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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拜见 耿统:“这位弟弟已经这般漂亮,……


    蔺南星看看也就罢了, 对捏别人的身体半点兴趣也没,他又打马离搔首弄姿的小侄子远了点,道:“别毛毛躁躁,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耿统在京城里没少被这么说,他笑嘻嘻地放下袖子, 又向蔺南星贴过去了一些, 道:“忘了小叔叔如今娶了正君,是不方便和人拉拉扯扯了。”


    他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 兴冲冲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婶婶呢!兄长给我写信说小婶婶貌比潘安,仙姿玉貌, 他这人向来看郎君都是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世上竟还有郎君能在容貌上得到他的夸奖!我可太好奇了!”


    他激动地拉了几下缰绳,把马儿拉得头昏脑涨, 一蹦一跳地胡乱动弹, 耿统倒是在这颠簸中依然坐得稳稳当当,可见这马不是第一回被他这样折磨了。


    他的声音被马颠得忽高忽低,但嘴皮子依然嘚吧嘚吧个不停:“之前在京城时我不能来串门,小叔叔的大婚我都错过了, 只敢在院门口偷偷地看两眼,但除了婶婶的背影什么也没能看见……”


    “吁,吁,好马儿冷静点,你这样我屁股很痛。”他又拉了几下缰绳,但这次是有条理地一下一下控制马儿恢复平静。


    人马互相折磨了一回合后,双双冷静了下来。


    马儿平静地又与乌追并驾齐驱了, 耿统的嗓音依然嘹亮,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一般,笑盈盈道:“还好今次终于有机会能登门拜访婶婶了,婶婶如今是在家中吗?我们快点回去吧,小叔叔!”


    这都反客为主地催促起来了,没大没小的,还过分亲热了。


    蔺南星看了眼耿统,道:“你远道而来,我自当给你接风,但正君如今不在家中,咱家得去接他回家。你先去监军太监宅里落脚,洗漱休整一会儿,晚些咱家把正君接回家了再开席为你洗尘。”


    “不必这么麻烦,我不累,可精神了!小叔叔,我和你一起去!”他打马跑到了前头,一袭白衣衬得人眉目俊朗,又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朝气。


    蔺南星喉头一哽,想劝人打道回府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来。


    耿统性子烂漫,向来没有什么坏心,可此时心里有鬼的那人是蔺南星自己。


    他之前就觉得耿统这样的少年才俊和少爷还算般配,今日一见耿统,这小子又长高长俊了不少,性格也半点未变,依然赤子心性,爱恨分明。


    是属于蔺南星和沐九如都会羡慕,也会喜欢的那种人。


    蔺南星心里别别扭扭的,不太想带耿统见自家少爷。


    可耿统是无辜的,小侄子热情洋溢地拜会长辈本就是乖巧有礼的表现,耿统也从来没见过少爷,自然对少爷是没有想法的……


    只有蔺南星自己曾经想过把耿统塞上沐九如的床。


    他于情于理都不该乱吃小侄儿的飞醋。


    蔺南星强行压下他自己无理取闹的想法,应下了耿统的同行邀约。


    耿统欢呼一声,问清了路,又开始在附近的街道上前后来回地蹦跶,一刻也停不下来。


    蔺南星把带军回营的事交托给了亲信,便与队伍分道扬镳,跟着耿统折往通向岁安医馆的小路。


    耿统在前面撒野片刻,又跑了回来,嘀嘀咕咕道:“我这两年不仅武艺没落下,兵法也日日都勤学苦练,沙盘上偶尔也能打赢爹爹了,他说我按我的行军习惯,或许在北域更合适一些。”


    他紧紧握拳,壮志凌云道:“我一定要在北军打出名堂来,给我耿家正名,让世人知晓,我们耿家兵法在北边一样能打得漂亮,打得出彩!”


    耿统这样的千金之子,似乎不论怎么意气飞扬,大夸海口都不会让人觉得倨傲,反倒只会叫人觉得他头角峥嵘,生气勃勃。


    蔺南星懒懒应了,耿家人的人品和兵法他是信得过的,因此之后在北军里若有机会,他也会帮一下耿统,为他争取个好点的职位。


    耿统已习惯了蔺南星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却也不是傻子,平日里人情往来,他自有一套辨别他人对自己好坏的门道。


    蔺小叔叔虽然性子冷淡,对人像是爱瞅不睬的,但对他和他的家人都是真心实意得好。


    且小叔叔武艺高强,打仗也鼎鼎厉害,这已经足够耿统对他的小叔叔又是膜拜,又是亲近了。


    耿统又道:“小叔叔,等我们接完婶婶,回了家后你同我再切磋切磋呗!我有好久都没和人打过痛快架了!京城那地儿就是从窗口扔个石头出去,都有可能砸中个龙子凤孙,我和别人比武半点都不敢用力,生怕把人打坏了,他们要找我爹告状。”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把刀刃,显摆道:“看,这是临行前爹爹送我的单刀,他本来打算等我成亲时才给我的,据说料子他都差人寻了足有五六年,我都迫不及待要用鞑子的血来试锋了!”


    蔺南星把刀接过来看了一看,夸了两句是把好刀,又应下了耿统的比武之约,心里已经魂游天外,开始思考是不是也该给蔺韶光准备起武器来了。


    虽然好大儿至今为止还没有对武艺表露出多大的兴趣,但别人家儿子有的,他和沐九如的儿子也不能少。


    蔺南星带着耿统穿过小半个雁城,一路上耳边都环绕着耿统叽叽呱呱的声音,比起蔺韶光来也不遑多让。


    幸好蔺南星已经被好大儿给练出来了,如今对聒噪的容忍度也强了许多。


    他偶尔应答一声,耿统便滴里嘟噜地说上好长一串,不知不觉间,两人就到了岁安医馆的门口。


    耿统把马儿交给护院,先是感慨了一下院子的布局,又咋咋呼呼道:“婶婶真是厉害,竟会行医治病,还开了间这么大的医馆!这不比京中那些只会吟诗绣花的小姐公子有本事多了,这才是真的有才有貌,心慈人善。”


    他感慨道:“听说婶婶的脾气也是很好的,小叔叔你也太幸运了吧,竟求取到了这么好的夫郎!”


    蔺南星耳朵动了两下,面上宠辱不惊,心里已经因为耿统的夸赞而雀跃了起来。


    他谨慎地判断着耿统对沐九如的喜爱程度,面上八风不动,矜持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往前走,迎面撞到了正在忙碌的风兮,几人打了个招呼,得知沐九如现在在安乐坊边上的停尸房里。


    蔺南星带着耿统继续向后院前行,耿统感慨道:“这个小弟弟也很俊呀,小叔叔俊,婶婶也俊,所以婶婶收徒弟也是看脸的吗?”


    好好一个世家小公子,偏偏长了张嘴,吵得活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不过耿统觉得风兮长得好看,对蔺南星来说却无疑是件好事。


    总比这小子到时候只盯着沐九如一个人,疯狂夸婶婶长得好看要来的好。


    蔺南星状若不经意地道:“……你若是喜欢兮儿,我之后安排你们见见面。”


    “啊?”耿统被打个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一愣,道:“小叔叔,你是要给我相看夫郎吗?”


    蔺南星道:“算不得刻意相看,只是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寻个机会让你们相处一阵,兮儿的出生不好,但品性不差,虽算不上是你的良配,不过只要你喜欢,你家家风清正,想必能给到他很好的庇护。”


    “呃……”小嘴叭叭个不停的耿统安静了会儿,抓耳挠腮道,“小叔叔,多谢你的美意,机会就不必给了……这位弟弟漂亮是漂亮的,但我真的还不想要媳妇……”


    他摇头晃脑道:“兄长自从娶了嫂子以后天天不是被打,就是被骂,嫂子一不高兴了还要让兄长睡在门外,练武都要注意着不能砸坏家用……可怕的是兄长竟还甘之如饴,娶妻真的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我现在还年轻,才不想过这种惨无人道的日子呢,如今最紧要的当是建功立业,杀鞑子,打鞑子,夺回我们大虞的国土,为我们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为我耿家兵法扬名立万!”


    他眼里满是斗志,豪气干云道:“不管是谁,哪怕是天子赐婚,要给我塞个天仙做媳妇,我也不娶!媳妇只会阻碍我建功立业的步伐,给我的大业平添麻烦!”


    蔺南星:“……”


    侄儿白长了这么大块头,完全就是个没开窍的毛头小子。


    不过这样倒是也好。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来到了后院,耿统的注意力又转了弯,道:“小叔叔,这位弟弟已经这般漂亮了,小婶婶是不是比他还好看啊?婶婶在哪间屋里呢?我去叫门!”


    蔺南星:“……”


    虽然耿统十分积极的想见沐九如,还很在意沐九如的容貌,但蔺南星已经一星半点吃醋的心思都升不起来了。


    谁会和个傻孩子吃醋呢。


    蔺南星一把拽住跃跃欲试的耿统后领,道:“别瞎跑,此处是用来收容时疫病人的,你胡乱冲撞仔细染了疫病,到咱家身后去。”


    京城里暂时还没有时疫泛滥,但一路北上耿统见多了,听多了,便也知晓了北方疫情的骇人程度。


    他知道利弊要害,悻悻地“哦”了一声,便耷耳夹尾地走到了蔺南星身后,小尾巴般亦步亦趋地跟着。


    蔺南星走过一排门扇紧闭的屋子,到了其中一间的屋门前,轻轻叩了叩,道:“是我,蔺南星,耿统到雁城了。”


    屋内有许多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动刀刃碗盆之类的东西。


    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隔着门扉传了出来,道:“落故,稍等一下,耿统他现在到我们家了吗?”


    蔺南星道:“他就在我边上。”


    耿统在家时是全家上下的一宝,很擅长卖乖,他立马道:“婶婶,我一到雁城就来找小叔叔和你啦,之前一直未能寻到机会亲自登门,如今没了那些拘束,侄儿不敢怠慢尊长。”


    屋内霎时丁零当啷一阵巨响,沐九如的声音依然稳稳当当的:“耿小公子,恕我有失远迎。”


    这音色在男子中不能算是浑厚,但也与女郎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区别,低低柔柔的,如鸣环佩一般动听。


    耿统光是听见这仙乐般语调,都已能想象小婶婶该是怎样光风霁月的仙人之姿。


    他连忙客套了几句回去,门内沐九如又道:“如今这屋里正在研究时疫,不便进人,还请耿小公子稍等我片刻。落故,你带着他后退一些,莫要站在门口,仔细等下我开门被过了病气。”


    蔺南星应了一声,立即带着耿统向后退了一丈。


    屋内叮叮当当的声音更响,片刻后,一个人影投在了门上。


    耿统的耳力很好,目力也不错,他从蔺南星身后探出脑袋,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紧门扉,想要一睹小嫂嫂的真容。


    他虽说不娶媳妇,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看也会不掉块肉。


    只要那美人别和他发展出什么情缘,那就是百利而无一害,即养眼,又悦心的好事。


    他不禁想道:也不知婶婶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梳着什么样的发型。


    是太医署医员们那样的宽袍大袖,乌黑纱帽吗?


    又或是一身白袍,披着雪狐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华贵。


    还是穿着正君夫郎们喜爱的艳丽服装,头上插着簪子或是发梳……


    门扉在耿统的猜度中“吱呀”一声开启。


    一人跨过门框,走入细雪霏霏的院中。


    耿统目瞪口呆。


    第202章 白锦 孙连虎道:“蔺公,你就饶了白姐……


    耿统大惊失色, 甚至还两眼一阵刺痛。


    太,太艳丽了!


    这大红大绿的颜色,奇形怪状的服装!


    ……这人是婶婶?婶婶穿得是什么!脸上怎么还戳出来个奇怪的、长长的东西!这是在用巫术治病吗?!


    耿统的一对大眼睛睁大到了极致, 更可怕的是他粗略一看,发现屋里还有几个和婶婶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人,正围着个赤身裸体的郎君开膛破肚……


    各种奇怪的体.液满溢在桌板上, 还有一些器脏、皮肤被堆放在碗盘中。


    那些红红绿绿的人们手里拿着刀、夹子等物, 依然还在对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体无完肤的男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凌迟之刑。


    迎面而来的婶婶衣摆上也有不少红红黄黄的不明液体,虽然并不太明显, 但耿统只怪自己的视力太过优异。


    耿统心中美若天仙的婶婶,形象不知不觉已变得诡谲了起来, 他见人走的稍稍近了些, 连忙躬身行礼,道:“见见,见过婶, 婶婶……这, 这是在做什么?”


    沐九如的声音依然温润如玉,不急不缓,甚至颇为慈祥,他答道:“我和其他几位大夫在解剖时疫病死的病患尸体, 这是西洋那边时兴的探查病理的法子,你可以把这当成和仵作类似,不过仵作探查的是死因,我们探查的是病因。”


    安乐坊里之前收来的一批北军的病人,还是陆陆续续地死了两人。


    沐九如在他们生前征询过他们的意见,其中一人愿意被解剖用作研究,还有一人不想死后被弄得七零八碎, 即便是火化也想走的清整一些。


    虞人多信佛,而尸体的完整度对于佛教信徒来说,是牵扯到转世投胎能否再度成人的。


    像阉宦这类人,之所以被世人看不起,也有在国教和儒学的加成之下,百姓已默认他们不爱惜自身,是来生要堕入畜生道,再无缘做人的缘故。


    因此对于那些苦了一辈子的老百姓来说,来生的幸福安康,几乎可以算是他们人活一世最大的期冀了。


    沐九如即便已不信神佛,却也尊他人的信仰。


    就连同意被解剖的那名士兵,分解后的尸体他也是重新拼好了,就连皮肤也全都贴回去,缝齐了,再进行火化的。


    他还特地让风兮去缝,毕竟他的女工实在太次,风兮的针脚更为细致漂亮。


    不过想要真正地弄清病理,只解刨一具尸体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蔺南星又从军中运了些尸体出来。


    兵中那些因时疫而死的病人们,蔺南星就没问过人家的是不是愿意被解剖了,都是直接在停尸的帐篷里随机挑选的尸体。


    毕竟这些小兵小卒死了之后,尸体都是没机会送返家乡的,甚至连入土为安的可能也没有。


    既然都要一把火烧了,那剖完再烧,和直接烧了也没太大的区别。


    于是蔺南星就在反反复复地观察,确定了岁安医馆里的人确实防疫有方,哪怕日日接触病患,也没因此染上疫病之后,就彻底地对沐九如的健康安危放下了心来,开始帮少爷从军营里偷尸体。


    沐九如一边说着话,一边关闭好了解剖室的屋门,反身走到离蔺南星和耿统稍近一点,但又相隔了些距离的地方。


    他生怕自己离两人太近,衣服上的脏污也会传染疫病出去。


    不过面见贵客却不好藏头遮脸,他站好后立即双手背到脑袋后面,拆开系带上的锁扣,将面罩脱下。


    明亮的光线涌入视野,脸上的肌肤瞬间感受到了寒风与细雪的冷意,更多的新鲜空气也随着面罩的摘下而涌入胸腔。


    沐九如深深呼吸了下室外清新的气息,他放松地对耿统笑道:“想必你在京中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吧,可有吓着你?”


    耿统确实吓了一跳,他虽在御林军当差,也喜欢比武切磋,但实战经验却少的可怜,血都见得不多,更别说是被切得七零八落的人了。


    但此时更让他害怕的却不是血淋淋的场面,而是他眼前的这位小婶婶。


    他手头齐遥道:“没有没有,我一个铁铮铮的儿郎,不怕这些!”视线却是半点也不敢看向眼前的婶婶。


    耿统一见沐九如面罩下的容颜,就被惊艳了一把。


    小婶婶果然像兄长说的一样倾国倾城,没有夸大半点。


    可他却已完全生不出半点欣赏的心思来了。


    他如今满脑子只有沐九如华美的外表之下,那诡异的穿衣审美和谈笑间就把人切块拆分的剧烈反差。


    就连那美艳不可方物的温润笑容,在耿角的心目中也仿佛扭曲成了吸人精气的山野精怪。


    戏文话本里可都是这么写的,越是美的女人便越是危险,换成夫郎估计也差不了太多!


    耿统生怕自己和沐九如多对视几眼,等下躺在桌板上被解剖的人就成了他。


    虽然他不信什么神啊鬼啊的东西,但婶婶长得这么美,哪怕不是真的精怪,一颦一笑也足够让兄弟阋墙、君王烽火戏诸侯、红尘一骑妃子笑了!


    不能看,不能看。


    耿统告诫自己:看多了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小叔叔来说都不是好事!


    他嫂嫂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暴躁,他平日多看两眼都要被兄长揍。


    如今的婶婶那么美,手段却那么恐怖,他若多看几眼,也不知道是会死在小叔叔的手上,还是小婶婶的手上!


    方才一路聒噪过来的小公子,甫一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小婶婶,忽然就支支吾吾,安静了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蔺南星心头警铃大作。


    然而他仔细一看身侧的好侄儿:脸不红心不跳的,只是神思恍惚,越来越往他的身后缩。


    活像是被屋里解剖尸体的场面给吓到了。


    蔺南星:“……”


    他有点担心这小子之后在战场上能不能顺利活下来了。


    三人不尴不尬地寒暄了几句,正准备陪沐九如洗了手脸,换了衣服就打道回府,耿统却忽然收到了军营那头召开会议的通传。


    耿角有些遗憾没能去蔺太监宅小坐片刻,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叽叽咕咕得希望能被安排上一些好差事。


    蔺南星和白巡共事了几个月,已差不多摸清楚了那草包主帅的种种脾性,他估计耿统此去会受到不小的刁难,到底是友人举家疼宠的小儿子,能帮还是要帮一把的。


    蔺南星对着小侄子的境况颇不放心,他抱歉地知会了一声沐九如,得了沐九如的放行后,就跟着耿统一起策马去往北军军营。


    -


    蔺南星和耿统入了北军后,先去马厩拴了马,随后便大步流星地往主帐走去。


    天上依然飘着小雪,军营外圈人流如织,好些小兵见了蔺监军都会朗声问好。


    而越往主帅的军帐前进,闲杂人等便越是少见,只留几步一个执勤兵士在静默地守岗。


    两人才刚刚见到道路尽头主帐的影子,帐内嘈杂的声音便已隐约传来,其中最为响亮的,是一个男人的愤怒咆哮。


    这声音吵得大地都似乎在震颤,耿统“哇”了一声,道:“这谁啊,怎么声音这般洪亮?他是在骂人吗?”


