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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潜伏 这朝堂中,人人有自己的图谋,各……


    海天一色, 薄暮冥冥。


    圆月高悬于晦暝的空中,透亮澄明宛如夜晚的太阳,将浓淡不一的流云打成半透的绢纱, 也将黑沙滩边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


    一艘长有二十丈的沙船靠在浅滩附近,桅杆高竖,帆樯卷起。


    船首伸出一块长长的艞板, 数十名船员游走其上, 将一筐筐货物搬运上船。


    这些人穿着朴素,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挑夫, 却人人腰间佩刀。


    船上更有一两人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的武士刀两把,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是倭人。


    十几车辎重在柔软的沙土中依次排开, 搬空的车厢被套在老牛的身上, 沿着海边的道路由南向北地离开此地,而北边依然有源源不断的牛车、驴车赶赴前来。


    车马、人群脚步匆忙,在沙滩上留下一排排凌乱的印记, 然而浪潮却是天然的帮凶与遮掩, 细密的浪花伴随着震耳的涛声,一层一层地打上岸头。


    脚印车辙消失无踪,就连对话声也仿佛溢散在了海水里。


    这处浅滩地势隐蔽,在扬州的两个小渔村之间, 白日都无人往来,更遑论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


    三面略高的山丘将船只所在的沙滩围成了一处略矮的低洼,成片的松林与红树林更是将海边的一切都遮挡得密不透风。


    山头的密林中,长长的竹筒对向海岸,透亮的水晶片在夜色中闪着剑光般的寒芒。


    低矮的地势能给隐秘行动带来便利,也让匿伏者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形胜之地。


    蔺南星晃动小小一枚千里望,将视野固定在船边一个矮小的男人身上:面白无须, 身细腰粗,船上船下的人对他态度恭恭敬敬,可见是个领头人。


    夏日的刚烈的海风吹得树叶沙沙巨响,蝉鸣嘹亮到近乎刺耳的程度。


    蔺南星放下手中用来窥视敌情的玩意,直接扔给了身边的景致宴,声音不轻不响地道:“带队的那个就是徐威的干儿子,徐述?”


    景致宴穿着一身南夷的装束,脑袋用布巾包起,整个脸上画满了图腾般的纹样,腰间配着苗.刀,就是吴王妃来了此地,怕是也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夫君。


    蔺南星同样是这样的装束,以及他们身后跟来的五十人吴王亲兵,也全都伪装成了南夷人。


    景致宴接过千里望,对着下方的海岸边看边道:“徐威的其他几个义子今日都有他事在忙,只有徐述躺在家中,踪迹难寻,多半就是他。”


    他将千里望递还给蔺南星,道:“夜色太浓,本王不及蔺公公耳聪目明,千里望不必给我,到了动手的时候,公公直接发令便可,不必过问本王。”


    蔺南星并不伸手去接,而是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素白的布料,捏在手里不住摩挲。


    才几个时辰不见,他已十分想念沐九如了。


    临行前他特意带走了沐九如的几件衣裳,这样他在扬州办差的日子里,也能抱着衣服入睡,聊解相思。


    他还将其中一件里衣的袖子拆了,裁成一片片手绢的大小,这样随时随地他都有沐九如相伴。


    埋伏待战的时间枯燥漫长,兵士尚且能稍稍放松,养精蓄锐,为首者却得时时关注敌情,不停地判断周围的风吹草动,分外消耗精神。


    蔺南星折起布料,放在嘴里咬了几下,清香的味道让他放松了些许,身心却更是振奋。


    他瞥了眼吴王递交物件的手,不真不假地道:“吴王权重望崇,咱家一个奴婢,不敢在王爷面前越权专擅。”


    景致宴看不清远处的景色,但蔺南星拿出块布头闻闻嗅嗅、啃啃咬咬,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这东西……多半是沐九如的绣帕或是别的什么……他也不敢多想。


    他还在做太子时,就探查过蔺南星的背景,故而知道了蔺南星的身世,以及那人同和冷宫沐凤止的关系。


    如今这对主仆虽说已结为夫夫,还看着挺情投意合,恩爱和睦。


    但在景致宴就算抛去沐九如是太妃这点不说,看着蔺南星的作为,也是有些难受的。


    毕竟将心比心,若是苗承敢拿他的东西做出这种恶心事来,就算是伺候了他二十多年的奴婢,他也绝不能容忍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不把人处死,也得寻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发落了。


    蔺公公的行径令人发指,那沐九如作为个主子,有倾国倾城之色,就算寻个富商依附,也比和卑贱的奴婢搅在一起来的要好。


    可见那沐太妃也并非是什么正常之人,这对主仆兴许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


    景致宴如今不是太子也不是天子,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去制裁他们,保全皇室的颜面,故而心里面不管如何膈应,也只能自行说服一番,捏着鼻子忍了。


    毕竟那两人的合卺,至多算是私德有亏,而非像徐威那样,是危及天下,鱼肉百姓的不赦之罪。


    景致宴面对蔺南星假心假意的谦卑客套,平和地道:“蔺公公随军征战足有两年,杀敌无数,身经百战,埋伏的地点是蔺公选的,办做夷人截货的点子是蔺公出的……”


    他知道蔺南星想要什么保证,一军不容二帅,今夜带来的人马全是吴王府的亲兵,即便景致宴让蔺南星指挥调度,但只要他中途指手画脚,就会乱了己方的阵脚。


    此乃兵家大忌。


    景致宴学过文韬武略,也在校场上进行过讲武试兵,但真正带队实战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自是比不得蔺南星的。


    逞强好胜,刚愎自用,并非明主所为;招贤用才,让俊杰之士建功立业,一展所长才是为君为主该承担的度量和职责。


    景致宴将千里望又向前举了一些,声音扬高些许,让身后的五十亲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本王,全权听从蔺公指挥,本王绝不多嘴一句。”


    蔺南星挑起眉梢,这才将衣料往衣襟里一塞,贴着肉放好,伸出一只画满细密图腾的大手,将千里望接过,道:“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密林之中,五十二个身姿矫健的郎君潜伏待战。


    蝉鸣和风声始终不停。


    千里望让视野狭窄成极小的一圈。


    敌方共有三四十人,除了徐述与倭人,其余的都是扬州的江湖人士。


    话本故事里的江湖,多是内力深厚,飞檐走壁,动辄一掷千金的能人异士。


    实际上的江湖,只不过是些地头上小帮小派的组织,里面混混也有,亡命之徒也有,大多都目不识丁,空有胆量和武力,没有道德和操守,给了钱就什么事都办。


    一车又一车的物资被搬上商船,然而冲杀的时机依然未到。


    这船物资他们拦截下后,就要立刻送去冼城,充归军队。


    因此只有等这些人将东西差不多全都搬完之后,他们才能动手。


    不然大量货物还要自己去装卸,不仅耗费心力,启航的时辰拖慢了,也可能会发生意外,暴露出他们并非南夷的劫匪。


    只是亲眼看着大虞的物资,被送上要驶往东倭的船只,依然让蔺南星心中不快。


    他边看边嗤道:“扬州上下数百个朝廷命官,吴王你猜有多少是对徐威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又装聋作哑的?”


    景致宴眯起眼睛,望向海岸线上渺如蝼蚁的卖国贼子,轻抚腰间的刀柄,道:“徐威在此地镇守二十年,早与当地官员坑壑一气,瓜葛相连,他身为直隶于朝廷的镇守太监,犯了任何罪行必须要押送京城,由三司会审,而这狗奴婢七年前才开始通倭,手里还握着地方官数之不尽的把柄……”


    夏日就连的海风都透着闷热的潮意,汗水从皮肤上一滴滴地淌下,景致宴的话语声平稳而沉静,几乎要被喧嚣的蝉鸣完全淹没。


    “扬州这种富庶之地,能来当差者,若非家世显赫,也是师承名门,各个都与京中高官牵丝扳藤。徐威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乱的不止是扬州,还会是朝廷。”


    他的声音有些冷,又像是纯粹得在平铺直叙:“蔺公或许该问问,京城里究竟有多少朝廷命官借徐威之事互相牵制,对他的罪行知而不报。”


    徐威作为扬州权势最高的内臣,手底宦官所有往来朝廷的信息,无不经过他的检阅和筛查。


    因此不论是司礼监还是内廷的其他部门,对他通敌卖国的所作所为,确实一概不知,甚至不如某些大臣知道的清楚。


    但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就是了。


    他们内臣也有许许多多的消息,是朝臣所不知的。


    蔺南星嘲讽地讥笑一声,不再探讨这个话题。


    毕竟徐威之后就算落马了,扬州的官员也不可能真就全都大换血了,倒是那些内臣们,不过是天子的家奴,没有任何背景可以依靠,大抵全都难逃一死。


    监视敌情的过程实在无趣,他眼睛不停,嘴里又奇怪地道:“徐威那老东西半个脚都快要入了土,放着好好的镇守太监不当,非要通倭,真是脑子被马粪塞了。”


    害得他本来预计要在南方住上两年的,现在一年也没住满,怕是就要回京了!


    这镇守太监手里的实权虽然不多,但代表的是天子亲临,监管这一方的运作,因此镇守太监看到知府知州,甚至当地亲王都是能横着走的。


    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了。


    一个宦官的晚年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也就是这般了,更何况还是在扬州这种鱼米之乡做镇守太监。


    这种有权有闲的好差事,只要辖地里不出什么造反的大事,日日躺在家里,就有地方官源源不断的孝敬钱进入囊中。


    蔺南星做梦都想当个镇守,那徐威竟还人心不足,一把年纪了去通倭,不仅劳财伤命,一不小心还要掉了脑袋……他图什么?


    不是脑子被塞了屎是什么?


    景致宴低声道:“他是从倭国抓来的奴婢。”


    大内阉宦的来路多种多样,有像蔺南星这般自行应征宫招入内的,也有如同多鱼这样,是宦官回乡招募带来的。


    像秦屹知这般,被处宫刑收编入内廷的,几百年来只有寥寥数人。


    剩下的还有一种可能,则是两国冲突时,俘虏的敌国公卿贵族。


    有时战事紧张,或是干脆将那地方灭了国,那么年长的俘虏就地格杀,年幼的则还有阉割之后,入宫为奴的出路。


    逢力曾经就是一个被灭的边陲小国的贵族少年,而徐威在朝廷的记档中,来路并未写明。


    这也是宫人得势后正常的自保手段,比如蔺南星如今在宫内的留档,也早就抹去了他曾为官奴,和曾在沐家为仆的背景。


    但这些手段可以混淆寻常朝臣内臣的窥探,若是仔细调查,也瞒不过当权者的耳目。


    景致宴道:“徐威在宣帝御前忠心耿耿地伺候了十多年,皇祖父年轻时手腕凌厉,亲贤远佞,人过不惑便也独断专制了……明知徐威曾为倭人,却还是放人来了扬州做镇守。”


    他幽幽轻叹:“内臣不可或缺,偏心偏宠……”他声音更低,在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也是糊涂了……”


    蔺南星把景致宴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吴王还为太子时,比起朝臣,更信赖内臣,但对内臣的信赖,却绝非宠幸。


    就连跟随他一同成长的苗承,景致宴也只让其处理内务以及杂事,公事则有许多宦官各司其职地都管。


    不得不说,景致宴若是成了帝王,想必会是位明君。


    可惜安帝并非贤主,太平年间,朝堂全权由蔺广和秦世贞把持着,而景致宴的为君之道,显然并不利于蔺广和文臣世家们施展手脚。


    这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对于蔺南星来说,他也同样觉得景裕当上皇帝对他更有利就是了。


    这朝堂中,人人有自己的图谋,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没有永远的敌手,也没有永远的盟友。


    蔺南星目光忽然一凛,道:“噤声,还有两车辎重他们就要完成装货了。”


    景致宴立刻收声,手掌紧紧捏住苗.刀,摆出戒备待命的姿态,周身气场内敛而锋锐,宛若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蔺南星将千里望插入腰带之中,手指点出一波人,命令道:“你们等下跟着我上船开杀,若是他们收了艞板,就直接放勾登船,徐述的命留下,其他人一个也别放走,倭人通通杀了。”


    三十多个被点到的吴王亲兵在黑暗中纷纷点头。


    蔺南星对景致宴道:“他们岸上的人不多,就都交给吴王了。”


    景致宴道:“好。”


    蔺南星轻抚了下自己的胸口,沉声道:“全都跟在咱家身后,静默前行!”


    五十二个蹲伏的郎君骤然起身,沿着缓坡快速地向海岸线靠近。


    第162章 劫船 蔺南星一脚踩住倭人抽搐的尸体,……


    风声呼啸, 树影摇曳,浪潮与密林为伏击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吴王亲兵虽是兵士,却并非训练有素的真正军队, 因此俯冲的脚步略显零碎,人员也分散而稀拉,宛如散兵游勇。


    但伪装成一群南夷的劫匪, 却是天衣无缝, 毫无破绽。


    蔺南星和景致宴冲在最前,十几个人影绰绰约约地出现在树林里。


    观察着四周动静的徐述已察觉到不对劲, 扬声道:“林子里是什么人?”


    几个在船下搬运货物的江湖人士立刻抽出佩刀,警戒地向树林靠近, 船上也有几人闻声往岸下走。


    蔺南星介于身高腿长, 脚程最快,一马当先出了林子,却是一言不合, 直接抽出苗.刀, 向最靠近他的江湖人士劈刀砍去。


    手起刀落,那江湖人士还未有应对,就被寒芒略过胸前,顿时血花飞溅, 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蔺南星曾和南夷打了两年,夷人的语言已说得极其流畅,尤其是骂人的话。


    他用南夷话大声道:“兄弟们,这里有船货物!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停在这里,定是装了不可告人的好东西!杀了他们,这船就归我们了!开回大夷去,够我们吃香喝辣, 逍遥好长时间!”


    景致宴能文能武,周边多国的语言也都能说会写,他扬起苗.刀毫不含糊地也砍了一人,用南夷话高声道:“大当家,你带弟兄们先上船,下面这些人交给我们!”


    装成挑夫的江湖人士们不通南夷的语言,他们只知道兄弟转瞬就倒了两个,瞬间乱了阵脚,纷纷叫喊起来——


    “哪儿来的南夷人!”


    “是匪徒?!”


    “夷贼,你敢杀黑虎和铁臂,老子和你拼了,拿命来!”


    “快上船!他们人多势众!”


    徐述也被这情况给吓蒙了,幸好他会一些南夷话,连忙磕磕巴巴地道:“船上是破陶器,不值钱,我有钱,给你们,好汉别杀人!”


    蔺南星在冲杀的过程中,转瞬又切瓜般刀了两人。


    这些江湖混混的功夫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够看,他远远望了眼徐述,扯出个嗜血邪气的笑容,道:“他说要给我们钱,哈哈哈!钱我们也要,船我们也要,小的们,跟着我上船!”


    他高扬苗.刀,裸露的手臂肌肉结实喷张,本就高大的身躯舒展之后更是仿佛通天彻地。


    雪亮的刀光被托举得宛如另一轮高悬天边的新月,白得让人晃眼。


    吴王的亲兵们对吴王和蔺南星说的南夷话也只是一知半解,甚至全然不懂,但这个手势他们却看得明明白白。


    五十人如蜂拥一般冲上海岸,沙滩上的脚印密密麻麻,踢水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边杀边一股脑地呼喊蔺南星方才教他们的南夷脏话。


    “达才达丢!”


    “甲饭配狗塞!”


    “肖猪哥!”


