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过往(二)


    刚一踏过膳厅门槛, 谢惊雪眼中便映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惊雪来了!”


    看到谢惊雪,屋内坐着的男人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笑容,他起身, 快步向谢惊雪走来。


    男人个子不算高, 中等身材,脸上留着一小撮胡子, 模样看上去似乎平平无奇,但修为却已到了化神后期, 放眼整个修真界, 也勉强算得上是能排上名号的人物。


    “来来来, 快坐!”


    男人对谢惊雪分外热情,他爽朗地拍了拍谢惊雪的肩膀, 笑道:“好小子!听说你这次宗内比试又是第一?”


    “叔父, 叔母。”


    随着谢惊雪声音落下, 眼前男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


    他正是谢家如今的家主谢元义, 而远处正忙着从丫鬟手上接过菜肴的清丽妇人则是谢元义的道侣,沈姝。


    谢惊雪没有立刻回答谢元义的问题,他按照礼数向长辈问安之后, 头才微微抬起。


    在家人面前, 谢惊雪整个人似乎放松了许多, 他脸上流露出一抹浅笑,颔首说道:“是, 晚辈此次侥幸获胜。”


    “都是一家人, 不必多礼。”


    谢元义摆摆手,一旁沈姝闻言,微嗔道:“你这孩子,就是谦虚, 什么侥幸,你哪次不是第一?”


    这话并不是在责怪谢惊雪,而是调侃。


    谢惊雪耳尖微红,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见状,沈姝用帕子捂住嘴轻笑了下,她朝谢惊雪招招手:“快过来吧,还愣着做什么?再等下去菜可就凉了。”


    “对对对,”谢元义一拍脑袋,懊恼道,“你看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了。”


    “快坐吧,今天的菜可都是你爱吃的。”


    在谢元义和沈姝两夫妻的盛情邀请下,谢惊雪无法,只好来到桌子旁坐下。


    谢惊雪刚一坐下,一大筷子菜便被夹着放入他碗中,谢惊雪微怔,他抬起头,便看到沈姝温婉的面容。


    沈姝似乎颇为疼惜谢惊雪这个侄儿,她招呼谢惊雪:“多吃些,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叔父今天一听说你在宗内比试里赢了,便高兴得不得了,这不,你一传讯说要回来,你叔父便急忙让人准备了这么一大桌子菜。”


    “今天你可不能客气。”


    说话间,越来越多菜落入谢惊雪碗里,谢惊雪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碗冒了尖。


    “谢叔父叔母。”


    盛情难却,谢惊雪只好端起了碗。


    碗里的确都是他爱吃的食物。


    谢惊雪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这般被人关心的滋味让他心底微暖。


    谢惊雪正要动筷,眼前的食物都是由具有灵气的食材做成的,修真者就算吃了,也不会有害,反而大有裨益。


    但就在食物即将送入口中时,谢惊雪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见状,谢元义和沈姝两夫妻对视了一眼,沈姝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紧张问道:“怎么……不吃了?”


    谢元义则镇定一些,他勉强笑道:“难道是我记错了?你不爱吃这个?那你跟叔父说,叔父立刻让人重新备菜。”


    谢惊雪连忙放下碗筷拦住谢元义:“叔父,不用。”


    “这些的确都是我爱吃的。”


    “只是……”


    谢元义急忙追问:“只是?”


    “叔父叔母不吃么?”说着,谢惊雪视线在周围巡视了一圈,又问:“兄长呢?”


    谢惊雪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吃饭,谢明玉就算再不愿意见到他,也会出现在膳厅,但今日,谢惊雪却始终看不到谢元义的身影,而且从刚刚开始,谢元义和沈姝一直忙着招呼他,却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筷。


    “原来是这样。”谢元义松了口气,解释说,“今日你兄长与朋友有约,就不在家吃饭了。”


    一旁的沈姝紧随其后,夹起一块排骨放入自己碗中,她笑道:“瞧我,只顾着给你夹菜了。”


    见谢元义和沈姝都动了筷,谢惊雪不疑有他,他终于吃下了第一口菜,然而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沈姝的筷子却停了下来,排骨仅仅只是沾她的唇,她便又将排骨放回碗中,而后她悄悄用帕子擦了擦双唇。


    沈姝瞥了谢元义一眼,谢元义会意,他紧紧盯着谢惊雪,直到确认谢惊雪真的将食物吃下,他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惊雪,这菜味道如何?”


    火光跃动,谢元义的侧脸上落下一道阴影。


    这个向来对谢惊雪极好的叔父此时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怪异。


    但谢惊雪没有多想,他以为谢元义只是在关心他。


    正当谢惊雪打算点头说很好吃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忽然传来。


    谢惊雪眼前天旋地转,他闷哼一声,下意识用手掌轻扶住额头。


    “叔……父?”


    谢惊雪努力想抬起眼帘,但眼皮却越来越沉重,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最后,只听“咚”地一声,谢惊雪竟是靠着桌子,直接昏睡过去。


    恍惚间,谢惊雪似乎听到了向来疼爱他的叔父说话的声音。


    “带他下去,先关起来。”


    只是此时的谢元义声音冰冷,再无半分不久前面对谢惊雪时的和蔼。


    后面的内容谢惊雪无法再听清。


    他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谢惊雪醒来时,周围很安静。


    他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不远处的门窗全都封得严严实实,似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谢惊雪眼帘颤了颤。


    也许是药效还没过,谢惊雪的脑袋依旧有些发沉、混乱,他迟钝地回忆起昏睡前所听到的对话,但尽管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谢惊雪却仍然不愿意相信。


    他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叔父叔母一向呆他极好,又怎么会……


    兴许是有原因的。


    谢惊雪想,尽管往日表现得再优秀成熟,但实际上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忽然遭逢这样的变故,谢惊雪满心无措,他不愿意面对现实,反而想为最亲近之人找一个理由开脱。


    谢惊雪想质问谢元义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沉重的锁链却将他的手脚束缚住,谢惊雪动弹不得,当他试图调动体内的真气时,却发现体内原本极为充盈的真气此时竟是消失殆尽。


    无论谢惊雪如何努力,却自始至终都无法感受到体内真气的存在。


    如今的他竟与凡人无异。


    谢惊雪怔了怔。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道友,这边请。”


    谢惊雪认出这是谢元义的声音。


    紧接着,门外的锁被人打开。


    但率先进来的人却不是谢元义,而是一个穿着黑袍,看不清面容的人。


    尽管这人将自己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但谢惊雪还是从对方身上感知到了一种邪恶阴森的气息。


    那人缓缓跨过门槛,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传来。


    这是……邪修?!


    谢惊雪瞳孔紧缩,很快认出了神秘人的身份。


    自古正邪不两立,邪修手段极其残忍狠辣,他们在修真界向来是如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谢惊雪没想到谢元义暗中竟与邪修有往来。


    在谢惊雪的记忆里,谢元义天赋一般,他能有如今的修为,全是靠丹药堆积上来的,平日里谢家也有人以此讥讽谢元义,但谢元义总是一笑而过,他是个良善、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


    可此时,谢元义流露出的神色却与谢惊雪记忆中截然不同。


    谢惊雪茫然,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所看到的、听到的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邪修一进门,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谢惊雪的身上。


    他细细打量着谢惊雪,视线诡谲而冰冷,在他眼中,谢惊雪似乎早已成了一具毫无生命的尸体。


    谢惊雪紧抿着苍白的唇,邪修的目光让他极为不舒服。


    像是感知到了谢惊雪对自己的厌恶,邪修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了下嘴角,桀桀怪笑,用嘶哑的声音意味深长道:“没想到你真能对自己的亲侄子下手。”


    这话自然是对谢元义说的。


    “外面的人都说你憨厚良善,但在我看来应该是……心狠手辣才对。”


    邪修又笑了几声,他拍了拍谢元义的肩膀,夸赞道:“不错,像我们邪修。”


    闻言,谢元义神色不变,他看似憨厚的面容在黑暗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元义淡淡说道:“道友说笑了。”


    “是不是说笑你心里知道,”邪修嗤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个个自诩光明磊落,但我看你们背地里干的勾当,可没比我们邪修好到哪里去,不过是披着一张皮罢了!”


    谢元义终于皱起眉:“我今日请道友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好了好了,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见谢元义不耐,邪修见好就收。


    邪修上前,伸出干枯的手指,捏住谢惊雪的下颌,谢惊雪垂眸,想要偏开脑袋躲开,但他如今浑身无力,而他的挣扎也根本没被邪修放在眼中。


    邪修时不时沉吟,又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谢惊雪。


    一旁的谢元义紧张问道:“如何?”


    片刻后,邪修收回手,他拱手,古怪笑道:“恭喜谢家主,您只需要等上三日。”


    “三日后,这小子体内的仙骨便可取出。”


    谢元义大喜。


    一旁,听见邪修和谢元义的对话,谢惊雪眼睛微微睁大,他难以相信地望向谢元义,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此刻彻底血色尽失,谢惊雪怔怔地问谢元义:“叔父……为何?”


    谢惊雪声音微颤,他无法相信以前最为亲近的亲人竟会伤害自己。


    然而谢元义却没有回答他,他冷冷瞥了谢惊雪一眼,轻嗤道:“为何?我好吃好喝养了你这么多年,你难道不应该给我一点回报?”


    谢元义的语气无比冰冷,此时的他与谢惊雪记忆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回报?


    谢惊雪茫然,谢元义和沈姝对他极好,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自然想过要回报两人,这些年,谢惊雪也曾带回不少天材地宝,孝敬谢元义和沈姝。


    但现在,谢元义和沈姝却开始想要他体内的仙骨。


    仙骨一旦被取出,谢惊雪轻则灵根具毁、修为尽废,自此沦为废人,重则……会直接没了性命。


    谢元义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往日里极为“疼爱”谢惊雪的他如今却根本不在意谢惊雪的死活。


    谢惊雪眸光颤了颤,他转眸,看向刚刚起就一直安静地站在谢元义身边的沈姝。


    “叔母……”


    谢惊雪眼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期待。


    但面对谢惊雪近乎哀求的目光,沈姝却偏过头去,她拿帕子捂住唇,往日里轻柔的声音在此时却让人心底发凉。


    沈姝说:“惊雪,你兄长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你兄长吧。”


    “若是你能活下来,我们一定还像之前一样好好对你。”


    谢惊雪可怜谢明玉,可谁又来可怜谢惊雪呢。


    谢惊雪不明白向来对他极好的叔父叔母为什么忽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


    远处,谢元义还在询问邪修这三天里可还需要做什么准备。


    除却刚刚,他再也没有看过谢惊雪。


    面对谢元义的询问,邪修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丹药。


    “倒是不需要准备什么……”


    邪修将丹药交给谢元义,并解释说:“此为散元丹,你只需要每日让这小子吃下一颗,等他体内的真气彻底散去后,便可将仙骨剜出。”


    谢元义接过丹药,微微颔首,他从白瓶倒出一颗丹药,走向谢惊雪。


    看着谢元义手中的丹药,谢惊雪苦笑:“看来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谢惊雪闭了闭眼,等谢元义来到他身前时,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从谢元义手里拿走了丹药。


    “我自己来,不劳烦叔父了。”


    当丹药送入口中时,谢惊雪动作顿了顿,他到底有些犹豫,但当发觉谢元义和沈姝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是,谢惊雪眼中最后一丝期待终于消失殆尽,他失望地服下了丹药。


    *


    服下散元丹的滋味并不好。


    说到底,散元丹是种毒药。


    谢惊雪极少像现在这般虚弱过。


    原来当修真者没了真气之后,竟比凡人还要虚弱,谢惊雪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他浑身冷汗,身上乍暖乍热,又发起了低烧,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谢惊雪蹙眉,他撑着手臂从床上微微坐起,而后接连咳嗽了数声。


    不过短短一两天,他却恍若隔世。


    谢惊雪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他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格外受上天眷顾,谢元义如今这般对他,一来为了他身上的仙骨,二来则是……为了他身上的气运。


    谢惊雪听旁人是怎么说的,可他自己却不信。


    毕竟……哪个被上天眷顾的人,会沦落成他现在这幅模样呢?