    蔺南星听出了那是白巡的声音,道:“嗯,白将军是性情中人,发喊连天,骂人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都多,你得提前习惯习惯。”


    耿统听出了蔺南星的挤兑,反正他们耿家人也是看不惯白家人的,他揉揉耳朵,笑嘻嘻道:“嘿,好的。”


    两人脚步不停,转眼离营帐只有百步不到,帐内的喧嚣还在持续。


    忽然只听声音一响,帘帐被人撩了开来。


    白锦手握帘帐边缘,倾身正往外走,素来荣辱不惊的女郎此时脸色极为难看,五官紧紧地皱成一团,像是愤怒又或是其他。


    此时的蔺南星和耿统距离主帐不远,白锦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可她的视线始终垂在地上,放开帘帐后便一股脑地向前冲去。


    刚被白锦放下的帘幔晃了一晃,紧接着又再次被掀起,孙连虎的半个身子也探出了营外,脸上又是愤懑又是焦急。


    白巡的骂声也随之传出,道:“这他娘的又是谁,一个个的都私自离帐,扰乱会议,目无军纪!反了天了!”


    孙连虎从来是个乐呵人,此时却是横眉冷对,回首骂道:“你他娘的看不起女人,老子以前也是做过侍君的,老子自己滚,免得碍了您的眼!”


    白巡的语气忽然变得微妙:“……你在说什么玩意?”


    营帐里的氛围也骤然一静,紧接着便是议论声,嘲笑声冲天而起。


    有说侍君怎么能入军营的,要查核孙连虎的身份。


    也有讽刺孙连虎那形如钟馗的模样,到底是哪位老爷这么饥不择食,竟纳这人做侍君的。


    孙连虎懒得搭理里面那群只会取笑女人,拿别人房里那些事诋毁人的软蛋。


    他放下帘帐,低声骂道:“一群狗东西!”


    他骂完又三两步地跑向白锦,道:“白姐,白大姐你等等俺啊!”


    白锦虽是女郎,步伐却不慢,孙连虎追着她跑了几步,这才算是赶上了人,再一抬头,总算是有人发现蔺南星了。


    若是往昔孙连虎就直接扯开嗓子喊人了,但他在北军混了一个月,也大抵知道蔺南星和娘子军们一样,不受北军上层官员们的待见。


    他招招手,声音压低了些,招呼道:“蔺公!蔺公!”


    白锦微微一愣,这才抬起头来,她站在原地对蔺南星行了个礼,道:“白锦见过蔺公。”


    声音闷闷哑哑的,带些鼻音,让女郎本就因操练而沙哑的声音变得更加粗粝。


    她打完招呼,又低下头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是换了个方向,准备避开蔺南星从其他小路离去。


    白锦这人性子沉稳,就算此前遭受在军中多次被白巡刁难,也不曾半途突然离开会议过。


    更别说是她此刻见了蔺南星,只是招呼一声,就准备自行离去了。


    连礼数也顾不得周全,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蔺南星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把她的去路堵住了,道:“站住,里头发生了何事?”


    白锦转身走得太快,近乎不管不顾,蔺南星斜插到她的前方,她只好急急立定。


    停下来时,她和蔺南星离得已有些接近,白锦重重地吸了口气,沉默地后退了两步,视线落在蔺南星宽大的鞋面上,像颗耷拉地豆芽菜似得,垂首而立,不言不语。


    孙连虎追到两人的身边来,他见白锦不搭话,便替她气愤地答道:“是白巡那厮!他又在会议时找娘子军们的不快,白姐帮着岳姐、魏姐她们说了几句话,白巡就把气全撒白姐身上了,说话不三不四的,专挑人痛处诽谤,啐!”


    他低声骂道:“那崽种!”


    蔺南星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他对白锦道:“不论白巡说了什么,你只当耳旁风,白锦,跟咱家回去继续参会。”


    白锦呼吸一滞,她深深吸气,拳头颤抖地紧紧握着,声音也发颤发紧,道:“我……蔺公……”


    她脸色忽红忽白,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羞愧难当地摇了摇头。


    孙连虎连忙帮腔道:“蔺公,你就饶了白姐吧!你不知道那白巡骂得有多难听,他说白姐,他说……”


    白锦浑身一颤,不想她逃出了那片营帐,却依然还要再听一遍那些羞辱的话语。


    而且还是由一直像小弟一般跟在她身边,甚至有些膜拜她的孙连虎说出来,告诉对她有知遇之恩的蔺南星……


    白锦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轻颤,眼眶也红得像是快能滴血。


    孙连虎没能注意到白锦状态的变化,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一甩手臂,道:“唉!俺……俺都说不出口那些话……!”


    蔺南星对此情此景稍作推敲,眉心便立刻皱紧了,他双手抱胸,指尖轻点着胳膊,道:“耿统,你先进营帐里去,咱家晚点再来。”


    耿统看了这几人好半会,只能猜出那女郎大抵是小叔叔的下属,不过他赶着去参会,给自己谋个好差事,也懒得参合这些人和事。


    他摆摆手道:“小叔叔不必在意我,我多大的人了,还能出什么问题!”他轻哼一声,“他们白家的也就会欺负欺负女郎,骂骂小兵撒气,我才不怕他呢。”


    蔺南星轻轻一笑,还是耿家的家风好,教育出来的孩子都率性纯真,他点点头道:“去吧。”


    耿统应了声“好嘞”,就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小侄子的背影顶天立地,年岁也足有十八,在平民百姓里都已是能当爹的年纪,确实也没什么好太让人操心的地方。


    蔺南星收回视线,看向抓耳挠腮的孙连虎,还有状态明显不对劲的白锦,心中莫名有种儿女都是债的感慨。


    是的……


    他现在面对曾经后院里的那些人时,除了夏月和张妗金他不太熟之外,其他的四人他或多或少的,都觉得像是他的小辈……


    也许是受沐九如的影响吧。


    毕竟少爷看着那些人时,也总是站在一个家长的角度来关怀照拂他们。


    蔺南星虽然差了沐九如足有八岁,和风兮他们反倒差的岁数不大。


    但他必然,必须,只能和沐九如是一辈的。


    蔺小家长对着这两个擅自忤逆主帅,离开会议的小辈道:“你们跟着咱家过来。”


    白锦沉沉地应了一声。


    孙连虎这人头脑简单,压根就没觉得自己被叫去是要挨训的,大大咧咧地就跟着走了,一路上嘴巴还在不停地安慰白锦,说的全是些没头没脑,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胡话。


    蔺南星带着神情各异的两人绕过几顶军帐,去了一处开阔僻静的地方。


    此处四下无人,也没有被人偷听去对话的可能。


    孙连虎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对白锦勾肩搭背,一会儿捶胸顿足地扮演狒狒逗乐白锦。


    白锦则是一脸郁沉,只看着地面,不搭理孙连虎,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蔺南星看了两人片刻,见白锦依然是那丧气样,沉声道:“白锦,不管白巡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什么,营帐里的那些人会怎么看你,你都得回去。”


    白锦垂着头,眨了两下眼睛,这下她连摇头也不摇了,眼眶变得更红。


    孙连虎这才察觉到些不对劲,他大惊失色道:“白姐!你要哭了?!你别哭别哭啊!老天爷啊!蔺公你别说话了!白姐都要哭了!”


    蔺南星被孙连虎吵得脑瓜子嗡嗡,白锦用力揉了下自己的眼睛,擦去眼里的一点湿润,直把眼睛揉得又酸又涨,火辣辣地作痛。


    仿佛这样,就不是她快哭了一般。


    蔺南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虽说他是把白锦和孙连虎也当成小辈来看待,但即便是小辈,也是分请疏远近的。


    蔺韶光若是哭个不停,蔺南星能一直抱着哄着,上天下地,抓鸟掏蛋地逗乐他。


    但面对要哭不哭的白锦,和手慌脚乱的孙连虎,蔺南星只会板着个脸,和人讲道理。


    蔺南星道:“白锦,今日你若是在白巡的言辞下退避三舍,离开了会议,往后若有人想要支走你,打压你,依然用白巡今日说的话来攻讦你,你是准备继续哭着逃走吗?”


    第203章 女将 在军中不管是男人、女人或是阉人……


    白锦被蔺南星说得浑身一颤。


    她张开嘴, 想要辩解,想要说话,却仿佛被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让她无力发声,百口莫辩。


    孙连虎眼见白锦的双拳死死握住,拳头上青筋虬结, 牙关紧咬的声音他这外人都清晰可闻。


    那对明亮的眼睛也越发水润。


    真的是快要哭了!


    孙连虎急得要死, 挺身而出道:“蔺公!”


    他叫了一声,见蔺南星锐利的双目看了过来, 立马缩了缩脑袋,声音变得小小的, 劝道:“咳咳……蔺公, 你就怜香惜玉一点吧,白姐一个女郎来军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怎么还要她回去再面对那些乱糟糟的狗东西!”


    他痛骂道:“真的是白巡和那些狗官的错, 他们真不是人!你别逼白姐了!怎么能把好好的姑娘给弄哭呢!”


    蔺南星撇了孙连虎一眼, 对这人的劝解无动于衷,道:“她既已决心来了北军,就不必再当自己是女郎了。”


    孙连虎双目圆睁,难以想象蔺南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蔺南星再不看他, 对白锦道:“咱家大抵能猜到白巡方才说了些什么。羞辱娘子军惑乱军心,不守妇道你们如今也差不多听习惯了……”他轻叹一声,低语道,“他是说了你在南夷战场上的遭遇吧?”


    白锦的身子微微一颤,刺骨的寒意再次席卷她全身,就像方才在营帐内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一样。


    她脸色苍白,手脚发麻, 眼神躲躲闪闪,几乎想把自己缩入地里,缩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孙连虎“啊呀”一声,连忙扶住白锦微微打摆的身体。


    他心里有些怨怼,弄不明白蔺公八面玲珑的一人,为什么非要往人伤心处戳。


    却没想到下一刻蔺公的话语还能更加锐利,不仅戳了白锦伤心处,还直接把那处通了个对穿。


    蔺南星平静地道:“你受夷贼侮辱失贞,再无生育可能皆为事实,白巡做为你的义兄,他不帮你遮掩苦处,反倒用这些事来构陷你,是他品行不端。”


    白锦难堪地合起眼帘,两串泪花从她的眼里落下。


    此时此刻,这些事情真的再次被翻出,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整个人像是死了一样,呼吸声也悄悄的,只有泪水一颗接着一颗,落到地上,冻成冰晶。


    孙连虎恨不得一跃而起堵住蔺公的那张嘴。


    蔺南星却还在继续道:“既然这些事已被广而告之,你便不必再耿耿于怀……”


    “蔺公!”孙连虎实在看不下去了,抢话道,“你别说了,别说了!贞洁对女郎们来说这么重要,白姐怎么能不耿耿于怀!蔺公你别对她太苛刻了!她一路过来多不容易!”


    他此前从来没见过白锦流泪,这么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女郎,却被蔺公给说哭了!


    孙连虎的眼里也急得蓄了泪水,声音里带上沙哑的哭腔,鼻涕都气得流了出来,冻在了嘴唇上。


    蔺南星嫌弃地看了眼孙连虎,倒也没为孙连虎的不敬而生气,他平静地陈述道:“是没必要耿耿于怀,你们此刻早已不是在京城里过日子的普通百姓了,而是身处随时会与鞑子交战的边关,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兵士。”


    “在军中不管是男人、女人或是阉人,统统只有一种人,就是能打仗的军人。”


    曾经蔺南星南下监军时,耿信达为劝说他上战场,也说过这么一番话。


    蔺南星的语气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些,劝解道:“白锦,偌大的北军里,没几个儿郎是不失贞的,就连小兵也大多召过军妓,他们更是生来就没有以身孕子的能力,你如今不过是和他们差不多了而已,你不比谁差了什么。”


    “白巡今日以此来攻讦你,往后依然还会有人用这事对你说三道四。但你遭遇这些,不过是因为你和娘子军们如今对他们来说过于势弱。”


    蔺南星道:“你若对那些人见一次打一次,亦或是你们手上的权利比他们大,你的能力比他们强,届时任何人都无法中伤你,也无人敢再来招惹你。”


    白锦慢慢的抽吸了一声,结满冰晶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下一下地眨着。


    她的目光定定的,眼泪却渐渐地停了,许久才凝结成团,落下一颗。


    蔺南星说的话,虽有许多并没有安慰到她的心坎里,却也奇异得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宽慰。


    似乎只是因为……


    她在蔺南星的眼里,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兵士,并非女郎,也非郎君。


    蔺公把她和普通的男兵们拿来比较,也鼓励她用权、用力来降服那些羞辱她的人。


    也许蔺南星作为一个郎君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和他是个阉人也有一定的关系。


    但这些话语,无疑让此刻的白锦心里面好受上了些许。


    蔺南星见白锦把他说的话都听见去了,也感到颇为满意。


    他是很看好白锦此人的。


    白锦十七岁时能为了向义父报恩,舍身给阉宦做小;困顿后宅两年后,也能抓住机遇,毅然独自远赴边关从军。


    这次北鞑犯境,凌傲雪想借此机会在举国范围内重建娘子军,白锦也未选择留在对女郎更为友好的南军里,而是挺身而出,来到了鱼龙混杂、对娘子军来说处境艰难的北军。


    白锦的能力不差,心性也足够坚韧,缺少的只是足够强力的磨炼。


    当然这个强力的程度,是对蔺南星自己而言的。


    毕竟他一路走来,做过罪奴,做过家奴,也当过命如蝼蚁的无品宫人,如今还成了伴君如伴虎,又为旁人不齿的御前红人、天子大伴。


    蔺南星二十一岁时的经历,比起白锦的二十一岁,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白锦对于诋毁谩骂的承受能力,自然也会弱上许多。


    蔺南星道:“时日往大虞之前数上一千年,当时的闵朝民风开放,女郎与郎君一样可顶半边天,许多公主,甚至是贵女都可养数十面首于府第之中,只要权利够大,没人敢管她们贞.操如何,能否生养。”


    “单说如今,娘子军的凌夫人自身有权有势,也有自己的事业与军队,她即便嫁了人,也可与耿角平起平坐,甚至不把她的男人放在眼里,做什么决策也从不因为出嫁从夫束手束脚,更不会因为被人说抛头露面,凶恶泼妇而感到羞愧自责。”


    蔺南星说的那些前朝贵女的事,白锦此前闻所未闻,如今听了却觉得豁然开朗。


    还有凌夫人——凌傲雪,这是她们娘子军的所有人最崇拜的女郎。


    这些人都是因为有权有势,才可以不受规则的管束,无视他人的指指点点。


    白锦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新的憧憬。


    孙连虎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和白锦都是泥腿子出生,这些事情白锦没听过,他也没听说过,他抓抓发热发痒的脑袋,道:“唉?好像还真是这样的?是吗?”


    他想了半会儿也没想明白蔺公到底说了什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是和白锦从前的遭遇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摇头晃脑,苦思冥想,却见白锦的脸色好了许多,他也不再想了,连忙高兴地拍拍白锦的肩膀,摘选出他听明白的地方,哥俩好道:“白姐,你以后若是厉害了,你也可以养一堆面首!这可太飒了,到时候俺就跟着你混饭吃!”


    白锦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吸吸鼻子,轻轻杵了下毫无分寸可言的孙连虎。


    蔺南星见白锦的神态变了,轻笑一声,道:“说到底,你今日所受的屈辱,不过是因为一个权字罢了。你既有心为了扩大娘子军的规模离开南军,进入北军,便不该在此时因受辱而退却。”


    他提点道:“你当与儿郎们,营帐里奚落你的人,甚至是白巡争权,抢权,夺权,这才是对娘子军,也是对你而言最明智的选择。”


    白锦点点头,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觉得受益匪浅。


    蔺南星不是个喜欢说教的人,他见白锦已被点通,便收了话题,道:“咱家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清楚。”他对孙连虎道,“孙连虎,你现在跟咱家一起入帐参会。”


    “啊?”孙连虎一愣,摇头晃脑道:“啊呀,蔺公,你先进去吧,俺再陪陪白姐,怎么能扔女孩子一个人在雪地里哭呢。”


    白锦早就不哭了,也不需要任何人陪她。


    她此刻只是声音还有点哑,神色却是振奋了起来,眸光晃亮,道:“多谢蔺公,白锦明白了,末将收拾一下就回去参会。”


    她虽不需要孙连虎陪她,心里却也是感念孙连虎对她的陪伴的,因此她难得给了人个好脸色,语调柔了柔,道:“虎子你也先进去吧,有蔺公护着你,想必义兄不会找你麻烦。”


    孙连虎一把抱住自己的脑袋,抗拒道:“俺不去!俺陪着你,咱们兄弟一场,就是杀头俺也陪你。”他挥挥手道,“蔺公你先进去吧。”


    白锦:“……”


    蔺南星:“……”


    这么不识好歹的豆渣脑筋,蔺南星人生在世只见过孙连虎一个。


    反正这憨子就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在军中没什么大用处,而且孙连虎自己也不堪大用,不太上进。


    蔺南星不再管他和白锦了,招呼了一声,就转身向营帐走去。


    主帅的帐内依然吵吵嚷嚷,北地本就民风彪悍,百姓之间说话都常常是用喊的,本地女郎们的声音有时都比江南的郎君来的粗狂。


    更别说军营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将士们,多几个人说话,声音就容易吵得人耳朵发麻。


    蔺南星撩开帘帐,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帐内今日人头济济,粗略一扫大约有百来个官员将领都挤在里面。


    众人见了蔺南星入内,气氛骤然一静。


    要知道自从上次白巡让蔺公公专心巡城之后,就算有时下午开了紧急的会议,这蔺公也是知情识趣地不来参合的。


    这人不该已经被白将军降服了吗?


