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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年年


    做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


    这是季知涟的人生态度,和外表给人的散漫感不同,她做事严谨务实,十分专注。


    她既下定决心参加青年原创刊物《愚人》的小说大赛,那么就会拼上全?部力气?。先去图书馆找了?往期所有的《愚人》杂志,两个周末的钻研,已弄明白了它钟爱的文风。


    季知涟不再接课余之外的任何兼职,她孤注一掷,埋头苦干。


    第一部小说的写作时间,基本都在晚自习结束后的深夜,在家中的书桌前?写到凌晨四点,有时候是五点,随着章节的最?后一个字敲完,天外也亮起鱼肚白,洗个脸,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还持续沉浸在精神亢奋中,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洗漱,收拾出门上学。


    各科老师很快开始向班主任周琴告状,内容大相?径庭,无疑是课堂上多?了?个堂而皇之的“睡神”,她从上课前?睡到上课后,说她,照样我行我素。


    周琴观察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已经很久,她有她的判断和思?考。于是笑着问各科同事们:“她影响别人了?吗?”


    别的老师愣了?愣:“那倒没有。”


    周琴思?考了?下,轻描淡写道:“那让她睡吧。”-


    高二开学后,在十月中下旬,季知涟在《愚人》的青少年决赛组中拔得头筹,她的中篇小说《夜覆今舟》开始在期刊上连载,这本有关少年少女携手逃亡反抗命运的小说,在喜欢这本杂志的高中生群体里掀起过一阵短暂的热潮和追捧。


    也一举成为学校里的名人。


    老师们带着诧异和好奇,重?新?审视着这个沉默寡言、姿态反叛的女学生,石头缝里怎么就不声不吭突然?蹦出个孙悟空?


    而季知涟对这些通通不关心?,她紧绷的神经只有在拿到奖金和出版费的那一刻才松懈下来?。


    同时,这次参赛也让她认识了?更多?同龄人,他们丰富的生活方式令她忍不住思?考,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有了?对比,季知涟开始对社会教条化的观念和一成不变的形式感到厌倦,它们好像致力于打造出一个又一个流水线的模具人,而非有血有肉的独一无二的人。它们孜孜不倦地告诉你在特定的年龄里该做什么,而怎么活才是正确的活法,将与众不同和创造力视为洪水猛兽,把一切追求与冒险扼杀在摇篮中。


    她尊重?所有声音,但只想活成自己?。


    她在十六岁时就在冷静地思?考:“我”以?后能靠什么生活?“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待在学校里是否是在虚度光阴?


    她开始旷课,先是被年级主任通报批评,屡教不改后,又被下达严厉的最?后通牒。


    于是,班主任周琴主动在体育课找她谈话-


    空旷的教室里。


    周琴走了?进来?。


    她一共教三个班,一张严肃圆脸,但脾气?很好。一周总是三套碎花连衣裙换着穿,男生们私下会嘲笑议论?她老土的打扮和粗壮的小腿,但表面上又很尊师重?道。


    周琴在少女面前?坐下,她不得不将违反校规的严厉和后果重?申了?一遍,看到少女垂着头,浑身?抗拒,圆珠笔不耐的在本子上画了?只兔斯基。


    周琴的陈述打住,她目光跟随着那支圆珠笔,女孩在纸上矫若游龙,很快就画出一串妙趣横生的小故事。


    周琴清了?清嗓子:“孩子,我觉得你不该浪费这么好的才华,你应该好好读书,考大学……”


    少女抬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周琴的陈述再次打住。


    周老师想了?想,和蔼地问她:“你以?后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儿子以?后想当?科学家,他天天在家孵小鸡,你还别说,还真被他捣鼓的孵出来?了?俩。”


    这话倒不像是老师会说的,反而更像朋友,季知涟没那么抗拒了?。


    少女想了?想,绷着脸答:“我想主宰我的命运。”


    她用那双桀骜又明亮的眼睛直视周琴:


    “——我想拥有选择的自由权。”


    季知涟已经说完,她满脸无谓,在等对方的质疑或是嘲笑,再或者继续的说教。


    但周琴没有,那普通的圆脸上是真诚又惋惜的神色:“那么孩子,你就更不该浪费自己?的聪明才智。咱们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你想要什么,也只能在社会中取得,孤军奋战是很难的,你还年轻,不如先把疑问留到大学……”


    “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按部就班就一定对吗?”


    “我觉得啊,只有在适合你的土壤上,你的天赋才能发挥到极致,这样你才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呀。”


    ……


    那之后,周琴每周都会抽出半小时与她交谈,她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季知涟起先很不习惯,表现出抗拒,但她毫不气?馁,慢慢地,她用真诚赢得了?少女的信赖。


    季知涟逐渐对周老师敞开心?扉。


    甚至在某次,与周琴罕见的聊到了?自己?的父亲。


    周琴听后不解:“如果你的父亲曾经对你是有安排的,他也有能力和远见,那其实你跟着你爸的计划走,人生的路会轻松很多?……”


    季知涟面露讥逍:“我当?然?知道,如果愿意接受父亲的那套规则,活在他的规训与语境下,会衣食无忧,一片坦途。但是老师……你知道爹味这个词吗?”


    不等周琴回?答,她自顾自道:“‘所谓爹味’,指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它更是一种操控与抹杀的思?想,一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语境,在这个语境里,他只要是你爸,他就是高高在上的,他可以?否定你、攻击你,他掌控权利,他拥有对事实的定义权……”


    周琴看到少女闭了?下眼,似是痛苦,又似愤怒。


    她神色狠戾,继续一字一句说完: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如果我连“自我”都被抹杀掉了?,那我失去的,一定会远远超过我所得。所以?我不愿!”


