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巡城 蔺南星让北军的口号变了个样,是……
急怒之下, 白巡顾不得自己下.体的剧痛,反身抄起地图边挂着的尚方宝剑,一把拔剑出鞘, 寒芒直指蔺南星。
他咆哮道:“信不信本将斩了你!”
刺目的剑芒杀气凛凛,可惜那抹淬亮的白只对着人高马大的公公指了一瞬,就被通体漆黑、沉重宽大的斩.马.刀“哐”得一声压着砸在了桌上。
白巡的虎口甚至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他用力抽了一下剑柄, 却发现长刀压下来的角度过于刁钻,他若是强行抽拔, 御赐的尚方宝剑怕是有折断的可能。
白巡力气不小,蔺南星为了压制他, 手上也是使足了力气, 甲胄下的肌肉把衣料撑得满满当当。
他面上依然不显山露水,嘴里的语调也从容如常,甚至因为他音色偏柔, 如清泉鸣涧般悦耳, 而显得有些阴森诡异。
蔺南星道:“白将军,咱家巡城方归,随身没带着假节钺。”他俯下些身子,一对凤眸闪着寒光, “下次,你若再敢用这剑指着咱家,那就看看是圣上赐咱家的假节钺刀刃更利,还是说……你这尚方宝剑能耐得住斧钺劈砍?”
白巡一口银牙咬碎,若是眼神可以杀人,他通红的眼睛早已杀了蔺南星千千万万遍。
就是这假节钺,处处掣肘于他!
尚方宝剑本是天子赐予将领生杀予夺大权的信物, 可蔺南星手里的假节钺,却连尚方宝剑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白巡在北军内说一不二将近六年,如何不恨蔺南星这突然冒出,还有权利骑在他头上的阉人。
不过……假节钺只能代表蔺南星在某些方面可以越权于他,只要他一日为帅,便自有拿捏蔺南星的法子。
白巡敛了敛心神,冷声道:“退下,你是想折断圣上赐本将的尚方宝剑吗?”他喝道,“蔺公公!”
那唾沫星子都快要碰到蔺南星的脸上。
蔺南星颇为嫌弃,眼眸微微一眯,卸了力气拿起辞醉,后退两步,不咸不淡地道:“失礼。”
白巡感到剑身上的力气一松,立时拿起尚方宝剑收回鞘内,免得他等下真被气得昏了头,拿这御赐之物砍了蔺南星。
他做完这套动作,这才惊觉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竟已溢满了汗水。
白巡顾不得这些运动或是愤懑带来的热汗,他见蔺南星表现得还算驯服,心下一声冷笑,再次拿出了将军的威势,训斥道:“圣上赐你假节钺,不是为了让你做仗势欺人,目无将领,扰乱军纪之用!”
几个月来的交锋,让白巡心中了然:蔺南星这人看着像是个高高大大的绣花枕头,实则嘴皮子颇为利索。
因此他不敢打半个搁楞,一通话语劈头盖脸地扔了出去:“军营中自有军营的规矩,蔺南星,你自从知道家人要来雁城后,日日消极巡城,每日出城只一个时辰不到便带队回归,本将就是以军纪罚你、斩你也无人敢置喙,你给本将去领一百……”
蔺南星本还想看看这白巡想搞什么花样,却听这人竟是要罚他军棍。
这可不行。
他的身子是属于沐九如的,万万不能平白挨了棍子,不然少爷会心疼不说,他的身体还会变得更加掉价。
蔺南星打断道:“嘘,白将军,稍安勿躁。”还顺带抬了抬辞醉。
白巡刚刚在辞醉这处吃了好几下苦头,军旅生涯让他对危机十分敏锐,他立马成功地被蔺南星吸引走了注意力,戒备地看向辞醉,也自行地打断了话头。
愣了一愣后,白巡才反应过来他被这阉人牵着鼻子走了,又是气愤得咆哮了起来:“休要打断本将说话!”
蔺南星近来巡城懈怠是板上钉钉,大家有目共睹、军志上记录在案的实情。
白巡对这顿处罚势在必行,哪怕一百军棍未必要的了这形如钟馗的阉人性命,也能好好让这人吃顿皮肉苦头。
蔺南星自然也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把柄,此刻就捏在白巡手上的。
他之前在得知少爷和孩子们要来雁城之后,巡城时确实懈怠了不少,每天只带队在城外随便一跑,就回到南城门上,做他的望夫石了。
毕竟心上人千里迢迢赶赴而来,不管换做是谁,都是没有心情再在城外漫无目地地乱跑的!
蔺南星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心虚,半点不觉得有错。
反正这大冬天的,哪能碰得到鞑子,他们怕冷,鞑子也怕冷啊!
就是他今天遇到的鞑子,也是跑得远了些,进到了定城境内才遭遇上的。
不过,也就是因为有了这场遭遇战,才让他在面对白巡的指控时格外淡定。
蔺南星轻轻一笑,道:“白将军你这火急火燎的暴脾气,怕是真就宫了也好不了太多,兴许还是掉个脑袋,重来一回才能改掉些许。”
白巡气得额头上、脖子上青筋乱跳,人也像是快要跳脚:“你这狗娘养的!”
唉,边关还是民风淳朴。
白巡的心眼子也全然比不上京城里的文臣武将们,随随便便就能激怒。
蔺南星不禁嗤笑了声,道:“嘘,将军仔细听帐外的声音。”
白巡龇牙咧嘴,揪着鼻子就想对蔺南星开骂,却真的听见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帐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动静,看戏的官员们顿时全都收了声,开始凝神倾听外头的情况。
营帐内部针落可闻,只余呼吸声杂乱地轻响。
帐外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似乎是在呐喊什么——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一串脚步声也在此时乍然响起,营帐的卷帘突然被掀开。
白光再次涌入,又迅速堙灭。
“报——!”
一名守城的传讯兵奔入帐内,面对白巡跪倒在地。
他面上满是喜色,高声禀报道:“捷报——!捷报——!蔺公公带领的小队巡城时遇到了鞑子,敌军全灭,我军无人伤亡,大胜而归!”
白巡道:“什么?!”
他震惊到目眦欲裂,话语也像是抵着牙关挤出来的一般。
传令的小兵只以为白将军是高兴得面目扭曲了,毕竟这场冲突虽然小,却几乎可以算是他们和鞑子宣战后,打得最漂亮的一次。
就连白巡偶尔胜了北鞑,也都是因为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才获胜而归的。
哪比得上这场酣畅淋漓!
小兵激动不已,继续详细地汇报道:“冲突时敌我双方人数相仿,我军杀敌可记数目三百四十人!抓获俘虏二人!收缴甲胄百件,战马三十匹,兵刃两百件,箭矢一千支!”
他激动得眼眶通红,哽咽道:“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一串惊人的数字听得白巡心中震撼,又隐隐感到忌惮。
蔺南星今日带出去的队伍只有三百十二人,却足足杀了三百四十个北鞑人,其中还不包括逃了的或是未能割下耳朵的。
还有这口号,也让白巡听得脑瓜子嗡嗡。
自他白家人挂帅北军之后,军中的口号向来是:北军披靡,横扫鞑虏!
蔺南星却以一己之力,让北军的口号都变了个样。
是不是明日之后,北军的主帅也要换个人做了!
蔺南星都已是个阉宦了……他怎么配!
白巡一口气梗在胸口,恨不得把蔺南星千刀万剐,毁尸灭迹。
可即便他心里万分不愿,百般不爽,却也不能真就赏罚不分,亏待了兵士们。
更何况这场胜仗,确实是北军期待已久的。
整个军中如今已被这一仗给激得士气高昂,欢声如雷,近乎有一扫前耻之兆。
若他此刻再揪着蔺南星的小辫子不放,想要惩处这阉人,反倒会让北军内部陷入混乱,也给某些探子和细作生出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白巡咬牙道:“传令灶火兵,给今日战胜的弟兄们设宴论赏,宰四头羊,开两坛御赐的酒,叫上歌姬去给他们跳舞,让弟兄们高兴一夜!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不情不愿地说完这一通,心里狠的不行,语气也硬邦邦的,对传令兵道,“退下吧。”
传令兵没能察觉白巡语气的不对劲,毕竟主帅向来脾气暴躁,声音也洪亮,很难让人分清楚他到底是在普通说话,还是已经气恼了。
不过这么漂亮一场仗,不用想也知道白将军不可能生气的。
传令兵对白巡的冷脸见怪不怪,全然沉静在自己的小欢喜里。
他今日守在城门边,没有参与城外的战争,自然也没有加入庆功宴的可能。
但这丰厚的奖赏却让他不由的眼前一亮,仿若看到了将来打赢北鞑之后的美好将来。
只要他们打赢了仗,就能和今日的那些兄弟们一样,有好酒喝,就有好肉吃,还有美人相伴!
传来兵振奋不已,高兴地道:“是!小的告退!”
临出帐前,他又喊道:“鞑虏必诛,天佑大虞!”显然已兴奋得过了头。
白巡脸上又是一阵扭曲。
营帐里的官员们对这个捷报也纷纷议论起来。
大多数人因为白巡的缘故对蔺公公的战果很是不屑,却也有那么几人是真心为打赢鞑子而高兴的。
当然,用心更加险恶的人自然也有,此时就有两人正在交头接耳着,怀疑蔺南星通敌使诈,想要图谋更多。
蔺南星把这些言论全都听在耳里,甚至还不动声色地瞄了两眼污他清白的文官们。
他将那两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打算过一阵就想办法把这两个东西送离雁城。
毕竟能红口白牙得就败坏他口碑的人,留在身边,早晚会坏他的事。
白巡那头好容易才想到了一个寻蔺南星晦气的法子,转瞬间就鸡飞蛋打,使不出来了。
他气得半死,愤愤道:“蔺公公可真是年少有为,一身蛮劲。”他心中又生一计,阴阳怪气道,“既然蔺公公这般善于巡城,往后北军的其他事宜都不必蔺公公再劳心劳力了。”
白巡扯开嘴脸,皮笑肉不笑道:“蔺南星听令,即日起每日巡查雁城近郊,卯时出城,不到午时不得归城,风雨无阻,不可因任何公事私事懈怠偷懒,如有违背,军令处置!”
这通指令,可算是图穷匕见了。
白巡手里的这张燕国地图,实在短得惊人。
在这军中,除非有什么急情发生,不然议事都是在早上进行的。
但白巡派蔺南星每天一早出城巡察,中午才能回城,几乎是一丁半点会议都不打算让蔺监军参与了。
蔺南星闻言剑眉微微一挑,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对白巡的这通安排表现出异议。
他在雁城的情报网早已经搭好,哪怕此后再不亲自督军议事,他也有得是渠道知道军中的动静。
更重要的是,岑渊所写的《寒疆军志》,他至今还未吃透。
北军和南军的军制与打法有诸多不同,北疆也有许多独特的地形需要他去探索与熟悉。
在摸透这些之前,蔺南星很乐意带着小部队去巡城探路,充分了解寒州一带的每一处地势气候。
也顺带能稍作练兵,挑选出一些得力的人手来,收归己用。
甚至这巡城的差事,本就是他来雁城后自己争取到的。
不过蔺南星有意把争取巡城差事的动作做得曲折了些许,以至于白巡那傻子至今还以为他在这事上吃了亏,巡城的工作做得苦不堪言。
想起《寒疆军志》与岑渊,蔺南星不由轻轻地摩挲了一把辞醉刀鞘上抓手的鱼皮。
八尺长的斩.马.刀通体漆黑,分量趁手,外观虽已有些陈旧,刀锋却依然坚韧锐利。
曾经因刀身过长而不便携带,无处使用的斩.马.刀,如今已成为了他在战场上不可或缺的好伙伴,说是犹如半身也不太为过。
来雁城的这数月里,他与北鞑冲突多次,次次都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多亏得他的手上有这柄如臂指使的好兵刃,为他杀敌提供了极大的助力,近乎所向披靡。
他再也不必缩手缩脚地考虑回防,强而有力的辞醉让他只须冲杀,只须破敌。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而这把兵刃,也是岑渊为他所准备的——来自于他素未谋面的父亲,时隔多年的赠礼。
第192章 寒疆 这里是父亲的地盘,而他身在此处……
《寒疆军志》记下了二十年前的寒州, 二十年前的大虞,也记下了初为人父的岑渊。
岑渊镇北为将之前,寒州的版图还没有现在的一半大, 雁、定、云三城全是他从北鞑手里打下的国土。
岑渊常年镇守边关,直到三十岁过后,才刚刚得了第一位亲子。
得知儿子出生的消息时, 岑将军刚好在定城的周遭发现了一块极好的寒铁, 他便直接私吞了下来,给儿子和将来的儿媳妇锻打了辞醉与无愁。
他给他的独子取名为君饮。
岑君饮。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气吞山河,千杯不醉。
只闻姓名与佩刀之名, 便可想象十几年后的那位少年郎会如何得风发意气, 肥马轻裘,遨游天地。
岑渊也确实在《寒疆军志》中记过一些当时的畅想。
书中写着:
他的儿子成年后大抵身高会超过八尺,面容俊逸, 结合了他与夫人的所有五官优点。
那时的小郎君应当已是人高马大, 顶天立地的一人。
儿子高大宽阔的背后会挂着与人齐高的辞醉,胯.下则是骑着父亲从鞑子那儿缴获的骕骦良驹。
手边捧着的是万金难求的御赐美酒,喝一坛,扔一坛;怀中抱着的, 是他青梅竹马或意气相逢的心上人。
他还会与他的父亲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两心相知,生死不弃。
这便是岑渊所想象的他的儿子——岑君饮。
身世显赫,潇洒风流,桀骜不羁。
可惜世事无常,天家无情。
岑渊在寒疆打得胜鞑子, 却蹚不好京城的浑水。
岑夫人生子之后身子每况愈下,不足一年便撒手人寰,岑渊请命回京,之后便卸职在京中住了下来。
之后又过去四年,北域一直太平无事,岑渊便落了个兔死狗烹的结局,被朝廷以不敬天子的罪名抄家问斩。
而岑君饮也因此沦为官奴,失去了姓名与身家背景。
辞醉与无愁充入国库,数十年后,才被与岑渊略有故交的耿信达赎了出来,交还到蔺南星的手上。
友人、兵戈、军志、关于北域的知识,还有立足的国土……
即便岑渊已故去十几年,却依然在蔺南星的身边留下了数之不尽的痕迹。
这便是蔺南星的生身父亲——岑渊。
就连白巡的父亲,白老将军,曾经也是岑渊的手下副将,直到岑渊卸职上京后,白家才接任了镇北将军的位置。
这雁城就是岑渊曾经打下来的疆域,此处也是蔺南星的父亲曾统领过的北军。
蔺南星隔着十数年的时光,由一本厚厚的军志做为媒介,拼凑出可能拥有的慈父与家庭,还有拥有另一种人生的自己。
往事虽不可追,但被期待过的人生与未来,依然给了蔺南星许多触动与底气,让他觉得自己不再像身处大内时一样,只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里是父亲的地盘,而他身在此处,心里就会涌上数不胜数的底气。
蔺南星的气势稍稍柔和了一瞬,又立马从关于父亲的回忆里拉回思绪。
他刚准备应声接下白巡的命令,边上忽有个年迈的将领出列,朗声劝道:“将军,蔺小公公每次与鞑子遭遇都能战胜而归,足以证明他对阵鞑子时颇有心得,只让他巡城未免大材小用,末将恳请将军让蔺公公入我麾下,明年开春与我一同出战破鞑!”
