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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对镜 沐九如没一会就发现了小相公遮遮……


    蔺南星本就紊乱的心跳鼓噪得越发疯狂, 像是快要爆炸,又或是即将沸腾。


    他口干舌燥,喑哑而急切地道:“好。”


    沐九如的心头也被蔺南星带得不住悸动, 但这和心疾发作时心跳紊乱带来的痛苦截然不同,是雀跃的,甜蜜的, 让人甘之如饴的。


    他微微提起了印章, 食指顶着章柄上精巧的牡丹花将柱身反转,艳红的那面凌空对上小郎君的肌肤。


    蔺南星呼吸一滞, 全神贯注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沐九如在小郎君期待的眼神里落下手腕,那红色的章面便敲进了蔺南星的心头。


    蘸满胭脂的纹样被柔韧的肌肉包裹, 微凉的章体甚至还染上了小郎君身体的热度。


    心跳鼓动着玉章的表面, 似乎能让沐九如的指尖感觉到血液的奔流和腑藏深处的颤动。


    他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动作,蔺南星本还控制着他的呼吸,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的气息越发凌乱, 潮热地喷洒在沐九如心间。


    端坐桌上的郎君轻轻掀开印章,一个略微有些模糊的“祜”字出现在了蔺南星的胸口。


    这是沐九如的表字,也是沐九如如今惯用的名讳。


    蔺南星的胸口上密布伤疤,字印本就只有一段指节的大小, 却也有两道伤疤贯穿了落在心头的表字。


    纵使如此,这些瑕疵也无法影响半分那个字的纯粹的美丽。


    这是少爷给他的天祐天祜。


    也是他成亲前送给少爷的小印,是他以夫婿的身份,送给沐九如的第一件礼物。


    如今这份礼物,被回馈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让他觉得格外亲密,也带给他近乎血脉交融,魂魄相系的归属感。


    枝叶居的梳妆台上堆放着不少的瓶瓶罐罐, 沐九如虽不常化妆,但每个富家公子该有的梳妆用品,蔺南星都备得一应俱全。


    沐九如低头在屁股边翻找了会儿,终于寻到了铅粉。


    他打开盒盖,将白色的粉末覆上小郎君的胸口。


    泛着光泽的红色变得哑光了,但靡丽的花纹在心上人呼吸起伏的胸肌上依然显眼而突兀。


    眼底的画面、蕴含的意义,还有蔺南星过于激烈的反应,都让沐九如都脸热心跳。


    他烫着脸撇开视线,挪挪身子下了桌,从地上捡起素白的寝衣挂上蔺南星的肩头。


    小郎君还沉浸在被标记的快乐中,沐九如让他抬手,蔺南星便高高兴兴地举起手来穿过衣袖;沐九如说矮一些,蔺南星便低下头来,让心上人替他撩出被裹在衣服里的长发。


    沐九如合拢小郎君的衣襟,彻底遮住那个过于冶艳的印记,再松松地系上衣带。


    牙印咬上了,名字也印完了,他对如愿以偿的小郎君道:“好了,若是不去刻意揉搓,应当能留个一两日的光景。”


    蔺南星的心头被烙印撑得满满当当,眷爱与热忱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伸出刚才被咬了个印子,如今已什么痕迹都没有了的手,持宠而娇道:“手上也要印一个。”


    他顿了顿,连忙心虚地补了句询问:“可以吗?”


    沐九如被他逗乐,笑道:“孩子气。”


    但敲一个也是敲,多敲一个倒没什么关系。


    沐九如捡起印章,没再沾胭脂,直接轻轻地敲上蔺南星的手背,道:“手上的这个,你等下出门前得洗掉。”


    他掀开印章,蔺南星的手上也和胸膛一样,多了一抹红。


    沐九如与他的小郎君执手相望,温声道:“若它真能给你带来些好运气,那就……祝相公平平安安,旗开得胜。”


    手背上的“祜”字模糊不清,却芳香满溢。


    可沐九如的话语更香,更甜,让蔺南星的心底潮湿柔软,又似有满腔的痴心在激烈燃烧。


    许是大战将至,许是将要暂别,沐九如今日不仅给了他一个齿印,还在他身上印了一次又一次的名字,在他的身上打上独属于沐九如的印记。


    似乎他就算真遭遇不测,客死异乡,也能因为这重烙印寻觅到主子的踪迹,与沐九如黄泉碧落生死不离。


    这些纵容的标记给了他不惧离别的底气,也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勇气。


    蔺南星珍重地触碰上手背的胭脂印,那莹亮的鲜红立马就被抹开了一些,似心血生花,如飞蛾扑火。


    他伸出双手扣住心上人的腰肢,再次把人放到了桌上,痴缠道:“祜之,我想要你,你现在疼疼我好不好?”


    沐九如双脚再次腾空,蜷缩的脚趾因惊讶而微微一颤,道:“现在?”


    蔺南星知道沐九如的顾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索求过于无理取闹,不合时宜。


    可他真的很想很想,也很喜欢,很喜欢。


    蔺南星凑上前去,缓缓地,暧昧地舔吻沐九如,从唇角一直到颈侧,他含糊道:“嗯,少爷,我想现在要你。”


    他摩挲着沐九如的腰侧,又似扣着那处不让人逃离,他保证道:“不会影响等下夜袭的,你相信我,陪陪我好么?”


    沐九如被亲得有些昏头昏脑,情.欲轻而易举地被枕边人纯熟的技巧挑起。


    蔺南星此刻兴致勃勃,亢奋到了冒进的程度,沐九如知道这一场他是拒绝不了了。


    更何况也没有再次拒绝的必要。


    他相信蔺南星的每一句话,也相信蔺南星对他得所有承诺。


    沐九如抹了把小郎君额上的汗水,吻了吻这人的鼻尖,宠溺道:“好,那你去准备吧。”


    蔺南星抬起脑袋,噙住沐九如的嘴唇,细细亲了好一会,他欢喜得不行,又对沐九如不舍得不行。


    他黏黏糊糊地不肯挪脚,一边挑着沐九如喜欢的地方伺候,一边耍赖道:“就这样吧少爷,我不乱舔,我不想和少爷分开,我是少爷的,我想一直和少爷在一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手指已经勾上了沐九如的衣带:“少爷,我保证,你相信我。”


    小郎君火力全开的时候,沐九如简直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很快就被侍弄得手软脚软,身上一.丝.不.挂了。


    沐九如贴在蔺南星的怀里,嗔怪地瞪着人,道:“小埋汰。”


    可眼神软软的,只叫人觉得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蔺南星喜欢沐九如的每一处地方,就连瞪自己的眼睛,埋怨自己的嘴也让他喜爱。


    他又低下头去亲吻沐九如的眉眼,手指勾开桌边的抽屉,从里面摸出脂膏。


    凌乱的呼吸声近乎充斥着整片空间,把抽屉声盖过,也把脂膏盒被打开的声音盖过。


    蔺南星带着没了盖子的脂膏盒越过沐九如光.裸的腰侧,将盒子搁在铜镜的前方。


    镜面上投映出一只青筋虬结、涂脂施朱的大手,也投映出更远方的精致腰窝,与玉石雕琢般时隐时现的脊骨。


    指节撵上油脂,被浸润得水光淋淋,蔺南星清晰地看着这一切,随后抬起沐九如的身子。


    被印了名讳的手贴上了它的所属者。


    沐九如在轻轻的水声中,嘴里溢出一串好听的低吟。


    蔺南星把沐九如搂得更紧,像是要揉进骨血里一般,托着主子的后颈,让主子贴合地靠上他的肩头。


    他视线低低垂落,在沐九如耳畔道:“我就是沐郎的……”


    “小埋汰。”


    …………


    …………


    小埋汰不仅行动上一如既往得不怕脏,觉得他家少爷哪儿哪儿都是香的,哪儿哪儿都是干净的。


    这次他连心都脏了,背着主子一个人偷偷地看了镜子许久,越看越是心旌摇曳,有使不完的力气。


    不过他虽然行事时谨慎小心,一直按着沐九如的脑袋,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但沐九如却不是大大咧咧的性子。


    即便被小郎君闹腾得无暇他顾,沐九如也发现了蔺南星这次欢.好时格外不同的表现。


    小郎君又是激动,又是沉默,黏黏糊糊的话也不说了,他的脸也不怎么亲了。


    必然有鬼。


    蔺南星对着天子时都可以说谎不打草稿,面对沐九如时却只是一点点的隐瞒都觉得心虚不已。


    虽然背着主子偷偷干亏心事别样刺激,但表现么……就有些不自然了。


    沐九如没一会就发现了小相公遮遮掩掩的趣味。


    沐九如为人正君,又是世家公子,被这么狎.昵该是觉得折辱的。


    不过对他这么做的人是蔺南星,沐九如便没了脾气。


    他眼见着小奴婢心虚得都快躲到桌子底下,若是个寻常的郎君,怕是都会被吓出毛病来……


    沐九如还能怎么办呢?


    自己的相公,只能自己宠着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沐九如不堪回首,光是想想都觉得害羞不已。


    ……有伤风化。


    ……还助长了小相公的气焰和胆量,也把他给累得够呛。


    虽说也有他舍不得蔺南星,故而今日对这人尤其放纵的缘故。


    总之两人不知闹了多久,沐九如最后实在受不住了,才终于叫了停。


    后来蔺南星收拾狼藉时,沐九如连衣服也没穿完,就眼皮子耷拉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沐九如听见多鱼在屋外叫门,告诉蔺南星戌时已到。


    屋外的夜色沉沉,多鱼的身影投上门扉,又带着光亮逐渐远去。


    沐九如唤了声蔺南星,小郎君这才在屋里点了盏灯,带着烛火走到沐九如的床畔。


    沐九如摸出叆叇戴上。


    前一刻还同他缠绵厮磨的枕边人,如今已是穿戴整齐,一身的黑色劲装,头发用布巾包起,辞醉也挂在了背后。


    似乎只消道个别,蔺南星就要出发离家,去投身奔赴那场艰难的营救了。


    该诉的衷肠此前早已诉过,心头的不舍也被痴缠淡化了许多。


    两人望着彼此,关怀了几句对方的身体与状态,便沉默了下来。


    沐九如觉得有些气闷,抬手按上床头的窗框,蔺南星立即起身代劳,替沐九如打开窗户。


    早秋的晚风灌入屋内,带来一阵清爽的凉意。


    窗外的鸡爪槭随风摇曳,红绿交织,夜空中繁星点点,疏云淡月,月儿半弯不圆,散发着柔柔的清晖。


    蔺南星从衣架上取过沐九如的外衫,仔细地给人搭上。


    寂静的夜让小郎君的音色显得更为温存内敛。


    “祜之,墨敕鱼符就在这里。”蔺南星指了指床头的柜子:“若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用,调派守城军也是可以的。”


    沐九如温声应道:“好,我知道的。”


    蔺南星又道:“无愁和蒙汗药不要离身,阿一到阿七我留家里了,你和元宵的身边不要离人,就是进安乐坊也要带着他们……”


    沐九如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他的小相公。


    他披衣而坐在床头,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蜿蜒在床褥间,绝色的容颜上则是温婉的笑容,静好得仿佛就是“家”这个词汇的化身。


    让人眷恋难舍,也让人心生安宁与勇气。


    沐九如道:“嗯我都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们。”


    蔺南星抬手抚上沐九如光洁的脸庞,指尖蹭过两个时辰前他还在亲吻的唇瓣,凤眸里盛着雪亮而温柔的月光。


    他低声道:“我要出发了。”


    此刻离子时尚有一个时辰,不过他去了军营之后要给乌追裹上马蹄、备上战甲,他自己也要穿好甲胄,还要向亲兵们布置计策,动员士气……


    时间是有些紧的。


    沐九如心头空了一下,但他的嘴边依然挂着平稳的浅笑,语调轻快道:“好,你去吧。”


    他侧过头,贴上蔺南星的手掌:“我和家人们都等着你凯旋回来。”


    蔺南星俯身,吻了吻沐九如的额头:“祜之,等我回来。”


    第212章 伏击 蔺南星屏息静气,指尖搭上箭囊里……


    夜幕低垂。


    峡谷险峻陡峭, 狭长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凹陷于两侧树荫茂密的奇峰包围之中。


    路途黝黑迢迢,一眼望不到尽头。


    硝烟与血气遍布山道的每个角落, 稍有不慎便会踩到残肢断臂,足以证明不久之前,此处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布谷鸟在高岭上鸣啼, 远方的狼嚎伴随着莹莹绿光忽闪忽烁。


    峡谷内只有风声呼啸, 或是食腐生物撕扯咀嚼血肉时发出的牙酸细响。


    一众五十人的小队在谷道内缓缓前进。


    夜色深深,让他们的五官和身形显得蒙昧不清, 只可见到反射着暗芒的眼眸和大致的轮廓线条——


    竟全是腰细腿长,胸脯鼓鼓的女郎!


    一些尖声尖气的话语声也伴随着他们的行进而轻轻响起。


    “逢雪, 马蹄声又近了……还有几里, 鞑子就要来了。”


    远方传来的震动让人双腿发颤,显然鞑子的人数并不少。


    身材火辣的队伍的领头者淡淡应了一声,掐着嗓子道:“全都警醒着点, 分散向前, 等下都别落进鞑子的手里。”


    暗淡的月光照到发号施令那人的脸上,显露出一副眉清目秀的好面容。


    赫然便是逢雪公公。


    逢雪托了下胸前绑着的那对假胸,又问道:“小石榴,现在能听清鞑子来了多少人吗?”


    被叫做小石榴的是蔺南星麾下的死士十六, 他此刻也做了简易的伪装,魁梧的身躯上绑了一对壮观的胸脯,嗓音夹得又细又媚,回道:“能听清,来了九千人。”


    逢雪倒抽一口冷气,其余几十人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个时辰前,蔺南星带领的千人援军已抵达绝龙岭的入口。


    如今的大虞四面为敌, 不仅北方有鞑子来犯,南方的倭人也大肆地骚扰沿海地带。


    大虞的徭役增了又增,如今已快到了百姓所能承受的极限,因此开战两年来,北军始终不能凑满足以碾压北鞑的兵力。


    一南一北,两地的战况便都僵持住了。


    所幸南北两地征战所用的军需极为不同,南方多是水战,打仗用的多是艨艟、战船,而北方需要的则是战马。


    得益于大虞开国皇帝下达的保马令之策,北军缺少足够精锐的骑兵,却绝对不缺战马。


    此次蔺南星带队衔枚疾行援救娘子军,人手只有区区千个,每人却带了足有三匹战马。


    蔺南星叫人在绝龙岭的谷口升起硝烟,给马足绑上树杈,三千匹战马来回奔腾,造就足有万人的阵仗,以引起峡谷中段,栖凤谷口的北鞑军的注意。


    大军入岭,又是从雁城的方向而来,北鞑军不可能坐视不理,定是要率军迎击的。


    而逢雪带着的这五十人,便是伪装成斥候的先锋军。


    真正的斥候早在蔺南星的队伍刚抵达绝龙岭时,已去栖凤谷附近探过了一圈敌情,并与娘子军通了气。


    而这男扮女装的五十人,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伪装成一支松松散散、毫无战力的娘子军斥候,以打消迎击的北鞑军的警惕,让鞑子恃勇轻敌,深入他们在岭口布置的阵中。


    逢雪望着绝龙岭的深处,那边似乎已有淡淡的火光映照到了这里。


    他咬咬牙,又是战栗,又是亢奋,道:“九千人……那么栖凤谷口就只剩下六千个鞑子,引的人足够多了……”


    逢雪吐出一口浊气,脚下的震动已宛如地龙翻身,马蹄声震耳欲聋,怕是不过几瞬他们就要与鞑子迎面撞上。


    他打出一个准备撤退的手势,娇滴滴地扬声道:“姐姐,怎么这么大的动静,是要地震了吗?”