    “塞您母!”


    “……”


    不管对方怎么叫骂求饶,吴王亲兵们只车轱辘地回刺这么几句。


    偷运盐铁去他国是灭门大罪,事情经手的人能少则少,因此徐述这里的江湖人统共也不过四十来个。


    如今这些人转眼已被杀了十个,徐述只觉得今天点背到了家,怎么就深更半夜地冲出来一群南夷的劫匪!


    他虽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此刻保命要紧,他也来不及多想什么,抡起双腿就屁滚尿流地往船上跑,手脚并用地爬上艞板,道:“收起艞板!开船!他们人太多了,离远了放箭!”


    附近的船员道:“还有弟兄们在下面!”


    “南夷匪徒”们已越杀越近,那个壮如钟馗的匪首离船身甚至只有几丈之遥了。


    徐述急得满头是汗,痛骂道:“收!再不收我们都得死,这群夷贼要杀人夺船!”


    船员看着岸下一片血红,心有不忍,还是听命将艞板往船上收。


    厚重的木板离开沙滩,一下又一下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收起,却突得向下一沉,像是攀上了什么重物。


    又是极快的“咚咚”几声。


    一只画满图腾,宽大有力的手掌赫然搭在了甲班之上!


    船员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就砍,徐述吓得尖叫:“杀了他!别让他上来!”


    一柄小刀却在此时破空而出,扎中其中一名船员的身躯。


    其他人纷纷避让,只这一瞬的迟疑,挂在船边的人已一个翻身,登上了甲板。


    蔺南星曾在千军万马之中都登上过城楼,如今区区几人,根本阻拦不了他的脚步。


    微弯的苗.刀在月光下反射着不详的寒芒,血槽已浸满红色,滴滴答答地淌下液体。


    蔺南星浑身上下也如同刀身一般浴满血液,诡秘妖异的图腾与血色交织成难以言状的纹样,将高大的男子衬托得如同天神降临一般,让人惊惧不已。


    他魁梧矫健身躯微微前倾,锐利的凤眸淬亮如星芒,让他看起来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会激起他的血性,叫他开始下一轮的狩猎扑杀。


    船员们齐刷刷地举起刀剑,却迫于蔺南星此刻凶神恶煞的气场,与之前杀人如砍菜般的骁勇,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与他对上。


    蔺南星也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端着苗.刀戒备地调整自己战立的位置。


    几个锁钩在众人对峙时挂上船身,发出“当当”声响,船员们四处张望,立即有些人调转矛头了,去处理想要挂钩登船的“夷人”。


    人群分散了些许,氛围也有些微的松懈,正是此刻,蔺南星脚底重重一踢,收到一半的艞板顿时从船员们的手中脱飞而出。


    木板又沉又重,势如千钧般插入沙滩中,“噗通”一声溅起半人高腥咸微红的水花,给吴王亲兵登船大开方便之门。


    一道迅捷如风的刀光,也在巨变中破风而来。


    蔺南星举刀迎击,“铮”一声清鸣,两刀相撞,眼底赫然是一个举着长刀挥劈的倭人。


    自古用兵,向来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同为刀器,苗.刀的长度远不如倭人的武.士.刀。


    但蔺南星的身上,可不止刀剑一样可以够着人的武器。


    他用苗.刀搅紧敌方的兵刃,长腿一蹬,正中倭人的胸口,直把那人踢飞出几丈之外,后背重重地敲打在栏板矮墙上,长刀也脱手飞出,落在了不知何方。


    倭人忍痛一个翻身稳住身形,手掌摸上腰间的短刀,寻着对手的踪迹和佩刀的方位,准备继续应战。


    他一抬头,天色鸦黑如浸墨,空中不见高悬的圆月,只见一弯新月在昏暝扭曲的视野里,亮晃晃地坠入眼底。


    血光如浪潮高高溅起。


    蔺南星一刀劈开倭人的半个脑袋,刀身死死地卡在脑壳之中。


    他手腕微动,撬了撬刀口,更多的血液与脑浆喷洒流淌出来,激得人血脉喷张,杀性高昂。


    蔺南星一脚踩住倭人抽搐的尸体,手上用了点力气,将自己的兵器拔出。


    苗刀已脏污得一塌糊涂。


    他随手甩去刀身上的浊液,举目四顾,三十个吴王亲兵以及徐述的大半手下已在船上混战成了一团。


    徐述在激斗的人群中左躲右闪,鬼鬼祟祟地想要趁乱开溜,蔺南星提刀冲了过去,三两下就用刀背把徐述掀倒在地。


    他扯下徐述的腰带把人双手双脚松松垮垮地绑好,狞笑一声,用南夷语道:“细皮嫩肉的虞人,卖给贵族做奴隶能赚不少钱。”


    徐述眼泪都掉了出来,搜肠刮肚他会地那些南夷话,道:“我有钱,放了我,给你钱,求你。”


    蔺南星不为所动,踢了一脚徐述,把人踹到了一个靠近艞板的夹角处,不轻不重地用刀背敲了下徐述的后颈,叽里咕噜地道:“放你回去,要是惊动官府的人,老子之后还怎么在北虞捞钱,给我老实点。”


    徐述被敲得眼皮子抖了几下,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蔺南星再不管地上这摊半死不活的东西,继续冲入了战局之中。


    像这种百人以内,无甲胄,无指挥的江湖混战,通常耗时不会太长。


    毕竟肉.体凡胎,刀剑无眼,战斗的双方若是势均力敌,或许还会胶着上一些时间,若是一剑就伤到要害处,再补几刀,眨眼的功夫,一条人命就没了生息。


    月光下的甲板与沙滩已被血浸透,残肢断脚随处可见,大多数的敌手都已毙命重伤,还有些投了降的被捆做一团,和昏迷的徐述丢在了一起。


    景致宴在岸上也经历了一场鏖战,身上几乎能拧出血来,但他的姿态依然端庄稳健,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踩着艞板拾阶而上。


    他用南夷语道:“人都解决了,一个也没放过,岸上还有两车东西,里面有不少的盐和铁器,要搬上来吗?”


    蔺南星道:“通通搬上来,还有那些活口,都敲晕了,长得不错的拿去卖做奴隶,长得差的,卖去给苗族那些人炼蛊。”他又道,“来,老弟,我们去船里看看,他们都藏着些什么好东西,我猜是票大的,我们赚翻了!”


    景致宴应了一声,叽里咕噜地对亲信们道:“都动作麻利点,别叽叽呱呱地废话唠嗑,免得被北虞的人发现了,让我们惹上麻烦。等船开到大夷之后,兄弟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我们好好庆祝一场!”


    这些话下属们是听不懂的,但景致宴的手上还打出了几个手势。


    亲兵们看懂了指令,立即应了一声,各司其职地搬货,或是去敲人,静默如船上鬼魂般地收拾起了残局。


    景致宴跟着蔺南星大摇大摆地进了船舱,一箱箱货物不算太整齐地码在充满海腥味的屋子里。


    这些全都是用大虞百姓的民脂民膏,换来的大虞江山内产出的盐铁。


    蔺南星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粗制劣造的陶器,取出器物后,可以看出箱子的厚度和外观相比略有差异。


    想来是有什么机关,可以打开箱底。


    蔺南星没这耐心研究箱子的结构,伸出苗刀就往箱底一劈。


    木头破碎的“吱嘎”声响起后,“当”得鸣金一声传来,强力的碰撞震得蔺南星虎口发麻。


    他撬动那裂了个口子的木料,底下竟露出了整整一块铁板。


    景致宴那头也查了几个箩筐,粗麻布料被取出后,沉在底下的赫然是一些锄头、犁耙等铁器。


    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蔺南星的手握在一处凸起的木桩上,力气大到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低声道:“徐威这厮,七年来究竟送了多少物资给东倭。”


    四年前大虞和南夷战事吃紧,甚至斗到断粮断草,披甲不足的绝境。


    就是这样的档口,离南夷战场相距不过几城的扬州,镇守太监徐威却偷偷地运送盐铁给东倭,叫大虞的将士憋屈而死!


    船舱里点了两盏昏暗的灯,照得景致宴那双平静沉稳的眼里也像是烧了把明灭的怒火。


    他语调还算平和,音色已冷如寒霜:“安帝最后那几年,徐威有蔺广罩着,却也算是管束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蔺广被查后,徐威就彻底放开了手脚,有时半个月就会送一船东西去倭国。”


    蔺南星骂道:“徐威这老不死的贱人,合该被千刀万剐。”


    景致宴沉沉地“嗯”了一声,他忽然觉得船舱里憋闷得慌,抬手将窗户开启了一扇。


    咸腥潮热的海风吹进室内,漆黑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宛若星汉倒映。


    蔺南星顺着窗外望去,正能瞧见一方清寂的明月,孤零零地悬在天边。


    他掀开船上存放淡水的木桶,将手伸入水中,洗净手上的血水,洗完后,他甩手几下,待手完全干透后,这才摸进衣衫的最里层,取出贴肉放置的那块洁白布料。


    布头半点也没染上血迹,依然和月光一样皎洁,还带着属于沐九如的淡淡芬芳。


    被杀意和怒火激荡沸腾的心神,在独属于他的香气和归宿里,变得平和宁静。


    他展开布料,像是要兜住远方的明月一般,轻叹道:“眼看着一船船军资被送去东倭,却只得按兵不动……呵。”


    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景致宴闻言微微一愣,竟听出一些替他打抱不平的意思来。


    他低眉敛目,思索了片刻,道:“在徐威一事上,本王确实是动弹不得,案情上达不到天听,若是私自处置他,又会招来圣上的不满与怀疑。”


    他顿了顿,苦笑道:“但看着大虞的盐铁从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去他国,本王其实也忍不得多久了。若是此次未能劝动蔺公彻查徐威,本王已做好了绕过朝廷,自行制裁徐威的打算。”


    这段话的潜台词就是,他要是被逼急了,也不会把景裕放在眼里。


    蔺南星身为景裕的大伴,景致宴于情于理都不该当着他的面说出不敬天子的鬼话来。


    蔺南星闻言,脸色立时一变。


    第163章 小衣 红色的小衣反倒是叫沐九如先穿上……


    蔺南星面对吴王莫名其妙的剖白, 想也不想打断道:“吴王,谨言慎行,咱家不想除了查办徐威之外, 还要节外生枝。”


    景致宴倒是半点也不紧张,甚至他就是故意说这些的。


    他淡淡一笑道:“蔺大伴莫要担心,你既然已经来了此地, 开始着手查办徐威, 那便什么事也没有。”


    他远望着笼罩在一整个大虞之上的明月,语调悠缓, 款款道:“古来家国飘摇,多是源于内忧, 从而招致外患。如今外邦图谋不轨, 北边也灾情四起,本王绝不想看到,也不想引起境内的任何动荡。”


    “吴地三州是大虞的经济要地, 举国都在等着用吴地挣的钱粮赈灾救济、招兵买马, 此处不容有失。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不仅享有无上权势,也要担负起百姓们的福祉。”


    他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起起落落的污黑浪潮就像是他此前的半生。


    暗潮汹涌,鱼龙变化。


    但也都成了过去。


    如今在这里的,只有吴王景致宴。


    他轻叹一声,无喜无悲,平和如水:“本王如今身为吴王,便当在江南为圣上分忧,为吴地百姓谋福, 这是本王的职责。而本王也只期望能替大虞守好这处至关紧要的粮仓钱仓,让朝廷国库充盈,得以施展手脚,好叫百姓安居乐道,军队兵强马壮。”


    他折返回身,抬眼望着远处的天子大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心中若有天下与百姓,谁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有时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不是么?”


    蔺南星极轻地笑了一声。


    景致宴的这番话,他相信大多都发自肺腑。


    但更多的,是这位吴王在借由他的耳目,向天子表述安常守分的忠心。


    在这朝局里,每个人想要活好都不容易。


    他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若有机会,也不介意替这失了皇位的倒霉蛋在景裕的面前美言几句。


    两人之后又东拉西扯,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关于彻查徐威的计划。


    亲兵们一趟趟地在两人身后来回,将盐铁搬入船舱。


    突然有一人凑上前来,禀报道:“王爷,蔺公公,徐述已挣脱捆绑,悄悄地溜下船了。”


    景致宴嘴边挂起些笑意,道:“好,船下的东西都搬完了吗?”


    亲兵道:“已全部搬完了。”


    景致宴道:“收起艞板,扬帆起航,驶向冼城。”


    亲兵应了一声,立即出了船舱。


    甲板处顿时各种各样的杂声传来:用力的呼和声,木板的磕碰声,水声,锚声,桨声不一而足。


    船舱内的声音倒是还好。


    景致宴道:“徐述回扬州后定会将货船被夷人劫走的消息告诉徐威,而徐威与倭人的信任未必牢固,他不声不响地就少送了一船东西,还折了两个倭人,定是要想办法弥补的,不知他是会尽快再送一船物资送去,还是寄送密函澄清此事。”


    蔺南星在随海浪微微晃动的木地板上站得稳健如松,他看着手里的那块衣袂,随意地道:“最好他直接寄出密函,咱们截下了他的书信,通倭的罪证便是板上钉钉。若是他准备再给倭人送物资,咱们就再截一船送去冼城,或是给他制造麻烦把船拦下,时日一久,他迟早会送信去东倭。”


    景致宴点点头,道:“苗承已安排了人手,盯紧徐威一党所有人的动静,任何信笺都不会错漏。”


    蔺南星道:“甲板上那些江湖人,晚点到了冼城我全都审上一遍,你寻个人替我写供述。”


    他冷声道:“等密信到手,就是人赃并获,咱家亲手送那老匹夫进刑部大牢,叫他生不如死,千刀万剐。”


    让这狗东西通敌卖国,打搅了他和沐九如的好日子!


    -


    转眼间,蔺南星离开竹里书斋已有二十来天。


    明月初落,东方既白。


    院落里传来鸡鸣阵阵,吵得沐九如在床上迷迷蒙蒙睁开了双眼。


    自从南下以后,他不知不觉间也养成了和蔺南星一样,日出而起的作息。


    可惜蔺南星去了扬州办案,如今温煦融融的床榻只剩沐九如一人衾影独对。


    他坐起身子清醒了一会,随后从床头摸出叆叇,掀开被褥下了炕床。


    素白的寝衣在一夜睡梦中松散开了一些,露出内部艳红的抱腹,上头的绳带松松垮垮地勾在修长的颈项上,下摆则是长出了一截,被里裤紧紧箍着。


    沐九如没有穿抱腹的习惯,这件红色的小衣是属于蔺南星的。


    自从上次他提了嘴想看蔺南星穿红色抱腹之后,蔺南星就乖乖地扯了些红布,闲来无事缝上几针,很快好几件红色的小衣就做成了。


    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蔺南星苦夏,穿戴也变得轻薄,经常上身只穿了件抱腹和外衫就进进出出地忙碌。


    红色的小衣便不好意思叫外人看见,因此至今也没来得及穿过。


    反倒是叫沐九如先穿上了。


    俊美的郎君拖上木屐,走到铜镜前,远远地望了镜面一眼。


    镜中人身上的衣物不太合身,像是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一般,远不及穿在蔺南星身上时勾人心魄。


    还有里衣……


    沐九如看着脚下拖了一地的衣摆,小相公的里衣也太大了。


    他将抱腹重新穿了一遍,里衣套在身上,袖口折起,腰部也叠了几翻,最后束上腰带,这才把自己打点得稍微妥帖规整了些。


    粘人的小相公出发去扬州前,带走了他的好几件衣服,还硬是绷了一件他的寝衣在身上。


    他和蔺南星的身量相差不小,蔺南星强行穿着他的衣服,长手长脚在里衣下露出来了好一大段,就连胸前的抱腹也包裹不全,简直呼之欲出。


    看着就不太舒适,还有些像是诡异之徒。


    他劝了一劝,让蔺南星别穿得这么奇怪,结果却反倒被灌了满耳黏黏糊糊的相思情长。


    又是想念,又是不舍,又是聊以慰藉、喜欢少爷的香味……


    最后蔺南星说起他拿办了徐威后,还得回京复命,两人离别的时间恐怕更长……


    沐九如看着小郎君那可怜巴巴,眼睛湿漉漉的模样,竟昏头昏脑地答应给蔺南星预备一些衣服……


    天知道他当时怎么就应下来了这种荒唐事!