蔺南星循声望去,出言招揽他的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年纪的老将。
这人曾经是岑渊的麾下,是因为得到了他父亲的提拔,才有了如今的前程。
这位将军此前不曾和蔺南星相认过,却应当是认出了他来,因此这些天没少帮他与白巡周旋。
白巡和白老将军曾一同掌管北军足有十几年,与岑渊自然交情不浅。
白巡当然也认出了蔺南星的身世背景,却因此对蔺南星更加深恶痛诋,又忌惮不已。
白巡瞥了眼那位老将,冷冷道:“蔺公公初来寒州,雁城附近的地形都未摸清,如何能随军出征!将士们的性命岂可当做儿戏!”
他铿锵道:“在坐诸位谁人不是从小兵小卒做起的,就连本将军也是如此,蔺公公哪怕授命天子,入了北军也要按规矩行事,明年一年,蔺南星都只能巡城警戒!”
老将还欲再劝说一二,白巡已烦不胜烦,敲定道:“此事不容再议,蔺公公,听清楚了吗!”
蔺南星给了那位老将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营帐上首处的白巡微微欠了欠身,抱拳道:“咱家得令。”
语调懒懒的,膝盖是不弯不折的。
白巡微微抬头看着蔺南星,他心下越发堵得慌,想要发作一通,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见蔺南星带着一身的血腥气转头就走。
白巡皱眉道:“你去何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这是哪里?”
蔺南星脚步微顿,却是头也不回,扬起辞醉,摆了摆手道:“今日的巡城已经结束,咱家听从白将军的指定,不再参合其他事宜。”
他语调含笑,又似乎颇为嘲讽,道:“咱家带出去的队伍此刻正在庆功吃席,此处咱家待不得,那儿总有咱家一个位置吧?”
沾满血腥、让白巡吃瘪数次的辞醉,还有那高大难驯的阉人背影,目中无人、阴阳怪气的语调……蔺南星的一举一动、浑身上下,每一处、没一点都让白巡看得怒火中烧,气得像是快要呕血。
他恨不得拿起尚方宝剑,立刻把这人捅成个千疮百孔的破玩意,还有嘴,手,下面,全都撕烂!砍掉!削平!
蔺南星却懒得管身后那些人是什么反应,他撩开帘幔,淡淡道:“告辞。”便弯下腰身,走进了屋外皑皑的风雪之中。
帘幔落下,帐内的白巡爆出了一声怒吼,其他官员们立马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蔺南星冷笑一声,这白巡这么大的火气,年纪又不小了,他可真有点担心把这人气得中风了,到时候北军乱作一团,要出什么岔子。
不过白巡虽然脑子不行,打仗也平平无奇,体魄还是练的不错的,应当很受得住气,骂声隔着个毡帐都震得他耳朵发痛。
蔺南星连忙放空他饱受折磨的耳朵,再不关注帐内那些毫无意义的污言秽语。
逢雪早已等在了帐外,他身上的血衣甲胄已全都除下,换上了厚重保暖的裘袄,身上也大致收拾了一番,整个人瞧着很是清整。
他见蔺南星出了营帐,便迎了上去,行礼道:“蔺公,您的帐内已备好热水,可以沐浴更衣了。”
蔺南星今天几乎浑身都在血里浸过一遍,自然得洗了澡才能回家。
他之前虽答应过沐九如一日沐浴不超过两次,但南下之后,他有时汗出的太多,也会多洗上一两次的澡。
一般他只要不表现得过分喜洁,少爷并不会多加约束于他。
蔺南星很满意逢雪办事的妥帖程度,迈开步子往自己的营帐前行:“走。”
逢雪立刻迈开小碎步跟了上去,他想起蔺南星出帐时说的话,问道:“蔺公,您沐浴完毕后,是去庆功宴上吃席,还是备马回家?”
蔺南星想也不想道:“回家。”
他之前说去吃庆功宴,不过是气一下白巡。
毕竟白巡那厮可从没有打过这么漂亮的仗。
但他家里还有少爷在等着他呢,他哪有什么心思同别人一起吃饭喝酒。
就是庆功,也该是两个人时,他同少爷显摆一番今天的好表现,让少爷亲自帮他庆功。
最好能被少爷亲一亲,又或者……
蔺南星开荤了许久,再不像从前那般连想象床笫之事都觉得狗胆包天,亵渎了少爷的清白。
他如今和少爷两情相悦,鱼水相投,少爷可喜欢他的伺候了,不管是用手还是用嘴,或是角先生,少爷都会情难自禁,露出迷迷蒙蒙、欲.仙.欲.死的绮丽情态。
少爷也会反过来亲他,摸他,欣赏他,完事了还会表扬他,同他温存一番。
……少爷真好。
蔺南星脑子里一通想入非非,已提前预设好了回家后的一场艳.情,美得满是血污的身上都快能冒出粉红泡泡来。
他越是遐想,越是想要迫不及待地立马回家,好见到他心尖尖上的沐九如。
他有些急切的吩咐道:“把乌追也洗干净,咱家沐浴完就立刻回家。”
逢雪看了两眼脸色突然通红的蔺公,垂下头道:“乌追已洗完了,现在正在暖棚里吃草。”
蔺南星点了点头,又问道:“正君用过午茶了没?”
逢雪道:“已用过午茶了,午时刚过正君就用了点心,吃完后便带了些人去陵光药铺。”
蔺南星脚步微微一顿,提点道:“往后正君去了哪里,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正君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正君不在家中,咱家就是回家了也是白跑一趟。”
逢雪愣了愣,连忙道:“……哦,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等下再让人去问问正君现在在哪儿,若是正君没有挪地儿,咱们就直接回陵光药铺去。”
祜正君来了雁城后的前几日都是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的,以至于逢雪都没注意到蔺公有这么黏糊正君。
逢雪默默记下蔺公的喜好,脑子里又想起了那日城楼上,一下子把自己脱到只剩蟒袍的蔺公。
现下蔺公只是粘着正君,觉得正君不在家,连回家都是白回而已……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两人走了没一会,就到了专属于蔺南星的帐篷。
他的毡帐地处偏僻,占地也不大,但该有的陈设和物资,白巡还是没让后勤兵克扣他的。
虽说就是克扣了,蔺南星也有得是法子找回场子来。
帐篷内部的碳火已燃得十分旺盛,屏风后的木桶里水汽氤氲,蒸腾着让人四肢百骸都能回春的热意。
蔺南星撩起门帘,半个脚都快进了帐篷,又回头对帐外的逢雪道:“你去庆功宴那头拿几个包子过来给我垫垫饥,再打壶庆功酒来,咱家要带回去和正君共饮。”
知道正君吃过茶点后,蔺公就连午饭都随便用几个包子凑合了……但却要打庆功酒和正君分享。
逢雪没有对食,不太理解这种心态,但大人物总是有些怪癖的,不管是公公还是贵人。
他低眉敛目,沉声应道:“是。”
“去吧。”蔺南星满意地应了一声,放下帘幔,便开始脱去身上沉重的甲胄。
他在城外杀敌时,杀得十分爽快,方才打脸白巡,也万分畅快,但这些都没有他马上要见到沐九如,来的让他身心雀跃,心如鹿撞。
小郎君脱去臭烘烘的铠甲和衣物,成了光溜溜的一条。
他想到为他远赴边疆,如今已与他同在一城的心上人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方才人五人六,叫板主帅的大权宦,瞬间成了个憨憨傻傻的小奴婢。
第193章 相迎 蔺南星不经意地道:“咱家就是专……
蔺南星高高兴兴地钻进水盆里, 把自己一整个浸入热乎乎的水中,成了水下的一团阴影。
汽泡“嘟嘟”飘出水面,浴盆中的洗澡水也慢慢被血色染红。
蔺南星等到浑身都浸暖了, 浸舒畅了,这才钻了出来,甩了甩他海藻一样浓密微卷的湿发。
脑袋上的血污已化得七七八八了, 但仍旧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蔺南星从陶罐里挑出块桃红色的澡豆,兑水化开, 细心地往头上涂抹。
澡豆把他的肌肤重新染成了粉色,又和血液的粉色不同, 是香香的、甜甜的, 和沐九如一样的味道,也和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很快……他就又要变回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沐家小相公了。
然后, 他就可以亲亲他的夫郎, 向夫郎黏黏糊糊地邀功!
这日子可真美!
-
半个时辰后。
雁城,陵光药铺。
不算宽敞的药房内竖着一面顶天立地的药墙,林林总总数百个抽屉星罗棋布于墙上。
清苦的药味充盈了整个空间,紧闭的门窗外北风肆虐, 霜雪依旧,室内新燃了一盆碳火,将门庭冷落的铺面烤得多了些暖意。
阿芙和风兮两人穿戴厚实,一人提了个箩筐,正和一个小药童站在药柜前,指指点点地挑选药材。
沐九如坐在柜台后,正与边上坐着的掌柜言笑晏晏。
他头顶的风帽已经脱下了, 狐皮氅依然搭在他清瘦的肩头,怀中则是抱着个小小的熏炉,整个人看着又是矜贵,又是暖和。
陵光商号分店的掌柜们绝大多数都不清楚大东家张宁祥与蔺南星一家的真实关系,只是纯粹地听从上头的指令行事,给予蔺南星一家人最大的帮助与便利。
眼前这家陵光药铺的掌柜也是如此,早在他应征这个岗位之时,就已被告知了要对蔺家人倾囊相助。
——不仅仅是钱财、货物的提供,还有情报、小道消息,都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不不太重要的账目,也能拿出来给蔺南星一家人查阅翻看。
能坐上掌柜的多是见过世面的人精,自然也不会过多窥探东家的人情往来。
此时沐九如的手上,就拿着陵光药铺开业以来的一些账本,正在随意翻看。
许多问题其实无需探问,直接看账册上的数字才是最清晰直白的。
沐九如早在掌管蔺太监第的内宅时,已把看账的本事给练出来了。
如今只是随意得一翻,就足够他把雁城百姓的经济、医疗、多发病症等等……给浅浅地摸个底。
沐九如翻阅片刻后,合上账本,将自己的手放回熏炉上,侧目望向掌柜,问道:“秋季刚开业之时,掌柜的还免费分发防疫汤药,近日怎么就不发了?是张当家那头禁止了此事么?”
自从今年夏季开始,陵光商号积攒了不小的财富,生意便急剧膨胀,向北边伸展出了数不胜数的枝叶。
恰逢整个北域都在遭受时疫的侵害,夏月审时度势之下,便做主让名下的所有药铺每日免费施药防疫,以此以打响陵光号仁善的名声,在百姓间讨个好的口碑。
也顺带暗暗迎奉正君的喜好。
沐九如确实很满意夏月这种予人便利的行为。
蔺南星同样对这种能积攒功德、福报的善事表示了极大的认可。
在蔺南星看来张宁祥他们已积攒了不少的财富,因此小郎君这头也膨胀了,开始可劲地花销,什么修葺屋子,建造堡垒,花钱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像发放药材这样能讨沐九如欢欣,还能积攒阴德的好事情,他压根懒得想会损失多少的钱财。
反正他们家又不缺这点钱。
沐九如比起自家的小相公来,在钱财方面还是相对警醒一些的。
他虽说喜欢夏月的这个主意,却也回了好几封信,同陵光商号的三位当家反复确认了生意会否因此受到影响。
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他才放下心来,又同那三人仔细商讨了施药的章程细节,还亲自牵线搭桥让徐太医开了个药效温和又成本不高的治疫药方出来,给他们的药铺专门用来发放。
雁城陵光药铺的掌柜和其他分号的掌柜一样,也是不知道蔺公一家就是商铺真正东家的,因此他在面对蔺正君的提问时,并不会觉得紧张。
不过边上坐着个俊丽无双的夫郎,局促总是难免的,掌柜的轻轻咳了一声,红着老脸,沉稳地道:“回公子,如今咱们这儿也还是在施药的,若是有老百姓上门来求药,我立刻就会让药童熬药。”
他说起这事儿,难免叹息连连:“可惜已经好些日子没人来求了,我之前白白煮了一旬的药,全浪费了。唉,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兴许百姓们都不愿出门了,又或许那些需要喝药的人已都病死了罢……”
沐九如微微一愣。
他自从来到寒州以后,虽切身体会到了此地的寒风侵肌,天气冷得人走在路上都皮肤发痛,但他到底是权宦的夫郎,即便在外人看来上不得台面,也确确实实是权贵阶级。
他身上穿的是金装玉裹,出入也有马车碳火取暖避风,便也没想到百姓们竟有可能因此不来取药了。
可掌柜这么一说,沐九如便一点就通了。
感染时疫的病人们本就体弱,若是家境拮据到需要药铺施舍药物的程度,多半家中也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用来保暖了。
寒州入冬已有月余,在这般严酷的气候下,那些病人如今怕是早已熬不下去,死得差不多了。
沐九如柳眉微皱,掌柜倒是对这些事儿见得多了,也看的淡了,他抿了口热茶,又叹道:“等过了冬,雪化开春了,时疫估计还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来讨药的人又会多起来了吧……”
时疫横行导致讨药的人多了,并非是什么好事,却也是合乎情理的推断,沐九如跟着叹了一声,道:“这施药的方子疗效如何?”
掌柜摆摆手道:“聊胜于无吧,就吃个安慰,不过如今城里……”
他话没说完,药铺的门就“吱嘎”一声开了,凛冽的寒风涌入室内。
掌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碍于职责所在,只好向外张望,可一见来人,他立马振作了精神,一骨碌起了起来,绕过柜台迎上前去,热情道:“蔺公公您也来啦,有失远迎!”
沐九如本因为时疫之事眉头微蹙,敛眉沉思而并没有抬头,听见掌柜的说了“蔺公公”三字之后,他立刻抬起头来,望着从雪色苍苍步入室内的高大身影,绽开个妍丽的笑容。
蔺南星的目光也第一时间锁在了沐九如的脸上,他见了夫郎的笑颜,便回了个同样眉目清润的浅笑。
掌柜的对着城内的大人物,又是与大当家关系匪浅的蔺南星很是谄媚,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地道:“您来得正巧,贵府的正君也店里坐着呢。”
蔺南星懒懒瞥了眼掌柜,人站在店门口,并不急着入内。
他轻轻掸去自己肩头眉间的落雪,免得寒气侵到沐九如的身上,边动作着,边不经意地道:“咱家就是专程来陪正君的。”
逢雪跟在蔺南星后头进了药铺,掌柜的看了看外头,见没更多人了,便关上门,上道地附和:“嗐,您对正君这可真是没话说,又是大兴土木,又是亲自来陪着,咱们雁城如今谁不知道蔺公和正君举案齐眉,恩爱无双!”