    其他小兵佯装漫无目的地行走探查,有一个死士回道:“前面好像还亮亮的,怎么回事?天要亮了吗?”


    逢雪道:“天亮了就太好了,公主让我们天亮才能回去,我们现在是不是就能往回走了?”


    “那就往回走吧?我们这些姐们才加入娘子军没一个月,能做什么事儿啊?公主也真是的,把我们带出来干什么呀……我们哪能打得过那些鞑子?”


    几个死士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拉呱,从不存在的娘子军新兵,聊到并不存在的公主,又聊到一些虚假的战术。


    他们这头会派先锋军去试探敌人的深浅,北鞑那里自然也是会派斥候出来的。


    那些北鞑斥候现在大抵就潜伏在他们的周围,试图探听他们的情报。


    火光与蹄声越发靠近,逢雪见再不撤退,他们这些人便要难以脱身了,终于迟钝地发出一声尖叫,道:“啊——!是北鞑的大军!”


    正是此时,弯曲的道路尽头折出一队人马,赫然便是北鞑的骑兵驰骋而来!


    漫天箭雨也在此刻疾射向逢雪一众!


    能被委以诱敌重任的兵士们无不身手矫健,箭雨之下几乎无人被真正射中,但十几个死士还是爆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怎么这么多人!”


    “快逃!”


    “快回去告诉公主!鞑子杀过来了!”


    “救命,姐姐我不想死!”


    五十人一哄而散,毫无纪律地向着谷口的方向夺路而逃。


    鞑子军的头目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他刚带队转过这处山谷,便见一群穿着虞军战甲的娘们闲逛一样地矗在路中央。


    一轮箭雨过后,这群人就开始晃着屁股和胸脯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鞑子头目对虞话并不精通,却也知道她们准备回去通报大军,头目道:“追!杀了她们!”


    鞑子小兵们一呼百应,发出震天的冲杀声,更多箭矢如暴雨倾盆而下。


    逢雪大叫道:“快回去,告诉公主准备迎击!”


    死士道:“得叫公主快逃!这么多鞑子,我们怎么打的赢!”


    逢雪道:“我们有一万人!说不定还有胜算?”他带着哭腔喊道,“快逃!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几轮箭雨过后,五十个哭天喊地、上蹿下跳的“娘子军”,依然还在活蹦乱跳,并且一个个都脚程飞快,即便是马儿蹄间三寻地追击也并未拉进太多的距离。


    北鞑头目眉头皱起,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前半夜他带着大军伏击虞国的娘子军时,那些娘们因为毫无防备,瞬间就被他们打得伤亡惨重,退守进了栖凤谷内。


    可即便如此,娘子军也并没有像前方这些娘们一样,宛如发癫的泼猴般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毫无规律地窜逃。


    头目隐约听明白那些人说了“逃”、“迎击”、“回去”这样的字眼。


    他手掌将抬未抬,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追击,此时边上的翻译指着逢雪道:“那个娘们说虞国援军有一万人,他们还说起了公主……”


    翻译道:“应当是虞国的公主带着其他的娘子军来援救山谷里的娘们了!”


    一万人的数目,确实和北鞑通过岭口烟尘估计的数量相近。


    可北军里哪儿来的那么多娘子军?


    鞑国与虞国征战两年下来,彼此对对方的人手数目都有一些估计。


    在北鞑的推测中,雁城里的娘子军至多也就一万人的数目,而那些人已经被他们伏击后困在栖凤谷里了。


    现在又是哪里跑出来了近一万人?


    还是公主带队,都是娘子军?


    头目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减缓马儿的跑速。


    他沉声道:“大单于没得到虞国公主入北军的信报,这是哪儿来的公主?”


    翻译想了想,道:“他们虞国的皇室男丁凋零,长公主还是有不少的,加上虞国皇帝素来喜用阉人和女人,此次虞国铁了心要向我们扳回一城,会派个皇女来北军坐镇倒也不足为奇。”


    头目顺着翻译的话语,想起了让大单于颇为忌惮的娘子军们和那个蔺公公带领的队伍。


    这些人在和北鞑的冲突中时常让他们吃瘪,因此这一战还未打响,大单于已专门为娘子军设了一局,意图一举歼灭那些娘们。


    大单于对那些娘们和不男不女的东西忌惮颇深,伏击军的头目却和大多数北鞑人一样,对虞国的北军不以为意,对女人和阉人组成的军队更是一笑置之。


    更别说头目不久前还大胜了娘子军一场,己方近乎毫发无损,娘子军那头却被他们杀死和俘虏了近四千人。


    如今再来一队娘子军,甚至加上个皇女,也不过是来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的事情。


    若是能俘虏虞国的皇女,那更是一笔卓越的军功。


    头目双腿夹紧马腹,虽未明令全力出击,下意识地已经提高了进行速度。


    一旁又有人道:“左渐将,斥候探来了信报,前面这些人是虞国援军的斥候,都是新兵蛋子,毫无作战经验,入北军至多一个月,那虞国的公主也是临阵带兵的权贵,如今整个队伍都在岭口休整。”


    头目眼睛一亮,一群新兵娘子军,外加临时挂帅的虞国公主,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人头!


    头目立即喝道:“放箭,截杀那些娘们!别让她们回去报信!”


    两条腿终是跑不过四条腿,哪怕逢雪一众身手再好,与北鞑军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又扛过几轮箭雨之后,北鞑军刀锋上的寒气几乎就要抵上他们后颈。


    好些死士为了降低敌方的警惕,更是生生地受了几箭。


    所幸他们一开始就没把马匹停在太远的地方,五十匹身披战甲的快马整齐地绑在前方路边的树上,逢雪跑到最前面的那匹马边一跃而上,还未坐稳便挥刀砍断缰绳,用力踢打马腹,道:“上马!我们全都得回去!”


    他说完就拉扯缰绳,向着岭口疾驰而去。


    五十匹马陆续被砍断缰绳,马不停蹄地奔走向远处的入口。


    好些匹马被鞑子射中,无法骑乘,那便两人共骑一匹。


    他们确实一个人都不能折在这里!


    若是哪个人死在这段路中,尸体被鞑子捡到了的话,鞑子就会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女郎。


    根本没有万人的娘子军,也没有什么公主、新兵!


    所有的计谋都会前功尽弃!


    绝龙岭的道路并不宽敞,至多只可容纳四马并辔齐驱,逃亡的马队汇成一条墨点连起的长线,如川流奔腾径直沿着弯道向前。


    他们身后是更长的马队,通明的火把,星陨般的流矢。


    无数的箭矢落在山壁上、树林中,也有一些射在了前方虞军小队的身上。


    队尾的几个死士背脊已插满箭杆,浑身上下千疮百孔。


    双腿淌下的血液浸透马镫,染红障泥,但他们依然死死地踩着脚底的马具,手掌则是卷紧了断成两截的缰绳,哪怕指尖的肌肤早已因为血液不通而涨成了紫红色,也绝不放松一点。


    如此,他们哪怕昏厥在半路上,也绝不会掉下马去。


    队前队中状态稍好的人仍然在大呼小叫,夹着嗓子哭天喊地。


    女人的哭叫声刺激着北鞑军的神经,战功与战利品的诱惑让他们越追越勇。


    转瞬双方已越过几个时辰前娘子军被伏击的地点,越发靠近绝龙岭的岭口。


    狭道中蹄声滚滚,震得山壁上碎石零落,山岭上的密林风吹树摇。


    月光透过扶疏的枝叶,隐隐照出寒芒一片。


    那是大虞士兵们夜袭埋伏时,含在口中保持静默用的“铁枚”折射出的冷光。


    足有九百人的大虞兵士早已潜伏在了谷道两旁的高地上!


    半人高的荒草遮挡住他们眼中的暗芒,也遮挡住箭矢利刃的寒光。


    蔺南星看着峡谷底下的火龙绵延向前。


    最前端的贼首疾驰而过。


    紧接着一千人鞑子经过。


    两千人……


    三、四……


    五千人……


    埋伏的兵士们手指紧紧握住弓箭,磕碜的牙齿敲打着口中横衔的铁枚。


    舌头被牙关与铁质横杆彻底压住,让他们发不出任何声响,只余压抑急促的呼吸声被夜风吞没。


    北鞑的贼首已快走到他们扬尘伪造军营的地方,而北鞑的队尾还差些许才全都进入他们的埋伏线内……


    进攻的时机不能过早,也不能过晚。


    过早,则他们牵制住的北鞑军人数不够,便不能成功救出娘子军。


    过晚,北鞑的贼首可能提前意识到这是陷阱,从而做出应对。


    冷汗从蔺南星的额头上滴落,草丛被汗水压弯,又再次弹起,遮挡住那对紧盯着岭下敌军的凤眸。


    蔺南星屏息静气,指尖搭上箭囊里的鸣镝。


    眼底的鞑子依然还在疾行,队尾已离他们越来越近。


    八千人……


    八千五百人,六百人……


    蔺南星缓缓抬起长弓,鸣镝的箭头靠上扳指,闪烁凛凛银光。


    八千七百……八千八……


    弓弦吱嘎作响,在孔武有力的双手中满张如月。


    口中的铁枚早已被他咬得弯曲变形。


    八千九百个鞑子已进入他们的伏线。


    蔺南星瞳孔骤缩,不再犹豫,当空放出一箭。


    鸣镝破风而出,风声透过孔哨,发出震天动地的锐响。


    “呖——!”


    宛若无尽长夜中,一声火凤清鸣。


    第213章 火凤 她们的道,并非寂寂独行,而是星……


    北鞑骑兵的队伍狂风般席卷过狭窄的山谷, 扬起的尘埃如黄龙翻腾不休。


    北鞑头目一马当先,目光紧锁住前方慌乱奔逃的“娘子军”斥候,那些人即便马匹的背囊上有弓有箭, 腰间也有兵刃,却一丝反击的念头都没有,只知道抱头鼠窜。


    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虞国援军的兵营在追逐中已经越来越近, 属于大军的烟尘和火光若隐若现。


    那些新兵斥候毫无大局观, 直直引着近万人的北鞑大军一路冲向军营。


    北鞑头目又是轻蔑又是激奋,眼见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女斥候已经摇摇欲坠, 他张开羊角弓又是一箭射去。


    前方的马匹在黑暗中沿着峡谷转了个弯,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他的箭矢。


    北鞑头目骂了一声, 脚跟狠狠踹了下马腹, 带着大军全速向前。


    他嘴角扯开狰狞的笑容,一把扔掉长弓弃之不用,转而抽出腰间的寒光闪烁的弯刀。


    还有不过几里就能到虞军的营帐了。


    这群比兔子还能跑的斥候早晚会成为弟兄们刀下的亡魂, 或是床榻上的宠物。


    而他, 要亲自拿下虞国的公主!


    头目拉紧缰绳,马匹被他操控着已跑到了极致的速度,他的身躯也因抵抗跑动时的飓风,压低得近乎贴伏在马背上。


    眼前的道路越发狭窄, 岭口近在眼前。


    风声被两道挟得有如实质般汹涌呼啸。


    摧枯拉朽的轰鸣声穿透耳畔,白驹过隙,一跃出谷。


    随后天地戛然沉寂。


    视野霍然开朗,满目却是风吹草低,星空浩渺。


    坦坦大路不见营帐、兵士,只见落叶堆点燃后的烟火,和数千无人骑乘的马匹来回奔腾, 扬起飞尘滚滚。


    北鞑头目缓缓勒停胯.下宝马,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兵士也迷惘地停下马匹。


    被军功与胜利冲昏的头脑忽得冷却了下来,北鞑头目目眦欲裂,嘶吼道:“我们中计了!撤!撤退——!”


    就在此刻,巨大的轰鸣声在绝龙岭内炸响。


    后方的山谷天地震撼,风云变色,熊熊火光近乎燃透天边。


    山岳崩颓般的暴响一路靠近,翻腾的浓烟与灼热的红色将峡谷炽成天罚降临般的火海。


    战马暴躁地嘶鸣,惨烈的哀嚎被超越极限的温度炙得不似人声。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几个时辰前的那场伏击再次重演。


    只是这次伤亡惨重的,是鞑国!


    -


    铺天盖地的烈火已成为女郎们镂骨铭心的噩梦。


    然而当这种十八层地狱才会出现的灼热在鞑子的身上燃烧时——


    这便是一场欢庆的烟火!


    栖凤谷内夜色沉沉,天穹上倒扣的悬崖让这处比起绝龙岭更加昏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娘子军们潜伏在浓稠黑暗里,隔着谷口竖起的简陋木刺,望向远方的火光烛天。


    一双双清透的眼里,燃着与在场其他的同袍们一样辉煌而仇恨的战意。


    焦炭与药草的气味萦绕在她们的鼻尖,身体的疼痛如蛆附骨。


    但所有意识尚且清醒,还能独立行走的女郎,无一例外地握紧了属于自己的兵刃,衔枚忍痛一声不吭地伫立着,静候主将的号令。


    北军的娘子军主将岳秋站在最靠近谷口的地方,遥远的火光将她脸上的烧伤与坚毅的面容照得隐约可见。


    岳秋对身边人道:“是蔺公的埋伏成功了。”


    站在岳秋身边的人身穿北鞑服装,面上黥满北鞑的文字,正是不久之前乔装打扮为北鞑战奴,穿过鞑子的军营来到此地通风报信的叶回。


    北鞑喜欢豢养奴隶,像叶回这样脸上刺得乱七八糟,连五官都难以分辨的战奴不胜枚举。


    因此叶回没花太大的功夫,就顺利来到了栖凤谷,同娘子军们接了头。


    不过再次穿上鞑子的战服,又以奴隶的身份在鞑子的地盘里活动了许久,还是让叶回的情绪有些沉郁。


    他吐出一口浊气,答道:“是,蔺公的埋伏应当已经成功了。”


    “我路过鞑子军营时,里面只剩下六七千人,伏击军主将阿敏带走了近万人,那些人现在已被大火困住,火灭之前都无法回到大营。”


    叶回道:“等下谷外的北鞑大营会发生一些混乱,届时外头动乱一起,岳将军就抓紧时间带着女将们撤离栖凤谷。”


    早在叶回刚潜入栖凤谷,告知蔺南星带军前来援救的消息时,岳秋就让所有娘子军卷起营帐,将伤员固定在了马背上。


    甚至连粮草也一口不剩,让所有人马敞开肚子吃饱喝足,整支队伍舍弃辎重,轻装简行。


    岳秋和其他娘子军将领心知肚明,在白巡已经放弃她们,不准备援救的情况下,娘子军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此次她们必定要全力以赴,背水一战。


    因此将士们休整完毕,吃饱喝足之后,便立即披上残破的战甲,带上刚磨好的兵刃,振奋起精神,安静地蹲守在栖凤谷谷口整装待发。


    叶回此时说的撤退安排,必然是蔺南星的意思,岳秋听完以后却并未直接应下,而是沉思道:“北鞑军营里只有七千个鞑子……”


    站在岳秋身后的白锦立即反应过来主将的意思,娘子军如今还剩下六千余人的战力……


    白锦低声道:“岳将军,若是等下趁鞑子混乱,我们直接杀将出去,未必不敌他们,被俘虏的姐妹们……”


    叶回立即低喝道:“不可恋战!蔺公只带了不到千人埋伏鞑子,能困住他们一时片刻已是极限,等被埋伏的鞑子杀回来,你们就再难脱身!”


    白锦的目光直直看着远方通天彻地的火光,还有一谷之外灯火通明的北鞑营帐,不甘地咬了咬后牙槽。


    岳秋对叶回的意见不置可否,又问道:“蔺公准备在鞑子营地里引起什么动乱?”