    他身上能有什么香味,他自己从来没闻到过,还有他穿过的衣服……再让蔺南星带走去穿,这不埋汰吗……


    小相公傻乎乎的,他怎么也跟着做起傻事来了。


    沐九如懊恼又羞涩地看了两眼穿着蔺南星里衣的自己。


    他们夫夫二人虽然同为郎君,但身形相差得实在太大,他就是穿着对方的衣服,也半点没有蔺南星的影子,反倒是显得他有些孟浪。


    如今的天气比起蔺南星离家时来,越发得酷热了,芒种一过,正是暑热炎天的夏至节气。


    家中的芍药花全都谢了,知了们白日的声音如雷贯耳,叫人心烦,夜里的蛙鸣也响遏行云,扰人清梦。


    元宵又认了许多新字,书法也有了些颜筋柳骨的影子,还同吴王世子交了朋友。


    小会和小力的鹅宝宝们都长大了,小星没了人管,已快要抛弃小九,如今正和一只毛色靓丽的雌隼打得火热。


    而蔺南星……离家已有二十二日了……


    沐九如垂下脑袋,捏了两下属于蔺南星的衣袖。


    袖口的布料被叠得整整齐齐,又软软的、滑滑的,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像是蔺南星还在他的身边。


    曾经冷宫里的漫漫六年,他独自一人也挨了过来。


    可如得今家里人丁兴旺,热闹非凡,他却偶尔还是会觉得有一些孤单。


    他在睡前拥不到那具温暖精壮的身躯,早起后也无人与他亲吻问候,相依梳妆。


    他如影随形的小心上人,去了远方。


    沐九如指尖揽过自己盈盈一握的腰侧,像是在调整腰带的位置,也像是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做完这个动作,他对这幼稚行径暗自摇头,耳尖却红了一些。


    蔺南星前两日才刚刚传书回来过,说是徐威的把柄相当难抓,不知何时才能成事归家。


    空空地相思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徒惹惆怅,沐九如伸了个懒腰,像个朵靓丽的小花儿一般,舒展枝叶,抖落晨露,迎接新的一天。


    他不再流连于镜前,开始给自己穿戴衣物,束发戴冠。


    蔺南星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数十次梳妆的手法和窍门,如今他做起这事儿来总算是得心应手了许多,轻而易举地就能料理好一头长发。


    他看了两眼镜中衣冠济济,容颜也依旧靓丽的自己,又贴近了些,仔细端详叆叇后的双目。


    睫羽细密纤长,拉成一道浓黑的眼线,一直飞出眼尾,若隐若现地上挑着,像是一道弯弯的钩子。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色泽,到处都是白净精致的,也没有一丝细纹。


    还好,就算他已经三十岁了,也没显老,不至于站在小相公边上,像个黄脸公。


    他满意地摸了自己这张让他喜过也厌过的面皮,嘴里哼出一段轻快的调子,走到窗边,折了段屋外的竹叶与蔷薇,簪在发上。


    沐九如将自己收拾得滋滋润润,衣妆楚楚之后,从桌上摸了盒面脂,与面壁而站的死士打了声招呼,就端着屋内的小铜盆,前往灶屋打水盥洗了。


    家里如今少了蔺南星一人,却多了吴王两口子,和他们的丫鬟仆役。


    此刻才刚刚辰时,堂屋里已有五六人在了。


    丫鬟仆役们压低了声音忙进忙出,或是洒扫或是布菜。


    吴王妃和吴王世子都是勤勉自律的性子,这个时间也已起了,正坐在堂屋里吃早饭。


    沐九如刚打开屋门,没走几步,吴王妃就主动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问候:“沐正君晨安。”


    吴王世子也起了身,小大人一般地拱手作揖,问候了声。


    沐九如笑眯眯地摆摆手,回道:“吴王妃、世子晨好,你们吃着吧,我盥漱去。”


    吴王妃和世子应声继续坐好,母子二人食不言寝不语地吃起饭来。


    沐九如越过他们,穿过堂屋,进了灶屋。


    家里上下的活计近来已被吴王带来的奴婢们全都包揽了,灶屋里不见阿芙或是风兮的身影,只有两个婢女在锅前桌旁忙灶头功夫。


    沐九如的脚刚跨过门槛,里头的丫鬟们就主动打了招呼,勤快地替沐九如把热水打上。


    这热情的程度,不比蔺太监第里的奴婢们差上多少。


    沐九如没什么被喧宾夺主的不快感,毕竟他对亲力亲为的乡村生活适应且喜欢,不代表天潢贵胄的吴王妃一家也能适应这样的日子。


    他们带了奴婢来干活,阿芙和风兮还能得了清闲,沐九如乐见其成。


    沐九如带着半盆热水,走到院里的井边,准备刷牙洗脸,那里已蹲了一人,是南夷苗疆来的蛊医桑召。


    南夷国土地处热带,常年潮湿闷热,因此夷人的穿着大多暴露轻便,桑召身上的衣服哪怕已经过虞化,也露了不少手臂和胳膊出来。


    沐九如和她隔了些位置蹲下,一边从井边的木桶里兑水进铜盆,一边道:“桑召姑娘,晨安。”


    桑召正在用柳条刷牙,闻言“唔”了一声。


    沐九如已习惯了她寡言的态度,自顾自地洗漱起来,他刷完牙,桑召已洗完了脸,东西一收准备回屋了。


    沐九如拿出他的面脂,问道:“要涂个面脂吗?”


    桑召看向小盒子,满脸好奇,道:“面脂?是什么药?”


    第164章 回归 一桌之隔的后方,静默地伫立着一……


    沐九如本以为桑召只是日子过得比较粗糙, 没想到她竟是没见过面脂。


    他解释道:“这是用来涂脸的,可以让肌肤滋润一些,不易被阳光晒伤。”他边说, 边打开盒盖,挖出一点雪花般洁白的膏体,示范着在自己手上涂开。


    淡淡的花香从抹散的面脂中沁出。


    桑召那双黝黑无神的眼睛微微一亮。


    苗疆境内蛇虫鼠蚁, 日晒瘴毒层出不穷, 她的部族与外界接触很少,通商买卖多只是买进卖出些生活必须的物资。


    护肤品这种奢侈的东西, 商贩不会带进来,族人也不会去买。


    她们自有一套独特的护肤方法, 只要用当地的蛊虫和着红泥涂在身上, 就能防晒、防虫,还能让皮肤保持湿润。


    不过那泥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桑召对沐九如拿出的这个叫面脂的东西很感兴趣, 也就不同沐九如客气直接挖了一些抹在她黑黢黢的脸上。


    雪花般的膏体甫一上脸, 浓郁的香气立刻挥发了出来,把她氤氲在清甜的芬芳中,也让她的皮肤感到凉凉润润的,十分舒服。


    她素来淡漠的表情松动了些许, 问道:“小孩,能涂?”


    沐九如洗完了脸,也挖了块面脂,悠悠哉哉涂在自己的脸上,道:“能的,元宵每天都涂这个,不过他的面脂香味和这个有些不一样, 他喜欢樱桃的。”


    桑召脑海里立即浮现起了蔺韶光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来,她想也不想道:“几钱,我买。”


    沐九如道:“不用,你替我治病也没收我的钱,这面脂我屋里还有几盒,都没用过,等下我给你拿一盒来就成。”他问道,“你是要带给孩子用吗?”


    桑召冷硬如铁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道:“嗯,我女儿,在家乡,只能涂泥巴,这个好。”


    沐九如有些诧异,没想到桑召竟已有了个女儿在老家。


    桑召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她看上去约摸有二十来岁,若说有儿有女倒也不是怪事。


    但她的行为作风实在不像是有家庭的样子。


    ——不仅独自一人在外游历,甚至刚来竹里书斋的那几天,桑召逮到一个是一个,把家里人高马大的死士们都勾搭了个遍。


    说是勾搭也不算,毕竟桑召只是露出一张死人般的脸,把人堵在墙边,问:“欢.好吗,我们生个娃。”


    但死士们都是御马监出来的,别看一个个是郎君中的郎君,身材精壮,肌肉发达,但生娃的能力是完全没有的。


    其中有两人倒是应了桑召的求.欢,但他们一说起自己是阉人,桑召就立马兴致缺缺,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瞅他们一眼了。


    至于吴王妃带来的那些仆役,兴许是身量不够强健,都没能入桑召的眼。


    沐九如当时就在心里感慨:南夷那边果然民风彪悍,女子的地位也比大虞要高上许多,寻欢生子之事对桑召而言就像是家茶便饭一样,随意地就能说出口,比虞人的男子都直白上许多。


    他对桑召的家乡风土和家庭有那么一些好奇,但两人相交不过二十天,并不适合交浅言深。


    沐九如没再多问什么,只道:“你家孩子喜欢什么样的香味?我那儿的面脂有樱桃香,兰花香,荷花香,梨果香……”


    这么多香味让桑召听得头昏脑涨,她苦大仇深地想了半天,问道:“你觉得,哪个好?”


    沐九如道:“孩子一般都喜欢果香,樱桃是虞人都喜欢的味道,梨子清甜也很适合女孩,这两盒你都带去吧?反正一盒用上个把个月也就没了,两盒算不得多。”


    桑召喜不自胜,扯开嘴角,露出个生硬的笑容,道:“多谢。”


    沐九如也勾唇而笑。


    桑召姑娘平日多是闷声不响地缩在屋里摆弄蛊虫,出了屋后的行为举止也和汉人多有不同,很符合虞人对苗疆那些下蛊者们阴暗又粗野的想象。


    可如今在他眼前的桑召,不过是个背井离乡,要给远方儿女带一份手信的寻常长辈罢了。


    甚至因为那份笨拙和认真,而显得有些可爱。


    沐九如洗漱完毕,又用完早点后,就带着两盒面脂去了桑召的屋里。


    女郎暂住的客居被彻底装饰成了一间幽闭的茧房,到处都放着一筐筐、一罐罐堆积蠕动的蛊虫,寻常人光是进入此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沐九如因为时常和桑召讨教切磋的关系,来这屋里已有不少次数,倒也勉强算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他将两盒面脂交给桑召,又顺道问她:“前日你说同心蛊的状态不佳,今日它好些了吗?”


    桑召将两盒面脂收进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里面还放了不少儿童的玩具和女儿家的饰品,应当是都要带给她远在苗疆的闺女的。


    她收好了面脂,又把那个箱子放进了背篓的最底层,这才从一堆罐子里摸出个小小的石盒来。


    盒子打开,里面装得满是绿色的液体,她拿出个小漏勺,在水里捞了捞,一只身体肥胖,浑身黝黑的蛊虫被取了出来。


    这正是吴王来访那日,曾吸在沐九如手背上的那只。


    后来蔺南星临出发前,也让这只母蛊给吸走了一些血液。


    有了两人的血液之后,再加上一系列复杂的培育手法和药草浸泡,再加上严苛的温度和光照的把控,这只母蛊才有可能成功产下专属于两人的子蛊。


    子蛊一次只产两枚,产下的子蛊便是同心蛊,种在病患的体内便会孵化成虫,连通宿主的心脉。


    这种蛊虫通过用不同药物的饲养,还能变为情蛊,生死蛊等害人的东西,这么一对不说千金难求,没个千两的银子也是拿不下的。


    幸好吴王已经给桑召付过了报酬。


    聪明人的行.贿讨好就是这样的,看似分文没给,却又不动声色的把钱送到了人的心坎上。


    沐九如初见这枚母蛊的时候,小胖虫子还十分活跃,在桑召的手里活蹦乱跳,逮着个人就想咬住吸血。


    如今的母蛊虽说比之前更加肥胖了,头尾两处却瘪得像是条蚯蚓,身子也不怎么蛄蛹了,肉眼可见得状态不佳。


    桑召面色沉沉,虽然她平日也不怎么笑就是了。


    她平淡地道:“它快死了,再养养,要是死了,等蔺公回来,重新养蛊。”


    沐九如轻叹一声,道:“也只能这样了,若是这只母蛊未能成活,到时候我和相公再付你一次诊金。”


    桑召把母蛊“噗通”一声扔回水里,绿色的水花溅起一尺高。


    沐九如卒不忍看地闭了闭眼,要不是他看过桑召这样大大咧咧地“放回”过母虫好几次,他都有点怀疑这虫是不是被摔残了,才变得气息奄奄的……


    桑召对此十分淡定,盖上盒盖,还晃了晃盒子,像是想把什么晃匀一般,道:“吴王给钱了,这个难养,但不少见,不值钱,不用再给。”


    她露出点笑容,黝黑的脸上闪耀着洁白的牙齿:“面脂,很好。”


    沐九如给她的面脂确实不是便宜货,但一盒也就值一两银子而已,定是不比同心蛊金贵的。


    不过既然桑召都这么说了,沐九如也就不再拂人好意,他寻了个椅子坐下,问道:“练习切脉时有遇到什么疑难吗?”