蔺南星被这通马屁拍的通身舒爽,嘴角都翘得更高了。
他把大氅扔给逢雪,越过掌柜的,径直走向了沐九如,语调立马变得又沉又软,道:“正君,我下职了,今日在城外我带的队伍遇到了鞑子,打了场大胜仗。”
他扬起手边的小酒坛,笑得眉眼弯弯,暗含嘚瑟:“这是庆功酒,御赐的,轻易不开封,白将军赏了将士们,我就去席面上打了些带回来,晚点我们一起喝。”
沐九如也是想起身去门口迎蔺南星的,奈何不论是掌柜的还是小郎君,两人的手脚都比他利索上许多。
掌柜的迎接蔺南星比他这夫郎还积极不说,沐九如这头才刚收起腿上盖的毯子,放下熏炉,站起身来,蔺南星也已经凑到他跟前来了。
沐九如:“……”
这殷勤劲,他一辈子也比不上。
不过小郎君过来了,和他走过去,总也差不了太多。
蔺南星不会介意这点细枝末节的。
沐九如便也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专心地打量起了他下职归来,还打了一仗的小相公。
蔺南星的身材虽然高大,但行动却不显笨重,脚步也向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
此刻蔺南星从店门口大步走来,动作依然敏捷,和个威风凛凛的大豹子一般。
说话时的声音也清澈响亮,中气十足,身上哪儿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半点血腥气、药苦味都没有,只有淡淡的皂角和体霜的清香。
种种细节,足以证明小相公在打鞑子时没有受伤。
沐九如放下了心来,又发现小郎君的鬓发上还残余着一些白霜,便抬手轻轻地拍去,夸道:“夫君真是厉害,我前头在路上时就听见北城门的声儿了。”
他笑眼盈盈,半是逗弄,半是真切地说出之前在大街小巷里响个不停的口号:“鞑虏必诛,天佑大虞,夫君勇武无敌。”
沐九如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并不慷慨激昂,却让蔺南星听得热血沸腾,满心的雀跃与亲昵,甚至还有些气血上涌,像是被撩了心弦一般。
小郎君的耳朵尖立刻红了一截。
风兮和阿芙早已停下手里的事情,一齐观望师父师娘的动静。
两人的目光与蔺南星身后的逢雪撞了一撞,三人眉来眼去地撇着蔺公红彤彤的耳朵,略带揶揄地相视一笑。
蔺南星见不到逢雪的神色,却刚好能看见两个徒弟鬼头鬼脑的样子,多半在看他笑话。
家里的孩子们真是越发得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了。
不过他素来护短,被自己人的揶揄几下,还不足以让他记恨。
蔺南星轻咳一声,无视闲杂人等,专心地看向沐九如,温声道:“你今日来这里是有什么事要办吗?来取药材?”
沐九如道:“没什么要事,就是来问问雁城时疫的严重程度,与他们施药的进展。”
蔺南星应了一声,道:“那你和掌柜慢慢聊,若有什么消息是我也知道的,我一并告诉你。”
他说完拿起桌上的手炉塞回沐九如的怀里,把夫郎稳稳地送到椅子上坐好。
他自个儿看了眼桌上的摆设,稍微整理了下,甚至还拿布头擦了下桌子,又试毒一般地尝了尝沐九如面前的茶水,立刻嫌弃地道:“我沏壶新的。”
掌柜的哪见过这阵仗,整个人都快被吓傻了,生怕蔺公公要借此挑事儿,把他的铺面给查封了。
沐九如倒是习以为常,任由小相公折腾着。
反正这人闲不住,等找不到活做了以后,蔺南星自然就会消停下来,寻个位子坐下休息。
沐九如便又起了话头,和掌柜一问一答地聊了起来。
阿芙和风兮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只有刚刚贴身跟随蔺公的逢雪一人如遭雷劈,神思恍惚。
毕竟不论是谁,看到早上还刀头舔血,渴了随便抓把雪往嘴里塞,像是能饮血啖肉的英勇糙汉上司,突然就从新换的衣服里摸出一小盒精致小巧的茶叶来,然后万分狗腿地亲自洗了一遍茶具,开始投茶倒水……都是会感到些许迷幻的。
绝不是他逢雪见识太少!
第194章 时疫 只怕明年鱼脐疔还会继续肆虐,不……
逢雪恍恍惚惚。
他看着蔺公娴熟的动作, 不禁疑惑起来:蔺公是什么时候往袖子里放上茶叶的?咱家收拾脏衣服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没发现?
不,应该说……蔺公的袖子里到底放了多少东西?!
光上次在城楼上,他就发现蔺公往袖子里装了鸡舌香、铜镜、梳篦、绣帕、口脂、香薰、火折子……
如今还有茶叶……
虽然都是小罐的, 但逢雪自认自己伺候贵人时,都没法子做到这么妥帖完备。
且蔺公还亲力亲为地去泡了茶叶,甚至不叫他这奴婢来泡……
逢雪对此表示心情复杂。
他一时对蔺公万分膜拜, 毕竟像蔺公这样上能战场杀敌, 下能伺候夫郎的多功能、无弱点的全能宦官,怕是找遍整个大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了他一时又觉得颇为心酸, 还有点痛心……
果然做了奴婢的人,这辈子都是奴婢了!
蔺公这样的天子大伴、御前中贵, 竟还是克制不住为自己为奴为婢的习惯卑微低伏, 明明身边有他这下属在,却上赶着去伺候家中的夫郎。
正君就是再美若天仙,也不能当成主子来伺候啊!
蔺公糊涂!
逢雪此刻还刚刚踏上多鱼和多贤曾经走过的老路, 每一次对蔺公的接纳和理解都万分艰辛。
不过众生的悲欢向来是不相通的。
逢雪还在自我开解, 自我消化的时候,柜台前的氛围却不知不觉变得和乐融融了起来。
沐九如捧着蔺南星沏好的茶,茶叶是御赐的新茶,喝得人身心温暖, 齿颊生香,精神气儿也提起来了不少。
他在小相公的殷勤伺候下,同掌柜曼声交流起了雁城甚至寒州的时疫程度,还有城中大夫的水准、数量,诊费、药费、物价等等……
掌柜的茶壶被蔺南星征用了,因此也因祸得福,分到了一杯千金难求的好茶。
掌柜的见蔺公公没怪罪他招待不周的意思, 气场也还算平和,便万分珍惜,万分尊敬喝起茶来,并且宛如把正君当成根救命稻草一般兢兢业业、详详细细地答话。
蔺南星在柜台前喧宾夺主的忙活了好一通后,终于忙无可忙了,就也端了杯茶水,一会儿拨弄下碳火,一会给沐九如掖下毯子,坐在沐九如的身侧,安安分分地喝茶休憩,偶尔也会插个嘴,补充些他知道的消息进去。
风兮和阿芙选完了药材后,也加入了长辈们的谈话,不过他们不怎么开口,只是在一旁乖顺地听着。
几人在无人问津地药铺里聊了约有半个时辰,沐九如对疫情的状况便了解得差不多了。
他心里有数,也生了些想法和打算,就不再多做打扰,带着一家子同掌柜告辞,乘着碳火充足的马车打道回府了。
到家之后,大伙各自散开,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陪着蔺韶光一起消磨了会儿时间。
之后蔺南星又带着沐九如做了会儿强身健体的小锻炼。
自从两人种下同心蛊之后,沐九如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好转,如今就是接个让人心跳加剧的长吻,都不会再犯气病了。
沐九如便也生了心思,想要调理一番自己颇为孱弱的身体。
他的要求也不高,不用变得和小郎君一样骁勇善战,毕竟自己浑身腱子肉的样子,他也有点难以想象。
他只求自己的体力再能好上一些,好到骑个一天半天的马,或是和小相公好上一次,也不会累得好几天都精神不振,只想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就行。
若是能学会些简单的武艺,那就更好了。
毕竟他拥有无愁这么一把上好的兵刃,却只是插在腰带里做装饰的话,就太浪费了。
对于辞醉和无愁的来历,沐九如是早有猜测的,前些日子蔺南星又特意和他交代了一下两把兵刃的前世今生。
沐九如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就更是珍惜这把公爹送给他这儿媳妇的礼物了。
这么用心准备的物件,他就是在沐家时,也是从来没收到过的。
他喜欢的紧,想用得紧,半点也不想浪费了长辈的一片心意。
因此沐九如做锻炼时也勤勤恳恳,毫不偷懒。
又或者说,能跑能跳,能肆意地挥洒汗水,本就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做起来自是乐在其中,即享受,又珍惜。
沐九如跟着蔺南星一起扎了会儿马步,然后练了会儿身法,又挥了会儿匕首,直到折腾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才被蔺南星叫停了今日的锻炼。
小郎君带着活蹦乱跳了好一会儿,让他万分喜爱,也万分心动的少爷回了房,亲手帮少爷擦干净了身子。
之后两人又坐到了床上,蔺南星一边为沐九如按摩,把少爷僵硬的身体揉搓得恢复柔软,一边哼哼唧唧得将他憋了好半天的英勇事迹都说了出来。
有城外的那场遭遇战,也有他与白巡军营里打的机锋,但凡他觉得自己做得好的,就事无巨细,全没落下。
蔺南星暗暗地嘚瑟了一通,不知是被自己恬不知耻给羞臊的,还是为了什么而兴奋的,一张俊俏的脸上又冒了红晕,眼睛也变得水汪汪、湿漉漉的,和个卖乖的小狗狗没什么区别。
沐九如哪还看不出这人需要他给些表扬呢。
他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夫郎,自然毫不吝啬地给了小郎君想要的奖励。
蔺南星如今的脸皮越发见长,成功亲到了主子的脸,就想去亲主子的嘴,亲到了嘴就想上手,反正他心里明白着呢,沐九如很喜欢他这小夫君,对他很是纵容。
一通打蛇随棍上后,蔺小相公顺利在心上人这里讨足了彩头,把沐九如梳理整齐的发髻闹得散了,叆叇也歪了,唇瓣和双颊绯红一片,双眼也迷迷蒙蒙的,像只软软的小兔子一样,浑身上下都在细细地颤抖。
亲昵过后的蔺南星餍足非常,还浑身都是劲儿,活像是从沐九如这儿吸到了什么仙气一般。
他和沐九如温存一番,又坐不住地起了床,给夫郎打点衣着头发,然后马不停蹄地收拾了房间,整理了床榻,最后还兴高采烈地拿出庆功酒来,要与沐九如一同共饮。
这回体贴温柔的好夫郎没有应下。
倒不因为沐九如是不想喝小郎君的庆功酒,而是他觉得此次小郎君抗敌有功,得来的赏赐合该让全家人都品尝一下。
他们两个人偷偷地吃独食,哪有合家欢庆来的热闹。
于是晚饭时分,众人便都从那朴素的小酒坛子里分到了御赐的美酒,就连桑召和乔脉植这两个客人也没被漏掉。
乔脉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他端着小小的酒盅,夸张地打开手臂,歌颂般抑扬顿挫地道:“啊!美酒!落落强!杀杀杀!”
他举杯抬头,一饮而尽,下一瞬,他脸色骤变,吐着舌头道:“神啊!好辣!”他眼里都被辣出了泪水,眼泪汪汪地道:“召召,给我下蛊,我辣。”
被点名的桑召就坐在乔脉植的边上,苗女即便身处冰天雪地的雁城里,身上的穿着依然不太厚实厚,像是她根本感知不到冷一般。
不过她表情缺失的脸确实比天气更加寒凉,一度让蔺南星十分困惑,乔脉植怎么会看上桑召这样的人。
怎么看都是他家少爷更好。
乔脉植的眼光有问题。
但有问题的好!
桑召面对少年郎毫不掩饰的撒娇,依然一脸麻木,爱答不理,但还是掏了个虫子出来,往乔脉植的嘴里一塞。
乔脉植的脸色更加扭曲,不过心上人喂进嘴里的东西,哪怕是屎也得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更何况这些日子里他吃的虫子没有千条,也有百条了,勉强算是习惯了……
他坚韧不拔地挤出个灿烂的笑容来,竖起大拇指,道:“好吃!召召真好!”
把乔脉植辣到求虫吃的庆功酒,是一种北方御寒专用的烧刀子,因此哪怕是御赐的佳酿,喝起来也依然辣嗓烧心。
蔺韶光这个小酒鬼今次没能分到一星半点的酒水,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已能算是个大人的多鱼哥哥大口喝酒,他自个儿只能喝浓浓的鸡汤,边喝边口水直流,嘴里嘀嘀咕咕:“做大人真好啊。”
年轻人们闹成一团,蔺南星自觉自己和沐九如是一个辈儿的,半点也不凑合进去,全副心思只放在自家夫郎的身上。
他给沐九如倒了杯温酒,柔声道:“祜之,你慢些喝,这酒确实辣人,你若是喝不惯就剩着,我来喝。”
沐九如端起酒杯,笑呵呵地回道:“嗯,我慢慢喝。”他抬了抬眼,笑容更甚,轻轻地道,“落故的庆功酒,我就是酒量再不济,也是要尝一杯的。”
蔺南星被哄得嘴角高翘,又有点羞臊,他胡乱地“嗯”了几下,自个儿倒是先喝起了酒来,喝的脸上、眼皮、耳尖都通红一片。
沐九如望着姿态可爱的小郎君,也端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
灼烧的感觉从喉咙口一路烧过肺腔,再进入胃里,果然是极辣的酒。
但挨过那阵烧心烧肺的辣后,醇厚的米香慢慢地回甘了上来,酒气沁人心脾,让人心醉神迷。
不愧是御赐的美酒,即便辣得呛嗓,也让人还想再来一杯。
沐九如的酒量不大,一杯酒下肚,已让他的脸上瞬间泛起了浓郁的红。
他的心情也因为尝到了新奇的酒水,还有心上人在侧,亲朋好友相伴而有些高涨,嘴里便嘀嘀咕咕的,止不住说起小话来。
不过整个饭桌上,可不止沐九如一人高兴,其余诸人也都因为蔺南星立的功,带回来的酒而心情飞扬。
餐桌上欢声不断,话题一个接一个,热闹非凡。
在坐的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大夫,话题不知不觉间也就转到了席卷整个大虞北域的时疫上。
风兮艳红小巧的嘴儿咬着筷子,小嘴叭叭个不停,道:“唉……我听那药童说,这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夫全都被征去军营里了,难怪得疫病的老百姓都没了活路。”
阿芙也从药童和掌柜哪儿听了不少消息,她附和道:“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个百姓的腿被雪冻坏了么,听说若是放在往年是能就回来的,今年却因为寻不着有资历的大夫,那人最后全身生疮死了。”
听闻这般欺压百姓的事情,众人无不义愤填膺。
蔺南星人在军中,比他们知道的要全面一些,解释道:“北军如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次的时疫病情罕见,又凶险非常,军营里人口稠密,疫情比城里严重上许多,就是征用了许多民间大夫过来,军医们还是忙的脚不旋踵,每日都有新的将士因病而亡。”
今日因为要饮酒,蔺南星生怕大伙喝醉了之后,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来,便没让下人们伺候在侧。
因此这顿算是纯粹的家宴,说起话来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用在意立场,也无所谓对错。
众人纷纷“哦”了起来,有帮军营说话的,也有继续骂官员的。
沐九如好奇地问道:“太医署对北军的疫情没做出应对吗?”
