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村落 就好像……哪怕他是阉宦,也真的……
蔺南星和沐九如定下之后的行程, 决定跟着孙连虎去看看那个边陲小城里的蔺南星生祠。
那地方桑召不便前去,她被套上了一个帷帽,再多加了件衣服, 把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的,由兵士先送去了冼城的耿宅。
听孙连虎说来,那小村里除了个生祠也没什么别的风景, 四个小辈们就都被打发走了, 跟着桑召一起先去耿宅落脚休息。
沐九如也不再牵着缰绳御马了,而是把帷帽的纱幔放了下来, 遮住脸庞。
他的这张脸,曾经在京城里引起过万人空巷的险情, 如今他早已习惯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把脸给遮住。
榴霞的缰绳自然而然落到了蔺南星的手里。
小郎君环着貌美夫郎的腰侧, 把人揽得稳稳当当的,手上驾驭着五花宝马的缰绳,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孙连虎身后。
人强马壮, 鲜衣怒马, 颇有雄赳赳气昂昂,衣锦还乡的气势。
其实么……此刻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蔺公公,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毕竟除了刚夺回冼城,打赢了南夷的那阵子之外, 他当宦官的七年里,就没什么时候受过老百姓们的喜爱。
大虞打赢南夷至今已过去了足有三年……就算被他救过的百姓当时对他感恩戴德,可现在时过境迁,指不定那些村人压根就没有孙连虎说的那般期待他的造访了。
就连那生祠,说不准也早就香火空空,被遗忘废弃了……
那样的话,沐九如会不会对他失望, 或是也因为他的身份而觉得难堪……?
一路上孙连虎叽叽呱呱,蔺南星都当耳旁风一般随意应答,就连同沐九如的对话,他也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整副心肝胆都悬在空中,捏着缰绳双手出了些手汗,浑身肌肉紧绷得有些发僵。
他甚至都有些后悔来这看一遭了。
这样的事情,听过一耳朵,当成个喜讯就行了,何必亲自瞧个分明。
指不定就要落得大失所望,成了一梦黄粱。
道路随着两匹马儿的前进,逐渐变得狭窄、简陋。
村落已隐隐约约地呈现在远方。
穿过一弯曲径之后,柳暗花明,村口的石碑骤然跃然眼底。
蔺南星忐忑的心突然就落了下来。
重重地,滚烫地坠在了实处——
南星村。
这个村庄,竟是以他命名!
蔺南星微夹马腹,让榴霞的脚步和他的心跳一样,轻快地前行。
他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想要从记忆里翻出一些关于此处的印象。
当年战事吃紧时,冼城被南夷骚扰过的边陲小村多如牛毛,他救过的地方不说上百个,也有几十个。
经历战火的城镇,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山尸海,与如今的欣欣向荣的冼城,已哪哪儿都不一样了。
而眼前崭新祥和的小村,也让蔺南星一丝记忆也没有。
甚至他都想不起自己何时来过这里,又在这里做了什么。
这感觉实在很奇妙,他认不出这里,却在这个阔别已久的地方,有了一个因为他而存在的村落。
蔺南星的手臂放松了下来,腰板却直直地挺起,都快能隔着帽檐一长段的距离贴上沐九如的后背。
他脸上那好看的下巴和鼻尖,也朝天上昂扬起了些许。
孙连虎一边带路,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道:“蔺公,这村子当时若非有您带队赶来救援,早就被夷贼给屠尽了,后头活下来的百来个乡亲们不愿迁徙去其他村定居,就全都留在了此处重建村子,还把村名也改了,用来感念您。”
沐九如闻言便惊叹了一声,随后发出一串轻柔的笑来,赞叹道:“落故真是厉害,救了这么多人。”
蔺南星耳朵爆红,面上异常沉稳,低低地“嗯”了一声。
谈话间两匹马儿已越过村口,走进了村里,远远地有个村人道:“唉,虎子,你又回来啦?”
孙连虎高声回应了一句,那问话的村民却突然愣住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道:“那那那那是……蔺公?!!”
村人手里的箩筐“哐啷”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野菜等物翻了一地,他也没功夫在意,跑近了一瞧,那还真是蔺公!
他喜形于色,道:“蔺公!大恩人你竟又回冼城来了!”他招呼道,“虎子,你别怠慢了蔺公啊!直接带人家去村长家歇着!俺去把乡亲们全都叫出来!”
这人衣着简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额上的汗水和黝黑的皮肤汇聚成一副朴素而热情的画面。
他说完了话,来不及等孙连虎的应答,便高声叫嚷着一溜烟地跑没了,路上还不小心踩了脚自己落在地上的野菜,摔了一跤,又龇牙咧嘴的跑了起来。
“蔺公”、“恩人”这些词汇很快从村子的家家户户里传了出来,一直到远方的田垄、溪边、河岸……
乌泱泱的人头从各个地方窜了出来,混乱而有序地向着村口涌动,不一会儿就把村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
沐九如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小声地道:“是有些热情……这是全村都出动了么?”
孙连虎就是从这村里出来的人,他理所当然,甚至十分自豪地道:“那可不,没有蔺公就没有今日的俺们!必须得全村都来!正君别担心,乡亲们都是有分寸的,绝不会挤着你们!”
人群最前面的几个南星村村民确实没靠得太近,大伙自发地离远了一段距离,怕惊着马儿,也怕冒犯了恩人。
只是人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向蔺南星打招呼,各个都和孙连虎一般声如洪钟:
“蔺公,你又回冼城了吗?以后要在冼城留下吗?”
“恩人,您越发得魁梧了,当真神人也!”
“蔺公,您来俺家坐会儿,您之前在俺家杀了十几个夷贼,您还记得不!俺家菜花儿还是您救下的!屋子本来都被烧成灰了,但军爷们又帮忙咱们重建了,现在住着可宽敞舒适了,您来俺家,俺们全村一起招待您!”
“蔺公,您来俺家住,俺这就把主卧收拾出来,在床上铺好俺们村里最好的凉席!”
“恩人,俺回头就杀两只鸡给您送来!”
“蔺公,看俺家的小豆子,您从夷贼手里救下他的时候,还亲手抱了他一下,您看他如今长得越发壮实,长大了定能和蔺公您一样神勇!”
“恩人,恩人,蔺公公,谢谢您救了小豆子!小豆子以后要和蔺公一样成为大英雄!”
几十个人一齐说话,把耳聪目明的蔺南星听得晕头转向,脑瓜子嗡嗡,还有这热情洋溢的架势也弄得有他些发懵。
此前南夷之战大胜回城的时候,他和耿信达伤得都重,没一个是清醒的,只在后来听耿角说起过,当时全城的人都给他们跪地祈福了好几夜。
后头离开冼城回京的时候,耿信达依然在半死不活地昏睡着,耿角留守在冼城,蔺南星则是带着傅逸丹,两个监军宦官一同随着回京的其他兵士骑于马上,行在队伍的最前。
那日天上的大雪鹅毛般纷飞,满城都是焦土与废墟,沿途送行的百姓们跪成一片。
蔺南星手持天子钦赐的八尺假节,透过节上晃动的红色旄羽,依稀可见一个接一个低垂的头颅,以及民众脸上垂下下的莹莹泪光,与满天飘洒的清寂雪花。
压抑不舍的哭声直到蔺南星离开离开城门,都能远远听见。
那在蔺南星的记忆里,已是极为拥戴和敬重的情景了。
可每每想起时,他心头更多的是沉闷与肃穆。
因此他哪怕听孙连虎说了村人们很欢迎他,也从未想过会遇上如此喧腾热闹的景象。
就好像……他真的被人们喜欢着。
哪怕他是阉宦,南星村的人都敬仰他,拥戴他。
蔺南星的嘴角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脸庞和脖子又红了不少,鞋子里的脚趾情不自禁地一蜷一伸的,他甚至还有些想把脑袋伸进沐九如肩头躲羞。
可又好高兴,好高兴……
村民们不敢靠蔺南星太近,但兴奋劲却一时半会抒发不完,还在一个劲地闹闹嚷嚷:
“蔺公,您的马好俊,和您一样俊!来俺家,俺用最好的豆子招待您的马!”
“蔺公,您身前这位公子看着也气度不凡!果然英雄惜英雄,蔺公的朋友也是条好汉!”
“蔺公,您来俺家吧,您杀夷贼时冲断的那根柱子俺还留着,没舍得拆了!”
“蔺公俺家风干了几条夷贼的大腿,气急了就去砍上几下,蔺公来俺家,那几条腿随便您砍!”
“俺家门口还挂了好些蔺公您杀的夷贼的头颅!蔺公您来俺家!”
眼见着乡亲们越说越不着调了,孙连虎头皮一紧,连忙道:“阿叔阿婶们,蔺公近日只是路过咱们这儿,不久留,等下咱们到蔺公祠里逛上一圈,就要去耿将军的府上了。”
村民们目露遗憾,捶胸扼腕道:
“什么,蔺公竟不留在冼城?”
“虎子你不是当上蔺公侍君了么,你留下蔺公啊。”
“你这不成器的孩子,定是伺候得蔺公不好!怎么不留着点人!”
孙连虎的头皮更紧,像是都能感觉到之后被蔺公给扯住泄愤的痛来,他大声道:“俺不是说过了,俺早就不是蔺公的侍君了吗!俺他娘的被遣散了啊!这位是蔺公的正君,你们别当着他的面瞎说啊!”
村民们沉默半晌,又热热闹闹地道:
“蔺公竟成亲了!恭喜恭喜!”
“正君瞧着身段就俊!好生般配!”
“太好了,恩人如今也二十一了,是该娶亲了,恩人要收养孩子吗,俺家小豆子就不错!”
蔺南星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咳嗽一声。
村民们顿时不说话了,一双双朴素的眼睛专注地仰望着马背上的年轻公公。
蔺南星扫视了一圈众人,寻了个他喜欢的话题,手掌搭在沐九如的肩上,胸膛高挺着,朗声道:“多谢诸位的恭贺,这是咱家在京城里明媒正娶的正君。”
沐九如立即端出最好的仪态,配合自家夫君的介绍,大大方方地做了一揖,道:“诸位乡亲好,多谢你们对夫君热情欢迎,也多谢你们的恭贺祝福。”
这温温柔柔的语调听得村民们耳朵一酥,连忙又倒豆子一般地搬出好话,夸赞起了蔺南星夫夫两人。
又是郎才郎貌,又是如胶似漆,又是般配登对……
蔺南星被夸得面红耳赤,快要找不着北,人也软和了下来,变得好说话了,秃噜着高翘的嘴角,什么鸡毛蒜皮的小问题,都应答了回去。
——儿子咱家已经有了,不需要了。
——屋子不去住了,风干的夷人腿也不需要。
——咱家的正君确实风姿无双,承你们吉言会和和美美。
——咱家的儿子今年四岁,冰雪聪明。
——其他的赠礼不方便带走,都不收了。
……等等。
沐九如虽不说话,却经常会发出轻轻的,欢快的,与有荣焉的笑声。
这清浅动听的声音听得蔺南星更是心潮澎湃,骨头都轻飘了,人也像是膨胀了,要和太阳肩比肩。
他同村民们聊了好一会,眼见时间不早了,这才满脸红光地摆摆手道:“乡亲们都回去忙活吧,不必聚在此地,咱家和正君由孙连虎带着在村里随便逛逛便可。”
村民们好容易见到恩人,又被救了全村的英雄和和气气地对待,近乎无话不说,无问不答。
蔺南星那头膨胀得昏头昏脑,村民们也和蔺南星一样高兴得昏了头。
此刻两方都清醒了一些,村民们也终于发现,不止是他们在村口晒着太阳,恩人也顶着个大太阳在滋滋晒着呢。
那俊俏通红的脸上已满是淋漓的汗水。
大伙也不好意思再堵着人了,他们被村长组织着朝蔺南星磕了几个响头,就纷纷散了开来。
本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又空了出来,能通马了,孙连虎道:“蔺公,这边走,村子的祠堂附近就是蔺公祠。”
蔺南星轻笑着“嗯”了一声,打马跟上,却听身后传来个姑娘的声音,道:“蔺公,您等等!”
蔺南星面带笑容拉住缰绳,回过头来一看,身后的村民们也都散完了,只站了四五个年轻的郎君和女郎在那。
叫人的女郎站在小青年们的最前方,定定望着蔺南星,道:“蔺公,我们几个的命都是您之前从夷贼铁蹄下救回来的,您对我们恩同再造,是我们心里的大英雄,我们都想跟随您,服侍您!”