    他两人这些日子来在医学上互通有无,苗疆蛊术传女不传男,桑召没教沐九如饲养操控蛊虫的法门,但蛊虫药用的许多原理,沐九如已经弄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些蛊他还试着开方入药,替换了一些药材使用。


    桑召那头看不懂汉字,读不了医书,沐九如就亲自教了她把脉辩证的方式。


    苗医们平日里都是用蛊虫入体的方法来探查病因的,如今多学一种诊断方式,就多了一种验证病因的法子,桑召那头也学得兴味盎然。


    两位大夫互帮互助,医理上相互验证,这些日子各有所得。


    桑召当即把自己这两日练习切脉时的疑惑告诉了沐九如,两人切磋琢磨片刻,沐九如就告辞离去,去了院子里蔺南星为他设立的,专门用来坐诊的小棚中。


    竹里书斋的沐大夫如今名望越发响亮,十里八乡甚至镇上城里也有些病患会慕名而来,就连踢馆的人都来了几波。


    不过,没有一人能成功难倒沐九如,全都败兴而归了。


    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


    沐九如行医治病的时光虽说只有短短几月,但此前读过的医书却不下百本,平日里交流学术的对象也都是家中府医,朝中太医这样的能人。


    读书人里的寒门学子,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十分困难,多是难在书籍学杂无一不贵上。


    而这种困境大夫同样需要面对:想要深造,就得去买医书,一本医书少说也要十几两银钱,还未必真就记载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更遑论像医术这样看家的本领,若无意外,都是师父教给徒弟,父亲传给孩子,闭门造车的。


    那些独家的方子和技术就算是无人继承,也是不愿传授他人的。


    故而就算是镇上、城里的郎中大夫,他们治过几千几万的病人,一生看完的医书都不会太多。


    而像沐九如这样博学广记的医者,开张治病于他而言不是刚刚上手,而是十数年来的厚积薄发。


    寻常大夫的挑衅,不值沐九如一哂。


    如今他行医足有半年,依然学无止境,不停地吸收着新的知识,治过的病患也有了好几百人,医案更是积攒了厚厚一沓。


    鲜有让他觉得棘手的病例。


    因此那些前来寻医的患者,若是得的只是小毛小病,沐九如就放手让阿芙和风兮二人会诊,自己在旁指点监督,等来了疑难杂症的重症患者,他才亲自上手。


    这样阿芙和风兮能学得更多的经验,而沐九如也不至于过度操劳。


    今日上午来院里的病患并不算多,有两人是中暑的,还有几个也都是寻常病症,只有最后一个病人的腿上生了好大一片疖肿,需要围刺治疗。


    这活阿芙和风兮做不了,就请了沐九如来操作。


    村里人遇到疖肿这种小病通常是不治的,毕竟这东西长在身上,不痛不痒的,就算有些疖肿会痛会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要不妨碍干活下地,没人舍得花钱去治。


    不过今日需要围刺的病患是个孩子,腿脚上的疖肿被裤腿蹭到就痛,小娃娃日日哭闹不止,饭都不愿吃了,家里人没了法子,这才人带来看病。


    小病患的疖肿此前已在这里治过了两次,结块消下去了些许,但依然有杯口大,生在膝盖的上方。


    小孩此刻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敞着腿等待漂亮大夫给他扎针。


    他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眼睛亮晶晶地一眨一眨,表情放松,半点也不害怕。


    围刺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施针手法,需要对患处进行一到数层的包围性针刺,从而强力地刺激患处,让经络疏通,减轻疼痛,消除脓液。


    若是按照寻常法子扎针,难免会有些疼痛,对小孩子来说,这无疑会增加医治的难度。


    因此沐九如特意选择了更加柔韧的金针使用,他蹲在小孩的身前,手指摸上疖肿附近的穴位,另一只手握着毫针,贴在肌肤附近,手腕一抖,金针眨眼间便弹射入穴了。


    这飞针的手法沐九如练了许久才小有所成,这样极快得旋刺能让病患的疼痛减轻到极致。


    小娃娃被扎了一针,不哭不闹,还笑嘻嘻地看着沐九如,显然半点痛感也没。


    之后的提插捻转虽然会带来些酸胀的感觉,但大夫神仙一样的脸近在眼前,说起话来还温温柔柔的,小娃娃压根就想不起来身上的这丁点儿难受,光顾着和神仙哥哥聊天撒娇了。


    沐九如耐心地哄着小患者,手上动作不停,一针接着一针,精准迅速地在疖肿附近的要穴上斜斜插了十几枚金针。


    穴位戳刺完毕后,还要让金针在身上滞留一段时间。


    沐九如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安抚了小娃娃几句。


    恍惚间,他觉得四周好像过于安静了。


    就连风兮和阿芙都没了声音,也没走上前来接替他的工作。


    沐九如眨了眨眼,蓦然回首。


    接近正午的烈日将视线炙烤得扭曲。


    一桌之隔的后方,静默地伫立着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竹棚的庇荫下,身材颀长的少年郎气宇昂昂,岿然屹立。


    开阔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迅速起伏,热汗一滴滴地自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尖落下。


    还有那对凤眸格外明亮,耀若星辰,深情如许。


    蔺南星温声道:“祜之,我回来了。”


    第165章 相思 其实不只是蔺南星,沐九如也想要……


    本以为归家遥遥无期的心上人, 竟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沐九如微微愣怔之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昳丽的眉眼骤然绽开沁心的笑意, 丰润的红唇弯成了薄薄的一线,露出几颗亮白的贝齿。


    他心头重重地跳动着,像是满怀惊喜, 也像是无限心动。


    此前他从未想过, 只是小别后的相逢,也会让人产生甜蜜而满胀的感觉。


    比起曾经让他失去一切的那场别离, 如今他只是与蔺南星分别了短短的二十几日。


    他本不觉得这会让他辗转反侧,相思成疾。


    他在竹里书斋之中日日有家人们朝夕相伴, 有寻医者随踵而至, 这般的热闹,像是根本没有品尝情愁的理由。


    可在这一刻,早起时的孤衾独枕, 用饭时身侧的空位, 夜深时分倚窗而望的明月,以及睹物思人的顾影自怜……


    都交织成了眼前之人的名讳与模样。


    让他心如擂鼓,分心挂腹。


    风兮和阿芙揶揄的神色他无暇关注,小病患的询问声也远得像隔了层雾。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蔺南星一个人, 将他的心占得满满当当,再也挤不下其他。


    沐九如张开嘴,喉咙却有些发紧,只溢出一声低低的“嗯”来。


    随后,他近乎迫不及待地吩咐了风兮和阿芙给病患拔针的要点,就招招手,带着蔺南星穿过堂屋。


    蔺韶光和吴王世子此时正在屋子里摆弄笔墨, 学习练字,吴王妃、多鱼还有一些仆役也在其中。


    蔺韶光见了自家小爹爹顿时喜出望外,又是要抱抱又是要亲亲,在蔺南星的脸上糊了好些个带着奶香味的口水印。


    而蔺小爹爹也没辜负好大儿的热情,从背囊里掏出了只木雕的小鸭子拉车,扭动发条就能一颠一颠地自行前进,把蔺韶光逗得惊叹不已,咯咯直笑。


    吴王世子看着蔺韶光被父亲抱在怀里,还得了玩具,要说心里不羡慕,那是假的。


    他面上没表露出艳羡的情绪,依然小大人一般端正地坐在椅上,望向吴王妃的眼里却难掩一丝失落。


    他很轻声地问道:“母妃,父王没来吗……”


    吴王妃也正看着那本不该不容于世的一家三口——满心满眼记挂着妻儿,第一时间赶回家中的夫君;周身洋溢着幸福,无需与任何人分享相公的夫郎;不是亲子,却胜过亲子,可以撒欢撒娇,也可以肆意玩乐成长的孩子。


    好似一个家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模样,也就是这般了。


    亲密无间,和乐融融。


    吴王妃垂下眼帘,平日她与世子甚少搂搂抱抱,总是端着王妃的严慈态度,此刻也不禁伸出手来,抚了抚乖巧懂事的孩子,柔声哄道:“再等几日你父王就会来了,扬州有许多百姓需要王爷解难救命,安安乖……我们再等等罢。”


    这边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却分不出心思来关心旁的动静。


    蔺南星逗弄了一番好大儿后,心里最记挂的还是他的少爷,他的夫郎。


    他放下蔺韶光,脸上的口水印都没擦干净,就被与他同样急切的一双手牵了起来,径直拉进了卧房里。


    门扉“吱呀”地关闭,将正在摆饭的堂屋的饭香味与喧嚣隔绝在外。


    蔺南星的双手松开门扇的木框,刚回过神来,怀里就撞入了一具温软的身体。


    沐九如方才在人前时温文尔雅,四平八稳,哄逗蔺韶光时也笑语晏晏,仿佛蔺南星只是离家去镇上采买了半天,或是下田归来一般寻常以待。


    此刻屋里没了旁人,他径自就拥住了他的小相公。


    蔺南星被这脱兔般跃入怀中的一撞,叩得整个人都呆愣愣地懵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沐九如会迫不及待地抱住他。


    就好像……好像很想他一般……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但朝思暮想的芬芳,手中的触感都这般真实。


    他骤然回神,平缓跳动的心口被焕活,锣鼓喧天般咚咚直响。


    浑身也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样,让他的心头充盈起了宣泄不完的热切。


    他的思考已跟不上身体自发的动作,只想和沐九如贴的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一声悦耳的低呼过后,沐九如双脚离地,被高高地拥进了怀里。


    穿着木屐的清隽双足在空中摇摇晃晃,清瘦的修长的双腿紧贴着小郎君高热的身躯,臀部被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


    素净微凉的掌心攀上了小郎君汗湿高热的后颈,呼吸在起落间灼烫地交错,视线骤然高低倒换。


    小别重逢的屋门内,蔺南星仰望着他此生此世的贵人。


    而沐九如垂视着他英武盖世的依托。


    在彼此的心跳声中,他们依偎成了另一种密不可分的形态。


    屋外的碗筷声,欢笑声,言谈声此起彼伏;一墙之隔的室内只有静默的呼吸与心跳声交融着暗响。


    沐九如被蔺南星的动作与失重感吓了一跳,惊吓过后,心里却更是缠绵。


    他抚过蔺南星被汗水打湿的眉毛,低低轻笑:“你怎么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打量着眼底的人儿——肤色黑了许多,眼下也泛着疲累的青黑,但肌肤还算光洁,定是有每日注意护肤。


    汗水布满了小郎君的整张俊脸,就连纤长的睫毛也被打成了一簇又一簇,湿漉漉的,像是哭过以后惹人怜爱的模样。


    他伸手,轻轻地拂过那些柔软的睫羽,巧笑着明知故问:“就这么想我么?”


    蔺南星的眼帘随着沐九如的动作闭上一只,他侧过面颊去贴近抚弄他的手掌,缱绻地低声倾诉:“想你,祜之,我很想你,在扬州我每日都想你。”


    直白的爱语说得人耳朵发烫。


    沐九如平日里调戏揶揄的话信手拈来,常把薄脸皮的小郎君逗得面红耳赤,此时此刻却是风水轮流转了。


    他羞红着脸颊和耳廓,指尖从小郎君的眼皮上滑下,抹过略带青黑的眼底,凑近了些,小声地呢喃:“九如也想你念你,我的小南星。”


    悬珠般的凤眸应声睁大,满满地盛着他倾国倾城的夫郎,以及那张吐露相思,呵气如兰的丰润红唇。


    这话对蔺南星来说也刺激得过分了。


    他的少爷,不仅主动抱了他,还说也想他。


    蔺南星心跳得快要爆炸,晒黑了不少的脸都明显地变了色,红得快要滴血,不争气的嘴巴也情不自禁地吞咽。


    喉结滚动,“咕嘟”一声心猿意马地响起。


    沐九如耳朵微动,显然听见了这个动静,白皙的面颊被臊得红了许多,成了与头顶蔷薇一般娇艳的粉色。


    蔺南星此刻温香软玉满怀,又与心上人互诉衷肠,虽然浑身上下都在躁动。


    但临行前讨要亲吻被拒绝的前科还历历在目,与沐九如相关的事情,蔺南星绝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


    他强忍住不该有的念头,在心里自我说服道:我是个阉人,我没有冲动,我的头脑应该比寻常郎君清醒,不该一和少爷见面就想着那档子事,现在家里的客人那么多,我情不自禁地抱着少爷,已经很逾矩了……


    他手掌贴紧沐九如柔软的腰侧与臀部,又甜滋滋地想:少爷真好,明明很在意礼义廉耻,但我这样抱着少爷,他都纵着我了,我真是个幸福的小郎君,少爷真香,嘴里也香香的,想……


    他连忙拧了下自己的手背:想什么想,我是个阉人,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不能让少爷不高兴,我是少爷乖乖的小南星,是少爷贴心的小棉袄……少爷好香……好喜欢……


    沐九如眼见着小相公咽了口水后,眼神就开始一会儿清澈一会儿巴巴的,心里逗乐得不行。


    其实不只是蔺南星,他也有些想要亲昵,想要怜爱疼惜他的南星。


    时光若是倒回小郎君要出发去扬州的那日,他一定不会拒绝那个吻了。


    沐九如垂下眼帘,拇指蹭过蔺南星有些干燥的唇瓣。


    微粉的唇色在手指的挤压下泛起靡丽的艳红,洁白整齐的贝齿在唇缝内露出一线,舌尖亲昵地触碰上他的指腹,留下一点湿润,又立马安分地退居一隅。


    小郎君眼睫扑闪扑闪的,拥抱着他的手臂紧绷得如石雕一般,年轻有力的身躯浑身蒸腾出灼烫的躁意,烘得他心里潮潮的,痒痒的。


    沐九如爱极了这份年少气盛,也爱极了蔺南星为他神魂颠倒的热忱。


    他侧过脸庞,俯得更低更近,唇瓣抵着蔺南星嘴唇,近乎气声地道:“落故,你怜惜着我些……”他在温热的触碰中,含糊道,“亲吧……”


    蔺南星的呼吸顷刻间变得又急又重,屋外的喧闹在他的世界里戛然沉寂。


    眼前只剩下静待采撷的夫郎,与那两扇蝶翼一般闭合轻颤的睫羽。


    唇上被覆盖了朝思暮想的柔软与芬芳,他的大腿的外侧被悬挂在莹白足间的木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让他脑内的胡思乱想变得卡顿而滞涩。


    ——我是阉……动……我是少爷……没有清醒……我比寻常想法乖乖……我是棉袄星……能……香香……不能……逾矩……


    屋外的人们不知说到了什么高兴事,忽然哄堂大笑,人声骤响。


    沐九如腿弯微蜷,木屐“啪嗒”一声坠到地上。


    蔺南星某处的那根弦也随之崩断,寻着那抹香甜噙了上去。


    高低错落的接吻,使蔺南星的脖颈仰到了极致的角度,锋锐的额角和隐匿的喉结变得格外明显。


    沐九如的手掌自对方已经濡湿的嘴角下滑,在小郎君的颈项上围成了一圈,感知着那枚小球为他动情地上下游移。


    两人的肤色黑白分明,汗水将素净手掌浸得粼光闪闪,像是在那处挂了串白玉做的项链。


    这种亲密到近乎被掌控的姿势让蔺南星浑身颤抖,喉咙痒得想溢出呻.吟,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甚至连亲吻他都只敢温吞而静谧地描摹,不敢显露出一丝逾矩与亵.渎。


    又止不住地想要更多、贴近更多……


    他想把自己重新染上沐九如的味道。


    想时时刻刻和沐九如黏在一起,不用再和沐九如分隔两地……


    不用再穿着沐九如的衣服睹物思人,不用眼见着属于沐九如的气味日渐消散,所有衣服堆做一团也只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他很想,很想沐九如。


    -


    两人在门后断断续续地吻了许久,缠绵间衣料也蹭的散乱,露出对方身上穿着的里衣。


    熟悉却不合身的衣物,昭示着遥遥相望的思慕,也像是一把热火,将情潮灼得近乎沸腾。


    但在青天白日,屋外人来人往的情况下,单单亲吻对沐九如而言已是过于孟浪的行为。


    再多的,打死沐九如也做不出,而蔺南星也不会刻意去求。


    毕竟他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可以互诉衷肠。


    亲昵过后,堂屋里除了小夫夫之外的其他人,已全都饭罢离席。


    灶房的锅里温着两人份的午饭,各种菜式都留了一点。


    蔺南星端菜上桌,和沐九如两人在堂屋里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小话。


    徐威的通倭密信,直到昨夜的子时过后,才刚被吴王的手下截获。


    蔺南星得了信函,披星戴月地整理了文书和证据,一大清早送入驿站,叫了三百里急递传信进京。


    之后他早饭也没吃,只和景致宴聊了几句,就讹了匹吴王府上的好马,八百里加急把自己驾回了家。


    如今他见过了心上人,这才感觉到从昨晚起就空着的到肚子已经饿得发慌。


    刚坐上桌,小郎君就呼噜呼噜地扫荡了半盆饭菜下肚。


    沐九如饭量少,一时半会儿不吃也不会觉得饿,他见蔺南星饿成这样,可怜巴巴的,索性也不扒饭了,一门心思地给小郎君布菜。


    然后再用那张被亲得红润润的嘴,说出软乎乎的话,哄人吃得慢些。


    蔺南星立马就三迷五道,昏头昏脑,肚子也不饿了,饭菜也不急吼吼塞了,有情就饮水饱了。


    小夫夫两个人你给我夹点菜,我给你舀勺汤,没一会儿沐九如就先歇了筷。


    蔺南星给沐九如沏了热茶,又乐呵呵地把沐九如剩下的米饭全倒进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道:“桑召大夫的蛊虫养好了吗?什么时候能种蛊?”种了蛊少爷兴许就能吃得多些了。


    沐九如吹了吹茶汤,道:“那只母蛊像是不成了,还得再重新养一对,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种。”他睨了蔺南星一眼,顾盼生辉,“你怎的比我还着急?”