蔺南星道:“军营里来过两个太医署的大夫,也递了病案回京,方子改了快七八个,用处都不太大。”
这次席卷北境的时疫名为“鱼脐疔”,得了这种传染病的人肢体上会生焦褐色的恶疮脓肿,创口痛楚难当,且皮肤的溃烂若得不到遏制,病患常常不过月余就会走黄身亡。
大虞境内肆虐的时疫向来是霍乱、寒杂、温热等病症,而此次大肆传播的鱼脐疔,却是种异常冷门的疫病。
宫中的史料从未记载过鱼脐疔这样大片传播的情况,而前人所著的医书里,针对对鱼脐疔的描述和医案也寥寥无几。
沐九如本以为他对鱼脐疔知之甚少,是因为他读过的医书还不够多的缘故。
可太医署里医书济济,又群英荟萃,拥有的医资力量已是大虞顶峰,太医们竟也拿这次的时疫没有法子……
那么等到明年开春后,天气转暖了,雪化冰消,病死之人处理不及的尸身又会成为新的疫病源头。
沐九如眉头微蹙,心里面一瞬做出了判断。
只怕明年鱼脐疔还会继续肆虐,甚至情况更加严重。
不论是军营里,还是他们居住的雁城。
乔脉植听众人说起时疫,脸上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道:“瘟疫吓人!西洋都是死人,我逃去北鞑,也瘟疫,人都死了……!”
第195章 立业 世人说起喜爱之人,钟爱之事,总……
阿芙听了乔脉植说的话, 瞬间看了过去,问道:“北鞑那边是全国都在时疫吗?”
乔脉植想了想,回道:“好像?是吧?北鞑地方大, 我没去过多少,去过的都在瘟疫。”
阿芙那对蓝宝石般的眼睛眸光微动。
她故土大风部的地盘和北鞑接壤,族人在某些季节里, 也会游走到北鞑的疆域内。
希望疫病并有没有侵扰到她的族人。
她们那边医术落后, 若是染上这虞人都束手无策的鱼脐疔,不知会死去多少同胞。
乔脉植见阿芙不说话了, 就又自顾自地道:“我来大虞后,没想到大虞也瘟疫……我逃逃, 逃啊逃……”他沮丧道, “钱都逃没了。”
乔脉植这人虽说是从西洋来的,会的医术也是西洋的医学,可他本人却是土生土长的虞人。
他幼年时被西洋人从大虞掳走, 成了个奴隶, 至今后背上还有个奴隶的烙印在,后来他遇到了些机缘,被教他医学的师父给捡走了,成了个药剂师学徒, 总算过上了段温馨安稳的日子。
可惜好日子过了才没多久,时疫就在西洋爆发了,那边的时疫和大虞的时疫不太一样,得了病的人浑身都会发黑,比鱼脐疔更加恐怖。
乔脉植的师父就在治病救人的过程中死在于时疫,他们所待的小镇也因疫病近乎没留下什么活口。
教会见小镇已没救了,就下令要焚烧乔脉植的小镇, 乔脉植作为一个没病没痛的大活人,他不想被活生生地烧死,只好拔腿就跑。
后来他为了逃避瘟疫路过了许许多多的城镇,见过无数天灾人祸的现场,但都运气不错,没有染上病痛。
不过这运气,也成了他在西洋无处落脚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教会因为他过于活蹦乱跳,而认为他是不详的恶魔,是带来灾难的化身,因此重金通缉乔脉植,以至于他一个年仅十八岁的黑户只能铤而走险,坐船偷渡去了北鞑。
到了北鞑后,他又发现那里的生活比起西洋来更加原始,疫情的状况也好不了太多,到处都是感染时疫的病患。
乔脉植在北鞑语言不通,又习惯不了当地的生活,最后只好花了好大一笔积蓄,才找到个路子,跟着大虞的商队一同南下,重回了故土。
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导致乔脉植穷得连灾民都不如,最后昏倒在了路边,才被沐九如一行救下,带到了雁城来。
因此别看乔脉植年纪轻轻,人又似乎憨头憨脑的,实际上他的阅历丰富着呢。
蔺南星自从知道这人的身世经历后,就判断出乔脉植那傻大个一般的性子估计也是装出来的。
不然这人可没法在那么混乱的情境下活着回到大虞。
但只要他不表现出害人的心思来,桑召的朋友,就也是沐九如的朋友,蔺南星自然会好好招待着。
乔脉植双手合十,沉浸地哀悼他的积蓄。
那可是他掏光了一个又一个城镇的死人口袋,才攒下的老婆本。
哀悼完了,他睁着一对下垂的大眼睛,哼哼唧唧抱住了桑召,撒娇道:“召召,我入赘你,给你生女儿。”
桑召:“……”
桑召默默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拉开乔脉植的粘在她身上的一双手臂。
除了睡觉和治病的时候,她并不想被男人碰到。
甚至她不仅不想被乔脉植黏糊,打从心底里来说,还有点烦这个人。
她虽然和乔脉植睡过了几次,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就足以证明这乔脉植没能获得妈祖的认可,不适合成为她孩子的火种。
只是看在乔脉植的脸确实很俊,体格又高大结实,比起蔺南星来也不遑多让,而且还不是个阉人……的种种优势上,桑召又真的对乔脉植的血脉非常心动,很想生下个和乔脉植外形有些相似的孩子。
因此哪怕桑召只要被乔脉植黏糊就烦躁万分,但一想到将来的孩子,她又觉得还能忍一忍,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再多睡几次试试,要是乔脉植真的不行,就换个人。
反正睡觉可以,入赘是不可能的。
她心里有十分清晰的未来规划。
她这辈子只会养自己和族内姐妹们的女儿和儿子,不可能去养个无亲无故的男人,更不想同任何一个男人绑定在一起。
她们族里没这个做法,她也不喜欢那样。
和姐妹妈妈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养娃娃,对她来说才是鼎鼎舒坦的生活。
桑召想到可可爱爱的孩子,又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耐心。
她摸出个壮.阳的蛊虫,丢进乔脉植嘴里,希望这人今晚能中用一点。
毕竟大虞帅气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变成了阉人,想找到个正常的男人真的很不容易!
莫名其妙又吃了一嘴虫子的乔脉植:“……”
南夷的妹子真辣,真难追。
乔脉植含泪咽下满嘴的腥臭扭曲、活蹦乱跳的多足蛊虫,给自己打气:勇敢的乔乔,不怕困难!睡过了,就要一辈子在一起!
桑召和乔脉植那头小动作不断,蔺南星一家子的聊天也还在继续。
沐九如不知不觉间又是几杯美酒下肚,喝得整张脸上红润润的,心里更是思绪万千。
酒气和小郎君杀敌的成功,把他激得也升起了安家乐业的心思。
毕竟他们一家子,在雁城兴许要住上两三年,那日子也要好好地过。
他如今有了真正的一技之长,还有蔺南星事事支持着他,纵容着他,他已不甘愿再囿于后宅,做个相夫教子的正君了。
沐九如嘴上扬着,道:“芙儿,兮儿,我们在雁城开个医馆如何?”他虽是疑问,语气却更像是在宣布。
阿芙还在因为故土的消息而神思恍惚,被点了名之后,才将将把思虑从关于故乡的担忧里抽离了出来。
她抬起头来,风兮正好也在望着她。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大干一场的冲劲。
阿芙立马应道:“师父若是要开医馆,我和师弟会帮师父打好下手的。”
风兮也道:“嗯嗯!而且有师丈在,军营那边应当不敢来抓师父去做军医,这样百姓们就不至于寻医无门了。若是之后还有人冻伤了,就不会像前些日子那样无人可医,丢掉性命。”
风兮说的这些,沐九如也很是认同。
他有医人的能力、也有些济人的财力,还有权利不小的夫君做靠山。
那么在这样席卷国土的天灾人祸之下,他便更应该担起一份责任,同他的小郎君一样,尽他所能给予百姓些护佑。
沐九如看向他的小相公,问道:“落故,我若是在城里开个医馆,会给你惹麻烦吗?”
他知道蔺南星肯定是支持他的,但以防万一,还是得问上一声。
若是他开医馆会给蔺南星在雁城的处境招来麻烦,那他便不开了,反正即便不行医,他也能和小郎君再好好商量一下,看看有么有什么别的事是他力所能及的。
蔺南星立马答道:“不会,没有麻烦,祜之在雁城想做什么都可以。”他音调微沉,带着些小骄傲地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沐九如闻言便笑开了,抬着如丝的醉眼,打趣道:“老爷可真是威风呀。”
蔺南星许久没被叫过老爷,耳朵又不争气地红了,阿芙和风兮见此,立马没大没小地揶揄起了师娘。
蔺南星瞪了两眼小辈们,看向沐九如时,眼神又是温温柔柔的,嗓音也软软一把,柔声道:“那我回头就差逢雪去买个铺面,给你开医馆用。”
沐九如眨了眨眼,思索着道:“似乎……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咱们的岁安大院不是还空着么?”他想了想,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又道,“那边的屋子多,堂屋也宽敞,院名的意象也好,落故,你看我们就用那处来开医馆如何?”
蔺南星此前倒是完全没想起来,他们家还有个岁安大院可以用来开医馆。
不过沐九如说起之后,他也觉得那处很是不错。
岁安大院空置着也是平白积灰,只要雁城不出什么大岔子,他们一家甚至都不会没事去光顾那里。
用来开医馆的话,倒是让他砸进去的万两白银显得不那么浪费了。
至于岁安大院角楼上的火炮、火铳,还有逃出城外用的地道……只要全都锁好了,别让人发现了就成,碍不了什么事。
蔺南星立马应了下来,道:“那宅子是我们家的地产,祜之想怎么用都可以。”
这下店址也敲定了,事态顺利得让沐九如眉眼飞扬,红唇勾起漂亮的弧度,叆叇后的眸子也亮晶晶的。
他畅想道:“那只消再布置一下,就能开诊医人了……我上次去时观察过了,那边的院子后头有几间屋子,即通风又僻静,很适合搭成个安乐坊,开春后可以用来收留染了时疫的百姓……”
他抿了口小相公的庆功酒,又笑眯眯地道:“桑召和乔脉植似乎也打算在雁城多逗留一阵子,也可以给他们二人在院子里留两间屋子,作为他们的药室……”
世人说起喜爱之人,钟爱之事,总会止不住地滔滔不绝。
沐九如也不可免俗,他一边喝酒一边嘀咕,眼神随着话语变得越发朦胧。
像是有些醉了,又像是纯粹的高兴。
蔺南星看得心里温软成一片,不论沐九如说什么,他都好声好气,认认真真地应答。
小辈们那头也闹闹哄哄得在聊天,蔺韶光兴奋地道:“孙叔叔和白姨姨过年以后也要来这里啦?真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我的生辰呀!”
阿芙和风兮只是在回宅的马车上听蔺南星说起过那两人会来,便在刚才和蔺韶光说了一嘴,小师弟此刻起了兴致,问起他二人孙连虎和白锦什么时候会到雁城,他们却是全然不知的。
风兮只好求助蔺南星,稍稍打断两位长辈的如胶似漆,问道:“师娘,白姐和孙连虎什么时候会到城里啊?他们赶得上小师弟的生辰吗?”
蔺南星摇摇头道:“他们没有那么快到,许是得元宵之后再过上一阵才会陆续抵达雁城。”
蔺韶光的表情肉眼可见低落了下来。
蔺南星见了好大儿嘴巴撅成了两根红肠,就觉得心里逗趣。
他知道自家儿子是个爱热闹的,便伸出个手,摸了把好大儿的头毛,哄道:“他们赶不上也没事,有爹爹们陪着你,保准让你过个热闹的生辰。”
“小爹爹不是还欠你一回中秋么?这次我将功赎罪,带你去雁塔的顶上放烟花如何?就是那座城里最高的塔,我带你站在屋顶上,一伸手就像是能摘到星星似得。”
蔺韶光顿时眼睛一亮,再也想不起来孙叔叔和白姨姨了。
他要是站在那么高的塔上放烟花,那得多威风啊!
蔺韶光的眼睛里已期待得星光闪闪了起来,一对小手小脚也不住地晃悠,嘴里叽叽呱呱地和多鱼哥哥碎碎念起了生辰的安排。
孩子们又自己聊开了,沐九如拉拉蔺南星的衣角,把这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蔺南星一低头,看到的就是少爷眼尾艳丽的红色,还有眸子里的凌凌波光。
沐九如生得实在太美,平日里就已让人见之忘俗,此刻玉山倾倒的姿态,更是美到惊心动魄。
蔺南星心头微动,止不住吞咽一声,就见他俏丽无双的夫郎嘴唇微张,语调温温柔柔地,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落故,是不是年后那会儿,你那小侄儿耿统也要来了?”
蔺南星心里的遐思瞬间飞散,他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沐九如会问起耿统来。
毕竟沐九如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耿统的……
他心头有些微妙的感觉,又强行压了下去,温声答道:“是,他年后也会来雁城。”
沐九如“哦”了一声,又抿了口酒,眼神尤其无辜纯洁,笑得满眼沁润,低声道:“我可真好奇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俊人儿……”他拍拍蔺南星的大手,笑得更欢,“当年才能让你如此推崇,想要介绍给我。”
蔺南星:“……”
蔺南星忽然就确定了,他的少爷是喝醉了。
不然少爷绝对不会当着小辈和朋友的面对他碰碰摸摸,还开始使坏心眼地逗弄他,点他以前干的蠢事……
那时的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能和少爷结为连理呢。
自然只能把他觉得最好的人,推荐给少爷以解燃眉之急。
还好少爷那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沐九如只选择了他。
小郎君心里甜甜暖暖的,又被少爷臊得有些尴尬。
但只要被沐九如看着,瞧着,关注着,不管沐九如对他做什么,说什么,蔺南星都会神志不清,满心喜悦。
此时此刻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少爷坏坏的,也是最好的。
是我一个人的。
第196章 很好 世上再也没有像你这么好的主子了……
半个月后, 岁安大院正式挂了医馆的招牌,改名为岁安医馆,悄悄地就开张了。
说是悄悄, 其实也是放了鞭炮的。
不过大院的方位离闹市稍微有些远,附近的民居只有几家,因此一时半会儿, 知道城里多了个大医馆的人还没几个。
医馆里虽门庭清冷, 但该有的陈设、人员一概不少,看场子的护院和小药童都是从牙行里买来的, 就日日睡在岁安药铺里。
护院们由死士带着操练、管教,而小药童们则是让风兮和阿芙一起带着教导辨认药材, 如何熬药煎药, 推拿艾灸。
可惜万事俱备,东风却不太足,医馆开业后连着好几日都没什么病患。
几个大夫见此情况, 却也闲不下来, 便撺掇着蔺南星从军营里“偷”了几个感染时疫的病患出来,安置在岁安医馆的安乐坊中。
既然沐九如都开了口,蔺南星自然是打了包票,乖乖照办,
他带来医馆的那些北军小兵,病症轻微和严重的都有。
小兵们在军中染了时疫后,就被统一聚拢到军医用来安置传染病患的帐篷里。
为了节省碳火,那些帐篷里会尽量入住更多的病患,地上的草席一个挨着一个,几乎让人无法下脚。
患了病的小兵们吃喝拉撒都在一处,鱼脐疔本就让他们的身上容易流脓发烂, 照顾他们那些大老爷们粗手粗脚,经常弄得病患满身脏污。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到处都飘着难以言喻地臭味,痛苦的呻.吟声从早响到晚,得病的小兵们吃不香睡不着。
似乎从他们踏进了这收治帐篷那一刻起,就已经奠定了等死的结局。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进来帐篷的人里,常常十个也未必能有一人侥幸痊愈,走出这人满为患的陋室。
但岁安医馆里的安乐坊却与军中条件截然不同。
安置病患的屋子里窗明几净,睡觉的地方起了一排炕床,病人们躺在上面浑身都暖洋洋的,哪怕窗户常常开着通风换气,也比起帐篷里要暖和上太多。
每个病患躺着床位和其他人的之间还会隔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让他们不至于被其他人过了更重的病气,也不再会被别人身上的味道熏得辗转难眠。
这些小兵们被带离军营时,还在为他们未知的遭遇心中惴惴,来了岁安医馆后,却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里的环境那么舒适温暖,大夫们还人人长得和天仙一样,说话也有的逗趣有的温柔。
照拂他们吃喝拉撒、敷药擦身的小药童们虽然有时动作会不太利索,却也比军营里那些糙汉子要好上太多了,就算不小心把他们弄痛、摔了、噎着呛着了,药童们也都会好声好气地道歉安抚。
这氛围实在是太温馨了。
甚至让这些在军营里流血流汗的大老爷们,一个个或早或晚的,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一场,觉得他们哪怕痊愈不了,病死在了这里也不会太过遗憾了。
毕竟他们这些人虽说是士兵,却几乎都是背井离乡被征役来的。
入北军之前,他们只不过是乡野里面胸无大志,每日只想守着一亩三分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村夫罢了。
如今病倒阵前,即将客死异乡,他们想不到那些宏大高尚的远志,能得这死前的片刻安宁,已是他们在人生的岁末寒冬里偶入一处桃花源地,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了。
不过刚来到岁安医馆的时候,这些人也是结结实实害怕过好半天的。
甚至不只是这些小兵,就连蔺南星第一次看到沐九如他们医治时疫病人的时候,都惊了一下。
蔺南星如今日日都要外出巡城,白巡还规定了他午时之后才能回城。
不过蔺南星巡城时,却并不全权按照白巡的安排来做。
蔺南星有自己的目标和野心。
如今沐九如也在雁城里住习惯了,他的家人们也一切都好。
蔺南星心中大定,没了牵挂和担忧,就一日日得带着他的小队越跑越远,通过《寒疆军志》上写到的小路绕进定城或是云城探查地形。
有时他日落西山才会回家,偶尔还会在外露宿一夜。
因此染疫小兵的搬运蔺南星全权交由逢雪来操办,不过他的心里始终对沐九如接触感染时疫的病人有些担心。
于是病患们入住岁安医馆的第一日,蔺南星午时一到就回了城,进了自家夫郎的医馆,步入大院角落的安乐坊中。
他一脚踏入,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红红绿绿。
大红大绿。
他举目望去,满眼都是穿着从头包到脚的,亮红亮绿色衣裳的人在安乐坊里穿梭来去。
太……辣眼了。
这种大红大绿的布料自蔺南星来到雁城后,其实见得不少。
这是寒州当地特有的一种染色制布的工艺。
布料经过特殊的染料和手法处理,能染出非常鲜亮的红色和绿色。
两种颜色在布料上界限还会相当分明,晕出类似花草形状的图案,经过扎染后的料子,还会一定程度上变得更加柔软保暖。
这些颜色诡异的布料在寒州当地卖的不贵,甚至还比大多数布料更便宜一些,因此广受本地百姓的喜爱,
这种大红大绿的东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件,甚至成了本地独有的风俗特色。
这料子虽然在雁城十分常见,但……
也不该出现在医馆里啊!
