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猫婆婆葬礼那天, 秋雨连绵。
天空阴沉沉的压下来,浓密的乌云在头顶盘桓,里面好像有哭声。
树叶落了一地, 软塌塌的,像用微波炉加热过的披萨饼。几只野猫在巷口的屋檐下争夺地盘, 听到脚步声,全都一溜烟的逃走了。
“呀嘞呀嘞, 今天这天气真讨厌。”占卜头说。祂闲适的站在檐下,眺望着雨幕,“简直就像是身在黄泉啊……”
“黄泉可没有树。”我说,“也没有这么好的空气。”
“只有坏心眼的妖怪、数不清的亡灵、还有摇摇欲坠的‘门’。”占卜头回答,“这下子, 维系的‘锁链’就只剩下一根了哦。”
我“嗯”了一声。祂盯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暗金色的瞳孔冰冷洞悉。
“原来如此,这次恢复了这么了不得的‘权能’啊。”
占卜头的笑容咧得更大了。原本就已经上扬到那种程度的嘴角, 竟然还能更进一步,真是个恶趣味十足又审美欠缺的家伙。
“占卜头你现在这样笑好像狼外婆哦。”我说。祂听了嘤咛一声, 如同受伤的蜗牛般蜷起了身体。
我们沉默地眺望着雨中。这种时候,大部分人都把自己藏起来了, 建筑物还有交通工具里人满为患, 像一个个塞满肉快爆炸的罐头。潮湿无穷无尽, 宛如病菌般侵吞着世界。
“接下来要到那边去吗?”占卜头问。
“是啊。毕竟是猫婆婆的最后一个要求嘛。”我顿了顿,忽然想起来,“啊…去参加葬礼是不是要穿黑色来着的?”
“可你只有校服吧。”
“我有蓝黑色的睡裙, 上面画着宇航员和土星!”
占卜头沉默。
“不不不…反倒是那样更容易被赶出来吧?”原来祂也会吐槽啊。
“那你就说错了, 那个葬礼上又没人能看得到我!”
我朝祂吐吐舌头,跃入了雨幕之中。
不过是三个月没来, 艺术街尽头的房子已经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绿植基本消失不见了,剩下的也全都耷拉着脑袋,肉眼可见的命不久矣;门口巨大的龙猫公仔歪倒在泥土里,充当供奉的关东煮也不见踪影,小碟子中落满灰尘。
屋子里有许多肃穆的黑衣服,时不时从哪传出一声压抑的啼哭,叫人想到夜晚的猫头鹰。我给自己施加了“透明人”的诅咒,慢慢走向停灵的客厅。
潮湿一路向前漫延。
“实在是太突然了…呜!”
“上个月,猫婆婆突然说要把绿植送人,我竟然没有察觉,还以为她是要去东京养老……”
“……坚持最后的时光要在家里度过…偏偏是在护工请假的那天……”
“怎么说也是亲生母亲去世,怎么可以一直冷冰冰的坐在那!贵子小姐实在太不像话了!”
“那边的就是夫家的人吧?嘁,不过就是从东京来的——”
“嘘!”
“看到那副棺材了么?真是闻所未闻…小地方的人,真是不成体统……”
“是脑子出问题了啊,脑子出毛病的人才会这样做。忘记她以前干过的蠢事了么?”
“真不该让他们结婚。难道要把灵龛带到东京的家里么?”
“太可怜了。她的一生,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走到棺材前。明明是严格按照方案制作出的成品,却失去了当初的梦幻。
里面盛放着猫婆婆的尸体,被鲜花簇拥着,鲜花的颜色也很黯淡。
入殓仪式已经完成。尸体搽着裸色的口红,一小缕头发飘在额前,被妆点得像个强打精神的老太太——猫婆婆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并不像电影还有书本上说的、“平静得仿佛睡着了”。
一看就是死掉了。死掉以后还被入殓师敷衍的摆弄过,好像这样就能前往净土似的。
猫婆婆的女儿在灵前跪坐着,背脊挺直;并非悲伤过度的麻木、而只是漠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望着对面玻璃窗上不断汇集的雨水。
在起伏不定的人声组成的海潮间,只有她表现得像块礁石。这让我对她有了点莫名其妙的好感。
我顺着楼梯去到二楼。
二楼没有人,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声。将门一扇一扇拉开,只有一间房间残留着浓重的生活气息。我在小书桌上找到一封信,被猫咪不倒翁压着,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竟然收到死者的信,这让我稍微有点抗拒。
以我博览电影漫画的经验,里面多半寄托着浓烈的煽情。我以前一看到这种桥段就会快进。所以最开始我小心谨慎,一点点将信纸抽出,决意在察觉不对劲的一瞬间就将其封印。
结果开头是这么写的:
【展信佳放心,我不会写什么很恶心的话。拜托你可别做什么蠢事啊。】
我:“……”
宛如赌气一般,我一口气把信纸全部抽了出来。上面是这样写的:
【展信佳
放心,我不会写什么很恶心的话。拜托你可别做什么蠢事啊。
会在葬礼偷溜到二楼的无礼之徒,也只有你一个了。怎么样,是场不错的葬礼吧?
家里的植物送出去了很多,或许会有点凄凉。但来参加的人呢?倒不奢望有谁会为我哭泣,只要都被棺材的模样折服就够了。但凡是看到的人,哪怕再活五十年也忘不掉那副景象吧。】
…这是什么诅咒吗?
我快进了。
接下来是很长很长的一段唠叨,描述了为葬礼所做的种种准备,足以被收编记录成一册详尽的殡葬指南。
【总觉得还有想要和你说的事,但是一提起笔就忘记了。还有时间,让我再想想吧……】
下面有纸张被撕掉再重新粘黏的痕迹,大概是删掉了一段话。透明胶带贴得歪歪斜斜,连带着之后的字迹也很飘忽。
【这段时间,我只顾着筹备葬礼,像是事不关己那样奋不顾身的忙碌着。结果遗憾还是越来越多。钢琴没有送出去,盆舞也没看到,真是不像样啊……可以的话真想再多走走,最后一天见面的时候,不要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咖啡厅就好了。还有夕阳,没看到真是可惜。那么美丽的夕阳,真想再见一次啊……】
忽然从唠叨变成抱怨了。
【如果不嫌弃,请把冰箱里的东西拿走吧。思前想后,这是我唯一还能为您做的了……】
谁要拿走啊。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是一盒关东煮——毕竟我和猫婆婆间的牵绊也只剩下这个了——可除了家人,谁会想要吃棺材里的尸体碰过的食物啊?那种煽情的桥段不适合我啦。
我把信叠好放回,然后离开了。
分明宣称会办一场独一无二的葬礼,结果却和普通人的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作过努力而显得更加凄凉了。我顿时产生一种被愚弄的心情,就像原本以为能看到《哈利○特》,最后却只看到了《被诅咒的孩子》一样。
……越想越气,一生气就饿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蹲在了屋子外面,捧着一盒冰凉的关东煮,一边咀嚼一边目送不算长的出殡队伍。
所有人都离开了,列着不太走心的队伍,抬着让人看到以后五十年内都忘不掉的棺材,匆忙塞进了葬仪所的车里。
里面装着能看见我的那个人的尸体。
我蹲在房子外面发呆,每每清醒就往嘴里塞一颗关东煮。一遍一遍,冰冰凉凉的真难吃。
“…果然在这啊。”
忽然,熟悉的少年嗓音从身后传来。
漆黑的伞面遮挡住雨幕。我努力将头后仰,对上一双冷淡的翡绿色眼瞳。
“啊…是狱寺君啊。”我眨眨眼。见状,那双冰冷眼瞳里登时燃起熊熊烈焰,鲜活无比;眼瞳的主人咬牙切齿:
“作为一个一言不发消失三个月的人,还真敢说啊……”
我正因那抹明亮的绿色而愣神。他等了等,额角蹦出一个“井”字,恶声恶气的继续逼问:
“喂!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么?”竟然是一副等待解释的样子。
我就告诉他:“花……被我养死掉了。”
“哈啊……三个月前买的那盆?”狱寺君愣了愣,“就因为这个!?”他脱口而出,眼神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变为懊恼,就是那种很想撤回消息却又撤回不了时会露出的表情。
“是很重要的事。”我闷闷道。
我们一时都没说话,只有雨水落在伞面上又被弹开的声音不断响起。
狱寺君眼神闪动一下,忽然说:“也不一定是死了吧…啧,反正像你这种笨蛋……我是说,或者、干脆拿给我——”说着说着,他好像自己先烦起来,又不说了。
我就很悲伤地看着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拿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就忍不住了。强硬的掰开花苞,看到了里面青涩的、犹如血肉般的颜色。光是一颗还不够,就这样一颗颗全部掰了开来。之后再怎么浇水也于事无补,最后连水也忘记浇。花盆里的百合先是散发出新鲜尸体的味道,然后随着夏日的离去慢慢干枯,变成了一盆触目惊心的干尸。
不知是不是从我的目光中猜到了那盆花的下场,狱寺君嘴角猛猛一抽。他沉默半天,最后有点不耐烦的说:
“反正只是一盆花而已。走了。”
我以为他要走了,就“哦”了一声;结果等了半天,黑色的雨伞仍然罩在头顶。重新仰起头,正有无数个“井”字在狱寺君额头排队跳着踢踏舞。
“你还打算在这待多久啊?”一开始的语气好像有点关切的意思在,但很快就变得粗暴离奇起来,“像你这种外星章鱼就算淋了雨也变不成尼斯湖水怪的!走了!”
咦,原来是在等我吗?我不由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
“我不是在祈祷变成尼斯湖水怪。我是在思考。”
狱寺君竟然有点惊恐的样子:“你又在思考什么啊!?”
“猫婆婆给我留了一封信。”我说,“明明是留给我的,结果前半部分是殡葬指南,后半部分是遗憾清单,关于我的那部分全都被裁掉了。”
“…可能是没什么好写的吧。”
“骗人。你一脸‘这家伙竟然错过了最后的交流机会还是安慰她一下吧’的表情。话说你真不会安慰人啊。”
我吐槽完,狱寺君就像炸/药桶一样炸起来,“给我闭嘴!”他先是这么恶狠狠的说,接着又做出一副很嫌弃的样子,“谁要安慰你啊!?少在那边自说自话了!”
明明就是安慰嘛。
我没和他争论这个,而是道:“我思考出的结论是:猫婆婆其实才不想在葬礼上花那么多精力,信的后半部分才是她想做的事。只是到最后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遗憾的形式写出来。她想要做的事,凭她一个人是没法完成的。猫婆婆是在寂寞中死掉的。”
狱寺君没说话,只是拧起眉;之后响起的声音和以往不太一样,虽然还是有点凶,但莫名很轻缓:“先回去再说。”
我不动。他就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绕到我面前,避开视线的交汇、把手递了过来。
“快点。”
“可我还有没完成的事。”
“改天再做也行吧。”
“有些已经没办法完成了。”像是猫婆婆的遗憾、那封被裁掉的信、那盆枯死的花。
非得见到猫婆婆本人才行,非得回到那个夏天才行。
好像仅仅通过对视,狱寺君就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将手向前递了递,用十分冷酷清晰的声音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我说。少年一愣,但在我拉住他的手时还是下意识用力,把我拉了起来。
我有点站不住,一头栽进他怀里。他一抖,周身的气息暴躁了一瞬,最后还是骂骂咧咧的把我托住了。
“但是,狱寺君忘记了吗?我是‘万能之人’喔,什么都能做得到的人。”我靠在他怀里,像寻求陪伴的猫咪那样蹭了蹭,“狱寺君,好温暖啊……”
搂在我腰后的手忽然一紧。
“可恶…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听到他这么嘟囔了两句,好像正拼命压抑着什么。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凶巴巴的态度,“站都站不稳了,什么狗屁万能啊。”
“毕竟是刚得到的能力,用起来还不太习惯。所以你要负责照顾好我啊。”我深沉道。
“…哈啊?”狱寺君发出了精神稳定世界观还没稀碎时才能发出的那种平静质疑。
我默默记住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进被重重雨幕遮挡的街道,那里曾有夏日缤纷。
“——区区‘时间回溯’,想做到还是能做到的。”
说完以后,我闭上眼睛,使用了“权能”。
第42章 第42章
睁开眼睛, 一片摇晃着的、柔和的橙色缓缓铺开。
身下的摇椅“吱呀”摇晃着,盛住了集市喧嚣。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着清凉夏装,初夏的轻快在空气中跳跃。
“上周去医院做检查, 说是只剩3个月寿命了。”身旁传来老人轻细的嗓音,“所以…最后的最后, 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我转过头,默默望着还在平静微笑着的老人;忽然想起她在信件里的第一句话, 就半是报复的说:
“该不会是什么‘陪你去买棺材’的笨蛋话吧?拜托你千万别这么说。”
猫婆婆:“……”
“…很遗憾,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像变魔法一样提溜起一个食盒,“我准备了‘贿赂’喔?”
“谁会被区区一盒关东煮贿赂到啊!”我义正言辞,视线随着食盒的移动而移动。
“你是不是变得比以前还要不坦率了?是被谁影响了吗?拜托了, 一个人去看棺材很可怕嘛,想到最后要躺在里面烧成灰就够难过的。”猫婆婆说,“就当做是最后的‘愿望’……可以么?”
“嗯……不要。”我歪歪头, 看她露出诧异失望的神情来,“现在就夸下海口说是‘最后’, 之后的3个月要怎么办呢?”
“我会全部用来准备葬礼喔。”她立即道。
“那种事只要选好棺材和鲜花就够了吧,一天就可以办完了。”我说, “其它都是生者要操心的吧, 你又看不到自己的葬礼, 那天只要安心躺在棺材里等着被烧掉就行了。”
“啊呀…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有这么多了解了?”猫婆婆一脸惊讶。
“还要多亏了你写给我的殡葬指南啊。”
闻言,老人先是疑惑,随后笑意加深:“那…可以理解为, 你愿意陪我去挑棺材了吗?”
“我本来就不打算拒绝。”我“唰”的朝旁边伸出手。
“明明之前说‘不’说得那么坚定。”她把关东煮的食盒递了过来。
“因为根本不是什么‘最后的愿望’吧。”我把盒子抱在怀里。漆黑盒身被日光晒得发亮, 温暖干燥的气息在胸口蔓延开来,很舒服。
“不是…吗。”她露出一个苦笑。
“本以为这些年你有了长进, 没想到还是那么害怕寂寞啊。”我望着她说,“我已经知道你真正的‘愿望’了。”
“——放心,这次会陪你到最后的。”
老人一愣,眼睛被夕阳照得微微发亮;良久后,她弯起眼睛,对我说:
“这样吗……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那明天就一口气把葬礼的事办完。喂完猫然后去棺材店,午饭就在隔壁町的隔壁町吃。”我满意地计划着。
“啊啦,但是一起的话,说不定光喂猫就要花费掉一天呢。”
“关于这一点也不用担心。”我煞有介事地竖起食指,“因为我已经请好外援了。”
“嗯……?”
话音刚落,路的尽头便卷起一阵烟尘。一道身影正朝着这边极速奔来,那风驰电掣的身姿,恰如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风雨。
“哎呀,这不是……?” 猫婆婆先是惊讶,随后递来一个揶揄眼神,“待会儿可要记得夸夸他啊。”延续的是上次夏日集市、狱寺君当众演奏后的对话。
“嗯!这是当然的。”我等着对方狂奔到面前,抬起手来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呦,弹钢琴很疯狂的少年崽。”
“哈啊…哈啊……”
狱寺君应该是一口气跑过来的,扶着柱子大口喘气,瞳仁缩到了麦粒大小。他看看一脸好奇生龙活虎的猫婆婆,又环视一圈热闹非凡无比真实的集市,最后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T-恤。
“哈啊???”他一脸撞到鬼的表情。
“不是幻觉哦,现在是夏天没错。”我朝他笃定的点点头。狱寺君嘴角一抽,费解地挠了挠额发,有几丝就很崩溃很外放的在头顶炸开。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废寝忘食的数学家。
狱寺君拼命思考了。
思考告一段落,他再次挠了挠额发,翡绿色的眼瞳因震惊而无比纯良。他再次崩溃的朝我吼:
“哈啊——???”——
时间回溯的事给狱寺君造成了极大冲击。
证据就是他不断的喃喃自语,诸如“平行世界”、“世界线”、“莫比乌斯环”等复杂术语接二连三冒出;每报出一个,他就会表现出更深程度的费解以及更加迫切执着的钻研精神。
“试图理解的一瞬间你就输了。”我告诉他。
“找到突破点以前必须按原路线循环,否则β线的我们会消失,所有人都会变成袜子,最后宇宙就要完蛋了!”他则告诉我。我觉得像这样彻底崩溃的他也超可爱。
最后,认为宇宙有可能坍塌成一个舒芙蕾的狱寺君坚持按照原本时间线,匆匆忙忙的赶回去和沢田同学他们吃饭了。
即便是在向着远方奔走时,那颗银灰色脑袋明显都在高速运转。真担心他会不会忽然承受不住、往外崩出几颗螺丝钉来。
“那个少年崽真的不要紧吗?”猫婆婆悄悄问我,“他就是那种吧、会因为1加1不等于2而彻底疯狂的类型。”
“…没关系啦。”我以手握拳,“我会对他负责到底的!”