    蔺南星耳朵红了红,脸蛋闷在碗里,哼哼唧唧地小声辩解:“就是想快一点……下个月我得进京,指不定要入秋才能和你再见上面,那你就要多难受两个月。”


    他的声音更小:“……而且我也想早点和你绑在一起,那样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最好使的,谁也替代不了我……”


    什么好使不好使,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夫君。


    堂屋里还有吴王带来的丫鬟们在走进走出,即便两人是在窃窃私语,沐九如都觉得大庭广众下被说了满耳朵的情话,让他臊得脸上发烫。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人能代替蔺南星呢。


    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心尖上的人儿。


    第166章 拜师 他们再也不是无依无靠,人生如寄……


    沐九如被蔺南星得情话说的羞涩不已。


    他连忙夹了个大肉丸子进小郎君的碗里, 凑近过去,小声地道:“你再多吃些吧……”


    蔺南星立马听话地吃起了丸子,细嚼慢咽的, 进食速度却很快,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带动腮帮一鼓一鼓,看着既赏心悦目, 又乖巧可人。


    沐九如拿这小奴婢没办法, 凑近得都快要窝进人怀里了,声音又小又柔地道:“你就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蔺南星耳朵微红, 眼睛亮晶晶的,沐九如被这眼神看得更臊, 转移话题道:“蛊虫我们目前种不了, 但有另外一事,是少了你就不成的,等下要陪我一起么?”


    蔺南星飞快地咽完了嘴里的食物, 点点头, 积极响应:“嗯!是什么事?”


    沐九如轻笑道:“有两个伶俐的徒弟,早就想拜入师门了,可惜我的夫君不在家中,缺了一个长辈成不了拜师大礼, 他们只等着你回来行拜师礼呢。”


    他亲昵地道:“蔺师娘。”


    蔺南星惊喜地眨了眨眼睛,眸子亮得像是一对剔透的琥珀。


    -


    晚饭之后,堂屋被简单地布置了一下。


    年节时买的红绸挂了好些出来,灯笼也蒙上了红布,到处洋溢着欢腾的喜气。


    全家老少都聚集在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就连吴王妃的仆从,还有隔壁屋子里的死士们也都到了场。


    正东的方向临时摆了两张座椅, 蔺南星和沐九如相邻而坐,一人仪表堂堂,一人国色天姿,怎么看都是一对珠联璧合的檀郎眷侣。


    阿芙和风兮正跪在两人的跟前,从蔺韶光和多鱼的手里拿来茶杯,恭恭敬敬地奉茶道:“师父,请用茶。”


    此前他们已经跟随沐九如诵过了《大医精诚》的摘选,又递交上了拜师帖,交了各自准备的束脩,再行了三叩大礼。


    礼毕,满堂祝福喝彩,他们在恭祝声中,成了沐九如名正言顺的弟子。


    如今只差奉茶叫了人,再被长辈们训诫几句,这拜师之礼就算彻底成了。


    两张粉扑扑的亲笔帖子,还有两篮子束脩被好好地安放在了沐九如和蔺南星之间的桌上。


    新收的徒弟们交的学费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心思却都花了不少在里面。


    毕竟两人的钱都是蔺家给的,只出钱财,那就是对拜师一事诚意不足,不够重视。


    阿芙这些日子一到下午就泡在村子周边的水里,精挑细选地采摘了一箩筐品质优异的药材:如水蓼、水菖蒲、棱角等,水蛭和莼菜也摘了些,都亲自炮制挑拣好了,装在了束脩的篮子里。


    风兮没有阿芙这般的好体魄,但耐心和孝心他也是不差的。


    屋里用的那些玩意儿,从今往后都不能再没规没矩地和师长分享了。


    蔺南星又把沐九如里里外外,就连双罗袜都一手包办了,不让师父的身上穿着丁点别人做的东西。


    风兮左思右想,最后给沐九如缝制了一只寿桃布偶。


    这礼物不会显得轻佻,也不会让将来的师娘不满,还能充分地表达一颗孝敬之心,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本来这类摆件应当是木雕玉石等物件做的才合适,奈何他的手上没有力气,也从来没做过木工活,就还是选用了他熟悉的针黹来做。


    祈求多福多寿的寓意不变就好。


    布料上他也颇费心思,几十块小碎布都是他挨家挨户,用自己做药童挣的诊金换来的。


    自古以来孩童出生就有盖百家被的传统,意为集百家之福,保佑孩童平安健康地成长。


    用百家碎布做的寿桃,就是福上加福。


    风兮的审美不差,外加裁制与缝纫的技术都极其严谨,制成的寿桃看着倒也不丑,圆鼓鼓的一个,正面绣着金光闪闪的一个“寿”字,还是小多鱼亲自题的字。


    沐九如此前不曾有过正正经经的师父,也就没有经历过拜师大礼。


    但年少之时,他自然是幻想过要送什么礼物给他的师父,然后就能与那人结为亲如父子般的关系,从而弥补生为庶子,父母不慈的遗憾。


    可惜之时后时移世易,这对于师门的念想,最终只是也成为了他人生里的另一个遗憾。


    若是时间倒回半年之前,沐九如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真能拥有拜师大礼,且他还是作为师父的那方。


    如今他的徒弟们按着他的喜好,费心费力地送了讨他欢心的礼物。


    而他也在亲朋好友的道贺声中,多了两位亲如儿女的弟子。


    曾经以为是要共同分享丈夫的对象,如今却归入他的门下,成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需要他照拂指教的小辈。


    人生的境遇何其玄妙,又格外得美好。


    让人止不住地期盼更长远的将来,还会有什么欣欣向荣的变化。


    沐九如按照长幼先顺序,先从阿芙手里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又递出一本册子,道:“芙儿,这本医案集你拿去吧。”


    阿芙湛蓝的眼眸里噙着泪光,双手接过医案。


    册子不薄不厚的一本,拿在手里分量不重,封皮上是沐九如的亲笔题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写着《赠弟子芙医案集》。


    竟是一本为她量身定制的病案汇总。


    即便她暂时还不知里面写着哪些病例,可这份与她付出的孝心相互辉映的慈爱,已煨得她心口发酸发涨。


    她开口时已有些哽咽,道:“谢师父赠芙儿医书。”


    沐九如柔柔应了他的大弟子一声,又去接小弟子的茶杯。


    他抿了一口热茶,也回递了一本医案,道:“兮儿,这本是你的。”


    自从沐九如觉得自己也能算是个大夫以后,就惦记起了曾经答应胡女的收徒之诺。


    加上风兮也一直都有想拜他为师的意思,沐九如早早地就准备起了两人的入门礼。


    阿芙那本医案集里摘录的多是些外科的病例,以及异族人易发的病症。


    而风兮的那本,则是收录了许多花柳病相关的疑难杂症。


    风兮接过了属于他的那本入门礼,紧紧地抱在怀中,感念地道:“多谢师父赠书。”


    沐九如也亲切地应了一声,笑容清丽而满足。


    之后就轮到弟子们给“师娘”敬茶的环节了。


    多鱼和蔺韶光闹闹哄哄地收起阿芙和风兮爱不释手的医书,又给他们一人再塞了一杯热茶入手。


    两人抬眼望着气势不凡的蔺老爷,一时都觉得有些恍惚。


    曾经这人是他们的主子,是他们要侍奉的人,如今却成了会关怀他们的长辈。


    两人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水,道:“师丈,请用茶。”


    蔺南星矜持地“嗯”了一声,嘴角却高高翘着,很替沐九如得了两个好徒儿而高兴,更别说他还作为沐九如的夫君,在接受弟子们的孝敬茶。


    他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与沐九如平起平坐,唯一能成为沐九如弟子们“师丈”的那人。


    即便他只比阿芙大了两岁、比风兮大了四岁,但他看着这两人,眼里却露出了长辈般的慈祥。


    他逐一接过茶水,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口,跟着沐九如一起唤了声“芙儿”和“兮儿”。


    往昔他打死也不会对其他人叫出这样的称呼,但这两人如今是自己的小辈了,这么叫唤却十分顺口,半点也不让他觉得需要避讳。


    礼物他也备好了,是在扬州得空时采买来的,家里五人,人人有份。


    但本来送给阿芙和风兮的东西就是随便挑的,用来做给小辈的入门礼却有些不够重视。


    幸而他给沐九如买的礼物有好几十件,从里面挑出两件合衬的来送给徒弟绰绰有余。


    蔺南星给两人递上礼物,又训诫道:“你们入了师门,往后便跟着你们师父刻苦学医,莫要懈怠,平日里也好生地孝敬他,别调皮捣蛋,惹他生气不悦。”


    他缓和了语气,又道:“你们若是冷了热了,短缺什么,想要什么就同我说,你们是祜之的弟子,就是我的孩子,万事不必同师丈客气,若是将来遇上了难事,师门里有祜之、有我在,总有人给你们兜底。”


    这段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蔺南星的直系亲信都是逢会、逢力这样权势滔天的内臣。


    有这么一句兜底的许诺,哪怕风兮和阿芙将来把屎盆子叩在皇亲国戚的头上,蔺南星都能把他们的命保下。


    当然阿芙和风兮也不是那种会无事生非的人。


    两位新晋的弟子铭感于心,沉声应下。


    沐九如紧接着他的夫君,也对弟子们温声地训诫道:“我就没什么好再教导你们的了,如何医人,如何修德,我与你们早已说透,你们也都做的很好。”


    “若只论医术,以你们如今的水准,在村里做个郎中已足够出师行医,但你们依然研精覃思,砥砺琢磨。”


    他温柔而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们都将成为自己所愿所求的医者,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阿芙和风兮自从向沐九如跪下的那一刻起,泪水就在眼里打转,此刻他们被师父师娘温言软语地关怀鼓励了一番,眼睛更是红得像要滴血,泪花一闪一闪地盈满了眼眶。


    两人的嗓音也哽得又沙又哑,道:“谨遵师父教诲。”


    沐九如被他们的模样弄得心里发软,柔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起来吧,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对阿芙和风兮二人来说,近乎是此生难求般得遥远。


    他们一人是被远贩异国的奴隶,一人是花街巷柳出生的侍君。


    对他们来说,故国遥不可及,亲友命薄如纸。


    也无人会愿意成为他们这般出生低贱之人的家人。


    可他们今日拜师,并非只是成为沐九如普通的授艺弟子,而是作为亲传弟子。


    这世上若说还有什么和父子血亲一样血浓于水的关系,便只有这样亲如一家的师徒关系了。


    师徒、师门之恋,为何常让人觉得有悖伦常,便是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几个字,是有它真实的分量在的。


    他们入了沐九如的师门,便是有了如同父母的师父师娘,有了会为他们撑腰的长辈。


    而他们也近乎真正成了沐九如与蔺南星的孩子,若是师长二人百年之后,他们甚至是需要和蔺韶光一同扶棺守灵的。


    因此有了师门,对他们二人来说,就等同于真正得有了家,有了家人。


    他们再也不是无依无靠,人生如寄的奴婢了。


    风兮站起身来后,再也按耐不住,捂着眼睛不住落泪。


    蔺韶光凑上前来,从多鱼袖子里摸出绣帕,递给风兮,安慰道:“师兄,别哭啦,以后你就是元宵的哥哥了,应该开心呀!”


    风兮接过手帕,却“呜”一声哭得更凶,话都要说不清楚了,语无伦次地道:“师弟……师弟,我真有师弟了,我和元宵成了师兄弟……师父……我有师父了……!”


    蔺韶光被风兮哭得手忙脚乱,怎么他安慰了一下,风兮还哭得更凶了呢?


    明明多鱼哥哥哭了,他一哄就好了。


    他转头一看,阿芙竟也无声无息地在偷偷抹泪,以前他也没见风兮叔叔、阿芙姨姨哭过啊……


    怎么叔叔姨姨变成师兄师姐以后,就突然爱哭了呢……?


    蔺韶光又去掏多鱼的衣袖,摸出一块绣帕来,他扯扯阿芙的衣角,着急地劝道:“大师姐,你别哭呀,别难过,元宵要来不及安慰你们了……!”


    阿芙垂着酸酸胀胀,哭红了地眼帘,看向身前粉雕玉琢,金贵不凡的小少爷。


    今日之前,她与蔺韶光的身份不同,族类不同,身价也不同,两人的存在犹如云泥之别。


    而今时今刻,她却与这样可望不可即的贵人成为了师姐弟,被主家的小少爷称为师姐,被蔺韶光轻声细语地哄慰安抚。


    她伸出手指捏上手帕的另一端,却并没有接过,而是蹲下了身去,缓缓地,试探地抱住了蔺韶光,确认一般地唤道:“……小师弟?”


    蔺韶光感觉好多眼泪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连忙道:“师姐,师姐,元宵在呢,不要伤心呀。”


    阿芙点了点头,握着绣帕的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最终她也没能忍住,抽泣一声,恸哭了起来。


    此前拜师之时,她虽然心中感念激动,却情绪尚可自抑,可直到这一刻,她听见孩童纯真无暇的呼唤,听见那一声来自曾经主家少爷的“大师姐”,她才真正地确信了——


    她在大虞,真的……有了个归处。


    她不会再被辗转贩卖,不会再无处落脚,不会再无人记挂。


    ——她不再是无处魂归的异乡过客了。


    “怎么一个个都哭成了小泪人?”