    怎么如今又冒出来了?!


    白巡同样惊怒不已,他咆哮道:“蔺南星!你怎么来了?!”


    这声……还真是大。


    蔺南星被震得想要掏掏耳朵,但这动作实在不太雅观。


    他只好忍着不适放下帐帘,远远对白巡道:“怎的,这营帐里不欢迎女人,也不欢迎阉人吗?”


    这简直就是把脸送上来让人打,白巡立即抓住机会,皮笑肉不笑地道:“蔺公公知道就好!本将的军队乃是阳刚之地,容不得你们这些小人搅风弄雨,扰乱军心!”


    蔺南星眉头一挑,音调顿挫道:“哦……!好一群阳刚儿郎,好个极阳之体的将军。”


    他眼见着白巡的一张脸迅速拉长,笑着掸了掸衣袖,款款地向主帅的位置走去。


    他一步在冻硬的泥地上烙下一个脚印,从容不怕道:“白巡,你可敢与咱家比划一番?”


    遮天蔽日的身影越迫越近,白巡一拍桌案,呵道:“蔺南星你这天阉的小儿,眼里还有没有军规!如今正在议事,岂能容你放肆!”


    骂的可真难听,但蔺南星不为所动,继续一路走近。


    虽然营帐内的大多数人都是白巡的亲信,但蔺南星是天子近臣,手里又握着假节钺,也无人敢出面拦他。


    大伙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不如都安安静静地看个热闹。


    蔺南星走到白巡的面前,视线低垂,漂亮的唇线勾起个嘲讽的弧度,道:“你不迎战?别是觉得打不过咱家这阉人,怕了吧?”


    “放你娘的——”


    白巡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句话还没骂完,蔺南星又扬声打断道:“哦……你如今快要四十,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咱家年轻力壮,与你对擂确实有不敬老者之嫌。”


    白巡的咆哮声更响,还万分浑厚,他确保蔺南星那细嗓门这次绝对打断不了他:“蔺!南!星!你——”


    蔺南星动了动身子,“一不小心”推动了桌案,这桌子的高度正好能靠上白巡的大腿以上,腰部以下的位置。


    白巡立刻警觉地后退了些许,再次被打断了咆哮。


    蔺南星又抢回了话语权,继续道:“军中既然有这么多儿郎瞧不起女郎和阉人,那就来些人和咱家比划比划,叫咱家看看你们多了那二两肉真就神乎其神,能称神称圣了吗?”


    这一句话几乎把整个营帐里人都给激出了血性。


    帐内嘘声四起,喊声震天。


    郎君们跃跃欲试地想把蔺南星给一拳打趴,以证明他们这二两肉没有白长;女郎们也摩拳擦掌,想要一战扬名,把这群可恶的郎君们打得满地找牙。


    白巡更是觉得他的极阳之体受到了阴气的侵蚀,让他和他的属下都受到了灭顶的侮辱。


    白巡怒道:“好好好!本将今日就让你这阉狗死得明白!三十岁以下的儿郎听令,你们谁打赢了蔺南星,本将重重有赏!”


    营帐内的气氛更是沸腾,顷刻间便有一人站了出来,对蔺南星道:“蔺公公,请。”


    白巡笑道:“好!来人,在地上画出演武场。”


    几个小兵立即上前,在营帐最中央的地上用铁枪画了一圈凹陷出来,当做比武的擂台。


    蔺南星和那挑战的将士都走了进去,蔺南星巡城回来后就在风尘仆仆地东奔西赶,直至此刻都还未来得及脱下身上的甲胄。


    他站在擂台的一边,缓缓褪去满身沉重的铠甲,叮叮当当声落了一地。


    比试尚未开始,欢呼呐喊声却一刻未停。


    让那挑战者给阉人公公好看的声音不绝于耳。


    也有一两个女郎在给蔺南星助威呐喊。


    耿统的鼓舞声淹没在了人群里,却被蔺南星清晰地捕捉进耳中。


    甲胄除尽,蔺南星的身上骤然一轻。


    他看着对面的那人,缓缓摆开架势。


    气氛一触即发。


    此时,一道强光却骤然射入帐内。


    主帐的帘幔被人撩起,白锦自帐外走入,朗声道:“且慢蔺公,末将想与这些儿郎切磋久已,还望蔺公能将此机会让给末将。”


    她的鼻尖和眼尾还略带些红色,精神气却已焕然一新,寡淡的眉眼间满是坚毅之色,再无半点沮丧躲闪。


    她三步两步,落落大方地走入了演武的圈中。


    蔺南星看了白锦一眼,白锦亦回看向他,两人微微向对方颔了颔首。


    蔺南星轻轻一笑,后退一步,脚尖踩着那条地上的凹陷,撤到了比武场外。


    那本要与蔺南星比试的郎君道:“喂,我不和娘们——”


    他话未说完,白锦的拳风已袭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转回视线,反手抵御,一掌化了那拳。


    女郎的力气不算太大,他接得轻轻松松,那郎君心下有些不屑,嘴角刚刚勾起自信的笑容,小腿弯却是钻心般得一痛。


    天旋地转。


    他竟瞬间就被白锦以刁钻的角度,和极为强劲的力道摔在了地上!


    这娘们使诈!她力气根本不小!


    郎君一脸惊骇,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灰头土脸地狼狈站起。


    白锦却是英姿飒爽,衣袂纤尘不染地站在他的对面。


    女郎的身材分明不如他高,体格也不如他壮,可就是这么一副只该在待在屋里绣花伺候人的身体,却当众把他放倒了!


    郎君脸上烧红,眼神逐渐变得羞愤甚至恶毒。


    白锦继续摆好架势,下盘稳稳当当,周身全无空门。


    她眼神淬亮,道:“看好你的对手,是我!”


    第204章 截肢 沐九如和岁安医馆的所有大夫、所……


    白锦与娘子军的女将们在北军将领官员齐聚的会议中一战成名。


    一众儿郎们几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总算把她们全都给击败了,终是保全了他们身为男人的自尊。


    但女将共有五人,却打败了足足二十几名男将, 这也够北军的儿郎们一改往昔轻蔑的态度,转而正视甚至忌惮娘子军的存在。


    反观蔺南星这个最先提出挑战的人,却因女将们过于出众的战力, 而被人无视了个彻底。


    直到比武结束, 蔺南星也没能出手打上一回合。


    但他之前挑衅白巡,本也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武力, 主要是见家中小辈被人平白欺辱,心里不爽想报仇撒气罢了。


    白锦后来自己下场去挑战儿郎们, 蔺南星更是乐见其成。


    打脸么, 当然还是亲手去打更痛快。


    一场会议就这么被蔺南星搅和成了郎君女郎们的比武大会,以至于本来要在会中展开的职责安排、军情探讨都被压缩了时间,最后草草公布就了事了。


    孙连虎这毫无身家背景的小小校尉, 最终还是因为辱骂主帅, 私自离会挨了几下军棍,职务也被薅了,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白锦因比武时战绩斐然,白巡倒也不好处置她, 只能训斥几句,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耿统也不出所料,被白巡针对了。


    与他同来的京官都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耿统却只能从基层的小兵做起。


    好在蔺南星知道白巡会整幺蛾子,他给了与他暗中交好的官员们一个眼神,那些人就帮耿统争取了个百夫长的位置。


    管个百人小队, 和如今的蔺南星权利大差不大,足够好侄儿在军中崭露头角了。


    年后的战略方针,白巡也在会议里说了个大概。


    大抵再过上个把个月,等天气转暖了,北军便要准备再次攻打定城。


    不过将近半年的休战期过去,双方的军力、将领如今又变得互不知晓。


    刚开始交战的几个月,应当都只是互探虚实,小打小闹,具体什么时候正式向定城发起总攻,一举夺回故土,还得与朝廷传信后,等待朝廷的安排。


    不过这些都和蔺南星这个负责巡城的监军太监毫无干系。


    白巡那小鸡肚肠,估计得北军死得无人可用了,才会捏着鼻子派蔺南星上阵杀敌。


    而蔺南星也不能一味被动,等他用个一年半载的时光,彻底摸清北域的地形,再将北军内部的人脉与军权捏在手里之后……


    白巡也就毫无用处了。


    北军不能再让白巡那草包嚯嚯下去,还不如由蔺南星自己掌在手里。


    他有岑渊的兵书在手,有耿信达的教导与指点,还有南征北战,沉浮宫闱的经验……


    即便以一个阉宦之身来统帅北军,他也能做到让人心服口服,无可非议。


    于是时光就在蔺南星日复一日的巡城与暗中筹谋里,转瞬过了一年有余。


    永初四年的早秋,在城外时不时响起的金戈铁马声中悄然而至。


    自去年开春后,北军与北鞑之间便常有摩擦,不过几日就要交战上或大或小的一场。


    城外时常杀声震天,狼烟四起。


    城内的百姓们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如今也变得有些麻木了。


    能逃离雁城的那些人,早就逃离得无影无踪,而逃不了的人,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


    岁安医馆如今在雁城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俨然已成为了城内最大的医馆。


    堡垒一般的大院子依然日日都在修葺,地道早就成功地挖到了雁城之外。


    院外的护院河也已经掘完,绿莹莹的河水环抱着整个大院,若是不放下吊桥,要想进入这栋铁通般的宅邸简直难如登天。


    不过院墙修得太高,采光不足也注定了此处不太宜居,在这大院里若是不点灯盏,几乎难以分辨白天黑夜。


    此刻医馆内的安乐坊便是灯火通明。


    自从去年开春,冰雪消融之后,城内每日都有新的尸体被人从积雪里翻出,无人认领的尸体便由街道司收敛了统一火化,有人认领的便让人带回家停灵下葬。


    本该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季节,雁城的空气里却只飘着浓浓的尸臭,无论待在哪处,这股味道都似乎会渗透肌肤,涌进人的鼻腔内一般。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时疫自然也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甚至还一年肆虐过一年,北域好多城池已彻底被时疫搅得烟断火绝,京城和南边也逐渐起了瘟疫蔓延的消息。


    沐九如的岁安医馆刚开张时,安乐坊内只收容了一些军营里偷来的病人,如今一年半过去,医馆里已早就人满为患。


    坊内收容的鱼脐疔病患足有数千人,甚至寒州的其他城池里也有病患慕名而来。


    为了照顾这数量庞大的病患,安乐坊的地盘又扩了一扩,药童和仆役也只能再买,就连厨娘和粗使都又添了许多人。


    而没有感染疫病的人,不管是药童还是护院,但凡进入安乐坊的范围内,都必须穿戴好一整套的防护服装。


    昏暗的院落里人流如织,穿着赋有雁城特色衣物的医护人员们急急匆匆,忙中有序地奔来走去。


    过于刺目的大红大绿,在摇晃的灯辉、湿冷的院落里,反倒成了这满是病痛与死气之地的一抹亮色。


    像是一群生在石缝里的鲜花,又或者是深渊里的蝴蝶,光是瞧见,都能让人从心里涌出对生的渴望来。


    院里的一间屋门“吱呀”一声大开,许多女郎的痛苦呻.吟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两个包裹严实的护院挑着一台躺了人的小辇,步伐稳重地走出屋门。


    小药童从里向地外关上屋门,门扉再次一响,痛苦的哀嚎便轻了,又被隔绝回了屋里。


    院里的病患会按照病情的轻重,与男女之别分别收容。


    这间屋子里收治的便全都是已经病得极重的女郎,她们随时都有溃面走黄,身亡的危险,或是已经开始走黄,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


    因此这里的哀嚎声也比别处更响,分明是救人的地方,只一打眼地看去,却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那两个护院从屋子里抬出的小辇上,躺着的就是个手臂严重溃烂,从指节到小臂近乎全是焦痂的女郎。


    女郎约摸三十来岁,肤色苍白,眉头紧皱,脸上爬满汗水,干裂的嘴巴微微翕动,却是连哀嚎都没什么力气了,只有偶尔被颠得难受了,才会闷哼几声。


    一看就状态极差。


    两个护院与她搭了几句话,她都无力回答,那两人也不再吭声了,闷头专心地抬着病人穿过了几个门洞与回廊。


    三人最后拐进了一间艾香馥郁的屋内。


    这间房内此刻已站了不少人,也全都和两个护院一样,包得浑身上下密不透风,高高矮矮的一众,几乎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若是仔细分辨,依然可以从身形身高上认出几个人来。


    那带着独一份的翠绿叆叇的便是祜大夫。


    个头出奇高的可能是来帮忙的蔺公公,也可能是乔大夫。


    不过此时还是上午,蔺公要在外面巡城,那么在这屋里的就只可能是乔大夫了。


    还有手上拿着虫子正在捣鼓,瞧得人毛骨悚然的,必然是桑召大夫。


    剩下那些个头矮的,多半是小药童们,这就比较难分辨清谁是谁了。


    所幸药童们也不太重要,护院们对着主家和大夫们问候了一声,便把辇上的女郎转移到了屋子正中间的一张铺着红绿布头的大桌子上。


    这张桌子与平日所见的其他桌子略有不同,桌面是一整块的石板所制,即便铺了布头,躺上去依然冰凉刺骨。


    此刻女郎已稳稳地被安置在了桌上,又被盖了层隔绝脏污的薄毯在身上。


    靠近病人头部的地方还横拼着另一张长桌,桌上放了几个热气腾腾的水盆,还有一个不断散发着艾草香气的熏蒸炉。


    女郎早已知晓她今天过来要面临着什么,却仍止不住的内心忐忑,她的手臂与脑袋也因时疫的缘故,痛得像是快要爆炸。


    但今日之后,也许一切都会变好。


    女郎恍惚地睁开眼睛,寻找那个温柔又可靠的大夫,想要寻求一丝慰藉。


    她虚弱地道:“祜大夫,祜大夫……”


    乔脉植此刻离患者最近,他招呼道:“祜祜,病患找你!”


    沐九如刚和护院聊了几句,关了门打算做些治疗前的准备工作,此刻他听见了乔脉植的叫唤,便径直走向桌前,道:“怎么了?”


    女郎借着明亮的火光,定定瞧了两眼叆叇后的那对眸子,在朦胧的视野里确认了它依然温柔,确实是属于祜大夫的之后,问道:“要给我断臂了吗?”


    沐九如温声道:“是,等下我们会先用麻醉术让你入睡,睡醒后断臂术就结束了。”


    女郎重重地吞咽一声,嘴唇动了动,眼里的不安越发强烈,疼痛的手臂也下意识地蜷得更高,这样的动作可以缓解疼痛,却也几乎要让手掌打上自己的脸庞。


    沐九如伸出带着手套的指尖,将女郎的手臂挡住,垫了块布头在她的脸上,以防浊液侵染到脸上。


    沐九如好声好气地道:“你若是反悔了,现在还能回去。”


    对于这种名为鱼脐疔的时疫,举国上下的医者始终不曾找到强效的治疗方法。


    去年的岁安医馆里,更是每日都有病人因此病痛苦而死,所有对抗瘟病的药物对于鱼脐疔而言都只能用作聊以慰藉。


    轻症者还有痊愈的可能,病况一旦重了,病患能存活的时日或长或短,总难逃一死。


    在那样焦灼惨淡的环境下,每日还要往返形同人间地狱的安乐坊,就连沐九如这样善于调节情绪的人,都难免消沉,落落寡欢。


    到了岁末的时候,沐九如和岁安医馆的所有大夫、所有药童都快要被这种毫无胜算的困兽之斗给压垮了。


    也就是在那时,乔脉植提议把病人的患肢截下来试试。


    鱼脐疔初发时的症状多是上半身起脓疮,主要的发病区域在脸部、颈部、胸部……


    还有一处病发最多的地方——双手。


    患病的地方通常皮肤溃烂,生焦痂,疼痛难当,但除非病情无法克制,到了走黄的地步,不然溃面并不会过分漫延。


    而溃面一旦迅速地扩散开来,便表示病人已经药石罔医。


    乔脉植由此推断,若是病人起初发病的地方是双手,那么截下患肢,便有可能救人性命。


    虞人的医术因各种各样的缘由,向来若非为了急救,是绝对不会动刀伤身的,更不可能切除一个人的肢体。


    佛教、儒教的规训,如肢体不全难入轮回,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等,已奠定了百姓们难以接受动刀动骨的治疗方式。


    医道上也有元气论,正统论等主流学派,一致认为开膛破肚,伤及身体的治疗方法是歪门邪道。


    因此哪怕是病患的身上长了脑袋大的瘤子,肚子满涨如怀胎十月,也绝对不会有大夫想到去切除那些部位。


    当然,更不可能会有病患愿意让大夫对他们开膛破肚。


    但沐九如在思量之下,还是同意了乔脉植的提议,尝试给疮口在手部的病患截肢。


    几位大夫在询问之下,当时的十几名重症患者里,出现了一名愿意经受截肢的患者。


    在与时疫对抗的这些压抑的、毫无希望的日子里,不管是病患们对于生的渴求,还是大夫们对治愈病患的执念,都压过了对邪门歪道、我道不正,或是来生无望的恐惧。


    第一名截肢的患者成功在术后活了下来。


    并且截肢之后,再也没有复发,彻底被治愈了鱼脐疔。


    有了第一个病患的成功案例,整个岁安医馆的郁气一扫而空。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沐九如他们依然不会给病患截肢,但只失去一只或两只手臂,却能保住一条性命,也能给病患足够多对抗病魔的底气与勇气。


    于是之后便有了第二名、第三名愿意接受截肢的患者。


    沐九如他们做起断臂术来也越发娴熟。


    虽十人里依然会有一人因术后的其他症状而亡,但重症患者们本就饱受鱼脐疔日夜疼痛的困扰,也见多了同屋病患的生生死死,知道自己若不截肢,便难逃一死。


    因此即便是截肢,即便是会死在截肢后,也有许多的重症患者们要想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当然,也是有人在截肢前、截肢后忽然就后悔了的。


    因此沐九如见女郎吞吞吐吐,便又问了一嘴。


    若是女郎害怕活下来后因缺少肢体而遭人诟病,生存艰难;或是她害怕死后转世投胎,无法再世为人,那么沐九如便把她再送回去。


    不然哪怕他把人救活了,病人却郁郁寡欢,寻死觅活,甚至之后要来医馆闹事,他还得去找小相公带人来镇场子……


    这样的糟心事,沐九如不想遇到第二次了。


    毕竟他们虽然把人救活了,说理却是说不过别人的。


    截肢这种治人的方法,不论在哪个虞人看来,都是过火甚至缺德的行为。


    沐九如如今截肢过的病患已有百十人,即便做了这么多回,他依然不敢把这治疗的方法写信告诉徐太医一星半点。


    若是说出去了,他这搞邪门歪道的人,和徐太医的友谊怕是也就到尽头了。


    躺在桌上的女郎在沐九如温柔地询问中摇了摇头,缓慢却坚定地道:“我不反悔,祜大夫,我想要活着,我的相公去了北军,我家的孩子们都还小,老父老母也都等着我照看……我若死了,他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枯瘦焦黑的手指竭尽全力地握了握,软趴趴地抓着沐九如的指尖,眼里亮晃晃的,闪着对生的渴求,与对未知的恐惧。


    女郎道:“我只是……有点怕,大夫,砍手的时候……会痛吗?”