    叶回道:“北鞑没有衔枚的习惯,蔺公派了二十人混进北鞑军营引发营啸。”


    “营啸……”岳秋缓缓道。


    这是一种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在夜间军营的骚乱。


    行军打仗之时,军营中的每个人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尤其是那些朝生暮死的小兵,常常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心神崩溃,进而癫狂发疯,发出狂吼,绝望地自.残,或是梦中以为敌方来袭,开始屠戮队友。


    这种恐慌会随着咆哮声极快地漫延,导致军营内一片混乱,兵士们自相残杀。


    营啸一旦扩散,既会影响己方的士气和战力,也会给敌军造成极大的可乘之机。


    虞军为了防止营啸,兵士素来有入夜便会衔枚的习惯。


    若无咆哮声,狂乱便不会传播,只须将发疯的那人就地格杀便可阻止这种现象。


    北鞑的军纪不严,行军的同时常常会大肆杀戮取乐,不太凝重的环境让鞑子的军营极少发生营啸,因此也对发生营啸毫无防备。


    蔺南星派人在鞑子的军营里人为制造营啸,正是一条直中敌人要害的妙计。


    岳秋当即便做出了决断,道:“鞑子军营里若起营啸,士气必定崩溃,正是我们杀过去的好时机。”


    叶回眉头紧皱,低声质问道:“你这是要让蔺公的援救计划毁于一旦!那些做诱饵的弟兄们为了引走鞑子九死一生,你们这些娘们是要让他们的牺牲白费吗!”


    叶回在蔺南星麾下已有一年,不论是死士还是亲兵,又或是普通的北军小兵,对叶回而言都是亲兄弟一般的袍泽。


    他越说语气越冲,几乎都快开始骂人。


    附近的几个娘子军听得眉头直跳,手指将兵刃握得吱嘎作响。


    白锦与叶回相熟一些,她虽听叶回不敬将军心里有些气愤,但还是伸出只手劝诫地捏了捏叶回的胳膊。


    叶回挣了挣手臂,到底也没再多说。


    岳秋将周遭的动静看在眼底,等众人安静了片刻后,她才缓缓道:“叶回,没有人的牺牲会白费。”


    她的音色并不浑厚,却带着穿透生死的力量感。


    “今日就算所有的娘子军被放弃援救葬身于此,我们也是为了北军和大虞共同的胜利而亡,我相信我的同袍,相信我们终会战胜北鞑。”


    “自从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起,不论你我,没有一个兵士会为了自己死亡而后悔。”


    岳秋道:“蔺公用兵如神,以一当十都敢挺身而出,娘子军如今还有六千兵士,鞑子那头军心动荡,六神无主,正是我军出击的时候!”


    “被俘虏的袍泽不该被放弃,鞑子杀我百姓,占我国土,我们也断无尚有一战之力却避战而逃的道理!”


    女郎的声音因潜伏的情境而压的极低,却似金声玉振,铿镪顿挫。


    叶回微微愣怔,道:“可……你为了那几个俘虏,不知要葬送多少兵士的性命……援救便……”


    岳秋瞥他一眼,道:“叶回,闭嘴,你既暂时入我麾中,便听我号令。”她冷声道,“跟在白锦的身后,莫再闲言碎语,扰乱军心。”


    叶回眉头紧皱,沉声应道:“是。”便走到了白锦的身后。


    队伍一时又静了下来,叶回脸色沉沉,白锦回过头去,轻轻对他道:“如果这个决策是蔺公下的,你可还会怀疑?”


    叶回看她两眼,嘴唇翕动几下,顿时哑口无言。


    岳秋等一众女将在北军的表现并不亚于蔺南星,然而叶回天然得更相信蔺南星的决断,认为岳秋是在添乱。


    这不该是他一个小兵该有的质疑,他已越界太多。


    叶回沉默了片刻,对白锦道:“……我路过鞑子营帐时,见到了被北鞑俘虏的魏将军……”


    魏女将是岳秋的副将,北鞑伏击娘子军的时候,魏女将没能跟随大军逃进栖凤谷。


    本以为已经殁了的姐妹,竟还一息尚存,虽说被北鞑俘虏更是生不如死,但到底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白锦的双眼微微一亮,前方的岳秋也暗暗地侧耳倾听。


    叶回低声道:“我留了把刀给她,她说会在营啸时把其他被俘虏的娘子军聚拢,制造更大的混乱,让你们能够顺利逃脱。”


    白锦抽吸一声,喃喃道:“魏姐……”


    好些娘子军听了这个消息都红了眼眶,岳秋握紧手中的长枪,沉沉出了口气。


    谷内每一双望向绝龙岭的眼中,都闪烁着更为汹涌的战意。


    她们被认为优柔寡断的营救,并非一厢情愿的付出。


    她们饱受敌军折磨的同胞,宁愿放弃逃生的可能,也要以身为桥,为她们构建出更为稳健的生路。


    她们的道,并非寂寂独行,而是星火点点,桴鼓相应。


    只要彼此心合意同——


    则谋无不成!


    女郎们的决心与杀意如有实质般席卷着这片山谷,作为几千人中唯一的郎君,叶回只觉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哑然,甚至还有淡淡的畏忌。


    就在此时,山谷外突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紧接着这种鬼哭狼嚎的叫喊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成了连绵一片,山呼海啸的嘶吼。


    ——是营啸!


    兵刃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谷外逐渐火光冲天,宛如远方的伏击漫延到了此处,将无数的鞑子营帐、军马、粮草焚烧殆尽。


    岳秋扬起长枪,道:“扬旗!”


    黑暗中,娘子军的扬起“岳”字大旗、“白”字大旗、还有失了主将,但军魂仍在的“魏”字大旗。


    “吹角!”


    号角声慷慨激昂,吹响冲锋的信号。


    岳秋道:“姐妹们——”


    “杀啊——!”


    整齐的呐喊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冲向山谷外的军营。


    前方火势凶凶。


    热气灼烫着她们夹铁的战甲,也灼痛她们曾被烧伤的肌肤。


    但没有一人停下脚步,畏刀避剑。


    远方的火焰不再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凶兆,而是姐妹与同袍们用心血引燃的烽火。


    小憩的凤凰浴火重生,翙翙其羽,冲出晦暗狭窄的谷口,席卷曾经重创她们的敌手!


    “杀啊——!”


    第214章 诛杀 蔺南星扬声道:“你们的主将已死……


    后方的马匹在向外拥挤, 寻求一线生机。


    绝龙岭外的北鞑头目驱赶着先锋队伍向内回援。


    头目阿敏举刀砍向前方北鞑兵士的马臀,激得马匹横冲直撞,生生冲出一道缺口来, 可岭口堵成一团,没几步路后血流不止的马匹也只得暴躁地停下脚步。


    阿敏卯准空隙又砍向前方的另一个马匹,怒吼道:“全都回大营去!虞军的埋伏不会超过万人!我们还有六千弟兄在营里!别自乱阵脚!”


    受绝龙岭高地的陡峭地形限制, 两岸高峰上埋伏的人马绝不可能多过万人, 再多的人马要么无处立足,要么会暴露在外。


    阿敏率领的这支队伍虽足有一万五千多人, 然而伏击娘子军时,真正埋伏在山岭上也不过六千余人。


    虞军此刻使用的种种迂回手段, 反倒显露出了他们人手不足的劣势。


    火攻不可能永无止境, 不论炸药还是燃油都是战时的稀有物资,不然虞军大可直接在谷口这头也埋满炸药,让阿敏的这支队伍受到全面的重创。


    虞军的人手不足, 军备也不足!


    只要挨过这轮火攻, 再与大军汇合,虞军奈何不了他们!


    阿敏与先锋军里的其他北鞑头目瞬间做出了判断,竭力地维持秩序,驱赶惊慌失措的兵马们回援后方, 向大营赶去。


    头目们经验丰富,可以临危不乱,然而小兵们在剧变下却实难受控,尤其绝龙岭的道路还狭长曲折,前后消息难以通畅地传达,马匹的转身也万分困难。


    阿敏一众好不容易挤到焦炭遍野,哀鸿遍野的受伏点时, 一个被火烧的体无完肤的鞑子小兵拽上了他踩在马镫上的腿。


    “左渐将,军营……发生了营啸。”


    那一路从栖凤谷口翻越火海,弃马奔来的小兵道:“娘子军们杀了进来,军营伤亡惨重,要……失守……”


    阿敏惊怒道:“什么!”


    小兵艰难道:“我们……打不赢她们……”


    被埋伏的弟兄们惨叫不断,更远方似乎传来了女郎们隐约的冲杀声,甚至那清越高昂的声音还越来越近了!


    阿敏与小兵对了几句暗号,确定这是自己队伍里的人后,当即立断调转马头,道:“撤!还活着的弟兄,随我撤离绝龙岭!”


    阿敏带出军营的九千人,如今幸存的人大多都带了烧伤,或是失了可以奔袭的马匹,队伍的战力和士气已大打折扣。


    后方的军营又被偷袭失守。


    若是他此刻选择回援军营,便会给暗算他们的那一波虞军提供整合队伍,下到绝龙岭的山道的机会。


    届时北鞑的军队就会被两面夹击,若是他们依然不敌虞军,杀出重围的可能就更加渺茫。


    因此阿敏哪怕心中再如何得不甘,也只能选择撤离此地,来日再报此大仇。


    此时跟在阿敏身后的北鞑骑兵已只剩下千余人。


    通往定城的绝龙岭出口被绝地反击的娘子军堵住,阿敏一众只得再次折返,向靠近雁城那头的出口夺路奔逃。


    伏击的火焰已基本熄灭,只剩肢体上剥裂的焦炭在黎明前夕更加浓稠的黑暗里,闪着不详的猩红余烬。


    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阿敏一众哪怕是逃亡也只得点燃火把。


    摇曳的火光照亮弯曲的前路,在山壁上投下仓惶凌乱的巨影。


    原本绵延数十里的火龙如今只剩一截残破的龙尾,盲蛇一般在狭道里左突右冲。


    栖凤谷的方向隐约传来马蹄声,和逐渐迫近的光亮。


    阿敏一行将马速替到极限,好几匹快马甚至在弯道处不及避让,一头撞死在了树桩或是岩壁上。


    岭口已近在眼前,阿敏眼里满是希望的光芒,然而照亮他眼眸的,是山岭外的憧憧火光……


    方才伏击他们的那波虞军竟下了山峰,守到了岭口处!


    还是慢了一步!


    阿敏心头一慌,却也只得咬紧牙关,双腿夹住马腹全力冲刺。


    “加快速度!突破他们的重围!”阿敏大吼道。


    突围已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鞑国世代游牧,马匹的速度与强度远胜虞国,只要杀出岭口的封锁线,虞军便拍马也追不上他们!


    跟在阿敏身后的鞑子无不响应,他们都是阿敏的亲信,这支军队中的精锐。


    只要主将还在,他们的军心就不散不灭,势不可挡!


    虞军的阵前突然缓缓踱出一人一马。


    那匹单骑背着无数骑兵手上的篝火,阴影拢上山野与高岭,恍若遮天蔽日,天神降临。


    长得惊人的刀锋近乎垂到了地上,马背上那人身姿挺括,昂藏八尺,五官在背光之下蒙昧不清,只见一对星眸亮若曜魄。


    “蔺南星——!”阿敏认出了来人,加快了马速,愤恨地嘶喊道,“给爷闪开——!”


    蔺南星微微伏身,折过另一只手,一同握住辞醉三尺长的刀柄尾端,肌肉鼓胀的双手将斩.马.刀架得坚如磐石,无可撼动。


    雪亮的凤眸紧盯着前方穷途末路的敌首,干裂纤薄的嘴唇勾起轻蔑的笑容。


    一双长腿轻轻内敲着乌追的马腹,神驹与主人心意相通,随着蔺南星腰腹摆动的节奏越跑越快。


    骤如疾风,迅如利箭!直直入敌方的队伍,撞向阿敏的马匹!


    阿敏鼓睛暴眼,竭尽全力拉扯缰绳避开斩.马.刀的攻击范围,胯.下马儿的齿隙被衔铁剧烈地摩擦,痛楚与疯狂的拐弯指令让它身体失衡,几乎要侧翻倒地。


    阿敏的马儿四蹄打摆,即将跪地摔倒,阿敏已半站在马镫上,准备跳马避开。


    就在此时,夜色里闪过一道白虹贯日。


    带着火光、月光、星光的刀锋凝练成一道白墙,在疾驰中自下而上地飞速掠过。


    马蹄声不绝、风声依然鼓吹呼啸。


    似有血肉被劈开的声响,又在铺天盖地的万物和鸣中悄然弥散。


    两匹快马擦肩而过,乌追脚步不停,蔺南星反手挥刀,继续劈砍向沿路的敌人。


    巨大的刀花行至之处,血色荼靡开满岭壁。


    忽听“嘭”得一声巨响。


    距离蔺南星已有几丈远的身后,阿敏所骑的马匹轰然倒地!


    骏马尸体横到在路中,四蹄不断抽搐,粗壮的马脖竟是连带甲胄被一刀切断,摔离马身数尺之远,激射的血花喷得周遭血流成河,腥臭弥漫。


    横卧的马背上,阿敏的腿脚扭曲地绞着马镫,胯部以上不见踪迹。


    惨烈的叫声回荡在谷中,阿敏的手里握着已经摔断的弯刀,血肉、器官自腰斩的创口中汹涌而出,淌了一路,不过几息他便声音渐轻,没了动静。


    惨绝人寰的场景让每个鞑子都心中骇然,进退失据。


    远方观望的千人小队却因主将一回合内斩敌首于马下,而战意沸腾,奋武扬威。


    蔺南星单枪匹马,骑着乌追,握着辞醉,立于奔涌窜逃的鞑子队中,却似劈水之刃一般,让望而生畏的敌人纷纷避让。


    奔腾的蚁线绕过矗立的黑马与马上浑身浴血,刀头滴血的杀神。


    无人敢进入他的进攻范围之内。


    戗风吹起蔺南星首甲下松散的碎发,微卷的青丝黏着在染血的面颊上,衬得那对凤眸亮若悬珠。


    蔺南星擎起手中的刀锋,扬声道:“你们的主将已死,投降不杀,否则——格杀勿论!”


    守在岭口的千人骤然沸腾,号角与口号殷天裂地:“蔺公!蔺公!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蔺南星勾起嘴角,辞醉宛若一杆军旗,指向山岭之内依然在拥挤奔逃的敌人。


    岭外的千人早已枕戈待旦,“蔺”字大旗与滚滚马蹄冲入绝龙岭内,势如破竹,攻如河决!