    柔柔地话语声在她的身边响起,紧接着她就被轻柔地揽入了一个怀抱中。


    郎君的胸膛清香温软,消瘦而又坚实,分明怀抱着她的那人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却让她生不出一丝旖旎的心思,只觉敬他爱他,恩同再造。


    那头的风兮也被揽进了沐九如的怀里,还有小小一只,哄人不成自个儿也急得哭了的蔺韶光。


    一个师门,团团圆圆地抱在了一起。


    只差蔺师娘了。


    第167章 师门 沐九如都有些惊讶了:“怎么突然……


    蔺师丈正在给观礼的宾客们发定胜糕, 顺带送客。


    好容易把人都送走了,蔺南星一回头,就见一家老少都抱着沐九如, 像是都能把他弱不禁风的少爷给挤得变了形。


    心上人揽着两个已经成年了,还样貌不错的弟子……


    看着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碍眼的,但……都是一家人了。


    蔺南星无奈地也蹲了过去, 挤到沐九如的身后, 长臂一揽,把大大小小的一家子, 全都圈进了自个儿怀里。


    只差个没哭的多鱼还一个人站在外面,但看着也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傻不愣登的, 脸上酒窝都不见了。


    蔺南星的手指再伸长了点,勾着多鱼的衣领一提溜,把小家伙也扔进人群里, 一家子全都在怀里圈好了。


    整整齐齐的。


    怀抱最中央的师姐弟三人组, 眼泪一把一把的,都成了水做的人儿,泪水鼻涕也不知道在往谁的身上擦,弄得六个人都湿漉漉的。


    蔺南星又是嫌弃他们埋汰, 又是觉得小屁孩们的狼狈样有些好笑。


    不过刚走马上任的蔺师娘,现在满心都是对家人的慈爱,便柔了嗓音哄道:“好了,都别哭了,晚些我给你们全都包个大红包,拿了钱你们想要什么,就高高兴兴地买什么去。”


    两个新弟子却不敢真就放肆地收蔺公的红包, 风兮连忙抽抽搭搭地拒绝:“师娘,不,不用了……钱,够的……”


    阿芙也沉默地摇了摇头,哭得皮肤薄薄的鼻尖和脸庞全都红粉粉的。


    只有蔺韶光毫不客气,哭声停不下来,钱也是要拿的:“呜呜呜,爹爹,我不会花钱,你把钱都给多鱼哥哥吧,给他个大红包,钱多多的……呜呜呜……”


    这胳膊肘往奴婢身上拐的话听得几个人都又哭又笑,沐九如也“噗嗤”地轻笑出声,蔺南星笑着给好大儿擦眼泪,拧住那鼻涕扭扭的小鼻尖,哼道:“你这小东西……”


    蔺韶光用力擤了下鼻涕,也哼道:“我不是东西……”说完他就懵了,小嘴一撅,又气得哭了起来。


    两个家长只好手忙脚乱地一通逗哄,许久之后,三个小家伙们总算是都收了哭声,但那股伤心劲儿一时半会还缓不过来,全呼吸急促地抽噎着。


    蔺南星还挺喜欢这样和乐融融的家庭氛围的,一家子有笑有泪,互相依靠,互相包容,就像曾经他和沐九如在沐家小院里时那样。


    沐九如如今有了儿子,还有了徒弟,有了慕名而来的病患,以及可以互通书信的同道医者——


    沐九如有了丰富多彩的关系,还有惬意喜爱的生活。


    而他也收获了一个幸福美满的沐九如。


    蔺南星看着眼睛红彤彤,脸上都没个笑模样的小家伙们,决定给他们一些小优待,道:“哭完了就都想想明天要吃什么,师娘早上起来给你们做。”他大手一挥,豪迈地道,“随便点菜。”


    往昔这可是沐九如和蔺韶光独有的特权,现在却大家有了。


    不过其他人一时半会还有些拘谨,不敢点菜,蔺韶光率先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报出菜名,道:“爹爹,我要吃乳饼,枣糕,还有甜甜的粥!”


    好家伙,小小的一个人儿,连乳饼都吃不了几块,居然黑心地点了三个菜。


    而且除了甜粥之外,其他那两种糕点做起来都颇费功夫。


    不过今天这大好的日子,蔺南星又是回家见了心上人,又是添了两个弟子,他兴致高昂,精神满满,觉得自己哪怕一夜不睡,伺候完了沐九如,再连夜给孩子们做早点,也有十足十的动力。


    蔺师娘满口答应道:“成,这三明早定都让你吃着,其他人呢?”


    剩下些都是曾经做奴婢的,哪好意思开口,沐九如哄了两句,风兮终于鼓起勇气,不太好意思地道:“那个……师娘,我可以,吃个雪泡儿豆水吗……”


    这种绿豆做的甜汤曾经在蔺太监第里时,一到夏天厨子就会做,吃起来冰冰凉凉,清爽甘甜,很是消暑解渴。


    不过绿豆在熬汤之前还得先泡上好半天的水,才会容易炖酥,让豆子吃起来软糯可口。


    那半夜进灶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得先把绿豆泡上,还有枣干也可以一并泡起来。


    蔺南星一边盘算着,一边被风兮的一声声“师娘”叫得心花怒放。


    他笑容满面:“行,师娘明早给你做。”


    风兮露出个甜甜的笑来,觑了两眼师父师娘和善的脸色,又小声问道:“……要冰镇的……行不行啊……”


    不愧是曾经后院里最不老实的奴婢,做了徒弟以后,蹬鼻子上脸的本事依然不减。


    但既然这人已经是自家的徒弟了,蔺南星鼻子一捏,也就忍了,只是不痛不痒地抱怨一句:“行,早上喝冰的,仔细肚子疼死。”


    风兮死皮赖脸地吐了吐舌头,脑袋往沐九如胳膊上一埋:“疼了我给自己扎针。”


    得,这风尘的作态还是让人没眼看。


    蔺南星干脆不看这小徒弟了,转而端起慈祥的态度来,问道:“芙儿呢,明早想吃什么?”


    阿芙愣了下,她不太习惯这样被人关心,平日里她和风兮相处时,也多是她在照顾风兮,因此就连表述自己的需求,似乎对她而言都有些困难。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道:“……胡饼。”


    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只有这个。


    还是那种放了很多天的,干巴巴到可以用来打人的,汉人都不爱吃的胡饼。


    她小时候在马背上经常就着马奶酒吃这样的胡饼和肉干,又噎又费牙,味道也不好,但来了大虞以后,她却也再没吃到过了。


    不过更多的要求她也没说,师娘好心给他们做吃食,她断然没有让别人跟她一起吃石头一样硬的胡饼的道理。


    蔺南星应道:“行,胡饼做起来不难。”他又看向怀里的心上人,声音更柔,像是含了汪泉水:“祜之,你呢,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沐九如笑道:“已经有这么多吃食了,哪吃的过来,不用额外给我做了,雪豆儿水,乳饼、枣糕我都爱吃的。”


    他看见小多鱼抿着个嘴,眼巴巴地望着他和蔺南星,也不开口说话,便主动问道:“多鱼呢,明早想吃什么,让落故给你做。”


    多鱼的眼睛顿时和蔺韶光一样亮了,报出早就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的菜名:“东坡肉!”


    最好是又肥又腻,好大一块的,吃起来能满嘴流油。


    他小时候就连指甲盖大的肉,也就逢年过节能分到一口。


    多吃两口,那是在梦里才会有的事。


    后来他进了蔺太监第,肉菜虽然常常能吃上了,但他还是觉得那种好大一块,有肥有瘦的猪肉才最好吃。


    蔺南星“啧”了一声,道:“你换个,谁一大清早吃东坡肉的?”


    一大清早怎么就不能吃肉了!他随时随地都能吃下一个大蹄髈!


    多鱼只好委屈地道:“那就中午吃……”


    前面不论什么菜肴都满口答应的蔺南星,此刻却忽然油盐不进了,两手一摊道:“中午没得吃。”


    多鱼的眼圈立马红了,咬着嘴唇要落下泪来。


    果然他现在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了,现在这个家就他一个是外人,是奴婢了……


    别人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只有他被拒绝了。


    多鱼伤心得想要大哭一场,又憋着气,不愿为了这没良心的狗上峰掉眼泪。


    蔺南星看了两眼这小东西的出息样,屈起手指,“嘣”得弹了一下,道:“明个吃完早饭后,我们一家子就要离开竹里村,在江南这带四处逛逛,游山玩水去了,你非得一大清早吃东坡肉也成,家里少不了你一口吃的,倒时闹肚子了别赖人。”


    多鱼被弹得脑瓜子嗡嗡,眼泪倒是收住了,双手捂住脑门,含着酒窝点点头道:“要吃要吃的,不会闹肚子。”


    他说完后,又眨了眨眼,直接被“游山玩水”几个字给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多鱼虽然因为要做宫人的关系,被那时返乡宫招的老宦官带着,从寒州到京城路过了近半的大虞国土。


    但那时候他和一堆人挤在车里,像是畜生一样地赶路,和正儿八经地风花雪月,观山望水是完全不能比的。


    多鱼那对亮亮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出了期待的光芒。


    其他几人也不遑多让。


    沐九如都有些惊讶了,毕竟蔺南星此前也没和他说过这事儿,他问道:“怎么突然决定要去游玩了?”


    蔺南星自从知道沐九如要收徒弟后,就憋住了这个打算,有意要让收徒大典喜上加喜。


    此刻这间屋里已再没有奴婢,也没有外人,他不再隐瞒什么,直接把他将要进宫复命的事情开成公布了,又道:“吴王和苗老公应该都会帮忙上书,让我在扬州留任,最好是能填补上镇守太监的空缺,但也难保圣上不愿不放人。”


    他笑道:“所以这十天半月,我们一家子就放下旁的事情,在江南纵情山水,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他把计划好的行程大致报了一报,道:“明日早饭过后,咱们就从竹里村出发,先沿着扬子江走上几日……路过宝县……高城……下到扬州,登船游瘦西湖,再去城里的大圣寺走一圈,然后去脍满楼……五泄瀑布……苏州沿海……还有冼城,去探望我的老朋友……”


    其他五人全都听得眼睛发光,充满神往,仿佛已经能提前看到那处的好山好水,宜人景致一般。


    却又像是不忍惊动什么一般,都只是静悄悄地听着,


    好半会儿后,还是蔺韶光最先憋不住,兴奋地插嘴道:“哇!我们要出去玩啦!大家!全都!一起!”


    那对圆溜溜的眼睛本就很亮了,竟还能越说越亮。


    几人被这奶声奶气的一声惊醒,你望我我望你,沸腾般得欢呼声猛的响起,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都去吗?”


    “我也能去吗?”


    “全家都去!”


    “得快点整理包袱。”


    “要带上医书吗?”


    “出去玩还带这个?师父你带吗?”


    沐九如看着那一双双小星星般的眼睛,笑道:“听你们师丈的,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旁的事情都放在一边吧。”


    几人笑得嘴巴弯成了半块西瓜。


    蔺韶光笑嘻嘻地宣布:“我们要全家一起……”


    “出去玩咯——!”


    第168章 出发 蔺南星扯了箱底的红色小衣套在身……


    蔺南星一家子因为即将去游山玩水的好消息而千欢万喜, 六人闹了好长一阵子,才算冷静了下来,各自散开回屋收拾行李了。


    小别胜新婚的夫夫俩掇拾完行囊, 便开始沐浴更衣,洗去夏日蒸闷出来的汗液与疲累。


    蔺南星把沐九如打点得清清爽爽,伺候得舒舒服服, 又是做喜欢的事, 又是做喜欢的人,就差没跳进浴桶里喝沐九如的洗澡水。


    美得整个人都快要冒泡。


    小郎君晕晕乎乎地在澡豆、脂水和沐九如的香气里, 给无处不美,无处不白的少爷洗完擦干, 然后迅速地跳进澡盆里, 把自己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最后他扯了箱底的红色小衣套在身上,羞羞答答,小媳妇一样凑到了床榻上。


    两人缠缠绵绵地亲热了许久, 沐九如像是块糖糕一样, 被舔得浑身上下都软趴趴、湿淋淋的,都快要化在了被褥间。


    他今夜有心要同远行归来的小相公酣畅淋漓地欢.好,就连补益精气的药物都给自己开得重了一些。


    但蔺南星却是意外得乖巧,用角先生磨了沐九如一次以后, 就只是抱着人又亲又舔,挨挨蹭蹭地说些黏糊糊的情话。


    不再像以往一样,就是不用角先生了,还得想些办法来欣赏小祜之。


    这样一场情.事对沐九如来说,不论是强度还是体验,包括视觉效果,都是非常好的。


    让人心满意足, 浑身舒爽,很是喜欢。


    沐九如勾着俊逸小媳妇背后的抱腹带子,欣慰地想:果然小郎君起过一次之后,心里就不会觉得太缺憾了,床上也懂事了许多。


    他的小南星,又长大了些。


    真是个可人儿。


    高高壮壮的可人儿蔺南星抱着香香甜甜的夫郎温存着,心里除了满足和爱意,哪还想得起来什么遗憾。


    他的小南星能不能起来,和他喜欢看小祜之有什么关联。


    他就算不是阉人,也永远都为沐九如色授魂与,对少爷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看不够,嘬不够。


    更别说小祜之确实好看,和芙蓉石琢磨出来的一般,又精致又芳香。


    还轻而易举得就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神迹降世也不过如此。


    他自然会时时想看着,时时想撩拨。


    但自从上回小南星起来过一次,还死都下不去以后,蔺小郎君就意识到了一件很严峻的事情——


    似乎……对任何一个郎君来说,一直起着都并非是纯粹舒服的事情,甚至还会有些折磨。


    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折磨了少爷那么多次。


    那些时候的少爷表情隐忍,声音也很好听,又没有表现得很抗拒,他就会错了意,以为少爷就是很舒服的。


    逢力那厮说的鬼话,果然不可全听全信。


    总之,蔺南星每每想起他之前无意犯下的错误,都沮丧惶恐得想要大哭一场,或是把逢力暴打一顿。


    蔺小郎君用了好久才消化了悔恨的情绪,之后便痛定思痛,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往后欢.好时,哪怕他对小祜之再如何万分不舍,万般喜欢,再如何情不自禁地想要把玩上几天几夜……


    也绝对不许了。


    沐九如的感受才是第一位的,永永远远高于蔺南星自己的体验、喜好,甚至是生命。


    床笫间也绝对不能让少爷有一丁点的不适。


    少看到一会儿那样的小祜之又算不得什么,平常模样的小祜之,还有大祜之都是世界上鼎鼎好看的!


    他有了那么十全十美的夫郎,愿意与他鱼水相投,欢.好后还能温存地抱在怀里。


    他已是世上最满足、最幸福的小情郎了!


    他半点也不贪心。


    缠绵过后,两人歇息了片刻,再沐浴清洗了一遍,就互相簇拥着交颈而眠了。


    蔺南星因着要早起做饭的缘故没敢睡熟。


    他每次迷迷蒙蒙地闭会儿眼睛,就要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看看月亮的方位。


    这事儿他以前在内廷伺候景裕时做得熟能生巧,可以一连数夜保持警戒,不睡整觉,通过短暂的浅眠来恢复精神。


    强行唤醒神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此刻蔺南星温香软玉在怀,睁眼之后看到的不再是黑暗的宫殿,熟睡的天子,而是心尖尖上的主子。


    一低头还能亲上一口红润润的嘴唇。


    就是天天不睡觉,也是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蔺南星醒醒睡睡地折腾了半宿,直到沐九如的脸肉、鼻尖、睫毛、手指尖……露出来的地方全被他嘬过一遍之后,时辰终于差不多到了丑时。


    再不起床就要来不及烧饭了。


    小郎君这才依依不舍地给怀中人掖上被角,在顺着窗缝微微拂入屋内的夏日晚风中,将沐九如的小肚子严严实实地捂住,又从架子上取来沐九如明日要穿戴的衣物,还给床头的茶壶新换了热水,套好隔热布罩……


    一通忙碌之后,屋里的主子总算被安置妥当了。


    不会夜里着了凉,明日起床一伸手就能穿到衣服,若是渴了也有水喝……


    蔺南星终于放下心来了,他给自己穿衣束发了之后,就前往灶屋准备一家子的早点。


    竹里书斋的一角在月色的笼罩下之,亮起通明的灯火。


    安宁祥和的夜幕中,一束炊烟袅袅升起,与繁星点点交融,散成一捧薄薄的云雾。


    琐碎的声音在亮堂堂的灶屋里持续地响着。


    直到星沉月落,黎明将至时,阿芙和风兮打着呵欠,进了屋内给师娘帮忙。


    再晚些的时候,太阳红彤彤地升起了一点。


    沐九如也起了床,穿戴整齐,漂漂亮亮地进了厨房,帮着众人的忙烧火、捏面饼。


    师门四人一同为了他们的早饭,忙得热火朝天。


    等多鱼伺候着蔺韶光起床之后,刚刚好到了开饭的时候。


    大伙吃了顿喷香流油的早饭,便迫不及待地收拾了行礼和包袱,满心期待地准备出发了。


    桑召听闻他们将要远行,也收拾了箩筐,加入同行。


    她是吴王花钱雇佣来专门给沐九如治病的医师,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给沐九如和蔺南星二人养同心蛊。


    既然她的雇主们要出门远游,她跟着一同前行也是合情合理的,还能顺便看看大虞的风光,和沐九如一起研究虞国的虫群。


    稳赚不赔,不去才是傻子。


    于是桑召面无表情地加入了队伍,陪同蔺家六口人一起,在家门口和吴王妃他们道了别。


    竹里书斋的主家全都离开了居所,吴王妃和吴王世子作为客人也不能再留。


    于是一大清早,宅子里的所有人全都卷了包袱,站在了闭合的院门外。


    两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快一个月,却也说不上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倒是孩子们的感情相对真挚。


    蔺韶光牵着多鱼哥哥,同他新交的小伙伴挥舞着小手,高声道别:“安安哥哥,再会!等我们游历完回来以后,我再来找你玩!我会给你带伴手礼的!”