    沐九如轻轻地道:“不会痛的,一会儿桑召大夫对你用了麻醉术后,你就会彻底地昏睡过去,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他安抚了一下,又道:“但之后清醒过来,你的断臂处定是会疼痛的,大抵会疼上一个月之久,若你真的怕痛,还是得仔细想好,如今你仍可以反悔。”


    女郎眸光晃动,眼里的挣扎之色越发明显。


    第205章 鱼脐 病患打定了主意:“我相信祜大夫……


    许久后, 病患终于打定了主意,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我相信祜大夫,痛也不打紧,我想活下来, 我还不想死。”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沐九如, 道:“若是没有医馆的大夫们,我早就没了活路, 我相信你们。”


    病患的求生意志强烈,也愿意信任他们这些做大夫的, 无疑是让每个医师都感到愉快的好事。


    沐九如轻轻一笑, 温言细语地安抚了病患几句,便走到一边去和小药童们忙活起了截肢前的准备工作。


    许多器具碰撞的叮当声,与哗哗水声在屋内各处响起。


    房内的温度适宜, 可这些陌生而诡异的声音, 却难免让人听了觉得心头寒凉。


    病患睁着眼睛,尽可能地摆动脑袋观察四周,来缓解自己的不安。


    可惜她如今视线恍惚,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桑召背对着病人, 在稍远处的角落里摆弄着一个小称。


    她的手上拿着一只钳子巨大的甲虫,翻过肚皮来,搁在了称上仔细称量。


    甲虫足有女人的拳头大,一钳子夹住人时,能把人咬得深可见骨。


    但这并非是什么害人伤人用的蛊虫,而是她为了配合截肢术特意培育的虫子。


    起初第一例患者进行截肢时用的是蒙汗药,结果那患者截肢到一半时居然被痛醒了。


    幸好当时的屋内有蔺南星在, 身强力壮的蔺公公强行把病人压住,乔脉植拿着锯子一通蛮横地拉锯。


    截肢术这才算是勉强成了。


    能将人直接迷昏到万事不知的麻沸散早已失传,蒙汗药在做些小的外科,如去疽痈、痔疮时已经够用,但面对如此大的创伤,依然效力不足。


    沐九如对此很是苦恼,毕竟割手已是非常不仁的抉择,更何况是在疼痛中生生锯下人的手臂。


    乔脉植这个负责锯手的,倒是习以为常,半点也不觉得这么做残忍。


    在他看来割个手能够保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就是生生锯了,也不过就疼上一时半会儿。


    毕竟他们西洋那边的大夫常常会动外科,而且那边连蒙汗药都没有,别说是拔牙、割痔疮这样的小手术,就连开膛破肚都是大夫压着人,直接提刀就上的。


    后来还是桑召想了办法,研制出了一种麻醉蛊,将苗疆蛊虫口器里的麻痹毒液的毒性放到了最大,基本一只就能麻倒一人。


    这才使得差点要被沐九如废弃不用的截肢术得以进行下去。


    桑召称量完了好几只蛊虫,比对着纸张上关于病患体重的记载,挑选出了一只重量合适的麻醉蛊,走到患者的身边,对着女郎细细的胳膊放了上去。


    这只蛊虫足有三指宽,圆墩墩的一个,口器更是锋锐狭长,刚触碰上皮肤就用大颚死死夹住患者的臂肉里。


    桑召放蛊的动作做的十分隐蔽,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女郎“啊”得惨叫一声。


    她害怕得眼里蓄了泪水,道:“……要开始了吗?这是在做什么?”


    她微微抬起身子,想要看清大夫在她的手臂上做什么,桑召粗鲁得把女郎压了回去,道:“别看。”


    之前就有个虞人,看到虫子咬在他身上就发癫似得乱叫乱跳,还好蛊虫扎得紧,没被晃掉。


    最后还是那人的跑着跑着就昏过去了,才又被他们抓回截肢房里继续截肢的。


    自此以后,桑召就注意着不让这些胆小的虞人知道是什么在麻醉他们。


    桑召道:“是麻药,别看,闭眼,睡觉。”


    女郎虽然想听大夫的话,但是手上的感觉十分奇怪,像是已经开始发麻失去了直觉,但又能感觉到有什么极其细小的东西正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皮肤上,还一动一动的,和蜈蚣在身上爬似得。


    女郎的眼睛睁得溜圆,半点也没有闭上的意思,桑召的死鱼眼里光芒越来越少。


    乔脉植知道她是不耐烦了,连忙上道地凑近病人,道:“不睡也阔以,你别看你的手手啊,我来和你说说话,你有孩子吗?”


    女郎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道:“有,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乔脉植道:“哇,有儿有女,那就是个好字,你是有福气的人哇!”


    女郎轻轻一笑,眼里荡起柔柔的光,和乔脉植缓缓地说笑了起来。


    桑召瞥了眼乔脉植,默不作声地又走到了后面,继续称量蛊虫。


    雁城的人对麻药的抗力普遍比较好,如果一只蛊虫不够,她还得挑几只小的蛊来备用。


    下药的事儿不做不知道,真研究起来她才发现也是个麻烦活。


    之前有次她药下重了,结果就把病人药死了,让那人没能再次醒来。


    后来桑召拿了城里好多猪羊来练习,这才算是勉强弄明白了该怎么掌控药力。


    沐九如和小药童一直在准备截肢术要用到的器具,如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镊子、锯子、缝合针等……全都煮在大大小小的炉子上,泡在药水里去污去邪。


    还有病患术后要敷在创口上的药膏也得调制好,包裹伤口的布条也要准备妥当。


    乔脉植要出力的地方多在术中,此刻他是最闲的那个。


    他和女郎聊了一会儿后,道:“召召,她好像又是个很能喝酒的人,还要补一些麻药。”


    截肢术做的多了,他们也就发现了那些更耐受麻醉蛊的病患,多是千杯不醉的体质。


    虽然沐九如他们也不知为什么酒量好的人就会更加不容易药倒,但能发现规律,就代表能提前准备好对策。


    桑召对女郎耐受麻药早有准备,她又挑出一枚更小的麻醉蛊走向病患身边。


    如果补上的这一枚依然不能把人麻倒,那就再补最后一枚。


    只是那样的话,兴许会让患者的神智略微受损,不过这些他们也提前告知了病患,得到了病患的同意。


    乔脉植伸出手去,搭住桑召的手,他的表情被面罩挡住了,语气却能听出甜甜软软的,带着笑:“召召,给我,我来。”


    桑召眼神一凛,立刻伸出另一只手,把乔脉植的手重重地打了开来,冷声道:“滚,别碰我。”


    即便隔着两层布料,乔脉植的手依然被打出了“嘭”得一声闷响,听着就十分疼痛。


    桑召对这声音无动于衷,她不再看乔脉植,径直走到病患的边上,给女郎再次摁上蛊虫。


    这次蛊虫的大颚刺入后,女郎没有半点反应,应当是已经对这种轻度的疼痛感觉不到了。


    乔脉植被凶了一嘴,打了一下,立刻眼泪汪汪了,撒着娇贴到桑召的身上,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娇小的苗女肩上,道:“……呜,召召,别凶我,乔乔伤心,乔乔怕怕。”


    桑召:“……”


    她音色冰凉地吐出一个字:“滚。”


    乔脉植备受冷待,泫然欲泣。


    去年的年节过后,桑召曾回过一趟苗寨。


    一来她们族内最重要的节日,妈祖的诞辰就在那几个月里。


    二来她也十分思念她远在寨中的女儿还有族内的其他姐妹们。


    外加她离家一年赚到的银钱也该上交给妈妈了。


    族内的大家都是没有私产的,钱都由妈妈管着,每个姐妹、孩子拿到的钱和家用、吃食都一样多。


    能离开苗寨挣钱的都是族内最优秀的女人,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桑召回家一趟,受到了姐妹们热烈的欢迎,同时也在姐妹们的指点下发现了一些问题。


    她终于开始怀疑乔脉植心怀不轨,故意不让她怀孩子了。


    因为沐九如给她开了不菲的工钱的缘故,桑召在妈祖诞辰过完之后,又回到了雁城,继续辅助沐九如治疗时疫。


    同时,她对乔脉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关注,果不其然,她发现了——


    乔脉植居然一直在吃避子汤!


    好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桑召气得鼻子都歪了,再也不想看见乔脉植。


    她立刻调转目标,重新找了许多男人想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


    毕竟雁城是个好地方,高大强壮的男人那么多,还都不是阉人!


    可桑召每次夜会他们,居然都会突发意外,成不了事。


    起初桑召还怀疑是时间和地点不对,结果不论是白天、正午、凌晨、屋顶、河边、树林……无一例外,全都黄了。


    桑召在掷杯请示过妈祖的圣训后,再次怀疑起了看起来丝毫没有疑点的乔脉植。


    是的,桑召即便发现乔脉植在吃避子汤之后,依然觉得乔脉植毫无疑点,不可能会阻碍她生女的大计。


    毕竟乔脉植虽然总说他想做苗寨的女婿,却从没说过心悦她,也从来没有不让她去找别的男人。


    在知道她要去找别的男人生娃以后,乔脉植依然笑得很傻很甜,没有和她吵架或者表现得不高兴,简直就像她们族里土生土长的男人一样,对她毫无占有欲,让她很是满意。


    桑召再次调查起了乔脉植的行踪,果不其然,她一次也没和别人男人睡成功,也是这个人搞的鬼!


    桑召气极了,要不是她很喜欢沐九如,也很想知道鱼脐疔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她早就离开雁城,再也不和乔脉植见面了。


    乔脉植却半点不觉得他做的有什么错,为了巩固地位,笼络心上人的芳心,使些小小的手段又怎么了。


    至少桑召从认识他以后,就只和他睡过,没和别的郎君睡过。


    这是他乔脉植的本事。


    不过此时此刻,两次被心上人拒绝,乔脉植依然伤心欲绝。


    他仿佛失去了全世界,死死地抱住桑召衣服下的腰肢,在截肢房里放声干嚎。


    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一听就假。


    桑召一言不发,但身上的气息已经越发冷峻,似乎很快就要憋不住给乔脉植点颜色瞧瞧了。


    乔脉植这些日子来也确实没少被桑召教训,毕竟苗女不管生气还是高兴,表情都是一样的,让很难看出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真的发怒了。


    又或者乔脉植其实看出来了,只是故意想挑战一下桑召的底线。


    总之乔脉植没少挨桑召的打,不是身上被弄得到处痒痒,皮肤都快抓破了,就是关键部位被放了个蝎子上去,把他脆弱的小兄弟扎得千疮百孔。


    但乔脉植意志坚定,依然凑在桑召的身边,哪怕被蛊虫放倒,哪怕小兄弟差点废掉,也要坚定不移地想成为桑召唯一的那个上门赘婿。


    沐九如眼见着他的两个同事快要在病人的面前闹起来了,连忙走过去,插进两人贴着的地方,强行把乔脉植挤开。


    沐九如哄道:“好啦,都别闹了,蛊虫也维持不了太久的效力,你们快去洗手做准备,等下病人睡着了咱们就赶紧动手。”


    乔脉植对桑召的好朋友,也是一直照顾他的好大哥沐九如还是很服帖的。


    他闻言立马听劝地收了哭声,脚步轻快地跑去边上洗手、捞器具了。


    高高的背影挤在水盆边,手里丁零当啷的,语调里半点哭声都没了,乔脉植举起个淌着水的锯子,笑嘻嘻道:“祜祜别担心,我动作快快的,三两下就能锯个精光。”


    沐九如:“……”


    这话配着这动作,莫名得让人有些害怕。


    沐九如心虚地瞄了眼病患,见躺着的女郎眼神迷蒙,估计已彻底神志不清了,他这才放下了心来。


    乔脉植截肢的动作确实非常麻利,沐九如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吓了一跳,还以为乔脉植在锯木头。


    不,甚至比锯木头还要迅捷,和切豆腐似得。


    后来他才知道,西洋那边因为没有蒙汗药的缘故,做这些外科治疗的时候,都是比手速的。


    主打一个长痛不如短痛。


    据说乔脉植的师父曾在战争时期,有过一日之内给两百人人治疗严重外伤的经历。


    乔脉植的锯手的速度和他的师父一比,甚至还差上了一些,但在沐九如看来,乔脉植的动作已经粗犷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了。


    幸好被医治完的病人们,都没因为乔脉植动作太快而发生什么大问题。


    沐九如和乔脉植随便瞎扯了两句,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病患身上,他对依然半睁着眼睛的女郎问道:“你昨天饿了一天,等醒来以后想吃点什么?”


    躺着的女郎反应了半晌,慢慢回道:“我……想,想吃……婆母……”


    很好,开始说胡话了,意识已经非常恍惚。


    沐九如立马对身边的小药童道:“把器具都捞出来擦干吧。”


    小药童应了一声,开始拿钳子从沸水里捞出各种刀具、钳子等沐九如要用的物件。


    而沐九如也没闲着,他对着灯火截了几根桑皮线出来,又穿了两根针备用。


    过了会,桑召道:“她昏了。”


    女郎的眼睛紧紧合着,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蜷缩着的手臂也松弛地摊在了身侧。


    沐九如端着小案走到桌边,看了病患两眼,又抬头与同样端着另一个小案的乔脉植对视了一下。


    两人点了点头,合力砍过百来只手的经历让他们有了一定的默契,不需言语,便一同走到了横着的那张桌子前放下各自拿着的托盘。


    沐九如挑出柄纤薄锋锐的开疮刀,乔脉植则是挑出一个形似鸟嘴,银光闪闪的鸦喙钳来。


    桑召已用剪刀裁断患者袖子上的衣物,小药童用滚烫的帕子将女郎的患肢擦拭清爽。


    屋内此刻的温度恰到好处,艾草的香味飘了满屋,门栓窗栓都已插好,是十分适合做断臂术的环境。


    沐九如深深喘了口气,道:“那便开始吧。”


    第206章 归来 蔺南星:“我长了两条腿,就是为……


    半个多时辰后, 截断术施展成功。


    患者的病手已被截下,伤处也被包扎妥当。


    护院将断了手的女郎送去重点看护的病房,小药童们则是忙忙碌碌地收拾用过的器具, 清理血肉横飞的房间。


    经历过最起初的试错、磨合阶段后,沐九如、乔脉植与桑召在做断臂术时已配合得十分默契。


    施术的过程也是行云流水,环环相扣, 半点多余的搁楞也不会打。


    病人昏睡之后, 先是由沐九如寻着血管附近的皮肉划上一道口子,随后乔脉植就会用鸦喙钳从刀口处夹出皮肉下的大血管。


    血管被拉出体表后, 则是由沐九如快速地用桑皮线给血管结扎。


    一共会打三个结,以防某个结脱落松动, 造成患者大出血的危急情况。


    结扎完血管后, 便是乔脉植发挥他切豆腐一般的锯子功的时候了。


    此时,房内的所有人都会帮忙按住患者截断处两边的肢体,乔脉植一人咔咔一通锯, 分经断骨, 破开皮肉。


    锯完之后,沐九如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患者肢体上涂抹药膏,再同小药童一起为患者的伤处包扎。


    如此一场截肢术便算完成了。


    别看说来简单,就是这么粗糙简陋的手术, 沐九如最初的时候都有些无从下手,若非有乔脉植和桑召在,病患的成活率兴许到不了这么高的地步。


    盖因截肢术这样的大外科术,并不是像肠子外露这样,不做便会直接死亡,因此先人很少动用这样的手术,对此有记载的医案自然也少之又少。


    直到沐九如看过乔脉植截肢的操作后, 才恍然想到他曾经看过的医论里,提到上古之时曾有大夫治病时会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清洗胸腹和肠胃等*……


