的空气。
凡人的躯体便是这样,只要被病痛缠身,便每分每秒都会在难受中煎熬。
不过,慕珏难受归难受,但依旧能够忍受。
他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
曾经的他,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慢慢走向死亡,他留恋江云寒的温情,尽管心中有了取舍,却还是和江云寒相处着,直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将忘情剑对准自己的心口。
斩断这段尘俗因缘。
而进入幻境以来,慕珏已经慢慢明晰了破解这个幻境的方式,那就是明悟自己的本心,做出抉择。
要么杀死在幻境中的江云寒,彻底了断这段情爱,破开幻境。
要么彻底放弃原本的道路,选择江云寒。
如果他始终犹豫不决,那他就会慢慢困在幻境中,最终迷失。
慕珏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进入幻境还能有记忆了,正是有了记忆,他才会犹豫,正是经历过,才会踌躇,才会茫然。
从凡间再到修界,他和江云寒纠纠缠缠,藕断丝连,他无法彻底放下,也无法彻底拥抱。
由爱则生怖,因此才有了心魔。
若他依旧是从前刚刚步入凡间的少年,应该还是会被忘情剑引领着走向原本预定的道路,这对于幻镜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慕珏隐隐有种预感,等到这具身体死去的那一刻,或许这个幻境便会破开。
迷迷糊糊间,慕珏睡着了,恍惚剑他好像听到了忘情长老的声音,“快!慕珏!我看你那个便宜男妻睡着了,你赶紧把剑捅到他胸口。”
慕珏霎时惊醒。
发现太上忘情剑竟然不知不觉出现在他手中。
他忍不住从江云寒身上直起身,无语地望着黏在他手中的忘情剑。
“怎么回事,长老你这是强买强卖。”慕珏面无表情吐槽。
“老夫的时间很急,赶紧解决了你男妻这个麻烦源头,跟我回太上剑宗。”忘情长老不满传音,催促着。
“长老你可以自己先回去。”慕珏平静道。
“回个屁哦,不把你带回去,你能跟这个姓江的纠缠到死,赶紧的,杀了他!”忘情长老在剑中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就他刚刚看到的,这两人连披个大衣都要你侬我侬,说一堆没用的话,看得他牙酸。
他要是不在这里,慕珏要是昏了头,就算道心崩毁都不舍得放弃这段情爱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慕珏醒来后修为尽失,脱离太上剑宗去凡间找这个姓江的小子双宿双栖,彻底放弃修炼吗?
他还指望着慕珏修行有成,飞升上界带他去仙界投靠慕红尘呢。
想到此,忘情长老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以为慕珏向来是最省心的,原来是最不省心的。
果然和玉霄剑宗有关联的人都一样的惹人厌烦,就算是名字和太上剑宗的修士重名的也逃不开这个定律。
慕珏的动静将江云寒惊醒,发现慕珏手上还拿着刚刚挂在墙壁上的剑,江云寒罕见地有点诧异。
“阿珏,你这是?”
慕珏看着手中寒光湛湛的剑,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这剑,我爱不释手。”
话语中带着无奈。
要是忘情长老时不时趁着他不注意把剑放在他手里,让他去捅江云寒可如何是好。
江云寒还以为他为拥有宝剑无法练剑而叹息,又怕刀剑无眼伤了慕珏,只好安慰道,“等你身体好了,我教你练剑,现在收好吧,等明日天晴,我舞剑给你看。”
慕珏眼前一亮,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剑递给江云寒,道,“这柄剑我很是喜欢,云寒,你能不能替我贴身保管。”
“当然可以。”江云寒颔首。
将墙上挂着的剑鞘取下来,并把忘情剑归鞘,一边将剑背在身后一边道,“我把这柄剑背着,你想看我就抽出来供你观赏,但是刀剑无眼,你现在身体尚且虚弱,先不要碰,等病好了再说。”
慕珏正有此意,点头同意。
与此同时,他传音给忘情长老,“长老,你就在江云寒背上待着吧,不要总是跑到我手上。”
忘情长老冷笑一声,“你以为把我放在你这个男妻这里,我就会顾忌,不会跑出来?我可不怕凡人看见。”
紧接着他话音戛然而止,然后就发出一声惊疑,“咦,怎么回事?!”
忘情长老试着重新出鞘,却发现自己的剑身岿然不动,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动弹。
同时,一股舒适的感觉传来,忘情长老有一瞬间觉得他仿佛回到了铸剑师的炉子里,全身的灵力都舒缓了。
这种感觉,对于剑来说,该死地上瘾!