    -


    朝阳迟迟升起,照亮绝龙岭的每一寸土地。


    战火熄灭,唯余一地焦黑的尸体,血液染红了整个山岭的道路,汇聚成细细的河流,淌向两端低矮的岭口。


    六千多个北鞑人被圈禁在一片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里。


    这里曾是他们围困娘子军时扎下的大营,如今他们的大营已不复存在,军旗被折断焚烧,主将战败而亡。


    幸存的小兵见大势已去,便缴械投降,被一众虞军圈在了此处。


    他们的身上大多都带着械斗或是灼烧后的伤痛,肚子里也因一场大战而饥肠辘辘。


    守着他们的虞军都是身上无伤,精神抖擞的壮士,让他们想伺机而逃都没有半点可乘之机。


    淡淡的药草味和喷香的烤肉味幽幽传来,更是让这些北鞑战俘们心如死灰,丧魂落魄。


    蔺南星、逢雪、叶回,并几名女将一同坐在篝火边上。


    火堆里烤着干粮和战死的马肉,清晨的阳光和灼热的火光将他们的狼狈和脏污照得一清二楚。


    然而没人在意自己的容貌与清整,拼死的鏖战过后,所有人都只想睡上一觉,吃上一餐。


    逢雪递了块烤热的胡饼过去,蔺南星伸手接过。


    他随意摸了把嘴边的血污,不过他的手和衣服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盖在胭脂印上的沐九如的绣帕自然是不能用来触碰这些脏东西的……


    蔺南星便不再讲究了,合着血液的腥味,撕了口胡饼,就水咽下。


    蔺南星这边的人手大都受伤不多,但一夜东奔西走,又是百里驰援,又是潜行埋伏、下山堵路,还是让他们身心俱疲,饥肠辘辘。


    逢雪和叶回眼皮子都快搭下来了,但为了避免等下再被饿醒,他们还是一边梦游,一边吃着噎人的饼子。


    肉什么的吃不吃也无所谓了,等下倒头一睡,只要闻着烤马肉的香味了,梦里还不是想吃多少肉就有多少肉。


    娘子军这头的肚子倒是不太饿,但身上的伤口却是不少。


    蔺南星带队救援时,不仅仅带了火药和武器出来,还把陵光药铺里的外伤药全薅走了。


    这些药物对娘子军们来说正是一场及时雨,外伤还能咬牙忍过骨肉.缝合的痛苦,烧伤却是必须敷上药膏的,否则便会皮肤溃烂而死。


    白锦和魏女将两人聚在一起,一边说着两路人马分开时的经历,一边给彼此的外伤包扎清创。


    军医们也忙忙碌碌,拿着她们的药箱和新来的药物给将士们处理伤口。


    岳秋给自己包扎完了,就走到蔺南星的身边,好生替女将们道了谢。


    蔺南星随意应下,并不算承情。


    毕竟他本来也没想到娘子军会再次杀回鞑子的军营里去。


    按照他的原计划,山上伏击的那场火攻平息以后,娘子军那头应当刚好全部撤离出了栖凤谷。


    而蔺南星也正正好好可以趁阿敏带大部队回营的空挡撤离绝龙岭,沿着小道前往靠近定城的岭口接应娘子军们。


    他当时伏击完了阿敏的队伍后,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的队伍撤退不到半路,就收到了娘子军们杀进北鞑大营的信报,蔺南星便当即调转了马头,前往另一端的岭口,与娘子军们包抄鞑子的大军。


    这才有了他们的这一场大获全胜。


    娘子军最后还剩余五千多人存活,蔺南星的队伍死的人就更少,然而他们整整俘虏了六千个鞑子,杀死了数以万计的北鞑贼子。


    这卓越的战绩并非蔺南星一个人的成果,也多亏得岳秋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才能反败为胜。


    不过蔺南星心里虽是这么认为的,明面上也懒得和岳秋客套。


    他和娘子军们没有利益冲突,也无需互相攀附,漂亮话也就没必要说了。


    岳秋和蔺南星接触了快一年,此前她跟在凌傲雪麾下时也多少听说过这位公公的脾性。


    她不在意蔺南星冷淡的反应,反倒觉得这样相处起来很是舒服——至少比她有时候见蔺南星和其他官员人五人六地打官腔时要舒服很多。


    岳秋直接在蔺南星的身侧坐下,蔺南星瞥她一眼,咬着饼子稍稍坐得离她远了些。


    岳秋:“……”


    好吧,这位公公洁身自好是远近闻名的,虽然她也不懂,阉人和姐妹这不是差不了太多么,还和她避嫌做什么。


    岳秋清了清嗓,直入主题道:“蔺公之后有什么打算?”


    边上的逢雪和叶回已经咬着饼子睡过去了,两人靠在一起,脑袋顶着脑袋,鼾声打得震天响。


    蔺南星没疲到极限,精神还算可以,他咽下嘴里的食物,道:“我们俘虏了六千个鞑子。”


    岳秋点点头,应道:“是。”她也有些想问这些鞑子要怎么处置。


    鞑子桀骜难驯又残忍嗜杀,虞军若是俘到鞑子,不是严刑拷问便是就地格杀,从来不留活口。


    可蔺南星此前答应了这些鞑子降将不杀……


    蔺南星道:“娘子军若还回白巡那头复命,这些鞑子便全都杀了,咱家自回雁城去。你们若不去白巡那边,六千个鞑子我们招降收编……”


    他顿了顿,淡淡道:“有条路可以从这里直通云城,我们稍作休整,就去把云城攻下来。”


    蔺南星随口一言,在岳秋的耳朵里宛若平地一声惊雷。


    白巡那头显然是被北鞑牵制住了,进退两难,短时间内拿不下战局。


    北鞑的主力军如今都在定城外的战场上,云城必定防守薄弱!


    他们的这支队伍若是将那些鞑子成功收为己用,哪怕只招揽上四千个鞑子,他们也能凑出支万人军队来!


    若是好好谋划,未必不能攻下云城。


    即便真就攻打不下,对整个战局也必定是个不小的转机。


    无论如何都该试上一试!


    岳秋眼里闪起跃跃欲试的光芒,立即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第215章 失守 蔺公,北鞑派兵进攻雁城,雁城守……


    岳秋道:“如今正是攻入云城的好时机, 等招降了鞑子,休整完毕后,还请蔺公不吝带路!”


    女将们的军事敏感度和胆量都不小, 岳秋会做此选择蔺南星有所预料。


    他淡淡“嗯”了一声。


    虽说蔺南星此前刚打了一场打胜仗,精神也不算疲惫,心情却莫名有点蔫蔫巴巴的, 不得劲。


    他几下吞完饼子, 用满是血污与尘土的手掌轻轻捂上自己的胸口。


    甲胄与护心镜阻隔了他的感知,但柔软的巾帕轻蹭肌肤的触感还是让他心头煨热。


    那方胭脂印也不知是否还清晰存在, 不过蔺南星这几日甚至十几日,恐怕都没有机会再亲自看一看那处了。


    攻打云城是蔺南星临时做的打算, 等下他就会派人回去通知沐九如此事。


    这是当下最正确的决策。


    蔺南星心知肚明, 只要攻下云城,便可以彻底扭转和北鞑僵持住的战局,他也将有一张强硬的底牌, 让他对白巡的夺权更为名正言顺。


    不过他理智上明白这些, 心里面对沐九如的思念却在所难免。


    还好少爷留给他的小印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一日看不见那处,那枚小印就会永远清晰鲜活地烙在那里。


    就像同心蛊带来的连结一样,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归属, 他的归处。


    蔺南星感知了片刻沐九如远在雁城的踪迹,虽只是模模糊糊的,却也能让他知道挚爱仍然安好,仍然健康。


    他盘着腿,抱着辞醉呆呆坐了会儿,终于振奋起精神,去了圈禁鞑子的地方。


    北鞑国土内如今时疫横行, 不比大虞的北域好上多少,加上北鞑医术落后,人口在鱼脐疔的肆虐下估计在疯狂地锐减。


    想来这也是北鞑这次倾举国之力,铁了心攻打大虞的缘由之一。


    然而拥有更多的国土和新的臣民,并不代表原先得了时疫的人就能被治愈。


    鱼脐疔依然是北鞑人的心腹之病,甚至如今被蔺南星他们俘虏的六千多人里,也有不少患有或轻或重的鱼脐疔。


    蔺南星向这些鞑子投出橄榄枝,先保证现在给他们药草治疗烧伤,又画了虚假的大饼,保准将来会由大虞的大夫为他们治疗鱼脐疔。


    这些被俘虏的小兵,本就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有血性有骨气的那些,不是被虞军杀了,就是自戕而亡了。


    如今蔺南星先是解除了俘虏们近在咫尺的生命危险,又确保了他们长久的健康安宁,这些小兵轻而易举地就被劝降成功,加入了大虞的军队。


    以往虞军招安敌军后,通常是不会直接投入战斗的,不然难保敌军不会临阵反水。


    但蔺南星急于用人,只好将鞑子们分开打散,按照战力和健康程度与略强于他们的虞军编成一队,又好好动员了一番。


    做完这些,蔺南星就把为鞑子治伤,填饱肚子的事交给了娘子军们来操办。


    之后还有不知几日的恶仗要打,蔺南星背着辞醉,带着乌追走到一个相对清净的庇荫处。


    他外出睡觉时向来警觉,和死士们相比也不遑多让,若是睡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也就别想睡熟了。


    反正绝龙岭的岭口两端都有他们的人在放哨,虞军也至多休整上半日就要出发了,蔺南星独自脱离大部队个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抬头望了望尚且朦胧的日头,又将视线投向雁城的方向。


    纤长的睫羽缓缓落下,遮蔽住了那对明光锃亮的凤眸。


    蔺南星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满身血污的郎君抱着他的兵刃,陷入和弟兄们一样短暂的小憩之中。


    -


    再醒来时,日头已十分浓烈。


    蔺南星的大半个身体都露在了树荫外头,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将一夜奔袭的疲惫扫去大半。


    匆匆的脚步声越靠越近,蔺南星的双眼立即打开,眼中的迷蒙一闪而过,立即变得清明了起来。


    来人是叶回,蔺南星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些许,又见属下那张五官分辨不清的脸上神色肉眼可见得凝重,许是发生了大事。


    蔺南星抹了把脸,一下站了起来。


    叶回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他加快了步伐,三两下走到蔺公的跟前,依旧狼藉脏污的脸上淌下几道汗痕,焦急道:“蔺公,有紧急信报!”


    蔺南星道:“发生何事?”


    叶回深深吸了口气,道:“北鞑那头……今日清晨派兵五万进攻雁城,雁城的守城兵不敌,雁城……”


    “失守了。”


    蔺南星脑子一懵,什么思绪都来不及冒出,心头便重重地一痛,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


    雁城破了?


    雁城怎么就破了?雁城怎么能破!


    沐九如如今还在雁城里!


    蔺韶光、风兮、多鱼,他的家人们都还在雁城!


    蔺南星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保持冷静。


    然而事关沐九如的安危,他就算砍了自己头也没办法冷静一星半点。


    蔺南星想也不想就一把扯断乌追挂在树上的缰绳,把辞醉往背上一挎,翻身上马,“驾”得一声向雁城的方向跑去。


    “蔺公!”叶回在他身后大叫一声,立马飞奔跟了上去。


    但双腿的速度自然是比不上马腿的,更何况乌追还是御马监出来的神驹。


    蔺公有多关爱家人,在乎正君,他们这些亲信都看在眼里,叶回禀报这个信息之前虽想到蔺南星会心里焦急,却怎么也没想到顶头上司竟一声不吭就策马离去了!


    他可是听女将们说起过,等下蔺公是准备带他们打云城的!


    这可怎么是好!


    其他人的想法蔺南星此刻半分也无暇顾及,他的心神已被巨大的恐惧擒获。


    若是不能亲眼看到完完好好的沐九如,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少爷在经历什么,又即将面对什么。


    是正在逃亡的路上吗?


    又或是被鞑子困在了哪里?


    还是……已经被鞑子给抓住了……?


    少爷容姿绝色,若是被擒必然不会被杀,但那些鞑子的手段何其残忍,他今早在被俘的娘子军身上已可见一斑。


    那些痛楚落在别人身上时,蔺南星并无怜悯,只觉得不论是受刑还是受辱,都是为兵为将者战败后必经的磋磨。


    可沐九如……沐九如怎么能经历那样的磨难!


    蔺南星的胸膛依然在跳动,甚至因为惶恐、紧张、焦急而动得越发剧烈。


    但这种昭示着沐九如依然存活着的跃动,也不能消减蔺南星心头半分的担忧。


    乌追在他的驱使下奔跑的速度势若雷霆,瞬息之间已越过一众俘虏与兵士们休息的营地。


    狭窄的山路近在眼前,只要穿过这条山岭的长道,再沿着小道走上半个时辰,便能抵达雁城!


    前方岳秋正和几个娘子军从山道往大营走来,她们各个面色沉沉,神情肃穆,显然都已知道了雁城被攻破的消息。


    岳秋听见马蹄声,便往那处看了一眼,瞧见的竟是蔺南星纵马往岭外飞驰,身后还跟着个叶回在叫道:“蔺公,冷静些——!你不能回去!”


    岳秋的脸色立马变了,她闪身挡在了蔺南星的马前,死死卡住蔺南星的前路。


    这个角度,若不是直接从女将的身上踩过,蔺南星无论如何都避让不开。


    蔺南星只得咬牙急急勒停乌追,道:“让开!”


    叶回已跑得快要断气,岳秋看了一眼马上凶神恶煞的蔺南星,不退反进,跑上前去一把拽住乌追的缰绳,死死卷在手里,道:“蔺公!你要去做什么?!”


    蔺南星盯着岳秋的手,不耐道:“放手!我的家人都在雁城里,我得即刻回去!”


    他挣了下缰绳,但皮绳在岳秋的手上卡得极紧,若是他不管不顾直接策马,岳秋兴许会被一起拽走。


    蔺南星几乎要克制不住心里的暴虐,想直接拖着岳秋向前奔去。


    人只要吃痛了,自然也就知道要放手。


    岳秋见蔺南星的脸色越发阴沉,依然毫不动摇地把控着乌追,她扬声道:“蔺南星,你冷静点!你现在一个人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雁城已经破了!北鞑带了足有五万人攻城,现在那些人全在雁城里!你哪怕带上我们这一万人回去也于事无补,我们现在更应该去打下云城围魏救赵,才能真正地救回雁城,保住大虞的其他城池!”


    岳秋说了一堆,蔺南星充耳不闻,呵道:“别多管闲事!”


    雁城如何,云城如何,都不是蔺南星真正关心的事情。


    雁城就算丢了,云城就算此次打不下来,也有下次,再下次可以想办法夺回。


    可沐九如只有一个。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沐九如,一个蔺韶光。


    哪怕全世界,全天下都放在天平的另一端上,蔺南星的心也永远都只倒向他的家人们!


    蔺南星不欲多言,直接道:“我谁也不带走,只一个人回去!你大可带着人马继续攻打云城,路线我告诉你!”


    缰绳前面被蔺南星扯断过一次,如今要是再削去一截,恐怕就不能驾驭了。


    蔺南星见岳秋不肯撒手,似乎还要继续唠叨,他扬起铁制的马镫,狠狠一脚踢向岳秋的手腕。


    “嘭”一声。


    铁器入肉的声音闷闷作响。


    然而被打中的并非岳秋,而是白锦伸手挡了一下。


    她用手心接住蔺南星的马镫,受伤的可能性虽已降到最低,奈何蔺南星那脚毫不留情,也把她踢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


    蔺南星剑眉紧皱,误伤到自家小辈到底让他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但也不多。


    哪怕此刻是蔺韶光在他面前哭嚎,也阻挡不了他追寻沐九如的步伐。


    白锦对蔺家的了解的比如今大营里的所有人都要深上一些。


    她虽不知道蔺公夫夫两曾经的主仆关系,但曾在蔺太监第为妾的那些日子,已足够让她明白蔺公看重正君胜过一切。


    白锦忍着手上的钝痛,劝道:“蔺公,雁城里有你建的岁安医馆,正君和元宵的身边也有亲兵和死士守着,他们此刻一定已经逃到医馆里,甚至从地道逃离雁城了!”


    “他们都是你一手调.教的亲信,还有布置的后路,我们以往推演过许多次,不论发生什么事,正君他们都会万无一失!”


    蔺南星腮帮紧咬,浑身依然宛如一支随时就要离弦的利箭一般紧绷。


    星眸却是微微闪动。


    白锦又道:“我们需要您带路指引,也需要您一起谋划攻城,兵贵神速,云城越早拿下,对我军越是有利!之后我们再拿下定城,包夹鞑子大军,这才是真正援救雁城,援救大虞的方法!”


    “不然雁城失守,之后便是寒城,襄城,甚至整个寒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说到国家大事,此刻的蔺南星又有些听不进去了,乌追受到主人的心情影响,开始焦躁地撩蹄子。


    叶回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和女将们一起堵着蔺南星,他大喘着气道:“蔺公……正君,他不是一直很期待您能建功立业么……您现在独自回去,正君心里一定不好受!”


    蔺南星手指一颤,白锦眨了眨眼,道:“正君一定不希望您现在回去的,他一定期待着您能大破敌军。”


    她又加码道:“以往我们在宅子里推演城破后的退路,正君都有认真旁听,就连元宵也已把撤退的路线记得一清二楚,正君定能成功撤离!”