    “——也绝不会向他屈服。”


    周琴担忧地看着女孩,她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提及自己?的父亲时,那迸发的情绪是多?么激烈痛苦,又是多?么晦涩复杂。


    女孩仇恨着她的父亲。


    可是孩子,恨也是来?源于……那些失望落空的爱啊-


    季知涟听进去了?周琴的话。


    她将自己?擅长的和不擅长的排序比较了?一番,决定靠自己?的优势去挣前?路,遂踏上艺考求学道路。


    机构选择上,她实地比较了?三家,最?终选择了?周淙也推荐的子艺机构,除却?师资靠谱外,还有个格外诱人的条件,那就是拿到名校有效合格证的学生,之前?交的学费可以?退一半。


    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她和周淙也在这点上十分一致。


    子艺机构的学生,除了?北城本地人外,还有五湖四海的学生,季知涟经常看到各色父母千里护送雏鸟,满脸担忧,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他们的心?疼不舍与满脸不耐的子女截然?相?反。


    学艺术的人,要么目标明确,十分刻苦,是真的一心?想上岸。要么就是带着玩票性质,反正家境优渥,条条大路通罗马,在家长和老师的督促下,戳一棍子挪一小步。


    少男少女聚集在一起,青春鲜活又迷人。


    编导班的女生宿舍里,叽叽喳喳谈论?的都是出挑的男孩子们,她们互相?涂指甲油交换化妆技巧,分享八卦划分小团体,表导课上抱团划分势力,偷偷结伴避开门卫大爷去酒吧聚会……


    季知涟知道她们私下里经常会谈论?自己?,带着不解和好奇。


    她从不参与女孩们私下里的任何活动,除了?上课外,基本不和人交谈。她们因此觉得她倨傲。


    季知涟很少谈论?自己?,她封闭着内心?,用冷漠和疏离抗拒着所有善意的、恶意的窥探触手。


    夏虫不可语冰。


    也许,活在温暖里的人才不会畏惧严寒-


    集训期间,季知涟对自己?严厉到苛刻。


    但她深深也沉迷于这门学科。


    世界无边,而人的认识有限。


    电影通往的是世界的旅途,她在无数个好故事里,深刻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没有什么比管中窥豹更让人坐立难安的了?。但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她意识到在这条道路上前?行,自己?的认知力一定会被一次次打碎、重?建。


    她借由艺术看到世界波澜壮阔的一角,并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她对认知力的渴求与野心?都远远超过她此刻的能力范畴。


    和电影故事的浓墨重?彩比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寡淡苍白-


    江入年考进这所高中的那年,季知涟上高三。


    她在为年底的艺考做准备,人不怎么在学校。


    少年送作业到教学部时,会绕路经过高三(4)班,看一眼那个空落落的桌子,有没有迎回?它的主人。


    但一次都没有。


    季知涟人不在学校,校园里有关她的小道消息却?不少。


    他听说她高一剃平头一举成名,先把男生吓跑,又被女生告白。


    他听说她在数学课上睡觉在政治课上看小说,别的科目门门第一。


    他听说她写小说走特长生路线,但现在在学表演。他还听说她有一个舞校学表演的男朋友,经常来?校门口找她……


    江入年借由送作业,在办公室等到周琴。


    温文尔雅的少年,提出的问题也合情合理,他在为梦想做规划打算,礼貌地询问周琴有没有合适的艺考机构推荐。


    周琴诧异少年放着这么好的成绩,却?执意要走艺术道路。但看他主意很正,还是选择了?尊重?,回?答了?他。


    于是,江入年报了?子艺机构的周末班-


    傍晚。


    子艺机构的舞蹈教室。


    已近年末,季知涟在准备面试时的特长展示,她选了?一段《低俗小说》的扭扭舞,穿着雪白松垮的衬衣,黑色绸裤穆勒鞋,及肩碎发半扎,对着镜子独自练习。


    手机放在地上,公放着《You Never Can Tell》,空气?中都是颤颤巍巍的节奏。


    有人在门口扣了?扣门。


    季知涟说:“进!”


    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进来?了?一个男孩,个子很高,刘海很长,他全?程垂着头,慢腾腾拿过角落里的台词课本。


    他好像还低低说了?句什么,但被音乐鼓声盖了?过去。


    见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兀自忙着练舞,他静了?一瞬,走了?。


    过了?一会儿,教室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周淙也-


    江入年卷着台词本,默默看着周淙也跟个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然?后抱住她开始……抽泣?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那间教室的门并没有关,里面的情景被尽收眼底。


    那男孩身?上穿着修身?的舞蹈服,低着头颤着肩,精致的鼻尖红的跟只小兔子似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正满是委屈地拉着她的衣角在说着什么。


    江入年在季知涟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语。


    他躲在楼道暗处,盼望着,她能推开他。


    但下一秒,季知涟就伸出手臂,果断的拍了?拍周淙也的后背,她安慰地说了?句什么,周淙也颤的更厉害了?,他像个满是裂纹的瓷器,她只需一碰,他就要碎了?。


    周淙也红着眼低头,唇贴上她的。


    季知涟指尖的烟还在燃烧,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推开他。


    时间都在这一秒静止。


    江入年被牢牢定在原地,远处的那一幕在他眼中放大,最?后变成特写。


    突如其来?的疼就像利刃一样,猛地刺穿所有表皮和借口,直接将他内心?深处那头被镣铐困住的野兽捅了?个对穿,它在痛,在嘶吼,在挣扎。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嫉妒。


    他在嫉妒。


    可他为什么会嫉妒?