    当时阅读,沐九如只觉疑惑,为何需要割断血管之后还要将其打结,如今他才知晓,若是不将血管结扎,患者便可能死于失血过多。


    可惜汉人也曾有像俞跗、华佗这样外科精湛,不输如今西洋人的大夫们,但时至今日,这些医术已大多失传了,就连留下的医案都寥寥无几。


    西洋人对于药草的使用虽完全比不得虞人精妙,可对人体内观的理解,却已远超了如今的大虞。


    沐九如想到那片被乔脉植说成黑死之地的异国他邦,心中便有些好奇与向往。


    沐九如从未正统地学过医术,无人教导也就意味着他的思想会受到更少的约束,因此他能接受苗疆的蛊术,也敢于尝试西洋的外科术。


    他自从听乔脉植说起西洋如今正逢医术兴起的阶段,各种全新的学派都在崭露头角,近乎百家争鸣之后,更是止不住地想要过去看上一看,学上一学。


    或许等他的小相公成了个清清白白的庶人、身上的职务不重了,或是告老隐退了之后……


    世界那么大,他就能和落故、韶光一起到处去看看了。


    沐九如同桑召他们一起走进灶屋的里间,褪去身上厚重的防护服与面罩,仔细洗过手脸,浸泡了叆叇后,便拜别了又在闹腾的两人,去了岁安医馆的前院。


    如今天气温暖,馆内医师们的诊位就设在院子里,既通风透气,不易传播疾病,又能晒到些许阳光,补阳益气。


    岁安医馆本是大户人家住的院落,建造时设计得也还算景致精美,即便如今院墙高得让医馆内部暗无天日,但绿意还是处处都有。


    此刻已午时过去许久,天上的日头极为热烈,照得大院内树影摇曳。


    沐九如踩着满地的红枫穿过数个门洞与回廊,便见到了前院里热闹的景象。


    像雁城这么大的城市,哪怕如今人口已少了大半,撇去感染鱼脐疔的时疫患者外,每日上门求医,需要医治其他疾病的患者依然络绎不绝。


    沐九如大多数的精力都扑在了人满为患的安乐坊里,前院常常只有风兮这么一个大夫坐诊,很快就应付不过来了。


    索性雁城有名有姓的大夫全被北军绑了去,如今城内还在经营的医馆里,留着的都是些尚未出师的小学徒们。


    那些小学徒们大多医术不精,连北军都不屑吸纳他们。


    可若是这些人小学徒们也闭门谢客,再不看病,那么雁城的百姓就更是无处寻医,求生无门了。


    沐九如便把这些小学徒们聚了一些来医馆挂名坐诊。


    医馆里多些大夫,便能分担些风兮的压力。


    再来聚在这处的医者多了,大家博采众长,集思广益,误诊的概率也能降低许多。


    若是真拿不定主意了,还有沐九如来兜底。


    更别说沐九如得空还会指点这些人一二。


    今日在院里坐诊的大夫共有四名,沐九如安静地走到风兮身后,蔺韶光正在充当风兮师兄的小药童。


    风兮报出一味药材,他就记下一味,药童当的有模有样。


    自从多鱼时常跟着蔺南星外出巡城之后,蔺韶光一人在家就耐不住寂寞了,吵着要跟爹爹、师兄来医馆待在一起。


    沐九如见小小的人儿实在闹得可怜,就准许了蔺韶光来岁安医馆,但安乐坊他不准孩子靠近半步。


    即便如此,蔺韶光也万分满足了,他有时一人在空屋里做些课业,有时就会像那些小药童一样,帮着大夫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此刻风兮道:“陈橘皮,汤浸去白,炒制。”


    蔺韶光刷刷记下,边写边道:“陈皮有健脾开胃,理气化痰的功效,可治疗脾胃气滞、不消化、胸闷。”


    风兮道:“对,下一味是前胡……嗯……”他思索片刻,打定了主意,道,“也一两,去芦头不用。”


    蔺韶光“哦”了一声,道:“师兄,这是疏风散寒的药物,生病的这位叔叔是伤寒引起的呕吐吗?”


    风兮惊讶道:“这你也知道?那你再猜猜我之后还打算开什么药?”


    这可就是在刁难人了,蔺韶光瞥了他师兄一眼,哼哼唧唧道:“我又不会把脉,怎么知道要开什么药,师兄欺负人。”


    风兮嗤嗤一笑,摸了把蔺韶光的脑袋,喜爱道:“元宵已经很厉害了,别的药童若只旁听是断然记不住药理和药性的。”


    蔺韶光这才高兴了,从一只胀鼓鼓的河豚又变回了冰雪可人的小仙童。


    风兮又接着报了别的药材,蔺韶光基本都能说出药理和药性,若是没记住的,就让风兮再同他讲解一遍。


    这种学习模式和蔺南星对他教书时别无二致,蔺韶光很喜欢这样的学风,一样的药名他听得次数多了,很快就能把相关的要点记得清清楚楚。


    技多不压身,这可是小爹爹教他的。


    蔺韶光对自己在岁安医馆帮忙,顺带学习点药理很是满意。


    他学得轻松愉快,又能长些本事,周围人见了还会夸他聪明伶俐。


    简直就是一举多得。


    果不其然,风兮接过写完的药方后,就开始夸奖他这小师弟了。


    “元宵真不亏是师父的儿子啊,在医术一道上就是有天分。”


    蔺韶光得意得不行,鼻子都能翘到天上,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又和他的蔺小爹爹颇为相似。


    两个孩子的相处着实有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沐九如看得出了神,漂亮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心里暖融融的一片。


    头顶却突然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一个轻柔、温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了过来。


    “元宵是不是想继承他大爹爹的衣钵?”


    沐九如闻声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他抬起头来,喜不自胜道:“落故。”


    两日前的清晨,北军大军出发,向定城发起了总攻。


    蔺南星因为和白巡的龃龉越发严重,没被安排进随军的队伍里。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清闲了,他的职责仍旧在身,依然要日日出城巡视。


    如今蔺南星手里的兵力已扩展到了足有千人,这还不包括他在北军里暗中发展的势力。


    不过每当两军交战的时候,蔺南星的千人的部队依然显得仿若螳臂当车。


    哪怕小郎君次次都能凯旋归来,沐九如还是难免为蔺南星的安危感到担忧。


    此时见到心上人安然地回到家中,沐九如心头大定,仔细打量了下他的小相公。


    眼前的蔺南星衣衫整洁,发丝间还带着些晶莹的汗水或是沐浴后的水汽,面色红润,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应当是没有遇到敌手,也没有哪里受伤。


    沐九如绽开笑颜,亲昵地靠向蔺南星,虽没有直接埋进人的怀里,也是站在极其贴近的位置了。


    他柔声道:“怎么静悄悄地就回来了,都不出个声?”


    蔺南星立刻伸手拦了把沐九如的手臂,把人爱重地扶好,沐九如香甜的气息沁了他满鼻,让他一早上的操劳也驱散了,连肚子里的饥饿感都消失无踪。


    蔺南星低垂的视野里只有沐九如一人。


    沐九如在城内担心蔺南星的安全,蔺南星在城外时又何尝不心系着沐九如。


    幸好有同心蛊让他们时时刻刻知道对方正好好地活着,而这种苗疆的奇妙蛊虫,也让他们在远离彼此的时候,心中会产生一种冥冥的感觉。


    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在他们的识海之中,指引着对方所在的方位。


    被连结的感觉是让人安心的,不论是对沐九如而言,还是对蔺南星而言。


    他们都喜欢这种生死相依,神魂交融的贴近。


    蔺南星望着沐九如琼洁的面庞,不论何时何地,心中都满是爱慕与热望。


    他的语调也柔柔的,小声回道:“方才我在大院门口同你和元宵招了手,但你们都专注着,没注意到旁人,我就先过来寻你了。”


    沐九如恍然,原来是他方才走神了。


    他打趣道:“看来是我不够警醒,没注意到相公回来了。”


    蔺南星连忙摇头:“不用注意我,我自个儿来寻你就行了。”


    他消受不起沐九如把他太当回事,认真地道:“不论你在哪里,都只要专注着自己的事儿就行。”他声音更轻,嘴快埋进沐九如的耳朵里了,悄声道:“我长了两条腿,就是为了走向主子的,少爷不用注意我。”


    沐九如耳朵一热,抬眼睨了睨尽爱当他奴婢的小相公。


    他嘴角勾起,虽没说话,但眼神分明在说:“小傻子。”


    少爷这神态,完全是在调戏他。


    蔺南星的耳朵也不争气地热了,红彤彤的颜色染在了他的耳垂上。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嗤嗤。”


    是多鱼强行压着,却没能压住的声音。


    今日多鱼跟着蔺南星一起外出巡城了,自然也是要跟着蔺南星一起回来的。


    沐九如和蔺南星一下子直起身子,本就没靠得多近的两人瞬间拉开了距离。


    第207章 战局 娘子军遇险了!蔺公,求您想办法……


    两人不仅身体正儿八经地离远了, 就连蔺南星搭着沐九如胳膊的手也收了回去。


    生怕别人觉得他举止轻浮,不爱重正君。


    沐九如听见了多鱼的笑声,这才注意到蔺南星的身后还跟了些人。


    除了多鱼外, 逢雪、叶回也来了。


    逢雪作为蔺南星在雁城时最亲信的下属,但凡蔺公离开了宅子,这位公公必然是要随行在侧的。


    而另一位叶回, 则是蔺南星一年前从北鞑那里解救回来的战奴。


    叶回生来是大虞云城人士, 如今刚刚到及冠的年龄。


    他幼时被鞑子掳走,成为了北鞑的奴隶, 之后又因战力出众,成为了奴隶中更受重用的战奴。


    他跟随北鞑的主子南征北战, 对鞑国的地形相当熟悉, 被蔺南星救下后,叶回便自请进入蔺南星的麾下,做为蔺南星深入北鞑的向导。


    一个熟悉北鞑地形, 又身为虞人的向导, 是非常珍贵的。


    北军此前并不是没有抓到过北鞑的俘虏。


    但不论是曾经的岑渊,又或是后来的白家父子,都不敢拿千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让鞑子做向导带他们去攻打北鞑。


    索性如今的北军还在收复国土, 没有到北伐鞑国的时候。


    但蔺南星是有打入草原的想法的,因此他便提前重用了叶回,把人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来可以彼此磨合,二来也能仔细分辨这个在异国做了十几年奴婢的人对大虞是否有二心。


    不过几个月观察下来,如今的蔺南星对叶回还是有些信任的。


    毕竟一个北鞑安插来的细作,该做的是挤破脑袋混进北军, 而非入蔺南星这表面上每日只能巡城的监军太监的队伍里。


    还有一点,则是因为叶回脸上的黥面。


    ——这人的脸上密密麻麻遍布北鞑的文字。


    叶回此前每被转手一个主子,脸上就会多一个主子的名字。


    这不论对谁而言,都是极为折辱的处置方式。


    叶回没理由不恨北鞑。


    蔺南星设身处地而想,如果景裕敢在他的脸上或是身上任何的一个地方留下名字,他能记恨一辈子,逮住就会就暗杀景裕。


    不过,如果是沐九如的名字,那就不一样了。


    蔺南星恨不得把沐九如的名字黥在他的额头上,让每个人都能看见他是谁的奴婢。


    沐九如不是第一次见蔺南星带着得力下属们一起来岁安医馆用饭了,他热络地向巡城归来的几个夫君属下打了招呼,道:“你们回来的正巧,我方才治病耽搁了时辰,孩子们为了等我一同用饭也都还饿着肚子,待我去把元宵、兮儿叫来,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午饭去。”


    这话说的很是漂亮,把逢雪这个做奴婢的,还有叶回这如今处境连奴婢都不如的人都给圈成了蔺南星的家人。


    也把两人的忠诚给圈住了,让他们恨不得为蔺公挡刀挡枪,肝脑涂地。


    不过沐九如也并非是为了算计人才刻意这么说这么做的。


    逢雪和叶回都是不是白纸一张的少年人了,若非被真心相待,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被彻底笼络住。


    逢雪笑盈盈地道:“唉,多谢正君。那小的先去饭厅知会厨娘们准备饭食。”


    叶回性子沉闷,不善言辞,还不太敢在仙人一般的沐九如面前亮出自己磕碜的正脸。


    他脑袋对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叨扰了,正君。属下也同逢雪公公一起去备菜。”他说完便脚底抹油,飞快地跟着逢雪离去了。


    沐九如目送两位下属离去,便准备去招呼孩子们吃饭了,他抬起头看向蔺南星,却见小郎君的眼神黏在叶回的脸上收不回来。


    哦,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沐九如揶揄道:“落故,叶回就这么好看吗?”


    蔺南星连忙收回目光,如临大敌道:“我没,少,我不是……”


    他想解释,又想到多鱼就在边上,有些闺房话不适合说出来,连忙调转视线看了下多鱼。


    多鱼小公公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的身边伺候了足有四年,他如今可是知情识趣的大师,一早就自行走到风兮和蔺韶光边上,去催促那二人收拾诊位,准备开饭了。


    蔺南星见多鱼没在他们身边碍手碍脚,这下放了心,又凑到沐九如的边上,黏黏糊糊地耳语道:“少爷,你知道我不会看别人的……是叶回脸上的黥面……”


    叶回的脸上足有七八个黥面,让蔺南星总是忍不住借着叶回的脸来想象沐九如的名字刺在他脸上该有多么好看。


    这种做法虽然有些缺德,但蔺南星就是情难自禁,所幸叶回也不知道他盯着这人的黥面在想些什么。


    让叶回难以做人、视为耻辱的琼面,在蔺南星的眼里却有着别样的意味,甚至连黥字在哪处,都成了蔺南星闲着无聊时的狂野妄想。


    沐九如的姓名那么好看,不管刺在他的额头上,还是鼻梁、下颚骨,或是咽喉处……定然都好看得仿佛能熠熠生辉。


    他甚至有些苦恼,若是只能纹一个的话,那这些地方他都很难取舍。


    蔺南星光是想想自己被打上沐九如的印记,还会被所有人都看到,就觉得热血沸腾,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情.欲高涨。


    他的呼吸重了一点,脸蛋也红了,可惜他不能真的黥面,他只好有些向往,又有些遗憾地嘀咕道:“没有一个奴婢可以抗拒在脸上黥主子的名讳。”


    沐九如无奈的看了这人两眼。


    他自然是知道蔺南星对黥面万分稀罕的。


    起初他见蔺南星总看叶回的脸时,就从来没想歪过,觉得小郎君有可能看上了别人。


    他只是怀疑叶回脸上的北鞑文字兴许有蹊跷,指不定暗藏军机,因此他也没多问蔺南星为什么总看叶回。


    但后来蔺南星盯着叶回的脸看得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还有些魔怔地拿了毛笔,让沐九如在脸上写下名字……


    沐九如这才感觉到些不对劲来。


    一番开成公布的交流后,沐九如便知道了小郎君看着叶回的脸时,都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郎君居然除了吃头发、夜里含东西睡觉之外,又染上了新的与他相关的诡异爱好……


    沐九如虽说乐意宠着他家的小相公,但这种做法便有些折辱人了,字他自然是不会写的。


    谁家好人家在脸上写夫郎名字的,盖两个唇印也就罢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沐少爷拿这当个由头,来揶揄他可可爱爱、奇思妙想颇多的小奴婢。


    “哪有喜欢被黥面的奴婢?”他打趣道:“有的话也定是个小傻子。”


    小傻子可是沐九如专门给他的称呼,蔺南星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嘴角的弧度翘得十分幸福,真像个憨憨了。


    沐九如看得心中喜爱,却也不好就在这里对蔺南星做些什么。


    恰逢远处的多鱼和风兮正一左一右地牵着蔺韶光走来,沐九如逗够了人,便亲昵地道:“相公,走吧,一起吃饭去。”


    蔺南星顺着沐九如的眼神也看到了不远处的三个家人们,那风兮还搔首弄姿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副轻浮的模样,也不知道谁会喜欢。


    小弟子的终身大事真是让人操心。


    但左右养在膝下一辈子他们家也不是养不起,沐九如喜欢的人,蔺南星就也喜欢,也重视。


    蔺南星心情大好,也不再纠结风兮的言行举止了,脸上挂起慈母般的笑容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蔺韶光抱进了自己的臂弯里,直把好大儿逗得“芜湖”直叫。


    边上的风兮也乖巧地见礼道:“师丈。”


    蔺南星亲亲好大儿的脸蛋,又对小弟子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带着大大小小的一家人,走到沐九如的身侧,携着如花美眷与三个娃娃往饭厅走去。


    雁城之外因两军交战而狼烟四起,炮声连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死尸与战火。


    然而此刻家人在侧,蔺韶光的童言童语把几个大人哄得笑语连篇,瞬间把这处战乱中的小城衬得温情脉脉,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蔺南星一上午见到的尸山血海、黑云压城逐渐远去消散,至少这里还是幸福的,安全的。


    是能给到他的家人们一方庇护的。


    -


    岁安医馆一共设立了两个公厨,安乐坊的公厨只供病患们用餐、煎药、洗碗,前院的公厨则是面向除了病患外的所有馆内人员。


    蔺南星一家自然是在这前院的公厨里用餐。


    护院和药童们挤挤攘攘在不大不小的饭厅里,打着清粥小菜,一边闲聊一边填饱肚子。


    沐九如平日里也是和其他人挤在大饭厅里吃饭的,不过蔺南星带着下属来了,吃饭时就势必会说起些家事国事。


    如此便不太适合坐在饭厅里了。


    好在岁安大院的屋子多,他们在饭堂边上随意寻一间屋子作为雅间,便也能敞开嘴说话,敞开肚子吃饭了。


    小小的临时餐厅门窗紧闭,袅袅菜香溢了满屋。


    蔺家五人与两位下属围坐在桌边,桌上的吃食已去了大半。


    上午巡城的几人闷头扒了几碗饭,吃饭的动作这才缓了下来,开始谈天说地,聊起时局。


    关于战事的情况,如今就连目不识丁的百姓也会在茶余饭后说上几句,更别说这饭桌上全是军中之人和军人的家属了。


    两日之前,北军终于向定城正式吹响了夺回城池的号角,近乎倾巢而出发起总攻,连雁城的守城军都少了一大半。


    能动用的兵力全都被白巡带去出征了。


    足可见此次朝廷与北军收复失地的决心。


    沐九如听着蔺南星几人说起城外状况、守备的兵力、军营如今的空旷,随口搭话道:“自从昨夜开始,城外的炮火声就没停过,这回估计要打上多久?”