刺目的红绿两色将医馆里站着的几个大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处都用水晶片给遮住了,甚至他们的脸上还统一戴着个长长的红绿色漏斗……
这种类似鸟嘴一样的面具蔺南星曾经看乔脉植戴过。
听乔脉植说,西洋大夫会在这种长长的鸟嘴漏斗里放上草药,用来程度上防止邪气和瘴气通过口鼻进入人体。
但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效用,几个大夫对此一直争论不休。
不过此刻的众人既然已经穿戴上了这些,足以证明这套行头确有其效。
蔺南星关注的倒也不是这些医学方面的问题,而是……乔脉植的那套的面具是皮革和黑布制的,总体黑黢黢的,穿在身上给人一种阴森非人的感觉。
而眼前的景象……
依然有种非人的感觉,却是另一种毛毛虫成精的喜庆感。
蔺南星在一群辣眼睛的红绿色中艰难地寻觅自家夫郎的身影,过于出挑的颜色仿佛迷彩一样,让屋内几人近乎连绵成了一片。
他好不容易才一眼从身形身高上找出了沐九如是哪个。
他家少爷即便穿着臃肿怪异的衣服,依然是人群里最漂亮的那人。
就连脸上的翠绿叆叇和那个尖尖长长的古怪面具搭配着,都比别人脸上的顺眼千倍万倍!
蔺南星寻到自家夫郎后,立即乐颠颠地走上前去。
他刚一靠近沐九如,就被自家少爷如临大敌地拽出了房间。
两人沟通一番后,先去了灶房里陪沐九如用热水洗手洗脸。
沐九如在灶屋的角落把一身行头脱了下来,从面罩到包头巾,从手套到围脖,从头到脚全扔进了一个专门用来放脏衣的箩筐里。
鸟嘴面具中的药草则是倒进了废药缸,脸上的叆叇他也没漏掉,泡进热乎乎的药水里了。
一身轻松的沐九如脸上再无遮挡,动作方便了,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可那张素白细腻的脸蛋上却是被沉重的面罩压出好些印子。
蔺南星打了微烫的药草水,拧了布头轻轻擦拭沐九如的脸庞,手指心疼地摸过那几道印记,柔声道:“这里疼吗?”
沐九如还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情况,没了叆叇后,他视线模糊,也看不清水里倒影,只好就着蔺南星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碰到的皮肤有些凹陷,原是被压出印子来了。
沐九如轻笑道:“不疼,只是碰到了有点痒。”
他说话时喷出的气息软软热热的,打得蔺南星手心里也痒痒的。
小郎君把发红的手心握拳,又重新拧了一次巾帕,边擦边道:“我看军医们都是带丝绸面罩的,那个料子轻便,戴在脸上就不会起印子。”
他心里总觉得他们大虞的东西才是最好的,看不上洋人的那套,觉得那就是唬人的玩意。
但沐九如既然已经用上了,他只好别别扭扭地问道:“西洋的这种面具,隔开病气的效用真的更好一些么?”
沐九如被擦的脸上暖暖的,鼻尖都也都是他熟悉的清苦药香,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语气轻快地回道:“道理是有一些的,这面罩加一套行头能将人整个包住,就与病气隔离得更加彻底了。”
“我之前就在某些医论上看到过,说是病人的唾沫、体.液等浊液若是不慎入眼,也会有感染时疫的可能。”
沐九如边说边把双手浸在热水盆里,两手在褐色的药汤里泡得通通红的,却更显皎洁如玉:“还有双手,若是触碰到病患身上的积液,之后没能及时注意洗手,就会病从口入。”
“这细长的面罩,乔脉植说是因为西洋那边认为乌鸦不惧疫病,所以才仿照鸦喙形状制作的,我写信同徐太医商讨过,一致认为这属于无稽之谈,但若是在其中放上些大虞的药草,应当确实能更好地隔绝疫病传染。”
他嘴角翘起,带着些像是得意一般的小哼声,轻轻地道:“西洋人往面罩里放的都是些桂皮、肉豆蔻、蔷薇花、薄荷。这些东西只能用作增香除臭,在医理上并无半点效用,我调整了填充物,改成艾草、白芷、石菖蒲还有……”他报了一串药名,又道,“徐太医看了觉得可行,我便这么试着用了。”
蔺南星听不懂沐九如说的这些医术、病理的话,却依然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
他家少爷每每说起行医治病的事来,语调虽一如既往温温润润的,眸子却会变得亮如星辰。
那对漂亮的眼里闪着极为璀璨的光彩,像是有澎湃的生命力流淌在其中。
这种秀外慧中,艳丽飞扬的姿态,让蔺南星目成心许,压根移不开视线。
沐九如此刻又成了半瞎,便也看不见他的小相公喉结滚动,目光发直。
他犹自说得两颊绯红,顾盼生辉:“药童们平日接触病患的时间比起我们这些大夫来,甚至还要多上许多,因此染病的可能也不小。”
“他们都是买来的奴婢,没什么悬壶济世的想法,只是我们这些主子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他柔声叹道:“他们的命也是命,没比那些病人、兵士们低了或是贱了,这身衣服虽然笨重,但能让他们减少一些被传染的可能也是好的。”
方才蔺南星往安置病患的屋里看时,确实除了桑召、风兮他们,还看见两三个小孩子穿着这声衣服。
那几个小孩应当就是买来的药童们了。
蔺南星的眼里泛起柔柔的光。
他深深凝望着他的少爷,心头的爱意发酵得更醇,甚至有些满涨。
他用干布印去少爷脸上的水痕,也顺带靠近过去了些许,像是想要把人拥在怀里,又或是把自己依偎进去一般。
“祜之总是这么好,把奴婢们的命也看得很重。”蔺南星轻轻地、爱慕地道,“世上再也没有像你这么好的主子了。”
蔺南星的鼻息也因为距离的靠近,打在了沐九如眉眼间。
清浅芳香的热气让他睫毛轻颤,沐九如摸出叆叇来,挂在脸上。
视线骤然清晰,眼底就是小奴婢俊俏又深情的眉眼。
沐九如被这眼神望得红了红脸,轻声回道:“世上哪有什么好主子,我幼年时也是没那么在意奴婢的,只是后来……”
他抬了抬眸,像是要扳回一城般得妍丽一笑,又轻又软的道:“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小奴婢,他傻头傻脑的,说只忠于我一人,让我若是不要他了,就干脆把他直接打杀了,着实可爱。”
他温声道:“后来他还陪我度过了许多岁月,待我如兄如父,将我照顾得处处妥帖,因为我身体不好,他掉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金豆豆,好生惹人怜爱。”
此处人来人往,许多小药童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沐九如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那小奴婢是谁,可蔺南星又如何听不出来那小奴婢就是他呢。
沐九如望着蔺南星缓缓变红的脸庞,和凤眸里亮闪闪的星子,又柔软地道:“所以,我也很珍惜他,不想让他受委屈,可总有人会越过我看低他,打骂他,每当那个的时候,我就在想……”
“他不该是个奴婢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小郎君。”
第197章 明主 他的心跳,永远都在为沐九如雀跃……
蔺南星的脸本就有些发红, 如今却是连鼻子尖也微微红了,音色都似乎哑了些许。
他看着他的心上人,低低地道:“祜之……”
混乱的心跳在两人的胸膛中敲响, 蔺南星想捏住沐九如的手,又或是抚摸沐九如的脸。
可这里是医馆,边上还有那么多人, 他做什么都不合适。
蔺南星只能用干燥的帕子反反复复擦拭沐九如早已清清爽爽的脸蛋、耳后、额头, 想借此贴得和心上人更近一些。
沐九如任由蔺南星动作,甚至温顺地闭上眼睛, 伸出只手,扶着小郎君的胳膊维持平衡, 他柔声道:“后来我就开始思考, 谁生来是奴婢呢?就是有些人生来就是个奴婢,他们又和我们有什么区别?都是打了会痛,病了会死的血肉之躯。”
“我不知道别的奴婢来自哪里, 又是怎么成为的奴婢, 便只能尽量地善待他们一点,让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沐九如睁开眼睛,看着他的小奴婢:“所以,是曾经的那个小奴婢教会的我, 如何做一个珍惜奴婢的好主子。”他眨了眨眼,道,“落故,你说那个小奴婢,是不是才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人?”
蔺南星的嘴皮子抖了两下,却在这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连他手上的动作都在不知不觉间停了,手指隔着绢丝滚滚烫地贴在沐九如颈侧, 沉沉的,促快的脉动呱噪在他的手心。
但蔺南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跳,永远都在为沐九如雀跃,搏动,沸腾。
他在面对任何人时都可以巧舌如簧,偏偏在沐九如的面前,他永远是哑口无言的那个。
不论是面对主子揶揄的逗弄,还是缠绵的情话,都让他无从招架。
沐九如眼见着他话没说几句,小奴婢的鼻子尖却是越来越红了,眼眶也红了一圈。
他知道自己又把人给逗得过头了。
其实他从一个不知疾苦的贵人,变成如今这个想要善待奴婢的主子,也有他自己在宫里走过一遭的缘故。
他在宫里伺候皇帝皇后的那几个月里,又何尝不是成了个奴婢呢。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又似乎是毫无区别。
沐九如经历过被人当成奴婢、玩物随意处置的痛苦,自然也不想让别人也遭受这样的不平事。
就当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吧。
不过这话若是同蔺南星说了,小奴婢怕是又要心疼难受了,沐九如就刻意掖着没说。
此刻灶房里忙碌着的两个药童,都已在探头探脑地在张望这边了,若是小郎君真的哭了出来,被他们看见了,之后传出去蔺公在自己夫郎的面前痛哭流涕奇闻……也不知道会让蔺南星沾上什么惧内、家有河东狮之类的风言风语。
沐九如连忙撇开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觉得我们医馆的这身防疫护具做得如何?是不是很适合雁城的风土人情?”
蔺南星满是“少爷真好”的脑子里,瞬间被大片刺眼的红色绿色给占满了。
即便他来了雁城以后,已见过不少人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就连军营里下发的被褥也是这色的料子。
但蔺南星到底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还做了许多年锦衣华服的权宦,他的审美早就被拉得极高了。
他只能勉强想着衣服穿在沐九如身上时,叆叇后露出的那对明亮的眼睛,闭着眼睛道:“是……很合称雁城的,想必这里的百姓看到医馆里的人穿着这么一身,定然觉得非常亲切。”
沐九如前面和蔺南星甫一照面时,就已经发现了蔺南星脸上表情的不自然,自是知道小郎君不太喜爱这种有些土气的红绿搭配的。
他从小郎君的手里抽走帕子,一并扔到脏衣堆里,招招手,忍俊不禁道:“这料子便宜,又很亲和雁城人的喜好,我就给医馆里的每个人都做了几件,可以轮换着穿。”
沐九如的审美其实也是不错的,他和蔺南星一样不太喜欢这料子的花色。
但看久了也就看惯了,况且医馆这地方是用来行医治病的,他也没必要因为个人喜好的缘故,刻意做几件不一样的好看衣服。
他本就生得过于招摇了,平日里也就罢了,治病的时候他还是不希望别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脸上的。
因此大家穿什么,他也穿什么就成。
沐九如道:“如今的这场时疫,尚未找到强效的治愈方法,你常会来医馆走动,进安乐坊时定要小心病气,不可疏忽。”
蔺南星脑子里至今还因为沐九如前面的那通剖白而懵懵怔怔的,他乖乖应了一声,记下少爷的叮嘱。
沐九如眉眼含笑,带着他变得傻乎乎的小相公离开灶屋,又道:“这套衣服我也差人专门给你做了两身,走,你去换上试试,让我瞧瞧是不是合身。”
蔺南星跟着沐九如跨出门槛,乖顺地应道:“好。”
他答完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沐九如说了什么。
这丑衣服居然还有他的份?!
蔺南星难以置信,有些抗拒在心上人的面前穿上这么丑的衣服。
毕竟他又不是沐九如,哪怕身上糊泥巴都漂亮。
可转念一想,这可是少爷专程给他做的衣服,除了岁安医馆里的奴婢和大夫之外,只有他才有这一身……
是他独一份的!
这是少爷对他满满的爱意!