    意识到这点之前?,江入年已经快要被这浓烈的火焰烧疯了?。


    十六岁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不愿与她相?认。


    人的行动永远比言语诚实。


    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对她的情感早已不纯粹。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幼时玩伴的身?份,也绝不是被当?做弟弟对待。


    少年此刻,居然?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丑陋和贪婪,他靠在楼道的墙壁上,闭上眼,喉结滚动,呼吸沉重?-


    外公身?体不好。


    老人家早年心?脏里搭过七个支架,他非常关心?外孙,也全?力支持江入年的求学生涯。


    舅妈明里暗里拉着他去厨房打扫,状似不经意地念叨过几次:虽然?老头说负担他的全?部学费,但那些钱,其实都该留给他唯一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江入年艺考的学习费用并不低,老头这么说,但他自己?心?里要有数。


    江入年看着舅妈的眼睛点头,铿然?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还。


    一笔一笔的帐,少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想,他考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工。


    吃多?少苦都可以?。


    他不要任何人说外公一句不好。


    江入年在子艺机构学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子艺机构的表演老师教授的东西匠气?太浓,他之前?也听其他学姐学长聊过这个问题,太过匠气?的、针对考试的表演,近年来?并不会被三大院校所喜爱。


    因为这样的学生,哪怕考试时拿到名次,但进到专业院校后,很多?早年错误的表演习惯会难以?更正。


    外公得知后,拖着年迈的身?体到处求人牵线,又亲自带着外孙,厚着脸皮去拜访一位曾有一面之缘、已经退休多?年的戏剧老演员。


    那位老爷爷是真正的老戏骨。


    老一辈“戏比天大”的观念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是如今流量演员难以?企及的实力演技派。他身?体不好,早就不收徒了?,但问了?少年几个问题后,又犹豫着收下了?他。


    他觉得这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是根骨分明的硬朗倔强。


    又有着澄澈干净的朝气?,那蓬勃的生命力如汩汩清泉,带来?能量和希望,让老人家觉得年轻了?几分。


    江入年非常努力。


    他悟性很高,人又有天赋,经常一点就透。老爷爷看他懂事聪明,做事又不急不躁,十分妥帖,也愿意教授更多?。


    江入年很感恩,他知道他在这位老艺术家身?上,学会的并不只是表演这一门学问。


    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江入年要用成绩让外公宽慰,如此才不算辜负他对自己?的关爱照拂。同时,他要用实力说话,成为那个能反向选择学校的人,而不是被学校挑选。


    江入年立下目标,然?后一往无前?的追逐。


    而目标的意义则指向了?她-


    中秋节那天,老爷爷拿出了?珍藏的酒,就着江入年做的一桌子拿手好菜,几杯黄汤下肚,老人家说话的兴致变得很高。


    这位老艺术家,一生载浮载沉,见惯了?虚实心?,看淡了?名利场,他从不屑与人周旋,因为觉得与斗兽无异,所以?一把年纪仍保留着珍贵的赤子之心?。


    他拉着小小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拊掌而笑讲着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得意之事,做过的好剧好戏,还有那些艺术圈的风花雪月、愁肠百结。


    那天的月亮很圆,江入年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而那些模模糊糊、难以?名状的执念,在此刻终于渐渐明朗。


    答案呼之欲出-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也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


    也许,他不是忘不了?那个承诺。


    他只是忘不了?她。


    所以?姐姐,请你等我。


    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人,与你相?遇。


    第52章 知知


    秦皇岛。


    阿那亚园区。


    一场雪过后,蓝色的?水,洁白的?冰,绵延交融。


    一座几何建筑的?纯色礼堂屹立在黄色的沙滩上。


    现在是淡季,但旅客依然?很多。偏僻岸边,两?把?露营椅上坐着?两?个人,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折叠桌上。


    肖一妍身着?浅驼色的?大衣,带着?毛茸茸的?耳罩,正在用自拍模式找角度:“知知,看我看我!”


    出现在肖一妍后方的?人头戴黑色冷帽,一张小脸精致又立体,她穿着?黑亮色短款羽绒服,黑色微喇长裤,脚踩马丁靴,季知涟还没说什么,肖一妍已经开始尖叫,快速按下拍摄键:“好帅好酷好美!!啊啊啊啊不愧是长在我心巴上的?女?人!!”


    对方:“……”


    肖一妍夸赞完毕,低头一阵猛猛修图,又开始挑选九宫格打算发朋友圈,一条消息弹出,她划走?,又N条弹出。


    她心情坏了一半,默默放下手机。


    季知涟瞥了她一眼:“怎么。”


    肖一妍托着?下巴,刚接好的?睫毛又浓又密,她掏出一个小刷子梳理着?,深沉道:“我打算分手。”


    风很冷,所幸两?人都有?备而来?,不光穿得厚实,还买了热饮。


    季知涟说:“你?想清楚就行。但是为什么?”她记得肖一妍和她男朋友一直感情甚笃。


    肖一妍扣着?指甲上闪闪发亮的?碎钻,卖了个关子:“你?还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老师在视听语言课上跟我们?讲库布里克的?《眩晕》……”


    季知涟无情打断:“《眩晕》是希区柯克的?。”


    肖一妍:“……!”


    肖一妍气恼,细声细气道:“我嘴瓢了不行吗!哎呀,你?真的?是……”对面走?过来?两?个小帅哥,她迅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坐姿也端正了几分:“总之!我的?拉片笔记本上还记得老师说的?金句!”


    “男人爱的?都是得不到的?女?人!”


    “男人爱的?都是自己亲手塑造出的?女?人!”


    “所以千万不要被塑造了啊,因为塑造完成?你?就没啦!”


    季知涟呷了口咖啡,阳光有?点刺眼,她戴上墨镜,跟个女?特务似的?瞟向好友:“他想控制你?,塑造你??”


    肖一妍痛定思痛:“有?这个趋势,可?能是因为异地?但……我不喜欢这样。”


    季知涟:“分。”


    肖一妍哀嚎一声,把?手机一丢,烦心事涌上心头,咆哮:“啊啊啊男的?是不是都这样?”


    季知涟默了一瞬:“大部分是这样。”


    肖一妍扬起秀秀气气的?小脸,小声嘟哝道:“可?年年师弟就不这样。”身旁两?道冰刃似的?目光刮来?,她打了个哆嗦:“我就那么一说……”


    季知涟叹了口气:“我不是聋子。”


    肖一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又搬着?椅子挪到她身边,求助:“我下不定决心,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季知涟看着?她,慢腾腾伸手,然?后猛地抽走?了她的?椅子。


    肖一妍猝不及防,不得不膝盖施力站起身,一脸黑人问号。


    季知涟:“这把?椅子没了,还会有?下一把?,就算没有?椅子,你?还有?双腿双脚,走?那条路都是你?的?选择。所以我的?建议是没有?建议,反正你?都听不进去的?。”


    “……”


    最后一句话不可?谓不了解她,真真是杀人诛心。


    肖一妍咬牙切齿:“我听!我这次一定听!”