    逢雪闻言敛眉思索,叶回摇了摇头。


    蔺南星给沐九如布了点菜,温声答道:“这次应当要打上不短的时日。清晨我刚收到前线的信报,说白巡选择正面迎战北鞑,定城的北鞑也率了大军迎击,双方如今在定城远郊扎营对擂。”


    蔺南星对白巡的战术不太看好,道:“只看白巡目前的打法,像是打算一路强行推进,或是等待天时地利发起突击,尽快攻下定城不太可能。”


    叶回沉声道:“嗯……北军打不赢。”


    多鱼身为一个寒州人,最是维护他们家乡的北军,他听不得这种丧气话,不太高兴地咋呼:“怎么就打不赢了?你别瞎长鞑子威风!”


    叶回抿了抿唇,眉头微微蹙起,那张被刺得乱七八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能看出他同样被多鱼说的不太高兴。


    叶回道:“……一年之前,定城已驻守有二十五万北鞑军,北军则是二十二万兵士,如今一年过去,北军大多时候都是吃的败仗,此消彼长之下……”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带着点口音,但语言十分流利,比起桑召和乔脉植来,汉话说得不知好上多少。


    显然是背井离乡后依然时时自言自语,不停地练习母语的缘故。


    叶回梗着脖子,坚持道:“北军的兵力不如北鞑,白巡这主帅又比不得巴图尔大单于,此战注定难胜。”


    两军的兵力时时都在消耗,也会有增补,因此只要并非军机泄露,彼此对只能对对方的兵力估计出一个大概。


    即便只按照一年前的情况来推算,北军的二十二万人和鞑国的二十五万人,哪怕看起来双方在兵力上相差不大,但北鞑多是骑兵,人人能骑善射,单兵的战力却是比北军更强些的。


    再加上两军人数、主帅兵法上的差距……


    叶回有此结论,并非偏帮北鞑,不过是就事论事。


    多鱼是懂看人脸色的,况且他不是日日跟在蔺南星身边,许多军情他确实并不知道,之前他是言辞不当错怪了叶回。


    但一点小小的口角,叶回没明面上不乐意,多鱼便也没有刻意道歉的必要。


    小公公自行揭过了自己刚才冒失的言语,转而惊讶道:“白巡不知道北鞑人数可能更多吗,他怎么敢直接正面去打?”


    叶回语气更加冷硬,闷声道:“蔺公将我在北鞑探到的信报都上报职方司了,但估计……北军不信我。”


    白巡向来不信北鞑人,因此他之前和北鞑打了好些年,也从来没用过北鞑的俘虏做向导。


    叶回在北鞑生活了数十年,哪怕他本就是虞人,去北鞑也是为奴为婢,还被鞑子折腾成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北军依然不信他,觉得他给的情报多半有诈。


    蔺南星道:“白巡未必真就不信北鞑人数更多,只是这事若是公布出去,北军的军心必然不振;朝廷那头近来也给白巡下了最后的通牒,若是他今年内再拿不回定城,朝廷便要将他撤帅。”


    他总结道:“白巡只能选择不信。”


    白巡现在也是狗急跳墙,没路可退了。


    蔺南星只希望白巡因此不管不顾,头脑一热就与北鞑血拼到底,让北军损失太多的兵力。


    他筹谋给北军换帅之事已接近尾声,若是按照计划一步步稳当执行,年底春节前后白巡应当就能彻底离开北军,甚至离开人世。


    但白巡此战若是打得过于混账了,蔺南星也不是不可以中途就冲去北军营帐,一钺劈了那厮。


    他这么做顶多就是会遭人些诟病,或是引起些乱子罢了。


    总比白白浪费他大虞的军力,甚至竭泽而渔,死的兵士太多,以后真就再也打不过鞑子要来的好。


    多鱼听闻这事儿,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狠狠地骂了白巡几句,逢雪、叶回也跟着低骂附和了两声。


    就连沐九如和风兮心里都觉得有些沉甸甸的,毕竟他们在医治时疫患者早期的时候没少和北军小兵们打交道。


    白巡的行为,简直就在拿将士们的性命搏前程。


    即便是小兵小卒,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只有蔺韶光年岁尚幼,还听不懂这些,不过他向来乖巧,并不去打扰大人们骂白巡。


    他知道白巡是个大坏蛋,他周围的大人没有一个喜欢他。


    不过蔺韶光不认识白巡,也不关心白巡,他有他自己关心话题。


    蔺韶光见大小爹爹此刻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没有加入别人的对话,他就凑了过去,问道:“小爹爹,那耿统哥哥他们是不是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啦?我想耿统哥哥了,他和我约好了这次回城以后要带我去打大雁的。”


    他扑在大爹爹的膝盖上,哼哼唧唧地分享他的小欢喜:“等耿统哥哥给我打到了大雁,我的鹅军里就要再添一员大将了!到时候元宵就更厉害了,一声令下,大鹅们全军出击,能保护大爹爹和二师兄!”


    这两年来,耿统得闲了就会来蔺太监宅晃悠,不知不觉间也就和蔺韶光交好上了,甚至还玩得很是融洽。


    两个年龄差了足有十几岁的孩子没事就聚在鹅圈里玩闹,吹着鸟哨给那些鸡鹅做训练,把那些小东西训得和狗似得,又是会绕圈跑,又是会找东西。


    甚至耿统还高高兴兴地当上了蔺韶光鹅军的麾下先锋,幼稚得和蔺韶光毫无代沟,仿佛他也是个五六岁的娃娃一般。


    甚至那两个幼稚鬼还曾因为要封哪几只鹅为四大美鹅而吵架……


    这种智商和面子全然抛却的玩法,即便是爱子情深,没有什么严父包袱的蔺小爹爹都做不到。


    也难怪蔺韶光会这么记挂他的耿统哥哥。


    蔺南星摸了摸好大儿趴在他夫郎腿上的小脑袋瓜,道:“嗯,乖宝你再等上一个月,等耿统回城后爹爹立马把他压过来陪你抓大雁。”他顿了顿,又暗暗推销自己,“要不爹爹陪你去抓?”


    蔺韶光摇了摇头,甜甜地笑道:“不用啦,我和耿统哥哥已经约好了,到时候再叫上多鱼、孙叔叔一起去。”他卖乖道,“小爹爹很忙很忙,空了得多陪陪大爹爹,元宵也有很多好朋友陪着我啦!”


    好大儿这般乖巧,蔺南星本还暗暗吃了好一口耿统的醋,如今也瞬间消散了。


    两个爹爹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温馨与自豪。


    他们对着自家乖宝一顿搓揉夸奖,道:“你最乖了。”


    蔺韶光被哄得咯咯笑,翻来覆去地扑腾,屁股不知不觉间就趴到了沐九如的腿上,脑袋则是进了蔺南星的怀里。


    他抬头看着两个爹爹,继续欢快地分享他和小伙伴们的趣事:“孙叔叔还说他打完坏蛋以后,要把坏人的耳朵割了送我呢。”


    他好奇地摇头晃脑:“小爹爹,鞑子那么坏,他们的耳朵是不是和我们的不一样啊?耳朵上会不会长满痦子或者倒刺?”


    光是想像一下耳朵可能会有的丑陋模样,蔺韶光就抖了抖身子,觉得又是恶心又是新奇。


    蔺南星闻言也是虎躯一震,他此前从来没听蔺韶光说起过这茬,吓得几乎就要炸毛:“孙连虎要送你这玩意?”


    “嗯嗯。”蔺韶光满眼期待,“真希望孙叔叔能早点回来,把耳朵带给我。”


    蔺南星:“……”


    蔺南星发誓,孙连虎只要敢踏进雁城的城门,他就要让孙连虎失去所有的鞑子耳朵!


    那喜欢风干人耳的豆渣脑筋休想嚯嚯他的好大儿!


    蔺南星刚想说些什么带过这茬,别再让蔺韶光想起鞑子耳朵了。


    房间的大门却在此时“嘭”得一声被粗暴地撞开。


    蔺南星眉头紧皱,不知道是哪个奴婢,这么没规没矩,敲个门都不会。


    他目光不虞地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身披甲胄,衣摆带血,满面尘土的人快步向他走来。


    蔺韶光的眼睛骤然睁大,兴奋地挥手道:“啊!孙叔叔!你回来啦!我们打赢坏人了吗?”


    北军才出征两日,没可能现在就大军回城。


    孙连虎离开雁城时,是跟在耿统的队伍里出征的,如今只有他一人仓促回来,莫非是耿统出事了?


    蔺南星眸光一凛,率先问道:“发生了何事?”


    孙连虎几步走到蔺南星跟前,二话不说跪下叩头,身上的甲胄与佩刀磕碰得叮当作响。


    孙连虎面色焦急,语速飞快道:“是娘子军遇险了!她们被鞑子的伏击给围困住了,白将军要放弃娘子军。”


    “蔺公,白姐也一起受困了,若是没人去救她们,她们就只能等死!她们也是我们的袍泽……”


    孙连虎咬紧牙关,恳求道:“求您想办法援救她们!”


    第208章 援救 今夜子时带上弟兄们出城,衔枚疾……


    此次大军北伐, 北军中现有的娘子军也全都随军出征。


    娘子军的人数足有万人之多,那么能困住她们的北鞑军,至少也要有个几千人, 这还是人数往最少了算的。


    蔺南星的手上只有三百多亲兵,外加千人不到的麾下北军,想要这区区千人去援救万人的娘子军, 不说是螳臂当车, 也能想象到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


    不过蔺南星的关注点目前并不在不在这里,他问孙连虎道:“可是耿统让你回城, 将此事传信给咱家?”


    孙连虎道:“是耿校尉下令让俺回来的。”


    他连忙将娘子军的情况又详细地说了一遍,一路奔走过来让他气喘如牛, 但十万火急的心焦依然让他语速快的惊人。


    孙连虎道:“娘子军们在一日前被白将军派去截断敌军的补给, 接过刚刚到达目的地时就遭遇了鞑子的伏击,还是传信的小兵拼死逃回,才把此事上报给白巡的!可那白巡, 竟不愿意分散兵力解救她们!”


    孙连虎愤恨道:“分明是那厮派娘子军去拦人, 若不是情报有误,鞑子怎么可能提前伏击在那儿!”


    他骂了一句,不敢嘴碎耽搁时间,继续道:“耿校尉知道消息后就立即派我回城将此事禀报给蔺公了, 蔺公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不能放弃她们……”他重重叩了几个响头,“娘子军既然有人成功逃出,传信给大军,白姐指不定还活着,在等人去援救,不能放弃她们!”


    娘子军的情况固然危急,但听闻是耿统让孙连虎回来的, 蔺南星还是松了口气。


    孙连虎是个没有大局观的人,他得知在意的人遇险,必然是想不到什么军规、军心的,估计豆渣脑筋里只剩下找人去救白锦这么一件事了。


    若孙连虎是临阵脱逃,私自回城的,那么战后蔺南星要想保下这人的性命,就会有点麻烦。


    好在小侄儿耿统还是有头脑的,也知道孙连虎的脾性,干脆就把孙连虎派回来传信了。


    蔺南星道:“起来,坐,具体什么情况,你仔仔细细给咱家说说。”


    孙连虎应了一声,紧绷的精神气稍稍松懈了点,他站了起来,擦了把脸上的热汗和灰尘。


    身后已放好了逢雪给他搬的椅子,孙连虎“轰”得一声坐了上去。


    他来到这里之前已跟着耿统对战鞑虏足有半日,身上有好几处小伤,体力也消耗极大,后来听闻白锦和娘子军们遇险,他直接疾驰回城,赶来此地。


    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着,根本顾及不到自己身体的状况,此刻见了蔺南星,他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像是落下了些许,铺天盖地的脱力感和痛感也涌了上来。


    他掐了下自己胳膊上的伤处,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孙连虎继续答道:“白巡在开战前,授命娘子军们去切断一条鞑子的补给线,让娘子军们提前埋伏在……”


    他看了眼门口,见门扉早已不知被谁给关上了,孙连虎便放下心来,稍微降低了些音调,尽可能详细地把他所知晓的情况说了出来。


    娘子军们昨夜奉白巡之命赶去了一条叫绝龙岭的险道上,准备对北鞑的补给队伍设下埋伏。


    然而她们还未来得及占据高地,就被提前埋伏在那里的鞑子杀得措手不及。


    娘子军被火攻投石,顷刻间便伤亡惨重,最后只能退守到了绝龙岭边上的栖凤谷中。


    两军遭遇时正是月黑风高的深夜,双方都没点火把,再加上场面极度的混乱,侥幸逃出绝龙岭的传信女兵所知道的信息也不太多。


    孙连虎说完战情后,饭桌上的气氛已十分凝重。


    鞑子能提前埋伏在我军准备设伏的地点上,便证明鞑子的信报和战术更胜我军一筹。


    再加上蔺南星手上的兵力不足——白巡这次留在雁城的守城兵人数实在不多,偌大个城池只剩了五千余人,即便蔺南星有权利可以随意调兵,也不敢真为了娘子军调走城内的太多的兵力。


    不然难保北军的后方会发生意外。


    ——敌强我弱,还人数悬殊。


    蔺南星想要救下她们,怕是不易。


    可若无人救援,一旦娘子军们的粮草与药物用完,便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鞑虏宰割。


    白巡不在意娘子军的生死存亡,蔺南星却是不想让她们折在这役的。


    如今的娘子军虽统共有万余人,这人数若是全部阵亡,对于一场大决战来说,也并非是过于庞大的数目。


    可坏就坏在娘子军的主力全都随军出战,去了北鞑的埋伏地点,被北鞑困进了山谷里。


    若是她们被北鞑歼灭,全军覆没,北军里也就再无娘子军了。


    大虞的徭役今年因为战乱又加重了些许,已十分严苛,若再强征儿郎从军怕是国土之内会出乱子。


    而寒州经过北鞑的侵略后,当下多的是无人可供婚配,或是家人全殁的女郎。


    娘子军们若是能将她们吸纳进队伍,便是潜力无限的有生力量。


    只有北军的娘子军继续存在,她们才有可能不停地招揽新人。


    蔺南星既已决定早晚要把白巡挤走,揽过北军的掌控权,那么他现在帮娘子军,就也是在帮以后的自己。


    蔺南星眉头紧皱,双手抱臂,指尖点着胳膊肘,沉吟道:“逢雪,你去把屋外清场,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安排死士守在四周。”


    逢雪应道:“是。”


    看这架势,蔺公估计打算直接商议军情了。


    逢雪不敢耽搁,立即出门把蔺公交代的事情办妥。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屋子,门扉再次被悄声关上,屋内又恢复密闭,成了可以少稍说些不重要的军情的环境。


    蔺南星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清理到一边,倒了点清水在杯子中。


    他手指沾水,在清空的桌面上粗略画出雁城到定城间的地形地貌。


    几下之后,一张水光粼粼的简易地图便跃然桌上。


    蔺南星伸手点上绝龙岭的位置,道:“娘子军便是在这处受伏。”


    他顺着孙连虎说出的情报,在临时地图上模拟当时的战况。


    他敲了敲两侧画着的山脉顶端:“鞑子们都埋伏在上面……”


    “也有部分骑兵在这儿蹲守。”蔺南星的手指继续移动,指向绝龙岭的侧边。


    绝龙岭峡谷近中段的地方分支出去了一条细小的甬道,通往栖凤谷的方向。


    蔺南星点着的地方便是栖凤谷的谷口处。


    孙连虎看着那儿,点点头道:“应当是这样的,她们受伏的地点太过深入绝龙岭,撤军的话很可能全军覆没……”


    他用宽厚沾血的手也点上栖凤谷的内部,沉沉敲了两下,像是能看到白锦就在这处山谷里等待救援的身影。


    也不知白锦有没有受伤,是否被火烧到了,药物够不够。


    孙连虎心中越发沉重,语气也难得地深沉:“她们只能冲散前方的鞑子……退守到这里。”


    栖凤谷形似鸟巢,头顶有遮蔽,却并非山洞,四周反倒都是奇峰险水,是典型的易守难攻的地貌。


    谷内的出入口只有一处不宽的甬道,可谓难进难出。


    鞑子轻易攻入不了栖凤谷,娘子军们也难以打出去。


    大军被困在这里以后,近乎就只能等死,但娘子军此前并不知晓北军会放弃她们,因此这处作为临时的躲避点,已是最好的选择。


    蔺南星看着桌上简陋的地形图,剑眉紧紧皱起,脸色也不太好看,他问道:“鞑子那里有多少人伏击,大致的数目你可知道?”