    谢惊雪苦笑连连。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一直生活在别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之中,他以为父母去世后,他也依旧拥有能依靠、能信任的至亲。


    但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谢惊雪自己一厢情愿。


    无论是谢元义还是沈姝,这两人从头到尾竟是连一丝真心也没有。


    他们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谢惊雪的仙骨。


    谢惊雪的父亲也曾是族内数一数二的天才。


    等他因意外去世后,谢元义才得以上位,成为谢家的家主。


    谢元义极为厌恶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兄长。


    如果谢惊雪是个废物也就算了,可偏偏,谢惊雪运气极好,他自幼天资过人,修行对他来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反倒是谢元义自己的孩子生来体弱,与仙途无缘。


    上天似乎格外偏爱谢惊雪一脉。


    当嫉妒和不甘彻底将理智吞噬之后,谢元义对谢惊雪再无半分亲情。


    好在谢惊雪也并不打算任人宰割。


    如今他修为尽失,无法自己逃出谢家,便只能向他人求助。


    将手探入袖中,谢惊雪咳嗽着取出一张符纸。


    这是以前他外出历练时,流千明交予他的。


    如果谢惊雪遇到意外,就可以通过这张符纸联系流千明。


    谢惊雪曾自己用不上这张符纸,但因为这是师父赠予他的物品,他还是小心保管了起来。


    也正因为当初小心收起了符纸,谢惊雪现在才有一线生存的希望。


    看着手中的符纸,谢惊雪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


    他没想到这张符纸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为了防止他逃跑,谢元义早就命人收走了他身上的武器和储物袋。


    唯有这张符纸,谢惊雪一直贴身保管,这才没有被收走。


    如今,谢惊雪早已用符纸联系了流千明。


    算算时间,流千明也差不多快赶到谢家了。


    一直被关在这昏暗的小屋中,谢惊雪并不知外面究竟过去了多久,是白天亦或是黑夜。


    他只能倍受煎熬地等着。


    说起来,明明此时他该作为太初仙宗的领队去参加宗门大比的。


    然而……看着自己无力得连剑都拿不起的双手,谢惊雪苦笑,现在的他,恐怕就算想参加也根本参加不了。


    一夜无眠。


    谢惊雪在寂静中忍受着时间的流逝,他冷静地等待着能够逃走的机会。


    终于,谢惊雪等待的机会来了——


    外面隐约响起下人说话的声音。


    谢惊雪竖起耳朵去听,勉强模模糊糊听清了几个词——“清云峰”、“仙尊”、“拜访”。


    是师尊!


    谢惊雪眸光微亮,他抿着苍白的唇,俯下身去,在床底摸索着,片刻后,谢惊雪修长的手指间多出了一块尖锐的石头,谢惊雪抬手,竟是用石头狠狠砸向束缚住自己的锁链。


    虽然没了真气,但谢惊雪常年习武,力气终归比寻常人要大上一些。


    尽管在散元丹的作用下,谢惊雪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力气,但他清楚锁链的薄弱之处在哪,经过三天不眠不休的努力,谢惊雪总算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出逃的机会。


    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砸了多久,锁链轻声断开。


    此时谢惊雪的双手早已鲜血淋漓,但他没有时间在意这些。


    门口的护卫大约在三个呼吸后会开门进来给他送药。


    谢惊雪垂眸,在心底默默地数着。


    当三个呼吸过后,门口果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谢惊雪抓住机会,加快脚步撞了出去。


    那守卫一惊,却被谢惊雪干脆利落地打晕,谢惊雪换上守卫的衣服,低着头快步往隐秘的小径走去。


    谢惊雪的计划很成功。


    他顺利见到了来谢家拜访的流千明。


    “师父。”


    当见到流千明的那一刻,谢惊雪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流千明会救自己走。


    直到谢元义发现他逃走,带人闯入屋内时,流千明却丝毫没有要护住他的意思。


    “师……父?”


    谢惊雪怔然,流千明却无声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流千明都没有回头看谢惊雪一眼。


    他相信了谢元义给出的可笑理由——


    “我这可怜的侄儿,数天前修炼时出了岔子,如今他修为尽失,怕是无法代表宗门去参加宗门大比了。”


    谢元义的谎言漏洞百出,如果流千明想,他随时可以揪出谢元义话中的错处。


    但……流千明不想。


    他相信了这样荒唐的谎言,然后对谢惊雪求救的目光熟视无睹。


    流千明本不该这样做的,但……他终究还是这样选择了。


    旁人都说流千明有一个好弟子,可只有流千明自己知道,他其实……嫉妒自己的弟子。


    流千明修炼了几百上前年,修为才至化神,而谢惊雪仅仅只有18岁,却已至元婴。


    这样的天资……让流千明无比嫉妒。


    他曾努力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来,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现在,看着谢惊雪狼狈的模样,流千明的早已被妒火吞噬的心灵竟诡异地得到了一丝平静。


    他想毁掉谢惊雪。


    当这个阴暗的想法出现的瞬间,流千明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也曾犹豫、纠结过,但最后,嫉妒吞噬了理智,流千明选择了袖手旁观。


    他冷眼看着谢惊雪被护卫们围住,看着谢惊雪狼狈地被人连拖带拽带走。


    当谢惊雪伸出手,试图拽住他的衣角求救时,流千明却垂下了眼帘,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谢惊雪的手。


    谢惊雪并不知道流千明卑劣的心思,他只是想不懂——为什么亲近的人会接连地背叛他。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


    直到被再次关入那间没有半天光亮的屋子,直到利刃刺入身体,不顾他的痛苦,残忍地取出他体内的仙骨时,谢惊雪都没能想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天光微微亮起时,谢惊雪却满身是血,他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着。


    不过短短数日,谢惊雪便从云端跌落进污泥里。


    此时的他灵根具毁,修为全无,从人人羡慕的天才变成了无法修炼的废物。


    就算是在睡梦中,谢惊雪也忍不住因为疼痛而闷哼出声,他满心绝望,恍惚间,他似乎感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落在了他额头上。


    那只手似乎想抚平谢惊雪蹙起的双眉。


    但这似乎暂时做不到,于是那人轻叹一声:“抱歉。”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过往(三)


    是……谁?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谢惊雪竭尽全力想要抬起沉重的眼帘, 他想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可惜,此时的他就算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 也只能勉强让眼睛稍稍撑开一条缝隙。


    黑暗中, 一个模糊的身影映入谢惊雪眼中。


    谢惊雪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也无从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谢惊雪唯一能感受到的, 只有对方指尖所带来的温暖。


    像是黑暗中唯一一抹萤火,谢惊雪浑身冰冷, 他无意识地想要靠近这份萤火。


    谢惊雪的脑袋轻轻动了动。


    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动作, 但那人却很快就察觉到了, 感受着柔软发梢蹭过指尖的感觉,那人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你……醒了?”


    谢惊雪没有回答, 也无力回答。


    于是那人眼中的无措很快如潮水般退去, 他轻叹一声, 谢惊雪感觉到对方转过了身。


    ……这就要走了吗?


    谢惊雪没有挽留,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而选择接近他,谢惊雪没有任何挽留对方的理由, 或者说, 神秘人就此离开, 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是,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谢惊雪还是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失落, 他有些眷恋方才感受到的那一丝温暖。


    长夜冰冷而漫长,在无尽的黑暗里,就算是再微弱的暖意,也让人心生贪恋。


    谢惊雪想, 自己也许并没有外人说得那般优秀,他惹人讨厌而不自知,否则为什么他分外亲近、信赖的人最后一个又一个地背叛了他,无人愿意伸手将他从泥坑里拉出来。


    谢惊雪心底苦笑,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天才时从未想过,原来夜晚也能如此的冷,空气中的寒意仿佛凝聚成一根又一根尖锐的长针,长针透过皮肉刺入骨髓,谢惊雪本能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有这样才能抵挡这无情的冰冷。


    这时,原本的消失不见的神秘人去而复返。


    当对方用一床被子裹住谢惊雪时,谢惊雪久久回不过来神。


    也不知道神秘人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床被子,它做工粗糙,用料更是极差,与谢惊雪以往熟悉的锦被全然不同,但就是这么一床被子,却让谢惊雪好受了许多。


    他终于感到暖和些了。


    “怎么样?还冷么?”那人关切地问道。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陌生、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谢惊雪却从中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关心。


    谢惊雪无法回答,他的状态仍旧不太好,被子所带来的暖意让他昏昏欲睡。


    看谢惊雪慢慢闭上了眼睛,神秘人便拿出一块同样做工粗糙的帕子,笨拙地为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兴许是第一次照顾人,神秘人拿捏不准力道,刚擦了不到几下,谢惊雪便闷哼一声。


    看着谢惊雪额头那一大片被用力擦出来的红色,神秘人一惊,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谢惊雪,直到发现谢惊雪没有被自己吵醒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神秘人有些心虚地收回了手帕。


    尽管神秘人照顾人的本事实在够呛,但好在谢惊雪命不该绝,最终在第二日中午,谢惊雪从昏迷中醒来,窗外的阳光一片灿烂,只是昨晚悄悄照顾谢惊雪的人却没了踪影。


    *


    自被剔骨那一夜过后,谢惊雪再没见过那道神秘的身影。


    谢元义夫妇曾许诺过谢惊雪,待他被剔骨后便好好待他,可聪慧如谢惊雪,自然知道这不过只是一个谎言。


    谢元义夫妇用邪术夺走了他的天赋和仙骨,而他也亲眼见过谢元义夫妇同邪修之间的往来,若这些事一旦被说出去,谢元义夫妇免不了被正道声讨。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销毁所有的罪证,谢元义夫妇本该在事成之后就杀了谢惊雪。


    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但最后,一个预料之外的人救了谢惊雪。


    ——谢明玉。


    以谢明玉往日对谢惊雪的嫉妒,他本该是最希望谢惊雪死的人,但如今,却偏偏是谢明玉站了出来,为谢惊雪求情。


    不过,谢明玉为谢惊雪求情,却不是出于好意。


    以往,谢惊雪是高高在上、人人仰慕的天才,而谢明玉却因为天生病弱而无法修炼,在旁人口中,谢明玉连谢惊雪一根头发也比不上,可现在,谢明玉换上了新的仙骨,他终于可以开始修炼,并且只用了数月的时间就已至金丹。


    而比起意气风发的谢明玉,谢惊雪却无比狼狈,现在的他只能被困在破败、狭小的屋子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终于能把嫉妒之人狠狠踩在脚下,谢明玉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痛快。


    他为谢惊雪求情,也无非只是想看见谢惊雪越发落魄的模样。


    直到把过去人人抬头才能看到的高岭之花而恶狠狠踩进泥水里,谢明玉或许才会作罢。


    然而面对谢明玉的耀武扬威,谢惊雪却自始至终眸光淡淡。


    好在谢明玉并不在意,他将谢惊雪的无言当成了绝望。


    宗门大比已过,谢惊雪缺席,于是太初仙宗只好在匆忙中选了另一名弟子代替谢惊雪。


    这名被选中的弟子好巧不巧正是谢明玉。


    而太初仙宗带队之人,则换成了先前略输谢惊雪一筹的云溥心。


    云溥心在问世榜上排名第二,他实力虽略逊色于谢惊雪,但却依旧在宗门大比中拿下了第一。


    可原本,这份荣誉该属于谢惊雪。


    似乎想激怒谢惊雪,看谢惊雪嫉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谢明玉刻意在谢惊雪面前将宗门大比的盛况又描述了一遍。


    最后,他还不忘意味深长、幸灾乐祸地说道:“只可惜,你那日去不了。”


    与谢明玉想象中不同,谢惊雪脸上既无半分失落,也无半分嫉妒,他抬眸,淡淡瞥了一眼谢明玉,声音似乎与以往并无不同,除了有些沙哑,谢惊雪语调依旧十分温和:“多谢兄长关心,不过宗门大比我几年前也曾去过一回,兄长不必说这么说。”


    那一回,谢惊雪还在比试中拿了第一。


    而谢明玉好不容易如愿参加了一回宗门大比,却连个名次都没拿到,他虽只用了数月便已至金丹,但却是用丹药硬生生堆上去的,虽谢明玉在外博了个天才的好名声,但他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清楚。


    虽拥有了谢惊雪的仙骨,但谢明玉终于与谢惊雪不一样。


    许是听出谢惊雪的“弦外之音”,谢明玉目光中的得意一滞:“你——”


    可怜的自尊心被戳中,谢明玉不到一瞬便破了功,他恼羞成怒,扬起手。


    眼看谢明玉的掌心就要恶狠狠落在谢惊雪脸上,谢惊雪眼睛却眨都不眨一下,他轻咳:“兄长想教训弟弟,天经地义,但兄长,我现在身子不太好,如果有些闲言碎语传出去,只怕会对兄长不利。”


    谢惊雪的语言、眼神、动作都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如果你真打了我,那我就立刻就地躺倒碰瓷。


    就谢惊雪现在病殃殃的模样,谢明玉或许真能一掌将人送上西天。


    谢元义夫妇不怕闲言碎语,可谢明玉却是怕的。


    先前他就买通了不少人,俨然要把自己塑造成第二个谢惊雪,不,谢明玉处处想比谢惊雪更胜一筹,现在外面的传闻,就差直说谢明玉是个圣人。


    想起外面那些传闻,谢惊雪就想笑,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他拿捏住了谢明玉的要害。


    生怕自己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谢明玉果然咬牙收了手。


    “你很好,”虽然收了手,但谢明玉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他冷笑,恶狠狠地盯着谢惊雪,又说了一句:“你很好!”


    谢明玉的声音像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他拂袖:“你也就耍耍嘴皮子了。”


    谢明玉打量着周围,狭小的屋子里昏暗无光,墙面剥落成黑色,一个又一个蜘蛛网在角落里隐隐约约显露出轮廓,要不是专门为了刺激谢惊雪,谢明玉才不会踏进这样肮脏的屋子半步。


    周围糟糕的环境让谢明玉心底那口气稍稍消散了一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惊雪,讽刺道:“你过去是厉害,但那又如何?现在的你只能被关这种地方,像任人宰割的畜牲一样等死!”