    季知涟:“给你?我的?经验,那就是——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不要寄希望在任何人身上。”


    肖一妍迟疑:“任何人都不行?”


    季知涟冷然?:“不行。”


    肖一妍重新坐下,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颜,忍不住贴近她,八卦道:“知知,所以你?到底爱不爱他啊?其实我心里有?答案,但每次看你?这么决绝,我还是很好奇……”


    季知涟没说话。


    空气中一时沉默的?令人尴尬,几只白鸟蹑手蹑脚经过。


    就在肖一妍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低低道:


    “我爱不爱他不重要。因为,如果我都不存在了,那这些爱啊恨啊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季知涟站起身,鞋底踩上潮湿砂砾,海浪在她脚下铺开白色浪花。


    “——而我当下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最重要。”


    她扭头看向肖一妍,双目像没有?温度的?远山,萧瑟陡峭。肖一妍不自禁挺直脊背。


    她道:“我只忠于自己。”-


    她们?在秦皇岛待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坐高铁回北城。


    高铁上信号不好,季知涟小憩了一觉后,肖一妍还在旁边歪着?头打着?小呼噜。她掏出手机,看到了屏幕上弹出的?数条新闻。


    是关于正恒房地产的?。


    季知涟点进一个界面,血红色的?标题直戳戳晃眼:正恒房地产资金链断裂?


    往下滑,看到数张现场图片,血色红幅被愤怒的?人群拉起,他们?大张着?嘴无声的?控诉,喊着?:还钱。还钱。


    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记得公司是陈启正的?命脉,他有?多么在乎他成?功企业家的?形象,又在这间公司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去将它?做大做强。


    闲着?也是闲着?。季知涟浏览了几个不同的?链接,又去外网搜索,看到一条很隐蔽的?帖子,似是正恒企业内部的?一名老员工亲写的?。


    这名员工从?她的?角度写了正恒企业是如何从?如日中天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口中的?“姚总”,和陈总在公司创立之初共同负责两?大业务板块,一个对外负责商务,一个对内负责技术,一向配合无间。姚学?云早年为公司带来?第一笔融资,但公司能顺利拿下第一个地皮开发的?项目,陈启正却是功臣。


    她列举了大量金融数据和一些年代久远的?报道过的?事情,季知涟没有?耐心,直接快速提炼她要讲述的?核心。


    大概在七年前,公司内部斗争激烈,姚学?云被架空,他一气之下出走?创立了上云影视,但仍在正恒公司内部埋下人手,等待机会。而几年后,陈启正的?公司由于政策变化和内部纷争,急需融资,在姚学?云有?意无意设下的?诱导下,他投入过多没有?产出、没有?意义的?电影项目。


    或许董事长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从?未让自己学?会计出身的?千金进到自己公司来?蹚浑水。


    如今,正恒公司深埋多年的?雷,终于爆发,公司资金链断裂,员工怨声载道。


    但又是谁在背后左右舆论,让本可?以包住的?火烧至燎原,让正恒一步步走?到今天?


    ……


    季知涟大致根据内容理出个形状,她不懂金融,只草草看了个囫囵,刚退出界面,帖子已经被删掉。


    父亲成?功的?企业家形象一朝破灭。


    他应该很不好受吧?


    季知涟漠然?地心想,此刻封闭在内心深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尽数涌上,她冷静地选择一一屏蔽。


    她的?父亲,一直以来?就像没有?她这个女?儿存在过一般。


    他对她冷漠、冷酷、置之不理。


    因此,季知涟要当聋子,要当瞎子,做到不听、不看、不想。她不希望再与父亲有?任何接触,也不希望再看到父亲的?任何消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与她无关,他时运不济更是与她无关。


    陈启正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季知涟冷漠的?,一遍遍对自己重复。


    但这本质上,是他对她全盘否认的?一种逃避-


    中心剧院。


    舞台大幕的?各色置景后,江入年即将进行今天的?第一轮彩排。


    金山电影节的?浪潮过去后,那些巨浪般的?舆论渐息,因为没有?被官媒定性,资方一直在试探观望,但已有?橄榄枝向他伸出。


    他的?事业再次走?入新的?拐点,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却放下所有?机会去排一场戏剧,着?实令人不解。


    江入年上场前,在忙碌间隙最后看了眼手机。


    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个笑容让他变得很生动。


    看呆了几个幕后人员。


    有?个女?孩偷偷跟同伴耳语:“哎……这是不是他这几天第一次笑?”-


    肖一妍和季知涟走?出高铁站后,两?人打了车。


    肖一妍在后座上刷着?手机:“哎,年年师弟给我朋友圈点了个赞!”她对着?季知涟俏皮道:“应该是看到我发了和你?的?合照!”


    季知涟把?她按回原位,闭目:“别?看我……我晕车。”


    肖一妍默默闭嘴。


    先送肖一妍回公司,季知涟修改了目的?地,让师傅送自己回家。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深吸了一口气。


    家里被打扫的?很干净,床上四件套换了新的?,屋子里空旷整洁。


    季知涟打开储物柜,皱眉,他没有?带走?她买的?那些属于元宝的?玩具食物


    于是给他发了微信:“今天有?没有?空?我把?元宝的?东西拿给你?。”


    江入年过了很久才回复:“好。”-


    江入年忙到很晚,出现在楼下时,是掩不住的?疲色。


    季知涟看他把?东西搬上车。


    两?人全程无话。


    元宝在后座上,下巴搁在摇下来?的?半截车窗上,丧眉耷眼的?,看到她才兴奋的?直起身子,拼命想扒拉窗子下车找她。


    江入年放完最后一袋狗粮到后备箱,看她抱着?双臂盯着?元宝不愿靠近,淡淡道:“我今天还没来?得及遛它?,你?要不要一起?”