再一次见到狱寺君则是在艺术街的宇宙涂鸦旁边。我刚把猫婆婆送回家,正想着要去找他的时候,他就自己先一步主动现身了。
虽说是以口吐白沫意识不清的异常状态。沢田同学一脸担忧的站在旁边,裤腿上还挂了一只嬉皮笑脸的奶牛妖怪。
“蓝波大人最先找到了!笨蛋狱寺!尝尝蓝波大人的厉害!”奶牛妖怪邪笑着给了瘫软在地的狱寺君一拳。或许是由于大脑使用过度,狱寺君竟然完全没有躲闪。
奶牛妖怪把手指含进嘴巴,瞳孔渐渐深邃,最后抬起头对沢田同学说:
“狱寺死掉了。”
“你不要胡说啊喂!”沢田同学立即大声道。
我歪了歪脑袋。
以前的沢田同学总给人留下“不起眼”的印象,像是那种会在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情况下被自行车撞翻、即便在大马路中间躺一个小时也不会有人去扶的类型。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神圣的保父光辉。这种光辉在他一边面露难色一边阻止奶牛妖怪继续殴打狱寺君的时刻到达了顶峰。
“啊呀,这不是沢田同学吗?”我快乐地和他打了招呼。他先是一惊,随即有点慌张的缩着脑袋回应了。
“十代目…请离那家伙…远一点……”狱寺君在此时喃喃道。即便是意识不明的状态,却还是凭借对沢田同学的关怀之心发出了警告,真是个叫人感动的家伙。
然而,沢田同学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稍微退开两步后,满脸都是“原来那个狱寺君也会在意这种事啊”的感慨。
“地狱使者!”奶牛妖怪指着我说,我觉得他一脸痴呆相。还没等沢田同学慌里慌张的制止、小妖怪就又抑扬顿挫的补充,“在公园和狱寺玩嘴巴贴在一起的游戏!”
……收回前言,我觉得这孩子将来说不定能获得诺贝尔奖。
沢田同学化身快要烧开的水壶,脸颊通红、发出了“咦咦咦咦!?”的尖锐鸣响。
狱寺君则像刚下锅的虾子那样弹动了两下,俨然是和神游宇宙的意识作着搏斗。
“真是的,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啊?”我蹲下来查看他的状态,发现他嘴唇乌青,“毒杀吗?”我的目光顿时深沉。
“不不不,狱寺君还没有死啊!” 沢田同学大叫起来,“那、那个…刚刚在寿司店里,狱寺君不小心食用了有毒料理——不不不、我是说……”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再然后…他忽然站起来,嚷嚷着说要去‘找那家伙问个清楚’——指的果然就是回末同学吗?”
我爽快承认:“嗯,一不小心做了件让他惊讶的事,应该是被吓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沢田同学一脸“唔啊啊不要告诉我这种事啊!?”的惶恐表情。他的视线在我和狱寺君之间逡巡几圈,试探着说:“那、回末同学接下来……?”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我会负责和狱寺君好好解释清楚的!请放心吧,沢田同学。”
从表情来看,沢田同学现在的心情和“放心”扯不上丝毫关系。他又看看狱寺君,忽然不再躲闪视线,而是很认真地看着我问道:
“确实…可以交给回末同学吗?”
未尽的话语里似乎含着担忧;并不仅仅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同时好像也在用“直觉”一类的东西作着判断一样。
“是的,这里请先把狱寺君交给我吧。”我就也看着他的眼睛说,“不会让他受伤的。”
沢田同学听了下意识点点头,点完又莫名其妙的有点慌张,“我、我明白了,那狱寺君就拜托回末同学了!”
他忙不迭的抱着奶牛妖怪离开了。
“——沢田同学都这样说了哦。”
我笑眯眯的看向狱寺君。他还是仰着脑袋昏迷不醒,一副任人予取予求的样子。
“再不醒过来我就亲你咯?”我伸出手,小声威胁。似乎是听到了声音,少年眼睫颤了颤,却还是没能醒来。银灰色的碎发轻轻搭在我手背上。
我帮他理好头发,中途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难得看到这家伙这么乖的样子;拉住他的手,意念一动,狱寺君就像丧尸一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时间宝贵。这么好的天气,”我拉着他,仰头看看粉蓝色的夜空,“我们去散步吧!”
无视路人投来的惊恐注目,就这么往前走着。
沿着坡道向下的时候,手指处传来微微一勾,我就知道他醒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狱寺君一直默不作声,快走到最底的时候,我回过头:
“怎么不说话啊?”
“唔哇哇!?”他吓了一跳,身体边缘变成了漆黑的锯齿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知道我醒了为什么不说啊?”虽说是做出了凶恶的表情,但看起来超级不自然。
“因为想和狱寺君多牵一会儿手啊。”我笑着回答。
他反应过来,飞快把手挣开了:“我才不想和你牵什么手呢!”
“不牵手的话宇宙就会爆炸哦。”
“…混蛋,少把我当白痴耍!”多半是想起了刚回溯时的那些言论,他顿时面红耳赤。
远处桥上有列车急速驶过,惊起了树林里的鸟雀。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后,周围的声响变得渺小而遥远,仿佛与环境融为一体。街上汽车的鸣笛声、树上的虫鸣、小学生的打闹……无论是炎热的空气,还是皮肤与衣服布料间的黏腻触感,都彰显着此刻是夏天的事实。
夏日在我们的对视中膨胀开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狱寺君拧眉,“时间回溯……竟然能做到这一步,这已经超出人类的范畴了吧。”
“真是失礼,我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哦?况且要说超出,也只是超出了‘当今人类’的范畴而已吧。”我说,“现在世界上研究‘时间’的人不是还有很多吗?就算哪天真的发明出了‘能够穿梭时间的机器’也不奇怪。从这个角度看,我也只是比当今人类超前了那么一点点嘛。”
狱寺君嘀咕了一句“胡搅蛮缠”,却没和我争辩,而是紧接着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猫婆婆向我许下了愿望。‘不愿意孤独的死去’——直到她死掉才知道她真正的愿望,想要实现不就只有‘逆转时间’了吗?”
“…哈啊?”狱寺君的眉头越锁越紧,“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于那个老…那个猫老太的愿望?不对……光是‘愿望’这个形容就够怪的了。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
“欸?如果狱寺君一问我就要回答,不是显得太傻了吗?”我无辜地眨眨眼睛,“你要是感兴趣,就麻烦自己去调查吧。”
“谁感兴……”他想也不想就要反驳,结果话到一半又改口,眼神也跟着阴沉下来,“好啊,我会把这些全都搞清楚的。你就给我等着吧。”
他边说边露出一个冷笑,“到时候要你好看!”的含义不言而喻。我以为他问完了,没想到他沉默着瞥瞥我,忽然很大声很蛮不在乎的说:
“这玩意儿……用起来有没有什么副作用啊?”
“啊,不用担心,不会对狱寺君产生什么影响哦。只要当成是普通的时间旅行就行了。”
“谁担心这个了!?”他相当暴躁,“我是问——别误会,我只是怕你突然死掉了、连累我也被一直困在这段时间里,我是在担心这个!”他大声对着我说,头部像开了大头特效一样。
“放心啦,我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就死掉的。”我回答。
狱寺君顿了顿,“…其它代价呢!?”表情超级凶,好像这样就能和我彻底划开界限似的。
“嗯……一次两次还好,顶多就是有点累吧。”我歪歪脑袋,唇边扬起大大的笑容,“啊呀,狱寺君是在关心我么?”
“哈……你要是听不懂人话就算了。”少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就算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死光了,我也绝对不可能关心你的!”
“你好傲娇哦。”
“你眼睛和舌头都不想要了是吧。”他阴恻恻的。
“哎呀,忽然之间好疲惫。”我捂着额头,“好像有点晕——”
“……!”
狱寺君的两只手条件反射般从裤子口袋里拔了出来;像只蓄势待发的猩猩,稍微有点搞笑。
我哈哈大笑,一边朝他伸出手,一边补上了没说完的话:
“再不牵手就要晕倒了——不对、再不牵手就要死掉了。怎么办,我一死掉的话,β线的我们就会消失、所有人都会变成袜子、最后宇宙就要完蛋了!”
“……”
狱寺君额角一抽一抽的;明明之前还那么慌乱,现如今居然对宇宙的危机都袖手旁观,实在是太冷酷了!
“火山会喷发、末日会降临、沉睡的魔王会从城堡里苏醒……”我掰着手指头瞎说,“还有沢田同学——”
“不准诅咒十代目!”他立即喝断,表情超级威慑。
“但是…末日都降临了,宇宙也毁灭了,沢田同学恐怕也——”
狱寺君冷哼一声,一脸骄傲:“十代目的话,这种时候一定会站出来拯救世界!那可是十代目首领啊!”
根本难不倒他。
但是,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边想边加深了笑容:“可是——为‘十代目’排忧解难、扫除万难,这难道不也是‘左右手’的职责吗?”
“……!”狱寺君神情一凛,明显是想要反驳、却偏偏怎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最终,只得不甘的默默望向我。
我像企鹅那样晃了晃还伸在半空的手,“只要牵一下,宇宙就不会毁灭了,沢田同学也免除了一次拯救世界的烦扰。只要牵一下就可以哦!”
狱寺君嘴角猛猛抽搐,憋了半天最后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家伙啊?”看那副费解的表情,我在他眼中的复杂程度好像都足以与“时间穿越”比肩了。
最后,夏日晴朗的夜空下,我如愿以偿。
“十代目——没错!我是为了十代目才这样做的!”少年红着脸朝我吼,末了又没好气的补上一句,“还有宇宙!”
“是是是——”我眨眨眼睛,抬头面对着浩瀚星空,“太感谢你啦,宇宙——!”
“唔啊啊你在做什么啊白痴!?”狱寺君被我羞耻到了。我歪过脑袋朝他笑了笑,银发少年漂亮又帅气的面容倒映在眼中,无比生动。
——时间宝贵、时间宝贵啊。
第43章 第43章
时间回溯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遗憾!——
“啊呀, 这辆车是……?”猫婆婆微微睁大了双眼。
“你不喜欢棺材店派来的车吧?阴森森的,窗户还都贴着黑膜。”我得意地拍了拍车顶,“所以我特别租来了!和以前你开的车同个型号!”
“喂!不要这么用力敲车顶!”车窗摇下, 驾驶座上的狱寺君朝我怒目而视,“这种老古董, 敲的吵死了!”
“欸?我和你提起过以前开的车么?”猫婆婆一脸疑惑,又看向狱寺君, “嘛…少年崽,你还没到拿驾照的年龄吧?还是说外国在这方面比较宽松呢?”
“…意大利是18岁没错,”狱寺君不耐烦地解释,“但西西里那边多的是8岁就开始帮忙做事的。”
…不,8岁就要开车, 西西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啊?我默默吐槽。
“但是不用担心,我也会从旁辅助的!”我边说边把狱寺君嘴边叼着的烟拿掉了,“老人在场, 吸烟禁止~”
“…嘁。”他好像很不满我的举动,碧绿色的眼瞳斜斜向上, 在黑色墨镜的映衬下更为明亮——这家伙,今天风格好成熟, 感觉依稀能看到他成年以后的样子呢。
我不禁“哦呼”了一声。狱寺君面色一沉, 忽然直接把车窗摇上去了。
“你到底走不走啊猫老太!”他不耐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 闷闷的,像只被隔绝的猫咪。
“怎么样?”我向猫婆婆递了个眼神,她笑眯眯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这一边的生还率比较高。”她对我说, “副驾驶那种高危座位就麻烦你去坐吧。”
“哈啊?你是在质疑我的技术吗!?”狱寺君先是这么扭头朝她吼, 接着又向欢呼一声蠢蠢欲动直接瞬移到座位上的我警告,“待会儿不准做奇怪的事!听到没有!?”
“才不会做奇怪的事呢,”我“嘿嘿嘿”的笑笑,变魔法般掏出一大袋零食还有保温杯,“我会做好后勤的!不管狱寺君想吃什么我都喂给你喔!”
“像这种就是奇怪的事!”
猫婆婆笑呵呵的前倾身体、从袋子里抽出一包爆米花。
“我就要这个吧。”她悠悠道,“看来路上有的是恋爱喜剧可看呢~”
夏日正午,阳光盛大。我们三人都戴好墨镜,我随手一按前面的老式车载音响,悠扬的英文民谣调调从里面飘出来。我在乐声中宣布:
“——现在!向着棺材店出发!”
这次没去咖啡店,大大节省了时间。从棺材店里出来,日光依然炫目。夏日的白天灿烂热烈,给人一种永无休止的错觉。
猫婆婆的视线温柔的拂过这座海滨小城。
“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常常来这边。”她顿了顿,“在一家餐厅表演,表演完去后厨拿免费的三明治,带到海边、一个人坐在沙滩上慢慢吃。”
“要去那家餐厅看看吗?”
“早就关掉了。”猫婆婆说,“前几年我还去参加了店主的葬礼……棺材中规中矩,可比不上我哦?”
最后一句调侃多半是为了缓和气氛。狱寺君酷酷地扭过了头(这是他面对他人好意的一贯反应),我眨眨眼睛,竖起一根手指:
“但是,那家餐厅的厨师还健在喔。”
“…欸?”
“听说开了一家简餐店。像那种店绝对会有三明治卖吧?”我帮猫婆婆打开车门,兴高采烈地喊道,“下一站!”
狱寺君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夏天的海边,人是绝不会少的。情侣、还有合家欢……海滩上多的是欢笑。猫婆婆下车后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果然……这股味道还是没变啊,不论过去多少年。”
“不就是海腥味。”狱寺君面无表情地说。不知为什么,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我……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可惜绵软无力,他顿时一脸嘲讽。
“就在这边吧。”猫婆婆说,“再走近的话,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被回忆吞噬掉呢。”
她凝视着遥远的远方,绿色头巾被海风吹得一颤一颤,犹如铺展开的绿色海浪。
很快,气温开始下降。我们三个排排靠在车盖上,边吃三明治边等待着日落。
猫婆婆一言不发,望着海面出神,眼中偶尔划过一丝笑意,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往事;狱寺君也一言不发、单手插着裤子口袋,用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咬着三明治。只是每当我望向他时,他都会精准的瞪过来一眼。
我鼓起脸,只好也一言不发。海洋好像有种神奇的魔力,盯得久了,人会把自己忘掉。
日落时分。
天空的颜色逐渐从湛蓝变得明亮绚烂,金色、亮橙色、红色……然后,到了某个临界点。日轮之上,天空变为寂静的绛紫色;日轮之下,海面熊熊燃烧起来。
人也不能幸免,被夺目得仿佛滚烫的热度包裹住了。
我莫名有点恐慌,下意识拽住了狱寺君的衣服下摆。他立刻要来把我的手掰开,却在触及皮肤时顿住。
狱寺君身上超级暖和,但不像夕阳的热度那么吓人。我任由他的手贴着手臂往下,终于还是来到我和他衣服的纠葛处时。他恶狠狠把那团布料从我手里扯出来了,接着就绕到了车门那边。
我以为他生气了,结果他打开车门翻翻找找,最后把保温瓶丢了过来。
他没说话,冷冷望过来的眼神表达的大概是“别在夏天把自己冻死。”或者“多喝热水。”之类的意思。
我眨眨眼睛,对他说了声“谢谢”;狱寺君黑着一张脸张了张嘴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站到了猫婆婆那边。
“真好啊……能像这样再看一次日落……”
这时,猫婆婆发出轻轻的喟叹。我转过头,看到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如同倒映着火焰。
“开心吗?”我问她。
老人一愣,望着我微笑:“嗯,很开心哦。谢谢…今天你肯定费了不少心力。”
“还好啦。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这么开心的。”我耸耸肩,看向逐渐黯淡的天边,“就那么好看吗,夕阳?”
“…是啊。”猫婆婆轻声说,“看到这么好看的景色,任谁都会觉得活着是件好事吧?”
在这样眷恋的目光中,太阳彻底消失了,只余下海平面尽头的一丝丝光亮。
分明是那么温柔的语气。仿佛陷入了美好回忆一般的、充满怀想的笑容。
“果然…最后的时候还是有点不开心吧。”我躺在巨大的沙发上,回忆着猫婆婆最后的神色。本来想陪她一起吃晚饭的,结果却被笑眯眯的拒绝了,还半是强硬的塞了两人份的咖喱过来,说是答谢。
“只剩3个月可活,换谁能高兴得起来啊。”狱寺君的声音从厨房那边飘过来,听起来就如横扫千军的西伯利亚寒风;时不时还伴随着“叮呤咣啷”的金属碰撞声,让人感到非常不安。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我扒着沙发靠背偷偷往他那边看:按理说狱寺君应该是在热咖喱,但岛台上竟然横陈着菜刀老虎钳炸/弹等可疑工具。他苦大仇深地盯着灶台,左半张脸写着“愤怒”,右半张脸写着“后悔”。
“谢谢狱寺君收留我。”说完,我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差点被飞过来的眼刀削成两半;赶忙往下缩了缩、只露出上半张脸。
“你以为是我想吗!?”他恶狠狠地说,“谁让你一直死皮赖脸跟着我啊?还装出一副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哼,先告诉你,我可不会上这种当!”