蔺南星又释然了。
毕竟他穿这身衣服哪怕再丑,也比沐九如的其他同僚们穿着这身时定然要好看上许多。
比如那乔脉植、乔脉植和乔脉植。
哪怕是差不多的身高,哪怕那人比他年轻点,也绝对没有他长得俊,也没他身材好。
他一定是少爷身边,除了少爷之外最俊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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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悄然飞逝,岁末已至,大雪几乎将雁城整个封住,气候凉到了极致。
沐九如在这些日子里因为往来医馆而冻裂了皮肤,蔺韶光不知怎的生了好些个冻疮。
风兮更是夸张,得了伤寒病了好大一场,还好身上没长什么怪东西,不是染了时疫,可没把大伙吓死。
阿芙和多鱼因为他们的老家本就在北域,倒是不太怕冻,哪怕他们也生了几个疮,皮肤裂了口子,都没觉得大惊小怪,反而有些怀念。
蔺南星的身子就更是抗造了,日日带着部队外出巡城不说,下午还要陪着沐九如一起活动筋骨,同好大儿一起玩耍嬉戏,到了晚上只要沐九如没有累着,他就会鬼鬼祟祟地在黑暗中睁着双亮晃晃的大眼睛,试图缠着心上人缠绵厮磨。
这精神头反倒比他在京城、江南时还更好了,像是天生就适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一般。
今日正是除夕。
蔺南星上午依旧早早地出了城,不过正午一过,他就踩着点带队回城,直奔小家了。
去年过年时,他们一家子是在竹里书斋过得年,遵从的也是当地村人们的过年习俗,事事都亲力亲为。
今年却是不同去年了。
如今他们的宅子有了不少可以差事的奴婢,虽是需要多发些月钱出去,但大扫除的活计就不用主家自己来做了。
沐九如多了份事业,因此岁安医馆里的病人也需要去慰问一番,还有那边的伙计们也要打赏月钱。
蔺南星不在家的上午,沐九如便一人就把这些零碎活都做了,下午蔺南星回来以后,一家人就只需要忙活年夜饭就成。
今次的年夜饭,大部分的菜都是厨娘们做的,不过蔺南星还是亲自庖厨了几道京畿口味的菜肴。
沐九如和蔺韶光没让蔺南星一人忙活,也跟了进去,帮忙着烧火打下手。
沐九如甚至还在蔺南星的指点下,上手完成了一道炒菜。
这可把沐九如给美得不行,只觉得自己是越发得能干了,早晚有一天他也能亲手给小夫君烧顿大餐来。
阿芙和风兮从医馆回来后,也一起入了灶房,忙起了灶头上的功夫。
几人热热闹闹地烧了饭,吃了年夜饭,放了鞭炮,就又聚在了堂屋里,围着个大火塘,说着小话,吃瓜果点心。
桑召和乔脉植两人并没有加入他们。
南夷、西洋的年节和大虞时日不同,两人也没有过年的习惯——主要是桑召对大虞的节日兴趣不大,乔脉植便也不来参合了。
乔脉植年幼时就去了西洋,他虽怀念故国,但整个人的习惯、思维,甚至是口音,都已和虞人截然不同。
他有了桑召这么个意中人后,更是懒得继续虞化,一门心思只想做苗寨的赘婿。
不过蔺南星估计乔脉植现在应该也是在桑召的屋子里,用他们的方式庆祝新年吧……
桑召在自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之后,特地去找过沐九如给乔脉植切脉,沐九如探完脉,诊断出乔脉植的身体很好,龙精虎猛,不太可能子息艰难。
桑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加倍地给乔脉植吃虫子。
在蔺南星的心里,他家少爷就是华佗再世,孙思邈附体的全科神医,把脉辩症绝对不可能出错,就是有错也是病人生错了病。
因此蔺小郎君合理怀疑,桑召一直没有喜,定是乔脉植偷偷搞了什么鬼,这才导致淳朴憨厚的桑召只能陷入给乔脉植吃虫子,和乔脉植睡一觉,再给乔脉植吃虫子,再睡一觉的循环里。
火塘前的众人聊聊闹闹,吃了百事吉,分了屠苏酒。
可惜到了边关之后,因为人多眼杂的缘故,岑渊的牌位反倒是不便供奉出来了,今年分酒的家人就少了一个。
不过飞鸢传书倒是带来了京城和江南的书信,都是年节时的人情往来,众人也就聚在一起闹哄哄地把信都读了。
逢力、逢会、多贤还有夏月三人分别寄来了新年的问候。
秦屹知共寄了两封来信,一封是给蔺南星的,写的全是礼节性的年节祝福。
还有一封则是专程给蔺韶光的。
这封信的措辞就柔和温馨了许多。
他告诉弟弟,京城中沦为罪奴的家人们如今全都好好的,兴许再过上一阵他就能给家人们脱离奴籍了。
然后他又祝愿弟弟身体健康,在雁城开心快乐,信末还抄录了两首冷僻却优美的边塞诗上去。
蔺韶光读了很是高兴,对着边塞诗念了又念,恨不得马上去诗中说写的地方登高远眺。
兴奋劲过了后,小小的人儿又有些苦恼了。
他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回京城,已经要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家人了,蔺韶光嘀嘀咕咕地摆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依然记忆不全,急得差点要掉金豆豆。
还是蔺南星答应了他,让多贤年后就把蔺韶光的家人名单全都抄一份寄过来,小人儿这才算是被哄好了。
傅逸丹也寄了封信来问候蔺公与正君,印着个兔子抱月图案的信筒翻倒后,除了纸张外,还落了支小小的干花出来。
这枚小花只有拇指大,形状上像是一团缩小了的绣球花,香气倒是很浓郁。
蔺南星把信看完了,也没从字里行间中找到半句关于花的内容,倒像是不小心落进去的。
可傅逸丹办事向来细心,一般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蔺南星奇怪道:“傅逸丹在里面放支花做什么?”他琢磨了会儿,生怕这是什么暗号,又转着花问道,“这是什么花?”
风兮道:“这是瑞香。”
“瑞香。”蔺南星琢磨了下这两个字,还是没能琢磨透,他将花名记下了,就准备把花投入火中毁尸灭迹。
沐九如连忙拦住小郎君的动作,把花拿在手里,道:“这花的香味很好闻,就留着熏下屋子吧。”
蔺南星不做他想,当即应了一声,又拆了封新的信笺翻看,脑子里却是思量起了之后他再寻花匠问问院子里能不能种些瑞香的事儿。
毕竟少爷说了,这味道好闻。
沐九如成功地救下了花儿来,稍稍松了口气。
蔺南星的注意力向来是放在他身上的,故而也就没有注意到,这瑞香花是风兮喜欢的花。
小弟子的好些绣帕上都绣着瑞香的图案,身上佩戴的合香珠也是瑞香花制的。
傅公公送的花,可太巧了,刚好是风兮最爱的。
沐九如看着手里的小小花朵莞尔一笑。
傅公公年岁虽是大了点,又身有残疾,但人却是老实板正的;风兮年纪小,性子虽说有些跳脱,从前的经历也很是坎坷,但长得貌美,本性也是很好的。
这两人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不失为一桩美事。
不过这样的事情,沐九如作为两人的长辈是不方便参合进去的。
他的倾向明显了,反倒成了对小辈的压迫和撮合。
沐九如不动声色地捏着花欣赏了一会儿,就假装一无所知地把花枝放到了桌上。
又过了没一会,那朵瑞香花就不见了。
不知是被谁偷偷地给取走了。
第198章 望风 沐九如叹道:“这是我们大虞亏欠……
几人看完了京城的来信后, 时辰已是不早。
蔺韶光的小脑袋又一点一点的了,甚至还趴在多鱼哥哥的肩膀上打了两串短短的小呼噜。
蔺南星见好大儿困得不成样了,就叫来了饺子, 年节的最后这个习俗过完,蔺韶光也就可以去睡觉了。
今年的饺子依然是大伙亲手包的,好些饺子皮甚至是蔺韶光和沐九如一起擀的。
蔺南星的那碗水饺依然奇形怪状, 但露馅破皮的已经很少见了, 就是有几个豁了口的,也全都是蔺韶光包出来的。
火塘边的六人手里捧着汤碗, 看着碗里圆鼓鼓、胖嘟嘟的水饺,不由又想起了去岁的除夕。
似乎吃了水饺, 真的会让人交上好运。
他们去年许下的愿望大多都被实现了。
或者说, 如今的生活,甚至比他们当时许下的愿望,来得还要圆满、顺遂、幸福。
蔺韶光察觉出这件事后, 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 挥舞着他的小汤勺道:“我去年许的愿望都实现了!我长高了好多!鹅鹅们也下了好多蛋!我还和安安、耿哥哥、耿姐姐们交上了朋友!饺子神仙好灵验啊!”
风兮也附和了起来,毕竟他许下的愿望也是超额完成了的。
他去年许愿想要拜个师傅,今年就有了,还是沐九如亲自收他为徒!还是亲传弟子!
他简直就是行了大运!
就连蔺南星都万分认同这点, 甚至觉得饺子神仙和药师佛一样颇为灵验。
今年对蔺南星来说,可谓是苦尽甘来,顺遂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不仅景裕因为有了秦屹知这个新人的缘故,再没有从前那么烦人了,他还有了个机会可以脱离宫廷,给家人改换门庭,重新成为贵人。
就连沐九如的身体, 也因为种下同心蛊的关系,真真正正地好了起来。
看来人活着,确实是应该有些念想的。
这不许了愿望,就都实现了么。
一群人里似乎只有阿芙还差点意思,毕竟她的愿望过于缥缈,她的家乡也实在太遥远了。
但失落总是难免的,她勾起嘴角跟着欢闹的众人一起欢笑庆贺,湛蓝的眸子里却一如既往得淌着淡淡的,又很深很深的郁沉。
沐九如注意到了阿芙的神色,对着胡女弟子温声道:“芙儿去年的愿望还未实现。”
阿芙眨了眨眼睛,加深了自己嘴边的笑容,温声回道:“没有的事,我本就只是想着有生之年能回去一次就好了,不急于一时实现的。”
她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师父去年收我为弟子,教徒儿医人治病,给徒儿脱了贱籍,如今的生活徒儿已经觉得很圆满了。”
沐九如笑道:“你总是这般乖巧,不争不抢,也不哭不闹,心里藏着事儿也不与人诉苦。”
阿芙垂下眼眸,被长辈这样温言细语地训导,让她地笑容变得更加腼腆而柔软。
沐九如放下碗筷,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包,道:“本想晚些吃了饺子再发红包的,但……”他在红包里挑选了一番,从中摸出一封写了字的,递给阿芙,“拆开看看?”
阿芙连忙双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张,里面依然和去年除夕时一样,只有四枚铜板,讨个吉祥的意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白白的纸条露了出来。
是张路条。
持此条者,可从湖州到寒州,一路通行无阻,甚至还可离开雁城——
直接出关。
路条的所属者写着她的名字。
这路条是他们一家子从湖州出发,北上前往雁城时使用的。
主家的所有成员,从沐九如到蔺韶光,包括桑召都人手一份,可直出关外。
那时的阿芙只以为是沐九如心思细腻,生怕行程中遇到麻烦,所以连出关的路条也给开了出来。
但此刻,这张纸条被送进她的手里……
那么这张纸条的作用,就成了唯一的,让她朝思暮想的那事。
她可以用它出关,回乡,去寻大风部的踪迹。
阿芙看着纸张上的文字,湛蓝的眼眸一瞬透亮。
火光打入双瞳,像是朝阳映红了整片海水,闪着璀璨的粼粼波光。
她控制着粗糙的手指尖,轻轻触碰着掌心里这张小小的纸条。
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它揉碎了,弄坏了,可又忍不住地,竭尽全力地抓握着它,以至于她的整个手,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哑声道:“多谢,师父,但我……还要为师父,尽孝,还要帮师父打点医馆,教导药童们……”
她的眼里落下一串泪珠,视线也因为泪花而变得模模糊糊,让她看不清纸上的文字。
她干脆闭起了双眼,熄灭了眼中那一汪蓝色,轻轻地道:“我还不……不想离开这里,我用不了这张路条。”
沐九如轻叹一声。
他大抵能猜到阿芙的顾虑。
虞人重孝,他的大弟子平日里虽不声不响的,为人处世却向来周全。
他于阿芙算是有恩,又是她的师长,阿芙做不出拿着他给的好处,就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事来。
沐九如组织了下语句,温声劝道:“北鞑如今时疫闹得正凶,你之前不是很担心大风部也在闹瘟疫么?”
阿芙虽然从来没有正面地对任何人说起过此事,但他们这些日子一同医治时疫的病患,得空闲聊的时候,彼此的立场和想法多少也会表露出来一些。
他知道他的大弟子一直心系着她的故土。
胡女闻言立刻睁开了双眼,泪珠成串落下。
她心头最深最软的地方,像是被这句话给被重重地戳了一下,又揉了一把,让她情难自抑,透骨酸心。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袖袋里摸出块帕子来,递进阿芙手中,道:“之前你师丈说起他发现从雁城出发,有小道可以绕过定、云两城去往塞外时,你就忍不住搭话询问了他几句。””为师那时就猜到了,你想回去的期望一直不曾熄灭,甚至时时刻刻它都在你的心中涌动。”
阿芙用力捏紧了绣帕,为自己的贪得无厌,重恩难报而泣不成声。
沐九如看着徒弟哭成个泪人儿,他柔声哄道:“瞧你哭的,我怎么总把你们给惹哭了呢?快擦擦泪。”他笑道,“可是要师父帮你擦擦?”