    季知涟退后一步,拒绝:“不。”


    他平静:“最后一次。”


    季知涟犹豫了:“行。”


    江入年驱车带她去了一个公园。


    车子停在山坡上的?无人静谧处,他解开狗绳,叮咛了几句,元宝撒开蹄子扑向季知涟,等到被撸够了,又在平地上撒欢儿跑着?。


    它?被他训练的?很好,从?不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这里可?以看到北城的?繁华夜景。


    又远离人海,一片安宁。


    而男子已来?到她身后,身上淡淡暖香将她包裹,却毫无侵略性,那么亲近自然?。季知涟隐隐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仿佛在回忆的?犄角旮旯处,有?过类似的?画面。


    季知涟单刀直入:“你?有?话对我说?”


    江入年与她并肩站着?,看向繁华夜景。


    他淡淡问:“和我在一起,前面是刀山火海?”


    “不是。”


    他又温声问:“那是万丈深渊?”


    “也不是。”


    江入年笑了笑:“我问完了,但我还是想知道……”


    他的?长睫在轻颤,挺拔如雪峰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暗影,声音轻如呢喃:“为什么。”


    他的?声线悦耳,又带着?点沙,像孔雀尾羽挠过耳朵。季知涟别?过头:“没有?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不爱你?,或者说,我没有?那么爱你?。”


    江入年眨了下眼睛:“……和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


    他不好骗了啊。


    季知涟想了想,缓缓开口:“我希望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可?以幸福的?。”


    他听得认真。


    季知涟:“人仅仅是努力活好自己就很辛苦了,没有?人能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


    她转过头,凝视江入年的?眼睛,她冷雪般的?双眸有?如黑洞,宛如磁石,蕴藏丰沛幽暗的?强烈情感,他愿意在此间淌游直至沉溺。


    季知涟冷静道:“我不要你?成?为我攀越高山的?那条绳索。我只相信自己,也只会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而你?,只需要过好你?的?生活,明?白吗?”


    他这次是真的?懂了,内心哀伤,看向她时却是无限温柔:“我明?白。”


    季知涟不信:“真的?明?白?”


    江入年的?内心是一片缓缓流淌的?湖泊,温和沉静将她纳入:“是,真的?明?白。”


    明?白她苦,理解她忧,喜她所喜,痛她所痛……同一片土地上,他想和她仰望同一片星空。


    ——爱是如你?所是,而非我所愿。


    江入年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爱是从?无到有?,一路走?来?心中只记挂一人。爱是包容相信,面对各类诱惑从?一而终的?坚定。爱是设身处地的?与她感同身受,是接纳也是允许一切发生。


    这是江入年理解的?爱,也是他曾想给她的?爱。


    而如今,他只愿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江入年拉过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触及到他的?目光,又放松了下来?,只剩疑问。


    小手指勾着?小手指,他一脸郑重认真:


    “姐姐,你?曾经许下的?承诺,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一笔勾销!”


    季知涟愣住,当明?白过来?时,眸中细碎水意闪烁。


    他用大拇指对上她的?大拇指,已经在用力盖章!


    江入年眼里一片潮湿泪意,哽咽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辛苦的?长大,更没有?想到,我的?执念,竟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季知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四面八方揪着?她的?心脏,痛得一窒。


    她脱口而出:“不是的?!”


    她连连摇头,温和地擦掉他的?泪水:“跟你?有?什么关系……从?小我就知道,哪怕背靠沙漠,沙子也会从?我的?指缝里流走?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什么都抓不住的?。”


    “你?不用抓,沙子会一直在。”他握住她的?手,红着?眼,紧紧贴在脸上:“我们?都不去想失去了什么,要想还拥有?什么,一切向前看,好不好?”


    季知涟笑了:“好啊,我试试看。”她有?些不自在,又忍不住好奇:“那你?小时候觉得我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江入年想了想,叹息:“我想象不出来?……”他认认真真看着?她,笑中带泪,亮出颊边小小梨涡:“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好模样了。”


    季知涟百感交集:“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都给了我毫无保留的?接纳和肯定。


    “知知。”江入年轻声道:“再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江入年的?声线微颤,星眸微转不敢看她:“1月11日,来?看我的?演出。”


    季知涟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他:“好。”


    晨光渐起,远方的?鱼肚白亮起一抹金灿暖阳,柔和的?光泽洒满红墙绿瓦,将残雪印照出流淌暖意。


    而他与她并肩而立,已然?满足-


    季知涟不需要任何人,她一个人也能冷眼过活。


    江入年不是不知道。


    但他更清楚,季知涟没有?自洽。


    她只是装的?足够无情、足够冷硬、足够满不在乎。


    你?以为她跨过了那些痛苦,其实她只是吞下了那些伤害面无表情往前走?,你?以为她强大无畏,却看不到她坚硬外壳下细细密密的?伤口。


    只有?江入年。


    只有?他识破了她不为人知的?隐秘,看穿了她假装什么都不想要,其实是因为从?未得到过想要的?。


    所以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他要她无论走?了多远,只要回头,他永远都在。


    江入年用了六年时间认识她,又花了十二年时间走?向她。


    如果可?以,他还想用余生来?爱她-


    爱是长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经久不息。


    爱是给予而非束缚-


    季知涟不爱江入年。


    这话她说了无数遍。


    但她的?行动比言语诚实,于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又一眼。


    而江入年爱季知涟。


    爱了很多很多年。


    所以他愿意斩断承诺的?锁链,将真正的?自由归还于她。


    ——包括是否选择他。


    第53章 知知


    港市。


    沙湾游艇会。


    陈启正在侍者引导下登上一艘雪白的钓鱼艇,太阳炫目,海水碧蓝,他竟有一秒恍然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的创业初期时。