忘情长老险些在江云寒背上睡过去,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清醒过来。
随即他有些毛骨悚然,质问道,“慕珏,你这男妻是谁?会不会是什么大魔附身的存在?怎么会有如此能力?!”
要是这人是凡人,忘情长老能活吞他的剑身。
“他就是江云寒啊。”慕珏笑道。
“我不信,除非是玉霄剑宗那个传说中天生剑体的江云寒,否则谁有这个能力,能制住我?”
太上忘情剑好歹也是太上剑宗的镇宗之宝,非元神期不可完全驾驭,怎么可能被个凡人轻松制住。
“没错,就是他。”慕珏平静道,也不隐瞒。
隐瞒忘情长老也没有意义,就忘情长老这个暴脾气,若是他敷衍回答,指定要刨根问底。而且在如何说,忘情长老也是他的长辈,慕珏也不想隐瞒。
“你你,你说什么?!”忘情长老险些忘记了言语,要不是他现在没有耳朵,都想掏一掏,确认自己是不是幻听。
“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天生剑体的江云寒。”慕珏从容回答。
忘情长老已经忘却了其他一切存在,脑中就回荡着那句“天生剑体的江云寒。”
沉默了好半晌,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试图撼动剑身,长长长长叹了老大一口气,才沉痛道,“慕珏,你糊涂啊!”
慕珏:“……长老何出此言。”
“招惹谁不好,你偏偏招惹了江云寒,明知道他的身份,你还愿意陪他留在这凡间玩着过家家的情爱游戏,你记起了一切之后还惦念着他,不肯舍下这段情缘,可他记起一切后肯定会翻脸不认人。要是再让他知道你是太上剑宗的弟子,这一切都是一个安排好的局,你说他会不会上门来寻仇?”忘情长老有些激动道。
又恨恨添了一句,“别不信,玉霄剑宗的修士最是薄情寡义,寡廉鲜耻!”
慕珏总觉得这话十分耳熟,随机想起,每次都会有被抛弃的各种修士来宗门寻情仇,而且走之前还一定会骂一句“你们太上剑宗的修士最是薄情寡义,寡廉鲜耻!”
甚至寻仇的人,有不少都是玉霄剑宗的修士。
就连在修界和江云寒重逢之时,江云寒好像也对他说过这一番类似的话。
慕珏很想对忘情长老说,你对玉霄剑宗的偏见太深。
不过想到忘情长老不会听,他转而道,“我觉得江云寒记起了一切,也不会翻脸不认人,反而愿意和我一起做个凡人。”
“天真!他是什么身份,一个有极大希望飞升的修士,怎么会沉溺于一段两年的感情中,只有你阅历太少,才会将这段感情奉为神圣。”忘情长老反驳道。
慕珏突然沉默,他原本也不觉得江云寒将他放在了心上。
可重逢后江云寒做的种种行为,都改变了他的想法。
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感情的分量永远都超乎人的想象。
见慕珏不再回复,忘情长老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慕珏啊,你现在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将江云寒杀死在这里,他现在修为没有恢复,肉体凡胎,只要你够果决,杀妻证道,不仅修为能更上一层楼,而且不用担心江云寒的报复。”
忘情长老想来想去,都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只要江云寒还活着,他迟早会恢复记忆,忘情长老并不觉得这样的人物能容忍自己成为别人的局中棋子。如此,只要慕珏不杀他,早晚他都会找上门。
倒不如一了百了。
谁能知道,江云寒这会竟然在凡间历劫,还丢失了全部修为和记忆呢?