    谢惊雪面色依旧平静。


    谢明玉冷哼一声:“当初真该让父亲母亲杀了你。”


    说罢,他拂袖离开,直到摇摇欲坠的门用力关上,发出刺耳、即将坏掉的声音,屋外最后一点光被大门阻挡,谢惊雪的眼帘这才颤了颤。


    ……任人宰割的畜牲吗?


    谢惊雪忽地笑了笑。


    外面的夜渐渐深了。


    无人来给谢惊雪送饭,但谢惊雪却并不担心。


    不多时,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击声。


    谢惊雪起身打开窗户,看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面条旁边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字,这字倒是好看,但内容却是笨拙的安慰——不要难过。


    垂眼拿起那张纸条,谢惊雪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近来谢家中多了一个传闻,这是一个关于看不清面容的鬼影的传闻,诡异的鬼影总会在黄昏、夜晚时分出现,但它不害怕,只偷东西,只要把鬼影想要的东西交给他,就能保全性命。


    已有好几个下人曾说过看到过游荡的鬼影,传闻越演越烈,最后连谢家长老、家主都出动了,这些人不会容许一个鬼物在自家作乱,但奇怪的是,当人们轰轰烈烈寻找鬼影时,鬼影却又不出现了。


    这是一个聪明的鬼物,让谢家长老、家主无功而返。


    指尖轻蹭过手里的纸条,谢惊雪若有所思,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看似平平无奇的枕头。


    但枕头之下却藏了一个储物袋,储物袋里有不少东西——衣服、被子、鞋子……全是一些谢惊雪刚好需要的物品,而一日三餐,别人有的,谢惊雪也全都有。


    现在谢家越来越多人说看到了鬼影,但谢惊雪却自始至终都没看到。


    抿了下苍白的唇,谢惊雪这次并没有取过那碗一看就很好吃的面条,他当做没看到似的关上了窗户,只留下了那一张写着“不要难过”的纸条,并将纸条藏入了怀中。


    做完这一切,谢惊雪闭眼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轻抚上谢惊雪的额头。


    那人小心翼翼,谢惊雪听见一道声音自言自语:“又生病了?”


    那人似乎有些担心,只是还没等他确认完谢惊雪的状况,谢惊雪却忽地睁开了眼,攥住那人手腕。


    那人一惊,却来不及挣开。


    而谢惊雪也有些微怔,因为手心中的暖意不似作假。


    眼前这人的手是暖的。


    他不是鬼。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过往(四)


    就在谢惊雪细细感受着那份好不容易抓住的温暖时, 被他抓住手腕的人却有些慌乱地想要将手抽回。


    可谢惊雪不想松手。那人一用力,他就假装倒吸了一口冷气,听见谢惊雪的声音, 那人动作果然一顿。


    不得不说, 在谢家生活不易,就连太初仙宗曾经襟怀磊落的首席也学会了撒谎骗人。


    而可怜的受骗人关心则乱, 并没有识破谢惊雪的骗局,他迟疑片刻, 终究还是担忧占据了上风, 于是谢惊雪终于又一次听见对方开口:“你……没事吧?”


    是男子的声音。


    看来被剔骨那晚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谢惊雪的错觉。


    谢惊雪轻笑。


    那人听见谢惊雪的笑声, 愣了愣,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了, 但现在懊恼已经来不及了, 谢惊雪将灯盏点亮, 而后修长的手指将灯提起, 他说:“你帮了我这么久,现在却连脸都不愿让我看见。”


    在被灯光映亮面容之前,那人下意识转身要走, 谢惊雪却不慌不忙, 他又说:“难道是我误会了?你不是来帮我的, 而是来害我的,所以才不愿让我看见你的脸。”


    话音落下, 那人脚步顿住。


    谢惊雪话中的意思很明确——你既然不愿让我看见你的脸, 那你以后送来的东西我也不会收下。


    谢惊雪已经被骗足够多次了,他或许宁愿饿死、冻死,也不愿再叫人骗上一次。


    面对这样耍无赖的行为,那人却像是被谢惊雪拿捏住了要害, 他本可以推开门,径直离开,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还没有踏出门槛就停了下来,他背对着谢惊雪,无措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要害你。”


    谢惊雪又笑了一下,其实他知道,知道眼前的人对他并没有半点恶意,但他却不说,反而得寸进尺:“那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闻言,那人身体僵了僵。


    屋内很安静,只有火焰跃动、燃烧的声音。


    那人迟迟不转过身,谢惊雪也不催促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心里的斗争终于结束,那人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听从了谢惊雪的要求。


    一张清秀的脸映入谢惊雪眼帘。


    明明从外表看年纪,这人或许年龄与谢惊雪相仿,但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却格外清亮透彻,仿佛连一丝俗世的污垢都未曾沾染。


    被谢惊雪注视着,那人微垂下眼帘,他话不多,又或者是太久没有同活人来往过,他早已失去了该如何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因此他只是沉默着,提着手里的食盒来到谢惊雪面前。


    “……今晚的面你没吃,已经冷了。”


    半晌,那人终于开了口,他说着,而后打开食盒,端出一晚被加热过、热气腾腾的面条。


    点缀在面条上的鸡蛋和葱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可谢惊雪却看都没看那碗面。


    他抬手,那人一怔,下意识从食盒中取出一双筷子,要递给谢惊雪,可谢惊雪的手却掠过那双筷子,落到了他脸颊上。


    那人再次僵了僵。


    谢惊雪的手指在他脸颊上一点点描摹着,温热的掌心带来的热度让那人不知所措,甚至耳根微微红了红,谢惊雪却没有发觉,他只是自言自语地低声感慨:“原来你是这副模样。”


    这就是一直在帮他的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谢惊雪问。


    那人却沉闷地回答:“……我不能说。”


    谢惊雪指尖微顿,却不追问,而是又换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目的?”


    可那人的回答依旧与之前一样,他说:“我不能说,但我不会害你。”


    这次谢惊雪停顿的时间更长了,老实说,一个什么都说“我不能说”的人看上去的确有些可疑,然而就在那人心惊胆战以为谢惊雪生气了时,谢惊雪却只是轻叹一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愣。


    谢惊雪淡笑:“难道这也不能说?”


    “不是……”


    事不过三,那人很清楚自己不能再拒绝回答谢惊雪的问题了,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名字称呼过他了,就连他自己,也几乎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从漫长的回忆中找出了被尘封已久的姓名,那人犹豫片刻,终于给了谢惊雪答案:“许……许青墨。”


    “我叫许青墨。”


    说着,青年看向谢惊雪,那双犹如琉璃般的眼睛清晰而认真地倒映出了谢惊雪此刻的模样。


    *


    一开始,谢惊雪觉得许青墨是一个颇为神秘的人。


    他像鬼魅一样,不知于何时会出现,没有人能看穿许青墨的修为,而许青墨在偌大的谢家中来去自如,谢家却没有一个修者能将许青墨抓住。


    除此之外,许青墨还知道很多事情。


    谢惊雪仙骨被毁,修为尽失,按理来说通天之路已断,这世上没有一个医修敢夸下海口,说能将谢惊雪治好,可偏偏许青墨敢,他连医修都不是,却知道该如何让谢惊雪能再次修炼。


    而许青墨会的却不仅于此,他甚至知晓无数功法,谢惊雪不能用灵力,那他就让谢惊雪修炼不需要灵力的功法。


    看着一部部珍稀的体修功法被随意地摆放在桌上,就算是淡然如谢惊雪,此时也不禁微微瞪圆了凤眼。


    偏偏始作俑者不觉得这有什么,见谢惊雪朝自己看来,许青墨以为他饿了,便将手里的食盒递上。


    动作间,许青墨看都没有看桌上的功法一眼,仿佛比起功法,还是吃食比较重要。


    见状,谢惊雪微微一叹,迎来许青墨不明所以的一瞥。


    与许青墨相处久了,那层神秘的面纱被揭下,谢惊雪突然发觉,比起神秘,许青墨这个人更适合用“大智若愚”形容。


    有时候,谢惊雪真的分不清许青墨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但是不论如何,有了许青墨的帮忙,谢惊雪似乎终于在黑暗中寻求到了一线光明。


    除了传授知识,和一些日常琐事,许青墨无法干涉谢惊雪太多,但这对谢惊雪来说已经足够了。


    凭借着许青墨传授的知识,以及友人的帮助,谢惊雪有了逃出谢家的底气。


    某一日,谢惊雪买通扫洒的下人传递出消息,而后担心谢惊雪的友人很快有了行动,在友人的帮助下,谢惊雪成功逃出谢家。


    谢惊雪出逃那夜,谢家无人能入眠,他们派出无数人手,却始终抓不住一个被挖出仙骨的废子。


    谢家以为谢惊雪早已被磨平所有气焰,成了能令他们随意揉捏的废人,可偏偏,谢惊雪从来不是能被关在笼中、任人摆弄的柔弱雀儿。


    目送着谢惊雪远去的背影,许青墨曾欣慰地以为一切能就此结束。


    谢惊雪本该走上正轨,继续原本潇洒又肆意的人生。


    直到许青墨下一次醒来——


    看着满地的鲜血,许青墨久久未能言语。


    他又算错了。


    背叛对谢惊雪而言似乎是一个永远无法解除的诅咒。


    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的操控下,无论是满心信赖仰慕的师尊、或是关系亲密的亲人,还是相交甚笃的朋友,每一个人到了最后,都会背叛谢惊雪,成为谢惊雪剑下的亡灵。


    贪婪的人能用利益引诱、容易嫉妒的人只要让嫉妒吞噬了他的良知、而正直的人总会有在意的人,比如朋友、爱人、亲人,只要拿捏住这些人的性命,就算是再正直的人,也会无可奈何地背叛谢惊雪……


    就连许青墨曾传授给谢惊雪的功法,也为谢惊雪招惹来了灾祸。


    许青墨清楚有一个人违背了天命,在谋划着一切。


    但许青墨早已无能为力,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滴答——”


    血珠从剑尖上滴落,谢惊雪垂着纤长的眼帘,看着地上早已没了生气的尸体,他久久地伫立着,墨黑色的眼眸里早已没了最初半分温和,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走神,谁也不知道谢惊雪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听见动静,谢惊雪剑尖一转,他目光未动,剑尖却已经径直指向来人,片刻后,等谢惊雪微微转过头,目光落在许青墨脸上,眼中的杀意这才慢慢消散,他怔了怔,而后弯唇笑了:“是你啊。”


    说着,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可他眼中的警惕却再也不会卸下。


    许青墨见证了谢惊雪从温润如玉、白衣胜雪的仙宗首席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能站在谢惊雪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谢惊雪身边只剩下许青墨。


    人人都说谢惊雪弑亲弑师,就连友人也不放过,就连谢惊雪自己也那么说。


    而人人厌恶、痛恨的大魔头也迎来了他该有的结局——所有门派联手上门铲除谢惊雪这颗毒瘤的那天,日头正好。


    谢惊雪修为早已无人能敌,但双拳难敌四手,谢惊雪最终还是败了,血色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就这么躺着枯树叶堆里,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谢惊雪早已奄奄一息,但他却对死亡没有太多恐惧。


    人们用极大的代价赢得了胜利,这一次,无数厉害的修者同时折在谢惊雪手下。


    听着远处的哭泣和欢呼,以及对他罪行的细数,谢惊雪依旧懒洋洋地半垂着眼帘,直到有一个人跨过满地的尸骨,来到他眼前,挡住他头顶的光亮。


    谢惊雪眯了眯眼,好不容易用模糊的视线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他便笑了,说出了与以往一样的话:“是你啊。”


    他似乎想伸手,然而手刚动了动,他却意识到自己的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就这样去碰他不好,会将他的脸弄脏。


    谢惊雪微微皱了皱,似乎有些苦恼。


    “我快死了。”谢惊雪说。


    可他面前的人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像过去一样满心满眼充满了对他的担忧,于是谢惊雪嘴角的弧度终于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你……后悔了?”谢惊雪咳着,血顺着他苍白的唇角落下,“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帮我,教我那些功法,这样……我也杀不了那么多人。”谢惊雪本想恶劣地指责许青墨,想让许青墨不好受,可当他好不容易疲倦地掀开眼帘,对上许青墨那双眼睛,他却又沉默了。


    片刻后,他轻吸了一口气,目光贪婪地从许青墨脸上掠过,却又匆匆移开了视线:“怎么……你也跟他们……一样,想……杀了我?”