    那?时陈启正还?是无名小卒,怀揣着出人头地的心和一颗坚毅聪敏的脑子。他寻找各种机会,终于在一次海钓中,用不卑不亢的态度和高超的钓鱼技术,赢得了一位掌权者的赏识。


    后?来,他带领正恒企业开?疆辟土,就如一位将?军带领自己的队伍去夺取胜利。他一直是在马上被人仰望的那一个,也享受着名气和影响力。


    但?今天不一样。


    从他踏上船身,心头涌上少时才会有的忐忑感时,他就明?白,今天不一样。


    今天陈启正是来求人的。


    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


    他在风口浪尖上只身独赴港市,为的是求这位有故交的地产大老板投资,让正恒起?死回生?。但?老板难约,语焉不详。陈启正举步维艰,已经焦头烂额。


    所幸的是,近日有所松口。


    陈启正立即动身,早早出现在约定地点,他甚至想好了说辞,来解释正恒现今资不抵债的境地。


    这是一艘专门为钓鱼而打造的船,深V型的设计适于破浪,足以驶到外?海,船尾钓位处,老板正背对着坐在真皮沙发上,头戴遮阳帽,短袖短裤,打扮舒适地架着鱼竿。


    陈启正笑着刚要开?口,就看到“老板”随意地转过了身。


    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姚学云笑意满满打着招呼:“老陈!来啦。快!坐。”


    钓鱼艇已驶离岸边,除去驾驶舱的两人外?,只有他们。


    哪有什么地产大佬。


    最后?一根稻草破灭。都?是人精,怎会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陈启正强撑着架子,维持着尊严,反唇相讥:“想不到,岑老板竟会配合你?。”


    姚学云精神状态很不错,他满意的看着刚钓上来的一条石斑鱼,抄起?锋利的钓鱼剪处理了一下:“老陈,墙倒众人推,这是人之常情。”


    两人的从属地位颠了个?倒,陈启正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劣势地位,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明?知对方在耀武扬威,却还?是得硬着头皮接招:“这些年,我待你?不薄……”


    “不薄?”姚学云摘下眼镜,熟门熟路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了擦:“当年我们在创业初期,是谁谈下的第一桶金?”他讥逍道: “又是谁,甘愿做牛马,喝酒喝到胃出血也要帮公司打通关节,建立人脉——到头来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被架空的是我,被踢出公司的是我。你?现在说待我不薄?”姚学云冷笑:“你?走到今天,是活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公司没了我不行!可是老陈,你?我之间,我本来就比你?聪明?!”


    陈启正淡然:“是吗?可是我却坐到了董事长的位子,而不是你?。”


    姚学云甩鱼竿,闻言,忍不住啧啧称赞:“老陈,我就欣赏你?一如既往的厚脸皮!”见陈启正脸色青白,他不紧不慢道:“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娶了季馨,你?能在节骨眼上坐到那?个?位置?你?能使手段拿到她父亲手里的土地批文?你?就是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这有什么不敢承认!可惜了季长林,一身清名,却因为给你?开?后?门,被官场上的人抓住大做文章,最后?担负骂名和妻子自尽身亡,怎么不叫一个?惨呐。”


    姚学云面露惋惜,嘴角却是残忍的笑意:“不知道你?午夜梦回,会不会听到这二老的冤魂在你?耳边哀泣?”


    “老姚,你?废话真多。”


    “哦,还?有季馨,她死的时候你?去都?不敢去,派我去南城处理。你?说她那?些年该有多恨你??啧啧啧,我听说水鬼也能从海里跳出来。”


    陈启正不为所动,道:“当年你?觊觎那?个?女人,但?她却选择了我,只因为我处处胜你?一筹!”他言语射出的冷箭正中靶心,直击对手要害:“——毕竟我不是性?无能。”


    姚学云却没像他所想的那?样勃然大怒,他不疾不徐收着鱼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扔在地上:“可她的女儿滋味很不错。哦不对——也是你?的女儿。”


    陈启正皱了皱眉,有一张照片落在他膝盖上。


    他扫了一眼,像弹烟灰一样将?它?弹落在地。


    做工精良的皮鞋踩过地上的照片,少女幼白的脸染上脏污。


    陈启正站起?身,不怒自威:“让他们往回开?。”


    姚学云坐下,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眯起?眼睛道:“不在意这个?是吧,那?另一个?呢?”


    陈启正脚步顿住。


    姚学云继续道:“三个?月前,我有个?手下叫武君博,小伙子风流倜侃,和令爱两情相悦,他知道陈董事长家规森严,因此都?是在白天玩转令爱。可是最近,他却消失不见了,你?猜怎么着?”


    陈启正的背影在发抖。


    姚学云满意收网,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被查出了HIV,真是不幸啊。”


    武君博是在和陈爱霖分开?之后?,参加各类淫趴染上的脏病,但?显然陈启正并不需要知道这个?真相。


    成功的商人,高尚的企业家,无所不能的父亲。


    陈启正身上所有赖以呼吸的光环,都?被姚学云逐一摧毁。


    姚学云欣赏着往日高高在上、永远傲慢的老友终于在这一刻崩溃。


    然后?。


    银光一闪。


    一道血流激射而出。


    像电影中升格的慢动作?一样。


    姚学云先是看到了完整的蓝天,帽子从头皮上滚落露出斑秃,阳光刺目,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却碰到一把?深深扎入的锋利钓鱼剪。


    “嘶……哈……嘶……哈……”


    蓝天白云,海风带腥。


    驾驶室里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赶到尾板,发出短促惊叫,又死死捂住嘴。


    陈启正踉跄委顿,正对上地面上姚学云死不瞑目的双眼。


    鲜红蜿蜒成一条小溪。


    ……


    一个?时代落幕-


    北城。


    姚菱家。


    从接到父亲死讯开?始,姚菱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镇定。


    只是开?始在房间里不停踱步。


    一圈圈,一遍遍,一日日。


    她冷静地、盘算着各种念头和出路。


    但?父亲居然死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死了,他死得这么突然这么戛然而止——他甚至没有告诉自己他留的后?手是什么,现在后?手变成死手,所有信誓旦旦的保证荡然无存。


    姚菱恐惧的发现,她对父亲无条件的相信依赖竟会在某一天变成索命的绳索。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撑不起?野心。没了父亲她居然什么都?不是!没有人买她的帐!