…说是这么说,最后还是让我进来了嘛。
刚一这么想,狱寺君就心有所感似的瞪了过来。假如直接说出来,他多半会为了证明自己的冷酷无情而把我扫地出门,然后再默默陷入懊恼之中。所以我体贴地闭上了嘴巴,讨好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狱寺君的视线触电般弹开了。
“仅此一次,”他严厉告诫,边告诫边掏出了打火机,“你吃完就给我离开。”随着燃烧的火苗越来越靠近沉默的灶台,我觉得他的身姿和死神也没什么区别。
“最好还是不要这么点灶台,”我瞬移到他身后托住他的手臂,深沉道,“稍有不慎,我们可能会走在猫婆婆前面。”
狱寺君一愣,随即一脸警惕、像猫咪一样和我拉开了距离,“不要随随便便靠过来!你能瞬移了?能瞬移就赶紧给我消失!”
“欸,不要说这么绝情的话嘛。”我露出妖怪般的笑容,故意暧昧地点着嘴唇,“刚刚休息了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力气。接下来就让我来‘报答’狱寺君吧?”
“你这家伙……”少年脸颊现出薄红,咬牙切齿道,“少在那边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还没说到最后,气势就已经转弱了。
于是画面一转,咖喱飘香。
我和狱寺君面对面坐着,有种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的错觉。
“今天去了海边,明天带猫婆婆去哪儿好呢?她好像一直很想去隔壁町的植物园看看,趁着现在身体还撑得住,像镰仓那样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也不错吧?”我咬着勺子盘算。
狱寺君眸光一闪,忽然道:“我说…既然你这么想让猫老太那家伙开心,干脆回溯得更早一点,直接阻止她染病,像这样不是更干脆嘛?”
“…欸,狱寺君是在试探我吗?”我笑起来,“探索时间回溯的极限…之类的?”
“不是你说的么?让我自己搞清楚这些。”他紧紧盯着我,目光混杂着求知、探询以及一点点挑衅。那双翡绿色的眼瞳光彩熠熠,让我稍微有点口干。
“嗯……我没有想过这些。”我想了想,又说,“应该做不到哦。我的能力只能作用于我理解的事物——死亡对我来说是不可知不可解的,即便去过黄泉也一样。”
“…哼,果然做不到啊。”不知为什么,狱寺君看起来好像放松了点。
我被他激起一点好胜心,“只是现在做不到——说不定将来可以呢?”
“只是回溯个时间,就身体冰冷无精打采得像尸体一样了。”他大肆嘲讽,完全看不出先前世界观崩塌时的可爱,“起死回生这种事还是别想了!”
“欸?假如在这时候争辩,是不是就会立下所谓的‘flag’——将来就会出现狱寺君一不小心死掉、我悲痛欲绝牺牲自己复活你这种剧情啊?”我托着下巴畅想,“复活吧我的爱人!”
“…什么恶心巴拉的东西啊!?”狱寺君全身的毛好像都炸开了,不晓得是对哪个词应激强烈,“还有、什么叫‘一不小心死掉’?你当我是跳蚤吗?”
“嘛,你毕竟是个会在厨房掏出炸/弹、拿打火机点燃气灶的家伙……”我看看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狱寺君:“……”他拳头硬了。
“放心啦,我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及时补救,“无论狱寺君在哪里,我都会负责保护好你的!”
闻言,少年一愣——我自信认为他被我攻略到了——没想到他嘴角忽然疯狂抽搐,面色煞白斩钉截铁地说:“离我远点,你这变/态跟踪狂!”
我想想以前确实派乌鸦跟踪过他,于是干脆耸耸肩认下了(这样没所谓的反应更是让狱寺君瞳孔骤缩):
“总之,虽说暂时做不到逆转生死,但弥补遗憾还是可以的。时间回溯就是为了这种事才会存在的嘛。怎么样,狱寺君在这3个月里有什么遗憾么?可以趁机一口气全部修复哦?”
本以为他会稍微想一想、或是站起来握着拳头大吼“山本你完了!”、“保护好十代目!”之类的话,没想到狱寺君立即看向了桌上的餐盘(这次依然是从我家拿过来的)——应该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等发现我察觉到了的时候,他露出了超级后悔的神情。
我悚然:“难道说,是想当着我的面把它们都砸碎吗!?”好像完全是这家伙怒急攻心时能干出来的事啊。
“…你怎么知道碎掉了啊!?”狱寺君先是一脸警惕怀疑,然后慢慢的、在和我的对视中眼角抽搐。
我很不擅长解数学题。
但现在也想来解解看。
已知:狱寺君的遗憾是从我家带来的餐具,它们在一周目中摔碎了。
已知:狱寺君没有第一时间肯定我的“泄愤”猜想,反而更关注我为什么知道餐具砸碎的事,且面露警惕。
可得:狱寺君不是因为泄愤才砸碎了餐具;而应该是发生了一些绝对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又已知:一周目临走前,我拜托狱寺君清洗餐具,他暴跳如雷,表示自己是绝对不会洗的。
可得——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在狱寺君看来,这笑容一定恐怖至极:
“欸?你果然动手清洗了吗?结果全部都碎掉了?不会吧?竟然还会有这种事——哈哈哈哈哈哈你是笨蛋吗!?”
狱寺君:“…………”
“给&*嘴%¥我*#闭!”他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的对我吼,“你以为是我愿意洗——总之给我闭嘴!”
我才不闭嘴呢。
相反,我煞有介事地伸出一根食指,提议道:“那,现在时间毕竟已经回溯了嘛,为了弥补这个遗憾——”
“…你想干什么?”狱寺君异常戒备。
我就在桌子下面轻轻踹了踹他的腿,笑眯眯地说:
“——今晚我留下来怎么样?”
留下来看着他洗,这样不管摔碎多少次都可以复原嘛。
在我对面——就好像时间再度回到了一周目似的——狱寺君难以置信、呆若木鸡。
好在这次是没有再暴跳如雷啦。
第44章 第44章
第二天, 猫婆婆疑惑地看着我们。
“啊呀,你们昨天都没睡好么?”说着,她眼神渐渐忧愁, “你们两个现在还只是国中生,要是做太出格的事可不行啊……”
“胡说什么呢老太婆!?”狱寺君先暴起了, 弓着背满脸通红。我在他身后严肃补充:
“这是当然的。我会努力忍耐到狱寺君成年的那一天的。”
“不是这个问题吧!?”他扭头朝我大吼,顿了顿又道, “我劝你趁早放弃这种妄想!”
“欸?不要这么凶嘛,”我打个哈欠,软软地说,“昨天我可是陪狱寺君洗了大半夜的盘子呢。”
怎么会有人洗一个碗摔一个啊?堪称是掌握了“百分百摔碗”的被动技能。修复的速度都赶不上,最后只好让房间里的重力先消失了。结果因为折腾太久, 我们直接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别说“太出格”的事,根本连“稍微出格一点点”的事都没做成嘛。
“只能等下一次了吗……”我低声嘟囔, 在少年瞪过来前及时改口,“今天就去隔壁町的植物园, 出发!”
“正合我意。你还真是了解我的喜好啊。”猫婆婆乐呵呵地说;她今天扎的头巾是红色的,“昨天看了《泰坦尼克号》, 凯特·温斯莱特真是富有生命力的美人啊。”
接下来, 如果我们的生活是一部电影, 下面无疑会是一组色彩明快的蒙太奇,伴随着欢欣雀跃的bgm。
奇奇怪怪的食物、疯狂的购物、去游乐园和各种景点……大部分时间是我们三个,有时只有我和猫婆婆。闹剧;欢笑;乌龙;欢笑、欢笑、欢笑。夏日永不结束。
转眼就到了8月末。
蝉鸣声响彻。空气炎热蒸腾, 叫人觉得浮躁。
我躺在猫婆婆后院的走廊上, 盯着上方一动不动的西瓜风铃。院子外面,盂兰盆祭典的准备正热火朝天。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年盂兰盆节了。
瞥一眼院子里的银发美少年, 他正在喂猫,偶尔还会叽叽咕咕的和野猫说几句话——这种忽然闪现的童心正是狱寺君的可爱之处。虽说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点的。
“狱寺君不去找沢田同学他们吗?”我懒洋洋地拿胳膊遮住日光,“今天算是个重要的日子喔。”
“…我知道。盂兰盆节是祭奠亡者的节日吧。”他顿了顿,声音居然带着点沉痛,“像这种日子,十代目应该会想要和伯母一起度过……”
“…欸?”我沉思了一下,很快瞪大眼睛,“沢田同学的爸爸死掉了吗!?”
狱寺君严厉道:“不准用这么失礼的语气提起十代目亡故的父亲!”接着他认认真真、以手握拳:“即便没有父亲,十代目却还是那么坚强。平日里根本看不出异样,这是何等坚韧的心志啊。真不愧是十代目……!”
背景pikapika的闪着光,身后似乎还多了条拼命晃荡的尾巴。刚刚还在蹭他腿的猫咪们都嫌弃的跑开了。
我鼓起脸:“你对沢田同学还真是虔诚啊——”这时,一只肥肥的橘猫居然经过了廊下,我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它当即炸毛、狠狠给了我几爪子,尖利痛感如同指甲从正中间裂开。
我只好遗憾的松开手,任由它跑远了。
狱寺君正好背对着我,没注意到这边。我思索着要不要痛呼两下,结果一阵困倦猛烈袭来,就这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腿处忽然传来轻微刺痛,伴随着一会儿冰冰凉凉、一会儿温热的触感。潜意识告诉我,现在还是睁开眼睛比较好。所以我努力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距离很近、半蹲在廊下的狱寺君。
分明是拧着眉毛、一脸的不情愿,眼神却还是透露出认真,拿一只手轻轻托着我的小腿,另一只手——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重重碾上去了。
“啊痛痛痛痛痛!”我顿时龇牙咧嘴。他倒是露出一脸“你活该”的嘲讽。
“醒了?醒了就自己来。”
“不要嘛。”我耍赖,“好累喔,没力气。”
“那你就忍忍吧。”狱寺君冷笑一声,托住我小腿的手一紧,摆出了誓要给我上重刑的气势。
这时才发现,胳膊上同样冰凉一片,上面的抓痕已经被处理过了。这家伙有够别扭的,绝对是发现我醒了才故意下重手。
但是,该怎么说呢……端详着半跪在我面前、嘴唇微抿的狱寺君,我脱口而出:“有点涩。”
“……”
一个大大的“井”字在他额角迸开了。
我赶在狱寺君暴起以前扑到了他身上。
“你这家伙是猫吗!?”他一边疯狂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放开、白痴章鱼!”
“猫婆婆在午睡,小声一点啦。”我“嘘”了一声,快乐地勾住他脖子,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他,“机会难得,来亲亲嘛。”
闻言,狱寺君动作一顿,翡绿色的眼中快速闪过了什么,随即坚定道:“别开玩笑了——十代目的诅咒已经解开了,我不会再和你做这种事了!想都别想!”
“欸?为什么沢田同学的诅咒解开就不能亲亲了?”我大受打击,盯着他看,明明脸和耳朵都红了!刚想歪头亲上去,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巴。
我祈求般的朝他眨眨眼睛。
“…不行就是不行!”狱寺君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说,“反正这种事以后都不会有了,你趁早死心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扔回了廊上——但也只是看起来粗暴,实际还是轻轻托了我一把——之后连药箱也丢在一边,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什、什么嘛……
我鼓起脸,目送着他落荒而逃。这家伙,就连逃跑的样子都很像猫。
狱寺君变冷淡了!虽说很温柔,但是变冷淡了!
“啊呀,这是怎么了?”猫婆婆看看各自把头扭向一边的我和狱寺君,“吵架了吗?”
“他不给我亲!”我愤怒地指着狱寺君。
“你这家伙是小学生吗!?”他扭过头来怒吼,“哪有用这种事告状的啊!”
“这可不行啊。”猫婆婆对我说,“对待伴侣就像对待花卉一样,要温柔一点才行。比如我家老头子要发火的时候,我都会温柔地让他闭嘴……”
“你这算什么温柔啊!?”狱寺君震惊吐槽。
“嗯嗯!”我猛猛点头,目光一转深沉,“也就是说,接下来必须采取温柔攻势才行吗……”
狱寺君一抖,又离我远了一点,“绝对不会让你得逞。”他说得斩钉截铁。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猫婆婆一敲拐杖,“马上就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夜了。今天白天要把旧东西都拿出来擦一擦。”
我和狱寺君分到两大箱子奖杯奖章。大小不一,由于数量太多,堆放得也很随意,一大串稀奇古怪的比赛下面都是同一个名字——并不是猫婆婆,就算是她,真名应该也不会叫“太郎”。
“这个人……”狱寺君忽然皱眉。
“啊、你毕竟也弹琴,应该多多少少听说过我家那个臭老头。”猫婆婆说。
结果狱寺君一脸茫然:“我只是想说他名字起得真随意而已。”
猫婆婆先是哑然,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少年崽,你可真是——我家臭老头要是还在,绝对会气得拿拐杖敲你的头!”
狱寺君:“……”他露出了相当不爽的表情。我猜他已经在脑中和名为“太郎”的老头干了一架了。
“欸,原来是很有名的钢琴家吗?”我擦擦一个圆盘状的奖杯。
“是啊,他以前的独奏会可是一票难求。”猫婆婆说,“但脾气也很怪,对吃食的要求很高。结婚时他妈妈专门跑过来告诉我,说‘以后他就是你的责任了’,还丢下一本食谱给我。”
狱寺君“嘁”了一声,似乎是对这种做派嗤之以鼻。
“然后呢?”我问猫婆婆。
“我当场就把食谱扔给他了。”老人眼中划过一丝怀念笑意,“‘我的手可是弹钢琴的手!谁想让我放弃钢琴去厨房做饭,谁的孩子就来尝尝同样的滋味吧!’当时年轻气盛,直接在婚礼现场这样说了,可把他妈妈气得不轻呢。”
“干得好!”我鼓掌,“那猫婆婆的旦那呢?是什么反应?”
“他一本正经地对所有客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美咲对钢琴的感情更为热忱。我喜欢的正是她这一点。今后也会拼尽全力守护她这点。’当时我妈妈听到还哭了呢。”
说着,猫婆婆微微眯起眼睛,某种晶莹的光亮在她眼中闪过了。穿过遥远的时光,那一幕好像又在她面前重现了。
“然后呢?”狱寺君忽然问,“楼下那架钢琴就是他的吗?”
看他主动提问,我有点吃惊,他好像很少会对其他人表现出兴趣。但狱寺君十分刻意的和我错开了视线。
“嗯……14、应该是15年前去世的吧?因为交通事故,当场就死掉了。”猫婆婆回答,“但是,楼下的琴是我自己的。他一去世我就把他的琴卖掉了,为此女儿还和我大吵了一架呢。可是没办法,家里本来就有两架琴,留下一架也是浪费。要我为了追忆就卖掉自己的,那我宁愿两架都卖掉,重新换更好的……哎呀,后来真是浑浑噩噩的过了好一阵子,做了许多荒唐的事,直到——”
她忽然和我对上视线。我眨眨眼睛,老人微微一笑,目光变得温柔而哀伤:
“我这一生,永远都是以自己的想法为先。一辈子只为了自己活的人,最后也只好一个人去死,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呢?”
“这次你不会是一个人的。我会陪着你。”我告诉她。她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
“少年崽,直到我死前,市集上的条款都还是有效的喔。”猫婆婆对狱寺君说,“只要弹出让我满意的旋律,我的钢琴就送给你。”
说着,她的视线掠过我胳膊上处理好的抓伤,意味深长的样子,“如果是现在的你,说不定已经能做到了呢?”
狱寺君愣了愣,然后很不耐烦地扭过了脑袋:“我之后不会再弹琴了。”
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刺又冒出来了。猫婆婆却把凳子挪近了一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居然还要问原因,真是够死皮赖脸的啊老太婆。”狱寺君并不看她。
见状,我就也把小板凳挪了过去,问:“为什么呢?”
“你又是来凑什么热闹啊!?”狱寺君十分暴躁,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又把头转到猫婆婆那边。后者递来一个不容置疑的询问眼神。
“…啊啊啊烦死了!”他抓抓头发,破罐子破摔似的,“我已经选了一条和钢琴截然相反的道路!没错、唯有这点是确定的——”
嗯…虽说狱寺君现在坚定的模样是很帅气没错啦,但是……
“和钢琴截然相反的道路是指‘效忠沢田同学’吗?”我吐槽。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冲突。
“你懂什么!”狱寺君瞪我一眼,声音越来越小,“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世界。像钢琴那种软弱的东西……!”