慕珏果断拒绝,“我做不到,也狠不下心!长老,小时候我都听你的,但这次,请恕我无法接受。”
忘情长老听到慕珏拒绝的话语,就知道他说的全都白费了,慕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一条路走到黑。
从前,他十分欣赏慕珏的毅力和魄力。
可如今,他只想为这份决然叹气。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慕珏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嗽声越演越烈,似乎要把肺咳出来。
江云寒赶忙站起,急切地去找慕府里的郎中,诊断,开药,煎药,熬药,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江云寒默默在床边一勺一勺喂着慕珏吃药,偶尔让他含一枚蜜枣,温声嘱托,生怕他苦到或者烫道,事无巨细地照顾。
尽管忙忙碌碌,江云寒也没有把背上的剑解下来。
忘情长老看着床边一个躺一个照顾的深情画面,糟心得很。
好在感受着天生剑体对于剑的温养,忘情长老多了一丝安慰,好歹慕珏记挂着自己,让自己体会了一把天生剑体的对于剑的养护功效。
然而,忘情长老又想起,他的老对头玉霄剑,似乎奉眼前这个江云寒为主,无时无刻都在享受着天生剑体带来的好处。
他突然更加糟心。
该死的玉霄剑,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郎中的药并没有让慕珏好转,他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药吃了也不管用,慕珏索性也不吃了。
他每一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暂,一开始在白天还能勉强恢复些精神,出去走动走动。后来便只有少数时间清醒着了,偶尔清醒也很快就觉得疲累。
生机一点点从慕珏身上流失,慕珏每次清醒都能听到忘情长老喋喋不休的劝导,不过他充耳不闻,只一心珍惜着和江云寒相处的时间,清醒的时候,偶尔会和江云寒说几番话,讲一讲近日的趣事。
但是,慕珏也能看到,江云寒眼中越来越多的惶恐和不安。
江云寒在害怕。
然而,江云寒从来闭口不谈这些,将所有的不安与惶惑藏在了心理。
直到某一日,慕珏恍惚间,被一滴眼泪唤醒。
他睁开眼,看到江云寒在哭。
第80章 药石罔医
江云寒的眼泪是无声无息的,他只是静静地全神贯注地盯着慕珏,似乎不想错过他的一丝一毫。
慕珏只能看到江云寒微红的眼眶,剑眸不再明亮,眸光晦涩,像是压抑着一场大雨,阴沉沉,似乎能看到其中深切的痛楚。
若不是滴落在嘴角的泪水,慕珏会以为江云寒的眼泪是错觉。
可眼泪是咸的涩的,是真实存在的,含进嘴里让唇舌发苦,这份苦涩似乎蔓延进了慕珏心里。
这段时日,江云寒一直镇定地照顾他,从来不曾和他提起过任何关于病痛的话语,讳莫如深,越是这样,慕珏越能感受到江云寒的惶恐与患得患失。
慕珏困意全消,伸出手摸着江云寒的脸,语带关切,“怎么哭了?”
“刚刚被烛火晃了一下眼睛,不碍事。”江云寒若无其事道,僵硬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然而这笑却泛着苦,让慕珏瞧见后心中更加难受。
江云寒不开心,他心里也好像被蛰了一样,密密麻麻的痛楚泛上心头。
“不高兴就不要笑了。”慕珏伸手遮住江云寒的眼睛,感受到掌下眼睫的颤动,问道,“我的病你也知道了吧,大夫和你说了对吧。”
“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大夫说只要静养……”江云寒突然道,还没说完就被慕珏打断了。
“江云寒。”慕珏唤了他全名,语气突然严肃,“说实话。”
“我,我不知道……”江云寒停顿片刻,断断续续道。
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些!
不想知道大夫说的回天乏术,不想知道他的夫君,他最爱的少年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寿命。
最初听到第一个大夫下的诊断时,江云寒直接将刚把完脉的大夫扔出去,可是后续又请了许多大夫,他们无一不是摇摇头,说一句药石罔医就离开。
可怎么会呢?明明这两年慕珏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能说能笑,甚至还说有机会要和自己一起习剑。
为何一夜之间就演变成如今的局面,江云寒想不通。
只要想到眼前人不久就会死去,江云寒只是设想就觉得无法忍受,手脚发凉,闭眼之后皆是梦魇。
他原本觉得上天厚待他,才在他最孤单绝望的时候将慕珏带到他身边。可是,为何刚有了希望就要收回。
江云寒不甘心,却只能看着慕珏一点点虚弱,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每次慕珏睡过去,江云寒都会不安地探一探他的鼻息,只有确定了呼吸之后才敢在他身侧躺下。
然而,随着慕珏白天昏睡的时间越长,江云寒心中的恐惧就越来越深。
为了不让慕珏担忧,每一次慕珏醒来江云寒都故作镇定,强颜欢笑,
今天,是他第一次克制不住自己,流了泪,没想到就被慕珏发现了。
江云寒说完之后,慕珏就感觉手掌下的眼睫开始颤动,随之而来是湿润的触感,他连忙移开手掌,起身抱住江云寒,不去看他,“没事的,没事的,你可以发泄,可以哭,都不要紧的。”
慕珏知道江云寒不想让他看到眼泪,更知道江云寒需要一场宣泄。
他额头搁着江云寒的肩膀,轻柔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可以不必忌讳我的病情。”
江云寒紧紧搂住慕珏,慢慢平复自己哽咽的语气,好半天才闷闷道,“我不想失去你,阿珏。对不起,看到你被病痛折磨,我却无能为力,我是不是很没用,可是就算我心里难受到仿佛要死了,也无法帮你分担一点。”
“我们只是凡人,面对生老病死本就无能为力,你不要愧疚。”慕珏安抚道,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一部分真相。
“江云寒,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活不到二十,从遇见你之前就知道了,娶了你,其实是对你的不负责,我明知道我短命,还让你越陷越深,这是我的错。”慕珏坦诚道。
江云寒愣了愣,下意识反驳,“你没错。”
慕珏浅浅一笑,捋了捋江云寒背后的头发,“我还没说完呢。”
他从江云寒怀中起身,直视着江云寒,“如果我说,你和我的相遇,是一场安排,我只是需要和另一个人体验一段感情,机缘巧合和你相遇就选中了你,现在体验完又不负责任地离开,而且我还不知悔改,觉得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你讨厌我吗?”