蔺南星闻言嘴角拉了下来,眉头紧紧皱起。
这里的人还真不愧是孙连虎的老乡,不仅喜欢风干南夷人的肢体,连报恩的套路都如出一辙。
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女郎又从身后拽出来了一个少年郎来,道:“他这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小郎君,当年差点就被贼首给糟蹋了,是蔺公您杀了那人,他才幸免于难的,您若是瞧不上我们,就带他走吧。”
小郎君生得确实俏丽,比起风兮来都要好看上一些,他羞怯又倾慕地道:“恩人,您留下我吧,我们全村人都对您的恩德无以为报,您就接受我们的好意,让我和姐姐们跟着你,侍奉您,我们能吃苦,也听话,不会给您和正君招惹麻烦的。”
“咱家——”
蔺南星刚恶声恶气地起了个话头,握在缰绳上的手就被沐九如柔柔地拍了一拍。
蔺南星立即乖乖地收了声,观察起了沐九如的动作和意思。
身前的帷帽悠悠晃动,转向了后方,像是也在观察身后的那些人。
沐九如在纱幔的遮蔽后眯起眼睛,一一扫过少年少女们满怀的爱重与倾慕眼睛,以及那一个个朝气蓬勃,明艳健康的躯体。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用一种比起平日来更为悦耳低沉,林籁泉韵般的声线,语调款款,吐字清晰地道:“多谢你们对蔺郎的感念,妾身替夫君谢过诸位。”
他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直起身子之后,抬手撩开帷帽上的纱幔,露出温柔而礼貌的笑容。
温文尔雅,倾国倾城。
蔺南星的正君貌美如花,只一照面,都仿若能让天地黯然失色。
第172章 风光 这里有世上最绚丽的风光。
沐九如莞尔而笑, 顾盼生辉。
这样容颜绝色的人,就算是做出了什么恶行,哪怕是想要人的性命, 都未必会被指责。
更别说沐九如风度翩翩,语气真挚地在对众人解释:“蔺郎与我相识于微末,又十里红妆, 天子赐婚求娶于我, 我与蔺郎已缘定此生,彼此之间再难容下第三人。”
他垂下眼帘, 真诚地致歉:“抱歉拂了诸位佳人的美意,愿你们也能像我与蔺郎一般, 觅得良人。”
这番话说得礼数周全, 又面面俱到,再配上那沉鱼落雁的笑颜,端庄雍容的举止, 还有“十里红妆, 天子赐婚”的言辞……
一个个下马威震得这群小年轻们哑口无言,只一个回合,就半点以身相许,追随恩人的念头都升不起来了。
官场上玲珑剔透的蔺南星, 此时此刻愣是没能听出沐九如言语里的机锋,只觉得被心上人的一通剖白说的心头咚咚直跳,都快蹦出嗓子眼来。
他情不自禁握住了沐九如的手,夫唱夫随地表态道:“咱家与正君同心同德,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不会与其他人再有私情,诸位请回吧。”
明明这样肉麻高攀的话语, 他就算是对着沐九如都有些羞于启齿,此刻却在心上人给的底气下说得万分顺溜
沐九如闻言柔柔地回看小相公一眼,眼中带笑,放下了纱幔。
他在帷帽的阴影中笑容更深,手掌翻转,回叩住蔺南星温暖炽热的大手。
蔺南星立时被哄得服服帖帖,昏头昏脑的,他本因为这些人当着沐九如的面对他自荐枕席,还有些烦躁不悦,此刻却哪儿哪儿都只觉得欢欣雀跃。
甚至因为沐九如和他当着别人的面对彼此圈定归属,情绪反而变得更为畅快高涨。
蔺南星心情大好,又想到他家少爷人美心善,别人都在挖墙脚了,少爷竟还谦和地表示歉意,祝福别人能有场好姻缘。
他也不甘示弱,假仁假义地道:“你们日后若是寻不到良配,就去同孙连虎说,咱家回头告诉耿将军,让他给你们从军中选些好儿郎好女儿来相看相看。”
他高高兴兴,宽宏大量地一挥手,道:“都散了吧。”
姑娘少年们被恩人夫夫俩好言好语地拒绝了个彻底,全都呐呐地不敢再多言。
几人纷纷恭祝了几声夫夫恩爱,百年好合,就臊着脸逃也似地散开了。
孙连虎替这些和他一样生猛的同乡们好生捏了把汗,又觉得蔺公像是变了一些,脾性温和了些许,和此前在南夷战场上,还有蔺太监第里时冷心冷面的模样已相去甚远了。
就连正君也是……
同乡们听不出正君话语的绵里藏针,他这在后宅里待了足足两年的人能听不出来么……
正君像是也变得……他说不出来,反正换成以前,正君多半还在笑盈盈地看戏,是绝对不会亲自出口对招惹蔺公的人摆正君架子的。
这些变化孙连虎看得懵懵懂懂,又觉得这总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便将这无关紧要的转变放到了一边,继续带着蔺南星夫夫俩往村子里走。
他边走边介绍道:“那个是王阿叔,他家里的人之前已经全没了,他自己也被夷贼砍断了条腿,正巧李阿叔家里只剩下个落了残疾的小娃娃,两人就凑一起过了,如今这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
“这是村长年老的家,年老本来是村里的富户,为了救村人那时给贼首塞了不少钱,家财都散尽了,夷贼还不信他没钱了,把他家成年的两个壮丁都杀了。”
“本来年老也要没命了,贼人的刀子都已经在他肚子上扎了个洞了,结果他一眨眼的功夫,那夷贼的头直接飞了,是被蔺公你砍的。”
“年老有事没事就要提起这段,咱们都快会背了。”
“这是杨大姐……”孙连虎的声音轻了一些,“她那时被夷贼糟蹋了,家里人都没了只剩她一个,她不想再嫁人了,就在村里设了个姑婆堂,把被夷贼侮辱过的、不想婚嫁的女郎们都聚在那里一起住着了。”
“耿夫人给她们改了户籍,以后她们都不需要交那些不婚的赋税了,作为交换,蔺公祠就由她们一直守着。”
南星村的屋子大多是战后重建的,不比竹里村的一家一户来的鳞次栉比、规模可观。
但一间间小小的院落,都是崭新的、亮堂的,近乎让人看不出战争曾经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村人们也有好些缺胳膊断腿、脸上有疤或是不良于行的,却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计,见到蔺南星路过时还会挂起热情的笑容,遥遥地挥手致意。
蔺南星此前对自己曾经救下了这么个村庄,几乎全然没有实感,毕竟他来南方监军本就不情不愿,上阵杀敌也是迫不得已。
后来战事吃紧,耿信达器重他,让他每日巡城、抗敌、救人,但那些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能者多劳。
他并不如耿家人甚至许多兵士那样,有一颗真正的为国为民之心。
因此村民们喜爱他,要对他以身相许,甚至为了他还建了生祠,他欢欣是有,恍惚也有,但所有感情之下,还隐秘着一丝德不配位的羞愧。
可如今他看着一个又一个未必健全的人,在刺目的阳光下露出一张张无暇的笑脸,也禁不地住挥手,去回应那些劫后重生的热情与愉悦。
他想——
他曾经救下了这里,太好了。
南星村的人们在战乱中活了下来,往后他们还会活得更好。
孙连虎依然在滔滔不绝,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道:“蔺公,正君,你们看,那里就是俺的房子,俺从冼城退伍后去了京城,俺家还是乡亲们替俺造的!可惜俺都没进去住过几次!”
“他们知道俺进了大虞的军队,又听说俺要追随蔺公,就把俺家建在蔺公祠附近啦!可给俺长脸啦!”
“蔺公祠就在前头!马儿拴这儿就行,来来,咱们进去看看,这可是去年的时候乡亲们自己花钱找匠人造的!”
蔺公祠的占地面积不大,造型也很朴素,穿过挂着牌匾的大门之后,里面就是只有一个小小的前院。
院子里栽种了几颗树木,景色十分单一,但未经雕饰的院落里枝叶扶疏,绿树成荫,也别有生机。
再往里走几步,便是门扉大敞的庙堂。
堂内一共供奉了两座人像。
年岁稍大,手持长柄,身披甲胄的那座,是耿信达的雕像。
在冼城里的寺庙,不管是生祠还是佛庙,自从南夷那场征战之后,都自主地在庙内供上了耿信达的雕像或是长生禄位,为耿老将军祈福延寿。
而耿信达像的另一旁,与之平起平坐的则是手持虞节,头戴三山帽,身穿蟒袍的的蔺南星雕像。
两座金身的造型英姿飒爽,容色不怒而威,顶天立地地端坐在庙宇内。
雕像的下方的香火炉里,插了满满的香烛,大多数供香已经燃烬了,只剩一个短短的香柄,但也还有些许正飘着袅袅香烟。
在百来人的小村里,已经算是香火十分鼎盛的情景了。
孙连虎走到蔺公像的边上,拿起香烛,供奉上了三柱,拜了拜道:“乡亲们每日早上和晚上都会来这里进贡香火,听说他们逢年过节的祭祀祈祷也都在这里举办。”
他虔诚地叩了两个头,站起身道:“蔺公给了俺们新生,蔺公祠就是俺们立村的根本。”
沐九如和蔺南星一起抬头仰望着香火缭绕的佛像。
高有数尺的木质金身垂眸俯瞰着芸芸众生,雕像的面容与真正的蔺南星颇有几分相似:剑眉星目,凤眸狭长。
神情却是似笑非笑,宝相庄严。
看着就是个能庇佑一方的好神君。
蔺南星到了自己的雕像下,人又怔怔的了。
知道自己有一座生祠,和亲眼见到村民们自发为他打造的庙堂,还有眼前香火连绵的景象,心中的感知与震撼是全然不同的。
这世上竟是有这么一群人,在日日夜夜地为他焚香祷祝,只因他无心的一次援救。
若是这里只有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个人,被感动了的小郎君怕是忍不住要抱着主子,哼哼唧唧地哭上一场了。
而沐九如心中的震撼,比之他的小相公也不遑多让。
他郑重地举头望片刻,随后神情肃穆地在金身前摘下他的帷帽,放到了一边。
沐九如也走到供案边,像孙连虎,也像每一个普通的南星村村民一样,拿起了三根香火。
细长的三支香,拿捏着手感粗糙,连香味都很淡,近乎轻如鸿毛,又似重逾千钧。
蔺南星被沐九如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连忙冲过去轻轻地拦了拦,捏着人的袖子,红着脸道:“祜之,你,你不必上香……你别这么做……”
沐九如拍了拍那只拽着他衣角的大手,安抚着笑道:“相公,你日日替我给药师佛祈福,让我也为你祈福一次,可好?”
这可要折煞蔺南星了,他能和药师佛比吗!
他配被沐九如下跪吗!
就是他的金身也不配啊!
蔺南星急得满头大汗,脑子里甚至差点冒出把自己的金身给砸了的想法。
沐九如被小相公焦头烂额的模样给逗得心头微动,他摇了摇头,满心笑意几乎遮掩不住,直接从胸膛中溢到了嘴边。
他展颜而笑,徐徐道来,也是言由心生。
“南星,你听我说,我现在真的很高兴,原来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被你救过的小村子,里面有一群爱戴你的村民,为你建了这座蔺公祠,日日为你祈福……”
“他们不求回报,不计付出地希望你能幸福美满,福寿绵长……你曾经历的那些苦难,并非全是白白遭受,有人因此而感念你,也有许许多多人喜欢你……”
沐九如抬头望着身前面容俊郎,眼眶微红的小相公,而更高处,则是蔺南星的雕像,眉眼低垂,庄严肃穆。
他望着他们,倾城绝色的眸子里盈满了数之不尽的爱慕、怜惜、自豪,甚至是虔诚。
他轻轻地,温柔地道:“南下游玩的这十日来,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南星村,就是这座蔺公祠。”
“这里有属于我心上人的,世上最绚丽的风光。”
第173章 洗尘 蔺南星大概醉了。但这鼻尖红红,……
沐九如在蔺南星通红的双眼中, 跪地叩首,焚香祷祝。
祭拜,进香, 下跪,叩首,祈福。
每一个步骤, 沐九如都做得恭敬端正, 一丝不苟。
大虞的国教为佛教,沐九如在年幼时甚至在小南星的影响下也曾信过神佛。
因此这一套动作, 他做起来行云流水,熟稔非常。
虽说如今的他对这些神鬼之说早已不屑一顾。
可这世上, 若说还有什么值得他信仰的神, 那就只有眼前的这一尊。
眼前的这一人。
他的神曾救他于苦难,带他破弥障,给他以自由。
十年如一日地祜他佑他, 怜他爱他。
蔺南星是南星村人的神。
——也是他的神。
-
离开南星村后, 孙连虎带着蔺南星和沐九如进了冼城的耿将军第中。
江南一带远离皇城,又民殷财阜,京中四品官员才能用的叆叇在这里处处可见,而违规越制的宅院更是每个城市都比比皆是。
耿角作为冼城最有权势名望的官员, 住的宅第却只是个板板正正的三进院子。
撇去兵器、校场、亲兵这些不谈,这宅子甚至还有些朴素。
假山流水,阶柳庭花虽说也有,但不过是将就着能看,并未在陈设布局上花费太多的心思。
毕竟这家里的两个主子,大多数时候都在军营里住着,宅第反倒成了个偶尔落脚的地方了。
耿角接到亲信的通报, 得知蔺南星到了冼城后,提前下了职,未到正午就离开了军营,回到家中里等着蔺南星夫夫二人上门做客。
蔺南星那头刚把榴霞交给仆役,带着沐九如一过照壁,耿角就兴致冲冲地迎了出来。
两人寒暄了一场,彼此间的态度和动作都很是放松,可见关系十分亲厚。
耿角同蔺南星打完招呼后,又热情大方地对沐九如道:“这就是贤夫郎了罢!果真风度翩翩,貌比潘安,落故你可真是有福啊!”
沐九如可从没见蔺南星对哪个人这般和颜悦色,任达不拘过,还连表字都与人互通了,足以见得小郎君与这位耿将军是真的莫逆之交。
沐九如笑眯眯地回礼:“见过耿将军,夫君常常与我说起你们一家,往日多谢你们照顾我家落故了。”
耿角“嗐”了一声,豪迈地哈哈大笑,拱手道:“客气客气,我们一家也多赖落故照拂,前一阵他还给我这冼城送了好些盐铁来!又能扩充一批军备了!”
他笑完一阵,又道:“贤夫郎也莫要叫我什么将军了,我虽虚长了落故几岁,但家父与落故平辈相交,严格说来我当叫落故一声小叔叔的,可我一张老脸实在是叫不出口这声,你就同落故一样,叫我表字丙声便可。”
沐九如应了一声,道:“好,丙声兄也唤我祜之或是阿祜吧。”
耿角应下了,随后他盯着沐九如多看了两眼,又奇怪地道:“嘶……阿祜南下后是化姓为沐,对吧?这长相……怎么看着和沐家人还真有几分相似呢,还有这眼睛……莫非五百年前是一家……?”
蔺南星重重地敲了下耿角的脊背,把这人的思考打断,又心有余悸地把人脑袋往别处一掰,道:“别盯着咱家的夫郎看,瞅你自己媳妇去。”
耿角被敲得一龇牙,又有些乐了,道:“怎么得,你媳妇是好看,可看看也不掉块肉啊,我家阿梅你见得少了吗,这么大醋劲!”
蔺南星哪是吃醋,沐九如生得这么好看,走到哪儿都一群人看着,他要是真的醋劲大,早被酸死了。
还不是耿角以前在京城里和沐海元见过几回,蔺南星有点担心被这人看出端倪来。
他和耿信达一家的关系虽然亲近,但欺君罔上是灭门的大罪,耿信达一家忠君爱国,未必会选择替他瞒住这事。
况且蔺南星是真心与耿家交好,那便不该让耿家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沐九如的身份他不会让耿家人知道一星半点。
再说了,耿角那媳妇生得五大三粗,脾气和母老虎似得,居然还敢拿来和他家祜之比……
也就耿角那人稀罕。
蔺南星撇了耿角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若是个阉人,连圣上的媳妇都能看,你把那二两肉切了,咱家就不吃这醋。”
蔺公公伶牙俐齿起来,偶尔也会让人招架不住,耿角被堵得一噎,摸了摸鼻子道:“成,还是蔺公公您的媳妇娇贵,和宫妃一个档次。”
他抱拳道:“在下惹不起,惹不起,走吧,小的带您和尊夫人吃洗尘宴去。”
蔺南星“嗯”了一声,道:“带路。”就走到了耿角的后头,和沐九如并肩而行。
耿角又是龇牙咧嘴,只恨他的媳妇此刻正在沿海堵一群倭寇,让他一人孤苦无依,被这情窦初开还同夫郎如胶似漆的蔺公公给酸倒了牙。
耿将军心里苦,感觉自己不该在这里,就应该在海边。
想去找媳妇,想见阿梅。
午间的洗尘宴蔺南星一行七人都到了场,耿角亲自设宴招待,几人吃得宾主尽欢。
耿角的三个孩子也入了席,他们几个大的已有十岁,小的也有四五岁,不管男女都和亲爹妈一样,是又粗糙又皮实的性子,故而对冰雪可爱,年画娃娃似得蔺韶光小弟弟尤其喜欢。
三个人席间一直围着蔺韶光转,把小元宵逗得咯咯直笑。
耿角也一直在同蔺南星推杯换盏,说了好些当年南夷战场上的往事,也问了不少京城的风雨。
喝到兴起了,耿角甚至还想给沐九如劝酒,全被蔺南星给挡住了,往自己肚里灌。
不知不觉,两人就都喝得有点多了。
耿角看着蔺南星同夫郎一双两好的样子,心里就酸溜溜得想自个儿的媳妇。
他越喝越憋闷,忍不住挑事儿道:“蔺南星,我爹送你的那把辞醉你带来了没,来啊,我们比划一场!都三年还是四年没比划过了吧?”