    蔺太监宅里的那张简陋的沙盘图浮现在了蔺南星的眼前。


    昏黄的烛火,围绕在旁的家人和下属。


    他们一起认真地推演雁城城破后,要如何躲藏,逃出生天。


    ——不论是沐九如独自一人,无人守在身边的情况,还是蔺韶光独自一人;哪怕是有人不小心掉到了雁城犄角旮旯处的井里的极端状况……


    大伙也在一次次的茶余饭后研究出了安全逃脱的方式。


    沐九如很乐意学会这些,每每大伙推演完毕后,他还会私下和蔺南星进行复盘。


    等到学无可学,算无可算,不论什么险情,沐九如都能带着家人们安全逃离之后,沐少爷很是高兴,当着众人的面就偎进了小相公的怀里,还笑眯眯地咬起了耳朵。


    “这下我就不会成为相公的累赘了,我能保护好家人们,让我家的小将军在外安心打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少爷……”蔺南星无声喃喃。


    他的心头因情绪起伏而剧烈地跳动着,但这种跳动一刻不停,便表示沐九如此时此刻正好好地活着。


    就活在更南边的地方,或许是雁城,或许是寒城,或是更远,更安全的所在。


    若是他现在不管不顾地回了雁城,少爷不会怪他,但一定……一定会觉得拖累了他,这才让他无心战事,从战场上……


    “逃”了回去。


    沐九如如今早已不再柳若扶风,行不胜衣。


    他的少爷会骑马,会用蒙汗药,也跑能跳,甚至还能用无愁和他过上几招。


    亲兵……死士……岁安大院……出城的地道,他的安排万无一失,沐九如和家人们也对遇到急情后离开雁城的方式了然于心。


    他们一定已经安然出城了。


    他应该相信少爷的。


    蔺南星沉沉地闭了闭眼。


    那对星眸再度睁开时,里头闪烁着坚韧不拔的战意。


    “拔营!”


    “出发,随咱家攻下云城!”


    第216章 退守 只要岁安医馆还在负隅顽抗,二十……


    沐九如此刻正在岁安医馆内。


    以往不分昼夜都大敞着的院门已紧紧闭合, 院门口的翁城石门降下,将大院的入口彻底封死。


    绕院一周的小河上上燃着熊熊烈火,吊桥收起, 把遮天蔽日的堡垒圈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铁桶。


    大院外的雁城满是北鞑的骑兵,他们肆意地搜刮财物,破坏房屋, 见到虞人便纵马追杀, 或是凌辱取乐。


    人间炼狱般的哭嚎和厮杀声充斥着整个城郭。


    沐九如因昨日劳累,今早起得略有些晚, 他一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多鱼焦急的脸庞, 告诉他雁城将破, 让他收拾收拾,即刻前往岁安大院。


    沐九如当即一个激灵,用最快的速度打点完了自己, 就去与小辈仆役们汇合了。


    等他们一家大小骑着快马离开蔺太监宅时, 城外已乌泱泱地涌入了不少北鞑军,北城门口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幸而沐九如一家有死士和数百亲兵保护,一路也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岁安医馆。


    雁城的南门早已被幸存的守城兵彻底封死, 以避免鞑子过于顺利地顺着官道继续攻打其他寒州城池。


    雁城的百姓和剩余的守城兵们,自然也一同被封死在了城里。


    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得为了延续国土更久的安宁,而将为这座边塞城市殉葬。


    岁安大院因地处偏僻的原因,没有第一时间成为鞑子搜刮侵占的主要目标,沐九如便下令敞开院门,收容更多的百姓与兵士,直到北鞑军队搜到了大院的门口时, 才彻底封死院落。


    本还算宽敞的岁安医馆如今已人满为患,不断有孩童的哭声、妻离子散的哀嚎、与伤者的惨叫声在院内的各个角落响起。


    医馆上空的阳光依然昏暗不明,护院河上烧起的火焰让院内的温度不详地升高。


    高温使得建筑里所有人都惶惶不安,仿佛他们是被架在蒸笼里的鱼蟹一般,或早或晚总难逃一死。


    蔺南星的亲兵和幸存的守城兵有不少人还在负隅顽抗,岁安大院的角楼与翁城上时不时就会响起一声炮火,震得院内院外地动山摇。


    沐九如自睁开眼后一直在忙碌,此刻他灰头土脸,裸.露的肌肤没一处是清整的,发髻衣衫也有些散乱。


    但他依然没空掇拾一下自己——


    收容百姓,安排住处,治疗伤员,还有之后如何让百姓们有序地撤离,兵士如何安排调动……如今蔺南星不在此地,沐九如作为死士和亲兵们的主子,也作为岁安医馆的主家,他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哪还有闲心在意皮肉表象。


    四周都是嘈杂不安的话语声,沐九如站在回廊外的一角,抬起头来隐约能看见一点雁城的天空。


    然而天上也满是乌黑的硝烟,鼻腔里闻到的都是呛人的血腥气和焦糊味。


    此处已勉强算得上是大院里的僻静之处。


    毕竟在这样焦灼的氛围里,大多数人都只想挤在有遮蔽的地方,似乎那样就会更加安全一些。


    沐九如无暇顾及对自身安危的小小忧虑,若说战况艰难,他相信他的小相公所要面对的困难要比他艰巨更多。


    他垂下视线,看向围在他身侧的几个死士,道:“明日一早,阿四阿五,你们便带着韶光和风兮从地道离开。”


    阿四阿五应道:“是。”


    “阿二阿三,你们去安排百姓撤退,老弱妇孺先行,切记秘密行事。”


    地道狭窄,只可供两人并行,若是出了乱子,怕是整条道路都会堵住,再也用不得。


    因此哪怕稍做隐瞒,每次撤离的人数少些,也好过把有地道的事情告诉百姓,反倒忙中出乱得好。


    阿二阿三道:“是,正君。”


    “阿六阿七,岁安医馆的安危就全权交由你们了,打仗防守之事我全然不通,你们量力而为,尽力保全将士们的性命,多拖延些时间。”


    “是。”


    沐九如最后望向阿一,这是留在他身边的死士里最能言善辩的那个,他郑重地道:“你的任务最是艰巨,即刻动身去吧。”


    阿一攥紧了手中的墨敕鱼符,这本是蔺公留给正君保命的物件,正君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里。


    死士是帮人挡刀的盾,是为主杀人的刃,却从来不是救世济民的笔杆子。


    正君交给他的任务,对一个死士而言确实过于困难了,然而这里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无人能做此事。


    正君是所有人的主心骨,离开不得,其他死士则没有他那么“长袖善舞”。


    当然这个长袖善舞,只是比起另外那些木讷寡言的死士而言。


    阿一的背后因为紧张而洇出汗水,他深深躬身,道:“是,正君,阿一定不辱命!”


    沐九如看向这些蔺南星留给他的属下们,似叹非叹道:“都去吧。”


    一众死士拱手离去,只留下两人,一人守在沐九如的身侧,还有一人去寻蔺韶光了。


    沐九如用力吸了口浑浊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他昨夜心悸了许久,剧烈的心跳甚至把他从梦中都惊醒了,想来那时蔺南星应当正在救援娘子军。


    后来雁城城破后,他的心跳倒是一直十分平稳,直到刚才,心头又重重地跳了一会儿。


    胸膛里的小鹿可劲儿地鼓动着,撞得他心口都有些发痛。


    不过这动静恰好证明他的小相公依然活跃,依然在奋勇杀敌。


    他这一生虽文不成武不就,不通天下大事,不通行军打仗,但……只要他还有一丝余力,就会竭尽全力帮他家南星守住后方。


    只要岁安医馆还在负隅顽抗,雁城就没有被彻底占领。


    二十万出征的北军就还有退路!


    雁城的百姓从城内各个地方逃进岁安医馆,不少人都是从鞑子的截杀中逃出生天的,因此受伤的人不计其数。


    哪怕医馆里所有的医师和药童全都投入治疗,也只是杯水车薪。


    沐九如没有在廊下耽搁太久的时光,稍稍喘了口气,便折回了医馆的大厅。


    伤重者基本全被聚集在了这处,血腥味和草药味在此处格外浓重。


    药童们像小蜜蜂一样四处奔忙,清脆的声音纷纷攘攘。


    “婶子你别动,我给你包扎。”


    “别哭别哭,北军一定会来就我们的!”


    “诶诶!别走啊,等大夫给你缝完伤口我就带你去见家人,你别急!”


    乔脉植和桑召也忙得一刻不停,额头上都是汗水。


    “啊?!你往我身上放虫是要干什么!”


    桑召:“……”


    “啊!它咬我!”


    桑召:“……”


    “救命啊!杀人啦!”


    桑召:“……”


    乔脉植眼见桑召从裤子里掏出一个麻醉蛊,像是准备直接把那叽叽歪歪的大叔药倒了,连忙凑过去解释道:“这蚂蚁和桑皮线一样,它的嘴可以帮你收伤口!你看,是不是合上了!”


    那腿上豁了个大口子的老汉终于冷静了点,看了眼自己的伤口。


    确实伤口上虽然杵着一个个去了身体的蚂蚁脑袋,看着怪渗人的,但是那些蚂蚁嘴上的大钳牢牢地卡着他的皮肉,把他的伤口给并拢了。


    老汉道:“唉,还真是……”


    乔脉植对着桑召灿烂一笑,桑召冷冷撇他一眼,继续往伤患身上放虫子。


    “唉,大夫,你快给我继续缝伤口啊,你缝一半就跑了算什么事儿!”乔脉植正在看着地那个病人不乐意了,开始叫唤。


    乔脉植连忙跑回去,道:“啊,别急!我很快的,相信我!”


    他两根手指捏住伤患的皮肤,刷刷几针,落得又快又糙,直把那伤患痛得发出凄厉惨叫。


    “啊啊啊——!!”


    周围的百姓纷纷不忍地侧目,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虫子咬好点,还是被这莽撞的乔大夫缝针好。


    但不论如何现下怎么痛,都比直接流血过多死了要好。


    不过沐九如进了厅堂之后,所有的病患就不约而同地两眼放光,眼里含着满满的求生欲。


    还说的动话的甚至都吆喝了起来。


    “祜大夫,给我看看吧!”


    “祜大夫,我好痛啊,我快死了!”


    “祜大夫,我的内脏估计碎了!先看我吧!”


    这些叫的欢的人,通常反倒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沐九如越过他们,叆叇后的视线晃动,便看到一个小药童在向他招手。


    他快步走近,只见药童蹲守着的那个病患肩头敞了个大口子,肩膀明显地扭曲着,像是一刀被砍断了琵琶骨!


    伤患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周身血流一地,一看便状态极差,沐九如当即蹲了下来,用药童递来的凉水过了遍手,就开始翻看伤口。


    如今伤患太多,时间便是生命,便也顾不得讲究什么干净卫生了。


    沐九如见过蔺南星队里的军医,听说那些军医治病时更是粗糙,手上满是尘土,都敢伸到病患的体内去摸。


    断了的经脉更是直接抽出来打了结,再用烙铁烫平伤口,眼看病人不行了,就喂十全大补丸,强行保住性命。


    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让伤患活着离开战场,有机会进行接下来的治疗。


    沐九如这里的状况虽没有危急到和战场同样的地步,但确实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可以让他磨磨蹭蹭做太精细的活。


    他洗完了手,甩干水珠,打了声招呼,便让药童们压住病患,伸手翻看伤口内的情况。


    病患此刻尚有意识,被沐九如的动作弄得痛楚难当,嘴里发出惨叫,浑身紧绷着不停挣动。


    现下什么药物的库存都是有定数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沐九如省着蒙汗药不敢多用,只得辛苦药童们多出些力气了。


    他确定了伤患的肩胛骨彻底断裂,甚至还略有些粉碎后,便立刻打开药箱,拿起镊子给病人把碎骨一块块挑出。


    他迅速而尽量轻柔地做着这些动作,身后突然响起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爹爹——!你快救救小芙,小芙受伤了!”


    沐九如视线略微向后一瞥,正见蔺韶光眼里闪着泪光,手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大鹅跑了过来。


    举家从蔺太监宅逃来岁安大院的时候,蔺韶光也没忘记他的鸡鹅小弟们。


    那些小家伙们能听懂鸟哨行事,还很护主,一路跟着蔺韶光的哨声到了医馆,路上还勇猛地击退了几个追杀他们的鞑子。


    此刻蔺韶光怀里的小芙翅膀底下血迹斑斑,红了一大片,兴许就是方才和鞑子缠斗时受的伤。


    沐九如手上的病患才治疗到一半,并且这人的伤势要比小芙重上许多,他挑除碎骨的动作不停,嘴里回道:“元宵莫哭,爹爹在忙,你去找别的大夫治小芙可好?”


    蔺韶光道:“别的大夫也都在忙!”他着急得很,凑得离沐九如更近,恨不得把小芙举到沐九如的眼底,挡住爹爹的视线,“爹爹,你快救救它,它流了好久的血……我才发现,没人肯救它,它是不是快死了?”


    蔺韶光如今在岁安医馆待久了,也经历了不少生离死别,已越发得明白什么是“死”——


    睡着睡着再也叫不起来了,就是死。


    身体硬硬的,凉凉的,突然变得很瘦很瘦,很小很小,就是死。


    流了很多很多血,也会死。


    他的亲爹死了,亲哥哥们死了,小风、小会死了……


    他不想再有别的家人死了。


    蔺韶光的动作有些没分寸,撞到了沐九如的胳膊,连带着病患也痛得鼓睛暴眼,惨叫一声。


    蔺韶光连忙后退了点,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沐九如浅浅出了口气,分神温柔地看了一眼儿子,聊做安慰,又继续处理病患的伤口,道:“元宵乖,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需要治疗,不然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再等一下好吗?”


    “爹爹,小芙……它已经快死了!”蔺韶光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它是我们的家人,为了保护我们才受伤的!你救救它,就缝一下,它不能再流血了!”


    人命和畜生的命放在一起,也只有赤子才会同等珍重地对待。


    沐九如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劝慰蔺韶光,手指却在恍神之下带着镊子在血肉中微微颤动。


    病患已经痛得对这些细微的不适没了知觉,但着并非一个大夫施术时应当犯的错误,沐九如立刻重新集中精神,道:“我处理完就帮小芙缝针,你等等我。”


    “爹爹,爹爹……!”蔺韶光又叫了两声,沐九如依然只是口不对心地回答。


    眼见小芙本来暖乎乎的身体越来越冷,蔺韶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狠狠地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把小芙放到了地上,然后抽抽搭搭地去翻沐九如放在身后的药箱。


    他找到了写着“四生丸”的药瓶,倒了一颗出来,掰开一点喂进小芙的嘴里。


    蔺韶光知道大夫如果要给小孩用中成药的话,都是会减量施用的,鹅鹅那么那么小一只,估计能吃的量就更少了。


    他喂了四生丸后,又寻摸寻摸,找到了十全大补丸,掰开放进小芙的嘴里。


    蔺韶光一边喂药,眼泪又滴滴答答落了下来,现在这厅堂里有一屋子的大夫,却没人愿意救小芙……


    他吸吸鼻涕,又擦了擦眼泪,把手伸进大爹爹身后的木盆里,给自己净了净手,又掏出绣帕把水擦干了,就去翻药箱里的针线。


    小爹爹教过他缝衣服,他也看过大爹爹和风兮师兄给病人缝身体……


    蔺韶光一口咬断桑皮线的末尾,逐渐褪去婴儿肥的指节颤抖着给细而柔韧的丝线打了好些个死结。


    他打开小芙的翅膀,找到那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液依然在缓缓渗出,将洁白蓬松的羽毛打湿成了红色的一簇一簇。


    鲜血是暖热的,浸得蔺韶光双手越发哆哆嗦嗦,针尖也好像要从手心里划走一样,捏也捏不住。


    蔺韶光的眼泪又无助地落下来了,他闷着声重重地抽泣几下,用几乎像是握着匕首的姿势攥紧了细长的银针。


    眼泪滑下圆润的脸庞。


    针尖也用力地扎下——


    “祖宗,一个眨眼的功夫,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蔺韶光动作一顿,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里的金豆豆不断地落。


    多鱼找了大半个院落,这才找到了家里的小主子,现在岁安大院鱼龙混杂,外头又兵荒马乱……他心里着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也一肚子火气,恨不得狠狠地打元宵屁股一顿,把这元宵给打成糯米饼。


    结果小祖宗一回头,粉嫩嫩的小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六月飞雪。


    谁惹咱家的祖宗了?!