“啊呀,竟然说钢琴软弱,你是认真的吗?”原本一直在静静聆听的猫婆婆开口了;并没有生气,而是像对待小孩似的逗弄。
狱寺君立即抬起了脑袋,表情十分凶狠;老人这时却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狱寺君就像被迫和人类亲近的猫咪那样僵住了。
“钢琴并不是软弱的东西,而是非常温柔、具备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乐器。能弹出那样旋律的你,内心深处应该非常清楚才对。”
猫婆婆温声道。听到她的话,狱寺君嘴唇一抖,一瞬间露出了类似受伤的神情。猫婆婆一愣,眼神忽然更加柔软。
“…这样吗?”她轻声说,“以前也有人这么捧着你的手、和你说过类似的话吗?”
这一次,狱寺君直接将她的手挥开了。奖杯叮铃哐当的往地上砸去。早在一个半月前就有抢救碗盘经验的我立即一挥手,令它们全数浮空了。
狱寺君也在这时夺门而出,速度超级快,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接着就是木门狠狠撞击门框的声音。
“啊,又逃走了。”我挥挥手,奖杯一个一个慢慢落地,“看来太温柔也不行啊。”
“…是我唐突了。”猫婆婆叹了口气,露出一个苦笑,“等见到他的时候,你替我说声对不起吧。”
“要说你自己去说啦。”
猫婆婆却摇摇头:“那个少年崽应该不会再来了。”——
按响狱寺君家门铃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事了。
他开始一点都不搭理我,多半是想装作不在家,于是他家里所有的电器都开始合唱名为“这个世上并不存在UMA”的诡异歌曲。
狱寺君迫不得已打开门的时候,我刚好动情的指挥到最后一小节。
“好听吗?”
“你这辈子别碰音乐了!”他十分严厉,但在我像一枚炮弹般撞进家门的时候还是条件反射往旁边闪了闪。
“你来干嘛啊?”他凶巴巴的,浑身都是炸开的尖刺,和上午耐心帮我处理伤势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猫婆婆让我来和你道歉。”我拎起塑料袋,“这些也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我不需要!”他冷冰冰地说。
“猫婆婆说你应该不会再去她那边了,所以坚持让我把东西带过来。”
我说完,狱寺君嘴角一抽,但一言不发,别扭得让我怀疑他连肋骨都是往另一个方向翻的。
“你完全就是一副被说中的表情嘛。”我戳穿他。他立刻让我闭嘴,转移注意力似的接过了袋子。
“…这是什么啊?”里面的东西似乎大大出乎少年的意料,“黄瓜和茄子?”
“这是盂兰盆节的传统喔。”我向他介绍,“在节日那天用木架把这两样东西架起来,充当亡灵在人间与冥界往来的载具。”
“…为什么是黄瓜?”
“因为一看就很轻便嘛,就像‘马’一样。亡灵乘上就能快快的返回人间。”
“茄子呢?”狱寺君拿出一只来吐槽,“这一看就很笨重。”
“茄子代表的是‘牛’,”我说,“坐上牛的话,离开人间的速度就能慢一些了。”
他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才冷哼一声,评价说:“不知所谓。反正都是假的吧。”
“确实是假的。”我耸耸肩,“我也是这么和猫婆婆说的。事实上,亡灵在黄泉根本停留不了多久嘛。”
狱寺君就又沉默了,过了会儿很不耐烦地说:“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在今天给她留点幻想也没什么吧。”
正着说也不行、反着说也不行,真想让沢田同学来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
“啊呀,是想故意把我气走吗?”我弯起眼睛,“很遗憾、我可不会生气。猫婆婆也没对我生气,她说‘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从这点来看,盂兰盆节说不定是专门为了生者而设的节日呢。”
或许就是因为诀别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才要想象出亡灵的世界、想象它们还有重返人间的时间。
“……”
狱寺君似乎相当烦躁。我靠近一点他就后退一点,最后,我只好趁他不备,抢过袋子抖了抖。
“怎么样,要架起来吗?”
“要架你自己拿回家去架。”他立刻说。
“可我没有需要祭奠的人啊。”我微微一笑,然后指指胸口,“也没被亡灵寄托过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
狱寺君一愣,浑身的尖刺似乎都下意识收敛了。
见状,我就拿出一只茄子抛了抛,再次问:“要架起来吗?”
一阵沉默。他别开视线、凶巴巴地说,“…我自己来!”
按照猫婆婆的说法,用竹签插住黄瓜与茄子,架在木盘里,放到了阳台的窗台上。
夜风吹来,我伸了个懒腰,狱寺君沉默地站在我身后。
“虽然不关我的事,”我回过头,“狱寺君想到的人是谁啊?”
“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回答得十分坚定。
“就像绝对不会再和我亲亲一样吗?”我冷不丁问。
狱寺君好像没想到这一类比,嘴角抽了抽才恶狠狠道:“没错!”
“已经离开很久了吗,那个人?”
“……”他倔强地抿起了嘴唇;即便这样还是很漂亮,像只受伤后躲着人走的小猫。是因为失去了那个人,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欸…这样我反而更好奇了欸。”我笑着看看身后的少年,他好像认为我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已经预先摆出了极度戒备的神色。
“不是有这么一句谚语么?‘百闻不如一见’。”我向他伸出手,“要去看看吗?回到更加久远的、那个人还存在的时间里。”
如我所料,狱寺君露出了近似惊骇的神情;并没有迫不及待,反而还更加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回到过去、哪怕是最细微的改动也会导致未来的变化。回溯3个月还好说——回到那么久远的时间,你是想让‘现在’都不复存在吗?”
“嗯……那样可就糟了,猫婆婆的愿望还没实现呢,我可不能拿‘现在’冒风险。”
我弯了弯眼睛,却没将手收回,“既然如此,像盂兰盆节的亡灵那样‘过去’就行了。”
“……!”
“乘着不存在的‘马’,去到自己还不存在的时空。以旁观者的视角,不会有任何人看到。”我低声说,“5分钟。”
闻言,少年眼中的神采急速变幻着,如同面对恶魔的邀请。我笃定地望着他,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引诱他,我知道他不会拒绝。
关于这场回溯,我难以详细描述。
其中并不包含任何对话(无论是双向的还是单向的)。我们出现在巨大的音乐厅内部,富丽堂皇,座无虚席。当那位音乐家现身时,掌声如轰然雷鸣,所有人都为她倾倒。她所弹奏出的音符纤细温柔,却又仿佛无坚不摧。输祠
她是那样耀眼的。
5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我们离开时,那首曲子恰好从高潮转向轻柔,一点一滴,就像送别。
确实就像盂兰盆节的传说那样:乘着马,快速的前往了;
像坐着牛那样,缓慢的、不舍的回去。
自音乐家现身的一瞬间,狱寺君就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狼狈。
一开始他目不转睛,后来开始在二层包厢的座位上急切找寻、似乎想改变什么,意识到什么也无法改变后,他忽然露出了绝望的、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神情。
“别这样啊……”我抱着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那种心情与见到那盆干枯的百合花时类似、也与早上被猫抓挠时相仿,尖锐的、犹如指甲从正中崩裂的疼痛。
狱寺君也抱着我,带着铺天盖地的怨恨,同时却又抱得那么紧;好像不通过这种方式,就根本没办法印证自己此刻的存在似的。
我感到他在发抖,有灼热的液体滴落,顺着脖子流淌进衣服里。
我想到以前从书上读到的知识,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又想到以前猫婆婆常对我说的话,于是在他耳边低声重复:
“都过去了、过去了……”
当狱寺君终于放开我时——他当然没忘记我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我感到他对我的厌憎程度进化到了全新的等级,以致于他本人都到达了某种近似于“无”的禅意境界。
“我最讨厌欠别人人情。”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想要什么,说。”
我:“……”
虽说现在说要“亲亲”他多半会答应,况且眼圈红红的样子也实在惹人怜爱,但是根本说不出口!难道我的人渣程度也随之降低了吗?那种事情不要啊!行走在这世间也会变得艰难起来的!
“…你好好的就行了。”我只好说。
结果狱寺君好像更绝望了。
“这不都是你搞出来的事吗!?”他愤愤道,“既然这样,一开始不要出现不就行了!一会儿消失3个月,一会儿又擅自跑出来做到这种地步,你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
看到又开始发抖、却仍然坚持瞪视着我的狱寺君,我忽然察觉到,他或许比我想象中还要在意那3个月的消失。
这里应该道歉。应该勾住他的脖子,甜甜地说声“对不起”。或许只要这样他就会满足。
可是莫名其妙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盆干枯掉的百合。我开始感到麻烦,鬼使神差的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和我待在一起,就要做好我会消失掉的准备。不这样是不行的。”
狱寺君也盯着我,似乎在消化我说的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良久后他又问:“你要什么?”
我告诉他:“想要亲亲。”
他就点点头,一只手撑到我身后的墙上。
我还是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我所钟爱的、漂亮的翡绿色眼瞳。
随着靠近,那些几成实质的憎恶慢慢破碎了,像碎成一地拼都拼不起来的玻璃残渣。
带着或许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软神情,少年轻轻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
狱寺君小心翼翼地凑近了。
第45章 第45章
辛辣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宛如雪崩。
少年眼睫微颤,虔诚又痛苦的样子,好像即将面对将脊梁一寸寸敲断的酷刑;正是这副神态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 就像上午他对我做过的那样。
狱寺君:“……”
被我打断,他好像也清醒了一点;翡绿色的眼瞳阴沉沉瞪过来, 但难免带上点窘迫的味道。
“干嘛啊?”——他是用眼神这么问的。
“我说我会消失,狱寺君是怎么理解的?”我歪了歪脑袋。
闻言, 少年眼神微闪,用蛮不在乎的语气说:“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迟早会厌烦吧。”顿了顿又飞快道,“哼,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随便你吧……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种关系么?”说完又要吻上来,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
…欸?
我有点震惊, 在快要亲到的时候才第二次捂住他的嘴。
“……”
狱寺君额角蹦出一个硕大的“井”字;并没有离开、而是更加迫近了一点;我能感到他温软的嘴唇贴在掌肉、略凌乱的呼吸扫在手背,翡绿色眼瞳中的光彩摄人心魄,像面对大型的猫科动物。
“你是在耍我吗?”——少年恼怒的眼神充分表达了这一质问。
“…我哪有那么人渣啊?”我有点心虚地撤开手。
“你不完全就是这种人么?”他冷笑着戳穿, 继而又有点狐疑地眯起双眼;那颗聪明过头的大脑似乎又开始运转了。
现在我面临着两种选择:
A.将错就错,立刻就能亲亲。
B.拉着他进行一场漫长疲乏的解释, 最后的结局多半是被扫地出门。
我张了张嘴,这时对上他别扭的、隐含着不安的眼神——现在又有点像狗狗了, 像那种曾经遭遇过虐待、再也不肯相信人类的狗狗。
……我真希望自己犹豫了哪怕1秒钟。
我抬手摸摸少年的脸, 在他嘴角亲了亲:“我不会对狱寺君厌倦的……我保证。”
他有点懵, 微微侧过头,任我轻轻啄吻了好几下。后面虽说想要回应,但迎合得有点笨拙, 每每想要凑近, 反而都和我错开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反正你只是想做这种事而已吧?想做就做好了。”他好像有点恼怒, “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
“欸……这样说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喔。”说完,我就深深地亲吻了他,像是奖励一样;直到少年脸上一片通红、漂亮的绿瞳附着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狱寺君,好可爱。”我弯了弯眼睛。
“……”
少年眼睫一颤,骤然清醒过来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果然啊……就算在这种时候也是一样。”他垂眸。
“什么?”我想眨眨眼,却被接二连三的亲吻打断了。
“不管笑还是不笑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少年喃喃着,带着些微憎恶,吻却接连轻柔的落在我的眼睛上,“永远像这样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红色……!”
我任由他的亲吻慢慢向下:“狱寺君讨厌我吗?”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他边说边小心啄吻我的嘴唇。
“…那,如果我消失的话,狱寺君会伤心么?”我低声问他。
“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和我额头相抵时,重新变得咬牙切齿,“你要消失就永远彻底的消失,不要像病菌一样反反复复的——我才不会伤心呢!”
少年的体温逐渐从温热到滚烫;眼中神采急速变幻着,最终颜色转凉,如同堆积着茫茫的烟灰。
阳光下尘埃飞舞,我伸手拂了拂,最终却什么也没握住。
“于是就这么将错就错了……完全说不出口。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人啊?”
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廊上,屋子里的老式电风扇“吱呀呀”的转动着,仿佛不堪重负。
“嘛……毕竟是在那样的时刻,说不出口也很正常。”猫婆婆坐在不远处,面前的桌上摆放着零散鲜花。她正用园艺剪刀精心修剪着。
“后面你有好好的告诉他吧?”
我沉默,赶在她看过来以前惨叫出声。
“说不出口、这和突然说自己身患绝症也没什么两样吧——‘狱寺君,就像人的寿命会有尽头那样,没几年我也会消失掉哦!’——像这种事只要提前1小时说就行了吧?反正他也常把‘快点消失吧!’这种话挂在嘴边,到时我就说‘你的愿望终于要实现咯surprise~’!”
老人淡定地听着我胡说八道,然后说:“那你现在又是在苦恼些什么呢?”
堪称是一击必杀的效果。我像被猎//枪击杀的兔子一样血淋淋倒地。
“…不告诉就不行吗?”
“恋爱的大部分问题都来自于沟通不足喔。”
我叹气。
老人修剪花枝的动作一顿,声音里多了点犹豫,“其实…你也不是非消失不可吧?”
“唔……”我望着头顶的木质横梁,既惊讶于她会这么问,又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顺着想了想。
“做不到喔。”我说,凝视着木头上细微的纹理,“这个世界上有人活的时间长,有的人就很短命。我只是恰好属于存在时间短的那一类嘛。要我再继续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嗯,做不到喔。”
清脆的一声响。猫婆婆一刀剪断花朵根茎,随之叹息了一声:
“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啊……”
她亲自包好一束洁白的鲜花,拖着身体迟缓地走到我面前,比一个半月前吃力很多。
“你现在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出远门了吧。”我看看她。
“嗯……但那个地方,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看一眼。”老人说,“否则真怕在临死前又想起来啊。拜托了……只到半山腰就可以。”
她看着我,明明是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却只有眼角的皱纹略微动了动。
我朝她伸出手。下一秒,阳光穿过树林,两个人一起被山间清新的空气环绕。
周围的树木一半郁郁葱葱,偶尔有一两片叶子落下,像是料峭秋意初现;另一半则烧成焦枯、片叶不存,毫无生机可言。
再往前是一条长长的警戒线。颜色已经陈旧了,仿佛被遗忘的一段时光,要掉不掉的横在枯死的树与树之间。
“你后来有再来过这儿么?”我眺望一下远处的断壁残垣。
“没有。我怎么敢来呢?”猫婆婆深吸一口气,在警戒线前双手合十。先这样潜心祈祷了一番,她才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呼吸已急促得不行了。
“我帮你送过去吧。”我说。
她直说着“不、不”,连连推开我的手,不断道:“你不要看、不要去看……”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了盆舞,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象征人鬼欢庆的舞蹈果真热闹无比,正中的大塔被火光照得有如白昼,人们聚拢在大塔周围,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唱起古老的歌谣。
我看到猫婆婆的眼睛被火光点亮,里面流淌过莹润的光泽。第二天,她的身体就像森林里的那些树木一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生机;渐渐的,连最简单的起床都做不到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夏天彻底结束了。
“明天就是时间回溯的最后一天了。你要来吗?”
晚餐后的休憩时间,我这样询问狱寺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说:“…明天十代目那边会有麻烦,我要先去护卫。”
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也有回避猫婆婆的原因。自从那天他夺门而出后,就再也没出现在猫婆婆面前,只是默默承担下了喂猫的职责。
虽说狱寺君对自己的生命毫不爱惜,面对他人的死亡时却表现出了完全相反的态度。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惹人怜爱,于是跨坐到他身上,低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然后…等这件事结束,我有事和你说。”他的语气凶巴巴的。
“什么事啊?现在就说嘛。”我张开嘴巴,轻轻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就在靠近喉结的地方。少年嗓子里溢出点哼吟,让人想到濒临融化的奶油。
“你这家伙是狗么——”他阴恻恻地磨着牙,“都说了等结束再说了!唔……!”
好吧好吧,不说就来做点别的吧。
我捧着狱寺君的脸,把他压在沙发靠背上,剥夺了他说出完整话语的机会。
然后,终于来到了那一天。
“真是的……一开始还担心是医院误诊。明明电视剧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桥段吧?”老人躺在床上笑了笑。
“确实是这样,但这次不是误诊呢。”我说,“这3个月过得很充实吧?预先准备了葬礼上的东西、去了很多地方、看了盆舞、每天都有看到夕阳——”
“是啊……多亏了你,每天才都过得这么顺利……”猫婆婆咳嗽了两下,“真是的,人在这种时候果然都会有预感啊——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就是今天吧。”
“…嗯。”我垂眸,“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或者想见的人。”
她疲倦地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猫婆婆睁开眼:“那阵感觉好像又过去了。唉,死也好难啊……”
我:“……”
“来聊天吧。说不定聊着聊着就到时候了。”她很豁达地说,“那个少年崽呢?”