蔺南星闻言皱起眉头,一拍桌子道:“谁出门玩带斩.马.刀的,丙声你和你爹一样,老糊涂了。”
小郎君脸色通红,声如洪钟,沐九如侧目瞧着自家的相公的神态,估摸着对面的耿角是醉了,身边的蔺南星大概也醉了。
不然他家乖乖南星哪会当着他的面同人拍桌子。
但这鼻尖红红,说话含含糊糊的样子也怪可爱的。
对坐的耿角也拍了下桌子,愤愤道:“好啊,你竟不带上辞醉!那可是……那可是我爹专门给你赎来的!你这人怕不是和我们家的感情淡了!”
蔺南星被耿角吵的耳朵疼,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明白他不带辞醉出门和交情浓淡有什么关系。
但总不好真叫小辈生了误解,寒了心,蔺南星从沐九如的腰带里翻出无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艳红的刀身甩了个带鞘的刀花。
他一边展示,一边道:“没带辞醉,但咱家带了无愁,来,用匕.首比划一样的,咱家手长,让你几尺兵刃不成问题。”
耿角“唰”一下站了起来,振奋地大呵:“好!蔺公公有胆识,来人,拿本将军的兵刃来!”
他每句话都说的清清楚楚,脚上却一软一软,把凳子给踢翻了。
耿角身后立马冲出来个婢女,道:“将军,您喝醉了,若是让夫人知道您醉酒后砍坏了家里的东西,怕是……”
耿角怒道:“怕是什么,又要让本将军睡在门口吗!还是又要一个月不回家,让本将军独守空房……本将军不怕她!本将军……呜呜呜,阿梅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好想她……”
耿角突然哀嚎震天,蔺南星面对说哭就哭的对手,呆呆地坐了回去。
他把匕首好好地塞回了沐九如腰带里,露出个淳朴的笑容,有些高兴地道:“丙声不战而败了,祜之我赢了!”
沐九如满脸慈爱,宠溺道:“相公真厉害,赢了大将军呢。”
蔺南星鼻腔里冒出两声嘚瑟的哼哼,黏黏糊糊道:“嘿嘿,我是祜之的小将军,才不会输呢!我一站起来,就把丙声吓哭了,嘿嘿嘿。”
沐九如“嗯嗯嗯”道:“真是厉害啊,不愧是南星村的小神仙。”
蔺南星脸蛋酡红,嘴角高翘,听到“南星村”三个字,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的荷包,唤道:“孙连虎!”
孙连虎此刻也喝高了,正在和风兮和阿芙哭诉白锦不顾及他们曾经的姐妹之情,一声不吭地跟随娘子军去海上飘了一月有余,至今音讯全无。
他听见蔺公的召唤,睁着铜铃大的泪眼道:“昂?蔺公您找俺?”
蔺南星直接一个荷包扔了过去,想对着孙连虎的手扔,却扔到了人的胸口,把孙连虎砸得虎躯一震,吱哇乱叫。
蔺南星懵懵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点奇怪怎么荷包生了自己的想法,到处乱飞,但转念一想,反正被砸中的人不是沐九如,那么就没有关系了。
他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荷包的自作主张,对孙连虎道:“拿着这些钱,去南星村给祜之也建个金身,要比我的还要大,还要高,再建个九层塔,让所有人都去给祜之烧香祈福!”
孙连虎捏住荷包,“嗷”了一声,拍着胸脯道:“正君的金身,建成九层塔那么高,交给俺!”
他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有几十两碎银,顿时眼睛一亮,道:“嚯,好多钱,俺要拿来给白大姐打把好剑!”
蔺南星一拍桌子,道:“好,你把事情办成了,咱家重重有赏!”
他摸了摸袖子,里面一个铜子儿都没有,腰上也没有荷包,衣襟里也没钱了。
小郎君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满满当当的荷包去了哪里。
那可是他作为沐九如的小夫郎,用来打点内宅、供一家人吃喝玩乐的银两。
蔺南星又把自己里里外外地翻腾了一遍,荷包依然不知所踪,他只能委屈巴巴地看向主子,道:“祜之,我没钱打赏了,给我点银票吧……孙连虎要买了剑才肯给你造生祠。”他皱皱鼻子,怨念丛生,“他心好黑,是个坏东西……”
沐九如差点笑出声来,他轻轻地哄道:“落故,你先歇一歇,把事情都放一边,你现在喝醉了。”
蔺南星看了看酒杯,敛眉沉思了片刻,觉得自己果然不太清醒,还是他的少爷洞若观火,心如明镜,天神下凡,神通广大!
小郎君乖巧地点点头道:“我是喝醉了,有给你添麻烦吗?”
沐九如柔声哄道:“没有添麻烦,落故很乖,你头痛吗,要是难受困倦的话可以先休息一会。”
蔺南星品味了一下自己状态,伸手在桌子上收拾出了一片空位来。
他趴伏着侧过脸来,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沐九如,小声地道:“祜之,那我睡一会,等下酒醒了就起来伺候你。”
沐九如在他眼里都快变成了两个,蔺南星虽然知道这是喝多了导致的,心里也是不由得觉得真好……
沐九如要是有两个,那就可以一个只做他的夫郎,一个只做他的少爷。
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奴婢。
蔺南星见两个漂漂亮亮的沐九如都点了点头,心里更是甜蜜,嘴角挂起个憨憨的笑容,就沉入了美滋滋的恬梦里。
小郎君那对凤眸平静地闭合着,呼气缓缓的,看起来尤为乖巧,甚至还有些少年郎的稚气。
若两人现在是在屋里,沐九如怕是会忍不住亲一口他家的南星大可爱。
小夫夫两人岁月静好,边上的耿角还在哭着想媳妇,孙连虎那头则是已经拿着蔺公的馈赠准备去铁匠铺了。
阿芙和风兮七嘴八舌地拦着孙连虎,又哄又骗得,在想办法拿回那个属于他们师娘的荷包。
桑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饱喝足,便也蠢蠢欲动,开始思考生崽的事了。
这将军的府第里到处都是威武雄壮的汉子,很符合她们苗人的审美,能和这样的郎君生下的娃娃一定又黑又胖,壮壮实实,能蹦能跳。
桑召很是心动,火速看中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兵,这次她非常得谨慎,一上去就先问人:“你行不行,你是阉人吗?”
小兵只以为这是来自夷贼别样的挑衅方式,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手按在刀柄上,一串家乡脏话冒了出来。
桑召听得晕头晕脑,一知半解,她只好拉长着脸,用自己觉得非常温和的语气,硬邦邦道:“冷静,虞国阉人很多,我知道,你不行我再找找,行的郎君。”
这都直接开骂他们大虞没有男人了!
小兵咬牙切齿,抽刀就要砍人,被周围其他亲兵手忙脚乱地拦了下来。
第174章 别前 沐九如微微垂着眼眸,在蔺南星暗……
一顿洗尘宴众人吃得闹闹哄哄, 鸡飞狗跳。
之后的日子,蔺南星一行便不再四处游玩,而是留在了城里, 专心等待景裕的召令。
闲来无事时,蔺南星又惦记起了要给沐九如打造金身的事情。
他喝醉时说的要沐九如的金身造得比自己的还高,还有九层塔什么的, 显然不太合理。
毕竟寺庙就算造好了, 没有信众,没有香火, 就只是一座废庙,一点用处和意义都没有。
酒醒了, 蔺南星的理智也回归了, 他退而求其次,亲自去了一回南星村,和村长沟通一番, 又付了钱, 让村人在蔺公祠里再添两座金身。
——沐九如和蔺韶光的,就建在他的金身边上,小一点也无妨,一家人和和美美得在一起就成。
如此, 便算是全了一桩他醉酒都念念不忘的心事。
冼城的百姓们对蔺南星一家也颇为热情,甚至比起南星村民来都不遑多让。
蔺家三人在冼城晃悠的时候,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送花掷果。
蔺韶光更是成了人人都喜爱的吉祥物,但凡他看中什么吃的玩的,店家二话不说就塞进了他的手里,还不太愿意收钱,得蔺家夫夫俩好说歹说才勉强收上个成本费。
这般不图回报的热情架势, 蔺家三人何曾在别处见过,都被哄得昏头昏脑得,只觉得这里像是什么世外桃源,比其他任何一个繁华富饶的城市都要好上千倍万倍,怎么住都觉得舒坦。
又没过几日,白锦在军营里得到蔺南星进城的消息,也匆匆从海上赶到了耿宅。
女郎的皮肤晒黑了许多,都快和孙连虎成一个色了,身上脸上都添了不少伤疤,动作间还能看见她手臂上新缠的绷伤布条。
但白锦的人却是神采奕奕的,看着比在蔺宅时生动了不少,甚至有些活泼豪放。
她笑着同蔺家夫夫说自己挣了不少军功,已成了娘子军里的校尉,还颇为挑衅地让蔺南星和她比划一场。
蔺南星自然不会怯战,两人便一同进了耿将军第的演武场里,各自挑了趁手的兵刃,斗得你来我往。
白锦的功夫因为几个月的征战俊了不少,不过在身经百战的蔺南星眼里还是不够看的。
他顾及着白锦身上有伤,又有意教导,多和人打了好些回合,才把人扔出场外。
之后将军第里就沸腾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孙连虎摩拳擦掌地上了擂台,耿家的亲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去凑了热闹。
毕竟蔺公的传说,他们这些在冼城从军的兵将们,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就是不曾亲眼见过,都听人说得能默背于心了。
京官与皇室可以掩盖一个奴婢的军功,但百姓和兵士却不会忘记这些。
蔺南星为南夷战场做的贡献,冼城的人都记在心里,经历过抗夷战争的虞军更是有许许多多对蔺南星心驰神往,敬佩拜服。
这车轮战一打就将近半日,耿宅的亲兵一个没落,全都上去斗了一回。
演武场边人头济济,欢声如雷,一个个汉子们看得热血沸腾,助威声响破天际,后来就连城里的巡逻兵都闻风而来,排着队向蔺南星发出挑战。
沐九如就和蔺韶光、多鱼一起在台下观战,三人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替蔺南星喝彩一声。
有心上人和好大儿的声援助威,小郎君更是浑身有劲,只觉得自己就算再战上三天三夜都难逢敌手。
最后耿角也上了擂台,这才真是高手过招,两人刀光剑影,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依旧斗得难舍难分。
沐九如望着台上交错的身影,眼睛亮晶晶的,甚至能想象出蔺南星往昔在战场上时该是如何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英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说的就是他的意中人。
他的小将军。
鏖战之后,夫夫两回到暂住的客居,沐九如立即贴着他的小相公亲了好一会儿。
可惜在别人家中不便做过于亲密的事,不然沐九如就不止是与蔺南星亲个嘴就罢了。
小郎君意气风发的模样,不论何时都会让沐九如心旌摇曳,心动不已。
蔺家几人在冼城逗留的第五日深夜,耿将军第的侧门忽然被敲开了。
竹里书斋的死士终于带着多贤的飞鸢传书而来。
文书上写着,景裕不日就会让蔺南星抓捕徐威一党,亲自押送回京,用的还是五百里急递,不比飞鸢传书慢上太多。
算算日期,圣旨应当后日就会送到湖州。
蔺南星和沐九如这半个月的游山玩水,也终是到了尽头。
两人早已做好顺着景裕的派任,随时改变行程打道回府的准备,稍稍商议了一番之后,便决定分头回程。
蔺南星独自一人今夜就从冼城出发,率先回到竹里书斋收拾行李衣物,再带着打包好的东西赶往报备给景裕的那个隐居地恭候圣旨。
沐九如则是带着一家子亲友,由耿角再派些人手,坐着马车,慢慢悠悠、舒舒服服地回竹里书斋。
这安排合情合理,无可指摘,唯一的遗憾就是夫夫俩今夜就得暂别了。
为了保险起见,沐九如还给蔺南星扎了针,把脉象弄得虚弱亏空了一些,免得蔺南星回京后被太医一诊,发现病已好全了,景裕就立即让小郎君走马上任,回御马监给天家继续做牛做马去。
蔺南星背上顶着沐九如扎下的银针,满心得不舍地抱着香软漂亮的心上人,嘀嘀咕咕,语气哀怨:“这次回京不知要去多久,徐威若是嘴硬,死不认罪,兴许我一个月都回不来……又或者景裕看我事情办完了,就直接把我留在京城里了……”
他越想越是沮丧,恨不得一脚踢飞景裕,又或是把沐九如揉吧揉吧成一小团,藏进心窝窝里,带去一起上京。
沐九如的心里被小郎君撒娇得软乎乎的,他轻笑着安慰道:“不管你去京城多久,我就在竹里书斋和家人们一起等着你,同你上次去扬州时一样,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安心地慢慢办事,把事情办好,也把自己给照顾好,我们就在家里等你。”他摸摸蔺南星的鬓发,柔声哄道:“你乖乖的啊,小相公。”
蔺南星“嗯”了一声,依恋地蹭了蹭沐九如的手,哼唧道:“……还好少爷给我准备了很多衣服……”
他抿嘴轻笑,黏糊糊地道:“少爷真好,这样我就能一直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感觉到祜之随时随地在陪着我了……”
这话说得沐九如脸上发烫,他捂了捂小相公的嘴,软软地瞪了人一眼,道:“怎么说这些话你就不害臊了呢……”他捏了捏小郎君薄薄的嘴唇,无奈地笑,“成了一只小癞皮狗。”
沐九如笑得皓齿明眸,实在好看,蔺南星昏头昏脑地想要“汪”上两声,但他的嘴巴已经被沐九如捏住了,发不出声音来,便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心上人。
沐九如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他松开手里的嘴唇,转而点了两下小郎君高挺的鼻尖尖,捏着晃了一晃。
蔺南星被这亲昵地动作弄得心里又软又烫,轻手轻脚地拿下了鼻尖上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柔软洁白的手心。
他在清香精致的指掌间柔声撒娇:“祜之,我想亲亲你,之后要好久都亲不到了。”
沐九如笑容更艳,再次捏住小相公的嘴巴,笑眯眯道:“扎着针呢,不许亲,情绪激动了施针效果会差上些许。”
蔺南星耷头耷耳,磨了心软的少爷好一会也没能成功。
小郎君委委屈屈,又乖乖巧巧,只好抱着少爷闻闻头发,尽可能地把自己腌入味。
反正上次出远门,他也没能亲成功……
回来以后再亲昵也是一样的。
银针拔了以后,蔺南星差不多已经自我说服了,完全停下了骚动,开始收拾路上要带的银两、物什和干粮,把东西全都整理成一个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斜挎在了背上。
他穿戴整齐,蹀躞上短刀、水囊、荷包挂得满满当当,走到了门边,他又挨挨蹭蹭地回抱住了身后的心上人。
蔺小郎君为了把脑袋贴在沐九如的肩膀上,腰也弯了,腿也弯了,贴着爱人的脖颈,恋恋不舍地道:“祜之,我要启程了。”
沐九如轻笑着抚摸那颗粘在他身上的大脑袋,将小相公的脸颊托到自己面前。
四目双对,两人看到的都是对方眼里的不舍与情愫。
沐九如微微垂着眼眸,在蔺南星暗含期待的眼神里,缓缓地靠近过去……
唇齿相接,鼻息相融。
他与他的小郎君接了个离别前夕的长吻。
屋内的几盏灯火,在门扉上投下一对纵情交缠的人影。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已无暇在意是否会被旁人窥探,只想提前填补别离的光景,将意中人的气味与温存印刻在自己的心头与身上。
许久之后,蔺南星率先退了开来,沐九如早就被吻得双腿发软,气息急促,几乎整个人都缠在了他的身上。
蔺南星不敢再多折腾沐九如,又满心的喜爱与眷恋翻腾不休,快要倾泻而出。
他只好怜爱地、缠绵地亲吻上沐九如的唇瓣,鼻尖,眼睛,睫毛……把他的少爷亲得到处都水灵灵的,泛着动情的艳粉。
沐九如嘴角挂着浅笑,感受小郎君的唇瓣与呼吸在他的脸上游走,他也回亲了过去,捧着蔺南星的面颊,浅啄那对漂亮的凤眸,英挺的眉毛,以及柔软湿润的嘴唇。
夫夫两人像是小兽一般温存地依偎着,用梳理毛发的动作耳鬓厮磨,相濡以沫。
即便没有深吻,也彼此亲来亲去的,像是永远也亲昵不够。
沐九如轻轻地替蔺南星抹去唇上的水痕,于昏黄的灯光下望着他俊丽的心上人,温声道:“落故,若是你被圣上留在了京城里,我就带着家里人一起上京回蔺太监第。”
“到时桑召的蛊虫应当也养好了,我们就能一起种下同心蛊。”他轻抚着蔺南星深邃的眉眼,笑道:“快去吧,落故,一路顺风,我等你回来。”
蔺南星在抚摸下勾起嘴角,音色低哑,缱绻地道:“嗯,你等我。”
第175章 押送 北鞑率军三十万犯境寒州,与大虞……
大虞, 京畿。
酷暑的正午烈日炎炎,炽热的日光照得视线都发生了扭曲,刺目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官道上数十辆囚车缓缓前行, 每个囚笼间隔的距离足有百步,里头的囚犯们多是徐威一党的宦官。
蔺南星骑着马儿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一众押送人犯的官差。
这些人都是蔺南星在扬州时随便点的差役。
按照《大虞会典》上的规定, 押送的队伍必须沿着官道昼行夜止;酷暑烈日、刮风大雨等恶劣气候的还需要停队休整。
不然体弱的人犯可能还未上京, 就已半途身死了,那责任就得蔺南星这钦差来担。
因此蔺公公虽然心急如焚得想要些办完差事, 好早去早回,和家人团聚, 却也只得跟着囚车和大部队一起慢慢吞吞地行进。
如今正是三伏的天气, 正午的日头毒辣非常,照得人皮肤都止不住挠痒刺痛,蔺南星便只得执行律令, 在一处茶棚前叫停了车队。
他让钦差们把囚犯分开安置在树荫下, 聊做遮阳避暑,也避免了这些人串供。
他自己则是拴好马儿,进了茶棚里寻了处通风清净的位置,一边抹汗, 一边点上些凉茶,惬意地坐着。
顺带也给差役们点些吃食,让他们分批轮换地午休,等日头小些了再继续赶路。
差役们陆陆续续跟随在蔺南星的后头,闲聊着也走进了茶棚里。
他们一致选择避开蔺南星所在地方位,不敢吵扰到面冷心冷,壮如钟馗的中贵大人。
蔺南星被众人畏惧避让, 也刚好乐得清静,他喝了几口清爽的凉茶,解了嗓子眼的焦渴后,便翻起身上穿着的四品蟒袍衣袖,找到里衣的袖口,放在鼻尖用力地嗅了一下。
属于沐九如的淡淡馨香突破了他的一身汗臭,沁入他的鼻尖,像是薄荷一般清冽甘润,又似清泉一般温而不凉。
这才算是真正得解了些苦夏燥热的渴。
算来他离家已十日有余,也不知他家少爷如今身在何方,是还在回湖州的路上,还是已经顺利回了家,住进了竹里书斋里……?