阿芙连忙摇了摇头,拿着帕子往脸上乱擦一气。
“擦轻点,仔细把脸擦破了。”沐九如说了两句俏皮话缓和了气氛,又继续道,“你若是想要回去大风部,就放手去,莫要瞻前顾后。医馆里、我的膝下还有风兮和韶光在,你无需担忧无人为我尽孝,而我作为你的师父,本就是该由我来支援你,呵护你,助你完成所想所愿。”
他沉声叹道:“这也是我们大虞亏欠了你的。”
阿芙低泣一声,又死死地压下了声音,只断续地、漫长地、重重地吐出了一串浊气。
片刻后,她才寻回了言语的能力,音色像是砥着沙一般,哑得字句都干涩了起来。
她缓慢地斟词酌句,认认真真地道:“师父,我不怪大虞。虞人有坏人,也有像师父师娘这样的好人,芙儿已是三生有幸,才能拜入师父的门下,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
她低着头,泪水透过绣帕,依然浸湿了她的手心。
“我已经不恨了。”
沐九如摇了摇头:“你这孩子……”
他想再劝说什么,可他身为虞人,不论是在此刻应允阿芙的恨,还是接纳阿芙的喜爱,都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
无法感同身受,也就意味着不可能真正的理解。
沐九如只能又叹息了一声,转而道:“芙儿,为师并没有要赶你离开的意思,只是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挂念着你的族人、想要帮助你的族人,我做不到对你的愿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沐九如艳丽的容色在火光下灼灼其华,可阿芙隔着泪湿的绣帕,隔着绚烂的篝火,又或是隔着一整个草原,近十年的光景……她看到的是,只对她舐犊情深、如同亲子的师父。
——她的师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异族的虞人。
沐九如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姝丽的容颜被篝火灼得更加浓郁,又像是褪去表象声色,成了宝相庄严。
沐九如道:“你若是真心想留在我的身边继续学医,我自是欢迎高兴,但你若是想回归故国,我虽会不舍挂念,但更是为你万分高兴与骄傲。”
“师父……”阿芙怔怔地望着她的贵人,她的长辈,她的恩师。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跪倒在沐九如的跟前,铺胸纳地,额头紧紧地贴在石砖地上,她无法抗拒内心的追求与渴望,便只能有辜负她的恩师。
她重重叩首,字字郑重,道:“徒儿不孝,徒儿要离开这里,我想回故乡去。”
“我……”她的嘴里冒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发音。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说过大风部的语言了。
她曾以为她早就忘了乡音,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再不是草原的子民,也永远不会是一个虞人。
原来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曾忘却。
她听见让她永生难忘的语言从自己心口涌出,投入篝火,又被风吹远,一直吹到关外,吹上离离草原。
“我是风的儿女。”
-
待阿芙的情绪平静之后,众人又延续去年的传统,对着饺子好一通许愿,给并不存在的饺子神仙布置了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任务。
全怪去年的愿望完成得过于圆满,今年的众人便心粗胆大了,什么离谱的念想都敢对着几个饺子说了出来。
好像只消说了,就真能实现一般。
多鱼今年已满十四岁,明年就该十五了,属于北方人的根骨也逐渐显露了出来,整个人一下子就抽了条,已比风兮高了些许,快要能赶上沐九如了。
小公公原本清秀的五官也长开了,一对杏眼开始拉长,酒窝倒是依旧还在,让他起来就算已脱离了童子的范畴依然伶俐可人,十足十的讨喜模样。
多鱼去年的时候还只敢偷偷地想一下自己不再是个奴婢了,今年一年,他在这个家里经历了种种事情:不管是沐九如帮他治疗遗溺,还是蔺南星亲口承认这个家没有奴婢,又或是蔺韶光对他的喜爱与驯服……
林林总总的事情,让他彻底放下了心来。
多鱼在蔺公的面前变得不再拘谨谄媚,只当自己是个子侄小辈,可以肆意地对长辈们说俏皮话,甚至忤逆蔺南星。
面对蔺韶光时,他的底气就更足了,小祖宗成天和他待在一起,对他亲近驯服得很,他就是教训了小崽子,被气狠了打元宵的屁股都不带半点心虚。
反正这小子胳膊肘全向着他拐,被他打了以后,从来不去告状诉苦,甚至为了让他消气,还会装傻卖乖地逗乐他。
他这小奶爹可算是当得扬眉吐气了。
这次许愿时,多鱼可就再不藏着捏着了,把他藏在心里许久的期盼全都说了出来。
多鱼道:“我想让蔺公带我上战场,我如今学得了文武艺,也想亲自保卫故乡!”
蔺南星倒是不知道小小的多鱼还有这等志向,索性他的亲兵多多鱼一个不多,少多鱼一个不少,便点头应允了。
多鱼顿时眉开眼笑,又道:“等打赢鞑子后,我还想和蔺阿叔一样离开朝廷,然后在寒州找个小村落安家养老!”他红着脸蛋,小嘴一抿,酒窝深深,道,“最好再能讨个可心的媳妇回家,领养两三个小崽子。”
在坐几人除了蔺韶光外,都比多鱼年岁大,全已过了年少慕艾的时候了,闻言便纷纷打趣起了小公公来。
多鱼被这些人,尤其是风兮那口无遮拦的说得羞臊不已,懊恼道:“哪有什么喜欢的人,我日日和蔺韶光待在一处,有什么机会认识人……我就想想不成吗?总不见得我将来二三十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吧?到时候我在寒州的乡下,一个人住个偌大的房子,躺个偌大的床,却睡个冷被窝,那也太凄凉了!”
蔺南星想了想那情景,非常认可地点点头。
沐九如还没来雁城前,他一个人住在蔺太监宅里时,每夜都觉得自己衾寒枕冷,万般凄凉,食不甘味,寝不遑安。
多鱼若是到了二十多岁,甚至三十岁还是一个人的话,确实是太过可怜了。
蔺南星如今娱妻弄子,日子过得三平两满,便也迟来地意识到了,即便缺了些物件,即便是个奴婢,像他和多鱼这样的阉宦,也是有常人的欲.念和渴求的,也会希冀着平安喜乐,恩爱一双。
他们这些人理所应当会有这些念头,也无需他人认可,天生就配得上这些总被人认为是痴心妄想的追求。
他们也可以像任何人一样,为了自己的人生争取更好的、想要的一切。
蔺南星心念微动,对多鱼道:“等战事结束之后,我便让逢力着手替你操办离宫文书。媳妇的话,回头我也让人帮你留心着些,喜欢什么样你的你想好了告诉我。”
多鱼眼睛一亮,笑的酒窝越发深邃,甜的都像是能涌出蜜来。
可惜他还未开口说出自己喜欢的类型,蔺韶光却是不高兴了,小人儿脸颊鼓着气,大叫道:“多鱼哥哥,你不能留在寒州!你要跟着我们一起回京的!你不要元宵了吗?!”
第199章 送别 可惜再如石投水,笙磬同音的关系……
蔺韶光听见多鱼说将来想留在寒州, 一对漂亮的圆眼睛已经水汪汪的又快要落泪了。
他小猪崽一样“咚”得冲进多鱼怀里,紧紧抱住小奶爹的腰部,自我推销道:“你别去寒州, 元宵很热乎的,元宵给多鱼哥哥暖被子!”
他眼里星光闪闪,天真无邪地道:“多鱼哥哥现在每天抱着元宵睡不好吗?不要留在寒州, 元宵舍不得多鱼哥哥!”
多鱼:“……”
多鱼的表情瞬间扭曲。
小祖宗这说得是什么话!为什么又要迫害咱家?!
天地良心, 他多鱼半点歪心思都没有!
多鱼小公公汗流浃背了,就像元宵那次对两位爹爹说想做他夫郎时一样, 又一次汗如雨下,汗湿重衫。
为什么要这么害咱家!多鱼在内心里疯狂地尖叫呐喊, 狠狠给蔺韶光记了好几顿敲屁股, 手里却是立马塞了几个饺子进小祖宗的嘴巴。
小祖宗胡说八道的嘴被成功堵住,多鱼又嘴皮子狂磕,利索地哄好了小祖宗, 顺带岔开了话题。
几个大人揶揄着打趣了一番两个孩子, 这茬也就揭过了。
风兮去年想拜师的愿望已经实现,今年便又立了个不大不小的目标,想要成为个独当一面的大夫。
他许完了愿,还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 看着他的好师父。
蔺南星看着这小徒弟的作态,脸又忍不住皱起来了,哪怕是自家的小辈,他还是觉得风兮的举止有点轻浮。
沐九如倒是瞬间就读懂了风兮的暗示,他吊着话头,逗弄加敲打了弟子一番之后,便答应下了风兮, 让他年后独自行医。
风兮的性子虽然有些跳跃,做起事来却十分严谨,沐九如不担心风兮会粗心大意把人治坏了,只担心风兮做事太过磨叽,被人诟病。
不过这也得等风兮独自坐诊了之后,再慢慢地自行调整了。
阿芙如今也有了新的心愿,便是成功穿越北鞑国境,找到大风部的踪迹,与族人相认。
众人纷纷给予她真挚的祝福。
蔺韶光今年依然有一堆又一堆的愿望想要实现:想长高,想习武,想和大爹爹一样保家卫国,想让多鱼快点找到媳妇但不要和他分开,想要寒州的天气不要那么冷……甚至还想学给大鹅治病的仙法。
这小脑袋瓜里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
众人问他为什么想要这样,他给出的理由又头头是道,就连想要想学法术给大鹅治病,都说得有理有据。
他说家里那二十来只大鹅,在来北方后死了好几只,小风、小会都死了,就连大爹爹也治不好,他小小的脑子想不明白还能怎么拯救鹅鹅们,便只能想到神仙的法术了。
大概只有仙法才能治好他的鹅小弟们了吧。
蔺韶光说着说着,又开始眼泪汪汪。
住在竹里书斋时,那些鸡和鹅们成天陪着他玩耍,对他来说就像真正的弟弟妹妹们一样,甚至有好些小家伙们都已经会听鸟哨行事了。
半点也不比小爹爹的飞鸢差。
可这些小小的生命,却用它们的脆弱,教会了一个四岁的小人儿什么是生离死别。
沐九如拍了两下好大儿的背脊,还在思考着要怎么安慰蔺韶光。
蔺南星倒是对儿子的眼泪心大得很,毕竟他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还会偶尔控制不住地哭,好大儿才这么丁点的个头,时不时落几滴眼泪正常得很。
小孩子嘛,哭哭闹闹的家里才欢腾。
蔺小爹爹拨了个水饺进蔺韶光的碗里,扯了下好大儿滑嫩嫩的脸蛋,道:“那你再多吃点饺子,指不定饺子仙人喜欢你,什么愿望都给你实现了。”
蔺韶光听了倒是一下子收住了泪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兴致冲冲地一边叫着“饺子仙人在上,岁更交子,新年行大运”,一边吃个饺子,嘀嘀咕咕地许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的愿望。
沐九如看了那爷俩一眼,心里软和和的。
他虽然比起蔺南星来,相对要更擅长教育开解孩子,但对着儿子说胡话却是不太会的。
蔺南星总是陪着蔺韶光做些胡闹的事情:不论是给儿子无底线地熬糖,把人吃得得牙病了;还是窝在鸡圈里,可劲地撮合大鹅们生娃抱蛋;又或是教好大儿埋陷阱,让蔺韶光把村里欺负过他的那孩子给暗算得摔了一嘴狗屎……
这些没个正行的事情,怎么都不该是个爹爹陪着孩子去做的。
可沐九如偶尔也会想,若是他小时候有个愿意这么陪着他疯闹的爹爹,哪怕只是一起在床上下会孔明棋……
那该会是多么美好的童年。
四个小辈们已经寄托完了新年的期许,接下来就该轮到蔺南星和沐九如这两个长辈了。
去年除夕聚作一团守岁时,因为阿芙和风兮这两个人还只能算是奴婢,蔺南星说话时便多少留了点心眼,藏着掖着不少信息没透露出来。
今年他却没有这些顾虑了。
在坐的六人都成了极为亲近的自己人,就连两个弟子都已知晓他和沐九如曾经的主仆关系了。
蔺南星便也大喇喇地许了不少的愿望。
都是迫在眉睫,也实实在在的:想建功立业,收复国土,最好还能扫平北鞑。
他还希望景裕能一年乖过一年,少对他折腾些幺蛾子事来。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沐九如的身体要越来越好,最好能比他还身强体壮。
沐九如自己都没他那么敢想。
不过今年的沐九如,也对未来多了几分无关后宅,无关家人们的期望。
他希望明年的大虞能寻得治疗时疫的法子,不论是太医署,或是全国各地的哪位能人,又或许,有极小极小的可能……由他来解开这个难题。
除此之外,他替蔺南星祈福了一番,希望小郎君战无不胜,打得北鞑溃不成军,无以为家。
他期待地道:“父亲在军志里写草原上水土丰茂,碧波万顷,牛羊成群,落故,你到时候战胜了北鞑,可得带着我亲眼瞧上一瞧。”
蔺南星望着目光灼灼,满目向往,甚至兴致勃勃的沐九如,他眼里的星子也被心上人焕发的生气给照得淬亮无比。
他重重地应声下来。
堂屋里又随意地起了话题,漫无目的地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蔺韶光吃完了饺子,便在小榻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多鱼也陪着小祖宗躺在了榻上。
两个孩子在被褥里窝成一团,打着小小的甜鼾。
雁城如今人少,鞭炮声便也不太密集,只是稀稀拉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更漏深深。
雁塔的方向忽然传来悠远的撞钟声响。
一杵接着一杵,透过风雪与寒夜,响彻整座城池。
永初三年来了。
还醒着的四人压着声音恭贺了一番新年。
每个人的脸庞都被火光照的红彤彤的,眼里亮着璀璨的光彩。
他们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里,才开始真真正正地,向着属于他们的未来奔流而去。
-
除夕过后,便是元宵。
也是蔺韶光的生辰。
蔺小少爷的生辰过得很是热闹,每个人都给小家伙准备了礼物。
蔺小爹爹也没有辜负好大儿的期待,刚吃了晚饭,就风雪无阻地抱上蔺韶光、背着沐九如爬了好长的楼梯,走到了雁塔的塔顶。
然后在死士的护从下,他带着妻儿们翻上了雁塔的屋顶,站在一踩就响的瓦片上,一同观赏了大雪中的明月,与夜空中的烟火。
三人吃着点心,喝着清甜的小酒,相似的脸庞被烟花染得艳红而透亮。
清脆欢快的笑声响了许久。
不过生辰后的第二日,蔺韶光就因为吃了风雪而大病了一场。
沐九如托了小相公的福,如今的体质倒是意外得强健,同样是吹风吃雪,往常比他体质还好上些许的蔺韶光烧得人都迷糊了,他却只是生了些冻疮,精神都没差半点。
一大早蔺南星起床时,他也醒了过来,去岁安医馆忙活自己的事了,还是得了蔺韶光伤寒的消息,才再次赶回蔺太监宅的。
等到蔺韶光的伤寒痊愈之后,阿芙这个大师姐心里便再没了挂念。
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她启程离开了寒州。
离别那日,阿芙把自己打点得焕然一新,格外得清丽周整,甚至还有些让人眼前一亮。
她身上穿着的是她连日赶制的大风部族衣装,一头栗色的长发也按照部族的传统,辫得整整齐齐。
裹满皮毛的腰间挎着蔺南星新送她的弯刀与盘曲亮泽的马鞭。
耳朵上则是带了一对精巧的耳珰,正是沐九如曾经送她的那双。
她的马匹背囊里带足了各国的货币、赶路的干粮与水,还有常用的药材、她的药箱与医书。
阿芙自从她的身份不再是蔺南星的侍妾之后,便很少打扮自己了,平日里也是低调寡言,不声不响,像是个灰扑扑的背景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在异国他乡的人群之中。
今日她一身异域风情的着装,哪怕不施粉黛,不簪珠钗,也靓丽得让人难以忘怀。
这才是她原原本本的样子。
她此去大风部,若是路途顺利,离开雁城后日夜兼程三日便能穿越草原,进入部族活动的区域。
但大风部终年游牧,追风而走,行踪不定。
进入族人的活动范围之后,要如何找到他们,才是真正费时费力的功夫活。
不过纵有千难万难,阿芙的心里也无所畏惧。