    谢惊雪不会拒绝许青墨捡起地上的匕首,对着他的心脏刺下。


    比起死在那些满脸褶皱的老头手里,谢惊雪还是更想死在许青墨手里。


    然而许青墨依旧没有回答谢惊雪的问题,也没有没有捡起地上的匕首,他沉默地盯着谢惊雪。


    他的耳边有一道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声音响起:【绝望值79%……85%……91%……97%……】


    被许青墨一直盯着,谢惊雪忽然有些微恼,他想问许青墨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可他终究没能成功问出口,因为他已经很累了,累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当沉重的眼帘逐渐开始落下,谢惊雪却依旧想抵抗那份困倦,想再好好看一眼眼前的人。


    这时,一声极轻的叹息响起:“罢了。”


    恍惚间,谢惊雪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拥住。


    “我不是来杀你的。”那人说。


    “我……抱歉,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许青墨似乎有些犹豫,但在某道声音的催促下,他还是微红着耳尖,倾身向前。


    【绝望值97%……98%……99%……】


    一个吻轻柔地在谢惊雪唇上绽开。


    意识浑浑噩噩的谢惊雪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纤长的眼帘重重地颤了颤。


    那道冰冷计数的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许青墨的身体一点点变成了白色的荧光,在空中消散,他用自己一切乃至生命,换取了谢惊雪最后1%的希望。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天道


    许青墨好不容易从过往之中清醒过来, 却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他甚至连好好观察周围的心思都没有。


    此时的许青墨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


    许青墨以为这个世界只是系统随机为他抽选出来的养老世界。


    在这之前,许青墨以为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但现在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


    刚才那段回忆证明许青墨曾经在这个世界生活过, 在他成为快穿者以前, 他或许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


    许青墨丧失了成为快穿者之前的记忆,现存于他脑海中最早的记忆, 就是在快穿局里苏醒过来的那一天。


    许青墨也曾试图寻找自己的过往,但他完成了许多任务, 走过了无数个世界, 在这些各不相同的世界里, 他也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无论如何, 许青墨却始终找不到关于自己过去的一丝线索。


    时间一久, 许青墨也渐渐忘却了追寻过往这回事, 毕竟以前的记忆恢不恢复, 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谁曾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许青墨心绪有些复杂, 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养老退休后才找到了自己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回忆着刚刚看到的过往, 一些困惑了许青墨许久的问题被一一解开——


    他从看到谢惊雪的第一面开始, 便无端地升起一丝亲近感。


    他忍不住对想对谢惊雪好点、再好点。


    就仿佛是为了弥补某种亏欠。


    许青墨不知道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他一开始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只以为自己是可怜谢惊雪。


    在过去无数个世界里, 许青墨都不吝啬于向深陷泥潭中的人伸出援手,谢惊雪似乎也只是其中的一员,然而,就连许青墨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他对谢惊雪实在是太好了。


    这种“好”超乎寻常。


    许青墨向其他人伸出援手,也不过只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了一件抬手就能办到的小事,但许青墨对谢惊雪却不一样,他对谢惊雪太上心了。


    直到这一刻,许青墨才明白了自己一直帮助谢惊雪的缘由——他和谢惊雪,过去应该是相识的。


    只是许青墨忘记了这段记忆。


    谢惊雪似乎也是如此,他第一次看见许青墨时,态度分外的疏离戒备,这不是一个人会对“故友”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许青墨不知道自己和谢惊雪为什么会失去过往的记忆,他虽然通过刚才的回忆找到了一丝关于过往的线索,但仅凭那段回忆,却无法一一解释许青墨心底的疑问。


    相反,看完刚才那段过往,许青墨心里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他为什么会对谢惊雪有亏欠感?


    又比如,他曾经在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身份?


    还有,回忆结束时所听到的那个奇怪声音,许青墨眉心紧蹙,他曾经无数次听过与那道声音类似的声音,因此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是系统的提示音。


    难道这个世界也存在快穿者?


    但绝望值……许青墨猜测快穿者是在收集谢惊雪的绝望值,可这种任务许青墨闻所未闻,这已经违反了快穿局发布任务的准则。


    许青墨纤长的眼帘轻轻垂下,收集绝望值的快穿者只能让他想到一种可能。


    许青墨曾听说过一则传闻,有些快穿者在经历多个世界后,萌生出贪念,他们自认为高高在上,利用系统和从快穿局处兑换出来的特殊道具,在小世界里兴风作浪、为所欲为。


    对于这些背叛者,快穿局发布了相关的通缉令。


    但抓捕的任务是快穿局内一个特殊部门执行的。


    许青墨在此前从未接触过。


    许青墨感到有些棘手,因为这些背叛了快穿局的人并不好处理,谁也不知道他们此前借由系统曾兑换出哪些道具。


    但这样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


    许青墨起身,轻轻拂去衣衫上沾上的灰尘,他终于分出一丝心神细细打量着周围。


    幻境散去之后,周围的景色与先前没什么不同。


    只是,许青墨不知从何时起竟已走到了祭坛中央。


    而谢惊雪也不见了踪影。


    “……谢惊雪?”许青墨蹙眉,试着唤了几声,却始终都没有得到回应。


    也不知道谢惊雪是去了哪里,许青墨想,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许青墨正要动身离开,目光却不期然撞上脚底祭坛所绘制出的图案。


    他顿了顿,莫名感觉有些熟悉。


    也许是刚才那段回忆唤醒了他脑海里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许青墨竟发觉地底所封印的怪物似乎与自己有着某种关联。


    但还没等他细想,眼前却忽然多出一道人影。


    “如何,看完了?”那人笑着,柔声问许青墨。


    许青墨眯眼,他打量着眼前的人。


    许青墨确信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过这人。


    他和谢惊雪要逃出极州城时,就是这人出面,告知了守卫他们的位置。


    除此之外……迷雾里那道虚影似乎也是这人。


    许青墨不曾见过虚影的面容,但每个人的气息就像每一个人的脚步声一样,看似差不多,实际上却有微妙的不同,许青墨记得虚影的气息,自然也就认出了眼前这人。


    “你是谁?”许青墨冷冷发问,他不记得自己有得罪眼前这人,可这人却三番五次针对他,不……比起针对他,这人更像是在针对谢惊雪。


    蓦然回想起回忆里那道奇怪的提示音,许青墨有了一个猜想。


    神秘人听见许青墨的质问,笑笑,却没有回答,他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完刚才那段回忆,就没什么感想吗?”


    这个问题不久前神秘人也曾问过。


    他似乎希望许青墨不再多管谢惊雪的闲事。


    闻言,许青墨却不答,他和神秘人明明都在说话,但两人说的话却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各说各的。


    许青墨单刀直入,挑明自己的猜测:“你是快穿局的员工?”


    神秘人帷帽后的目光一凝,片刻后,他轻笑:“看来你也是了。”


    他没有否认。


    “你违背了快穿局的规定。”许青墨冷声道。


    神秘人却不在意,他漫不经心说:“那又如何?”


    他早不在意了。


    这话直接坐实了他叛逃者的身份。


    “你收集谢惊雪的绝望值是想做什么?”


    神秘人自然没有那么乖巧,会老老实实回答许青墨的问题,他换了一个话题:“你已经知道谢惊雪的过去了。”


    “他与你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一点也不良善,相反,他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你的确是个好人,但像谢惊雪这种人,你也要帮么?”


    神秘人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听过他说话的人,却都会不自觉地踏入他话里的陷阱。


    不过许青墨不一样,他的理智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影响。


    “别把道具用在我的身上。”许青墨说,他冷静反问,“而且,把谢惊雪变成那样的人,不就是你吗?”


    闻言,神秘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是我,可你难道不知道么?”


    神秘人恶意满满:“当一个人踏入深渊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谢惊雪杀的只是想杀他的人。”


    “是吗?”神秘人唇角的弧度越来越高,“你看到的只是过往的一部分,你怎么知道谢惊雪没有滥杀无辜?我说过了,他与你想象中并不一样。”


    那段过往中的谢惊雪的确颠覆了许青墨的认识,他残忍、凶戾、嗜血,是无数人所惧怕的魔头。


    见许青墨停顿了一下,神秘人知道自己抓住了“要害”,他正打算再接再厉,继续用言语挑拨许青墨和谢惊雪的关系,但还没等他把精心准备好的话语说出,许青墨的目光却已落到了他身上。


    连带着的,还有高位者对低位者的威压。


    “谢惊雪有没有滥杀无辜,我会问他,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那用不着别人,我就会处理他,”许青墨不紧不慢地说着,“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会用这双眼睛好好确定。”


    “所以不需要你费心。”


    明明许青墨和神秘人是面对面在说话,但神秘人却有一种错觉,仿佛许青墨正俯视着他,在许青墨眼前,他似乎只是一只银沟里的老鼠。


    “而且,我之前应该已经说过了,我讨厌被人算计。”许青墨抽出身后的巨剑。


    许青墨并不是没有发觉——从刚刚开始,神秘人就一直有意地通过对话在拖延时间,挑拨关系的招式他之前已经用过一次,而他也很清楚这对许青墨并没有用。


    神秘人是个聪明人,没用的招数他不会用蠢到用第二次。


    从一开始,神秘人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


    许青墨眸光暗了暗,他猜谢惊雪或许真的遇到了变故,深陷险境,而神秘人不想让许青墨去救谢惊雪。


    巨剑出鞘的那一刻,白色的亮光乍现。


    不过短短几天,许青墨的实力似乎又精进了。


    又或者说,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地回归到他身上。


    神秘人还想在说话,但许青墨的威压却压制得他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眼见巨剑朝自己袭来,神秘人只好在仓惶间出手勉强挡住许青墨的一击,这才避免了命丧剑下。


    又过了片刻,祭坛里安静下来。


    一顶破破烂烂的帷帽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而神秘人的发丝零乱地散在肩上,他额头满是冷汗,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一道鲜明的血痕出现在他左脸上。


    “滴答滴答——”


    血珠滚落,神秘人却不怒反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这时,他才哑着声音,自言自语道:“这般厉害,真不愧是这个世界的……天道。”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再等等……再等等,我们……


    许青墨前脚刚走, 昏暗的地宫里后脚就多出了另一道身影。


    “大人。”


    来人冷不丁地出声,他从昏暗的角落里缓步走出,脑袋看似恭敬地低垂着, 但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却始终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神秘人。


    假如阿烛此时在这里, 必然能立刻认出这忽然出现在地宫里的人就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的极州城城主。


    神秘人从地上起来,他镇定自若地抹去唇边的鲜血, 问极州城城主:“我吩咐你做的事,你做得如何了?”


    说话间, 神秘人看都没有看眼前的人一样, 仿佛全然没有发现对方的打量, 反倒是极州城城主的目光落在神秘人手背那抹刺眼的鲜红上,他顿了顿, 才回答道:“大人, 自然是都做完了。”


    “很好。”神秘人说, 他像是累了, 苍白的指尖微微抵住额头,但往日里极有眼色的下属此时却忽然变得极度木讷,察觉到极州城城主久久没有离开, 神秘人掀起眼帘, 唇边挑起一道弧度, 非笑似笑道:“怎么,还不走?”


    神秘人故意佯装不解, 而后又忽地恍然大悟。


    “是了, 怪我,你将事情办得这么好,我却忘了嘉奖你。”


    “说罢,你想要什么奖赏?”


    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让极州城城主的眸光悄然闪烁起来,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但此刻见到神秘人这副疲倦至极的模样,那些原本被他深藏起来的心思又开始逐渐变得活络起来。


    “多谢大人夸奖,属下……的确想向大人讨一个赏。”


    “哦?是什么?”神秘人示意极州城城主但说无妨。


    “那就是……”极州城城主的手悄然探入宽大的衣袖内,随着对话逐渐进行到尾声,他忽地顿了顿,而后眼中凶光毕露,猛地加重了语气,“大人您的命!”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几枚淬了毒的致命暗器从极州城城主衣袖中射出,径直向神秘人身上几处命门飞去。


    “这城内人人传颂的大英雄,看来也不过如此。”神秘人轻笑,他似乎预料到了极州城城主的反水,眼看暗器的利刃距离眼球不到一寸,神秘人却依旧不慌不忙。


    他错开步子,躲过了逼近的暗器。


    世人都说,极州城的城主是个杀了恶蛟的大英雄,但这件事的内幕,神秘人和极州城城主自己却都清楚。


    事实上,极州城城主宋凡不过只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罢了,神秘人先前已被许青墨重创,然而宋凡现在却依旧不敢堂堂正正地比神秘人较量一场,他趁神秘人不备,丢出淬了毒的暗器,这般无耻的行径,如果被城内那些听着他的英雄事迹长大的人看到,恐怕他们对宋凡的仰慕和憧憬会在一瞬间彻底破灭。


    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敬仰的大英雄,竟有着这么不堪的真面目。


    “哐当——”


    几枚被避开的暗器掉落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听着神秘人的讥讽,宋凡的脸皮抖了抖,他注视着神秘人。


    这么多年来,神秘人的容貌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


    他青春依旧,反倒是宋凡自己,正在逐渐老去。


    修者的寿命极长,但就算是再长,也是有限度的,除非跨过“飞升”这一境界,否则就算是再厉害的修者,也不可能做到永生。


    而现在的修真界,通天之路已断、灵气也开始逐渐枯竭,再也没人能成功步入飞升这一境界。


    最初与神秘人相遇时,宋凡有天赋、有野心,但却苦于没有灵气可供他修行,神秘人为宋凡指了一条“明路”,宋凡自己心也足够狠,他竟然真的暗中将活人、修者练作了灵气,以供自己修行。


    然而宋凡就算再“努力”修行,却自始至终都被神秘人远远抛在身后。


    前面也说了,宋凡是个极度有野心的人,而多年来的城主经历早已让他的野心膨胀到最大。


    他不甘心屈居人下,再者,宋凡心底清楚,神秘人身上一定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宋凡自认已经洞悉——他目光火热地望向远处的祭坛。


    祭坛之下封印着某个极为厉害的魔物。


    宋凡一直这么认为,他以为神秘人是想要将魔物的力量据为己有,但现在,他终于发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愚不可及,那祭坛之下,封印的并不是什么魔物,而是……魔主的一部分!