可惜他不论再怎么想念沐九如,也得办了差事,探了景裕的口风,才能与沐九如重聚。
蔺南星幽幽叹息,放下袖子,捏起茶碗,正待饮下一口凉茶,却在微褐色的茶汤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茶碗里的郎君面容还是英朗的,可皮肤却像是又黑了不少。
他本来和景致宴一同调查徐威罪证的时候,就已经晒黑了许多,后来出门游玩半个多月,沐九如肤色不见变黑,他却又黑了些许。
这些日子为了押送囚犯,他幕天席地、风吹日晒地赶路了数十日,此刻在褐色茶汤的映照下,他看起来甚至都快和孙连虎、桑召他们一个色了!
蔺南星眉头紧蹙,不可置信地摸了两下自己的脸庞,又发现自己这脸色看着也像是不太好。
薄薄的嘴唇干巴巴地起了皮,眼底的青黑也分外明显,他偷偷修过的眉毛边上也长出了一些杂毛。
还好他不会长胡子!
这一天天风餐露宿得,若他是个寻常的郎君,怕是早就和其他差役们一样,变得胡子拉杂,不修边幅了。
蔺南星危机感极强,毕竟沐九如生得这般貌美,他本就已不太配得上少爷了,若是再变丑些,那就真成了癞.□□吃天鹅肉,猪八戒肖想嫦娥!
故而这些日子,他即便荒山野岭地连日跋涉,也在竭尽全力地在保养自己的皮囊。
但凡遇到有水的地方,他就擦身沐浴不说,每次收拾好了自己,还会抹上霜膏,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放过。
脸上更是会仔仔细细地涂个好几遍,每一遍都按摩到霜体全都吸收殆尽,才算勉强作罢。
虽然收效胜微,总也聊胜于无。
有好些次,他还因为梳洗耗时太长,让那些差役们撞见了。
那几人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偷偷地嘲笑他不阴不阳,涂脂抹粉。
蔺南星耳聪目明,就算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也听得清清楚楚。
但小郎君懒得同别人计较这种小事。
什么不阴不阳……那些人哪像他,家里有个十全十美,世无其二的夫郎,他就是再怎么打扮掇拾也不为过。
别说是天天沐浴抹粉,要不是沐九如不允许,就是放血美白,他也不眨一下眼的。
这些人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没有。
蔺南星哂笑一声,心里的优越感越发膨胀。
他眼一闭,不再看水里那个糟心的倒影,端起茶碗,慢慢悠悠地将凉茶饮下。
这脸,等回京以后再找御医开些美白养颜的药粉,想办法重新将养着吧。
总不能太碍着少爷的眼,也不能太丢少爷的脸。
蔺南星收起思绪,从茶棚墙上的简易木窗向外望去,这个角度大致可以观察到囚犯还有差役们的动静,以及关道上络绎不绝,步履蹒跚向着京城走去的老百姓。
这些平民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有些病病殃殃,脸上手上全是大块焦黑脓疮,边走边痛苦地急喘,仿佛马上就要一命归西似得。
——都是逃荒来京的难民。
去年举国的冬天都格外酷寒,南方开春的时间因此延后,北方更是整个冬季都大雪连天,在数州造成了严重的灾情。
之后开了春,大灾后的大疫又爆发了出来,此次的疫情病况复杂,太医署至今也寻不到解决的方案,只能防大于治。
可已经爆发了疫情的城市,随着天气越热,情况越发严峻,甚至有些官府人手不足的北方小县城里,已困苦到了十室九空的境地。
于是逃荒便成了那些老百姓唯一的生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寒州、凉州等边邑城镇的老百姓也在往南边赶路,这些人倒并非是走投无路的灾民,而多是大城市里有些背景和人脉的富户。
这些人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战事将至的消息,便也借着其他城镇接纳难民的由头,想办法谋得了路引,跟着逃荒的队伍举家搬迁了。
如今世道不好,不止是大虞,周边的所有国家都是三年一小灾,八年一大灾。
大虞边关的百姓苦,周边国家的百姓过得只会更差。
因此哪怕去年北方边塞的摩擦少了许多,但感知敏锐、阅历丰富的当地百姓们,多半能闻到点不一样的风声。
不过这些都和蔺南星关系不大。
不论是灾荒,还是征战,他都经历过,也见得不少。
如今大虞的国库不算太空,等扬州整顿一新了,甚至还能再富裕上许多,这些灾情早晚能抗过。
反正天大的问题,总烧不到京城或是湖州去。
蔺南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悠悠闲闲地就着往来路人,一边喝下清爽的粗茶,一边神游天外,思念远方的家属们,稍作午休。
屋外忽然传来一片紧促的马蹄声。
一列疾驰的骏马扬起滚滚尘沙。
嘶鸣声后,骑者勒马急停。
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穿宦官朝服,头戴三山纱帽的人,骤然闯入了蔺南星的视线。
烈日在那些人身上投下浓郁的阴影,空气被高温炙得发生了些微扭曲,让他们即便在青天白日下,都瞧不清楚样貌和神色。
但为首的那人蔺南星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正是他曾经的得力下峰,如今的京营提督——傅逸丹。
傅逸丹看见囚车后,便立即翻身下马。
他与看管囚犯的头役对话几句,径直走进茶棚,到了蔺南星的跟前。
阔别接近一年,傅公公的形容样貌倒是同此前没什么变化,气质依然坚毅沉稳。
呼吸的起伏间,强劲的胸肌将衣袍撑得满满当当,看来这人也并没有因朝事忙碌,而落下一身的功夫。
傅逸丹见了老上司的面,立即躬身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见过蔺公。”
蔺南星应了一声,他见傅逸丹赶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便贴心地从碗堆里捡了个新碗出来,放在傅逸丹那边,道:“何事来找咱家?”
他提起茶壶,往那碗里倒了杯水:“坐下说。”
傅逸丹注意到蔺南星的视线,擦了把自己额上的汗水,推拒道:“属下就不坐了,圣上点了我去扬州做镇守太监,属下得尽早赶去赴任,同蔺公说几句话就走。”
但他也是真的又热又渴,嘴上已经起皮,喉咙也火烧火燎地发干。
他伸手端起茶碗来,道了声谢,却并不急着饮下,而是弯下腰去,把脑袋靠近了蔺南星一点,低声汇报正事,道:“奴婢带了圣上的口谕来。”
“十日前北鞑率军三十万犯境寒州,与大虞彻底宣战。朝廷怀疑东倭在与北鞑有联盟的可能,要即刻提审徐威,圣上下令让您带上一众人犯,即刻起日夜兼程进京。”
蔺南星听完傅逸丹的报告后,一对浓密的剑眉眉头微微皱起。
他押送人犯的这数十日里,没有机会收到飞鸢的信报,而北边开战对他来说也不算是十万火急的信息,故而多贤就没有派人马专门送信,来通告他这事。
北鞑这次竟闷声不响地动员了这么大的一支部队来攻打大虞,而徐威的事情又恰巧暴露在了此时,朝廷那头会怀疑周边两国有所勾结,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战事突然起了,蔺南星铆着的扬州镇守太监之位却意外落在了傅逸丹的头上。
……他之后若是想要留任在南方,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缺口和借口。
蔺南星此前已为扬州镇守之职暗中做了些谋划,就连扬州的知州、扬州城的知县、吴王景致宴的推举文书都带在身上了……如今还未开始争取,就已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蔺小郎君的心情顿时就不太好了,但景裕给的差事还是得尽力去办。
天家要他即刻启程押送人犯,他只好应下,道:“咱家知道了。”他又问道,“寒州那边的战况如何?”
傅逸丹禀报完正事,这才有闲心喝水,他三两口灌下一碗水,暗暗喟叹一声,回道:“云城和定城已失守城破,我军退守到了雁城,十二万寒州兵伤亡惨重,如今还剩八万在守城。”
十二万的寒州兵被打得只剩八万,战况不可谓不惨。
而且是在蔺南星此前已让逢力传书,通知了寒州的监军太监注意北鞑动静的情况下。
但凡守边的将军有把监军太监的提醒放在心上,寒州军都不会被鞑子打得这般溃不成军。
要知道寒州最靠近边塞的“云城、定城、雁城”三个城池,各个都是地势险峻、固若金汤的军事重地,说其有以一挡百之能也并不夸张。
就是在这样的天险地利之下,寒州的北军竟还一连失了大虞两城,死伤了这么多兵士。
蔺南星在脑子里翻找出如今在寒州守边的主将,低声骂道:“白巡这个饭桶!”
傅逸丹沉默片刻,认同了这个说法,不过他不善言辞,也不太会骂人,便继续道:“如今两军在雁城对峙数日,雁城比起前面两城地势更险,易守难攻,寒州附近的州县又都派出了援军,这几日应当就到了……”
他语气稍微松了松,道:“我离京前,朝廷还未曾收到北军的凶报,寒州应当是不会再沦陷了。”
蔺南星手指敲打着桌面,虽有些气愤,却也不算太过上火。
偌大个朝廷,出几个酒囊饭袋、国之蠹虫其实也算是合情合理之事。
可惜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那白巡估计一时半会还有命可活,兴许也会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朝廷这边应该会再派出几个可靠的京官与偏将,去盯着那饭桶别继续做出蠢事,因此只要粮草补给充足,打回丢失的两城是迟早的事。
蔺南星曾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手上经过的军报不知凡几,这种你来我往的摩擦和征战,他见过太多。
但真打起来了,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蔺南星暗叹一声,又问道:“你此去扬州,行程匆忙,可是圣上给你额外派了差事?”
傅逸丹站直身体,在观察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几乎是贴在蔺南星的耳边,道:“圣上让属下将徐威一党的财产全部收归,即刻送往寒州以做军饷,听万岁爷的意思,之后应当还有其他扬州的官员要被拿来开刀。”
难怪景裕要下令,让蔺南星带人犯星夜兼程进京。
朝廷有心要从扬州官员的身上剥金子出来,可不就怕夜长梦多,口供有变,就没理由掏人家底了么。
蔺南星点点头道道:“徐威的财产吴王应当在帮忙看守着,你过去直接向他讨要便是。”他提点道,“国家大事上,你若遇上麻烦,都可寻吴王相帮,但莫要和人走得太近,我们都是天家的奴婢。”
傅逸丹应道:“是,属下明白。”
蔺南星又和傅逸丹两人喝了几碗茶水,多的话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舒展了下筋骨,将肩膀打开,深吸一口气,起身对茶棚里的差役们道:“奉圣上口谕,全部差役听令,即刻起星夜兼程,将押送人犯押送进京!”