    蔺韶光委委屈屈地喊道:“多鱼……”


    多鱼被叫的心软,正准备帮小祖宗出头,哪怕是沐正君骂了小祖宗,他也决心要帮小祖宗美言几句。


    再仔细一看,小祖宗的手里捏着针线,面前是半死不活的大鹅……是小芙来着吧?


    多鱼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关窍,问道:“你要给小芙缝伤口?”


    蔺韶光更是委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嗯……爹爹和其他大夫们都很忙,没空缝小芙,元宵只能自己来……呜呜……”


    小祖宗用来擦脸的那只手还拿着针,那针尖都快戳到眼睛里了,多鱼一把捏开蔺韶光的手指,把针抢了过来,又丢了块绣帕过去。


    “自己擦擦泪,针线活交给咱家就是了,你连布头都没缝明白呢,还弄这些……一边待着去,别瞎跑啊。”


    他嘀嘀咕咕几句,又道:“咱家也不会医术,就只给它缝起来啊,小芙要是不争气死了你别怪我。”


    “多鱼……”蔺韶光眼里的泪光越发明亮,他眨了眨眼,一下子扑进多鱼的怀里,眼泪鼻涕都擦了上去。


    “多鱼多鱼多鱼多鱼……哥哥,哥哥……多鱼哥哥……”


    多鱼被撞得腰上一麻,很快腰还湿了……


    想到蔺韶光不止流了眼泪,还流了鼻涕,指不定还有口水!


    多鱼嫌弃得很,伸手拽着小祖宗的领子,把人撇到一边,鼻子却翘得高高的,哼唧道:“好了,安安静静地待着,哥哥三下两下就能搞定。”


    嗐,他才没有高兴、满足、自信呢。


    不就是小祖宗叫他哥哥嘛……


    他一定最快时间内就把小芙缝得完美无缺,焕然如新!


    第217章 鲊菜 等小芙好了之后,我可以自己去御……


    肩胛骨断裂这样的外伤处理起来颇为麻烦, 就是平日里都得三两个人一起医治。


    先得用树皮和竹片将肩膀这块地方固定得牢不可撼,再让病患卧床静养百日。


    然而当下战火纷飞,逃亡在即, 不论是沐九如这个大夫,还是病患本身,都没有那么多时间细细医治、好生养病。


    沐九如因材制宜, 选用了韧性稍差, 但数量充沛的麻缕线几根撵成一股,将断裂的骨头捆绑固定, 再取柔韧抗邪,适宜缝合的桑皮线, 把患者的伤处缝合收敛。


    沐大夫的动作又快又稳, 即便如此,病患也痛得几欲昏厥,浑身冷汗不止。


    思维高度集中也让沐九如出了一身的汗,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轻轻出了口气,转身找到那盆用了好多次,已微微泛红的凉水清洗自己的双手。


    直到此刻,他才有空去看一眼好大儿和小芙的情况。


    蔺韶光的声音也在此时响了起来, 还带点嗡嗡的鼻音:“爹爹,你现在可以帮我看看小芙了吗?”


    沐九如举目望去,蔺韶光正抱着小芙窝在多鱼的怀里。


    多鱼如今也是二八年华的亭亭少年郎了,抽条了的身子腰细腿长,甚至比沐九如还高上些许。


    加之他勤于练武,身材看着虽不魁梧,也十分结实有力, 抱着个六岁的小娃娃加一只大鹅稳稳当当,不累不喘。


    但不论多鱼如何身高体壮,在沐九如的心里,他永远都只是那个初次见面时玲珑可人,一笑两个酒窝的小公公。


    面前的两个孩子和沐九如一样,脸上脏兮兮的,手上衣服上都是各种地方蹭到的血迹,沐九如看着心疼,也有些冷落了孩子们的心虚。


    他立马应了一声,甩干手上的水站了起来,走到蔺韶光和多鱼的身前,仔细翻看小芙的伤口。


    前面他给肩胛骨断裂的病患拿缝合线的档口,就已经注意到多鱼在帮小芙缝针了,这让沐九如的压力一下子少了许多。


    如今检查一番,多鱼的针黹一如既往得优秀。


    大鹅翅膀下羽毛本就稀少,多鱼在缝合切口时又刻意避开了尾数不多的羽毛,只在皮肤上留下一段工整隐秘的线条,就是沐九如自己来做,都未必有多鱼做得好。


    两个娃娃还给小芙抹了伤药,沐九如拈起一点在指尖,闻了闻:是玉红膏,竟还掺了些铁扇散……


    这可真是医治得像模像样的。


    不过家禽到底要怎么医病,怎么样才算治好了,沐九如的心里却没什么底。


    往昔他就算和桑召他们就拿小动物解剖、试药时,用的也多是猪羊之类的家畜,从未接触过禽类。


    鸡鹅这类小动物,身上连个把脉的地方都寻摸不到,更是让人无从下手。


    沐九如只好道:“多鱼缝得很好,你们这几天好好照顾小芙,别让它落地行走,或是展翅迸到伤口,等它能吃饭了,就证明快好了。”


    蔺韶光红红的眼睛亮了亮,又急吼吼地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爹爹是不是还得给小芙开点药吃啊?”他补充道,“要开点甜甜的,不苦的!”


    沐九如暗叹一声,这可真是让人头痛,他着实不知要怎么给鹅开药。


    小动物和人对药物的反应颇有不同,拿猪试药时尚且好些,然而拿羊试药时,人吃着没事的药竟能轻而易举地药死一头羊。


    小芙虽是家禽,却也是蔺韶光鼎鼎看中的家人和玩伴,沐九如不敢随意下药。


    他只好挑出蔺韶光前面给小芙吃过的“四生丸”,放进多鱼的手里,歉疚道:“抱歉,韶光,爹爹不会治大鹅,不能给小芙开药,若是胡乱吃药破坏了小芙体内的元气反倒要害了它。这补血生肌的四生丸,你每日给它服两次试试吧。”


    蔺韶光心目中三折其肱,妙手回春的世上最最厉害的神医,竟也不会医治大鹅,没办法开出药来……


    蔺韶光眼神骤然暗淡,眼泪滴溜溜地打转,呜咽道:“它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会医治鹅鹅的人,真的只有神仙才会治鹅鹅吗?”


    他的眼睛忽然微微亮了亮,吸着鼻子道:“药师佛!我可以给小芙祈福……”他想起小爹爹煞有其事地保证药师佛的灵验,心中满是希望。


    然而话未说完,蔺韶光一下子痛哭失声:“药师佛在家里……元宵没有药师佛可以拜……”


    沐九如心里一酸,摸出绣帕,轻轻擦拭好大儿柔软的脸蛋:“是爹爹不好,爹爹忘记把药师佛一起带走了,也不会给大鹅看病……”


    他保证道:“等这次的危机度过之后,爹爹就写信去御马监,学习怎么给元宵的小宝贝们治病好不好?”


    “御马监是给皇帝养珍禽异兽的地方,那里一定有擅长给大鹅治病的能人异士,爹爹尽快学会,以后再不让元宵因为这事儿着急伤心。”


    沐九如动作轻柔地印去儿子脸上的金豆豆,又道:“抱歉,是爹爹疏忽了。”


    蔺韶光牢牢地抱着小芙,摇了摇头,道:“不怪爹爹,爹爹是给人治病的大夫,已经很忙很忙了……”他乖巧地道,“等小芙好了之后,我可以自己去御马监学给大鹅看病!”


    沐九如:“……?!”


    “小爹爹说很多读书人在我这个年纪就一个人外出求学了,我也可以的。”蔺韶光因为有了新目标而止住了眼泪,头头是道,“爹爹们到时候给我束脩,我带着多鱼去拜师就好了,多鱼会照顾好的我的。”


    多鱼:“???”


    咱家好不容易混到宫外来,祖宗你还想把我带回御马监里?!


    蔺韶光坚毅握拳:“求学贵在心诚专一,我一定能感动师父对我倾囊相授!”


    沐九如一口气梗在喉咙口,他本打算快点安慰了蔺韶光,就继续去医治别的病患的,哪想好大儿突然冒出这么可怕的奇思妙想来。


    沐九如连忙道:“元宵,御马监是公公才能去的地方,我们都进不去的……”


    蔺韶光更是坚决:“没关系!多鱼和小爹爹都是好公公,性之贤鄙,不必世俗*,元宵也可以做公公!阉一下虽然很痛,但是小芙现在也很痛很痛!不为危易行,行义不癖难!*”


    好大儿义正言辞地掉书袋,说得慷慨激昂,舍己为公,沐九如却只想扶额。


    他们家的元宵如今是不讨厌公公了,却好像喜欢得有些过了头……


    沐九如和蔺南星都不爱打击蔺韶光的喜好和追求,但……为了给鹅治病,去做公公肯定是不行的啊!


    就算翻遍整个大内,估计也找不到一个为了给畜生治病而去做阉宦的宫人……


    沐九如绞尽脑汁劝了半天,却收效胜微,好大儿如今能言善辩,这件事本身除了伤及身体之外,也没有什么大错。


    毕竟给鹅治病是好事,好大儿想要独当一面是好事,不歧视阉宦也是好事……


    沐九如颇为头痛,以往遇到这种暂时说不通的问题,都是元宵他小爹爹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


    论带孩子,沐九如方方面面上,都真的比不上他家小相公。


    就在气氛僵持住的时候,沐九如身后的小药童突然叫道:“叔叔,你现在不能乱吃东西!鲊菜是发物,不利于伤口愈合,不能吃!”


    沐九如回头望去,正见那刚刚才接好肩胛骨的病患手里抱着一个小坛子,正艰难地在起封。


    那病患约摸四五十岁,身体很是强健,被砍断了肩胛骨都能强撑着逃进医馆不说,生生忍过一次手术后,没过多久竟又有了力气坐起身来,还和小药童你来我往地抢那一罐鲊菜。


    病患声如洪钟,单手抱着坛子道:“别抢,别抢!动作轻些!这可不是普通的鲊菜!这是仙菜!喝了仙菜的汤可以包治百病!”


    鲊菜里的汤基本都是用腌制菜肉的盐、酱油、豆豉组成的,就是不生病时,也很少有人空口吃那么咸的汤水。


    沐九如立马对蔺韶光道:“等小爹爹回来以后我们再说这事儿,小爹爹以前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对这方面知道得更清楚。”


    蔺韶光点了点头,向往地道:“好的,爹爹。”


    沐九如头大如牛,更是想念他家面面俱到,长袖善舞的小相公了。


    然而眼前的事还得一桩桩办好 ,沐九如轻轻喘了口气,走到病患的身边,蹲下道:“这位大哥,你近半年都不能吃鲊菜,只能吃些药物和清淡的食物。”


    病患见是沐九如来了,叫冤道:“祜大夫!这真不是普通的鲊菜!”他凑近了点,极小声地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仙菜,是神仙施过法的!我全家老小不管生什么病,只吃一口就都能痊愈!”


    包治百病的鲊菜……怎么听都像是被江湖郎中给骗了。


    不过只是鲊菜,若放在平时,也吃不死人,这个年纪的老百姓通常还很是固执,沐九如不与他争论,只道:“大哥,您的伤口就是不吃……这个,也没什么大碍,清淡饮食将养着就行了。”


    “大夫你还是不信我!”病患瞪着眼睛道:“我这仙菜可是连这次时疫都能治好的!我闺女之前手上全都黑了,连喝十几日鲊菜汤就都好了!可神着呢!”


    沐九如眨了眨眼,手上全黑了,证明鱼脐疔已十分严重……但鲊菜怎么可能有这功效?


    可这老汉又说得又有鼻子有眼的,怕不是并非鲊菜,而是别的药物,药酒之类的?


    沐九如道:“可否给我看看这坛子里究竟是什么?”


    病患道:“行啊!”他神神秘秘道,“要不是祜大夫救了我,又救了这么多老百姓,我还真的舍不得给外人看……这好东西我之前都是藏在地窖里,除了我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的。”


    他叹道:“可惜我挨了这刀,和婆娘儿女都走散了,也不知道他们逃进来了没……”


    说话间,巴掌大的坛子已经开了封,一股咸菜的鲜香味飘了出来。


    坛子里的水呈微微透明的棕色,怎么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鲊菜……


    沐九如皱着眉端详了会儿,想要凑近闻上一闻,那病患连忙道:“大夫,不能直接喝!这仙菜汤接触一点脏东西都会坏!我家地窖里已经有好几坛仙菜不小心坏了,就失了效用!”


    病患从他摊开的包袱里拿出个小竹筒,递给沐九如,又拿起个小汤勺,在坛子里搅了搅。


    准备得很是周全,真像那么一回事似得。


    坛子里的汤汤水水在搅动之下露出了里面的主料——鲊菜。


    但这腌制过得菜却不似寻常的鲊菜颜色暗沉,反倒十分鲜艳翠绿,看着好似刚泡进去的一般。


    病患舀一小根鲊菜进沐九如拿着的竹筒里,又舀了一勺汤进去,道:“若是失了菜,这仙汤很快就没用了,不过温度不对其实也失效很快,这仙汤平日都是存放在地窖里的……”


    他肉痛道:“唉,希望我家那十几坛仙汤没被鞑子砸了……”


    沐九如:“……”


    这大哥好生善谈。


    若这鲊菜汤真有这般神奇的妙用,他是怎么做到守口如瓶至今的……?


    病患又递了个竹筒盖子过去,道:“这些仙菜就送给大夫了,它真是好东西,大夫你现在喝了,保管身轻如燕,百毒不侵!”


    他又道:“给你家小公子的那个鹅喝也行,我家狗吃耗子药中了毒,嘴里都吐白沫了,也是吃这仙菜汤活过来的!”


    沐九如:“……”


    越听越没谱了。


    第218章 援军 阿一双手举起沐九如给他的信任和……


    沐九如和病患聊了没两句, 边上就来了个小药童,急匆匆地道:“祜大夫,我那里有个病人伤口不太好, 像是中毒了!”


    沐九如立即撇下这边虚无缥缈的灵丹妙药,把注意力放在了实处,问道:“伤患在哪儿, 我这就去, 你带上我的药箱。”


    他快速盖上装着“仙菜汤”的竹筒盖,将这管神奇的鲊菜收进袖中。


    至于这汤水到底是用什么制成的, 看来只能放到空闲时再研究了。


    虽说,哪怕这就是一罐普普通通的鲊菜, 作为病患送他的礼物, 沐九如也同样会珍而重之地食用。


    那坛“仙菜”的所属者一边给自己也勺起一杯腌菜水,一边碎碎念道:“哎!大夫,这不刚好么, 你给那病患喝一口这仙菜水, 就知道我这东西好着呢,包治百病!”