江云寒本想立即回答,但触到慕珏认真的眼神后,他想了一会,认真地和慕珏对视,一字一句道,“不讨厌。”
慕珏眸光微颤。
“如果说,你是想要体验一段感情才选中了我,那我只庆幸我遇到了你,从而被你选中。至于被安排,这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如果这一切是安排好的,我只感恩这场安排。遇见你的快乐超乎了其他所有的因素,我不在意其他,只在意你。”江云寒慢慢将心中想法述说出来,每一字都砸在了慕珏心上。
他有些高兴,又不那么高兴。
想到曾经凡间的江云寒在他死去后可能面临的情形,还有之后几年不断追寻一段虚无缥缈的灵魂的痛苦,原本不在意时,慕珏不会去细思。可如今想来,却觉得感同身受。
慕珏叹息了一声,“江云寒,对不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你说一句对不起,虽然这句话来得很迟。
当时的做的一切慕珏如今也不曾后悔,从前的种种选择才构成了今日的自己,才让自己真正明悟修行道路和本心。慕珏从不会为了从前的行为懊悔,然而他还是想和江云寒说一声道歉。
就算是江云寒自己后来因为对他的感情并不在意他的欺瞒与安排,慕珏当时也曾深深伤害过他。
江云寒没有说什么,只是宽容笑笑,缓缓靠近他,吻了一下慕珏的唇。
唇瓣在慕珏精致消瘦的脸上眷念地轻蹭。
慕珏闭着眼,慢慢感知这段耳鬓厮磨。
知道时日无多后,两人反而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慕珏清醒时,江云寒陪着他。
等慕珏睡后,江云寒就一直看着他,睁眼到天明,直到再也忍不住,才会悄悄睡一会。
慕珏知道江云寒一直盯着他,每一次他醒来,都能看见江云寒布满血丝的眸子。
他没有劝,也知道劝不动。
只是偶尔午时,会让江云寒搂着自己小憩。
这一日,天光透过窗框折射进床帐,慕珏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精神也好了稍许。
身旁是睡着的江云寒,太上忘情剑就搁在床脚。
自从慕珏和江云寒开诚布公谈了一场之后,旁观的忘情长老也不再喋喋不休让慕珏一定要杀了江云寒。
许是知道没有用,许是知道慕珏顽固,说也说不听,只是偶尔会在两人温情时冷哼两声,表达不满。
虽然这无人在意。
江云寒在慕珏醒来后也转醒,看着外头折射进来的阳光,他正想起身关窗。
被慕珏及时制止,“不用关,今日我精神好了些许,我们出去走动一番罢。”
江云寒看着慕珏,发现今日慕珏脸色红润了许多,神情也不再倦怠。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月之期看似遥远,可如今也差不多到时限了。
慕珏今日精神佳,不似身体好了些许,倒像是……
回光返照。
江云寒动了动喉结,却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收拾了一番,习惯性捎带上了太上忘情剑,搀扶着他出门。
散步时,江云寒心情都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沉郁。
就连慕珏都被他的难过所感染,觉得往日里绽放得娇艳的海棠都黯然失色。
他停下脚步,想要安慰一下江云寒,然则觉得话语都太过轻飘飘。
突然,他瞥见江云寒背上的剑。
转头看向江云寒,慕珏舒展眉眼,缓缓道,“江云寒,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会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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