    魔主,这个称呼放在现在的修真界,或许不少人都会对其感到无比的陌生。


    但在过去,这个名字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几千年前的修真界,魔主是令所有修真者极为恐惧的存在,祂强大到无人能敌,就连整个修真界也不过只是他的附庸。


    这样厉害的人物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己却始终都没能发现,宋凡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极度贫穷的人,有幸路过一座宝山,却与山中的宝物失之交臂……二者为自己的眼瞎而懊恼不已。


    宋凡笃定神秘人之所以那么厉害,必然是受到了魔主的馈赠。


    他眼热不已,决心要取代神秘人的地位,成为魔主的新任心腹。


    反正,神秘人能做的,他也能做。


    “大人,您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宋凡贪婪地舔了舔嘴角,意有所指,“所有的好处不能都叫您一个人全占了,您说是不是?”


    神秘人冷眼看着宋凡自作聪明,宋凡话音落下,他不怒反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说你要我的命,”神秘人瞥了一眼地上的暗器,眉头微扬,“我的命就在这里,你尽管来拿便是。”


    “我的命虽然不金贵,但也没那么好取,难道……你除了暗器之外就没别的手段了?”神秘人唇角轻扬,有意挑衅着宋凡。


    他先前被许青墨压着打,心中并非连一丝火气都没有,刚好宋凡主动撞了上来,神秘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此时神秘人就像是一只心情不好的猫,而宋凡则是供猫解气、戏弄的老鼠,偏偏宋凡自己不这么认为,他选在此刻出手,自然有着一定的底气。


    “好大的口气。”宋凡本就是要取神秘人的性命,神秘人这么挑衅他,他自然不会像往常一样继续忍耐下去。


    “既然你不喜欢暗器,那就试试这个——!”


    宋凡终于露出了底牌。


    只见在偌大的地宫之中,一条巨大的黑色蛟龙缓缓显露出踪影。


    蛟龙发出一声长啸,猛然向神秘人发动了攻势,这本该是极为令人震撼的场景,但奇怪的是,蛟龙的双眼却极为无神。


    “……魔傀。”神秘人一语道破了真相。


    原来空中的巨大蛟龙不过只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或许连黑蛟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连死后都要被利用,成为听话的傀儡供人驱使,不得安生。


    “原来你竟是将它练作了傀儡。”神秘人明白了宋凡放话说要取自己性命的底气所在。


    宋凡以为神秘人被自己的底牌所震慑,他心中得意洋洋。


    可他的得意在不久后又如云烟般消散。


    ……


    当猫终于戏耍够了老鼠,老鼠早已变得奄奄一息。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底牌就这么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击败。


    “我敌不过天道,可你又算什么东西呢?”神秘人眸光淡淡,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凡。


    “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过只是一具蛟龙的尸体。”


    活着的蛟龙神秘人尚且不惧,更何况只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僵硬尸体。


    被无数人所惧怕的妖兽,在神秘人口中却被轻描淡写得像是一只蚂蚁,这样不屑一顾的语气,瞬间击碎了宋凡所有的底气,他多年的筹谋才制作出这么一只魔傀,然而他引以为傲的作品在神秘人手下竟连几回合都没能走过。


    宋凡心中暗恨、嫉妒不已,但他来不及崩溃。


    打不过就跑。


    所有卑鄙的魔修深谙这一点。


    看着宋凡狼狈逃走的背影,神秘人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拦住他,将他斩于剑下,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相反,他放走了宋凡。


    接下来的戏,有了宋凡加入,说不定会唱得更有趣。


    神秘人轻轻笑了笑,系统的提示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绝望值收集进度:89%……92%……94%……】


    虽然被许青墨压着打了一顿,但神秘人已经拖了许青墨足够多的时间。


    “天道……”神秘人垂眸,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护住了谢惊雪一次,可这一次,你还能继续在护住他吗?”


    眼里升起浓烈的恶意,神秘人又笑了笑,他想要靠近祭坛,可还没走仅,一道无形的屏障就将他拦住。


    神秘人猛然捏紧了手中的长剑。


    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而后苍白的指尖轻柔地落在无形的屏障上,一抹刺眼的血色如梅花般在屏障上绽开,半晌,神秘人弯起眼眸。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从祭坛上移开过,而他的眼神充斥着病态的执着。


    地宫里,他轻声说话的声音响起:“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荒唐!”


    许青墨觉得自己或许在回忆里沉浸了很久。


    等他走出城主府时, 极州城内竟已乱作一团。


    熊熊烈火燃起,尖叫声、哭喊声、怪物嘶吼声混作一团,刺得许青墨耳膜隐隐作痛。


    城内的街道还是许青墨记忆中的模样, 代表喜庆的大红绸缎装饰在街道两旁, 但极州城内却不再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原本为了迎接今日的海神祭,城内做足了准备, 许青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喜庆的红, 然而, 在突如其来的灾难的映衬下, 这代表喜庆的鲜艳红色,却与喷涌而出的血色混淆在一起, 在凄厉的叫喊声中, 节日所带来的欢乐戛然而止, 而这漫天的红也逐渐变得阴森、诡异起来。


    城内鬼气森森, 许青墨暗道一声不好,现在任凭哪个修者都能经由这满城的鬼气而提前预知到鬼王即将现世。


    然而,极州城内的祸事却不止这一件。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惨叫与许青墨离得极近, 许青墨立刻循着声音看去, 却看见了极其骇人的一幕——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面色痛苦,嘴里一直发出“嗬嗬嗬——”的奇怪叫声, 像是有些喘不过来气, 许青墨看他的额角青筋暴起,一张脸也因为缺氧而发青。


    许青墨皱眉,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先前对他们极为热情的商铺老板。


    然而不久前还好端端的人,此时却忽然发生了异变, 许青墨在对方身上感知到了魔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手戴玉扳指、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忽地被一颗石子绊倒,可他却感觉不到疼,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原本绵软无力的肌肉忽然开始膨胀,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男人死死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他的嘴里逐渐长出细密的尖牙,面容也变得极其怪异。


    不多时,原本活生生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丑陋、可怕的怪物。


    魔。


    许青墨的心往下沉了沉,此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入城时所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是什么。


    这座城里的人竟已多数堕为了魔物。


    只是,起先,地底的魔气太过浓烈,浓烈到许青墨以为城内的魔气都来源于地底。


    就像一道声音太大,其他细微的声音就会自然而然地被盖过。


    二者道理一样。


    许青墨想起之前李五所讲述过的故事。


    故事里,人们为了自己的贪欲毁了石碑,杀了黑蛟。


    可石碑和黑蛟有镇守地底封印的使命,人们这么做,无异于自毁长城,他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财富,但地底的魔气却再也没了禁锢。


    被贪欲而冲昏头脑的人们,他们的心早已堕落成魔,而现在封印越发松动,从地底涌出的浓烈魔气,也不过只是帮助他们,让他们的外表也随之发生变化。


    只能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毁了石碑、杀了黑蛟,是人们种下的因。


    而堕落成魔,则是人们收获的苦果。


    只是可怜了城内与此事无关的人。


    废墟之下,一对母女惊恐地抱在一起。


    面对怪物的逼近,母亲虽然害怕,但却决然地用身体作为保护女儿的盾牌。


    当怪物利爪落下的那一刻,母亲紧紧闭上了眼睛,而小女孩的哭声也越发凄厉。


    所幸,悲剧并没有发生。


    关键时刻,一柄寒光凛凛的巨剑从天而降,竟一击就将那体型庞大的怪物击飞出去。


    许青墨从来不是人们印象中高站在云端、身着白衣、温和雍容的仙人,相反,他的长相本就偏冷厉,一把巨剑在他手中,却能使出千军万马之势,当血像泉涌一样喷出时,在血色的衬托下,染上血的许青墨看上去非但与救苦救难的仙人没有半分联系,反而更像是危险的修罗。


    这一幕,看得连原本啼哭不止的小女孩都忍不住噤了声。


    当视线所及之处的魔物统统倒下时,许青墨这才收起了巨剑。


    他转身向母女二人走去:“没事吧?”


    许青墨伸出手,此时的他看上去又与刚刚杀敌时完全不一样,如果说刚刚的许青墨锋芒毕露,冰冷得像件杀器,那现在,他看着眼前这对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母女,周围的气息却又柔和了许多,尽管他依旧顶着一张很容易让人误解的冷脸,但眼前的母女却不像惧怕魔物一样惧怕他。


    许青墨的声音让护着女儿的母亲回过了神,她抬眼看了看许青墨,又看了看许青墨身后沾染上不少血的巨剑,犹豫了一会,女人眼中的警惕还未散去,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声与许青墨道了谢:“多谢仙人。”


    许青墨将母女二人从废墟之中拉起,他原本想向两人询问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时,另一道人影也恰好出现在这片废墟中。


    来人是一名低阶修者,他满身狼狈,手里提着一柄沾了血的长剑。


    许青墨猜测这人也是在斩杀魔物。


    毕竟修者的职责之一就是斩妖除魔,维系世间和平。


    然而这人的修为并不高,许青墨能轻松解决的魔物,对他而言却是极为难缠的怪物,许青墨见他身上伤痕累累,手中的长剑却一刻也未曾停歇过。


    然而像这名修者一样始终谨记初心的人却不多,偌大的极州城中,魔物横行,但出来愿意出来迎击魔物的修者却寥寥无几。


    看着那名低阶修士支撑得着实辛苦,许青墨暂时歇下了想要问话的心,他重新加入战局,去帮那名修士斩杀魔物。


    不多时,四周的魔物被许青墨和修士联手清空了。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魔物皆由许青墨所杀。


    修士总算有了喘/息休息的机会,他满脸血污,却没有心情将脸清理干净,见许青墨朝自己走来,修士连忙抱剑道谢:“多谢前辈相助。”


    许青墨收了剑,向修士问话。


    修士知道的总归比普通人多得多。


    然而,听完许青墨的问题,修士却苦笑连连:“晚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短短一夜,这极州城内竟已魔气冲天。”


    “而且,不光如此。”修士的目光复杂地望向远处,接下来的话他并没有说全,但就算他不说,许青墨也知道他心中所想——鬼王将现。


    “鬼王怨气冲天,若不将这怨气平息,这城内谁也走不了……”修士神色越发苦涩,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想平息鬼王的怨气,往往需要用人命去填,我现在看似是在救人,可我不知道我救的人在不久后还能不能继续活下来。”


    “就连我自己,恐怕也……”修士说不下去了。


    随着修士话音落下,许青墨也想象到了不久后的人间地狱。


    鬼王现世,极州城内血色漫地,哭声震天,或许一日过后,这座原本极其繁华的城池,就会彻底沦为空寂无人的鬼城。


    谁也不能幸免于难。


    许青墨目光沉了沉,偏偏这时,修士却又再度开口:“但我听说,还有另一种办法能平息鬼王的怨气……”


    说着,修士却显得有些迟疑。


    “什么办法?”许青墨疑惑,他从未听说过还有其他办法能够平息鬼王的怨气。


    “就是……”修士有些难言启齿,他似乎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并不磊落光明,于是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听闻,那太初仙宗曾经的首徒谢惊雪身负大气运,若以他的气运去镇压怨气,就不用牺牲那么多人了。”


    话音落下,许青墨眸光陡然转冷:“荒唐!”


    以气运镇压怨气,这明摆是让谢惊雪去送死,而谢惊雪的魂魄也将永远遭受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这办法是谁提出的?”许青墨问,他心道提出这个办法的人狠毒至极,仿佛与谢惊雪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前辈莫要生气,”修士见许青墨脸色极冷,吓了一跳,连忙劝道,“晚辈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是谁提出来的……但只用一条命就能换数万人的命……”


    修士说到一半,忽然噤了声,因为许青墨眼神冷得仿佛要凝成冰,修士不敢再说下去,其实他说的话并不是他的想法,但至少,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用一条命就能换数万人的命,这是一笔分外划算的买卖。


    然而没有会问及被牺牲的人的想法。


    “其他修士呢?”许青墨突然问,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很快,那名修士就回答道:“其他人都在追捕……谢惊雪。”


    说着,修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青墨的脸色。


    许青墨冷嗤一声,他方才还在想,这极州城内魔物横行,愿意站出来的修士却只有那么几个,难道现在修真界的修士不少都中看不中用?