    怎的和推销的店小二似得……沐九如自然不能胡乱拿别的病患试药,他只好最后叮嘱道:“大哥,鲊菜汤味道过重, 不利于养伤,你……少喝点吧。”


    盐水少喝点也死不了人,病患若是忌口后心情不好,其实也不利于恢复,喝点就喝点吧……


    那病患听了医嘱,满不在乎道:“唉……我就只带了这么点仙菜出来,我还舍不得一下子全喝完呢……我就喝一小口。”


    他说完就抿着自己的小竹杯一饮而尽了, 喝完还皱着眉头长长得“哈”了一声……也不知是咸得还是爽的。


    沐九如卒不忍视,告辞一声便跟着小药童前往下一个病患的所在之处了。


    -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岁安医馆外炮火连天,内部却几乎成了个空壳。


    百姓们和医馆内原本的医患们早已全部撤离,蔺韶光、风兮还有桑召等人也在第二日连同家里的那些小鸡鹅们一起被送出了城外。


    死士们这两日来没少劝沐九如率先撤离,但沐九如作为这里的主心骨,始终没有松口离开,而是作为后勤和军医一直支援着院墙上拼死防守的兵士们。


    自从第一日的夜间,护院河上的燃油耗尽之后,北鞑进攻岁安大院的攻势变得更加汹涌,随时随地都有数以万计的鞑子绕着大院攻城略地。


    所幸大院因为地形的关系,工城车、投石车这类大型战略武器无法抵达,就连能架火炮的地方都射程不足。


    想要攻破大院,鞑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而这些只能架梯子,攻城锤撞门,或是射火箭的鞑子,用蔺南星留下的大炮和火铳对付,目前来说,勉勉强强还算应对得过来。


    倒是好些鱼脐疔极其病重的患者也没有跟着百姓们撤离,和沐九如一起留了下来。


    他们穿上了本该医者穿的防护服,将温邪隔离在自己的身上,留在后方帮忙做些事。


    也有些人眼看着自己快不行了,就脱了那身花蝴蝶般的衣服,从院楼上一跃而下,意图用鱼脐疔感染更多的北鞑贼子。


    院外已是血流漂杵,河水全被染红,无数分不清族类性别的尸体飘于水上。


    岁安医馆内每日都在减员,不是兵士重伤而亡,就是感染了鱼脐疔的病患与鞑子同归于尽。


    随着医馆越发空旷,沐九如的空闲时间也多了一些。


    没有病患需要医治或是大事需要定夺的时候,沐九如就会在偶尔平缓,偶尔剧烈的心跳里,望着蔺南星所在的远方,思念上一会儿他的小相公和家人们。


    关于那管被病患赠与的“神仙鲊菜”,沐九如也琢磨了一番。


    那确实就是普普通通的鲊菜,味咸,甚至还有点苦,除此之外应当并没有再放豆豉酱油等佐料。


    他试着给生病的兔子吃了一点,倒是确有奇效,好些兔子的状态在几个时辰内肉眼可见得好了。


    不过似乎因为鲊菜水太咸的缘故,兔子开始疯狂地喝水,这倒也不是太大的副作用。


    后来沐九如又给重症的鱼脐疔患者喝了一些,不想那患者的病情居然不再恶化了,甚至焦痂也愈合了些许。


    然而一连喝了两天后,那管鲊菜汤里的鲊菜开始不再翠绿饱满,变得和普通的鲊菜一样又软又蔫,颜色也开始暗沉。


    分明鲊菜汤的味道没什么改变,治疗疾病的功效却随着鲊菜的变化而消失了。


    沐九如也只能把这事儿按下不表。


    总之知道有那么个人家里有好些这种鲊菜,甚至那人似乎还知道如何酿制保存这种鲊菜的方法,就已是一个对抗鱼脐疔的巨大转机。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得度过眼下的危机才能继续进行。


    岁安大院外的炮火声已越发密集,火铳和火炮不论是动静还是声音都极为夸张,震得人夜间也难以入睡。


    沐九如曾眼睁睁看着一个守城兵夜间发疯,然后被其他衔枚小憩的兵士乱刀砍死,又或是城外的北鞑为了逼迫岁安大院敞开院门,在院外的高台处不断地叫嚣,虐杀雁城的百姓。


    两军对垒,两国征战的残酷,不论是为国奋战的兵士,又或是安居乐道的平民百姓,铁蹄过处,无人不苦。


    沐九如想到他如今经历的一切,也是蔺南星曾经经历过,甚至正在经历着的,便又能咬牙在这不见天日,却坚如磐石的堡垒里,坚持过一日复一日。


    不到万不得已,必然危急生命的程度,沐九如绝不会撤离这里。


    此时的沐九如正在厨房里捏一个又一个的面饼。


    如今人员吃紧,鱼脐疔患者不便触碰食材,兵士们已死得只剩两千人不到,就连睡眠对所有人来说都已是极为奢侈的事情,更别说是专门分出人来做灶头工作了。


    因此这些活,基本都落在了沐九如这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身上。


    兵士们小憩前会帮沐九如揉个面团,但更精细费时的拍饼、烤制的活却只能沐九如和跟在身边的死士来做了。


    沐九如刚捏完一筐的饼,准备贴进锅里烘烤,就见死士阿七脚步匆匆地赶来。


    冲天的炮火声让他们的对话都只能用喊的,阿七扯着嗓子道:“正君!似乎有越来越多的鞑子进了雁城,如今围在大院周围的鞑子已有近两万人……他们正在搬投石车上山……”


    “我们要顶不住了!正君你不能再留在岁安大院了,得立即从地道撤离,这里随时有可能被攻破!”


    说话间,外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震得人双腿发软,沐九如双手扶了扶桌子,心里有些惶惑不安,面上却依然镇定。


    连日高声说话,让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干涸。


    沐九如道:“再等等……不论阿一是否成功,他都会回来复命。”


    “可……”


    “还不到山穷水尽,我们就再坚持一下,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尽量为将士们……也为蔺公守住后方。”


    沐九如的一双玉手,如今就算是触碰面团,都沾染着洗不净的黑灰脏污。


    他用这样一双不再细腻清整的手,攀紧桌沿,牢牢地将自己固定在这里。


    沐九如继续道:“火炮弹药不要省着,放开用,毒粉我又制了一些,等下给你……还有燃油,之前还留了些,全用上的话,我们还能燃多久的院河?”


    阿七暗叹一声,看来正君依然不愿离去,他答道:“全都用尽,能烧一个时辰。”


    沐九如道:“那就都用了。”


    “是。”


    院墙上时不时会有流矢飞过,沐九如身手不好,也很为自己和小相公而惜命,便从未亲历战争的一线。


    但死士们转告的战况,他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十分信任死士的判断和战略,很少指手画脚。


    不过像用尽物资这样的大决定,单靠死士是不敢自己敲定的。


    阿七领了命就转身离开灶房。


    房门一开,院外的炮火声更是直叩耳膜,震得人双耳发痛。


    阿七脚步一顿,突然回过头来。


    因身为死士的缘故,他向来不苟言笑,此刻他表情不多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正君——!”他用最大的音量喊道:“他回来了!”


    岁安大院的天色依然昏暗,可一片琐碎的亮光却从屋外透了进来。


    粼粼滟滟,星星点点。


    伴随着阿七的叫喊,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快步入内。


    “阿一,他回来了——!”


    来人正是离去整整三日的阿一。


    他一手紧攥装着墨敕鱼符的皮囊,一手握着华丽贵重的假节钺,眼里满是睡眠不足而染上的猩红血丝。


    他走到沐九如的身前,重重跪在地上,双手举起沐九如给他的信任和权柄,道:“拜见正君。”


    “阿一,幸不辱命。”


    被举起的假节钺旄羽晃动,鱼符幽光闪烁,沐九如越过阿一发髻散乱的头顶,正能看见屋外的景象——


    数不胜数的虞军整齐地站在暗淡的天光下,任凭天崩地裂的动静,也稳如泰山地立着。


    他们身上的甲胄,手中的兵刃迸发出明亮的反光,光彩耀目,炳若星辰,照亮一室的幽暗。


    “凉州”字样的大旗随风舒展。


    ——正是沐九如让阿一去凉州借来的虞军!


    “凉州知州愿借兵一万支援北军,两日内凉州军就会陆续进入岁安大院。”


    有了这些援军,岁安医馆就能支撑更长的时光。


    也能为北军夺回雁城,更添几分胜算。


    沐九如伸手握上蔺南星留给他的墨敕鱼符。


    心头的那片灯火依然在更北的地方明灭闪耀。


    他与蔺南星同德同心。


    他期待着小相公顺利归来,也期待着北军大获全胜。


    众志成城,万众叶心,定能让雁城,也让所有人渡过这次的危机,化险为夷!


    第219章 巧遇 好巧呀,你也来攻城呀!……


    寒州边关的雁、定、云三城, 无不地势天险,依山而建。


    云城作为最靠近塞外的城池,更是四面环山, 陡峭的山势与嶙峋的怪石如天然的屏障一般,将城池与外界隔绝。


    唯有四面八方的城门,延展出一条条小道, 或是通往定城、其他边塞小镇, 或是一路北上,直达草原。


    高耸入云的城墙连着绵延的长城, 北鞑的旗帜在这座属于大虞的城池各处猎猎作响,又被笼罩着整座城市的云雾吞吐得蒙昧不清。


    就连城楼上的排兵布阵, 兵士动向, 都被云城得天独厚的雾霭掩盖得难以窥探。


    曾经为抵抗北鞑入侵立下不世之功的堡垒,如今成了阻拦虞军夺回故地的荆天棘地。


    蔺南星与岳秋他们新凑齐的万人北军,已在云城南门的攻击范围外安营扎寨了三日, 攻城战也不急不缓地持续了整整三天。


    除了刚到云城时, 蔺南星他们发动了一场的突击战外,其他时候,两军就只是零零碎碎地相互试探了几次。


    虞军这头,不论是蔺南星还是岳秋, 在第一场突击战没能讨好之后,就都不愿再随意冒进,折损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


    而云城里的北鞑守城军,人数也不太多,任凭蔺南星一众如何在城下叫骂挑衅,都坚持龟缩不出。


    只在虞军靠得太近时,他们才会做出一些反击。


    今日是个大雾的天气, 不仅云城城墙上的情况无法窥见,鞑子也无法看见城墙下虞军的动向。


    这样一个适合兴风作浪的日子,云城外的虞军终于向城内发起了总攻。


    岳秋率领小半的兵士自南门攻上城墙。


    而近八千的将士们,则跟着蔺南星穿过山道,潜伏在了云城的东城门外。


    投石车、冲车、巢车等攻城器械,也在这三天里临时造了不少,就等着这场天赐良机,一举夺回云城。


    此刻,无数的兵士隐没在城外的云雾里,一座座遮天蔽日的巨型兵器在暗处潜鳞戢羽。


    只要南门处的岳秋发出信号,他们便会兵临城下,破坚摧刚!


    几日的扎营,让蔺南星有了些时间稍做休沐。


    他的脸上总算不再雀黑一片,虽然甲胄和头盔早就被汗水和脏污腌给腌透了,无时不刻都在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但好歹露在铠甲外的俊朗五官还算白净。


    不过这些表象声色,蔺南星也不太在意就是了。


    反正沐九如不在这里,他就是再漂亮清整,只要少爷看不见,就毫无意义。


    本来一日最少沐浴两次的蔺南星,如今行军四日,也就刚到云城边上时随意地在河水里洗了遍血污,顺便还发现自己胸口的小印已经有些花了。


    他心疼极了,避着胸口那里不敢沾水,沐浴完又盖了好几块香香的帕子在上面,试图延长这个印记的寿命。


    最好等他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时,这字还好好得在他胸口,这样他就能向少爷邀功,证明他无时不刻都呵护着少爷的名讳!


    虽然……这似乎也不太现实。


    毕竟他行军打仗这么久,他的甲胄已经臭不可闻了,想来他自己的味道也没比甲胄好上多少。


    若是要见少爷的话,他是一定要提前好好沐浴一遍的,胸口这种容易出汗的地方自然也不能放过……


    比起显摆小印,还是得香喷喷地见少爷才行!


    南边的方位隐约传来金鼓齐鸣,干戈扰攘的声响。


    蔺南星一边神游天外,一边跟着八千兵士们一同枕戈待旦。


    呼吸声与马儿的响鼻声在这片雾霭包裹住的空地上此起彼伏,消融与飒飒秋风之中。


    就在此时,前方的云城东门突然传来了冲杀之声!


    蔺南星悚然一惊,回头望向自己的队伍,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队里出了岔子。


    毕竟今日白雾茫茫,他看不清云城城楼下是什么情况,也看不清自己的后方是否有人脱离队伍,擅自行动。


    蔺南星立即下令,道:“出列十人斥候,速去探查前方动静。百户千户,清点自己队中的人数!”


    小将、校尉们纷纷领命,安静地散开执行任务。


    前方城楼现下已是杀声四起,击鼓坎坎,紧接着便是箭声、风声落如星雨。


    显然云城东门的北鞑守城军注意到了有人来袭,已开始反击。


    蔺南星眉峰紧皱,南城门口的岳秋小队如今尚未吸引到鞑子足够的兵力,横杀出来的这队人马多少有点打乱了他们筹谋三日的计划。


    且他始终没能听见冲车等大型器械的声音,只听见几声搭云梯的轻响……到底是哪个将领这么莽撞行事?


    蔺南星如今也颇有些骑虎难下,只求斥候能快些探清消息,回禀于他。


    若是来人并非其他国家的军队,而是虞军,那蔺南星立马就要发起进攻,趁云城守备还未转移过来,尽快冲开城门!


    等待情报的时间里,百户千户已清点完了人数,告知蔺南星军中一人未少。


    又过一会儿,前方的云雾里传来一片轻快的马蹄声。


    几骑黑影出现在云雾里。


    走在最前的那人甚至还在马上挥起了手来。


    “小叔叔——!是我——!”


    那一人一马扬着尘沙瞬间就跑到了蔺南星的跟前,可不就是他的好侄儿耿统么!


    两年过去,耿统个头又高了不少,军旅生涯让他的身材更加结实。


    然而这人身上的那股少年气始终不曾消散,就连声音都依然轻越嘹亮,半点也没见厚重。


    耿统一路驰骋到蔺南星的跟前,这才急急勒马,亲近地贴了过去,爽朗笑道:“好巧呀,小叔叔,你也来攻城呀!”


    这说的和下馆子偶遇了一样!


    他和岳秋已经在云城外扎营三日了,耿统早不攻城,晚不攻城,偏偏这时候攻城。


    可真是……好、巧、呀。


    蔺南星暗暗磨了磨牙,对这成天乐呵呵的傻侄子却发不出脾气,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前面都是你的队伍?”


    耿统道:“是啊,都是我的人,一共五千人。”他又碎碎念道,“这云城还真难攻,我的人都已经爬上去了,没想到一下就被甩了下来,上面到底都是什么?”


    云城作为兵家重地,时常要面临北鞑的骚扰,对于攻城的防备自然处处会做到极致。


    耿统连城楼上有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贸贸然地进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蔺南星这头也没功夫和他扯皮,知道前方都是虞军后,立马下令让全军开始攻城。


    投石车与冲车轰隆隆地前进,巢车也载着弓箭手与侦察兵向着城楼靠近。


    沸天震地的脚步声绕过蔺南星与耿统这两个主将,结成一个又一个阵型,向着城楼快速奔去。


    该如何打,看什么指令行什么事,蔺南星早已和百户千户之类的小队队长提前说清。


    两军对垒,主将坐镇后方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蔺南星如今比起抗夷战争那会儿,又要惜命很多。


    毕竟他的命,现在已真正不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了。


    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沐九如也会一同殒命,他们的儿子蔺韶光一下子就会失去两个亲人……这种事情,蔺南星无论如何也得避免发生。


    像平地之上,两军厮杀,蔺南星仗着自己身手了得,还敢冲在阵前。


    而亲自登楼这样九死一生的事,如今的蔺南星也因爱生怖,没有万全的打算,不敢再去做了。


    耿统方才倒是想要登上云城的城楼一探究竟的。


    毕竟他也算亲耳听着小叔叔的英勇事迹成长的,大好的效仿机会近在眼前,他才不管什么生生死死,只想大干一场!


    不过他还没机会实践,就被蔺南星的斥候找到,给带来“巧遇”了。


    蔺南星驾着铁骑,在人潮中缓缓向前,对耿统道:“你怎么来这里了?白巡让你来的?”