    姚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枯瘦的,没什么存在感的胆小女人,她害怕成为像母亲那?样没什么地位的女人,所以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经常和父亲一起?嘲笑数落她。


    家里并不穷,但?她从有记忆起?,母亲的衣着永远朴素又老气,是那?种一看就没有好好对待自己、却为儿女丈夫操心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


    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如蒙大赦。她要去澳洲——那?里有公司邀请她去做定制的刺绣织品。


    自己一向看不起?的母亲,如今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母亲主意已定,拎着行李平静地与她道别。


    房间里没有人,姚菱茫然四顾。


    父亲太阳般的光芒褪去,多年来被忽略的母亲的小小光芒,终于得以凸显。


    姚菱惊恐地发现,其实世上最爱的她的人,不是父亲,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嘲讽、被她不屑、被她欺压的女人。


    她的母亲。


    但?她已经被她伤透了心。


    所以她失去了她。


    就像失去钱、失去公司,失去父亲一样。


    姚菱挥起?高尔夫球杆,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季知涟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时,正在家中收拾行李。


    她大脑当机了一瞬。


    陈启正于港岛杀人?杀的还?是姚学云?


    季知涟难以理解。


    她的印象里,陈启正代表着铁一般的秩序,他冷血理性?,没有太多泛滥的感情,总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好像永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父亲,入狱?


    他没有死亡,却胜似死亡。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结束。


    这惊骇太猛烈,竟一瞬间冲淡了她对他大部分的恨与怨。


    此刻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少女时期,难得的一次海洋馆观摩,父亲一手拉着陈爱霖的模样,他给她买了可爱的小丑鱼,又看了眼身后?的自己,给她也买了一个?。


    看水族馆表演的时候,旁边的人呢太激动,险些挥臂把?她挤下水池,父亲护住了她,大声的呵斥那?人。


    他给她请过家庭教师,指导过她学习方法。


    ……


    季知涟放下收拾东西的手,太阳穴在突突的跳动。


    她也觉得荒谬,为什么父亲杀人这么大的事情,而她的思?绪能想到的,却全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她接到了陈爱霖的电话-


    公寓楼下不远处的树下。


    坐着一人。


    江入年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


    他拿着信封,信封里是一张戏票。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长睫轻垂,眉目间似暖还?阳,带着淡淡的怅意。


    像是再赴一场约,又像是……


    在延长告别的时间。


    然后?,他看到了她走了下来-


    公寓楼下的咖啡厅。


    季知涟推门而入,在最里面的卡座里一眼看到了陈爱霖。


    陈爱霖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憔悴,铺天盖地的新?闻没有影响到她,她依旧精致,纤巧、柔美。


    她对她优雅招手:“姐姐,这里!”


    季知涟落座,凝视她瓷娃娃般的脸,直截了当:“为什么非要见我?”


    “姐姐,你?真冷漠。”陈爱霖把?玩着纤纤十指上明?亮的淡粉色裸甲:“我去看守所见了爸爸的律师,你?猜,我知道了什么?”


    季知涟漠然: “什么?”


    陈爱霖推过去一杯咖啡,她长得甜美,却钟爱极苦的冰美式,也许是因为生?活里能尝到的苦太少,反而珍惜:“爸爸一开?始还?不肯说,但?律师么,总是有他们那?套软磨硬泡的本事。于是我知道了,爸爸竟然是因为我……他以为我被侮辱了,才一气之下杀了姚学云。”


    季知涟沉默片刻,不解:“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爱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这个?有些进攻的姿势被她做的纯然无害,甚至是可爱的:“姐姐啊,可在此之前,姚学云把?当年侮辱你?的照片撒了一地,爸爸他也无动于衷啊。”


    她苦恼地,替她不忿:“他知道你?没有说谎,他也知道是他的兄弟伤害了你?,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呢。”


    她难过的咬唇:“但?是只因为我被伤害了,他就愤怒的亲手杀掉了他,爸爸他……真的好爱我啊。”


    所以陈爱霖的快乐是什么?


    是幼时看着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她手里显露无助,因为被开?膛破肚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痛苦惨叫,她天生?情感淡漠,却能从此过程中收获来之不易的快乐。


    陈爱霖将?镜子硬怼过来,撕破季知涟的逃避,也毁掉她的幻想。


    她残忍戳破她自我保护的软壳,也粉碎她最后?一点的自我欺骗。


    陈爱霖尝了一口提拉米苏,真甜。


    她抬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发生?在季知涟身上的那?场火烧燎原。


    她话锋一转,云淡风轻:“姐姐,我小时候学绘画,最喜欢日本浮世绘里的怪鸟。传说中的姑获鸟长了九个?头,所经之处庄稼枯萎,瘟疫滋生?。所有人都?厌恶它?,不仅因为它?象征灾祸的巨大躯体,还?有它?嘶哑如鬼的声音。可是它?说,我只是长了九个?头,只是长了九个?头而已呀。”


    “你?没有错,你?只是长了九个?头,不该出生?罢了。”陈爱霖温柔地看着她,声音怜悯:“我如果是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品味这荒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命运的斧头一次次劈下来前,反复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陈爱霖如愿的看到对面的女子摇摇欲坠。


    季知涟脸上血色褪尽,她勉力压下喉头的腥甜,强撑道:“你?是故意跟我说这些吗?”