    原来这些“消失”的修士是在追捕谢惊雪。


    但许青墨想,这些修士或许并不是为了城内百姓的命,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命!


    无端地,许青墨又想起了之前看到的过往——谢惊雪什么还未做,可人人却都要逼着谢惊雪走上绝路。


    许青墨轻叹一声,他将那对母女交给修士,让修士带着这两人去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做完这一切,许青墨孤身没入了森冷的鬼气之中。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复仇(非主视角)


    一望无际的黑暗。


    阿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这片黑暗中待了多久, 这里没有光,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阿烛的意识昏昏沉沉, 隐约间, 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滴答——滴答——”


    像是水珠坠落的声音。


    阿烛伫立在原地,他怔怔地看着地面。


    刺眼的血色缓缓淌向四周。


    “滴答——滴答——”


    水声仍在继续, 原来坠落的不是水,而是血。


    血液蔓延至阿烛脚下, 可阿烛没有躲开。


    “滴答——”


    又是一声轻响, 但这一次, 落下的是阿烛的眼泪。


    不知不觉间,阿烛已经泪流满面。


    这时, 一截手臂倏然从血水中探出, 它紧紧地抓住了阿烛的脚腕。


    “……少主。”


    亡灵们低低呼唤着阿烛, 越来越多血手攀上了阿烛的身体, 它们要将阿烛扯入地狱中。


    正常人撞上这种情况,恐怕会吓得扭头就跑,可阿烛却一动也不动, 因为他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亡灵。


    他们曾是慈祥教导他长大的长辈、从小与他玩闹的朋友、对他忠心耿耿的亲信……


    可最后, 为了救他, 他们都死了,对阿烛忠心耿耿的亲信在逃亡过程中被敌人乱箭射杀,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 用身体做为掩护阿烛逃跑的盾牌,直至鲜血流尽,他也依旧不肯倒下,慈祥教导阿烛长大的长辈在阿烛被追兵发现时, 为了给阿烛争取一线生机,他牺牲自己作为诱饵引开追兵,最后被城主府的人抓走,不仅死前受尽折磨,就连死后也不得安息,他的身体被活生生练成魔傀,供杀死自己的敌人肆意驱使……


    桩桩件件,阿烛皆历历在目,可他什么也做不到,他不仅无法替死去的人复仇,还愚蠢地将害死他们的仇人当成是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阿烛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他梦到亡灵们可怖的模样,他们痛苦地哀嚎,质问他为什么连复仇都不做不到。


    是啊,为什么呢?


    阿烛清楚自己是个废物,他想,亡灵们肯定后悔了,后悔牺牲性命救下他这么一个废物。


    此刻,阿烛即将被亡灵们拽入地狱,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沉重的心反而轻松下来。


    他想,这样就好。


    无论亡灵们要怎样对他,阿烛都不会有半点怨言,这是他应得的。


    阿烛缓缓闭上了眼睛,然而,他试图逃避一切的愿望很快落空了。


    “你在干什么啊。”


    一声轻叹响起,紧接着,白光大盛。


    熟悉的声音。


    阿烛一怔,他眼帘重重地颤了,他倏然睁开了眼,再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那个身影那么真实,真实到阿烛差点以为所有的一切还没有发生,那些痛苦的经历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我……我是死了吗?”阿烛苍白的唇抖了抖,他哑声道。


    “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少年容貌英气,她的长相与阿烛有着几分相似,一听阿烛这么说,少女的举动与以前一模一样,她们没好气地扬起手,不多时,阿烛头上就多了一个新鲜出炉的大包。


    捂着头,阿烛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气冲冲与少女计较,他眼帘颤动地越发厉害,片刻后,他很轻地开了口:“可如果不是死了……我又怎么会见到你呢?”


    又是一句不吉利的话。


    少女眉头一扬,手掌毫不客气地又要落下,然而等她视线落到阿烛脸上时,她的动作却顿了顿。


    阿烛的眼里泪光闪烁。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手掌即将落下的那一刻,手的主人忽然放轻了力道,手掌轻轻落在阿烛头上,带着无声的安慰。


    紧接着,阿烛又得到了一个拥抱。


    少女像以前一样,抱住不成器的弟弟,尽管以前的小萝卜头如今已成长了许多,个子比她还要高上一截。


    “长高了……”少女轻叹,片刻后,也许是烦阿烛的哭声,她又说,“这么久没见,怎么连句姐姐也不叫了?”


    “……姐。”阿烛颤声。


    “一点也不可爱了。”阿烛的脸被重重捏了一下。


    “……姐姐。”


    “乖。”


    少女满意了。


    “阿烛,我的时间不多。”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少女眼帘轻垂,半晌,她忽然说。


    于是仍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阿烛一下子从美梦中清醒过来,他如坠冰窖。


    “姐,你要走了吗?”声音再一次颤抖起来,阿烛紧紧抓住少女粉色的衣裳,少女的衣袖一下子就被抓皱了,阿烛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将少女留下来:“你别走,别……只留下我。”


    所有同伴都走了,只留下阿烛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世上,比起死去的同伴,阿烛似乎更像一缕幽魂,一缕孤独、茫然游荡在这世间的幽魂。


    “乖。”少女又轻轻拍了拍阿烛的脑袋,她目光温和,以往她喜欢穿粉色衣裳,但性格却叫人有些不敢恭维,现在大概是她一生中最为温柔的时候了。


    “如果你要走,那就带我走吧。”


    阿烛眼中的泪珠坠落。


    少女用手指擦掉他的泪水:“不,你不能死。”


    她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


    “你必须活着,那么多族人因你而死,阿烛,你不能逃避。”


    “你这条命早就不由你自己决定了,难道你不想为族人复仇吗?”


    “我……”阿烛呼吸急促到说不出话来,“复仇……”


    是了,他还要复仇。


    他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掉。


    “阿烛,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看着面色苍白的阿烛,少女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忍,她的指尖轻抚过阿烛的发丝,“抱歉,让你一个人一个人面对这些。”


    是她的大意导致了这一切。


    少女拥住阿烛的力道又大了一些,她苦笑,声音忽然轻了许多,不再像刚刚一样咄咄逼人,因为这是她作为一个姐姐对自己弟弟最后的叮嘱:“阿烛,活下去吧,作为一个姐姐而言,我也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好好地、随心所欲地活在这世上,就当是连同我的份一起活下去吧。”


    “当然,我以前叮嘱过你的那些事情不能做。”


    “阿烛,”她叹息,而后又轻轻地笑了,“你不会永远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你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往后的岁月,你会遇到很多的人、很多的妖,所以……”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而她的身体也在阿烛眼前化作流光,逐渐消散:“现在,你该放手了。”


    阿烛拼命地想要去抓住那些光芒,可无论他怎么伸手,那些光点都会从他的指缝中飘散出去。


    “阿烛,最后再帮姐姐一个忙吧,你以前不是总说你已经长大了,能帮到我了吗?”


    阿烛哽咽:“……好。”


    “别哭了,不是已经长大了吗?”


    头顶似乎被人轻轻地抚过,可那份温暖还没来得及停留一小会,就又彻底消散。


    周围又只剩下阿烛一个人了。


    但这一次他不再茫然地徘徊于黑暗中,他睁开眼,从梦境中醒来。


    阴暗的房间出现在视线中,阿烛认得这里,这里是城主府的地牢。


    然而阿烛的记忆中显示,再不久前,他还和那群傻兮兮的剑修呆在一起。


    而现在,地上只剩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烛回过神,他抬起眼,眼前出现一个他做梦都想杀了的人。


    “宋、凡。”阿烛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来者的名字,他语气凶狠得似乎巴不得立刻将对方千刀万剐。


    见阿烛醒了,宋凡似乎有些意外。


    直到阿烛毫不犹豫地抓起染血的长剑,朝他冲来,宋凡抬掌,将阿烛击飞出去。


    “哼。”他冷哼一声,“罢了,既然醒了,那就开始吧。”


    说话间,宋凡伸手要将阿烛拎起,他打算将阿烛带去血池,练成下一个更厉害的魔傀。


    神秘人给他留下那般的屈辱,总有一天,他会尽数还回去!


    宋凡双眼闪过一道冷芒。


    然而他伸手时,阿烛却再次一脚向他踹来。


    宋凡眸光一下子变得格外阴沉,他本就在神秘人那受了气,如今阿烛这样弱小的猎物也敢三番四次挑衅他,宋凡阴笑:“也好,既然这么有活力,那我就让你看一样东西吧。”


    话音落下,宋凡抬手,就是先前他用以袭击神秘人的蛟龙再次出现在他身边。


    蛟龙眼中早已失去了神采,它只能听从宋凡的命令行事,阿烛一怔,他眼中映出蛟龙的模样。


    阿烛苍白的唇重重地抖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以前加的招式,可还记得?”


    似乎有一只谁也看不见的手轻轻按住了阿烛手里的长剑,阿烛的唇张张合合,他像一条缺氧的鱼,在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过了好半晌,阿烛才红着眼睛,似哭似笑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记……得。”


    他大概已经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记得就好。”


    说话的人耐心握起阿烛的手,就像以前她教阿烛修炼时一样。


    当蛟龙冲过来的那一刻,阿烛在手的主人的带动下,挥出了第一式。


    尽管肉身已经死去,但蛟龙的攻击模式却还与活着的时候一样,而手的主人很清楚这一点。


    第一式,阿烛成功逼退了蛟龙。


    第二式,阿烛避开了蛟龙凌厉的攻击。


    ……


    直到第十六式,阿烛将剑悬于蛟龙要害上。


    他顿住了,而他拿住长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刺下去。”


    手的主人冷声道。


    她教他修炼时总是格外严厉。


    阿烛双眼红得越来越厉害,他痛苦得想要发出凄厉的哀嚎,可他发现,自己此刻竟然连哀嚎都发不出来。


    当剑锋一点点往下,阿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咬牙,终究还是在被宋凡阻止前,将剑锋狠狠刺入了蛟龙的要害中。


    蛟龙原本露出血盆巨口要将阿烛吞入腹中,但当阿烛命中它的要害时,它的身体猛地一顿,不知过了多久,蛟龙停下攻击,化为黑色雾气消散。


    而宋凡也因为反噬,喷出一口黑血,反噬再加上先前从神秘人那受的伤,现在的宋凡从施害者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阿烛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复仇了。


    但他没有立刻能做,他久久站在原地,眼中映出空气中一点点消散的黑色雾气,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宋凡爬着要向外跑时,阿烛才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向宋凡。


    不顾宋凡的求饶,阿烛高举起剑,而后,鲜血喷溅,一些血珠溅到了阿烛脸上,可阿烛却不在意。


    “哈哈哈……”看着宋凡死不瞑目的尸体,阿烛本是想笑的,因为他终于为同伴们报了仇,可笑声艰涩地从喉咙中挤出,却很快变成了低声的呜咽,他将剑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这样就能挽留住不久前还停留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泪珠滚落,阿烛的呜咽声越来越来越大,最后,呜咽变成了凄厉的哀嚎,可再也不会有人来安慰阿烛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原来,这个世界上他竟还……


    “谢惊雪,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赶快束手就擒吧!”


    雪白的祭台上,谢惊雪漠然俯视着台下的众人。


    他的木簪在被围堵的时候不慎丢失, 此时他墨发微乱地披在肩上, 而他身上的衣衫也沾上了尘土的鲜血,变得灰扑扑, 不再干净。


    真可惜。


    谢惊雪想,明明已经被逼上绝路, 但他眼中却依旧高傲地没有映出台下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他只是有些惋惜地垂眼, 盯着身上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不久前许青墨刚为他买的,谢惊雪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可最后还是弄脏了。


    谢惊雪的心情不太愉快, 而台下众人的心情却比他更差。


    因为鬼王即将现世, 如果不平息它的怨气, 整座城的人谁也跑不了。


    生死存亡之际,再善良的人也会面目全非。


    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


    于是谢惊雪被逼上祭台。


    这座祭台原本是极州城的百姓为了海神祭而准备的,现在它依旧用得上, 只不过祭品换成了谢惊雪。


    死亡的阴影就像悬挂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把刀, 这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就算是所谓的“仙人”,在此时也无法完全平心静气, 谁都不想死, 可他们也不愿意担上恶名,将心底丑恶的心思公之于众。


    尽管每个人的想法现在都是一样的,他们不过为了自己,却偏偏要说得正义凛然——


    “谢惊雪, 鬼王将现,你难道忍心看城内的百姓齐齐赴死,极州城自此沦为鬼城吗?”


    “你一人的命,能换数万人的命!”


    闻言,谢惊雪终于稍稍抬起眸子,他瞥了一眼说话的人,兴意阑珊。


    这样满口道义、却又极为虚伪的人谢惊雪见多了,他心底早已泛不起半点波澜。


    “所以,你是想让我主动去死?”谢惊雪语气淡淡,但言语却极为锋利,不给说话那人留下半点颜面。


    他撕下了对方虚伪的假面。


    那人的脸瞬间有些挂不住,他脸颊抽动了几下,但此刻,他并不想浪费时间与谢惊雪纠缠,毕竟鬼王即将成型,再与谢惊雪浪费时间理论,待鬼王成型后,谁也跑不了!