第176章 新贵 秦屹知道:“奴婢秉持此物,便可……
炎天暑月, 若张火伞。
含凉殿里却是气候清爽,浮瓜沉李,一丝暑意也无。
数个冰盆冒着缥缈寒烟, 宫女们摇着雪香扇,扇中附着的龙脑香随风散开,凛凛凉意沁人心脾。
景裕斜坐在案前, 懒懒地翻看此前从内阁大库里取来的实录、起居注等皇室相关档案。
他前一阵刚过完“千秋节”, 年岁又长,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 身高也又长许多,眉眼间褪去了童稚, 显得越发锐利俊逸, 身上的天威日渐深重。
算来他为帝执政至今已有两年。
期间他利民的事做了些许,糟心的事也没少做。
但若要以一言概括他的治国之道,说句精励图志, 绝对不会出错。
如今的大朝会, 在景裕的积极推动下已彻底改成了每日一朝,一旬一休沐。
除非景裕病得起不了床,不然他就是烧迷糊了也要日日上朝,绝不罢朝。
甚至今年夏日的避暑行宫, 他也没去几日就班师回朝了。
要知道安帝在位之时,每年还未到三伏的天气,皇帝就已经带着嫔妃和重臣们前往行宫避暑纳凉了。
景裕今年初夏时被朝臣们劝了一劝,就应了这些人的请求,去行宫待了几日。
行宫依水而建,气温确实凉爽又宜人,不像京城里, 似个大烤炉,离了冰盆哪怕躺着都要出汗。
景裕对行宫十分满意,带着一众奴婢们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可第二日他一上朝,就觉得浑身不得劲了。
京中四品以下的小官是没权利进皇帝行宫,伴架同行的。
因此他开朝会的朝臣,竟少了整整一大半!
即使那些四品以下的小官们通常在大朝会时都只是做个陪衬,不怎么上奏发言,一般也没什么作用。
可景裕一想到有百名朝廷命官,将足足三个月都看不到他……
景裕就憋着劲地想发疯。
于是在避暑行宫里,小天子只要闲得无事可做了,就会想办法点十几个朝臣来行宫办事,一日要叫好几拨人。
几日过去,行宫里被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挤得满满当当,气温都都叫众人嘴里身上呼出的热气给升高了。
压根就不是在避暑,是在一起上蒸笼!
最后还是中贵秦公公善解人意,向景裕提议回京,这才免除了诸多老臣们在避暑时中暑的惨状。
含凉殿的门扉突然被人起开了一线,室外的热气滚滚而入。
近日风头正盛的御前红人秦屹知伴随着灼人热风,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
这几个月里,秦公公在职务上和从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动,官位却是升了一级,成了从五品的內侍。
衣物也因此换了个色,虽依然是五色花锦做的,但主色调从绿色改成了暗淡的青色,让人看起来贵气了些许。
不过这个贵气,也只是在奴婢里显得“贵”一些而已。
青衣将秦屹知的腰摆收得细细一握,腰间别着的细长的拂尘像是狐狸尾巴一样随风摇曳。
他手里端着个木案,低眉敛目地躬身走到御前。
三山帽将他的五官挡得蒙昧不清,肩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撑着似得,展得和折扇一样挺括。
就是这卑微的姿态,看起来都和寻常奴婢不太一样。
当然,秦公公那手伺候人的本事,也比起寻常奴婢来要逊色上些许就是了。
清隽双手捧着的小案上放着一碗甜汤,碗勺在走动间不住地发出轻轻“叮”声。
景裕听到这笨拙的声儿,就知道是秦屹知来了。
他今日因北鞑进犯的急情,早朝散了之后还和重臣们商讨了许久的政事、军事,直到临近用晚膳的时辰,才刚刚散会歇下。
可他素来是闲不住的人,自个儿得了空闲就想起了一直默默无闻伺候在侧的秦屹知,他当即命令让那人去给他拿些点心来吃。
虽然他的肚子也没多饿,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差事这奴婢,让这人为自己忙忙碌碌,东跑西奔。
他还刻意没说具体想吃什么,只让秦屹知自己琢磨。
也不知道这奴婢有没有记住他的口味。
蔺南星当年可是伺候了他没一个月,就把他的喜恶全都摸得分毫不差,铭记于心了。
他自从秦屹知出了含凉殿的大门后就时时刻刻地支着耳朵,等待曾经的先生带着吃食回来。
现下秦屹知进了屋,景裕反倒是气定神闲地翻过一页书册,假装心无旁骛地在看书,就等着秦屹知来对他献殷勤。
秦屹知做了半年多的內侍,如今也很是上道,他放轻手脚,将小案搁在桌子的一边,把勺子放入碗内,往昔清贵的嗓音压得温温柔柔一把。
“陛下,您要的甜点,奴婢给您拿来了。”出的声儿也轻轻的。
桌上被放了个玲珑剔透的莲花琉璃碗,小小的一只,碗内盛满了洁白如雪的乳酪。
冻状的膏体在勺子的碰撞下微微颤动,像是吹弹可破,几枚鲜艳欲滴的酿樱桃点缀其上,奶香、果香伴着渺渺寒气沁人心扉。
景裕从案前抽身,瞥了两眼秦屹知带来的樱桃酪,心里很是满意。
这种小巧的水果,在大虞境内产量不高,就连宫里的供给都是有定数的。
景裕在登基之前的岁月里,吃到樱桃的次数称得上是寥寥无几。
可偏生这果子的可爱样貌,以及酸酸甜甜的味道,导致它尤其受高门贵女与孩童的喜欢,也让景裕幼年一尝难忘。
如今他成了帝王,吃过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可他的口味依然像是没长大一般,总爱吃些稚子偏好的玩意儿。
这樱桃便是他最喜爱的水果。
而秦屹知应当是已经记住了他的喜好。
景裕有时不太愿别人猜测他的心思,有时却又尤为期望别人费尽心思地揣摩他所想所好。
秦公公这碗樱桃酪,就是送到了景裕的心坎里。
小天子眉梢微挑,面上表情依然淡淡的,道:“端上来吧。”
秦屹知喏了一声,这才边收起景裕面前的书卷,边将小碗放到桌前。
边上立即上前了个小內侍,从秦公公的手上接过书卷,兢兢业业地收拾桌面。
秦屹知从带来的小案上拿起预备好的香帕,给景裕将双手逐一拭净。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如今干起伺候人的活计来,总算是到了勉强趁手的水准。
只可惜原本保养得细皮嫩肉的双手,也因这些粗活而糙了许多,诸多细小的伤口纵横交错在皮肤上,不过撇去略有瑕疵的皮肉不看,这双手的骨相依然是美的,指节分明,甲盖方正整洁。
手指尖被冰酪碗冻了一会儿后,还泛起了透丽的粉色,尤其赏心悦目。
景裕被侍奉着擦过了手,便拿起碗来,捏过勺子,舀了口乳酪放进嘴里。
他嚼了没两下,就发现身侧的秦屹知抄起了个拂尘架在臂弯上。
近来的秦屹知总爱带着这个玩意,景裕双手捧着碗,视线落在了奴婢秉持物件的手上,问道:“秦屹知,你怎么喜欢上拿拂尘了?”
秦屹知恭敬地微微垂首,视线落在手里的拂尘上,不卑不亢地回道:“回陛下,这柄拂尘是苗老公赠与奴婢的。”
他微微一顿,见景裕露出了倾听的神色,又缓缓道:“我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将拂尘这种佛道两教的法器赐予宦官,以示恩慈与重视,自此之后,尘尾在内臣的手中,便不只是做为除尘、驱蚊之用,也代表天子的垂爱之心。”
景裕对秦屹知传教授业时娓娓而谈的每一个故事,都万分地喜爱和沉迷。
哪怕这些掌故珍闻他已听过许多遍,来龙去脉也早就盘根究底了个清楚明白,可从秦屹知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总带着格外勾人的吸引力。
少年天子不自觉地露出了孺慕的神色,目光变得专注而认真,仿佛他和秦屹知的关系依然如故——一个是谆谆教诲的儒雅帝师,一个是虚心听讲,满心爱重的好学生——那般。
但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变了。
秦屹知躬身垂首,轻掸拂尘,款款道:“手持拂尘,便要拂去尘缘,六根清净,一心只向天子。苗老公赠送奴婢此物,是有心提点奴婢,教导奴婢在内廷的生存之道。”
他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五指如同兰花一般,攀附在墨色拂尘的手柄上,黑白两色在宦官彩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阴阳分明。
手柄最上端缀着的素白麈尾顺着他的臂弯蜿蜒而下,仿若他此刻抱在怀中并非只是拂尘,也像是一只潜鳞戢羽,不沾烟尘的白鹤。
秦屹知纤长的眼睫垂落,遮蔽住那一对狐狸眼中的雪亮目光,让他看起来尤为温驯低服:“奴婢秉持此物,便可时时以此为镜,克己慎行,反身自省。”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又好不动听,直把景裕的嘴角哄得瞬间翘了起来。
秦屹知近来也确实像是彻底想明白了一般,每日都鞍前马后地伺候他这天子,即便秦屹知不及其他奴婢那样对他殷勤,但对景裕来说,已是万分受用了。
小天子强行压了压嘴角,想要克制自己喜形于色的表现,拿出主子该有的威严矜重来。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
他在年幼时做梦也想得到一句父皇的夸赞,或是不论是哪位尊长都好,能温柔怜惜些看到到他,善待他。
给他以温暖,赐他以喜爱。
如今他成为了秦屹知的主子,成了要为秦屹知遮风挡雨的天子,他便不应当对自己喜爱的奴婢装腔作势,吝惜褒奖。
秦屹知的生命里,已只有他这么一个贵人了。
景裕思及此处,便不再克制笑容,他的嘴角挂起了一个少年人独有的清甜笑容,赞道:“你有此矢志,朕心甚慰。”
他想了想又道:“朕记得司礼监的墙上挂着一把虬角水纹云展,柄身上镶了枚子母绿,麈尾是白色麋鹿的旄毛所制,比你手上这把要精巧不少,晚些你去取了换上吧。”
司礼监墙上的那把拂尘,秦屹知自从有机会能在内廷行走后就略有耳闻——那是大虞的某位帝王因司礼监立下了大功,为做褒奖,便将自己所用的拂尘下赐给了监里。
而拂尘之柄越是短小,便越是代表法器之主身份尊贵。
那支虬角水纹云展的手柄不过一掌之长,甚至比大多数宫内贵人闲来无事时,拿在手里把玩的拂尘都还短上许多。
因此司礼监的奴婢们就是狗胆包了天,也不敢将此物据为己有,拿着在宫内显摆。
那无人敢用的云展,后来便一直搁置在了司礼监的墙上,留做彰显天子对司礼监的恩宠倚重。
一挂就是百年。
如今景裕将这东西赐给秦屹知,不管是他有意还是无意,都给秦公公狠狠地提了一把在内廷的地位。
秦屹知俯首欠身,温声道:“谢陛下赏赐,等夜里奴婢伺候您睡了,就去司礼监取来换上。”
景裕笑得更欢,扒了两口甜滋滋的樱桃酪,将手里碗勺递出,道:“你如今应当是吃不到樱桃酪了,这半碗也赏你了,吃吧。”
秦屹知拜谢一声,将拂尘插回腰间,端起剩下的大半碗樱桃酪,就着景裕用过的勺子,一口一口将甜羹吃进嘴里。
很是津津有味的样子,用餐的仪态却依旧有着说不出得斯文和优雅。
景裕自从秦屹知成了他的奴婢后,就喜欢上了对这人的一言一行多加关注。
毕竟真正由始至终只属于他一人的奴婢,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了。
他看着秦屹知素净的嘴唇被他投喂的樱桃染得艳红,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些高兴,嘴也忍不住多话了起来,道:“樱桃酪里的乳酪奶味浓郁,樱桃果肉则是甘甜如蜜,两者相佐之后的味道虽是鼎鼎好的,吃得多了也容易腻味。”
他总结道:“吃个半碗差不多刚好。”
其实景裕吃饭并不挑嘴,甚至胃口可以算是极好,对油腻、甜腻的耐受度也很高。
像樱桃酪这样的小点心,他就是肚子饱着的时候,也能一口气吃下两三碗。
秦屹知听着天子的絮叨,不动声色地将碗底刮净,咽下最后一口滑嫩的乳酪。
他边将碗具收拾起来,边道:“陛下说的是。”他望了眼景裕桌前的茶杯,又道,“陛下的红茶已喝了一整个下午,奴婢帮您新沏一壶普洱来,稍微消除些嘴里的腻感,可好?”
景裕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他定定地凝视了秦屹知半晌,这才又挂上了些不入眼底的笑意,摆摆手道:“你去准备吧。”
景裕多疑的毛病时不时地就要发作,虽说这人的多疑通常也并不是无的放矢。
秦屹知早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做派,就和个没想法的面人似的任由景裕打量和打发。
他得了天家的应允,便喏了一声,将绢帕和碗勺都放回小案上,招来其他宫人,仔细叮嘱他们将御用的书桌收拾整洁,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提点话。
在场的宫人各个比起秦屹知来官品都要高上些许,伺候人的活计更是做的比秦公公熟稔不知千百倍。
可没人敢反驳秦屹知的话。
毕竟这人有万岁爷护着。
那些个脑子拎不清,敢当着景裕的面差事秦屹知的奴婢,早就被景裕发落了个遍。
反倒是秦公公一个区区从五品的内臣,越是使唤别的奴婢,万岁爷就越是高兴。
护得很呢。
不愧是曾为帝师的奴婢,与天子就是亲厚,这擢升贬谪对他们二人而言,大抵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的游戏罢了。
没见万岁爷连司礼监那柄拂尘都赐人了吗!
那物件可是苗老公都不敢用的!