“说是‘家族’有事,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出门了。他在和班上同学玩Mafia的角色扮演,很可爱吧?……你确定最后的时光要在八卦我中度过么?”我一边吐槽一边握住老人的手。
“多好啊,死前听点年轻人的事。这段时间多亏了他帮忙喂猫,记得帮我说声‘谢谢’。”
“知道了。现在町内都有人管他叫‘会殴打不良少年的奇怪喂猫仔’,狱寺君听到可是暴跳如雷。”
“噗…要说是外号也太长了吧?”
“嗯,毕竟‘猫婆婆’这样的外号绝无仅有嘛。”
闻言,老人捏捏我的手,笑容有点无奈。
“之后…多去了解一点少年崽的生活吧。然后——也让他知道一些你的事。”她低声说。
“这是你的‘愿望’么?”
猫婆婆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浮现出痛苦。
“我的愿望……是希望你不要再那么孤单。从诞生起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要面对那样的命运——”
她变得有点激动,手指慢慢收紧了。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污点。
“是我的错……”老人喃喃着,“是我们的错……才会让你诞生、让你像现在这样扭曲的活着。曾经…我有多希望、多希望你能立刻死去——”
我认真地询问:“这是你的‘愿望’么?”
她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我,眼神涣散而呆滞。一丝柔软飞速闪现又飞速消逝,她看着我,默默地流着眼泪:
“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惊扰您的事、用锁链锁住您的事,请原谅我、神様(神明大人)……”
“这是你的‘愿望’么?”
猫婆婆张着嘴巴,艰难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对她说:“我原谅你。”
她并未因此获得解脱,意识反而完全涣散了,时不时说些奇怪的话。全部都是道歉,出现最多的对象是“贵子”,猫婆婆女儿的名字。
明明已经这么痛苦了,却还是不肯离去;明明度过了充实的3个月,却还是露出了无比恐惧、无比孤单的表情。
…还是不行吗?
我有点失望,默默凝视着老人狰狞的面孔,疲惫沿着指尖慢慢涌上。
就在这时,一楼的门被拉开。急匆匆的脚步声并没有登上二楼,而是在一楼的某处停止。
随之响起的是悠扬的乐声。轻快的音符穿透楼层,跃进屋子里。
猫婆婆慢慢睁开了眼睛,里面骤然闪动的光彩叫人想到烛光。
“…是琴声。”她吃力地说,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又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非常非常纤细温柔……就像在告别一样的琴声……”
我听不懂钢琴,只觉得老人在乐声中渐渐松弛。她不再说“对不起”,只是叫着“贵子”的名字。有一段时间她恢复了神志,为先前的失态向我道歉,然后对我说:
“请替我转告那位狱寺君:如若不嫌弃,还请务必收下我的琴。”
清醒的时间非常短暂。很快,她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不断呼唤着女儿,偶尔叫几声丈夫。
然而,随着琴声的某个停顿,猫婆婆的声音也跟着一顿。忽然间流下许多眼泪,如同遭受了许多委屈却无处可以倾诉的孩童一般,老人不断的叫着“妈妈”。
纤细的、温柔的琴声久久不息,就像摇篮一样,托住了猫婆婆小小的身躯。
在这样的陪伴下,她结束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第46章 第46章
猫婆婆的葬礼仍然是在雨天。
这次我没有使用“透明人”的诅咒。猫婆婆的女儿贵子小姐在送灵归来后特意叫住我, 为我陪伴母亲最后一程的事道谢。
“我会把她和爸爸合葬在一起。”她特意提起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古怪,好像她觉得我会去扫墓一样。
一阵不必要的寒暄后。“最后的时候……她有提起我吗?”说着, 贵子小姐自己先笑起来,“就算有, 多半也是些咒骂吧。”
“她说对不起。”
“…是吗?那个人……给我造成过许多伤害。还好没有当面听到,否则那声音会在耳边萦绕不休吧。”贵子小姐露出了相当复杂的神情, 但内心的波澜想必比表露出来的更多,以致于对我这个陌生人倾吐了这样私密的心情。
“那样伤害过我的人,在别人眼中也会是个慈祥的老太太。还真是神奇啊……”
最后,贵子小姐这样说着,边说边抱紧了母亲的骨灰坛, 手指无意识的在上面摩挲了两下。
到了下午,天边现出太阳,房子人去楼空。
我独自坐在廊边, 回想着这一次回溯。所有遗憾和想要做的都达成了,要说待做事项, 只剩下一件——
我打开加热后的食盒,香味混合着热气, 在秋日的凉爽空气中蒸腾。边淋雨边蹲在路边狼狈大嚼冰冷食物的记忆已成过眼云烟, 我像拔剑那样抽出筷子:
“这一次……要吃加热过的关东煮!”
吃由死去的人制作的食物是比阅读她写的信更怪的体验。
总觉得只是寻常的一餐, 那个人还没有离去,随时都会从屋子里缓步走出;然而事实上,她已经化为飞灰, 再也不会对这世界有任何感知。
如同碳酸饮料的气泡般, 有关猫婆婆的记忆一件件冒出,快速上涌、直冲鼻头。暖洋洋的日光下, 我动作一顿,随即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狱寺君恰好在这时出现。在他眼中,我的双颊想必如生气的河豚般鼓胀。少年脚步当即一顿,恶声恶气的让我不要随便出来吓人。
“我是在想猫婆婆的事。”我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有关她的回忆刚刚忽然全部出现了。一想到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关东煮,心情就有些微妙。”
狱寺君有点狐疑地打量我:“…从你的表情可完全看不出来啊。”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非常悲伤,只是想借机扑到狱寺君怀里撒娇吧。”
我回答。对此,少年当即后退了一大步。我被他脸上那种像从《猫和老鼠》里活生生抠出来的警惕神情逗笑了。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觉得我不会哭。
狱寺君也觉得我不会哭。
然后忽然之间,曾在这座房子里和老人一起看《猫和老鼠》的记忆涌上心头、直冲脑门,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着我的哭声。
狱寺君惊恐地望着我。从那呆滞悚然的表情看,他好像认为是自己把我惹哭了。
“喂……”少年犹犹豫豫地挪到我面前,在看到我毫不犹豫使用他的衣服下摆擦脸后,又很响亮地大吼,“喂!?”
“呜呜呜哇哇哇——”我泣不成声,发出了婴儿般的嘹亮哭声。
“唔啊啊啊你怎么还流鼻涕啊脏死了!纸纸纸……”狱寺君边发出惨嚎边手忙脚乱掏裤兜,最后却只掏出60元硬币来。
“人哭的时候怎么可能只流眼泪啊,又不是京阿尼的anime!”我难过极了,脑中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开关被按下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看起来都是那么令人心碎。
一想到狱寺君每天勤勤恳恳打工,身上却只剩60元——不要说吃饭了,这钱连可乐都只够买一瓶盖的量——我就更伤心了;最后更是头都不抬,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狱寺君一脸苦大仇深的接住了我。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死的,包括所有对我好的人。”我抽抽噎噎的告诉他这一真理,“猫婆婆死掉了,竹寿司的山本大叔也会死,早晚有一天狱寺君也会死掉的!”
“倒也不用想得那么远!”他听起来咬牙切齿。但一想到他那么喜欢送死,说不定连50岁都活不到,我就哭得更惨烈了。
一开始狱寺君说:“别哭了!”
到后来,狱寺君笨拙地放缓了声音,犹犹豫豫地拍着我的背,说:“别哭了……”
最后他从屋子里翻出一包纸,一口气抽了十几张糊到我脸上,像是想把我的眼泪全部堵住。当时我还处在神志的恢复期,乖乖地坐着让他帮我擦脸。
“还是多亏了狱寺君最后的钢琴声,猫婆婆才能安详地离开……”我抬头望着少年。分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泪腺似乎再度被触动了。我痛苦地吸了吸鼻子。
狱寺君嘴角一抽,又抽了一张纸,状似凶巴巴、实际却很轻柔的擦掉了我滚落的眼泪。
“你、你不也做了很多嘛。前面那3个月……”他就像刚刚才学会说话那样吞吞吐吐。
我拼命摇头,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我回溯了很多很多次,尝试了很多很多方法,但都没有用,我消除不了猫婆婆的孤独。
“每失败一次我就往嘴里塞一颗关东煮。大雨里冷冰冰的关东煮真的好难吃、然后、狱寺君就出现了……”
“所以一开始你才那么虚弱啊?”他震惊吐槽,“你是笨蛋吗!?”
我不甘地摇着脑袋。
“我听不懂钢琴曲。但狱寺君的琴声,让猫婆婆告别了孤独。狱寺君做到了我没做到的事,呜哇哇哇哇——”
我再一次朝他扑了过去。这次狱寺君抓了很多纸防御,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任由我抱住了。
“我听不懂音乐,也没办法理解艺术的美好……”我把脑袋埋在少年怀里忏悔着。
“…你听不懂就听不懂,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低声说着,试探着把手放到了我背后,拍两下就停、停一会儿又拍,像是在经历什么自我斗争。
我吸吸鼻子,直到觉得眼泪总算不再源源不断的生产,才抬起头:“之前…狱寺君是不是说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现在我的眼睛一定比鸽子血的红宝石还红。
狱寺君眼神微闪,用手指帮我把最后一点泪珠擦掉了。能弹出曼妙琴曲的手,现在却在帮我做着这种事,我觉得既悲伤又喜悦,不由眨了眨眼睛。
“…没、没什么!”他低声说着,努力维持着凶巴巴的语气,然后一脸不爽的把我的脑袋按了回去,“你脏死了!白痴章鱼!”
我紧紧抱住了他。
又过了一会儿,按在我背后的手也开始犹豫着收紧。
猫婆婆离世后留下了大量物品。其中绝大部分归女儿贵子小姐所有。
那架演奏级钢琴则搬进了狱寺君的公寓,大大填补了原本空旷的空间。
至于我——
“你要这么多植物干嘛啊!?”银发少年边骂骂咧咧边帮忙搬运。
我抱起一盆百合——虽说叶子枯瘦、无精打采地在秋天耷拉着脑袋,但来年说不定就能焕发生机——然后理直气壮地说:
“我想试着养养看。万一能养得活呢?”
狱寺君当即吐槽:“听起来就很危险!”我当即踹了一下他小腿。
抱着百合,我回头望向那座空寂的房子,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我与猫婆婆的相遇。
并不是在弥漫着焦枯味、四处充斥着惨叫哀求声的山间,而是在冬日的街道上,心灰意冷、丧失了一切希望的老人认出了浑浑噩噩行走在人群间的孩童。
或许是出于责任心,或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只是想再度拥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老人许下了“一起吃饭”的愿望。
——我不需要吃东西。
——说什么傻话啊。你是人类吧?人类就是要吃东西的。特别是在难过的时候,要大口大口的吃,要吃热的。
这样说着的老人一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狼吞虎咽着食物,一边流下了眼泪。
只是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流动摊贩。温暖的蒸汽如云如雾,不断向上;白色的门帘被风吹动,外面黄昏如水。
我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
“…怪不得才一直说要看夕阳啊。”
我失笑,最后看了那座房子一眼,在心里面小声的与猫婆婆说了“再见”——
并中是所平凡的学校。
虽然存在着名为风纪委员会、却面向全町收取保护费的猎奇组织,加之从上学期开始,隔壁班的沢田同学就一直大出风头,时而有只穿内裤劈开操场之类的暴行,但总体上,学生们仍然过着平静的生活。
家政课结束后,因为很想见到狱寺君,所以我瞬移了。
希望到达的是“狱寺君的所在”。原本以为会是学校天台之类的地方,实际到达的场所却大大出乎意料。
消毒水的味道、洁白的床铺以及清透的白纱——
“医务室?”我歪了歪脑袋。原本坐在圆凳上的少年一蹦三尺高,用看妖怪的眼神瞪视着我。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啊!?”
……虽说是在瞪我,但狱寺君眼中并没有往常的敌意,反而非常慌乱心虚。
“啊呀,这副好像背着我和其她女孩子偷偷幽会的表情……”我斜着眼睛觑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快点先离开,听到没!”他超凶,边说边紧张地看着门口。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一把拉开了。
“隼人,你刚刚说要问我的事……”听声音,走进来的是个成年男人,像那种平时不着边但最后会叼着香烟为保护儿童而死的家伙,“有关恋爱的苦恼——”
“我没说是恋爱吧!?”
狱寺君慌慌张张地把我前面的白色帘子拉上了,然后像炸开毛的猫咪那样对着来人大吼。
对方却只是耸了耸肩。
“‘一开始恨得想杀掉,只是为了寻找到破绽才潜伏在那家伙身边,再后来遇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总是被牵着鼻子走,关系也变得乱七八糟的’……这是你的原话没错吧?”
“对、对啊!”或许是因为我就在旁边的床上,狱寺君坐得超级板正,声音大得有点刻意,“没一句话和恋爱扯得上边吧!?”
“哎呀,这不完全就是恋爱问题么?”对方懒洋洋的,“不是我说,像你这样的,迟早被吃的连渣都不剩……好歹也掌握点主动权啊!”
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在床上猛猛点头。狱寺君汗流浃背,一丝眼神都不往我这边偏。
男人的语气逐渐荡漾:“说的是女孩子吧?而且还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没错吧?是这所学校的吗?哎呀,隼人你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然后,你又说——”
不顾狱寺君像烧水壶一样持续走高的“唔啊啊啊!?”声制止,男人一口气道:
“‘本来下定决心要结束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结果那家伙突然因为别的事哭了。从那之后自己就变得怪怪的,是不是得了心律失常的毛病啊?’——肯定不是吧,你这傻瓜——‘和那家伙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老是冒出乱七八糟的事来,这样下去还怎么守护十代目啊!?’,要我说你的词汇量才是乱七八糟的,不要把陪女孩子的事和家族的事放在一起说啊。”
“欸?狱寺君想过要结束吗?”我直接撩开了帘子,与脸红得像煮熟蟹壳的少年、以及穿着白大褂一脸促狭的男人面面相觑。
“唔啊啊啊你现在出来干嘛啊!?”狱寺君颤颤巍巍指着我,不知为何竟然一脸恐慌的挡到了校医前面,好像我是什么危险角色一样。
…可恶,他挡错对象了吧!
我鼓起脸。
“这么薄的帘子,肯定一早就被发现了嘛。”
校医看看我,忽然戏谑的吹了声口哨:“哎呀,是美人啊~”
狱寺君如临大敌,这回终于挡到了我面前,对着校医很生气的大吼:“你给我离她远点!”
我心满意足。
对方笑了笑,拿起还是黑屏的手机,“啊啊、又是电话,抱歉抱歉,这次估计要打个2小时左右,你们先在这聊吧。”
走到门口时又对狱寺君挤眉弄眼竖起大拇指;“总之,我的建议是先亲了再说!”
狱寺君抄起桌上的水瓶往他那边扔,最后却只攻击到紧闭的大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男人离开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一言不发、面部出现一团墨镜形状阴影的狱寺君,“…先亲了再说?”
他一惊,面红耳赤地转过来,“你听那家伙瞎说!”就这么一边严厉否决、一边把视线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笑了笑,没有戳穿,扯住他的吊坠把他往下拉,“‘脑子里会冒出乱七八糟的事’……指的是什么事啊?”我压低了声音问他。
狱寺君猝不及防,手直接撑到了我身后的被子上。少年一时瞪大了眼睛,表情显得非常无辜。
我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看到滚动的喉结,觉得非常可爱,就凑上去亲了亲:“是像这样的事吗?”
“…别闹。”他压低声音,“现在可是在学校!”
“有什么关系。不是说2小时内都不会有人吗?”
“十代目随时都可能需要护卫!”他说得义正言辞。
“欸?明明是和我在一起,却想着沢田同学的事吗……”我故作伤心,扯住他挂坠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那就到沢田同学需要护卫为止好了。”这期间如果有谁胆敢袭击沢田同学、以致于打扰到我们,就由我亲自将对方挫骨扬灰!
这下我们的嘴唇就只差一点点距离了。狱寺君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但我不动了。
“原来狱寺君想过要结束吗?”我好整以暇地问他。
少年一愣,视线有点躲闪,身体倒是很诚实的继续维持在暧昧距离,“因为…现在这种关系怎么想都不正常吧?一直莫名其妙的在做这种事……”越到后面声音越小。他忽然有点恐慌的样子,“喂,你不会又要哭了吧!?”看来那天的事给他留下的阴影不小。
我就故意撇撇嘴:“狱寺君讨厌做这种事吗?”
“什——这种事一般都是相互了解以后才会做的吧!”他脱口而出,而后很快拧眉,好像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你这家伙又在耍我是吧!?”
意思就是不讨厌嘛。我露出得逞笑意,岔开了话题:“欸——原来狱寺君终于想要了解我了吗?”