    “谢惊雪,你又何必说的这么难听?你一人的命能救那么多人的命,待你死后,所有人都将奉你为英雄,我们会纪念你……”


    话还为说完,谢惊雪忽然轻轻笑了:“好啊。”


    那人一怔,随后喜色浮于脸上,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谢惊雪:“你想开了就好……”


    “只是我一人赴死,黄泉路上太孤单,不如你来陪陪我?”


    “你一人的命能救数万人的命,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谢惊雪笑吟吟将那人刚刚说过的话又还给了那人。


    “……”那人面色一僵。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不愿意?”谢惊雪眉头微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困惑。


    “等你死后,人们也会奉你为英雄。”


    谢惊雪向那人伸手,他轻飘飘道:“上来吧。”


    说完,他冷眼看着台下的闹剧。


    说是闹剧,其实那人也不过是他的遭遇经历了一遍而已。


    而这样的遭遇谢惊雪已经在轮回里重复了无数遍。


    他兴致阑珊,将视线收回。


    谢惊雪的目光投向了更远处。


    他似乎在等待着某一个人的出现。


    明明他不应该再心怀期待。


    可无论他怎么等,那个人却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谢惊雪垂眸,他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却带着一丝自嘲:“骗子。”


    明明说好了会保护他的。


    谢惊雪的声音也在重复不断地告诉谢惊雪——那人不会出现的。


    眼下的情况,谢惊雪主动赴死,是最好的办法。


    那人没有混在台下那群人里面,已经是仁至义尽。


    虽然只与许青墨相处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但谢惊雪知道,许青墨最是心善,正因为心善,所以数万人的命自然比他这个“魔头”的命更为重要。


    是的,魔头。


    既然许青墨已经了解了他的过往,那就该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会再来救他的。


    时间每流逝一点,谢惊雪心底那份根本不应该存在的期待就又消散一点。


    心底的声音在不断嘲笑着他,笑他愚蠢,笑他到了现在居然还会心生期待。


    所有人都不会站在他这边,就算是善良的人又如何,瞧,原本为他说过话的唐年如今却已双手颤抖将剑锋对准了他。


    这一举动会毁了唐年的道心,他本该正直,本该为了不平之事而拔剑,可再高尚的人也有自己的私欲,唐年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他不能不在意云溥心的生死。


    云溥心在战斗中落败,如今他落在那神秘人手中,生死未卜,为了敬爱、如同手足一样的大师兄,唐年不得不颤抖地举起剑,和谢惊雪成为敌人。


    他仍摇摆不定,可宫遥却比他果断多了。


    “废物。”他低骂一声,踹了唐年一脚,却从唐年手中将剑夺过,他攻向谢惊雪,主动做了那个恶人。


    这样,唐年不用毁了道心,云溥心也能获救。


    “谢惊雪,我告诉你,你今天就是不想死也得给我死!”


    多么感人。


    谢惊雪看着宫遥像护犊子一样护住唐年的模样,每一个都有自己在意的人,为了保护那些人,就算再善良、正义的人也只能自愿堕落,让双手染上血腥。


    这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谢惊雪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他不是谁在意的人。


    也没有人会坚定地选择他。


    谢惊雪忽然感觉有些累了,说实话,以宫遥的实力,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谢惊雪可以抽出剑,瞬间让宫遥的尸首分离,可那么做又有什么意思呢?


    谢惊雪觉得没意思。


    他想要让这场无尽的轮回停下了。


    而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一种办法——死。


    当然,不是普通的死亡。


    【绝望值收集度95%……97%……99%】


    从刚才开始,谢惊雪心底就一直有着一个声音。


    那是他的“心魔”。


    当然,这“心魔”并不是谢惊雪创造出来的,它从很久前就存在了。


    比起“心魔”,或许它更像是一缕残魂。


    为了复苏,它试图占据谢惊雪的身体,正因为如此,谢惊雪才必须体会到最深的绝望,只有谢惊雪绝望了,主动选择自我毁灭,残魂才能彻底苏醒。


    不过这样一来,这世间就会多出一只强大到杀也杀不死的怪物。


    到时候,这世间必然会生灵涂炭,直至毁灭。


    可这又关谢惊雪什么事呢?毕竟是人们自己选择主动放出这只怪物的。


    谢惊雪避开宫遥的攻击,将宫遥挥开,而后缓步来到祭坛边缘。


    鬼王即将成型,谢惊雪能够看见无数冤魂在黑色的雾气中哀嚎,一人人痛苦的人脸在雾气浮动,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黑雾,让世人体会自己的痛苦。


    谢惊雪平静地与那些可怖的面容对视。


    一双双鬼手从黑雾中探出,它们想要抓住谢惊雪,以结束自己的痛苦。


    谢惊雪的想法正好与它们不谋而合。


    但是在跳下去之前,他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这一次他手上没有沾上血,这样,许青墨看他的时候,也会觉得他稍微干净一点了吧?


    谢惊雪终归不想被许青墨讨厌。


    他如鸦羽般的眼帘微微颤动,恰好宫遥此刻再次朝他攻来,谢惊雪唇角掀起,他墨色的眼眸盯着宫遥的双眼,只听他漫不经心地轻声问道:“你们真想让我死?”


    宫遥抿唇,他逃避地想偏开视线,可这么做之前,他又强迫自己定住,迎上谢惊雪的目光,他一字一句道:“是……抱歉,但你必须死。”


    “好。”


    谢惊雪应得极其轻柔,他眼含笑意,模样轻描淡写,仿佛等下要死的人不是自己。


    “只是我死以后……你们不要后悔才是。”


    谢惊雪意味深长,宫遥却不明白谢惊雪话中的深意,再也顶不住他视线的压力,只能又狼狈地道一声“抱歉”。


    可他的剑还未刺入谢惊雪胸膛,谢惊雪却忽然有了动作,他轻飘飘往后一退,整个身体顷刻间往下坠落。


    与此同时,在暗中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的神秘人讥讽地笑了笑,只有听到系统的提示音时,他的神色才有了些许波澜。


    只是他还没得及兴奋,一道极快的影子就越过愕然睁大眼睛的宫遥,也跟着跳下了祭台。


    *


    谢惊雪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飞快地往下坠落。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再往下,是冤魂们痛苦哀嚎的声音,一只只鬼手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抓住谢惊雪。


    谢惊雪缓缓闭上眼睛。


    他并不恐惧死亡,他知道自己对于身体的控制权正在消失,等他的意识彻底消散后,一切就会结束。


    谢惊雪本该高兴的,但他没有想象中得到解脱后的狂喜,关于过往的一切一幕幕地在谢惊雪脑海中回放,忽然,谢惊雪很想再见到一个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他竟还有留恋、舍不得的东西。


    谢惊雪心底轻叹,他嘲笑自己,不过仅是短短数月的相处,他却已对那人生了情。


    在死前才明白自己的心思,谢惊雪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这么糊涂。


    不过糊涂也好,起码那人永远不会得知他肮脏的心思,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恶心。


    谢惊雪思绪纷杂,直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拥住了他。


    他愕然地睁开了眼。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我都会救。”


    “许……青墨?”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 谢惊雪竟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亦或是虚幻而美好的梦境。


    他轻声唤了一句,下意识想要伸出手, 去触碰着临死前虚假的美好, 可当指尖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他却又停住了。


    因为他的手上染了血, 染了泥土,无比肮脏, 他这一碰, 就是再纯白的美好也会被他染黑、破坏。


    就像一张纸, 不慎染上了笔尖所滴落的墨水,这是一件光看着就让人感到惋惜、心烦的事。


    谢惊雪不愿破坏这宛如镜花水月般的美好, 他收回手指, 直到过了许久, 直到许青墨开口询问他有没有事, 他这才恍惚地确认,这的确是现实。


    喜悦像是浪潮一样几乎要将谢惊雪淹没,但这样的缺点只持续了不到一瞬, 很快, 谢惊雪又垂下如鸦羽般纤长的眼帘,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根羽毛。


    “你不该来的。”他说。


    “你不该……来救我,这样会把你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谢惊雪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像他这种人, 死了就死了,可许青墨却不该为他赔偿。


    许青墨该活着,如果说好人长命,那许青墨该活上几千年、几万年, 他应该忘了他这种人,活得逍遥又自在。


    他不该染上污泥。


    不该让他这样的祸害……产生妄念,继续想活下去。


    谢惊雪已经决定死去,他像是一缕但不该继续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残魂,他游荡在这个世界上,却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仿佛又看不见的墙壁,将谢惊雪与所有的一切隔开。


    可许青墨出现了。


    于是谢惊雪这缕残魂竟逐渐活了过来,他有了心跳、有了留恋。


    谢惊雪清晰地感知到——那堵墙正在崩塌,而他,想要握住那只近在咫尺,向他伸来的手。


    但谢惊雪活了太久,于是端方的君子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谢惊雪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有话直说,他学会了口不对心。


    因此,明明想要握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他却又说:“我以前做过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所以救下我……”没有任何意义。


    “许青墨,不要弄脏自己。”


    不知不觉间,谢惊雪已经变得极其虚伪,明明怎么说这,可他心里却又藏了一份渴望,他渴望许青墨就算知道了一切,也不会厌恶他。


    谢惊雪渴望许青墨接受他的所有。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明明他知道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在许青墨眼里,或许十分恶劣,许青墨大概极为厌恶他这类人。


    可他还是既贪婪又卑微地奢望着,奢望许青墨不要给予他的温暖。


    把流浪狗捡回家,让它知道自己原来还可以被爱、住上温暖的房子,可后来却因为厌恶又抛弃,让它再度失去所有,回到原本灰暗的生活中,这对流浪狗而言,真是一件再过分不过的事。


    面对这样脆弱又流露出几分不正常的癫狂的谢惊雪,许青墨很快有了回应,他眨了眨眼睛说:“可是……”


    短短两个字,却让谢惊雪提心吊胆了许久,就算是当初被围剿,他也曾为这般惊心动魄过,他微微屏住呼吸,盯着许青墨张张合合的双唇,生怕里面会吐露出对他的厌恶,亦或是……他曾听过无数遍、早已习以为常的刻薄、恶毒话语。


    然而,谢惊雪等了许久,却没等来许青墨接下来的话,黑雾中,几只鬼手拍来,想抓住他们二人,在这惊险的一幕下,许青墨却没有太多惧怕,他唤出巨剑,手准确无误地拎着谢惊雪的领子,将他也提到巨剑上。


    巨剑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它时而像鸟一样,飞快窜上高空,时而又直直向下急降,躲过近在咫尺的鬼手。


    整个过程无比惊险,由于这一套动作下来难度系数太高,所以许青墨不得不集中精神,他暂时忘了自己还在回答谢惊雪的问题。


    “……”谢惊雪一口气不上不下梗在喉咙里。


    眼看许青墨即将忘了还要回答自己这回事,谢惊雪不得不在确认环境相对安全后,开口提醒他:“你刚刚要说什么?”


    许青墨这才记起来,只是他稍稍偏过头,却看见谢惊雪难得露出一副略显紧张的模样,许青墨顿了顿,以为谢惊雪是因为害怕而感到紧张。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但许青墨的脑回路向来和谢惊雪不太一样,于是他“百忙之中”抽空安慰了一下谢惊雪。


    “不用怕,我御剑技术还可以。”


    有时候,跟许青墨这样的“笨蛋”对话,还挺急人的,谢惊雪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改该许青墨太过于“不解风情”,还是痛恨自己平时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到了现在,许青墨仍旧以为他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小白花。


    其实,谢惊雪不知道的是,一切都该怪那本万恶的小黄文♂,在那边该死的、通篇都在胡说八道的小说里,谢惊雪在后期被折磨得每走一步路就要吐一口血,他西子捧心、弱柳扶风的形象早已深深刻入了许青墨的脑海里,谢惊雪接下来恐怕还要花上很多时间,才能解开许青墨对他的错误“偏见”。


    不得已,谢惊雪只好无奈地、加重了语气,把刚刚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


    “我问的不是你的御剑技术。”


    谢惊雪深深叹息,他发现对谢惊雪这种迟钝的“迟钝”有时候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合适。


    但前面也说了,在无数次轮回中,谢惊雪已经学会了口是心非,因此他明明想听许青墨说在意的,想听许青墨说永远不会抛弃的,想听许青墨同样……心悦于他。


    可这些妄言,谢惊雪只敢深深将其埋藏于心底,他怕他一说,许青墨就被吓跑了。


    因此无论心底的心绪如何汹涌,谢惊雪说出口的,依旧只是一句简单的、克制的、完全无法表露他心思的提问。


    “你刚刚想说什么?”谢惊雪只是又一遍地重复了刚说过不久的问题。


    经谢惊雪一提醒,许青墨终于记起来了这回事,他不在意地说:“也没什么。”


    再一次躲过了鬼手的袭击,许青墨的声音不轻不淡:“我只是想说,可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这话落下,谢惊雪久久没能回过神。