秦屹知不管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自顾自地说完嘱咐的话,就端着小案离开了含凉殿。
他走出殿堂,合上门扉,沿着回廊没走两步,就脚步一拐,进了隔壁放置御用物件、专给內侍们做准备工作的偏殿去了。
秦屹知步入室内,三步两步径直走向备水的桌案,脚步之大,令其腰间的内臣鱼符与拂尘手柄撞击得叮当作响。
今日值班的多骞早早就备好了消暑解渴的大麦茶,以供正殿的奴婢们休息时取用。
秦屹知走到桌边,立即端起茶碗,一口气喝了整整两碗凉茶。
他的喉结快速而剧烈地滚动,吞咽声却是半点也没有发出。
可即便这么多解腻的茶汤灌进肚里,依然中和不了他胃里的奶味、果味和若有似乎的口水味搅和在一起翻江倒海,让他几欲作呕。
秦屹知放下茶碗,伸手捂住口鼻,深深地,无声地喘息。
一张俊脸已是面色苍白,布满冷汗。
第177章 面圣 成为阉宦到底把秦屹知变成了什么……
内臣使用的偏殿和主殿离得很近, 两边有什么动静,彼此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多骞前面听见秦屹知要给万岁备茶,就已经提前收拾起了茶叶和茶具。
此刻他放下手里的工作, 摸出一罐蜜饯,走到秦屹知跟前,用气声道:“秦公公莫要吐了, 吃颗梅子压一压, 不然动静大了,万岁爷知道了又要发落你。”
秦屹知这人素来有些洁癖, 多骞和他相处久了,也清楚了这人的脾性, 因此他没毛手毛脚地拿了蜜饯往人嘴里塞, 而是打开盖子,把整罐果脯递到秦公公的眼底。
秦屹知目露感激,立刻挑了一枚果肉含进嘴里。
清凉的酸味顿时充斥口腔, 也略微遏制住了胃里的翻涌。
他嚼了几下梅子, 勉强算是缓过了气来,道谢一声后,他不再多做休整,直接从多骞那里接手过了茶具的准备工作。
多骞边帮秦屹知打下手, 一边小声地汇报道:“秦公公,尚宝司少卿秦大人方才回了口信来,说是他府上的大小姐娇生惯养,吃不得宫里的苦,但二小姐和三小姐倒是可以,他特意说若是秦公公愿意提携他家的二小姐与三小姐,他不日就把人送进宫里来。”
尚宝司少卿的那位秦大人是秦世贞的远亲, 那人曾经仰赖秦世贞的照拂,才能成为从五品的官员,也是如今京中的秦家旁支里官位最高的一人。
那人的大女儿是府上唯一的嫡女,性格温良,兰心蕙质,而二女儿、三女儿则都是庶女。
尚宝司少卿本就只是个不轻不重的官位,那人的庶女即便在景裕跟前得了宠也成不了贵人,更别说母仪天下了。
那两人哪怕他招进宫里来也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资源,还易徒增变数。
秦屹知面色淡淡,不喜不怒地道:“罢了,不必再联络他们。劳你再寻个人去湘州跑一趟,看下湘州知州秦皑家的嫡女样貌品性如何,若是那姑娘各方面的条件都好,便探探秦皑的口风。他如果愿意让嫡女入宫伺候天子,咱家会竭尽全力护着贵人在宫中平安顺遂。”
他交代完了,摸了下袖口,从里面掏出他这个月刚涨的三两月例,放进多骞手里。
这点小钱他从前不曾放在眼里,如今也不会为兜里空空感到局促。
没了钱,还能和景裕哭穷卖惨,算不得是纯粹的坏事。
他伺候了景裕快一年,也摸索了整整一年该如何同景裕泰然相处。
他刚成为阉宦时,还不太习惯,时常会放不下架子,显得过于矜贵高冷,景裕也因此常常被他惹得气急败坏,折腾来折腾去地磋磨他性子。
后来秦屹知反省自身,向周围的宫人们多看多学,很是殷勤谄媚过一段时间,但那样景裕就更加不喜了,甚至还阴阳怪气地罚了他好几顿板子。
如今秦屹知总算是摸清了,该如何不冷不热地向天子表达谄媚与忠心。
该是奴婢时,他便是景裕的奴婢,该是师长时,他便是景裕的师长。
蔺南星临行前对他所言半点不虚,为奴为婢,便是主子希望他是什么,他就是个什么。
被哄住的景裕通常心情很是不错,反倒不会和人计较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如此也给了秦屹知一些在内廷扎根发芽的空间和底气,让他能安心地巩固权势,缓缓地开枝散叶,在内廷扎下纵横交错的根须。
不过此时此刻的秦公公依然势单力薄,手底唯一的情报网是蔺南星给的不说,他同除了景裕之外的任何人也没个坐下久谈的机会。
一切还得徐徐图之。
左右他生来就在权势的漩涡之中,也从未想过要抽身离开。
他这辈子注定要在内廷度过余生了。
多骞收下了秦公公给的辛苦费,道了声谢,秦屹知那头已经手脚麻利地打点好了泡茶饮茶的用具,端着新的小案出了偏殿。
他顶着炎炎暑风走到含凉殿外,不过几步的距离,就让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濡湿的热汗。
往昔秦家还在时,秦屹知就是隔汗的竹衫都有许多件可轮换着穿,哪怕大夏天穿着三层官袍行走于烈日之下,他依然能风度翩翩,丝毫不显狼狈。
如今这些财产全都充了公,秦屹知也褪去了贵人的光环,成了个卑贱的奴婢,就连门缝里沁出的丝丝寒气,都似在无声地勾引他入内纳凉。
不论是身上的黏腻汗水,还是时移事改的心态,都令人体面全无。
秦屹知晃了晃视线,正欲推门进入殿内,却刚巧远远地看到殿外的台阶上,有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顶着骄阳烈日向含凉殿的方向龙行虎步而来。
跟在那人后面的小宦官多金一双短腿迈成了轮小旋风,却依然被落在后头,追赶不及。
那般英武的姿仪,还身穿蟒袍,头戴三山帽,腰间挂着墨敕鱼符,可不就是被景裕下令连夜回京的蔺南星么。
蔺南星脚步飞快,没几瞬便已走上台阶,秦屹知率先躬身问候,拱手道:“蔺公公,许久不见。”
蔺南星进京后一路赶来此地,额头上汗水密布,豆大的汗珠挥洒如雨。
他站定后,便一边收拾身上的衣着,一边不走心地寒暄道:“秦公公,别来无恙。”
两人虽说暗中成了盟友,但他们曾经的关系就差,如今也没能亲密到哪儿去,再多假惺惺的关心和交谈,也就没有必要了。
蔺南星快速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水,将衣服上明显的皱褶抖平,稍微扫去些风尘仆仆的失宜,便直入主题道:“咱家授命回京,请求面见圣上,劳烦秦公公通报一声。”
秦屹知嘴唇微微一动,景裕急招蔺南星,除了要尽早提审人犯之外,还有一件差事要交托蔺南星。
这事儿旁人并不知晓,只有秦屹知日夜陪在景裕身侧,猜出了几分端倪。
只是……
他看了眼跟在蔺南星身后的多金,以及边上在伺候蔺大伴盥洗的其他宫人——
此处人多眼杂,不是通风报信的好地方。
秦屹知将此事暂且搁置,回道:“圣上对奴婢们三令五申,说蔺大伴不论何时面圣都无需通报,您和咱家一起入殿罢。”
蔺南星用巾帕仔细擦干双手,脚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如同一柄枪杆般挺直,坚持客套道:“秦公公还请先通报一声。”
这客套并不是对秦屹知的客套,而是在暗中对景裕表示尊敬。
秦屹知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他劝蔺南星主动入殿,归根结底也是在谄媚景裕,让景裕知道自己有将天子的一言一令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两人推拉过一轮,戏已做得够足了,他便不再多说,转身推开了含凉殿的门扉,入内进行通传。
片刻后,蔺南星被准许入内觐见。
含凉殿的大门再次敞开。
蔺南星抬脚跨过门槛,屋外站得峻拔耸峙、昂然挺立的一人,瞬间就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腰背弯的比秦屹知还低服。
这手做奴婢的好本事,秦屹知自叹不如,同蔺大伴相比,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差得太多。
蔺南星入殿之后便向景裕三跪九叩地问了安。
景裕许久未见他的大伴,而蔺南星这次又办差有功,给他这做主子的狠狠长了脸面。
因此小天子自从听见蔺南星到了殿外的动静后,嘴角就没掉下来过。
等真正见到了大伴,他心里更是满意——
蔺南星黑了许多,但精神气肉眼可见得好了,南边那处果然风水养人,他家大伴办了个这么大的差事,立了头功的同时,身体还壮实了。
他当初放手让蔺南星去南边,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景裕龙颜大悦,高兴得甚至给人赐了座,不过蔺南星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奴婢,他自然是不敢、也不能和贵人同座的。
蔺南星连忙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地推拒了赐座。
景裕听了大伴满耳朵的漂亮话术,便也不再勉强这人了,直接一问一答地同大伴聊起了在扬州调查徐威的详情。
他并非真想从蔺南星嘴里问出什么来,关于案件的口供自有三司的人会从人犯嘴里翘出来。
而景裕这边,更多的是在问蔺大伴南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
态度很是亲昵和放松。
蔺南星这头不如景裕那么悠闲自得的,不过要说紧张,倒也没有。
他自从去年离开京城之后,每日都在为回京面圣时该如何应答而做未雨绸缪,半真半假的谎话他早就编了一大箩筐。
此刻蔺南星回应的每句话都逻辑紧密,天衣无缝,还时常把景裕哄得眉开眼笑,乐见其闻。
那头的得力奴婢与天子言笑晏晏,这头的御前新贵则是默默无声地摆弄茶具,沏茶倒水。
虞人饮茶虽不似前朝工序繁复,还要投盐煮茶,筛末点茶,多只以简约的投茶泡法为主,但御用的茶具依然林林总总能有二十多件。
高圈足银风炉中燃烧的碳火,火势温吞,嘟嘟煮着铁釜中的沸水。
秦屹知利索地从镂空雕花的纹银笼里取出一枚茶饼,以银刀切割,撬下一块,再翻手取来竹柄飞鸿头茶夹,用雁身的羽翅雕花钳起切下的茶块。
随后他移开铁釜,将夾好的茶块放火上翻转来回,仔细炙茶。
御贡的茶叶虽在焙干储存时每个步骤都经过严格的把控,但日久天长的存放,到底还是会日让茶饼沾染上些许潮气,影响茶汤的口感,因此炙茶的步骤必不可少。
若是泡茶人的动作流畅,茶块炙完之后,釜中的水温也应当刚好凉到了适宜的泡茶的热度。
秦屹知在入宫之前,若是见到家仆泡茶时顾此失彼,便常常会出言提醒,心中满是对小厮毛手毛脚的无奈。
结果轮到他自己手上了,这才切身体会到环环相扣的难来。
幸好景裕是个不挑嘴的,有时秦屹知自己尝了茶汤,都觉得他泡得有些杂味,或是浓了淡了,景裕却喝得津津有味,像是舌头天生就比别人少些知觉似得。
虽然景裕无甚所谓茶水的口味,秦屹知对自己的要求却是颇为严苛,毕竟他难保自己往后是不是还会去伺候别的贵人,这项手艺他总得学会,也总得做好。
因此拿景裕练手了几个月后,秦屹知的泡茶动作不说多好,滋味倒是已能算是无可指摘了。
茶块炙焙完毕之后,干燥清爽的茶香挥发而出,便可用作投入茶壶。
秦屹知有条不紊地打开吉祥如意鎏金铜壶,莲花形状的壶盖轻起,发出敲冰戛玉般“叮”得一声。
他轻轻放入茶块,这次半点声响也没发出,修长的五指放下茶夹,转而提起水釜,往壶中注入沸水。
腾腾水汽像是云团一般从卧象茶具的壶口中茸茸散出,汩汩缓流冲破水雾,发出不吵不嚷的水声,悦耳如林籁泉韵,且不会烦扰到忙事儿的贵人。
这壶茶水泡好了之后并不能直接饮用,而是要作为洗茶水倒进废水盂里。
洗茶有浸散茶叶、去除茶中灰尘与杂质、激发茶香顺滑口感的作用,也叫做醒茶。
民间醒茶通常不过几个呼吸便已足够,但王公贵族们并不缺人力、物力更换茶叶和茶汤,为追求头汤的口感,则会醒茶一段时间。
秦屹知略微将桌上茶具收归整齐,便垂首静默地立着,规规矩矩地等待茶叶浸透。
他的眼神却是飞快地扫过桌下,估量了下他和蔺南星之间的距离。
在泡茶时,他特意选择了一个离蔺南星不远的方位,此刻他垂下双手,在桌子的遮挡下,只消稍作掩饰就能触碰到那人的手掌。
秦屹知捏了捏自己的指尖,眸光投向茶壶,暗暗地往蔺南星那边伸出只手。
摸索中首先触碰到的地方是衣料,像是袖摆。
他放开这处,又往上摸,这下摸到的是结实的胳膊,手底下的肌肉在他的碰触下摒得梆硬,显然是感觉到他的动静了。
秦屹知松了口气,强忍着触碰他人的不适感,顺着蔺南星的手臂,摸索到了手背的地方。
蔺南星那头依然对答如流,与景裕言谈的神情举止毫无破绽。
实际上他被秦屹知扯了扯袖子,又冷不丁地碰上手臂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虎躯一震。
他和秦屹知站得虽说不远,可若不是刻意为之,两人是绝对不可能有肢体触碰的。
他有些弄不明白秦屹知要做什么。
紧接着那人就摸着他的手臂,一路摸上了他的手!
还用手指尖勾他手背!
蔺南星差点又要虎躯一震。
秦屹知是疯了吗!
怎么……对他做这种事情!
还当着圣上的面做!!!秦公公不想要狗命了吗!
成为阉宦到底把秦屹知变成了什么样!
吓死他这个本分的好公公了!
蔺小郎君想也不想,就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往身后一放,揣起袖子来,避开秦公公丧心病狂的行为。
他有家有室的,绝对要保护好自己的清白之身!
可不能让这具属于沐九如的身子,被别人占便宜了!
秦屹知刚在蔺南星的手上写了两笔,小半个字都没写完,手指便落了个空。
秦屹知瞥了蔺南星一眼,那人竟是直接背着手了,他微微一愣,把视线转回来,不过多停留。
手指只好随便找了个地方继续写写画画。
蔺南星有些崩溃,秦屹知居然撩拨他的大腿!
天理昭昭,没有王法了!
蔺公公神态自若地端起另一只手,捏住腿上作怪的那根手指,无声地掰折了一下。
秦屹知:“……”
秦屹知疼得表情一滞,脸都气白了。
这蔺公公南下一次,是把脑子落在了扬州没带回来吗?
眼看醒茶的时间快要过了,秦屹知只好收回他红了一截的手,放到桌上继续摆弄茶水。
桌下的脚却伸了一只出去,顶住了蔺南星的靴子。
蔺公公语调打了个飘,差点和景裕说话时吐噜嘴。
秦屹知他娘的怎么又来了?!
蔺南星现下忙着应付景裕,也没富余去深思熟虑秦屹知行为的涵义。
他正准备把碰到自己的这个恶心玩意一脚踢开,秦屹知的脚却自行收了回去,随后一个用力踩了上来。
还在蔺南星的鞋面上狠狠碾了一下。
蔺南星:“……”
蔺公公这下终于感觉出了什么,快速地瞥了秦屹知一眼。
只见隔壁这位秦公公脸色黢黑,神情不虞地给他打了个眼色,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蔺南星:“……”是咱家太贞烈了。
但是为了祜之死守贞.操又有什么错!
蔺南星拒不认错,半点也不为他无端打了下秦屹知心虚,反正秦公公也踩回来了,他们两不相欠,一场误会。
等秦屹知泡完了茶,分发茶杯的时候,蔺南星就借着喝茶的动作,又改了姿势,把手放回原位。
秦公公有正事要说,那么在此情此景下,确实没有比手上写字更隐蔽精准的方式了。
秦屹知那头也并不想摸蔺南星的大腿,故而蔺公公换了动作没过一会,他就又摸了过去,在那人手上快速地写了几个字。
一共两个字,秦屹知来回写了三遍。
蔺南星分出些心神在上手背上仔细地感悟体会。
岑——
渊——
竟是岑渊。
他那犯了抄家灭门大罪的生身父亲……!