    小世子牵着乳娘的手,面上一脸的沉稳,眼里却是闪着不舍的泪光。


    他比蔺韶光大了一岁,心思也更重些,不及蔺韶光想法简单。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吴王府去,与元宵此地一别之后,怕是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他不想扫了蔺韶光远游的好兴致,便温柔地挥着手,回应道:“嗯,元宵,你记得要来找我,我等你。”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来不了,也记得给我写信,我都会回的。”


    蔺韶光满口答应,打包票道:“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再会再会!”


    他说完,挥了挥手,也没什么离别愁绪,转头就拉着多鱼哥哥去牵马了。


    只留下小世子一个人,还陷在稚嫩的离别愁绪中,回不过神来。


    -


    此次出游相比从京城南下时情况全然不同。


    如今正值酷暑,天气炎热,无寒风无大雪,正是沐九如觉得最舒适的季节。


    加上沐九如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又学会了御骑,蔺南星便舍弃了马车,只从马厩里去了四匹马儿,一家子轻装简行地打马出游。


    毕竟坐在马车里观景,虽是舒适轻松,却哪有自由自在地信马由缰,追风奔逸来得酣畅淋漓。


    吴地三州虽说繁华富庶,地界却并不大,从竹里村骑马去扬州,统共只需要两个时辰,就是从这里径直跑到大虞国界最南的冼城去,也不过是一日的路程。


    因此他们此行的安排并不紧张,每天只赶半个时辰的路都绰绰有余。


    不会累着沐九如。


    南下的路线,蔺南星安排得也是处处稳妥:小城小镇一个接着一个,每隔十几里地就会经过可供歇脚的凉棚或客栈。


    若是半路玩累了,花些银两就能打尖住店,歇上个一日半日。


    几人骑乘的马儿们,背上也卷了简易的毡帐,天气好时,还能寻个湖光山色的好地方露宿野营。


    如今万事俱备,就该启程了。


    蔺南星合上竹里书斋的院门,双手握住锁头,一插一拔,丁零当啷地给屋宅落了锁。


    家里头那群元宵的宝贝畜生们,已提前赶去了死士住的院里,日日有人好生伺候,不用担心饿了渴了。


    蔺南星从锁头上拔出钥匙,收进怀里,又在门口挂上了“近日省亲,家中无人”的木牌。


    回过头去,其它六人已全都骑在高头大马上,等候着他了。


    蔺南星走到沐九如骑着的五花马榴霞身边,脚掌在马镫上轻轻一塔,身如飞燕般地翻身上了马,稳稳坐在沐九如的身后。


    人全齐活了,马儿们便踩着哒哒的蹄声,由主家夫夫骑着的榴霞领头,其余的首尾相衔,沿着土路行成一列,步伐轻快地往村口走去。


    沿路的村人们一早就知晓了他们要离村的事儿,纷纷向已经处熟了的一家子问候道别。


    直到走出了村口,没了挤挤攘攘的村民,道路也宽敞了,四个控马者才扬起鞭绳,纵马驰骋起来。


    一行七人顺着溪流与小道蹑景南下,马蹄踏起滚滚尘沙。


    江南的壮丽风景也随之跃然眼底。


    澄江如练,万壑争流,满目青山。


    天高地迥,无所不容。


    七人四马没入万顷碧绿之中,渺如桑海一粟。


    又似鱼游入海,逐日追风,鲜衣怒马。


    说不出的畅快自在。


    第169章 篝火 沐九如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地使坏……


    沐九如的骑术如今已小有所成, 御人帖也早就拿到了手里。


    郎君素白俊秀、无处不美的手掌紧握缰绳,修长的双腿轻夹马腹,御马姿势标准而放松, 清瘦的身躯顺着的马匹奔跑的动势起起落落。


    劲风将浓黑如墨的碎发吹散在唇红齿白脸旁,阳光透入叆叇,照得漆黑的眼眸明媚成了两枚剔透的琥珀。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


    蔺南星全然不去操心控马的事情, 双手搭在了美丽夫郎的腰侧,亲昵又不狎.昵地贴着, 只专心致志地指路,以及寻找疾驰间一闪而过的隐蔽风景——


    “祜之, 你看那片树林……那是一整颗的榕木, 旁边那些略显细弱的枝干都是它的悬根,并非树木。”


    “看那处河边有只鼍,这是南方独有的鳄鱼, 个头极小, 性子胆怯怕人,很是温顺,你可以靠近些看。这鼍味道倒是不错,鲜香滑嫩, 改日我捉一只给你吃。”


    “那是鸬鹚船,船头那些都是鱼鹰,这鸟受了训练后会给渔民们抓鱼上船,一会儿就能收获不少,等下这老翁就要敲篙唤它们回来了。”


    沐九如每每听见蔺南星说到他感兴趣的东西了,就会调转马头,往小相公指的那处走。


    一路所见所闻, 处处都是京城里没有的山温水软,草木丰茂。


    就连夏日的艳阳,都好似透着旖旎的柔软,把江南吴地的成群鱼鸟,一花一木都映照得生动而鲜活——


    “这便是榕木啊,果真是一树成林,独木成春,往昔见游记中写到南方的这种树一颗便能广荫十丈,高可参天,竟不是夸大其词。”


    “鼍鼓逢逢,叫得真和小猪似得,好生可爱……啊……它逃了。”


    “这些鸟儿听到敲击声就回到船上了,真听话,一只嘴里竟有十来条鱼儿,好生厉害,元宵——!快来看这鱼鹰会帮人抓鱼——!”


    夫夫两人走马观花一般行行停停、漫无目的地骑行,只大致在沿着既定的方向往扬州跑。


    其他人比之二位,在散漫方面也不遑多让。


    风兮不会骑马,甚至腿上也没什么力气夹住马腹,只好被阿芙圈在怀里带着跑。


    阿芙出身于游牧民族,从小就在马背上面长大,她虽许久不曾骑行,可一触碰上马镫与缰绳,骨血里的记忆依然不曾被磨灭,三两下就把马儿驭得服服帖帖,如臂指使。


    起初她还有些拘谨,只乖巧地跟在师父师娘的马屁后面,不敢肆意瞎跑。


    但没两天后,她见队伍松松散散,人人都在胡乱游荡,师娘明显也不太想要两根小尾巴紧紧相随。


    阿芙便释然了,放纵了,开始和个撒欢的狗子似得,驾着她的心爱的小马驹狼奔豕突,漫山遍野地驰骋了起来。


    直到把风兮颠得屁股破了,人也吐了之后,她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桑召也不是个省心的,总是骑着骑着,就一声不吭地抓虫子去了。


    多鱼和蔺韶光两个娃娃更是看什么都新奇,一个不注意就跑去了曲径通幽的犄角旮旯里。


    要不是蔺南星还留了些心眼在小辈们的身上,每日光是寻找掉队的同伴,都不知要耗费上多少时光。


    白日里的上午下午、日头不盛的时候,几人就这般骑着马儿,恣意晃荡着往南边走;到了正午阳光太烈,不便赶路的时候,他们便寻个凉棚或是庇荫处喝茶吃饭。


    吃完饭了,消食的时候,一群人就去林子里抓虫,或是在浅溪边踩水玩。


    就连向来沉稳的沐九如都经不住小辈们欢声笑语的诱惑,褪了鞋袜,露出一对素白的脚掌,走进亮晶晶的水里,同蔺南星相携着趟了几回。


    夏日正午的阳光下,就连溪水都是热的。


    脚掌踩过湿滑的鹅卵石,艳红的朱砂痣像是两枚小鱼食一般,被漂萍间的小鱼儿轻轻地啃咬,又柔软又挠痒。


    孩子们玩了没一会,就嫌溪边太热,上岸到树荫下抓虫子了。


    沐九如倒是觉得暖洋洋的,晒得他很是舒坦。


    不过蔺南星那张俊脸已经被晒得到处都是汗水了,小郎君黑了许多的皮肤在水光下更显俊逸,脸上的晒红也显得人气色很好,英姿焕发。


    沐九如趁着四下无人,走上前去,偷偷地使坏,在水底下亲昵地踩了下蔺南星的大脚。


    洁白如玉的脚掌与丑陋粗糙的足背在晃荡的水波下一触即分,小郎君脚趾紧绷着,迅速在水底泛起了红色。


    很快就从脚红到了头,脑子也昏昏涨涨地,不知是中了暑,还是中了蛊。


    这般边走边玩了快有八日,江南一带众人已溜达了个遍,扬州城里也走过了一圈。


    他们吃过了嫩如豆腐的狮子头,走过了无处不在的二十四桥,也看过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瘦西湖月色。


    离开扬州后,几人见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便在路过一处无名的湖泊时,决定露宿一夜。


    空谷中,宁静的湖面映出日落西山,暮色沉沉。


    河岸边已帐篷林立,毡帐的中央是新生的营火,正在熊熊燃烧。


    火光映红水色,晕往更远的方向,与天上水中的两片星河明灭相辉。


    蛙鸣如击鼓一般连片起伏,风过叶动沙沙作响。


    远处时不时会传来几串狼嚎,头顶就是布谷鸟的嘹亮鸣叫。


    扬州的月夜,繁华中透着出水芙蓉般的清寂,而江南野外的夜,却意外得喧闹。


    四面八方都是万物生灵共存共生的痕迹。


    炙烤的火堆旁放着不少烧熟的鱼虾鸟鹿,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鼍鱼。


    小鳄鱼身子的一大半已被食用殆尽,还有一半此刻正在用火熏着,等一夜之后成了肉干,还能在路上充当个零嘴,打打牙祭。


    在山野间撒欢了整整一日的七人做在篝火边,屁股下面铺了隔水防尘的油绢布,已都是吃饱喝足的状态。


    他们腆着满涨的肚子,揉着酸痛疲累的肢体,抬头就能仰望到一川星斗,耳边则是夏日微热的晚风柔柔拂过。


    白日路过小镇时买的状元红被开了封,放在火边不冷不热地煨着。


    小酒肆的掌柜说这酒酿了足有二十年,但蔺南星一喝就知道这年份里掺了些水份。


    好在酒里没掺水,开封以后便酒气四溢,浓郁的醇香熏得路过的飞虫都卧在了草上。


    出门在外,几人除了水囊,也没带酒杯,便也不计较别人的口水了,谁要是馋酒了,就抱起坛子闷上一口。


    沐九如的脸被艳红的火光照得霞明玉映,高挺清秀的鼻尖也带上了微微的醉红。


    他手上拿着条细长的草茎,一只手捏着草叶的一端,与另一根草相互交缠。


    而另一根草的两头则是由蔺韶光粉嫩的小手紧紧拿捏着。


    父子两人倒数三二一,手上一齐用力,没几瞬后,沐九如手里的草就被另一根草儿拉断了。


    蔺韶光欢呼一声,举起他完完整整的草茎,激动地道:“哈哈哈,还是元宵厉害!元宵找得草又赢了!”


    斗百草是村里的娃娃间常玩的游戏:两人去寻草茎,用寻到的草交缠着拉扯,哪个人找的草断了,就是输了。


    这游戏规则简单,又不费钱财,还老少皆宜,不过喜欢玩的多还是小孩子们,只消用上几根小草,几个人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


    蔺韶光斗赢了他的大爹爹,嘻嘻笑了几声,便换了挑战对象,捏着他的草,转头去找多鱼哥哥斗草了。


    沐九如的手边还有好几根鲜嫩的小草,都是方才吃完饭后,举家一同去林子里采的。


    他精挑细选了一根又粗又壮的出来,,捏在粉白的手指尖里,戳了戳边上之人宽大的手背,眼里聚着一团柔亮的火,巧笑倩兮道:“元宵的小爹爹,来,我们也斗一把吧。”


    柔软的草茎挠得蔺南星手指微蜷。


    他蹭了蹭那片被拨撩的皮肤,垂下眼帘,从他的草堆里认认真真地挑了一根出来。


    比沐九如的那根略微柔嫩上一些些,但又不太明显。


    刚刚好。


    他伸出自己的那根草,和沐九如的相互交缠,两人略一用力,蔺南星手里的草就拦腰断了。


    沐九如眼眸微亮,抿起嘴角看着自己手里的小草儿,情绪又是舒畅,又是明媚。


    他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去够边上的酒坛。


    蔺南星立即放下手里的草屑,给沐九如搭了把手,举起小小的坛子递到心上人的红唇边,轻笑着哄道:“祜之,少喝一些,这里没村没店的,买不到解酒药,明早若是宿醉了,小心会头痛。”


    沐九如因身体原因不能贪杯,也不常饮酒,因此酒量自然是不佳的。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便乖乖地听了小相公的话,只小小地抿了一口。


    清冽的醇酒浸润唇齿,回甘悠长。


    若说滋味也就那样,但饮酒人想喝进嘴里的,未必就只是酒香,还有觥筹交错带来的欢愉与热闹。


    沐九如舒爽地喟叹一声,推推酒坛,道:“你也喝,这酒很香。”


    蔺南星眼神温柔,抱过坛子灌了一大口进嘴。


    被沐九如劝过的酒,比之前大伙你一口我一口喝的时候更加香甜醉人。


    他放下酒坛时,对面的沐九如已经又举起了草茎,笑眯眯地道:“我们再来一把。”


    艳红火光照得沐九如满脸绯红,皓齿明眸,笑颜鲜妍而动人。


    这倾国的容色,蔺南星在伺候沐九如的那六年里,日日相对,也日日惊艳……


    可除此之外,在那些为奴为婢的岁月里,他自个儿还有什么想法和情绪,如今想来,却都像是隔了层薄纱一般,朦朦胧胧得,叫蔺南星都记忆不清了。


    应当也是不敢有什么多余想法的,作为奴婢的他只敢将他的少爷奉若神明,顶礼膜拜。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眼前郎君倾城绝艳的美貌,顾盼生辉的俏皮,相对而坐的依赖……都是属于他的。


    而他也永远都属于沐九如。


    蔺南星缱绻而笑,应了心上人的挑战,慎重地从草堆里又挑选出一根来,再次和沐九如玩起了这个简单幼稚的小把戏。


    两人边上的蔺韶光此前和众人一起也喝了几口酒,现在已有些醉了。


    小娃娃手里捏着把草,在多鱼怀里哭得嗷嗷大叫:“元宵想安安,想小元小鱼,想小九小星,我要回家,要把他们都带来一起,呜呜呜——”