他一脸不爽,然而并没有说什么“我才不想了解你呢!”之类的话,只是很不爽的盯着我。
“假如狱寺君想知道,就直接问我嘛,我说不定会告诉你的。”我歪歪脑袋。
“…哈?你不是一直都神秘兮兮的嘛?”少年脸色臭臭的;并没有直切主题,而是微妙的在边缘试探着。真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家伙。
“嗯,但是狱寺君不一样。”才说完,我就发现他表情似乎变好了一点,好像很喜欢听到这一类的话。于是我就又慢慢的重复一遍,“狱寺君是不一样的,对于我来说。”
“都说了没必要讲这种话吧?”少年用表面不耐烦、实则一看就很受用的那种语气嘟囔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假如狱寺君好奇我的事,就自己来问我;假如想要结束,我也没有意见。这2件事的权力都全权交给你了!”我弯起眼睛,“那位医生说的对,你偶尔也得掌握点主动权嘛。”
“哈啊……?”他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很快就眼神闪动,“你不会是说……要撤回‘随时会厌倦’的话吧?别开玩笑了。” 一副别扭又不愿意相信的样子。
“可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改主意了,绝对不会主动离开狱寺君哦?至于期限……”我对他笑了笑,“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为止……?”
“等等,这期限也太长了吧!?”狱寺君吐槽,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我作乱的手引开了。
我紧了紧拉住他吊坠的力道,迫使他低头的同时,又保持着不让他亲到的距离。
“现在轮到狱寺君选择了——要立刻结束吗?还是要承认自己好奇我的事?”
闻言,少年嘴唇微微动了动,总觉得有什么话就卡在他嘴边,只是碍于面子才难以吐露。时间一长,他面色更难看了,活像一只快噎死的青蛙。但就算做出这种表情,也还是很赏心悦目没错啦。
“还是说——”我唇边笑容拉大,重复着那位医生给出的醒世恒言,“先亲了再说?”
狱寺君:“…………”
他憋了半天,最后一边咬牙切齿的痛骂着“你这妖怪!”,一边俯下了身体。我笑着向后倒去,用两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医务室的白纱轻扬。
第47章 第47章
今天和狱寺君约好了一起吃晚饭。
可是被放鸽子了。
“电话也打不通, 要不要直接过去看看呢……”
就在我思索着要不要瞬移过去的时候,走廊那边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
“哈哈,原来狱寺你住的地方这么豪华啊。”
“还是第一次见到需要刷门禁的电梯……”
“哼, 也就那样吧。十代目,到这里就可以了, 竟然还麻烦您多跑了这一趟。那个可恶的强尼二,还有那头笨牛——”
是狱寺君的声音!虽然声音莫名其妙的有点稚嫩, 但确实是狱寺君没错!
我兴奋地扑过去打开了门。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是预料中的熟悉面孔,而是眨巴着眼睛的山本同学,以及受到惊吓、差点一屁股摔倒的沢田同学。
“回末……?”山本同学好像有点惊讶。
相比起来,沢田同学就机灵多了, 喃喃着“这、这不是狱寺君的家吗……”之类的话,一脸吃到惊天巨瓜的表情。
我歪了歪脑袋,觉得这个隔着门槛面面相觑的场景有点眼熟。只不过——
“咦, 狱寺君呢?”我左右张望,“刚刚明明听见他的声音……”
“笨蛋!我在这!”恼怒的嗓音在更下方响起,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
“欸?也不早了呀,昨天不是约好一起吃晚饭么?”我蹲了下来, 对着体型缩水到幼儿园小孩时期的狱寺君弯起眼睛, “哼哼, 你变小了啊?”
他原本还在面露心虚,听到这话,当即抽搐着嘴角警惕后退:
“…这是什么平淡又让人不舒服的反应……十代目, 还请务必离这家伙远点!唔啊啊你干什么啊!?”
我像抓娃娃的机器那样提起了狱寺君的衣服后领。缩小后的他和小猫咪也没什么两样, 尽管张牙舞爪、奶乎乎的拳头根本挨不到我一点边。我笑眯眯地任由他蹬动着双手双脚。
沢田同学一脸欲言又止,山本同学倒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上次在寿司店的时候你会那么说啊!原来你们两个是这种关系啊!”
我默默对他竖起大拇指;狱寺君则像炸/药桶一样爆炸了。
“棒球笨蛋!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这种关系’啊!?”
山本同学一脸无辜, 指指凶神恶煞的小孩版本狱寺君以及穿着围裙拎着锅铲的我:
“欸?但你们这一看就是在交往吧?”
“……”
狱寺君不说话了,上半张脸都被阴影覆盖。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掏出很多炸/弹朝山本同学扔过去(连炸/弹都变成了缩小版本,真是可爱),但不知为何,引线燃尽后并未引发爆炸,而是如魔法般变成了许多彩色纸屑,仿佛是狱寺君在疯狂喝彩。
“原来如此……武器都被不靠谱的维修师改造过了,炸/弹变成了礼炮、原本应该把人与十年后自己置换的火箭筒反而把狱寺君变成了小孩子?”
客厅里,我听山本同学叙述着下午发生的事。明明他说得十分明白,一旁的沢田同学却似乎全程如坐针毡,表情一路从“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啊!”的惊恐变成了“她居然全部接受了啊!?”的离奇。
“清楚了你就快点回去!”小小的狱寺君脾气很大的说。他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袖珍的身躯将家具衬托得犹如王座,交叉着手臂牛气哄哄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迟早被国民推翻的暴君。
“但是强尼二说,接下来一段时间最好是有人看顾……”沢田同学目露担忧,视线犹犹豫豫的在我和狱寺君之间来回打转。
“嗯!这里就交给我吧!”我爽快点头,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做出痛心而坚定的神情来,“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负责好好照顾他的!”
“…哈啊?”狱寺君脑门顶上一连冒出18个问号。
然而,沢田同学和山本同学一致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根本顾不上听他结结巴巴面红耳赤的反对。我带着满面笑容把他们送走,又带着满面笑容转过身来。
“哼哼哼,狱寺君——”
狱寺君如临大敌,小小的身躯被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之下。
“——这副样子实在是太可爱啦!!!”
我眼冒桃心的扑了上去。
“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啊!?到处都软软的,像是布丁一样。”我贴着他的脸猛蹭,“竟然连味道都变了——”边说边陶醉的嗅了嗅,“嗯,淋了炼乳的雪山味!”
“唔啊啊啊你这章鱼妖怪,快离我远一点!”狱寺君涨红了脸,如同狗狗幼崽那样拼命挣扎着,“刚刚的关心果然都是装出来的!”
“谁说的。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疼……”
“那你倒是不要笑得那么开心啊!?”他愤怒戳穿。
“…放心啦,我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的。”我抓起他的小手晃了晃,感觉就和曲奇饼干似的,好想啃一口喔,“我又不是变/态。”
“你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够变/态的了!”他打了个寒颤,抽出小手捂住了胸口——
“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小孩的。现在想想,可能我只是不喜欢不是狱寺君的小孩。”
我边说边把儿童牛排推到对面。狱寺君阴沉着面孔——儿童状态下的具体表现是撅着一张嘴——那样子更加惹人怜爱了。
原本他坚决拒绝使用儿童餐具,在发现自己握不住正常尺寸的刀叉后差点气得绝食。好在我威胁他不乖乖吃饭就诅咒他永远变不回来,他这才不甘不愿地跳上椅子,中途还差点脚滑,被我拍了无数张照片。
“喂,你够了吧……”狱寺君小小的手握着儿童餐具,脖子上还围着白色的三角餐巾,变得像是袖珍玩具一样。
“不够!好想一直一直玩下去啊!”我脱口而出;他七窍生烟,立刻就骂骂咧咧的要赶我走。
“这可不行,我答应了沢田同学要好好照顾你的。”
“我一个人也完全没问题!”狱寺君斩钉截铁。
我故意觑觑他:“真的吗?可你现在连上椅子都得用跳的欸。”
眼看狱寺君暴跳如雷,又开始满口“&*%¥!”我听不懂的激烈言辞,我笑眯眯地竖起一根食指:
“那这样如何?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然后我就帮你恢复原样。”
狱寺君听了一愣,随即大叫起来:
“什么东西啊!?如果你能把我恢复原样,不是就根本不用照顾我了吗!?”他崩溃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智障。
“那我换个说法,”我从善如流,“让我留下来抱个够,然后我就帮你恢复原样。”
想当然的,这一提议遭到了严厉且激烈的否决,“强尼二那家伙说很快就会复原的,我干嘛还要和你做交易啊,我又不是白痴!”
“嗯……但是那位强尼二先生同时也把狱寺君的炸/弹改装成了彩纸炮仗吧?”我好整以暇地十指交叉,“他口中的‘很快’究竟是多久呢……?”
“……”
狱寺君眼神闪烁了一下。由于现在是幼童状态,五官都被放大,是以他的动摇暴露得十分明显,像只即将掉入陷阱的兔子。
“相比之下,我可是挥挥手就能把狱寺君恢复原状。要求的报酬也不过是单纯的抱抱,”我微笑着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现在这副样子,是没办法保护‘十代目’的吧?哎呀,终于要把左右手的角色让给山本同学了吗?”
我听到“嘣”的一声响;那是狱寺君的理智崩断的声音。
“…不能…不准做更奇怪的事!知道吧!?”他睁着大大的翡绿色眼睛,此刻展露出的凶狠与可爱程度都是安哥拉长毛兔那个等级的。我被他可爱得一塌糊涂,立刻行动力满满地站了起来。
“好耶!那我现在就回家拿睡衣!”
“嘎啊!?”狱寺君发出一声怪叫,好像舌头打结一样,“你你你想干什么!?”过了会儿又警惕心满满的补充,“你可不要想着留下来过夜!不可能的!”
“欸?约定是让我抱个够,期限肯定是由我这边来定吧?”
闻言,他“腾”的一下站在了椅子上,脸上“唰”的血红一片,满是窘迫:“都说了不行吧!?你这家伙——究竟有没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啊!?”
“嗯……且不说狱寺君现在只是个让人引发不了任何邪念的5岁小孩,”我点了点下巴,“倒不如说就该趁这种时候过夜吧?毕竟,如果面对的是正常形态的狱寺君,一起躺在床上绝对会忍不住做些h的事的。”
“唔啊啊啊你这工口章鱼!”他气急败坏地站在椅子上跺着脚,“所以说不可以过夜!绝对不可以!”
再一次的,狱寺君在我面前清晰划定了他的底线。
那是多么的不可动摇啊。
画面一转,严严实实穿着草莓猫咪图案睡衣的我走到床边。床上,那道小小身影严肃深沉地跪坐着,耳朵血红,多半是还在为刚刚不慎在浴缸滑倒被我冲进去解救的事情自省。
“我什么都没看到。刚刚那里面全是雾嘛,”我向他保证,“我关灯咯?”
狱寺君一言不发(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留有意识)。关掉灯,我钻进被子,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待着。过了好久好久,他那边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路到了门边才停下。几次“嘿咻嘿咻”的尝试后,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凭自己根本够不到门把手的现实。
“…可恶!”
又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响动重新回到床边。床铺轻微的陷了下去,在距离我最远的地方——
就是现在!
我伸出手臂,把小小的狱寺君捞到了怀里。
“哇啊啊!?”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装睡!”
“明明是狱寺君先有作弊念头的。”我幸福的蹭了蹭他的脸,也是这时才发现,“撞到浴缸的地方还在肿欸,都不痛吗?”边说边帮他把额头的肿块消掉了。
他“唔”了一声,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黑暗中,那双碧泠泠的眼睛左瞄右瞟的,好像根本不知道应该看哪里。
“狱寺君家的床比我家的软欸。”
“睡不惯你就快点回家去吧!”他立刻道,听声音好像很崩溃。
“本来是以为会有点认床啦,”我说,“但是被狱寺君的味道包围了,感觉很安心。”说完又笑笑,故意凑到他耳边,“怎么办,总觉得连我也染上狱寺君的味道了。”
“……!”
一瞬间,狱寺君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好在它很快就重振旗鼓,以比原先快上一倍的速度加紧运作着。
被子枕头上有着熟悉的草莓雪山味,凛冽辛辣,怀里的小小身躯则传来若有若无的奶香,在两者的齐齐作用下,我很快就产生睡意;于是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满足地说了“晚安”。
“…………”
不知是不是错觉,怀中躯体的热度忽然上升了不止一点。
即便到了梦中,那份滚烫热度也如影随形,久久没有消退。
第48章 第48章
睡得超级好, 以致于很早就醒来了。
一睁眼就看到一片漂亮的绿色。我眨眨眼睛,怀里的小孩一秒钟移开视线,表情超级奇怪。
“欸……醒这么早小心长不高喔。”我把头埋在他侧颈蹭了蹭。一觉醒来, 那股炼乳似的奶香味好像更香甜了。我幸福的和他脸贴脸。
“说什么呢白痴!少把我当小孩子看!”肉乎乎的小小身躯开始疯狂挣扎,“快点放开我!”
“不要。”我快乐拒绝, 猛猛亲了一下他的脸,“干脆一直都这样吧, 每天都可以睡在一起!”
“…喀啊……”
狱寺君忽然一动不动了,大张着嘴巴面色青白,好像是用出奇聪明的大脑预先模拟出了“一直变不回去”的黑暗前景,然后陷入了绝望的昏迷。
“欸?我开玩笑的啦。”我赶紧戳戳他柔软的脸蛋,“这样嘛——你亲我一下, 再说一句‘我最喜欢你了!’我就把你变回来。”
“谁要说那么恶心的话啊!?”他大声抗议。
“这么说亲一下是可以的咯?”我笑容加深。
狱寺君一噎,上半张脸挂下深重阴影,不说话了。那双大大的翡绿色眼睛里饱含着愤怒, 脸又肉嘟嘟的,我像虫子那样扭动起来, 把他抱得紧紧的。
“亲一下嘛,”我说, 边说边在他侧脸“吧唧”了一口, “看, 不是很简单吗?亲一下就可以变回来~亲一下嘛。”
他涨红了脸,拿小手徒劳的推拒着,可越是挣扎我就抱得越紧, 最后狱寺君失去了眼神光, 扭过头很凶地说:“就、就一下……!”
“嗯!”我当即点头;假装不看他,实则用余光瞟着。只见孩童低着脑袋——明显是在内心经历了一番激烈争斗——最后恶狠狠的闭上眼睛, 朝着这边直直撞了过来。
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把头侧了回去,原本目标在脸颊的嘴唇正好贴到了嘴巴上。我弯起眼睛,对面漂亮的绿眸顿时瞪得圆圆的。
花瓣一样的柔软触感,相当短暂的一瞬。
内心炸起盛大绚烂的烟花,我决定趁现在把他变回来,然后继续进行一些没有道德风险不会被PTA找上门来的互动。
复原的原理非常简单,只需要反向抵消掉狱寺君身上的debuff。换句话说,只要模拟出那枚时光旅行武器的正向效果即可。
异变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紫色的烟雾先是随着轻微爆炸出现了一次——我快乐地顺势抱住了少年——然后,就在这时,烟雾第2次炸响了。
……欸?
我吃力地做着运算(天还没亮就要动用脑子,这一事实令我哀叹不已)。
也就是说……才刚从十年前的幼崽狱寺君变成现在的正常少年狱寺君,他就又进行了一次交换,现在变成……十年后的狱寺君了?
比起大脑的反应速度,来自身体的感知更快一些。无论是草莓雪山还是炼乳的味道都在被第三种气息迅速吞噬:辛辣的烟草味道,还有浓烈的血腥气。
烟雾尚未散去,被我抱住的家伙就迅速摆脱桎梏翻身下床。
我跟着坐起来,这时上方传来“喀拉”一声响,额头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眨眨眼睛,跪坐在床上,抬头望着持枪抵住我脑门的青年。
他变高大了。
变成了成熟男人的样子。俊美,沉稳,连杀气都很内敛;但好像没有现在开心,甚至有点忧郁。
不过,也有没改变的地方。比如看清楚是我后微微睁大的眼睛,那片剔透的绿色,即便动摇起来也还是那么漂亮。
好像比现在还漂亮。
此时天光乍现,白纱制的窗帘正中泄出一丝丝光亮。
我前倾身体,借着微弱的光线,把十年后的狱寺君看得更清楚了一点。他也垂眸望着我,神情可说得上是愣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的,想要收起武器。
我把他的手握住了。他一颤,没有挣开。
“十年后你改用这个啦?嗯……还是火力更强的比较适合你。”我说,“还以为未来绝对会发展出更厉害的东西呢。”
既像挑衅又像撒娇似的,我拖着他的手向前,让武器严丝合缝的贴在自己额头。
男人眼神微闪,低声道:“…可以了,初。”
就连声音也好好听!真不愧是我国中就看中的人!