第178章 节使 朕给你权利,蔺南星,你可以把他……
蔺南星的眼睫快速煽动了几下。
凤眸中乍现的惊异瞬息之间就被掩去。
但缓过劲来后, 蔺南星其实并没有太过紧张惶恐。
仔细想来,秦屹知专程为此事通风报信,不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身世被景裕知晓这么一桩小事。
毕竟不论是作为罪奴还是阉宦, 本质上来说,都是专属于帝王的奴婢,只要天家不在意, 那么这多的一重罪奴身份, 也无甚要紧。
而从景裕今日平易近人,甚至还有些亲昵的态度来看, 定然是不在意他曾经为何落罪的。
小天子在蔺南星这里一向藏不住事,哪怕两人半年多不见, 景裕又成长了许多, 但蔺南星的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洞若观火般隐蔽地关注着景裕,他有自信, 断然不会错漏景裕丝毫不自然的神色。
那么秦屹知想要传达给他的, 便不是危机,而是其他的什么……
可惜秦公公受限于时间地点,只写了这么寥寥两字。
不过只是两个字,能透露的信息却也不少了。
蔺南星的身世暴露一事, 因景裕关注点的不同和势态发酵方向的区别,就可以留下许多种不一样的词组。
秦屹知没有写“岑家”,没有写“罪奴”,也没有写“岑少”……
而是选择告诉他“岑渊”。
蔺南星脑中电光流转,思绪庞杂的脑海中一根线头骤然冒出,抽拉之下丝分缕析——
方才入宫前夕,他刚刚押送人犯进入刑部大牢之后, 多贤曾亲自给他送来过一次信报。
他赶路的时候并未看过这些东西,毕竟飞鸢传书用不了,专人送信虽也可以,可出门在外,看信报总不太安全。
若是不慎落了几张纸在别人的手里,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那厚厚一叠信报将这十几日来,朝堂上下,蔺宅内外大大小小的消息都囊括其中。
足有数百条之多,而其中就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能和眼前的情况首尾呼应。
那情报上大致说的是:景裕似乎想派他前往寒州监军。
这消息是一个御前內侍听景裕和秦屹知聊天时,刚好提到的。
小內侍听得不太清晰,几乎是连蒙带猜地合成了个八卦,因此内容的准确度也十分存疑。
蔺南星当时看过便罢,并未将这条信息放在心上。
毕竟他很确信,景裕不可能会让他去寒州监军。
那小內侍兴许是觉得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监军有功,故而以此推测,天子应是想起了大伴往昔的神勇,便知人善用,想派人再去寒州监军,狠狠地杀北鞑威风。
可实际上的情况,却比这要复杂上许多。
蔺南星在抵抗南夷时立下了汗马功劳确实不假,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臣罢了。
南军当时的主帅耿信达愿意信他用他,不代表寒州的白巡也会让他上阵杀敌。
而且每个将领所擅长的战术与地形都是不同的,蔺南星在南方打仗时,每场仗都打得十分漂亮,并不不代表他在北方也能保持水准,杀得敌人丢盔弃甲。
就像耿角的战绩虽能甩开白巡好大一截,但耿家的兵法在北边就是打不出彩,而白家么,对南方的水战、丛林战等更是两眼一抹黑。
蔺南星的兵法,大多是和耿信达学的——水战、山地战、丛林战他熟门熟路,但若跑北边去监军,他大抵除了帮忙砍些鞑子,就真只是去单纯监军了。
而且寒州那里已经有一个监军太监了,没得再换一个的必要。
哪怕内廷真要脱裤子放屁,再换个监军太监送去前线。
这对行军打仗压根毫无影响的奴婢,换谁去不成?
宦官只要拿了天子钦赐的假节,便等同天子亲临监军,谁去都是一样的,何苦非得劳动他这个“病入膏肓”还劳苦功高的天子大伴去做。
这如何派遣内臣,让哪个内臣去做什么差事,内廷虽有一定自主调遣的权利,但最高的话事人永远且唯一,只有天子一人。
因此不论别人怎么撺掇起哄,哪怕是钦天监算出来蔺南星旺军,在大朝会上启奏让他去寒州监军,又或是发生了别的什么情况,朝廷内廷为此吵翻了天……
只要皇帝不点头同意,这事儿就是没戏。
自己家养的狗,还能让别人安排了去不成?
景裕一年前放蔺南星去扬州时,答应得就不太痛快。
如今好容易蔺南星办完差,马上能回京了,蔺南星不论怎么揣摩,按照那景三郎的性子,今次若是同意放他再回扬州做一两年闲差,都已是看在他身体不好的份上,极为大度体恤了。
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再让他去别的地方?
尤其还是监军。
这差事一做就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讲不定人直接死在边关了,也压根就不用回来了。
蔺南星曾经在去南方监军时,景裕就落下了心病。
后来他随军回京后,景三郎的性子更是明显地变了,开始有了偏执多疑,阴晴不定的苗子。
如今的景裕,哪怕身边有秦屹知这个新宠在,对蔺南星已经没那么紧着了,但蔺南星还是觉得这人放他去监军的可能微乎其微。
除非出现了什么变数,让景裕的想法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而这个变数,现在就被蔺南星握在手里。
沐九如曾经和他说过,父亲在离世前的官职是——
镇北大将军。
蔺南星紧紧地攥住了手掌。
若景裕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世……那么派他去北方监军之事,兴许就不是无的放矢。
蔺南星对景裕的想法略有猜测,又不敢想得太多太全,便按耐住性子,等着天子先提起此事,他再做更深入的思考与应对。
殿内的言谈还在继续,景裕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粗哑破锣,有些难听,但笑声却爽朗敞亮,和此前在纯昭宫里那奶声奶气,小哭包一样的景三郎已截然不同。
君臣两人聊了半晌,眼看着滴漏下沉,晚膳的时辰将近,景裕终于收了话头,谈起了正事来。
他清了清嗓子,道:“蔺南星,南下的这些日子里,你的身体可有好好将养?耿信达曾和朕说起过,伴伴在同南夷征战时十步便可杀一人,近乎所向披靡,如今你的身手恢复得如何了,还能动武吗?”
蔺南星垂眸弯腰,姿态依旧谦卑温和,脑子里的一根筋却瞬间绷紧了。
若不是有秦屹知提前给他的消息,蔺南星此刻定然是要一口咬定自己可以动武了,但是强行动武会折寿。
有沐九如提前为他施针改动过脉象,就是太医来诊,也探查不出他现在已经脉息强健,身体好到能同人几十个人打车轮战了。
他发自内心地什么差事也不想办,只想和沐九如在他们南方的安乐窝里再待上一两年甚至更久的光景。
但一个变数,一个猜测,改了他的想法。
——若是景裕给到他的甜头,真有他想的那么多……
那么他去北边跑上一趟,给大虞再监军一次,也不是不可。
只要景裕给他的够多。
不然的话,他就是装病、打断自己的腿,也要留在京城或是南边,绝不可能离开沐九如半步。
蔺南星心里想了一箩筐的事,嘴上却瞬息做出应答,道:“谢陛下挂念,奴婢的身体已好了许多,动武大抵不成问题,至多再养个一年半载,就能好全了。”
他也没把话说得太满,留了些转圜的余地。
景裕对这说辞十分满意,点点头道:“那就好。”
他微微停顿,笑容稍减,语气多了些严肃和威仪,道:“蔺南星,朕向来看重你,这次调查徐威的差事你办得很漂亮,不像蔺多福那废物,只会给朕丢脸。北边如今战事吃紧,原本的寒州监军管束不住白巡,朕思来想去,这盐梅之寄还得是朕的伴伴才行。”
蔺南星面露惊讶,又立马克制了下去,沉稳地问道:“陛下,您是想让奴婢去寒州监军?”
伴伴竟没有一口应下,景裕眉头微蹙,道:“怎么,你不愿去?”
蔺南星诚惶诚恐,身子弓得更低,就差跪下表忠心了:“奴婢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景裕瞥了几眼大伴俊朗谦卑的眉眼,指尖点了点桌面,道:“有什么顾虑别吞吞吐吐,说。”
蔺南星面色变换,笨拙地组织了好一会儿语句,才斟词酌句道:“陛下,奴婢身为大虞的子民,自是愿为大虞江山尽一份绵薄之力。但监军太监只需有陛下赐节,便可代天子裁制罪员,生杀予夺,不论是哪个奴婢去了,都可为陛下监管好军队,并非奴婢不可。”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容色肃穆的脸几乎要躬进了作揖的臂弯中:“……因此,奴婢斗胆揣测,陛下或许是期望奴婢能在寒州有所作为,就如同在冼城时一般。”
他的伴伴果然聪慧,一点就通,景裕点了点头。
蔺南星便做出察言观色的神态,又恭敬道:“但监军在营中,无论是坐镇后方,或是随军征伐,都需要依照总将的调度行事。奴婢若是去了寒州,白将军未必会对奴婢委以重任,奴婢忧心自己有负陛下的厚望,不能将差事办得圆满,会令陛下颜面无光。”
景裕面色稍霁,甚至因为蔺南星说话好听,处处为他着想而勾起了嘴角。
他语气悠缓地笑道:“伴伴原是有此顾虑。”
他宽慰道:“那你便放心吧,大虞的军制朕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朕既然差你过去,便不会叫你吃亏。你此去寒州,朕会赐你一柄假节钺,此节可行之事你应当清楚;还有朕的亲兵,你点三百人一同前往,这些人可护你周全,也可让你行事不必过分受拘于白巡的调派。”
景裕的这通安排,对他的大伴偏心之甚,几乎是要偏进咯吱窝里了。
首先御赐的假节钺便大有来头。
大虞的符节共有四等层级,蔺南星此前去南军监军时,被赐的是最低档的假节,就已有战时可杀犯军令者的权利了。
蔺南星在南军监军期间,就秉持符节处置过好些通敌卖国、触犯军令的兵士。
而景裕要赐他的假节钺,则是最高一档的符节,其所含的权力比起假节来,也大了不知不少。
假节钺一端是斧钺,一端是旄羽,假此节者可代表天子杀平民、杀犯军令者、杀官员,甚至是杀其他节将。
因为其所函的权力实在太大,目前整个大虞上下,一根假节钺也不曾赐出。
三百亲兵就更不用说了,这已是天子能给到一个奴婢最多的兵权。
有这么支独属于蔺南星的小部队在,蔺南星在军中的话语权以及受重视度,同孤零零一个监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蔺南星眸光微动,景裕又道:“附耳过来。”
蔺南星应了一声,凑近了些,景裕压低后有些飘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去北边之后,便好生地监军,跟着北方的将士们勤勉地学习兵法战术……”
他声音压得更低,声如鬼魅道:“若是军中有哪个人犯浑了,再像白巡一样做出蠢如猪狗的决策。”
“朕给你权利,蔺南星,你可以把他们全都杀了。”
第179章 长高 蔺南星曾经想过:主子是不能认第……
景裕的吐息喷洒在蔺南星耳旁, 在屋内冷气的侵染下,似乎也变得又湿又凉,像是一条毒蛇在往耳朵里钻一般, 让蔺南星心头寒意微生。
景裕这几乎是在明着挑唆他,让蔺南星觉得战况可控之后,就直接把白巡杀了, 大权独揽。
北军里若是还有谁敢有异议, 那就再杀谁。
蔺南星持假节钺借天威,有天子撑腰依仗, 甚至可以把北军上下变成他的一言之堂。
景裕还是一如既往得,总在想些疯癫的主意。
可蔺南星却有些心动了。
并非是为天子的宠幸, 或是滔天权势的利诱。
而是他忽然意识到, 景裕要给自己的甜头,似乎比他此前设想的,还要多上太多。
这下蔺南星甚至无需伪装, 都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声。
“咕咚”。
景裕听见这动静, 眉目舒展,轻轻一笑。
他的大伴,即便偶尔贪名图利,都只会让他觉得喜欢怜爱。
毕竟蔺南星向来无所求, 而无所求之人才会更让人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塞进他的手里。
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因为拥有太多,而人心不足,生出背叛的心思。
景裕道:“你只管把北军提督好,把仗打得漂亮,最好叫鞑子也同夷贼一样夹着尾巴, 屁滚尿流地滚回他们的老巢去。此战之后,该你的军功,朕不会再让别人占去一丝一毫。”
他后退了一些,抬起一对亮堂有神的眼来,望着他的大伴,低声道:“朕的奴婢,朕替你做主,南征北伐,又军功赫赫,总该能让你名垂青史了。”
他也知这谋划并不光彩,因此音量始终控制在只有他与蔺南星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可音调却因他的此刻的心情而铿镪顿挫,若擂鼓之声一般,喧豗躁动,似要撩人心弦,引人趋之若鹜,赴汤蹈火。
名垂青史……
蔺南星并不心动。
可景裕话语里潜在的其他意义,却真真实实地让蔺南星心动了——
本朝此前从未有过宦官记下军功的先例,但板上钉钉骁勇善战的宦官却也是存在过的。
太祖皇帝是南征北战打下的大虞江山,他驰骋沙场时,身边不止有能臣,有武将,还有好几位宦官。
《虞实录》中对这些宦官带兵护从有明确的记载,但论功行赏的时候,太祖皇帝为了奠定宦官作为“内臣”的职权,便没给这些奴婢们记下半点军功。
此后的内臣便谨遵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只行代天子监督之责,绝不越俎代庖,也就再无人去疆场上殊死搏斗了。
即便是有,多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披坚执甲不久后,便一命呜呼了。
像蔺南星这样不得已上了战场,还大胜敌军的宦官,几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例。
安帝在给大胜南夷的将士们封赏之时,轮到蔺南星了,便以遵循祖制,从无宦官记军功的先例为由,将蔺南星的战功都记在了耿家父子的头上。
有安帝这么一出前提在,景裕身为安帝之子,如今皇位又坐得还不算鼎鼎稳当的时候,是不便打脸君父,推翻安帝曾经的言论,给一个奴婢记上军功的。
因此景裕若真要如其所言,为蔺南星撑腰,将军功原原本本地记下,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等蔺南星战胜之后——
先免去他内臣的身份,将他恢复为一介白身,再进行论功行赏,拜将封侯。
甚至连改换门楣路数,景裕都给蔺南星已是铺得整整齐齐。
只消蔺大伴一脚踏上,便可平步青云。
手持假节钺,蔺南星便拥有了斩杀将领的最高权利。
北军的主将白巡在战事刚起时,就丢了大虞的两座城池,因此蔺南星哪怕刚到寒州就斩立决了那废物,朝中也无人会指摘他的行径。
在这个前提之下,蔺南星甚至都不需要在战场上表现得像冼城时那样精彩:一路杀至南夷国都,再杀几个敌国皇子。
他只要能守住寒州,击退北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因为班师回京的时候,白巡早就被他处死了,军中也没什么能与他争锋的存在,别人的功绩还不全都能按到他的头上?