    这几天蔺韶光偶尔也会想家,但从来没因此而哭过,多鱼连忙哄了又哄,但收效胜微,好半天都没能哄好。


    小公公耐心是足的,气性也是有的,手上嘴上安抚着,心里已气得想打小祖宗屁股了。


    那头的蔺南星和沐九如见好大儿哭闹不休,也不再沉浸于风情月意里,两人放下了手里的游戏,一齐抱过蔺韶光,又拍又哄,亲自安慰。


    小人儿换了个位置,脑袋靠在沐大爹爹的胸口上,屁股坐在蔺小爹爹臂弯里,耳边是大爹爹好听的声音,背上是小爹爹温柔的拍抚,好半天后终于哼哼唧唧地收了些哭声。


    他手里捏着鼍鱼肉干,时不时放在嘴里嚼上几下,肩膀还在抽抽搭搭的,哭红的脸蛋一点一点的,像是有些困了。


    突然他被戳了戳后背,那人力气用得还又点大,戳得他痛痛的。


    蔺韶光嘴巴一瘪,好容易停下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却见到身后的人是桑召姨姨。


    桑召脸上的表情依然木木的,吊着眼角和眉梢,手掌握成拳头,伸了出来,道:“元宵,手,给你。”


    蔺韶光这些天没少被桑召往手里塞虫子,他从起初的嫌弃虫子,害怕桑召,到现在习惯了以后,也觉得小虫子挺可爱的,桑召姨姨没那么吓人了。


    他睁着水汪汪的红眼睛,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有些期待桑召会送他什么,是五颜六色的蝴蝶,还是胖嘟嘟的肉虫,又或者威武霸气的角虫……


    桑召却没有直接把东西给他,而是捏起食指大小的虫笛,塞进了嘴里,指尖按住笛声上的气孔,吹响了几个音节。


    随后她缓缓地摊开手掌。


    幽幽微芒从她的指缝间透出,露出一群亮晶晶的萤火虫。


    虫子们在桑召黑红的掌心里中聚成了黄绿色的一团,忽闪忽闪地发着光。


    桑召松开了它们,转而用双手捏住笛身,一段悠扬又有些诡谲的音调随着动作啁啾奏响。


    萤火虫群闻声散开,成了一朵小花的形状,闪着辉光落进蔺韶光的手里。


    童稚的眼眸和脸庞被照得透亮,蔺韶光不由地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宝石一样的小生灵翩跹起舞。


    这简直就像是在他手心里放了一场烟花一样漂亮。


    桑召控制着萤火虫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最后舒展成了一只靓丽的蝴蝶,扑腾着翅膀,从蔺韶光手里飞到沐九如的面前,再绕到蔺南星头顶,飞过每个人的身边。


    直到最后一人也被蝴蝶环绕过后,笛声骤停。


    萤火虫们失了指令,便轻盈地四散而开,幻梦似得,一点一点飘在众人身边,最后消失不见。


    篝火下的南夷女郎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表情缺失的模样。


    第170章 知交 原来倾盖如故,呼朋唤友,竟不过……


    萤火虫散去后, 桑召收起虫笛,严肃地点点头,道:“元宵, 不哭,要笑。”


    蔺韶光被这一场神奇的虫舞逗得早就忘记要哭了,小小的嘴巴不是惊叹地大张着, 就是弯弯地勾起着, 如今更是“嘿嘿”地笑个不停。


    他甜甜道:“桑召姨姨真好,虫虫漂亮, 笛声好听!”


    他又高高兴兴地使唤道:“大师姐,元宵要听你弹箜篌。”


    蔺韶光作为举家共宠的小少爷, 也是个性格可爱的好宝贝, 阿芙自然无不应允。


    她从自己的马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箜篌,悠悠弹唱起来。


    唱歌跳舞同样也是风兮的长项,以前这是他们二人用来谋生的技艺, 如今幕天席地地随意哼唱, 却有种海阔天空的别样畅快。


    蔺韶光听着听着,就躺在蔺南星的怀里彻底睡着了。


    沐九如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兴许还喝得有些醉了,他竟是当着桑召这个外人的面就靠进了蔺南星的怀里。


    两只白里透粉的手也捏住了小相公的大手, 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摸过来,嘴里嘀嘀咕咕地辨认道:“神门……少府……劳宫……南星真的长大了,手背上的经络好明显,真俊……”


    凸起在皮肤上的青筋被拨弄来去,带来奇怪的酥麻感。


    蔺南星耳朵微红,假装对沐九如微醺后失了分寸的言行一无所知,手臂更加贴合地搂紧了妻儿, 目光却穿过篝火的烟雾和光彩,欲盖弥彰地投向对坐载歌载舞的几个人,和更远处的湖水、天空、月光。


    手上撩人心弦的小动作源源不断,耳边都是沐九如轻柔好听的呢喃声。


    蔺南星随意地看天望地,好一会后,突然目光一凛。


    他拔高了一些音量,遥遥问道:“桑召大夫,你这耳珰是哪儿来的?”


    桑召此刻正低着头,在专心地玩虫子,她闻言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的两个耳朵,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她心情不错,就打扮了下,给自己弄了个耳珰带上。


    她回忆这耳珰的来历,答道:“是和吴王的丫鬟,用蛊换的。”


    蔺南星拳头握了握,又问道:“可否摘下给我看看?”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就是枚玉制的耳珰,做工平平,款式也简单。


    桑召直接抬手,把那东西摘了下来,扔给蔺南星。


    蔺南星差点被这动作吓出一身汗来,两只手瞬间弹射出去,将耳珰稳稳地抓在手心里。


    这动作有点大,还让沐九如失去了正在把玩的手掌,醉醺醺的夫郎顿时清醒了些许,抬着头问道:“怎么了,落故?”


    蔺南星拿到耳珰,就比照着篝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把这枚犬牙形的耳珰观察了个遍。


    在确认了什么之后,他的神情骤然一松,低下头去对着沐九如很轻地耳语了番。


    沐九如迷迷瞪瞪的眼睛随着对话越睁越大,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听了半晌,点点头道:“……我来和桑召说。”


    他携着蔺南星起身,两人带着熟睡的蔺韶光一同走到桑召边上坐好。


    桑召瞥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虫子,不断被击捣的小臼里全是烂泥一样不可名状的物体,依稀能看到一些虫腿虫肠之类的组织。


    沐九如轻轻唤了她一声:“桑召姑娘。”


    桑召这才停了停动作,抬眼看了看白白胖胖的蔺韶光,又看了两眼沐九如,最后再看看的蔺南星,回应道:“祜之。”


    沐九如应了声,温柔又慎重地道:“这枚耳珰我们夫夫俩非常喜欢,能否冒昧请你割爱,将它转让给我们,价格好说,你随意开,之后路过其他城镇,我们也会再买些漂亮的耳饰给你以做弥补,可好?”


    桑召被这一长串汉话听得脑袋晕晕乎乎,她想了半天,指着蔺南星捏着的那个耳珰问道:“你想要,这个?”


    沐九如道:“是,我们想向你买下它。”


    桑召这才听懂了,摇了摇头道:“不用买,给你。”她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沐九如,板着脸道,“朋友,不要钱,给你。”


    朋友两个字熨得人心头一热。


    南夷苗族人避世而居,导致桑召的性格也有些单纯,但既然桑召当沐九如是朋友,那他就更不能占人便宜了。


    沐九如轻轻地笑道:“我们虞人间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这个很贵重,我和相公不能白拿你的。”


    桑召又听了满耳朵的叽里咕噜,什么亲兄弟明算账,怎么又有兄弟,还要算账了……


    她皱起眉头,再次摆了摆手,很认真地捏住蔺南星拿着耳珰的那只手,塞进沐九如的手里,强调:“沐大夫和我,朋友,不要钱。”


    她想了想自己会的那些汉话,搜肠刮肚道:“我们是金兰、友人……密友……”


    她终于想到一个确切的词汇,坚定地道:“沐大夫和我是知交,不要钱,送给你。”


    沐九如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喝晕乎了,竟听到了这么郑重的一个词汇。


    他喃喃道:“知交?我和你么?”


    桑召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道:“对,知交,你和我,沐祜之教我医术,给我面脂,我教沐祜之蛊虫,给耳珰。”


    她越想越合理:“是知交,我们。”


    两人曾经在医术上尽力地互通有无,也彼此送过对方东西……


    若说交情,确实像是不错了。


    可他们相识才不过一个月的时光,对彼此的底细和过往也全然不知。


    知交,朋友,竟是这么简单就能认定的吗?


    沐九如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真是醉得厉害了。


    怎么会听见这么不可思议的话。


    哪有一盒面脂,一个耳珰就交上的挚友。


    但兴许……对苗人而言,成为知交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呢……?


    他望向身侧皮肤黝黑的女郎,方才那场漂亮的萤火之舞仿佛又跃然在了他的眼底。


    让这个夏夜的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


    他怔愣愣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听见自己的笑声从胸腔里溢了出来,是那么得高兴,那么得欢欣。


    他与宋维谦相识十载,最后分道扬镳,与牛府医徐太医兴趣相投,却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与桑召性别不同,族类不同,性格相去甚远,甚至语言都多有不通,却轻而易举地被引为知己。


    原来倾盖如故,呼朋唤友,竟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沐九如笑道:“多谢你送的耳珰,桑召,我的……”


    “知交好友。”


    -


    南下的第十日,众人终于来到了冼城界内。


    他们沿着官道走了没几里路,竟是撞上了一个老熟人。


    四匹马儿还在风驰电掣,蹑景追风,身后却突然传来“蔺公”,“正君”这样的呼喊声,那音色万分让人耳熟。


    蔺南星道:“祜之,有人叫我们。”


    沐九如这才提起缰绳,操控着榴花调转步伐,他回过头来,定睛一瞧,惊讶地道:“孙连虎,你怎么在这儿?”


    孙连虎如今在冼城参军,不应该在兵营里么,怎么跑路边来了?


    孙连虎的身上也确实穿大虞军队的甲胄,数月不见,这人本就黝黑的皮肤又晒黑了不少,身材也更结实了,精神气都犀利挺拔了许多。


    不过他一开口,再正经的模样都瞬间破了功,成了个铁憨憨,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的,只差再把那只风干人耳拿出来盘了。


    他跑到榴霞边上,带着一身铠甲叮叮当当地蹦跶道:“蔺公!正君!好久不见!俺好想你们啊!是耿将军让俺在这里等着你们的,他让俺带你们在进城前先去一个好地方!”


    蔺南星在调查徐威的那一个月里,和景致宴一起坑了好几船盐的铁送进冼城,也顺道同耿角小聚了几次。


    但每次来冼城时他都行色匆匆,只在码头上和耿角聊个几句,几人一道吃顿便饭就又分别了。


    因此蔺南星也没来得及好好逛上一遍这个他曾经住了有些月份,还亲自夺回入大虞领土的城池。


    但耿角已经在这里驻守了足有三四年,这人既然说是个好地方,那就必然没错。


    蔺南星不相信孙连虎的靠谱程度,对耿角却是一百个信任,一万个放心,他直接道:“那你带路吧。”


    孙连虎兴奋地长啸一声,当即飞身上马,道:“跟着俺来,就在不远处。”


    他骑着马,路过其他人时一一打了招呼:


    “元宵小少爷好像又高了不少,也圆了不少,真和个汤圆似得白白胖胖,讨人喜欢!”


    “嚯,多鱼公公,你怎么也高了这么多,俺们南边真是风水养人啊!”


    “阿芙姐,风兮老弟!你们好神气啊……什么?你们做了正君的徒弟?啊啊啊—-!!俺也想做蔺公的徒弟!!!”


    看到桑召时,孙连虎一改热情的笑脸,眼神一凛,喉咙里几乎要发出警戒的咆哮声,不虞地道:“你是南夷的人?”


    孙连虎的这副作态并没有让桑召感到被冒犯,反正她确实是南夷人,孙连虎的那种眼神也经常会出现在虞人的脸上。


    她的部族处在南夷深处的瘴毒林里,除非族人自己出世去挣钱养家,不然就算是夷国和别国打到国破家亡了都和她们没有干系。


    桑召对虞人和虞军是一丝成见也没有的,她面无表情地道:“是,你好,孙壮士。”


    孙连虎盯着她瞅了好几眼,这才撇撇嘴道:“嗯,好好,你也和正君一样带个帷帽吧,冼城现在虽然和南夷有在通商,但难保遇到些情绪激动的人,会误伤了姑娘。”


    他又看了几眼蔺南星,确定桑召是蔺公的同伴后,表情勉强和善了些,嘴角抽搐道:“要不俺让人先送这个桑召回城里去?”他小声地嘀嘀咕咕,“蔺公怎么会和南夷人混在一起……”


    孙连虎是土生土长的冼城人,亲身经历过家乡被被南夷占领屠城,后来他又从了军,上过南伐的战场,被南夷人杀了好些的同袍。


    他对夷人的恨几乎刻进了骨子里,至今看到南夷人时都难有个好脸色,此刻能心平气和地说两句话,已经是看在蔺公的面上极为忍让了。


    而冼城的其他人,对南夷人的恨未必会比孙连虎少,但城里有守城军维护秩序,桑召的安危至少会有保障。


    蔺南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又问道:“你等下要带我们去哪里?”


    孙连虎答道:“边陲的一个小村。”他咧开嘴神神秘秘地嘿嘿一笑,眼里光芒闪烁,满是仰慕,“那处曾经差点被夷个欧……人屠尽了,是蔺公带兵救下乡亲们的,大伙都很想您。”


    那种地方曾经和南夷的冲突最是厉害,桑召确实不便跟去,但一个小乡村……有什么风景好看吗?


    冼城身为兵家重地,蔺南星四年前过来时就没见到什么名胜风景,要不是耿角在这里驻守,他都不会带沐九如来冼城游玩。


    蔺南星道:“带兵救人不过顺势为之,那处有什么特殊的人文风景吗?若是没有便不去了。”


    孙连虎这下急了眼,道:“有的有的!那处蔺公您真的要去看一下,乡亲们很爱戴蔺公,还给蔺公建了生祠!您去了他们不知道要有多高兴!”


    说半天还是没什么好风景,生祠有什么好看的……带一堆人去看他生祠?这也太尴尬了……


    这真是耿角想的点子?不是孙连虎这豆渣脑筋想出来的?


    蔺南星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沐九如却转过头来,用帷帽正前方纱幔撩起的地方对着蔺南星。


    帽檐下那对漂亮上挑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含了两枚北极星在里头。


    沐九如勾起嘴角,眼里有好奇,也有高兴,道:“落故,我们去看看吧?我想看看你的生祠,还有那个被你救过的村子。”


    若那处真像孙连虎说的一样,乡亲们都爱戴、欢迎蔺南星,那何尝不是专属于蔺南星的人文风景。


    沐九如觉得不只是他,蔺南星也该去那里亲自瞧一瞧,看一看。


    蔺南星被沐九如一劝,当即就昏头昏脑了。


    他和傅逸丹在离开冼城之前,确实是在城里有那么一些人望的,也颇受百姓的喜欢,并不像在京城里那样,是人人唾弃的阉宦。


    若是那村子里百姓真的有孙连虎说的那么欢迎他……


    那沐九如也会面上有光……


    蔺南星脸色微微地红了,喉咙发紧,心头跳动得也有些剧烈。


    他清了清嗓道:“那我们……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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