    从绝龙岭逃出来的传信兵,自然是直接向白巡汇报的情报,孙连虎和耿统的官位让他们没有机会接触到更详细的信息。


    孙连虎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传信兵被白巡控制了起来,我见不到,但其他袍泽们都在传,绝龙岭伏击的鞑子至少有几万人之数,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几万人……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


    这种流言通常不会空穴来风,但也不可尽信。


    虽不晓得鞑子具体有多少人数,但若真是超过万人,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白巡不愿援救娘子军了。


    万人左右的鞑国军伏击在绝龙岭附近,北军最起码要派出两万人,才能有施救成功的可能。


    而两军的大部队此时已经开始交战,若是北军再少两万人,本就不高的胜率只会变得更低。


    牺牲一万人的娘子军,便能牵制住万人甚至更多的北鞑军,若是不看人命只看利弊得失,北军是赚了的。


    室内的气氛更是凝重,蔺南星吐出吸入腹腔的浊气,刚想说什么,屋门又被打开了。


    逢雪走了进来,道:“蔺公,周遭已清理干净了。”


    蔺南星向他点了点头,道:“坐。”


    逢雪应声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蔺南星整理了下思绪,娘子军们此次行军到绝龙岭,是为了突袭,身上的药物粮草必然带的不多。


    但幸好她们退守的栖凤谷并非纯粹的死地,至少水源是不缺的,她们饿了也能杀战马饱腹。


    因此援救她们也并非是十万火急之事,可仔细谋划个万全之计,选择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再去。


    不过也不能拖延太久。


    毕竟娘子军里的伤员应当不少,缺少药物和食物的情况下,她们被困的越久,体力和状态就会越差。


    蔺南星能用的区区千人队伍,想要把鞑子一网打尽,全都杀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能做的只有诱敌远离栖凤谷的谷口,让娘子军们伺机而逃。


    因此时间拖得越久,娘子军们越是疲弱,逃出生天的可能就越发渺茫。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蔺南星都有些后悔他没早点把白巡宰了,才让这人有机会整这出幺蛾子。


    如今两军刚刚开战,他定是杀不得那草包主帅的,不然军心动乱,不知要折多少将士的性命进去。


    援救娘子军,还是只能靠自己,蔺南星打定主意,对众人道:“一起商议下如何救援娘子军。”


    孙连虎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骤然一亮,激动道:“蔺公!”


    蔺南星不咸不淡撇他一眼,无视这人感动到快要嚎啕大哭的表情,直接带领一众得力下属,谋划起了援救的诸多事宜。


    几人商议了近一个时辰,计划推翻了好几遍,终是定了条险而又险的可行之策。


    桌上的清水地图被画了又画,如今已是一片狼藉,蔺南星伸手彻底将那些水渍抹去,敲定道:“那就今夜子时带上弟兄们出城,衔枚疾行救援娘子军。”


    几位下属想到他们方才定下的计划,全都沉沉地吸了口气,一股肃杀的氛围在屋内弥散开来。


    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早已习惯了征战杀伐,在不断谋划着如何行军、杀敌、援救的时间里,几人已然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浑身紧绷,战意丰沛的状态。


    越是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险情,越是能激发他们的血性,让他们把恐惧转换成沸腾的杀意。


    蔺南星在暗处狠狠地撵了下自己沾了水后微湿的指尖,掌心里一片火热。


    他沉声道:“叶回,你去点两百人亲兵出来,再点上八百个北军里的弟兄,叫他们做好准备,把刀磨利,马蹄裹好。”


    叶回立马道:“属下领命。”


    “逢雪,你去与守城兵们打招呼,让他们夜里准时打开城门给我们放行。”


    逢雪道:“是,蔺公。”


    “孙连虎,你立即回营休整,子时跟咱家一起出城,回耿统的队伍里。”


    孙连虎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回耿统那里去了,他要跟着蔺公去救白锦,但这话说出来,多半又要被蔺公骂。


    他此刻心里彻底安定了,也累得没力气同蔺公闹了,就随意应了一声:“嗯。”


    蔺南星看着跃跃欲试的多鱼,道:“多鱼,你留在城里,替咱家守好正君和韶光。”


    多鱼顿时泄了气,但这本就是他的分内活,况且不知是不是他真就没那当兵的命,每次他和蔺南星出城,都没遇到过鞑子。


    这次行动这么紧要,他一个没太多作战经验的人跟去,怕是会拖后腿。


    多鱼道:“好吧,我知道了,蔺阿叔。”


    蔺南星一个个人号令完,看向一脸肃穆的袍泽们,点点头道:“办完事后全都去休整状态,散会。”


    叶回、逢雪、孙连虎应了一声,便告辞离去,蔺南星又道:“兮儿,你去给孙连虎包扎一下。”


    风兮听着他们说军事,早就头昏脑涨,蔺韶光没听一会儿便打着呼噜睡着了,风兮觉得自己也快要和小师弟一样不省人事了。


    他腹诽道:也不知道他家师父是怎么做到一言不发,但是一直认真听着的,这就是情爱的力量吗?


    此刻风兮被师娘点了名,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应声道:“欸,好的师丈。”他起身拍拍衣服,撩撩袖摆,走向孙连虎道,“走吧虎子,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再给你推拿会儿,你们可太不容易了……”


    几人说着话逐渐远去。


    所有人似乎都安排好了,只有沐九如……蔺南星却不知该如何交代。


    他看向身侧的心上人,指点江山的气势瞬间消散,变成了心虚和歉意,他低低唤道:“祜之……”


    沐九如的眉头早在不知不觉间紧紧蹙了起来,蔺南星议军时说的那些他并不能全都听懂,但只是最简单的数字,他听着已是心惊肉跳。


    几万人的鞑子,一千人的援军。


    这如何不让他为蔺南星感到担心。


    可家国向来不能两全,这是每个为兵为将者都要面临的难题,蔺南星在此时觉得亏欠家人,沐九如却不能让自己拖了小相公的后腿。


    他藏起心底的担忧,舒展开眉梢,露出笑颜安抚道:“你放心去救人吧,一切小心些就好。”他语调柔柔,淌着包容一切的温和与安定,“我和家人们就在城里等着你回来。”


    蔺南星心里一暖,低低应道:“嗯,好,我会小心的。”他握上沐九如的手,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沐九如也回握住蔺南星,他捏捏小相公手心里的软肉,继续保持柔软而平淡的态度,好似寻常生活的每一日那般,款款问道:“还有半日才到子时,接下来的时间你要怎么安排?要小睡上一会补个觉,养足精神吗?”


    蔺南星喉口滚动几下,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心上人光洁温软的手背。


    之前他的下属们都进入了战前亢奋的状态,他其实比起那些人来也不遑多让。


    此刻沐九如的温柔熨帖更是让他情绪翻涌,止不住地想要拥抱占有,又或者大哭大笑一回、大杀上一场……来平息这种难言的冲动。


    蔺南星摇了摇头,压下这些不合时宜的欲.望,又点了点头,对沐九如道:“我们先带孩子回家吧。”


    沐九如感觉到了蔺南星精神上的紧绷,轻轻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胳膊,道:“好。”


    蔺南星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里掏出芳香整洁的绣帕,先给夫郎擦了嘴,又仔仔细细地擦了手,还慢条斯理地替沐九如整理了衣裳……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让他平心静气的事情,就连沐九如的鞋袜也俯身整理了一番,直到把沐九如打点得到处都妥帖了,蔺南星才从多鱼的怀里抱过蔺韶光。


    他抱着自家的好大儿,身侧便是他貌美如花的夫郎。


    这样的温馨时光,让人万般留恋,也万般想要守护。


    蔺南星脸上挂起温情的笑,用不惊扰到蔺韶光的音量,轻轻地道:“我们回家吧。”


    -


    蔺太监宅,枝叶居。


    宽敞的寝室内陈设清雅,淡淡熏香飘了满屋,床头放着一盆将谢的芍药,花朵通体艳红,灼灼烨烨。


    这还是沐九如特意从竹里村的田地里挖出来,千里迢迢搬来这里的。


    就连蔺南星当时种下的天南星,沐九如也搬了两盆来,不过天南星对于北方气候的适应力并不好,天一冷便冻死了。


    雁城的早秋已有些寒凉,气温直逼南方的初冬。


    枝叶居里点了炉香碳,碳火伴着淡淡香薰一同燃烧,既能保暖,也能为屋子里增加香气。


    离床榻稍远的桌边点着一盏明灯,蔺南星手中握着辞醉的刀柄,就着火光挑灯看剑,另一只手执着一块柔软的小布缓缓擦拭刀锋。


    这把斩.马.刀两年来与他共同经历了近百场鏖战,因用料做工俱为上等的缘故,它依然光洁如新,锤纹清晰可数,刀刃整齐,没有半个缺口。


    他自从来雁城之后,一半的时间是陪着沐九如度过的,一半的时间便是同辞醉一起度过的。


    今夜,他们还要一同面对一场艰难的战役。


    蔺南星眸色暗沉,低低望着被擦得越发雪亮的佩刀,仿佛已能透过这晃眼的白光,看到艳红的烽火、疾驰的战马、潜伏的鞑虏与辞醉刀刃沾满的鲜血与碎肉。


    一双温软的素手穿过他劲瘦结实的腰侧,从后向前环了上来。


    让人魂牵梦绕的清香溢了他满怀。


    第209章 不舍 万般思绪骤然断线,蔺南星急切地……


    沐九如与穿戴整齐的蔺南星不同, 皮肤上略略带着水汽,身上已褪得只剩下素白寝衣,俨然是刚沐浴完, 将要去午睡的模样。


    他靠在小郎君的背上,音调柔柔地哄道:“睡一觉吧,落故?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 我让多鱼看着更漏了, 到亥时他就会来叫我们起床。”他顿了会儿,又好声好气地问道, “亥时会不会还是晚了,戌时是不是更合适些?”


    蔺南星的后背后腰骤然一暖, 他动作微滞, 连忙把辞醉拿得远了些,随后“噌”一声收进了长长的刀鞘里,将斩.马.刀一整个竖在了桌边。


    擦拭刀锋的布头也立即被扔到了一旁。


    他转过身来, 弯下腰环抱住沐九如, 脑袋轻轻地搁在沐九如的肩上,幽幽发香和沐九如身上的香味彻底包裹住了他。


    蔺南星蹭了蹭心上人的颈窝,音色有些低哑,道:“祜之, 我不睡,我现在睡不着。”


    此刻沐九如的双手微抬揽着他的腰,蔺南星的手松松地耷下也刚好能环住他的心上人的后腰。


    两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彼此包围的感觉让蔺南星万分满足,他收紧了双手,轻轻地道:“我就想和少爷在一处待着,少爷若是困了就去睡吧, 我看着你睡就好。”


    沐九如大抵也猜得到小郎君如今正兴奋着,他轻轻一笑,手抬得更高,摸了把高高大大的这人的后颈,顺从地道:“那我们就不睡,我现在也只想陪着你,和你在一处待着。”


    他捏了捏小郎君的后颈,便听身前之人发出些舒服的哼声,沐九如笑容更盛,一下下抚摸着蔺南星,像抚摸一只大狗狗一般,柔声道:“我们旁的什么也不想,就这么把时光消磨过去,可好?”


    蔺南星被安抚得躁意减少了些,他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地抱着沐九如。


    后背与后颈被不停地拍抚,他的鼻尖全是主子的芳香气息,还有他刚才给主子洗发时涂抹上去的茶油清香。


    他抬手摸上沐九如的发顶,轻轻地抽去他方才别上的发簪。


    柔顺的长发散落下来,好看好闻还好吃的发丝离他的鼻尖更加近了,蔺南星尤嫌不足,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贴着沐九如的头皮拱了几下,痴迷地呢喃:“少爷好香,我好喜欢少爷。”


    湿热的吐息让沐九如头皮有些酥麻,明明以前蔺南星就是舔他脑袋,他也只是因为过于怪异而有些羞窘,如今光是一些热气,就能让他脸红心跳,耳根都软了。


    这个粘人的大狗子。


    沐九如也礼尚往来,抬手拆了蔺南星的发簪,两个人此刻就在屋里,便是不去睡觉,披头散发着也没什么关系。


    小郎君海藻般微卷的头发垂落了下来,散发着靓丽的光泽,好几缕还俏皮地弹落在了沐九如的颈侧和手中。


    沐少爷心里喜爱,勾着小相公的一弯发梢,也放在了自己的鼻尖闻了闻,逗弄道:“南星也很香,我也很喜欢南星。”


    耳边窸窸窣窣的闻嗅的声音骤然消失了,蔺南星被这话激得浑身一颤,后颈明显地发了红。


    看来肉麻话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小郎君显然也受到了这种黏黏糊糊话术的反噬,变得羞臊了起来。


    沐九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继续逗弄道:“不信吗?那你自己闻闻看。”他头发放到蔺南星的鼻子前面,语气认真,“就和天南星的花开了时一样香。”


    蔺南星脸色更红,将信将疑看了沐九如手里的东西好几眼,这才慢慢地凑了上去,闻了下那几根一点也不垂顺,看着就就犟头倔脑,不太漂亮的头发。


    没有香味,只有一点点皂角的味道。


    蔺南星眨了眨眼睛,又认真嗅了嗅。


    还是没有味道。


    小郎君不可置信,毕竟少爷说是香的,那他就一定是香的。


    他闻不出,定然是自己的问题!


    蔺南星甚至都开始顺着沐九如的话语畅想起来:天南星的香味,不知道该有多么的好闻……!


    可惜他种下的那些天南星开花时,他人已经不在竹里书斋了,他都不知道天南星开花是什么味道。


    但蔺南星觉得自己定然是万分合适那个味道的。


    他是少爷的南星,合该是南星花的味道。


    蔺南星立马就神志不清了,点点头附和道:“嗯,是香的,少爷说的对,我们都是香的。”他又拱了拱他心爱的少爷,“但少爷是最香,最好闻的。”


    沐九如听蔺南星这么说,“嗤嗤”地笑了起来,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探了探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出可可爱爱的小南星来,挠了挠这人光洁的下巴,抿嘴笑道:“你这小嘴抹蜜的。”


    蔺南星知道少爷又在逗他了,但他乐意哄少爷高兴,少爷逗了他以后还会夸他,简直就是在赏赐他。


    蔺南星心里一欢欣,脑子里就有些心猿意马了。


    热血又在他的身体里扑腾起来,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做些什么。


    眼底的沐九如笑得明艳动人,越是使坏时的笑,便越是生动耀眼,仿若是天上落下凡间的稀世珍宝,有云霞染的腮,星辰做的瞳,月光织的面。


    少爷对着别人时都是温润如玉,进退得体的,而此时的沐九如,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蔺南星又是满足又是爱慕,喉结滚了又滚,终是探出双手,虚拢上了沐九如的颈侧。


    一双大拇指轻轻顶起俊丽夫郎的下巴。


    沐九如浑身上下无处不美,脸蛋也是螓首蛾眉,在他的掌中显得格外精致小巧。


    白到发光又气色极好的皮肤,在他日益粗糙的手掌衬托下,显得更是细腻光洁。


    蔺南星手上不敢用力,怕让沐九如觉得冒犯,也生怕自己的茧子会磨疼少爷。


    沐九如面上带着止不住的鲜妍笑容,柔顺地随着蔺南星的指尖扬起自己的下巴。


    不太自然的动作让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下颚的肌肉与皮肤在蔺南星的指掌间微微起伏。


    蔺小郎君几乎能立即想象出心上人此刻喉结攒动的香艳景象。


    “祜之。”他喃喃一声,凤眸直勾勾地凝望着沐九如柔软香甜的唇瓣。


    艳红的嘴唇翘成极好看的弧度,涂了口胭般的两瓣即水润又柔软,唇峰间露出一些亮白的贝齿和粉嫩的舌尖。


    蔺南星脑中的万般思绪骤然断线,急切地俯下头颅,寻着香气吻了上去。


    唇齿相接便是近乎攻城略地的缠绵。


    过于激烈和突然的亲吻让沐九如微微一愣。


    小郎君平日里做这些事时,总是很克制规矩,就算不问一声他的意见,也会缓缓地靠近他。


    他是真没到蔺南星会突然亲上来,还亲得这般热烈。


    沐九如无从招架,下意识后撤了一些,却被一只大手托住了后颈。


    即便蔺南星用的力气不大,也让他退无可退,只能仰着头接纳心上人突如其来的索求。


    蔺南星往昔从没在沐九如面前表现过冲动强势的一面。


    哪怕沐九如已见过许多次小相公指点江山,号令下属时眼语颐指、说一不二的霸道模样……


    但蔺南星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小相公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柔软的,迎合的。


    他就是皱个眉头,蔺南星也会紧张得手足无措,拼命逗哄。


    可此时的蔺南星显然过于亢奋了,体温与呼吸灼热得像是能把沐九如烤化,唇舌也动弹得没了章法,只顾着四处席卷,像是要探寻沐九如的嘴里是不是偷偷藏着糖果或是蜜饯。


    这样的小郎君有些霸道,不过对沐九如来说也是很好很好,很性感,很让人怜惜疼爱的。


    沐九如抬起手来,攀上蔺南星的胸膛,然后继续一路向上,直到环住蔺南星的脖颈,也掌控住这人的后颈。


    微微潮湿的后颈与皮肤下坚韧的骨骼,给他的手掌带来鲜明的触感:或是随着亲吻的动作拉伸收紧,或是柔韧而粗糙的手感,又或是被软肉包裹住的嶙峋骨节……


    沐九如的情绪受到蔺南星的调动,呼吸变得急促,他顺从地合上眼帘,向他的小相公敞开唇齿与身体,探出舌尖吻了回去。


    他知道蔺南星此刻的亢奋除了有将要冒险杀敌的刺激,也有对于离别的恐惧,和对他的不舍。


    而这样的情绪,何尝不在沐九如的心头翻涌。


    光是想到敌我双方的兵力差距,沐九如的心底甚至有个隐秘的声音,让他想叫蔺南星别去援救娘子军,别去奔赴这场九死一生的战局。


    沐九如害怕他的南星会折在那里。


    可就像蔺南星支持他的事业,为了他克服了许许多多的恐惧一样,沐九如也会鼓起勇气来支援小相公的决定。


    他相信蔺南星会成功回来,相信蔺南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客死异乡,相信他的小相公不舍得与他死不同椁。