到那时候,他哪怕不够资格当上个镇北将军,至少也可受封成为个四品的武将。
蔺南星此前哪怕猜到了景裕可能动了放他离宫,让他换个身份为人臣子的念头,至多也只敢想想,景裕是要让他亲自去拼杀出个前程来。
蔺南星的身手好,征战经验又多,战场上容易遇到的陷阱和疏漏,他早在南夷战场上都碰了个遍。
如今他若是再随军征战,哪怕主帅的指挥是一坨狗屎,他都有信心能光靠杀敌的数量,当上个校尉郎将什么的。
更别说景裕明摆着想送蔺南星一个将军当当。
蔺南星虽不会拿战场做儿戏,去做排除异己、占人军功的混账事,但只是想到有成为将军的可能,他也不免激动得热血沸腾。
——这四品武将和四品宦官虽然同为四品的官员,但一个是朝臣一个是内臣,一个是贵人一个是奴婢,地位的差距根本是云泥之别。
他若真成了将军,哪怕只是个小将,那沐九如就会成为武将的夫郎!
武将的夫郎!!!
堂堂正正的,武将的,夫郎!
有了这个新的家世,此后他和沐九如不论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到任何地方,都不必再掩藏身份。
阉宦和阉宦的家属会遭人诟病,被人指指点点。
可将门之家却属于达官显贵,走到哪里都只会被人高看艳羡,攀亲道故。
沐九如能因此重新成为贵人。
而他也将不再是沐九如的污点!
甚至在纷杂的思绪之间,他的脑海里还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有离开冼城时的漫天大雪。
还有重建后欣欣向荣的南星村。
以及香火绵长的蔺公祠。
还有……
沐九如在漫天繁花下,隔着轩窗落在他面上的吻。
他的心上人唤他。
“小将军……”
——这让蔺南星如何能对北上监军一事无动于衷?
又如何能让他不心动?
蔺南星当即重重地跪地,低伏叩首道:“陛下对奴婢的恩德魏巍荡荡,昊天罔极,奴婢定不负陛下信任,以身许国,死而后已。”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实在不像一个宦官所言,但由蔺南星说出来,却哪儿哪儿都透着合适。
景裕笑容愉悦,抬手道:“起来吧,伴伴。”
蔺南星又唱了几句谢,这才站起身来。
抬起头时,他的眼底突然被塞进了一本书。
秦屹知看了那册子几眼,认出了那正是景裕吃甜点前,装模作样在看的那本。
景裕扬了扬书,道:“这本兵书,伴伴你拿去看吧。”
蔺南星立刻伸手接过。
手上的书册倒是分量不轻,书脊足有他的两指多宽,书页已有些陈旧,纸张歪歪扭扭地汇成一册,像是上了年份,连装订都不太整齐,快散架了。
封皮上写着《寒疆军志》四字。
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著者名处却只有两个大大的墨团,应当是后来被刻意抹去了姓名。
书名上的“军志”二字,则是表明书中所写的内容并是兵法战略,而多为行军思想和行动上的记录。
军志比冷冰冰的兵书,更易带上笔者的个人色彩,可做行军的传记来看。
这兵书出自何人之手,蔺南星此刻不做他想。
他之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的亲人、他的生父。
可父亲的遗物却在此时此刻,突然被送到了手里。
蔺南星握着手中陈旧的书本,心头突然涌起些微奇异的,甚至酸涩的悸动。
自从数年之前,他监军回京之后,景裕的性格就开始变得烦人难缠,喜怒不定。
他从忍让安抚,到忍无可忍,最后变成了例行公事,再无情谊。
他已习惯了站在一个冷漠抽离的位置,观察分析景裕的一言一行,喜好憎恶。
他讨好景裕,只是为了让沐九如和他能够好好活着,活得更好。
而景裕这人是好是坏,他是喜欢还是讨厌景裕,对如今的蔺南星而言,都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因此蔺南星也懒得再去理解,再去为景裕的喜怒哀乐,所想所求做出考虑与回护。
刚才初入含凉殿时,他就已不可避免地仔细打量过了这个阔别一年的,他名义上的“主子”。
景裕的脸蛋上褪去了圆润的童稚,言谈举止也更为张弛有度了。
身高窜得更是厉害,如今发顶已快和他的下巴齐平,想必成年以后也会是个身强力壮的郎君。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被手中书册上的灰尘熏得有些发涩。
他起抬酸涩的眼眸,望向嘴角含笑的景裕。
龙楼凤阁,雕栏玉砌的宫闱内,少年天子身着明黄色的燕居常服,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里闪着极为清澈透亮的辉光。
好似曾经磋磨折腾蔺南星的那人,以及方才让一个奴婢专权滥杀,掌控北军的疯子……
都和眼前之人毫无干系。
这样的透彻眼神,这样仰视的角度,和蔺南星初到纯昭宫时遇到的那个景三郎相比,也没变化太多。
那时候的蔺南星曾经想过:主子是不能认第二个了,那就把这人当成个弟弟来照顾吧。
他从没见过哪个贵人能脏瘦成这样,想来这也是个可怜人,就和他家少爷一样。
而此时此刻的他,望着恍若昨日的故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很简单的念头——
景裕,好像长高了一点。
第180章 回监 蔺南星淡淡地瞥逢力一眼,道:“……
蔺南星同景裕在含凉殿内又聊了两盏茶, 便到了景裕用晚膳的时辰。
景裕没留蔺南星伺候自己用膳,直接就放人离开了。
一来,北方军情紧急, 蔺南星越早赶去寒州越好。
二来,他一张嘴也用不着两个奴婢哼哈二将般地站在身后伺候。
有秦屹知这么一个布菜随侍的奴婢,已足够了。
等下一次再见到蔺南星时, 兴许就能让蔺南星以将军的身份伺候他用餐了。
又兴许……
景裕暂时还想象不到, 但总归他是期待和蔺南星的关系转向别处的。
毕竟他的奴婢,不论是秦屹知还是蔺南星, 都是应该伴随他名垂青史的人。
不论以什么身份。
-
蔺南星叩别万岁之后,便径直往御马监走去。
他还要等待司礼监颁发的赴任圣旨以及假节钺, 才可启程出发。
他懒得出宫回蔺太监第里落脚休息, 因此回他从前的大本营御马监去,也是一样的。
蔺南星怀里揣着岑渊的遗物,沿着宽敞整洁的宫道前进时, 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他想到自己将要有脱离内廷, 成为朝臣的可能,就浑身都是干劲,恨不得现在插翅飞去寒州,杀上几百个鞑子。
那可都是军功啊!
他和沐九如的光辉未来, 可全靠鞑子们舍命相助了!
不过兴奋激动,摩拳擦掌之余,他这心里,还有那么点七上八下的。
毕竟去往北军做监军太监之事,其实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他却自作主张地没有推辞这事儿,直接敲定了下来。
并没有问过沐九如的意见。
心虚……
虽说蔺南星也可以把自己内心的小九九隐瞒下来,把责任全推到景裕的头上, 和沐九如说他皇命难违。
但他不会那么做。
这事确实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不想瞒着自己的心上人。
等下进了御马监后,蔺南星就准备立即写封家书回去,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告诉沐九如,再好好地请罪认错一番。
他家少爷温柔善良,多半不会为此同他置气……
不过他自个儿心头发虚,头皮发麻,还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北方那边气候苦寒,有战事,还有时疫,不仅危险,也不宜居。
他不舍得,也不能让沐九如跟着他去受苦。
那么,他就要和少爷分别好久……好久了……
他赶路进京时,日日一身汗臭,沐九如给他准备的衣服已经只剩下一两件香香的了……就是裁成布片也不够他用一年的。
蔺南星想到这里,又有些沮丧。
早知如此,临行前他应该和少爷再亲得久一点的。
就是亲上个一天一夜,再去抓徐威也不迟。
……还有同少爷游历江南的时候,他就该寻一天与少爷欢.好的。
可仔细思量下来,在冼城时,他们住的是耿角的府第,两人不便云雨,再往前的日子,则是日日玩得开心,沐九如夜里累得倒头就睡……
罢了,也没有哪天真合适的。
蔺南星垂着眉眼,伸手轻轻搓揉里衣的袖口,想从上面汲取一些沐九如曾经穿过的气息与痕迹。
这会还未启程北上呢,他已是愁肠百转,相思成疾。
想沐九如,不想同祜之分开……
但他也会不后悔今日做出的选择。
曾经的他和沐九如,就像是两片一叶双生的浮萍,都是六亲无靠,对此间毫无留恋之人。
那时的他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能获得白身,离了宫闱,他就带着带着沐九如和蔺韶光自由自在地云游四方,
他们甚至可以离开大虞,去列国周游,天地为被,四海为家。
不过离开京城后,一年的时光过去,情况却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沐九如这株植物,受到了南方风水的滋养,逐渐长出了根须,在大虞的国土上生根发芽。
他的少爷与许多人建立了羁绊,也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情感。
而蔺南星的根系,永远都只扎在沐九如一人的身上。
有沐九如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的国,他的故乡。
沐九如很喜欢如今的生活,也很喜欢如今的家人们,喜欢在竹里书斋内悠闲或是忙碌的每一日。
那蔺南星就也喜欢这些。
他也会沐九如一同在大虞的国土上安家乐业,相携相伴地生活上好几十年。
然后他们会在子弟绕膝,亲友相伴中,度过和乐融融的晚年。
——非常,非常幸福美满的晚年。
他此次监军一去,兴许要花上四五年的光景。
再长年份的两军对垒劳民伤财,大虞能耗得起,北鞑那头的财力物资不如大虞,却未必能经得住耗。
而北上之后,蔺南星也会尽力为之。
他虽不会像景裕要求的那样胡乱专权,排除异己,但若真有什么搅屎棍在军里搅风弄雨,他也不会手下留情,该杀的就杀,该罚的就罚。
他们虞军兵强马壮,还比北鞑国富民丰,没道理杀不穿那些鞑子,夺不回失去的城池。
在蔺南星看来,打上三年还不能胜,已是北军将领全都是废物才可能发生的情况了。
那么他与沐九如,就会分别三年的时光……
虽说三年不见沐九如,对蔺南星来说,依然觉得很是漫长。
可这长长的又短短的三年,是六年一半的三年,与慢慢长长的余生相比……
却只是一场小小的暂别罢了。
蔺南星想给沐九如,也给他自己,挣来一个更清白、体面的未来。
-
蔺公公满脑子想着沐九如、将来、小家、北军……在溽暑酷热里,双手揣于袖中挫着袖子,神清气爽又热气腾腾、汗如雨下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御马监的大门。
监里的小宦官们见曾经的头儿又回来了,纷纷惊喜地问候行礼,“蔺公吉祥”、“见过蔺公”、“蔺公威武”等声音此起彼伏。
蔺南星随意地应了几声,熟门熟路地走向掌印太监专属的办公书房。
枣红色的门扉被他“吱呀”一声推开。
屋子里面人头济济,明明已到了饭点,却无人休息,一众宦官们像群小蜜蜂一样穿行来去,忙得脚不着地,还吵吵嚷嚷的。
以前蔺南星掌管御马监时,这屋里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混乱的情况。
目光所及之处,甚至好几页文书都落在了地上,还被人踩了几脚,落下了黑黢黢的脚印。
蔺公公看得眉头直跳,但如今他已经退位让贤了,也不好再管逢力的办事风格。
屋里的其中一个小宦官正巧往屋门口一瞧,见了蔺公连忙行礼,大声问候道:“蔺公吉祥!”
这平地惊雷的一声,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来,御马监顿时“蔺”声一片。
逢力也从文书堆里抬起了头来。
他见了老上峰,俊俏的脸上顿时挂起了灿烂的笑容,嘴皮子一碰,马屁脱口而出:“见过蔺公,您老可终于来了,小的们想您想得茶饭不思,一个个都瘦了,这御马监没您可不行啊!”
蔺南星瞥他一眼,走到逢力边上,逢力公公早就起身相迎,此刻更是谄媚地把掌印太监的宝座也给让了出来。
蔺南星把手里的兵书往桌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在逢力的位置上落了座,行为是半点也不客气,说话则更加不客气,道:“少贫。这个时辰了,你们怎的还堆了这么多活?”
逢力的笑脸肉眼可见得变得心虚,目光也移了开来,支支吾吾道:“小的……起,起晚了哈哈哈,今日……睡过头,上职晚了两个时辰,其他奴婢是被我带累了……哈。”
逢力在蔺南星洞若观火地目光下,笑声越发干巴。
蔺南星想也知道这人昨夜定没做什么好事,他提点道:“如今战事吃紧,南边北边都在等着御马监资源和人员上的调遣,你把心思收一收,正事上警醒些,咱家今次去北方监军,可不想像在冼城时一样,后方被那群废物贪官们断了粮草。”
逢力愣了一愣,道:“蔺公,您又要去监军了?”
蔺南星“嗯”了一声,反正很快圣旨就会到御马监来,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能说的实情说了出来,还顺带提了嘴景裕会给他亲兵和假节钺。
逢力闻言眼睛亮得快要发光,极为夸张地“哇”了一声,道:“竟是假节钺,不愧是蔺公!万岁爷对您真是没话说,这样您去了北军,看谁不顺眼一刀就是一个!”
蔺南星淡淡地瞥他一眼,道:“掌嘴。”
好吧,虽然是自己的地盘,但话也不能乱说,逢力连忙给自己的大嘴巴不轻不重地来了几下。
没用力,就听个响,还没在床上打的痛。
他打完自个儿又拍拍胸脯道:“蔺公您放心,粮草军备的事儿包在小的们身上!咱们定豁出命去和兵部户部他们扯皮,哪怕到时候要咱们整个监的奴婢一起光着屁股,逐门逐户去他们家里的祠堂跳舞,小的们也一定威胁他们把钱吐出来!保证北军能有充沛的后勤,让兵士们吃饱穿暖,让蔺公这次也能随军大胜而归!”
逢力语调铿锵,虽然讨钱的方式有些诡谲。
但对于那些世家子弟来说,这样辱没门楣的做法,确实有不小的可能讨要到钱财。
蔺南星点点头道:“行。”
逢力的私下德行虽然略微有伤风化,办起事来也是不拘小节,但他自己看中并带在身边培养的属下,他还是信得过的。
蔺南星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道:“给咱家拿信纸和信封来,咱家要写封家书寄回去。”
逢力应了一声,勤勤恳恳地亲自去取了纸笔,递到蔺公公的手里。
蔺南星伸手接过,将纸张在身前展开铺平,然后提了提笔,还未开始蘸墨书写,就突发恶疾一般得翻脸不认人了。
只见那人五人六,人高马大的蔺公把一个字都没落的信纸护在怀里,面露嫌弃地对逢力道:“看着咱家做什么,干你的事去。”
逢力还打算给老上峰伺候笔墨呢……
这是要写什么稀罕玩意啊,都不给人看。
蔺公那性子,又能往里面写什么稀罕玩意?
逢力瞥了两眼他的老上峰,心里嘀嘀咕咕地满是腹诽,嘴上依然笑容谄媚:“好的好的,小的这就忙活去,不打扰您老。”说完便十分识时务地,头也不抬栽进了文书堆里。
御马监因蔺公的到来而安静了许多,周围的奴婢们紧着嘴皮子,也放轻了动作。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窃窃私语声,和一些纸张翻动的声音。
蔺南星沉下心来,用笔蘸了墨,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水,提笔在纸上斟酌着悬了片刻,这才落下了几个温温软软的字来。
——夫郎尊鉴。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