    “砰砰——”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宛如擂鼓一样,那么响,那么震耳欲聋。


    许青墨并没有让谢惊雪珍惜自己的性命,他只是说他希望谢惊雪活着,可这样的话,在谢惊雪听来,却比他在当端庄君子时听腻了的那些大道理动人许多。


    许青墨需要他。


    因为这句话,因为许青墨,一直蒙在谢惊雪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终于出现了一束光,他开始想,他想活下来了。


    “可你救下我,这座城的人就会死去。”明明心脏跳得那么欢快,可谢惊雪却还是嘴硬。


    闻言,许青墨没有立刻回应,他再度避开了鬼手,明明他可以用更有效、更粗/暴的方式,比如将鬼手斩断,杀了那些哀嚎的怨魂,但他终究没有那么做,反而选择了更迂回、更粗暴的方式。


    说到底,尽管模样再恐怕,那也只是一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可怜人罢了。


    许青墨甚至在其中也看到了无数名修士痛苦挣扎的模样。


    修士们修炼术法,参悟天地之间的“道”,他们比凡人更强大,所以他们也自认比普通人高上一等。


    然而,在比他们厉害的人的眼中,低阶的修士依旧什么都不是,在上位者眼前,凡人和低阶修士如猪狗、如牛羊……唯独,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可怕的是,虽然宋凡是极州城惨剧的缔造者,但与他有着相同想法的人却并不在少数。


    恶意谁都会有,但当人人习惯了这样的恶意,并将这样恶意扭曲成正义,那这个世界便已沦为了炼狱。


    这绝非天地之道,而修真者在此刻也已丧失“道心” 看着下方因为自己的出现而骚动的人群,许青墨心底轻叹,他发现,这个世界的天路已经断了。


    毕竟世间已变成炼狱,大多数人的心早已堕魔,他们被一己之私所驱动,他们未曾参透修炼的本质。


    人“不愿成仙”,因此,天路崩塌。


    然而许青墨不愿沦为与这些人一样的人。


    他的道心还未曾动摇。


    而这个世界也总有像许青墨一样的人,虽然,或许现在并不多。


    所以许青墨给了谢惊雪回答:“我都会救。”


    第60章 第六十章 渡怨气


    许青墨说, 他都要救。


    这话如果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谢惊雪或许只会讥讽地笑上一声,毕竟这样的谎言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


    每一个人在许下这样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承诺时, 都显得无比真诚、信誓旦旦, 可最后……就这么说吧,就算只要有一个人做得到, 谢惊雪也不必重复这么多次轮回。


    轮回次数多了,谢惊雪本该学聪明一些了。


    他不该相信这样冠冕堂皇的谎言, 可……说这话的人事许青墨。


    所以谢惊雪忍不住想……想再纵容自己“天真”一次, 况且, 至今为止,许青墨曾向他许诺的, 也的确全都做到了, 谢惊雪胸腔里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 几乎是许青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他便想要回应,恰好这时,一只鬼手径直朝许青墨袭去, 许青墨一边要控制重剑飞行, 一边又要注意避开鬼手的袭击, 虽说他实力高强,但几度分神后, 他难免也有一时疏忽, 眼看着鬼手就要伤到许青墨,谢惊雪动作迅速上前,为他挡开这一袭击。


    因为剑身较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而立, 所以谢惊雪在挡开攻击时,不得已轻揽住了许青墨的腰身,他身体微微向前倾,这一动作乍一看上去有些暧昧,但许青墨的精力大多集中在眼前的鬼手上,他无暇顾及谢惊雪的动作,而谢惊雪明明已经挡开了鬼手,却没有立刻收回手,他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汲取着从许青墨身上渡过来的暖意。


    就在不久前,谢惊雪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人死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对于尘世的留恋。


    就算是再平平无奇的事物,在濒死之人眼中,也显得尤其珍贵。


    更何况是死前一直惦记着的……“留恋”。


    谢惊雪已经足够克制了,才没有将许青墨整个人大力拥入怀中。


    他要是那么做了,许青墨就算……对他们之间“纯洁无暇”的友谊滤镜再厚,也会觉得奇怪。


    直到许青墨彻底避开了鬼手,抽空奇怪地回头望了谢惊雪一眼,谢惊雪这才仿若无事发生般收回了手,他垂眸,用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引开了许青墨注意的重点。


    “好,我信你。”谢惊雪轻声道,算是对许青墨方才那句话的回应。


    当重剑逐渐降低高度,停留在祭台上时,许青墨一跃而下,他不忘回头伸手要搀扶一向在他眼中无比“柔弱”的谢惊雪。


    谢惊雪:“……”


    谢惊雪不由得轻叹一声,他有些后悔之前那般伪装,导致许青墨似乎对他留下了奇怪的印象。


    也不知道这误解何时能消除?


    谢惊雪觉得自己得好好努力努力了。


    谢惊雪思绪有些飘远,他拒绝了许青墨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为了打破许青墨对他的“刻板印象”,刚说完,谢惊雪就极其利落地跳下重剑,末了,他还不忘暗暗向许青墨递去一个眼神——“看吧,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柔弱”,只是,俗话说,给瞎子递媚眼,许青墨是瞎子,谢惊雪看向他时,他已经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谢惊雪自证了个寂寞。


    谢惊雪:“……”


    他的肩膀挫败地落下。


    另一边,许青墨正向唐年、宫遥二人走去。


    宫遥将几乎快要力竭的唐年从地上扶起,两人满身狼狈,正要踉踉跄跄走下祭台,但这时,似乎察觉到什么,唐年抬眼,与许青墨的视线恰好对上,只一瞬,唐年就像被烫到一样,仓皇而狼狈地撇开了目光。


    ——他清楚自己刚刚究竟做了多么卑劣的事情。


    从心底涌上来的浓浓愧疚几乎要将唐年淹没。


    他无颜继续面对许青墨和谢惊雪。


    唐年在宫遥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人正要加快脚步,许青墨却已经站到了两人面前。


    宫遥以为许青墨是要兴师问罪,当即万分警惕起来,他上前半分,将唐年挡在身后。


    “逼谢惊雪跳下祭台的人是我,此事与唐年没有半分干系,你要是想替谢惊雪出头,便冲着我来……”


    宫遥平日明明总嘲讽唐年和云溥心是两个傻子,可关键时候,他却又护短,他稍稍张开手臂,炸毛似的将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鸡仔”护得严严实实,不许旁人欺负上半点。


    可惜唐年这个傻子一点也不珍惜他这一片好心,只见唐年摇了摇头,他轻轻推了一下宫遥,力道不重,但拒绝的意思已经足够让宫遥明白。


    “宫遥,虽然我们都是剑宗弟子,但你不用为了我和师兄这般牺牲。”


    说完,尽管再不愿意面对,唐年还是抬眼看向许青墨,但只一眼,他又难堪地低下了头。


    好半晌,唐年才艰难道:“青……”


    他本想叫许青墨的名字,可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于是他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只道:“……许兄,抱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师兄也不会被抓,而我……”唐年声音逐渐艰涩,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唐年年岁不大,与不少少年人一样,他也向往着“仗剑天涯”的豪气。


    此前唐年也的确是那么做的,只是,这次下山,他却有了不同的经历,虽然是被逼,但唐年依旧成为了自己平日里最厌恶的那种人。


    唐年太过天真,此次的经历让他窥见了自己的另一面,在他对自己产生质疑的同时,他的道心也开始动摇。


    不过在许青墨看来,这反而是一件好事,虽然此刻唐年修为跌落,但人生不如之事十之八九,一颗不经历任何打磨的道心又怎会坚固。


    这是每个修行者必经的一课。


    “你!”一旁,看着强撑着从自己身后跑出来的唐年,宫遥气结,他本想拂袖说些不再搭理唐年之类的话,但话到了嘴边,他却半句说不出来,非但说不出来,他警戒的目光还紧紧落在了许青墨身上,假如许青墨作势要对唐年出手,他便能反应迅速,立即阻拦。


    不过宫遥的紧张想来要白费了,许青墨并不打算对他和唐年出手,听见唐年的道歉,许青墨只是摇了摇头:“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唐年将头埋得更低了,就像是听长辈训话的小辈一样。


    “不过……”许青墨话锋一转。


    宫遥眼神一紧,以为许青墨要动手了。


    谁想许青墨下半句话却让他和唐年齐齐呆愣在原地。


    “不过你师兄无事,你不用太过担心。”


    唐年怔愣了好一会,等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他猛扑上前,死死攥住许青墨的袖子,呼吸急促地问:“师兄、师兄他在哪?!”


    远处的谢惊雪发现这一动静,目光幽幽从背后盯住唐年。


    只可惜唐年此刻只想问清云浦心的下落,至于来自背后的“危险”,则被他彻底忽视了。


    许青墨为唐年指明了方向。


    说起来,云浦心给许青墨寻踪符的的确确派上用场了,只可惜不是他救许青墨,而是许青墨救他,满打满算,还一共救了两次。


    唐年心底的大石终于落下,精神一松懈,他的眼眶倏然就有些红了,深深看了许青墨一眼,唐年俯身深深行礼:“……多谢。”


    “等我找到师兄以后,我就上门向谢兄道歉。”唐年饱含愧疚道。


    宫遥的反应与唐年差不多,当他结伴与唐年匆匆离开后,祭台上便只剩下许青墨和谢惊雪两人。


    而许青墨还有另一件事要解决。


    他的目光平静转向祭台下的众人,小片刻后,本就有些按捺不住的修真者们听许青墨面无表情说:“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台下哗然。


    有人皱眉,立刻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许青墨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但在他“温和”的态度下,祭台下的人却越发骚动。


    “自然是想活!”


    可想活下来便要用谢惊雪作为祭品,献给即将成型的鬼王,但就许青墨方才救下谢惊雪的行为,显然他并不打算用这个办法。


    就在众人狐疑,摸不着头脑时,许青墨轻轻点了下头:“想活……?好。”


    “度怨魂你们应该会吧?”


    这是修真者们的必修课,要度怨魂、厉鬼有两种方式——一是干脆利落杀了,而则是让其怨气消散,自愿再入轮回。


    前者只要实力足够,便省力气,后者麻烦、耗费修为不说,还有被戾气反噬的可能,极为危险。


    众人惊疑,不知许青墨是在说哪种方式。


    现在他们的对手可是即将成型的鬼王!无论是那种方式都危险至极。


    还没等众人猜疑出个结果,许青墨已经在祭台上坐下,他放下了重剑。


    如此,结果已然明了。


    可许青墨自己愿意冒险,其他人却未必。


    当即有人不情愿要出声咒骂,只是他还未开头,一道劲风便迎面而来。


    等那人回过神,看着地面极深、贯穿出去许远的剑痕,下意识便惊出一声冷汗,原先要说的话也消散在了喉咙里。


    许青墨还是那句话:“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威胁,这是威胁!


    尽管许青墨一句话威胁的话也没说,但众人却感知到了莫名的危险。


    “如果想活,我会为你们度怨魂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如果想死……”许青墨顿了顿,他抬手,握住身旁深深插入祭台的重剑,“你们大可以上来和我较量一番,只是,在较量的过程中,鬼王会不会现世,我就不清楚了。”


    许青墨话中的意思很明确——要么乖乖坐下,度化怨气。


    要么大家一起死。


    当然,如果有人要上台挑战他他也很欢迎,只是线下时间紧迫,就方才地上的剑痕,足以台下众人知道许青墨实力高强,虽他们人数占据上风,可要在紧迫的时间内击败许青墨,这……根本做不到!


    于是,在许青墨“和善”视线的注意下,有人咬牙,在这糟糕的两个选项中,艰难做出了选择,一人坐下,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坐下。


    看下台下一个接一个放下武器,收敛了周身戾气的修者,许青墨点了点头。


    目睹了这一切的谢惊雪:“……”


    谢惊雪从没设想过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不知为何,他从许青墨眼里看出了些许欣慰,就像……宽厚长辈终于看见了不成器后辈有所悔改一样。


    眼前的一幕让谢惊雪升起一种荒谬感,仿佛在做梦一样,在他的设想中,不是台下那群人死,就是他死,反正,眼前“和平共处”的场面从未出现在他的想象中,尽管,这份“和平”来自于许青墨的武力胁迫。


    等准备就绪,许青墨便合上眼,虽然他之前说得轻描淡写,但争取足够时间用以渡化鬼王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至少许青墨需要集中全部心神,调动修为,才堪堪将那些“鬼手”罩入一个无形的结界内。


    这个结界会延迟鬼王的孵化,同时也能够暂时镇压住哭声凄厉的怨魂们。


    谢惊雪便守在许青墨身边,此时许青墨毫无防备,为了防止台下有人表面答应,暗地里使手段,谢惊雪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日——


    四日里,不断有人力竭倒下,就连许青墨的面色也苍白虚弱了很多。


    冷汗从许青墨额头淌下,谢惊雪看得心疼,然而,祸不单行……第六日时,谢惊雪忽然听见了一声古怪的、却又震耳欲聋的吼声。


    他转身望去,对上了一双灯笼大小的红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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