“可你刚刚拿枪对着我,还释放出那么恐怖的杀气出来——”我半是指责半是委屈。见状,他微微挑眉,似乎不太相信。
下一秒情势逆转。
男人的身躯深陷在床上动弹不得。我翻身骑上去;他闷哼一声,看着我把玩那柄打开了保险拴的武器,并把它缓缓对准前方。
我朝他弯起眼睛:“——明知道这样会让我兴奋起来嘛。”——
“你变成熟了……”
我用那把冷冰冰的枪轻轻摩挲狱寺君的脸,从微皱的眉毛到高挺的鼻子,再到紧抿的嘴唇。
同样的情况,假如是国中生版本的狱寺君,一定早就像炮仗一样炸起来了。男人却仍旧淡定,似乎觉得这种称赞很无聊,对落于下风的处境视而不见。
他只是静静望着我,用一种矛盾的、深沉的眼神,既像宽容的成年人,又像恋人……像在看仇人,又有点像在看死人。
“现在这算什么啊?”我把枪抵在他眼角点了点。
像这样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浓重的黑眼圈,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眉眼间的忧郁更是缠绕不去,他究竟是经历了多少磋磨才会变成这样啊。
“你看起来很累,压力很大,而且很孤单,”我说,“好像有种鳏夫的气质欸。”
十年后的狱寺君眼底波澜不惊:“我给你立了块墓碑,就在猫婆婆旁边。”
我:“……”
虽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嗓音微哑,祖母绿的眼里现出一抹暗色,我被那平淡眼神看得有点心虚。
“嗯……我应该没有留下尸体才对。”
他轻轻“嗯”了一声,说:“我把你的东西全部烧掉了,当成是骨灰。”这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不清是认真缅怀还是蓄意报复。他的目光一点温度都没有。
“对许久不见的前女友就这么冷淡吗?”我歪了歪脑袋。
“不是前女友,”十年后的狱寺君纠正,“我没答应过和你交往。你最多算是以前认识的人。”
“…意思是,现在已经忘记我了?”我把声音放轻,感到某种尖锐的疼痛在胸口撕裂开。
狱寺君漠无表情,似乎是默认。
“…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望着青年平静到冷漠的面容。十年而已,会让一个人变得这么陌生吗?和他比起来,国中生版本的狱寺君好像都带着甜甜的奶香味了。
男人不置可否。我就欺身上前,低声问他:“那……稍微欺负你一下的话,会再变回以前的样子吗?”
说着,我就去解他的衬衣扣子,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手也变成成年男性的大小了,手背上青筋微凸,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这一点倒和现在一样。树祠
“好像有点变回去了。”我微笑,枪口沿着他脸颊向下,抵在下颚。
我稍微用了点力,居高临下地命令他:“松手。”
我看到熟悉的情感在他眼底慢慢复苏了:憎恶,还有愤怒,就像木材堆里的余烬,把刚见面时的一点温情全部烧掉了。
男人没分一丝眼神给顶住他下颚的武器,只是死死盯着我,并不松手。
“我调查了你的事,在你消失后。”他说,“你以前说想知道你的事就直接问——现在这句话还算数么?”
他现出执拗的神情,仿佛正追逐着不存在的幻影,那张成熟英俊的脸逐渐与少年时期的他重叠在一起;我不由的眯起了眼睛。
“算数啊。无论什么时候问我,我都会回答的。”我告诉他,“毕竟你是狱寺君嘛。”
他呼吸一顿,表情一瞬间似乎柔软了一些,但很快就重回冷硬。
“但你要给我一点奖励。”我笑眯眯地说。
“…你想要什么?”十年后的狱寺君连警惕都警惕得很内敛,只是轻轻挑眉,看起来十分不为所动。
“一个问题一颗扣子。”我很快乐地说,“我想看看现在的你。”
他眼中闪过一丝古怪,最后轻轻颔首。
第一颗扣子。
“24年前——按这个时代算应该是14年前——的并盛山别墅纵火事件,你和猫婆婆都与这件事有关联,是么?”
“是。”
第二颗扣子。
“你的存在靠这起事件的幸存者维系,是么?”
“是。”
第三颗扣子。
“除了猫婆婆以外,现在维系的人还剩下多少?”
“这个时代的猫婆婆也已经去世咯?所以现在还剩下1名。”
第四颗扣子。
“不消失的方法?”
“不存在那种东西。”
闻言,十年后的狱寺君眸光一闪。
最后一颗扣子。
“上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说谎?”
我动作一顿,有点无奈地看向他。
“还真是敏锐啊……确实,从理论上说,的确是有继续维系存在的方法,但消失是我自身的意志。既然是自身的意志,无论怎么样都无济于事吧?”
“理由。”
“扣子已经解完了。啊,难道说要把皮带上的搭扣也算上吗?”我故意和他开玩笑。
可惜十年后的狱寺君毫无幽默感可言,仍是冷冷盯着我:“理由。”
他很讨厌我,已经到了憎恶的程度。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点。
所以说,究竟是在执着些什么啦?
我叹了口气,俯身靠近男人,直到那双冰冷的绿色眼瞳被我的身影全数占据。
“具体原因解释起来很复杂啦。但狱寺君觉得维系着我存在的东西是‘信仰’,对吧?”我轻声说,“可在火灾那样的灾厄中诞生的,真的会是那么单纯的东西么?憎恨、痛苦、绝望……催生的与其说是‘信仰’,倒不如说是‘诅咒’喔?”
男人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我被‘诅咒’了,维系存在的方法是继续诅咒我。”我微微一笑,“把身心全数奉献,作为交换,就可以把锁链套上我的脖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去死去活都随你的心意——怎么样,狱寺君要来试试看吗?”
他当然不会答应。于是我直起身,不再看他,轻轻掀开了敞开的衬衫。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撇去那大大小小只经过紧急处理的伤口不谈,眼前的景色确实活色生香,我把手撑在他胸口。
“那么浓的味道可瞒不过我。受了好严重的伤啊……不会到现在还在玩mafia的游戏吧?”
十年后的狱寺君不理我。我的手沿着胸口慢慢向下,手指经过处,那些可怖的伤口一一愈合。
“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和他闲聊。
“国三的秋天。”
“欸……原来这么快吗?消失前有好好和你打招呼吧。”
“你对我说‘surprise’。”他冷冷望过来。
我立刻心虚地移开眼,把注意力集中在形状漂亮的腹肌上。
“…你后来不会还去找我了吧?”我尴尬地吸吸鼻子。
“找了。”狱寺君毫不避讳。十年后的他好像比国中生时期坦诚了不少。
“…你要是早点问我就好了嘛,”我干巴巴地说,“还能省点功夫。”
“你自己不长嘴是么?”他反唇相讥。
“那么羞耻的往事你不问我怎么好意思提,我以为你没兴趣嘛……那你是什么时候放弃的?”我治好了最后一处伤,在完好无损的皮肤上摸了摸。
男人看着我,忽然笑了笑;眼底那些憎恨与温情全都不见了,只余下灰烬般的释然:
“——两分钟以前。”
第49章 第49章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不要这么说嘛。”我垂眸, “这不就显得我像个人渣一样么?”
“你不是吗?”他挑眉。
我想了想,最后耷拉下肩膀。男人从手上扯下什么扔掉了,一直从床上滚落到地上, 最后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本来想送给你的东西,十年前的时候。”他很客气的说, “帮我丢掉吧。”
我鼓起脸吐槽:“…什么啊,这种像是分手一样的氛围。”
“不是分手。”十年后的狱寺君很耐心、甚至算得上是很温和地重复, “我们没有交往过,最多算是以前认识的人。”
“……”
我觉得自己为一句“surprise”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真想找到当时的自己疯狂摇晃她的衣领问问她当时在想什么。既然是永别就再郑重其事一点,克服那该死的羞耻心啊!
“5分钟要到了。”十年后的狱寺君撑起身体,“未来会因过去的改变而改变。不过, 就算现在劝说你去找其它存活的方法,你也不会答应吧。”
我“嗯”了一声:“除了这个以外,其它任何事我都能帮你办到。”
“比起这个,”男人说,“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十年前的我吧。”
“…欸?”
“我之前在自己住的地方。”他解释道, “那里有详细的关于你的调查结果。依十年前的我的个性,现在应该已经全部看完了吧。”
我:“……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十年后的狱寺君笑了笑, 说:“这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忽然摸了摸我的头, 低声道:“再见了,初。”
紫粉色的烟雾再度炸起。
我规规矩矩坐在床上,人影还没完全显现, 一股阴沉暴戾的气息已经率先撕裂烟雾。
纸张纷纷扬扬。我看到上面用粗体字印着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婴儿献祭?集体自杀?并盛山别墅大火!幸存者仅3人!》。还没看仔细, 手就被紧紧攥住了;银灰色头发的少年死死盯住我,表情阴沉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十年后的你去哪里了?!”
面对着那双仿佛在熊熊燃烧的翡绿色眼瞳, 我张了张嘴巴,最后老老实实承认:“消失掉了。”
他一颤,随即手腕处的力道更加加紧,“为什么会消…为什么会这样?”
“嗯……因为维系的最后一根锁链也断掉了吧。”我干巴巴地说。
“…你一直都知道?”狱寺君神色古怪,某种情绪正在他眼底慢慢积蓄,“自己会消…失的事。”
“算是吧。”
“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没有必要……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我说。
狱寺君瞪着我,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他嗓音低哑。
“…因为刚刚才知道造成了可怕的后果。”我试探着凑近少年,搂住他、在他嘴角亲了亲,“我不喜欢这种走向——直到消失以前,一直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就像之前那样。”
“……”
他没有任何反应,眼中情绪飞速变幻着,最终归于死灰般的冷寂。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找你的。”狱寺君轻声说。他冷冷望着我,神情让人无端想到翻开肚皮却被人踹了一脚的幼犬。
“你爱去死就一个人去死好了!”他恶狠狠地说,与激烈语气相对的是迅速漫延到眼尾的一圈红,“我才不会管你的事,你趁早给我消——给我出去!”
【该用户不存在】: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关门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一点也不在意我会消失的事、倒不如说希望我下一秒就消失。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很自如的说出“消失”这个词了。
我在手机上苦大仇深的打字,阳明那边却迟迟没有回复。有时他会被自己的麻烦体质影响,跑到手机信号都不通的深山老林,我衷心希望他被熊吃掉。
【该用户不存在】:说到底,‘因为存在时间短暂,不如忘掉那些异常,从一开始就随心所欲、快快乐乐地活着’,这不是阳明你给我的建议吗?
还是没有回应。
我颓丧地瘫在沙发上,再度抬起了手,腕上那只银环在灯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辉——也就是十年后的狱寺君扔掉的东西——打磨得很漂亮,形状并不规则,如同一条被扭曲的直线。
即便是我也认得,毕竟在各类文艺作品中都很常见,象征着无尽与永恒,大名鼎鼎的“莫比乌斯环”。
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不规则的表面,就好像正触碰着少年别扭的内在;手腕上仿佛又传来滚烫热度,那份炽热足以让任何人动容。
可是——
我轻轻垂眸。
十年……
预先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当那些激烈的情感如潮水般褪去,剩下的就只有某种轻微麻木的刺痛。
无论再怎么克制挽留也没用。
我开始觉得兴味索然。
接下来连续几天都是阴雨。
学校里,狱寺君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到后来,就连沢田同学和山本同学都察觉到了不对,只是碍于立场,只能偶尔对我露出一个苦笑。
这天,化学实验课刚刚结束,教室门口就传来了班上同学的呼唤:
“回末,有人找你!快点出来!”
我下意识看向刚刚在一起上课、现在还没离开实验室的A班那边,确定狱寺君还好好地坐在原位(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他,当即留给我一个冷酷的侧脸)。
我走出去,看到了十几颗光头,在阴天有如太阳般夺目,把走廊照得无比亮堂。其中被簇拥在正中的那颗大喇喇拿手指着我,大声道:
“回末初!放学后来学校天台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教室里传来低低的议论声,不少同学都在往A班那边看。
“那不是二年级的持田学长么……和废柴纲决斗结果头发全被拔光了,听说那之后他就强迫剑道部全员都剃了光头!”
欸,这是什么超级大烂人啊?
“持田学长喜欢的不是笹川京子吗?现在居然又把目标换成回末了?”
“笨蛋!肯定是为了一雪前耻!而且找回末就不会被废柴纲找麻烦了!”
“不过、马上就是情人节了,挑这个时间告白还真是大胆啊……”
啊、情人节要到了吗?
我眨了眨眼睛。这时,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狱寺君一脚把课桌踹翻了,凶神恶煞、双手插兜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十几颗光头都不由退开了些。
我默默看着逼近的少年。
下一秒,狱寺君面无表情地和我擦身而过——连一丝眼神都没分给我——就这么向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了。
我听到光头学长悄悄松了口气,回归了自信满满的状态:
“回末,天台见!一定要来啊!”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好的,我知道了。”我慢吞吞的点了点头——
回到家,忽然很想知道狱寺君在干嘛。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对着外面的树招了招手。
上次用这招还是在第二次向狱寺君告白后。
乌鸦展开巨大的羽翼,遮蔽了天空。
一片黑色羽翼落到褐发少年脚边,把他吓了一跳。这立即引起了旁边银发少年的警惕。
是狱寺君和沢田同学!他们正走在居民区的街道上,旁边是一脸丧气的黑川同学。
“偏偏是和两个同年级男生一起做小组作业……没意思透了,你们两个没事不要和我说话。”
黑川同学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对此,狱寺君十分不满,威胁说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但被沢田同学手忙脚乱地劝住了。
“说、说起来!狱寺君最近好像一直在看民俗学方面的书啊,是对这个感兴趣吗?”
沢田同学一看就是随便找的话题。可狱寺君在表情稍微不自然了一会儿后,摆出了作报告一样毕恭毕敬的态度。
“是的,十代目!最近稍微有些在意的事……所以找了相关资料调查。”
沢田同学硬着头皮,“说到这边的民俗,应该和欧洲那边不太一样吧,哈哈哈哈……”
“真不愧是十代目!一击就切中了要害!”狱寺君报以无比崇敬的目光,一下子更是滔滔不绝,“这边的神话体系的确非常独特。特别是人神之间的关系,神明的存在靠信仰维系,甚至会因此产生名字和形态上的改变、乃至被新神完全取代的情况……”
看沢田同学流着冷汗嘴巴越长越大的表情,我敢打赌,他从中间开始就在走神并吐槽了。
“……还有不同的交流方式。有些体系中,神明是完全等同于许愿机的存在;有的则会在满足愿望时索取报酬;还有一些似乎是考虑到平衡问题,用‘代价’这样中性的词语加以替代……”总之,狱寺君认真地说着这类除他以外没有人能听懂的话题。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怪?”就连最初一脸没兴趣的黑川同学到最后都憋不住吐槽,“我们要做的明明是化学报告啊?”
“说起来,什么愿望啊代价的,这不是B班的回末小学时候常挂在嘴边的话么?”她随口道,看向的是沢田同学,估计是不想再听民俗学科普所以才随便找的话题。
“……”
狱寺君顿时陷入了极端诡异的安静之中。
沢田同学扭头看看他,十分勉强的应了声,“好、好像是吧……”
安坐家中的我不由陷入沉思:总觉得每次偷听同学说话,话题最后都会回到我身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得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着窥探。
“你不记得了?”黑川同学十分诧异,“你不是一直都和回末同班么?就算没说过话,也总该听说过回末的那件事吧?”
“呃、呃……”
沢田同学明显不想接话,露出了呆呆的、无所适从的表情。黑川就撇撇嘴,也不打算往下说了。一阵沉默后,狱寺君忽然开口。
“喂,究竟是什么事?”他一脸阴沉,顿了顿又不耐烦的补充,“关于那家伙!”
黑川一愣,随即一副知道惊天八卦的震惊相。但她一向具备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气质,所以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喔、回末啊……她小学时候可是出了名的受欢迎。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找她就对了,什么丢了心爱的卡通贴纸啊、有题目不会做啊……甚至还有人转扭蛋的时候请她站在旁边,据说每次都能扭出超稀有款。总之,那时候大家都叫她‘什么都答应的万能回末’。”
嗯、嗯,确实是有这么些事!
我猛猛点头,顺便从冰箱翻出昨天买的草莓蛋糕来吃。
“但是啊,事情慢慢的就变了味。大概是从‘她竟然连这件事都能办到’变成了‘想知道她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吧。是小学2年级还是3年级来着……有个男生忽然对回末说,让她把桌子上的橡皮吃掉。”黑川同学顿了顿,“要我说,像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一开始不要搭理就好了……”
“然后呢!”狱寺君截断了她的评断。他的表情一瞬间更加阴森了。
“然后她就真的把橡皮吃掉了呗。”黑川同学耸了耸肩。
“不、不是这样的!”沢田同学忽然道,“回末同学有事先向那个男生确认,说之后会收取‘代价’……”他一脸不安,就好像是在为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而感到愧疚一样。我不太明白是为了什么。
“你这不是都记得么?总之,回末一口就把橡皮吃掉了,然后一拳把那个男生从走廊东边打到了最西边,横跨了差不多整整5个教室。”黑川同学说,“很怪吧?闹到这种程度,最后当然是请了家长,结果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毕竟当时去的人是阳明嘛。他一开口就说服了所有人,不光一分钱没赔,还让对方家长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呢。
我咬着叉子陷入回忆。
“后来那个男生出院,回到学校就又去找回末。这一次是吵架,吵着吵着大概是说了‘让她赶紧消失’之类的话。”黑川同学说。
狱寺君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古怪,声音也跟着一抖,“…后来呢?”