    他们因为舍不得彼此,内心有着同样的惶恐,也因此会为对方鼓起的勇气,一同面对前路的坎坷。


    鼻息在两人的面庞上湿热地交融,淡淡的香气氤氲在呼吸之间。


    沐九如的回应让蔺南星的血液越发沸腾奔涌。


    难言的思慕与爱恋更是为欲.火添柴加薪,让不合时宜的求索变得无从抑制。


    两人缠绵了没一会,沐九如就被小郎君吻得头脑发昏,双腿发软。


    自从他不会因接吻犯气病之后,小相公的吻就越来越长,像是不需要换气似得,技巧也越发高超。


    沐九如的脸上一片潮红,身上出了细密的香汗,挂在蔺南星脖颈上的手也越发用力地支撑住自己变得绵软的身体。


    蔺南星察觉了到主子的辛苦,立刻抬了抬手,一把将身前的人抱了起来。


    沐九如的双脚骤然离地,失重感让他身体紧绷了一瞬,又立马放松了下来。


    他如今多少也习惯了和蔺南星亲昵时被又举又抱了。


    蔺南星不太喜欢俯视他,若非在床上时,小郎君总是不知不觉就会把他放到高处。


    左右蔺南星永远不会伤害他,哪怕只是一手托着他,都让他觉得万分安全,如高枕而卧。


    蔺南星也确实抱得十分稳当,他几步走到边上的梳妆台前,嘴唇依然如胶似漆地噙着沐九如不愿放开,手上胡乱地将桌上的物件扫了一扫,清了块空地出来。


    他把心上人放到了身前的桌上。


    桌面微凉的温度侵上沐九如的臀部和腿部,腰后处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抵着住了。


    沐九如轻哼一声,眉头蹙了蹙,不太舒服地撑起腰肢。


    蔺南星立刻感知到了主子的不适,双手在沐九如的身上来回摩挲,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个硌硬到主子的东西。


    是铜镜盖子上凸出的把柄。


    蔺南星当即捏着那个圆圆的柄端,嫌弃地摘开镜盖,将碍事的玩意扫到了边上。


    本只有细碎水声的空间里,响起一串阵物摩件的划拉声,又是“啪嗒”几下物件落下的清脆动静。


    像是桌上的木簪,又或是梳篦被镜盖磕碰着,掉到了地上。


    不过亲亲热热的两人没闲心去管那些物件。


    突然的声响也只是让沐九如的腿弯蜷了一蜷,变成了搭在蔺南星胯部两边的姿势。


    一股强烈的酥麻感从蔺南星被触碰到的地方直窜上天灵盖。


    分明硌着心上人的物件已经被他找出扔掉,但他的手仍旧不太老实地在沐九如背后缓缓游移。


    沐九如身子颤抖,忍不住发出些哼声,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柔柔地推了下对他又亲又摸的小相公。


    蔺南星动作一顿,立刻红着一双染满欲.色的眼睛离开沐九如的双唇。


    小郎君就算头脑发昏,依然是乖巧听话的,只是那张和沐九如一样艳红水润的薄唇抿了起来,像是有些委屈地撅着。


    沐九如被蔺南星的模样惹得心头微动,但现在显然不是适合来一场的好时机。


    他倾身向前,靠进蔺南星的怀里,一双手拿捏住小郎君的手臂,轻喘着劝道:“晚上你还要行军,该多留些力气休息休息,亲嘴也就罢了,再碰下去就要收不住了。”


    沐九如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两人在昨天夜里其实已经好过一次了,如今才不过半日过去,蔺南星若是再强行求索,便显得他不知节制,纵.欲.好.色,让人讨厌了。


    理智被瞬间唤回,蔺南星止住自己满心的躁动,乖乖得将脑袋埋上沐九如的肩头,和心上人一起平复呼吸。


    然而视线垂落的地方正对着沐九如背后那面打开的铜镜。


    透过光洁的镜面,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双手正圈着沐九如盈盈一握的腰肢。


    少爷身上的衣服宽大柔软,并不算贴身,但被他的手束起后,松散的衣料与纤细的腰部却对比得更加明显。


    他的手指前端被布料遮挡住了,这么看上去双手近乎可以对上指尖。


    好细,好软,好韧……


    第210章 脂印 牙印带来的凹凸不平撞上蔺南星的……


    蔺南星从没在这种场合里, 用这种角度看过沐九如,眼底香艳的景象让他觉得鼻根有点发热。


    小郎君连忙放空思绪,撇开视线, 以免闹出什么阉人根本不该出的糗来。


    他的语气也因为欲盖弥彰变得格外乖巧:“嗯,好的少爷,我不乱动了, 我就亲亲你。”他拱了拱沐九如的耳朵尖, 问道,“可以吗?”


    沐九如道:“嗯。”


    蔺南星得了应允, 便高高兴兴地又亲了上去,不过这次他不再急切, 而是像小狗狗啃骨头似得, 东舔一口,西亲一下,在沐九如的脸颊和脖颈处辗转流连, 吻得缠绵而不带情.欲。


    沐九如任由小郎君同他亲昵, 手掌轻轻地拍着蔺南星宽阔的后背,偶尔摸摸小郎君的眉眼,点点这人的鼻尖。


    很快沐九如的脸上就被小郎君弄得到处都是水印子,像是在他身上盖戳留标记似得。


    蔺南星怎么亲也亲不够, 越亲越是喜欢,越亲越想靠近。


    他抱着温香软玉,漫无目的地嘀咕:“少爷,我真想黥上你的名字,就像放个平安符在身上……”他黏糊糊道,“哪怕不能刺在脸上,刺身上也好, 有了祜之的标记,我一定战无不胜。”


    好端端的亲昵着,小相公怎么又想起了这茬,沐九如无奈地笑道:“你想什么呢,还做不做小将军了?哪个小将军身上放这折辱人的东西的?”他抬眸看着蔺南星,眼里笑盈盈的,“嗯?”


    蔺南星脸上一热,但他知道少爷不是在训斥他,而是在同他玩闹。


    他凑上前去亲了亲沐九如含笑的眼皮,小声道:“少爷的名字刺我身上半点不折辱人,少爷的东西都是好的。”他认真又向往地道,“刺在身上,是在给我开光。”


    沐九如捏了捏小相公的嘴,扯了两下,道:“胡说八道。”他松开这人软乎乎唇瓣,揶揄他,“你到底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这话怎么也乱说?”


    蔺南星又去亲沐九如的手指尖:“我信的,有用的佛我就信,没用的我就不信。”


    这可真是个现实的信徒。


    看来那日夜受到朝拜的药师佛很是受小郎君的信重。


    沐九如被逗得呼呼直笑,红唇咧成好看的半圆形,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蔺南星看得眼神发直,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咽咽口水,试探道:“少爷,要不……你咬我一口好不好,咬重一点,给我盖个印就当是刺字了。”


    他猜测沐九如多半还是会拒绝他,但被沐九如盖印的诱惑实在太大,让他壮了胆子想要试着磨上一磨。


    “我身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伤疤,没有一个是少爷留下的……”


    他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沐九如,毛茸茸的脑袋东拱西拱,恨不得把沐九如的心给拱软了,就直接答应他了。


    “我想要有一个少爷给的……这样出门在外时,我看着印儿就能想起少爷,知道我是属于少爷的人,去哪儿心里都踏实。”


    小奴婢的一通撒娇虽不至于让沐九如心软到失去原则,但这番话却说得他柔肠百转,即疼惜又怜爱。


    蔺南星总想被他咬,情到浓时更是必然要央他咬上几口的。


    此前沐九如还以为是小郎君的欲.求得不到发泄,因此只能借其他的感知来寻求刺激。


    原来竟是因为觉得黥面和牙印有着类似的作用,小郎君才总是撒着娇,对他讨些痛楚来品尝。


    真是个磨人的可人儿。


    傻傻的小奴婢。


    沐九如叹息一声,终是败下阵来,伸出只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亲来亲去的小郎君瞬间愣住,全然没能想到沐九如会应下此事。


    毕竟他家少爷向来爱惜自身,连带着也十分爱惜他的身体。


    这种无理取闹还有些怪异的要求他也就是想上一想,同少爷胡乱地闹上一通,撒撒娇罢了,并没想过会有被满足的一天。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也因乍惊乍喜而骤然淬亮,像是有几簇烟花绽在其中,格外炯丽绚烂。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把自己的大手搭到了沐九如素白清瘦的手掌上。


    两手相握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经络虬结,骨节分明的手背,立马将手翻了一面,露出自己的手心来。


    手心肉多,不会硌着少爷的牙,也能留更深的印子。


    他想起自己此前摸了布头,又摸过脏兮兮的辞醉,又有些惶恐,连忙收回手去,道:“少爷,等下,我去洗个手,抹个香膏。”


    沐九如“哒”一声抓住了小郎君的手,无奈地道:“你手上都是体霜的香味,不脏的,别折腾了。”


    他低头在蔺南星饱满的大鱼际上亲了一亲,道:“乖。”


    小郎君被亲得手指软乎乎地一蜷,沐九如又亲了亲他的指尖。


    他没再给这人东扯西扯,胡思乱想的时间,直接垂下眉眼,张开红唇,用了点力气叼住小郎君手肚子上的那块软肉。


    缓和的钝痛伴随着湿润的触感蔓上蔺南星的手心。


    小郎君当即就被咬得浑身发颤,呼吸也急促得惊人。


    他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气门似乎都被沐九如的这一口给被打开了。


    酥酥麻麻,头昏脑涨,心头肉都像是被吸出来了,让他的胸膛空了一块,又不断地被填补进去什么,但他还想渴求更多的、更甜的、更鲜明的沐九如给他的一切。


    他觉得自己快飘到云里,又像浮在温泉水中,简直比那次用小南星和沐九如欢.好时还要舒爽。


    蔺南星吞咽了好几声,竭尽全力压抑住自己快要涌出喉咙的呻.吟。


    若是让沐九如觉得他吃痛了,多半就不愿意继续咬了。


    可即便蔺南星什么声也没吭,甚至还舒服得脚指尖都在颤动,沐九如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小会儿就松开了嘴。


    铺天盖地的舒爽戛然而止,蔺南星喉结滚动,努力保持气息的平稳,目光灼灼看向给他痛楚、给他纵容的主子,欲.求不满地还想再讨要更加长久的撕咬与更入骨的烙印。


    沐九如此刻却来不及关注小郎君的情绪,他抬起自己更加湿润的的唇瓣,俊丽无双的眉眼低低垂着,睫毛轻轻抖动。


    蔺南星的手肚上已被他镶嵌了两排深深的牙印,咬痕上的皮肉有些发白,但并没有被咬破。


    这印子虽说很快就会消失,也是蔺南星自己要求被咬的,但沐九如看了还是有点心疼。


    也不知小郎君是打哪来的这么多怪嗜好。


    他低下头去,亲了亲那块被他咬过的地方,聊做安抚。


    蔺南星的胸膛滚烫一片,心头肉回归了他的胸膛,还变得更沉更满,流淌着浓稠的眷恋。


    沐九如动作刚停时他尚且有些意犹未尽,可米粒般小的不满过去后,他却是喜不自胜了起来。


    小郎君高高翘着嘴角,把那只被开光的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又万分珍重地将带了牙印的皮肤放到了自己的唇上,亲密无间地抵着。


    牙印带来的凹凸不平撞上他柔软的唇瓣,带来格外鲜明的感知,像是在他的灵魂上也打下了一个短暂的标记。


    他是确确实实属于沐九如的。


    是沐九如最爱的人。


    沐郎君对心上人被咬了一口还喜形于色的模样很是无奈,问抬头道:“不痛么?”


    蔺南星早就忘了刚才的疼痛,只觉得手上被裹满了蜜糖。


    他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把玩,要不是怕破坏沐九如的牙印,他甚至还想自己也咬一口他的大鱼际,这样就能更贴近那处标记了。


    小郎君连连摇头,露出欢欣的笑容:“不痛,一点都不痛!”他把身子俯得更低,抬头仰望着沐九如,一对凤眸睁得大大的,眼里亮晶晶的,竭尽所能地小鸟依人,道,“祜之,下次再咬得深一点,或者出门前再给我补一下可好?”


    “……不然这个印子留不到我出城就没了。”他把自己挤进沐九如的心口,黏黏糊糊道:“祜之的牙印真真好看,还很香,好想一辈子留在身上。”


    沐九如:“……”


    小郎君的表现和言辞实在有点夸张,仿佛不是被咬了牙印上去,而是镶了金子在上面一般。


    沐九如无奈道:“你这个小傻子。”


    蔺南星全当夸奖,羞涩地嘿嘿一笑,抬起眼来卖乖又期待地看着他家少爷,似乎还想再讨要什么甜头。


    沐九如心软得不行,叹道:“我是真拿你没法子。”


    这便是撒娇有效了,蔺南星立即打蛇随棍上,又一次抬起手来,眼睛更亮地看着沐九如,大有立即让少爷再补一口的意思。


    沐九如摇了摇头,推开那只跃跃欲试的大手,道:“你去选一盒你喜欢的胭脂,再把我的小印拿来。”


    蔺南星愣了一愣,有些不太确定沐九如想做什么,又好像隐约猜到了一些。


    少爷是……要给他打个胭脂印上去吗?


    蔺南星不敢想得太美,但此情此景,事态这么发展的可能又有点大。


    虽说胭脂也很容易掉,但他若好生保存着,却能比牙印留得更久一些。


    而且还是字印,用的是胭脂。


    便有些……旖旎。


    蔺南星立刻昏头昏脑了,他觉得今天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吃上了一顿满汉全席似得。


    这就是所谓的断头饭吗?


    少爷舍不得他,心疼他,便对他予取予求,什么好的都愿意给他。


    蔺南星都觉得晚上他能仅凭一己之力,杀穿那几万个鞑子了。


    毕竟这么好的断头饭,可不能只吃一次。


    就是一个月吃一次,他都不嫌多,最好日日能吃上,让少爷在他身上烙满印子,盖满红戳……


    蔺南星一颗雀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揣着绮丽的遐思,红着一身皮肉从抽屉里选出了一盒颜色正红的胭脂来。


    这是沐九如最喜欢颜色的,也是像沐九如的唇,沐九如的腮,沐九如整个人一样艳丽夺目的色彩。


    而沐九如的小印因为并非时常会用,则是收在和文房四宝一起的小盒子里。


    他把粉色的小印从印囊里取出,又看到了装着印泥的盒子,便问道:“祜之,不用朱印吗?”


    沐九如道:“印泥里的朱砂含有毒性,不可长久地接触皮肤,用胭脂就好。”


    蔺南星耳朵高兴地动了动,心头蹦蹦跶跶地跳着。


    果然少爷是打算在他身上盖印!


    蔺南星三下五除二的把东西都取好了,立马回到沐九如的身前,把胭脂打开捏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拿着属于沐九如的那枚字印递上。


    一对招子眨巴眨巴地望着人。


    要多狗腿有多狗腿,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沐九如笑着睨了小郎君一眼,修长的指尖拈起写有“匪石之心”边款的小印,按上蔺南星手里握着的胭脂。


    坚硬的玉材捣进柔软的膏体里,将原本平整的胭脂搅得七零八碎,粉色的印章也随之被染得红如石榴。


    幽幽香味从盒中飘出,咕啾咕啾的搅拌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响亮。


    莹白的手搅动香艳的红。


    蔺南星即便只是看着沐九如的动作,也觉得如梦似幻,活色生香。


    沐九如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手腕,乘着空挡抬了抬眼,道:“你自己把上衣解开吧。”


    蔺南星不知沐九如准备把章子盖在哪里,但衣服裹着的地方,比起谁都能看到的手上,又似乎多了些旖旎的暗昧。


    蔺南星呼吸骤然凌乱,音色沉沉地应了声“好”。


    沐九如将胭脂盒接了过来,蔺南星便在沐九如的注视下缓缓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衣带。


    宽大的外袍落在地上,里衣也很快被脱下,艳红色的抱腹作为最后的蔽体衣物,三两下被他亲手除去。


    蔺南星袒露着自己的上半身,安静地站在沐九如身前。


    年轻的躯体每一处都健美有力,透着蓬勃的生气,和岁月雕琢出的沧桑与坚毅。


    沐九如身穿素白里衣,坐在漆黑闪亮的螺钿梳妆台之上,高洁得不似此间凡人。


    两人的视线刚好齐平,勾连地交汇到一处。


    不过蔺南星却是不喜欢这个视角的。


    他依照沐九如的指示宽衣解带完后就凑了回去,双手撑在桌面上,用自己坚实的身躯将沐九如松松地圈起,安放在自己的怀中。


    他抬首望着他的贵人,等待皎洁的明月将光辉撒在他的身上,又或是他的倾城牡丹将艳丽也分他一抹。


    小郎君的体温和眼神炽热得让人难以忽视,沐九如垂下视线,将印章从胭脂盒中提起,发出“啵”得一声轻响。


    油润发亮的胭脂在章身上结成疏密斑驳的艳色。


    然而沐九如并未直接敲下章子,而是先用没有染色的章尾触碰上蔺南星的胸膛。


    微凉的温度激得小郎君绷紧住了肌肉,雕刻清晰的牡丹花印在皮肤上也有些磨人。


    沐九如挪动指尖,带着小郎君送他的匪石之心游移片刻,寻到了那处怦然跳跃的地方。


    他呵气如兰,道:“心乃君主之官,我就将小印落在你的这处,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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