她期盼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她在清透的冬日阳光下向着虞国的守城兵递出路条,雁城的西门轰隆隆得为她打开。
前路开阔宽敞,澄净的天空和苍茫的远山一览无遗。
她再次拜别了亲友,随后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扯住缰绳。
“驾”得一声清呵,一人一马便闪电般地冲出了城外。
栗色的粗壮发辫在疾驰中随风飞舞,胡女在马背上的姿态矫捷奔放,与她的马儿宛若融为一体,鱼游入海般劈开风雪,离开大虞。
她之后在寻觅族人的路上兴许会经历很多困难,又兴许此地一别,她与她虞国的亲友们便是生死永隔。
但她的选择,她想要游子归乡的心情,每一个人都理解与支持。
落叶归根,是所有生灵的烙在灵魂里的渴望。
至少她还有那么个魂牵梦绕的部族可回。
她是幸运的。
今日为了送别阿芙,蔺太监宅几乎倾巢而出。
蔺韶光舍不得她的大师姐,哭成了个小小的泪人,被多鱼哄着带去了别处逛街玩乐。
沐九如和蔺南星则是留在城楼上,远眺目送了许久。
沐九如从心底里来说,是舍不得阿芙的。
这是他沉稳温柔的大弟子,也是他离宫之后经手过的第一个病人。
他向阿芙薪火相传了虞人的医术,而阿芙对医术的好奇与探寻,也同样在他当时荒芜的心里洒下了一枚星火。
他们互相点燃了彼此,这才让之后师徒关系的结缔成了双向的奔赴。
沐九如珍视关爱他的弟子们。
阿芙也爱重珍惜她来之不易的师长。
只可惜再如石投水,笙磬同音的关系,也终有一别之日。
人只要活着,终其一生都在寻觅一个处能让身心安然的归宿。
就拿沐九如自己来说,他在竹里书斋亲友结伴,小辈环绕,生活也是很好,很快乐的。
可那里只是没了蔺南星,家便不再是家,归处也成了个的落脚的地方。
因此他不远千里,也要追来雁城,到蔺南星的身边重新寻回自己的归属。
而对阿芙而言,他这师父是好的,风兮这友人也是好的,可这些都比不得她家乡的篝火,能纵马驰骋的草原,还有断骨连筋的亲族。
阿芙如今将要归家,得以倦鸟投林,沐九如很为她高兴,却也难免因离别红了眼眶。
今日阳光晴好,万里无云,因没有风雪,视野也格外得清晰。
但胡女已走得太远,即便是以蔺南星的目力,也只能看见皑皑白雪中的一点黑色在飞速远去。
沐九如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然还在眺望。
蔺南星察觉到沐九如的低落,便悄悄地移动脚尖,离自家夫郎又近了一些。
两人的胳膊挨在了一起,已是非常亲昵的距离,他垂下眼帘,看向沐九如通红的鼻尖,又把肩膀挨过去了一点,柔声道:“祜之,你若是想哭,就哭吧。”
第200章 耿统 耿统鬼鬼祟祟道:“我把布头挂房……
蔺南星道:“你不必忍着伤心, 这里没人看着我们,你的身体如今也好转了,经得住大喜大悲。”
他借着身体的遮挡, 轻轻摩挲了下沐九如带着皮质手套的手背,温度虽经过布料的租个无法传递,但安抚的意味依然充足:“有我在, 你不必顾虑太多, 哭了也没事的。”
沐九如手指微蜷,抬起泛了红, 略显楚楚可怜的眼眸,透亮的泪滴在睫毛上结成了一枚小小的水晶。
然而再多的泪水, 却也落不出来了。
他动心忍性了足有三十年, 压抑情绪早已成了习惯。
若不是痛彻心扉,他难以落下泪水,哪怕是极致的欢喜, 在他的心头也会留下一点微澜。
沐九如摇了摇头, 宽慰地回拍蔺南星的手背。
他带着眼睫上的那点晶莹,莞尔笑道:“我们回家吧,落故。”
-
阿芙离开后不过几日,故人们便陆陆续续地来了雁城。
白锦与娘子军里的小将们轻装简行, 是最先到的。
孙连虎因为要负责押送马匹之事,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比白锦入城晚了整整一旬。
两人在进入北军报道之后,分别来蔺太监宅小坐过一会儿,同蔺家几人吃了顿饭。
可惜至今还没个机会两人一同前来。
毕竟军营里有军营的规矩,而娘子军们在北军的处境并不算好。
几位女将一入军营,就被圈在了一处地方, 进出都有人盯着,像是生怕她们去勾搭谁,动乱军心一般。
白锦和孙连虎如今虽然同在一处军营里,私下里却连见上一面都十分困难,更别说是相约来蔺太监宅做客了。
不过白锦现下也没闲心去想做客、拜访这些有的没的的事儿。
大敌当前,匹夫有责,娘子军此次能入驻北军,也是耿夫人凌傲雪好不容易才从朝廷那里为女将们争取来的机会。
若是此次她们娘子军能在与北鞑交战的战场上,打出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好成绩来,便能为将来全国推广女军打下更牢实的基础。
因此不论于公于私,为国或是为民,白锦等一众女将们全都铆足了劲头,日日忙得席不暇暖,不是在寒州各城各镇里游说女郎们加入娘子军,就是在军营里训练新入营的女兵们。
北军的主帅白巡因不待见女郎们在军营里搞些花拳绣腿,时常找白锦她们的麻烦,压根不卖白锦这义妹半点情面。
而北域的娘子军此时还百废待兴,如出生婴孩一般幼嫩脆弱,全然不似南军的娘子军,已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因此想让娘子军在北边尽快地投入战斗,女将们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蔺南星偶尔撞见了白巡对娘子军们的苛难,也会帮忙稍作解围。
一来敌人的敌人就是友方,白巡不高兴了,蔺南星自然也就要高兴上些许。
二来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是和娘子军们有过接触的,凌傲雪在女军的训练上自成一派,教出来的女郎们不比汉子差到哪儿去。
如今战事吃紧,北鞑号称有三十万大军,大虞虽说总共也有五十多万的将士,却还得留人守着各处边关,以及与东倭海寇们周旋。
因此哪怕朝廷加大了徭役的力度,又陆陆续续送了好几批士兵过来,如今的北军总共也就只有二十万人左右而已。
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
蔺南星也不管什么男人女人,他自己就是个阉人,不是照样能打穿南夷,打赢北鞑的小队。
大虞的保马令政策使得北军的马匹不缺太多,他们如今只缺人。
因此蔺南星自然是要护一护娘子军们的。
可不能让北军的兵力平白无故地,被白巡那傻子内斗给折损了。
不过蔺南星说是护上一护娘子军们,实际上也都是逢雪在忙这些事。
蔺南星每日外出巡城是他军令如山的职责,也是他为将来战事爆发而提前做的准备。
多鱼如今的主要职责虽然还是蔺韶光的小奶爹,但既然蔺南星答应了让他上阵杀敌,便也一旬会带上多鱼外出巡城一两次。
虽然……多鱼随军的那几次里,没一回遇上过敌军。
害得他一腔热水无处可使,只能说是时运不济吧。
-
一个月后。
今日的天气还算不错。
没有暴雪,也没有寒风,空中只飘了些细如容貌的小雪粒。
太阳直到下午依然高高地挂在天上,照得人骨子里总算多了丝寒冬将尽的暖意。
细雪也在阳光得照耀下变得不再冷冽,成了轻如飞絮的一绒一绒,甫一沾身就化了个精光。
蔺南星骑着乌追从雁城北门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一长串的骑兵。
马蹄声与兵甲声“叮叮”、“哒哒”响个不停。
士兵们精神抖擞,昂首挺胸,身上的兵刃和甲胄全都干干净净。
他们今次外出巡城没有撞上鞑子,但若说收获,倒也是有的。
他们对雁城的周边的一处小道进行了探索。
那条路十分偏僻险峻,一面临山,一面是悬崖峭壁,道路之窄,让人怀疑徒步经过都会掉落下去。
蔺南星却如有神助一般,带着队伍沿着这条道骑马走了一回。
一百多人的小队在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行进后,竟直接到了定城主城的郊外。
透过可以藏身的树林远望,定城的主城内的好几座高塔甚至清晰可见。
小兵们对此无不惊叹连连,毕竟这条道路此前并未在北军的沙盘图上被标注出来。
他们发现了一条全新的通道!
指不定将来与北鞑对战时,这条道路就能成为他们出奇制胜的法宝!
小兵们各个兴奋得眉眼飞扬,要不是怕被鞑子发现,他们都能直接欢呼出声。
反观带领他们发现新道路的蔺南星,倒是半点也不见激动。
因为这路线本就是他的父亲岑渊找出来过的。
如今北军的地图上没留下这条道路,多半是白家父子觉得它过于陡峭,不便行军,便把它从地图上摘去了。
这种奇险的路线,确实是不适合大部队一同行军的,白巡自大惯了,不把几条羊肠小道放在眼里也很正常。
谁又能想到云城和定城竟会失守,而这样的路线又会重新拥有其军事意义上的重要性。
蔺南星把路线记在脑海中,打算回头就把这条通道上报给职方司,至于白巡对此会不会重视,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完成了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任务后,蔺南星便带着他的小队原路返回了雁城。
等下只消把这些小兵们带回军营里,他就可以回家娱妻弄子,享受阖家欢了。
蔺南星想到家中的妻儿就归心似箭。
沐九如此刻应当还在医馆里忙碌,他家少爷因为害怕蔺韶光年幼体弱,又活泼好动,就算穿着防疫的着装都容易不小心被过了病气,向来不让元宵去医馆那头玩耍。
等他下职之后,就先去医馆那处陪着少爷,然后等少爷也忙完了,他们就夫夫双双把家还,回家同蔺韶光玩蹴鞠,又或是逗弄大鹅……
沐九如昨日还想学点匕首的新招式,他连夜编了一套简单易用的动作,若是少爷今日还想锻炼,就能顺便教了……
他家少爷在体质刚开始变好的那阵,对跑跑跳跳,习武锻炼格外得热衷,然而一个月过去,那兴奋劲也就淡了下来。
刚开始只是偶尔偷懒,想要歇停一天,后来的话,兴许是少爷的体能已好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程度,又或是少爷还是更加喜静恶动……
总之层出不穷的事情都排到了锻炼之前。
但沐九如每次寻找不做运动的借口时,那对宠辱不惊的眸子都会一闪而过心虚又狡黠的光芒。
那灵动的模样,总能让蔺南星看得神不思蜀,随时随地地想要亲亲贴贴他随着年长而越发可爱的心上人。
蔺南星的心情因想起沐九如而飞扬雀跃,乌追的马蹄也被他操控得更加轻快,蹦蹦哒哒个不停。
迎面却突然传来一串横冲直撞的蹄声。
一人一马快速地向他的队伍奔来!
那马儿通身枣红,艳如赤霞,体格巨大,一看便是出自御马监的好马,马身上的挽具鞍具形制简约,用料却镶金戴玉,而马上那人……
马上那人纵马径直向着蔺南星而来,宛如一枚离弦之箭,距离队伍几丈之遥也不见减速,直到快要与乌追相撞了,才急急地勒了马。
被急停的马儿长鸣一声,上半身几乎要腾飞而起,马上之人身形却不见慌乱,一双长腿紧驾着马腹,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马背上。
不待马儿平静下来,一串响亮的唤声便已传来。
“蔺小叔叔!”
没错,来人正是蔺南星那毫无血缘关系,又与他颇为亲近的耿家小侄子——
耿统。
将近两年未见,好侄儿如今已是双九年华的少年郎。
耿统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十分周正,此刻他的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嘴边呼出团团白雾,依然能看出他的五官明显得长开了许多,已完完全全得褪去了稚气。
面容也比起之前更加俊逸张扬,与耿角有些类似,又比之锋芒毕露上些许。
个头也拔高了一截,身材越发得修长挺拔。
一身的白衣白袄让小少年在色彩暗淡的冬日里显得尤为挑眼,素色斗篷被风扬得猎猎作响。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不论是谁看了,都要叹一声——好个意气风发,锐气十足的白袍小将!
不过耿统在京中时,却也不是这样的。
像闹事跑马,急停勒马这样的危险行为,耿统若是敢在京城里做出来,不过一个时辰,就会有言官把耿信达参到御前,然后耿统就会面对举家的耳提面命,能把他的耳朵说得长出茧子来。
因此京城里的耿统虽然活泼,却也算得上行止有度。
此刻的耿统若是让耿家那些长辈们见了,怕是能担心受怕出心病来。
但蔺南星虽被耿统叫一声小叔叔,却也不是耿统正儿八经的长辈,他倒是很能理解耿统如今冒冒失失,肆意撒欢的劲头。
蔺南星自己刚刚南下北上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的感受。
京城里不论是天子脚下,又或是世家门阀,对每一个人来说是荣誉,也是束缚。
离开了京畿那阵,少了这样那样的管束后,蔺南星浑身的野性,又或是本性都被激发了出来。
他可以高枕无忧地安居一隅,也生出了地追求理想、自由的勇气。
离开京城后,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悠游自在。
而耿统早在几年前就想像耿信达、耿角那样报效家国,建功立业了,却因他是家中的幼子,被阖家疼宠怜惜,而不准许他外出打仗,到边关去吃苦受累、流血流汗。
也不知这小侄儿是如何说动家里人,这次放他出门的,但这人好容易才得了北上从军的机会,此刻举止放肆些,活蹦乱跳些,蔺南星完全可以理解。
他对着耿统绕梁三匝的招呼声,勾起点笑容,应道:“嗯,你们终是到雁城了。”
举国各地调派来的人手、军需已全都在一个月前到达北军,就连从离寒州最远的冼城过来的孙连虎一众也是如此。
反观这些出生世家,来边关镀金的小官小将们,倒是来雁城最晚、最慢的那批。
耿统把自己的小红马并辔过去,近蔺南星的乌追,边走边道:“可不是嘛!全怪那群老爹老娘还有姥姥们磨磨唧唧的,不舍得放咱们离京,不是今天侍郎家说他的孩子病了要拖延几天,就是明天督尉说他家的狗死了,人正伤心欲绝着,要缓几天才能出发……非得拖到最后一天,他们才肯才动身!”
他越说越气,脚狠狠地踩着马镫,把马儿身上繁复的鞍具踩得叮当作响:“跟我一起来的那群人也都是傻子,好些人离京时抱着爹娘哭成一团,路上也哭个不停,算什么爷们,娘们都不如,吵得我夜里都睡不好觉,心情都不好了!”
他哼哼唧唧道:“我真弄不懂,他们既然贪生怕死,不想保家卫国,还来这边关做什么,一个个都孬得很!我都不愿和他们待在一处!”
他叽叽咕咕抱怨完一通,脸上又挂起了笑来,浓密的眉毛笑的弯弯的,马儿都快挤到乌追的身上。
耿统亲昵地道:“所以我听说小叔叔回城了,懒得和他们一起去落脚,直接就来见你啦!”
这小侄子的性子还是没变,依然还醇返朴,也可以说是口无遮拦,人也是越贴越近,蔺南星的腿都快被马给夹住了。
蔺小叔叔打马让开一些,轻笑道:“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家里的长辈才准许你过来的?”
耿统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什么法子,就闹呗……”
他抓抓脑袋,脸红了点,声音也小了点,鬼鬼祟祟地道:“我把布头挂房梁上,让小厮引姥姥过来,把姥姥吓了一大跳,之后我又哭闹了好久,才终于成的。小叔叔你千万别和别人说,不然我这一世英名全没了!”
倒还知道丢脸,蔺南星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耿统也讪讪地笑了几声,又嘀咕道:“你是不知道,我都这么豁出去了,姥姥、爹爹还和我扯了好久,一开始只肯让我去南军,让兄长带我……可大哥、大嫂也没比他们好哪儿去,全都把我当个闺女一样护着,生怕我磕了碰了!”
他挺胸抬头,一本正经地看向蔺南星,鼻孔出气道:“我哪儿像个女郎了,小叔叔你看我这胳膊,这腿,一日都不曾懈怠武艺,他们究竟是哪儿来的保护欲?”
他撩起袖子对蔺南星比划了下,一副想让小叔叔捏一捏,感受一下他强健体魄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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