“回末就真的消失了,缺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男生都要吓疯了,成天念叨着‘代价’一类的词,最后接受精神治疗去了。”黑川同学很不屑,“要我说也是活该,仗着自己是小鬼头就胡作非为……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
“后来回末又回来了,被一个老太太领着,应该是外婆之类的吧?戴着颜色很鲜艳的头巾……”
狱寺君一脸出神。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要我说,持田那家伙,骚扰京子就够讨厌的了,竟然又去招惹回末。真是不怕死……”黑川同学这时忽然看了看狱寺君,稍微有点同情的样子,“不过,如果回末还是老样子,说不定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狱寺君毫无反应;走着走着忽然“嘁”了一声,表情越来越不爽,最后握紧了拳头。
他们紧接着又走了一段。之后黑川同学说要先回家一趟、稍后再去和他们会合。路上就只剩下狱寺君和沢田同学。
“那、那个,狱寺君……”沢田同学像是忍受不了沉默一样开口。
“…十代目!”狱寺君顿时挺直了胸膛,“我完全没在想那家伙的事!请您放一百个心!”
“不不不,我也没说你在想回末同学的事啊!?”褐发少年立即吐槽。
“我只是想告诉狱寺君……”他略微犹豫了一下,“那个时候、回末同学虽然很受欢迎,但总觉得身上有种让人不安的气息……啊!但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总之,我是想说!但和狱寺君待在一起的回末同学,给人的感觉就和小学时候完全不一样——”
狱寺君忽然顿住了脚步,叫了一声“十代目!”。沢田同学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说了声“在!”。我觉得他们两个像在演漫才小品。
“‘让人不安的气息’……具体指的是什么呢?”狱寺君的表情非常认真,“十代目的感觉总是很敏锐。可以的话,请务必把您的发现告知给我!”
沢田同学看上去快吓疯了,一脸“你不要相信我啊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惊恐,双手摆得就像飞机的螺旋桨一样:
“也、也不是什么发现!我只是觉得……觉得被命令消失的时候,她好像松了口气…总觉得、好像有点期盼的样子……但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闻言,我微微睁大了眼睛,把玩叉子的动作一顿。
狱寺君也定定地望着沢田同学。
沢田同学害怕极了。
过了一会儿——
“十代目!”
“啊在!?”
狱寺君一脸沉痛双膝跪地:
“接下来的实验报告,请恕我难以全程陪同——有一件必须现在就去做的事,请允许我暂时离开!”
“当当当当然没问题!你快点先起来啊!?”沢田同学欲哭无泪。
“我终于明白了——如此敏锐的洞察力,真不愧是第十代首领!”临走前,狱寺君又向沢田同学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向原路折返,眼神十分坚定;步子也越迈越大,最后向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
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要到哪儿来嘛——
我紧急冲进房间,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鸡窝头。乌鸦一路振翅跟随。
结果,在某个本应向右拐的路口,狱寺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直行。
…欸?欸???
难道是因为来我家的次数太少,所以记错路了吗?那边可是往学校去的方向啊!
我眨了眨眼睛,催促乌鸦跟上;看到狱寺君一路冲回学校,一脚踹开了剑道部的大门,十几颗光头顿时目露惊恐地看了过去——
“喂,给我离回末初那家伙远一点!”他拎起一颗最闪亮的光头的衣领,浑身都散发出不良少年的王者的那种气势,“不准再出现在她视野之内!否则…杀了你。”
光头噤若寒蝉:“我、我知道了!但她已经拒绝我了啊!”
“…啊?”狱寺君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似乎没想到是这个走向。
“我听说回末小学时候有‘万能’的传闻,长得又蛮可爱的……唔啊啊你不要打我啊!我只是希望头发能快点长出来才去向她告白的,结果她不光拒绝了我,还说我的头发毛囊都坏死了,这辈子都长不出头发了……”光头学长说到伤心处,动情地哭了起来。
狱寺君抽搐着嘴角把他丢到一边,恶狠狠又抛下一句“记住我说过的话!”,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剑道部。
十几个光头也都露出了吃到惊天八卦的表情,我开始怀疑明天上学的时候,整个学校都会觉得我和狱寺君在交往。
再一次的,银发少年脚步越迈越大,重新冲出了学校。
我顿时加紧了整理头发的速度。
不出一刻,门铃被狂暴的按响了。比起来客人更像是外星霸王龙入侵地球。
我打开门,把备好的半杯温水递给正竭力装作呼吸平稳的少年。他没好气的接过,仰头“咕嘟咕嘟”喝完了。
“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光头学长的告白啊?他连头发都没有欸。”我斜倚在门边问他。
“哼,你果然在暗中偷窥啊,我就说感到一股让人不快的视线——”狱寺君就很嘲讽的瞪了回来,“‘什么都答应的万能回末’?”
“那个时候我还在探索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啦,被猫婆婆捡到后就明白了。”我说,“不是所有人的愿望都需要答应的。”
“…但‘信徒’的愿望就另当别论了,对吧?”狱寺君边说边泄出一丝狰狞笑意。
“你这家伙,其实很讨厌满足别人的愿望吧?不、应该说是讨厌自己的存在方式。所以才会想要消失——对吧?”
“嗯……算是吧,”我微笑,“一直以来我都得以开心的活着,但前提是只需要存活这么短暂的时间嘛。否则不就像终于考完期末考试之后还要再来30场考试才能放寒假一样赖皮吗?狱寺君终于理解了吗?”
“不!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超大声地否定了,表情扭曲又快乐,活像《小学生侦探》里那个整天只会“啊~雪莉酒~”的反派。
“终于、终于被我找到你这家伙的弱点了——这段时间我就想说了,我们才不是那种坐在一起玩相亲相爱游戏的关系吧?”少年脸上带着凶狠的快意,翡绿色的眼睛雪亮,“我是不会承认那种对你执着十年的家伙是未来的自己的,要是爱演这种苦情剧你们两个就去演吧!”
“我绝对不会让你消失的!”他用报复般的语气说,“不管要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你跪着求饶也好、痛哭也罢——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消失的!你就给我走着瞧吧!”
“…欸?这是什么挑战宣言吗?”我歪了歪脑袋,“明明狱寺君之前一次也没赢过我?”
“那样不是更好么?”他冷笑着凑近两步。
“唔……!”
身体先于意识一步行动,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勾住了少年的脖子,迎合了那个冰冷落下的吻。
唇瓣像故意泄愤似的重重摩挲着。他亲了好一阵,最后恶狠狠地抬起头来,不顾泛红的脸和耳朵,蛮不在乎地擦了一下嘴。
狱寺君冲着我狞笑:
“——你就给我等着瞧吧!”
第50章 第50章
那天之后, 狱寺君仿佛打开了奇怪的开关。
比方说现在,他盘腿坐在我家客厅的地毯上,戴着眼镜扎着小辫, 身边散落着一堆资料书本——数量之多,光是用肉眼粗略审视便叫人感到困倦。而狱寺君竟然看得聚精会神, 不禁令我怀疑他是外星人。
我枕在他腿上,一边玩平板, 一边等候狱寺君更换手头纸张的短暂空当,欣赏他那张冷酷而伟大的脸。
“你不要研究得那么认真嘛,”我拉拉他的袖子,试图干扰他,“这样会让我有种在狱寺君面前赤身裸//体的耻感欸。”
“你竟然还有羞耻心这种东西啊。”少年冷哼一声, 把正在阅读的资料移开了些;目光穿透镜片落下来,带着理性的冷漠。我盯着他抿紧的嘴唇嘿嘿傻笑。
“啊呀,你在看14年前的并盛山别墅纵火事件么?最后是以‘集体自杀’结案的喔。”
狱寺君不屑道:
“其实就是献祭活动吧。那栋别墅登记在名为‘科学教会’的组织名下, 事发后才迅速转移给个人。名字叫‘科学’,却打着什么‘超脱生死、身心自由’的旗号, 连所谓的‘教长’都在火灾里被烧死……嘁,真是够白痴的。”
“人类在绝望的时候就是容易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来。”我拉着他的手向下, 扫了两眼报道上关于教会的介绍, “嗯……至少我是绝对做不到把财产全部上交、或者花几百万去买教长的指甲这种事啦。”
他看看我,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忽然安慰般的说:“这个什么白痴教会老早就解散了,在十年后的世界更是彻底消失, 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嗯,”我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所以呢?”
狱寺君一噎,大声道:“什么都没有!哼…我的意思是,果然还是现在能查到的东西多啊!”
“不需要在这个白痴组织上耗费太多时间啦,”我笑眯眯地提醒,“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火灾本身比较好喔。”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恶狠狠地说,“第一发现者是——从东京来的大学研究生,因为摩托车半路抛锚所以误入现场……?什么东西啊?也太可疑了吧!”
“啊,那个是阳明啦,”我懒洋洋地说,“他喜欢骑摩托,因为贪便宜所以总是买垃圾保险。经常因为交通工具故障被卷入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件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狱寺君脸色臭臭的,“就是你那个骗子监护人是吧?”
“正解~”我快乐的在他腿上蹭了蹭,“也不用太关注他。像阳明那样的家伙,一旦关注就很容易移不开视线,很危险的。”
“…哈啊?”狱寺君似乎对我的说法很不满,但在思索片刻后,又一脸不爽的将目光放回到了资料上。
“幸存者,3人。由于交通事故、导致右手残疾的钢琴家……”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就是猫婆婆。”我适时补充。
“猫老太的右手没问题吧?至少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少年忽然顿住,错愕且顿悟的样子。
“不重要、不重要,能继续经营钢琴教室是件好事吧?”我大喇喇摆着手。狱寺君看看我,然后真的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
“剩下的2名幸存者,一个是身亡教长的助手,后来因协助调查获得减刑,现在还在狱中……”他缓缓拧眉,“另一名语焉不详,只写了‘婴幼儿’。”
我默默用平板电脑遮住了脸。
“…喂!?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说得很开心嘛!?”就算不看他,也能轻易想象到此刻他额角炸开的青筋。
“嗯……没什么好说的啊。对这些我没什么印象呢。”我在平板上勾勾画画。
放在往常,这样随便的敷衍早就会引发少年的强烈不满了。但是这一次,他似乎也没打算从我这里直接获取答案,只是自言自语了一堆民俗学方面的知识,然后道:
“……确实,也存在通过献祭婴儿施展的降灵仪式。”
“什么啊。神神叨叨的。一定是你这段时间看了太多资料,这是中病毒的症状啊。”
“我又不是计算机!”狱寺君先是愤怒吐槽,随即落下的目光锐利无比,“14年前……假如是婴儿,那个幸存者现在就应该是国中生吧?”
“那万一是幼儿呢?说不定已经是高中生了;现在是成年人的可能性也很高吧?”
狱寺君丝毫不理会我的插科打诨:“喂,你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人类?”
闻言,我把平板稍稍下移,只露出上半张脸,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我眼睛一弯,绽放出了妖怪般的笑容。
“…什么啊?这种恶心吧啦的笑法。”少年嘴角一抽。
“确实会有这样的疑问呢。”我点着头说,“假如说我是人类,那具备的力量岂不是太超过了吗?但如果因此说我是神明之类的存在……”
我边说边拉住他的手。他没抵抗,任由我牵着手放到了脸边。
“神明也会像人类一样、有体温这种东西吗?”我拉着他感受。
“不对、你的体温确实比常人低!”狱寺君就像找到了难题的突破口,眼睛一亮,“尤其是时间回溯的那时候!大夏天也像冷冻带鱼一样!”
我:“……”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是狱寺君的身体温度太高了。”我赌气地偏过头,用嘴唇在他掌心蹭了蹭。自从听过他弹琴,我就对这双手产生了奇异的迷恋之情。
“……”
狱寺君忽然不说话了,手指也下意识蜷起来,但被我强行握住两根,沿着脸颊继续向下。
“那么,体温暂且不说。神明也会长着皮肤吗?”我拉着他的手来到侧颈,“也会有脉搏吗?”
我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他既没有笑也没有回答,只是呆望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嘴角向下、稍微有点苦大仇深的样子;半晌后喉结滚动一下,仿佛正经历什么激烈的自我挣扎、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也对,毕竟狱寺君那么聪明。在不冲动的时候,他本来就是那种做一步就会把剩下五十步统统想好的人嘛。
这么想着,我笑意加深,拉着他的手轻划过脖颈、经过锁骨。
隔着薄薄的睡衣面料,属于他的体温一路蔓延,留下灼热的痕迹。
“——会有像这样的心跳吗?”我按住他的手掌,像这样低声问他。
狱寺君:“…………”
他嘴巴微张,用帅气的酷哥脸做出了笨蛋才会有的那种呆滞神情。过了好一阵才如梦初醒,一把将手抽了出来。
“…唔啊啊啊你在做什么啊笨蛋!?”十分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真可爱。我尽情欣赏着少年变得比番茄还要红的面色。在戴眼镜的情况下,理性破碎带来的dokidoki程度也是平常的好几倍。好想把这样的狱寺君压在地毯上尽情做坏事喔。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在干扰狱寺君。”我和颜悦色地说,“哼哼,已经想不起来了吧,刚刚在思考的事。”
“……!”
银发少年一愣,随即冷笑一声。
“以为我是你这样的笨蛋嘛?刚刚还是你第一次回避吧,自己是不是人类的话题。”他顿了顿,很臭屁地说,“想要干扰到我,你还早了几百年呢!”
说是这么说,但脸还是红红的,让人非常想要坐起来啃一口。
才刚这么一想,狱寺君就十分冷酷地用厚厚一沓资料纸把脸挡住了。
“欸?不要研究了,来亲亲嘛……”我低声求他;他不为所动;我伸出两根手指,像登山那样从他衬衣底部向上攀援,“我想要亲亲嘛……”结果被毫不留情地拨开了。
“别闹,想都别想。”狱寺君说;声音被纸张阻拦,听起来有点闷闷的,“我今天非得理出个头绪来!”
…啊,他就是那种类型吧,那种自制力强到可怕、就算谈恋爱也不会影响到学习工作的类型。
“狱寺君像老头子一样。”我冷哼,直接滚到少年怀里,抱住了劲瘦腰肢。
“嘎啊啊!?”
他被我的行为搞得倒抽一口凉气,手忙脚乱的要把我从身上撕下来;最后无果,只好一边散发出有如地缚灵般的深重怨气,一边气鼓鼓的随我去了。
我感受着少年呼吸的起伏,从紊乱失序到逐渐规律。无意识的配合着这一步调,我慢慢的睡着了。
如同沉眠在温暖的水面下。
没有烦恼。没有快乐。没有任何思绪。就连是否真的“存在”都有待商榷。
忽然间,各种各样的声音由远及近——祝祷;企盼;敬畏;催促;爱——化为锁链,一道一道扎入水中。
捆住了手,捆住了脚,捆住了身体。
于是生出了手,生出了脚,生出了身体。
最后一道缠绕住脖子,把成形的“我”拉离了水面。
第一眼看到的是赤黑色的火光;闻到的是铁锈味与焦枯味;听见的是焚烧的声音,啼哭的声音。“诞生”的“喜悦”由这些东西构成。
祭坛中央的男人手持匕首,锁链的虚影在他身后轻晃,宛如钟摆。
寒光高悬——
我被戳醒了。
“一直在发抖,你这家伙是熟睡中的小狗吗?”大喇喇的吐槽在上方响起。
我与一片漂亮剔透(还有点别扭)的翡绿色四目相对。片刻后,我眨了眨眼睛,把头埋在狱寺君肚子上猛吸。辛辣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把残留的腥气冲淡了。
狱寺君发出惨叫,拼命的往后躬身。我就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跟随。我们从沙发的一个支脚挪到了另一个,离那些资料远远的。
“做噩梦了。”我说。
话音刚落他就不动了,稳稳当当的让我抱着。
下一秒狱寺君:“你还会做梦!?”声音充满费解,俨然具备研究UMA时的严谨与激情。
我:“……”
我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狱寺君犹豫着拍了拍我的背。如果这是安抚的意思,那他安抚得十分笨拙。我诅咒他在我消失后永远也找不到女朋友。
“狱寺君。”我叫他。
“…干嘛啊?”他用一种有点凶、又透着点柔软的语气回应。
“你还是别找了。放弃吧,不让我消失的方法。这样的话我就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
抱住的身躯一凛。
“我不会让最后一根锁链维系太久的。说实话,有时候觉得国三秋天都有点久了。” 竟然还有快2年呢。
我睁着眼睛,冷冷望着从猫婆婆家里搬来的绿植。
憎恨的心情翻腾不休,又源源不断的转化为喜悦,在四肢百骸内流转。
“…好啊。”干巴巴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我放弃了。你快点全部都告诉我吧。”
我抬起头,和一脸棒读相的少年对上视线。
“你骗人。”我鼓起脸。他冷漠地伸出手戳了戳。
“你才是放弃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冷笑,“悠悠哉哉的到了现在,终于产生一点危机感了啊。”
“异议!这样做严重违背我的个人意愿!”我模仿游戏里的律师口吻。
“哈啊?从一开始就在使用威胁手段的家伙现在在这说什么呢?”
“……”
我词穷了。我惊恐地发现,如果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个人、一个完全有理由违背我个人意志的家伙,那这个人确实就是狱寺君无疑。
…隐隐约约的,莫名其妙的,我感到被阳明算计了。
或许是感知到了我的动摇,狱寺君忽然战意高涨:“我这边会加紧速度的,这还要多亏你的提醒啊。”
“小心被其它事情绊住手脚喔。”我凉凉道。
不久之后,传来了并盛中学学生接连遭遇袭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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