    耿统见近万人的虞军冲了出去,自己也恨不得立马冲回城楼下,亲自杀进云城。


    但此刻蔺南星作为他的长辈,也是官位高于他的内臣就在边上问话,耿统也只能按耐住满身的骚动,两脚一下下地踩着马镫,乖顺地回话。


    “我自己来的,我的队伍之前追着一队鞑子,追着追着就跟丢了。那时我都快跑到定城边了,我想着回去跟着白巡也打不了什么痛快仗,指不定还要被他骂跟丢了敌人,正好小叔叔给我的地图里有条路可以通往云城东城门……”


    他嘻嘻笑道:“我就直接带队过来打云城了!如今鞑子的大部队都在定城的郊外,定城兴许还有不少守城军,云城定然防守薄弱!加上今日雾气格外大,南边也不知道是谁似乎也在攻城!”


    “这般混乱,可不就是个千载难逢的进攻机会!我立马让人搭了几个云梯,就上去干了!”


    耿统一边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边昂首挺胸地靠近蔺南星,几乎就要把“夸夸我”三个字写在脸上。


    蔺南星颇为无奈,耿信达和耿角不管行军还是为人处世,都是谨慎持重的性子,然而耿统却与他的父兄完全不同,行事即莽撞又散漫。


    好好得在定城郊外打仗,他都能带队跑来云城。


    真是能撒欢。


    可非说这小子是在瞎添乱,却也并非如此。


    毕竟蔺南星和岳秋也同样放弃了回归白巡的大部队,转而进攻云城,耿统如今也来了这里,只能证明他的军事直觉和蔺南星几人一样敏锐。


    甚至还可以夸上一句,有胆有谋,敢想敢做。


    虽说只带五千人,也不清楚敌军和周遭是什么情况,只从南门有战火,天气是雾天这两个优势,就敢提刀上阵,这小子还是稍稍有点过于胆大了……


    蔺南星绷着脸道:“耿统,南门是岳将军在带军诱敌,我和他们在此地观察了三日,云城的守军约有五千余人,今日若是没有我们,你只带五千人就冒然进攻,必吃败仗。”


    耿统被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句,耳朵微微一耷,心里倒是没有觉得羞恼。


    毕竟他在京城的家里时常会被爹爹娘亲、姥姥爷爷念叨说教。


    打是亲骂是爱,关心才会训斥嘛!


    不然小叔叔怎么从来不提点那傻子白巡,只提点他呢!


    耿统道:“原来那边是岳姐的队伍!小叔叔你别气,我就是发现南门那里有人在进攻,这才急吼吼攻城的。”他腆着脸笑道,“就算我这里攻不下来,也能帮同袍声东击西一下嘛!”


    蔺南星道:“你如何确定东门的队伍就是同袍?派斥候去探查过了?”


    耿统自然是没有探查过的,不然也不会现在才知道那里带队的人是岳秋,然后又在东门“偶遇”了他的小叔叔。


    但云城被攻城的方向是南门,那可是直通大虞京城的方向,耿统边下意识觉得是其他北军的队伍在攻城了。


    行为果敢,不畏手畏脚是好事,然而刚愎自用,贪功冒进却是兵家大忌。


    耿统一下子收了笑容,正色认错:“是侄儿鲁莽了!下次若再遇上这样的情况,哪怕十万火急,我也一定派人探查清楚!”


    “嗯。”蔺南星见耿统乖觉,容色稍霁,这才不咸不淡地夸道:“你运气向来不差,这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行军打仗,有时就是只差这么一二分天意。”


    耿统的表情瞬间回春,嘴角又高高挂了起来,得意道:“我爹也是这么说的!反正我就是觉得来云城定是没错,这不又是刚好撞上你们攻城,又见到小叔叔了么!”


    他说着说着,突然震惊道:“不对啊,小叔叔你不应该留在雁城的么?!怎么也来这儿了?”


    本就在战场上的人满地跑,那也算正常,比如岳秋出现在这儿,耿统就不觉得奇怪。


    但蔺南星怎么也出了城,还带了军队,跑到这么远的云城来,甚至队里还有一堆鞑子?!


    蔺南星摇了摇头,道:“这说来话长,以后再叙……”


    “蔺公!耿校尉!”迎面跑来一个传讯兵。


    蔺南星道:“何事?”


    “城门开了!”


    蔺南星微微一愣:“怎得这么快?”


    第220章 交锋 随咱家一起杀光城里的鞑子,把我……


    城门被打开, 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传讯兵的语调却不见狂喜,反倒微微有些哽咽:“有几个云城守城军里的虞人,从内部为我们打开了城门……”


    鞑子攻打下云城后, 也吸纳了不少原本守城的虞军。


    此刻打开城门的估计就是曾经被鞑子俘虏后,不得不归顺北鞑的云城守城兵们。


    如今城里大多都是北鞑的人,那些虞兵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还为同袍们打开了城门……都是真真正正的好汉!


    虽说听传讯兵的语气, 怕是开城门的弟兄已凶多吉少了。


    蔺南星心头微动, 立即扬声,道:“吹角, 全军进入云城,杀光鞑子!”


    “是!”


    号声从蔺南星的身后响起, 如滚滚浪潮四散扩开。


    城门下一队又一队的虞军收到号令, 开始有序地向云城内冲杀。


    蔺南星与耿统对视一眼,也策马向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耿统哈哈笑道:“小叔叔,我当真运气不错!城门没打几下就开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蔺南星摇了摇头, 在这活宝的卖弄下,也露出了这些天里难得一见的微笑。


    两人骑马穿过雾霭,到了云城的东门口。


    城门已被彻底打开,整石制作的巨型闸门高高卷起, 门后的两扇木制城门也直直地贴着墙缘,为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们大开方便之门。


    虞军的先锋队伍早已经登上了城楼,与守城兵缠斗在一起,因此蔺南星和耿统跟随中间部队通过城门时,并没有受到城楼的敌军的攻击。


    进入城内,铺天盖地的白雾终于稀少了些许,视野能望到更远的地方。


    坦坦大路上没有一个百姓, 只有满地的尸骸与断兵。


    城池内丙声滔天,到处都是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与呐喊声、杀伐声。


    血腥味与硝烟味似乎都能把城池上环绕的云雾给染成红霞。


    路过城门后时,蔺南星回首而望,只见朦胧阳光中,后方城楼的绞盘上死死卡着一个身穿北鞑军服的兵士。


    那人的整具身体被卷在了绞盘之中,几乎以被拦腰折断的姿态将杠杆卡得纹丝不动。


    想来若不是有他这番英勇就义的壮举,鞑子轻而易举就能将绞盘连带的闸门再次落下。


    其他与这人一同打开城门的虞军不知所踪,不知是被淹没在了尸山火海里,还是有幸逃出生天。


    然而这个卡死在绞盘里的兵士却如一杆旗帜一般,醒目万分。


    即便肢体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手臂依旧高高举起,呕满血污的嘴边挂着扭曲而无憾的笑容。


    这是个虞人。


    哪怕被困于北鞑的地界,套上北鞑的服饰,他永远都是虞人!


    蔺南星向着这位兵士的尸体垂下眉眼,遥遥行礼。


    耿统见此也红了眼眶,他搓了搓自己的眼睛,道:“回头我们就把这些兄弟们收殓了,好生安葬!”


    蔺南星郑重道:“嗯。”


    耿统道:“还得追封他们军衔,抚恤他们的家人……”他说着又有些哽咽,心头对鞑子的恨意更甚,他一下拔出自己的佩刀,拍马冲了出去,发泄似得叫道,“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们这些狗贼——!!”


    蔺南星的心头也燃着熊熊的战火,他做为一个虞人,眼见同袍卧薪尝胆,舍身成仁,哪有不恨那些贼子的道理!


    他“刷”一声抽出马边的爱刀,辞醉五尺长的刀身银光凛凛,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前方已杀了两个鞑子的耿统突然回头,快速地喊道:“蔺公,小心箭矢!”


    不消耿统提醒,蔺南星已感觉到了远方的杀气,视线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寒芒。


    偷袭者张弓的速度极快,然而蔺南星对杀意的捕捉更是敏锐。


    若非有这样的警觉性,他早在勇士营里就已经死在无休止的厮杀之中,更不可能从战况险恶的南夷战场上活着回京。


    箭矢破风而来的时候,蔺南星一个侧身便避开了飞箭。


    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


    远方三箭连发,角度极其刁钻,蔺南星一连闪过两箭,被第三箭穿过了腰侧。


    小腹处一阵灼痛,蔺南星无暇搭理,直接反手将辞醉插进身侧的地上,双手飞快地张弓搭箭,用比偷袭者更快的速度一箭回击。


    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腰侧的鲜血还未洇出衣料,蔺南星已经七箭连射。


    他几乎无需瞄准,只凭对方箭矢射来的方向,和那几点寒芒曾亮起的方位,就已推测出对方所在的方位。


    直到搭起第三箭时,蔺南星的视线才刚刚捕捉到远方的那人。


    云雾将城楼上那弓箭手的身形笼得有些模糊,蔺南星看见面具的冷光在那人的脸上闪烁。


    远处的偷袭者能在蔺南星已经觉察到异样的时候,依然射中他,足以证明这人有两把刷子。


    蔺南星的七箭射完后,那人已溜得无影无踪,只留几滴鲜血落下城楼。


    “小叔叔!”


    耿统眼见蔺南星和远方的偷袭者短短一瞬间就你来我往了好几回合,双方各有负伤,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他鞑子也顾不得杀,冲到蔺南星身侧,道:“你腰上伤得如何?我去找军医来!”


    蔺南星放下弓箭,重新拔起插在地上的辞醉,这才捂了下腰上的伤口,皱眉道:“不必,不是大伤,乌追机敏,躲避得及时,我只破了点皮。”


    蔺南星负伤的次数多,也久病成良医了。


    腰上的伤虽不止是破皮这么轻,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这样的程度的伤势,不消片刻就能止血。


    反正要不了命。


    就是会留疤。


    又要掉价了。


    蔺南星脸色颇为阴沉,下次若是再见到那人,他定要把那人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耿统本就话多,此刻见小叔叔受了伤,嘴巴更是叭叭得停不下来,道:“靠,那是个什么人?怎么箭法这么诡异,还专门盯着你打……小叔叔在北鞑已经这么有威名了吗?”


    蔺南星抬眼望了望那个偷袭者消失的方向,抬起捂住伤口的手,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冷声道:“那人应当是云城鞑子的军师,这几日我与他有过两次交手,他身手不俗,脸上一直带着个银面具,你若遇到他,交手时小心一些,莫要独自应战。”


    从方才两人的交手,耿统已能看出那人箭法极佳,身法也很好,不然蔺南星的那七箭,也不是人人都能只受小伤就全身而退的。


    耿统正色道:“是,我知道了。”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来回扫荡着云雾缭绕,到处都是黑影短兵相接的城楼。


    耿统方才的提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因为白巡从中作梗的缘故,向来是巡城的时间更多,带兵与北鞑大军征战的次数甚少。


    因此他在北鞑那里也说不上有太大的威名。


    可那面具人却从他三日前,刚在云城城外露脸时就铆上了他。


    甚至他们初次交锋的时候,他还和岳秋等女将站在一起,面具人的箭矢却穿过一众虞军将领,直直射向了他这个监军太监。


    战场之上,你杀我,我杀你,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事情。


    可蔺南星每次只要进入面具人的射程范围内,就会遭到攻击……


    他此前没有多想,被打了,反击回去便是了。


    此刻却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分明有那么多人可以攻击,甚至凭借那人的身手,攻击其他人兴许可以对战局影响更大。


    可那面具人偏偏只盯着他一个人打……


    那人究竟是对他一见如仇,还是之前两人就有仇怨?


    蔺南星回忆着那人云雾里的身形样貌,却实在想不起到底与那人是否曾经见过……


    索性对方的踪迹也彻底丢失了,蔺南星只对此事留了个心眼,便不再纠结,收回视线,提起斩.马.刀道:“鼠辈只会藏头露尾偷袭,走耿统……随咱家一起杀光城里的鞑子……”


    “把我们大虞的城池,夺回来!”


    -


    两个时辰后,云城的战事逐渐平息。


    北鞑的旗帜全部被折断烧毁,城楼上高高扬起“虞”字大旗。


    负隅顽抗的鞑子已被全部歼灭,缴械投降的则再次被收编进各个将领的麾下。


    偷袭蔺南星的面具人不知所踪,许是趁乱逃跑了。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北鞑和大虞的战争还在继续,蔺南星就总有再对上那人的一天。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蔺南星和耿统还有岳秋等一众娘子军站在城楼上,南望是属于大虞的绵延山河,远处定城的烽火连天。


    北望则是云霞中若隐若现的无边草原,他们敌手的老巢就在那片草原的深处,隐匿于荒漠与绿洲之间。


    而近在眼前的,是被夕照镀上金黄的断壁残垣、战后城郭。


    所有移居到云城的鞑子百姓已全被驱逐到了市集中,而那些沦为北鞑奴隶足有两年的大虞百姓终于不再流离失所。


    虞军夺回了他们的家园,而他们也终于可以住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宅。


    大虞百姓们喜极而泣,不约而同地跪在满地疮痍之中,有人高呼“北军”,也有人高呼“岳将军”、“蔺公公”、“耿将军”等……


    最后这些琐碎的呼声变得整齐划一。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蔺南星登楼远眺,看着云城的上空暮色四合,一团团篝火在道路上燃起……


    冻人的秋风中,跪地的百姓陆续站起,围火欢庆,载歌载舞,经历多日紧张征战的兵士们也加入了进去……


    对于沐九如安慰的担忧,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抚平了许多。


    为官为将者,一生呕心沥血,百死不悔,想见到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景象。


    夜色低垂时,兵士们已开始分批休息,或是收拾战场。


    主将们在城楼上祭祀了弟兄们的亡魂,也收殓起了打开云城东门小兵们的尸身。


    云城的上空星月朦胧,只可偶见隐约的明月已越发圆满。


    中秋就快到了。


    征战让北军的将士们已足有两年不曾与家人团圆。


    蔺南星本来也该和那些将士们一样,在中秋节茕茕孤立,对月思人,但沐九如带着家人前来雁城,却让蔺南星多赚了两年阖家圆满的佳节。


    可惜今年的中秋,他怕是要错过了。


    蔺韶光因有一年中秋是在牢里度过的缘故,格外得看重这个节日。


    蔺南星想到乖巧聪慧的好大儿,心里一片慈父的柔软。


    至少明年的中秋,他不会再与家人们分别了。


    与北鞑的战争,是时候开启终章了。


    今次白巡作为主将,又再次丢了大虞一城,更是置雁城数十万的百姓于险地。


    还让他的家人履险蹈危,经历风雨……


    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蔺南星还未完全掌控北军的上层,他也不再打算与白巡再多做周旋。


    那草包主将多活一日,北军和大虞就要损失更多的战力与财力。


    等此战结束,他与家人团聚,拿回假节钺时,便是白巡人头落地之日!


    不过眼前的战事未平,如何处置白巡还是后话,当下最紧要的任务便是绕过白巡的指挥,救回雁城这个北军的后方。


    云城里住着的鞑子被赶走后,已和雁城一样屋多人少,身上无任务的小兵们寻了个空屋入住,终于睡上了个安稳的好觉。


    蔺南星和一众将领在云城守城军的主帐中依然未眠,而是对着北域的地图商议之后的战事。


    屋内你一言我一语,慷慨激昂地推敲着之后的战局、战况,不断有传信兵进入,通报新得来的消息。


    如——


    “报——北军如今还余十五万大军,北鞑巴图尔所领的大军死伤也约有三万。”


    “报——白将军回援雁城的退路被截断,今日清晨,白将军率领大军正面迎击巴图尔。”


    “报——急报——!”


    “白将军中计,被大单于巴图尔伏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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