    陈爱霖露出一抹快意的笑:“不,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季知涟用了多长时间,才明?白她的妈妈没有那?么爱她,父亲则从未爱过她。


    又用了多长时间,才长出坚固而冷硬的外?壳,来说服自己不需要他们爱她。


    但?当事实残忍直白的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痛不可忍。


    她跨过堆积的路障,一口气爬上烂尾楼八楼。


    一模一样的晚风,一模一样的万家灯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只有这里始终如一。


    破破烂烂,冷冷清清。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她和这栋楼,两两相望,带着惺惺相惜的疑问,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驶向何方。


    她从第一眼看到它?,内心就已知晓它?存在的意义。


    一个?多么合适的埋骨地。


    二十五年了,季知涟淌过所有暗河,她接受着命运真真切切的疼痛,不期待任何救赎和帮助,也曾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奋力挣出。


    她没事,她只是……


    累了。


    季知涟久久屹立于危台边缘。


    世界在眼中荡漾虚焦,人的生?命是盛宴华筵后?的破碎冷清,是苦水翻涌中辛酸觅得的一丁点甜,是大梦苏醒后?的疲倦与木然。


    她的衣衫被寒风吹的猎猎作?响,满脸纵横着干涸的泪,眼神却如冷雪清醒-


    生?活是一场列车,季知涟自醒来时就在车上,她身不由己,任由这辆列车带她驶向远方。


    但?她要决定自己何时下车。


    最后?一刻,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臂。


    将?她拖回人间。


    他还?在喘气,眼神却亮的惊人。


    握住她手臂的手,凸起?青色脉络,用力到令她疼痛。


    他大声说——


    “我的演出,明?天首演,你?答应过我要来看的。”


    他很坚持:“你?答应过我的。”


    第54章 知知


    中心剧院。


    下午两点?半。


    人很多,非常多。


    人群中似乎有认识的面孔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人流挤散。


    剧院门厅用于宣传的巨大横幅,被粉丝包围的水泄不漏,闪光灯交替闪烁,围满了与横幅合照的小姑娘,在兴奋的叽叽喳喳交谈。


    季知?涟绕过人群,她掏出信封,也不抽出票,就连着信封直直递了过去。


    一夜未眠,脑子是钝的,抬脚就顺着人流往里走。


    检票员看到票,回头叮嘱同伴,又赶忙叫住她,要为她引路。


    剧场很大,舞台中心呈现银色的几何区域,一扇银色的拱门屹立中央。


    深红的座椅整齐紧密,观众正在有?序的一一落座。


    那么大的厅,竟然都坐满了。


    都是来看他的。


    季知?涟在检票员的引导下找到位子,票被她顺手团成一团塞进口袋。身?体陷入柔软座椅的那刻,就像得到了一个暂居的安全茧房。


    她很累,从身?体到意?识,都非常疲惫。


    眼?皮不受控制的渐渐阖起-


    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暗下。


    光影渐收。


    一阵风吹拂而?过。


    起先很小,很细微,后来树叶沙沙作响的窸窣声,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紧接着,响起一阵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孩子们银铃般的欢笑与稚嫩的童谣。


    钟声响起,光影变幻。


    黑暗中,一个男子缓缓从舞台后方走出。


    光束跟随着他,他如?同黑暗中那只来汲水的、清雅美好的白?鹤。


    男子神情浅淡,向舞台前方缓步走来,落定。


    他眼?眸微弯,清绝容颜顿生潋滟。


    观众屏息凝视。


    光变得更为柔和,他的周身?被渡上淡淡的金色。


    男子面向观众席——


    他容颜清俊,嗓音清醇如?酒,开口,是一段温柔的独白?,仿佛恋人间的呢喃低语: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隐没在雪色之中,干脆利落的就像一场飓风。记忆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思念而?变得无比漫长。”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而?我在注视你。寒冷的黄河以?北,所有?的大雁没有?迁徙,它们冻死?于北方的第一场雪。而?我在注视你。”


    “我在向你走去。”


    光汇成一束,然后再次消失。


    全黑-


    他说出第一句台词的时候,季知?涟霍然睁开双眼?。


    她诧异的看向他,又伸手摸向口袋,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票展开。


    《夜覆今舟》四个小字映入眼?帘,她猛然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痒又麻。


    她望向他,神情没有?太过惊讶,心头却泛起与之相反的感?伤。


    于是静静看向舞台。


    看他的演绎与……讲述-


    《夜覆今舟》讲述的是一个女孩视角的故事。


    而?时至今日?,季知?涟第一次看到另一个主人公视角下的故事。


    竟让人啼笑皆非。


    原来他幼时被人欺侮,她教他打回去时,他想的是。


    ……拳头好痛,但不敢说。


    原来他们友好邦交,在上下铺拉扯窗帘时,他想的是。


    ……明天偷偷买个假蜘蛛放上去。


    原来她攒了很久送他的橡皮,他竟一次都没舍得用。


    ……但是饿了的时候,却悄悄啃过几口。


    原来他们第一次用水管教训坏蛋,文弱的他比她还要豪情万丈。


    ……首战告捷,要再接再厉。


    原来灰暗的童年中,每一次的逃亡与喘息。


    ……她也是他坚定不移的相依亲密。


    原来许下承诺的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想的是。


    ——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原来她对他许诺、又抛下他的那个雪夜,他想的是:


    你有?没有?带够钱啊。


    你穿得够不够厚啊。


    你……冷不冷啊。


    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一笔一划都是伏笔。


    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故国,此刻从海洋深处缓缓升起。


    故国依旧,白?昼如?焚-


    舞台变成汪洋。


    汪洋中有?一叶小舟。


    海浪如?潮。


    舟上的少年,笑中带泪,坦然接受命运一次次的戏弄。


    “我要找到她。”少年迎着父亲的巴掌。


    “我要找到她。”少年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我要找到她。”少年飞速的滑动水浆,与永不停歇的怒涛对抗,疲倦爬上他黯淡的瞳眸,他却从未停止追逐。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找过我,我在想……她是否像所说的那样在意?我。”


    少年闭眼?闻嗅海水的腥气,浪声拍打船身?,溅起的水珠高高扬起,又迅速下坠,融入那片在夜色里显现深邃幽暗的汪洋,而?苍穹之下,只有?群星在广阔的天幕上燃烧。


    他在寻找,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


    寻找她,就如?寻找命运的回答。


    寻找她,就如?风寻找方向,鸟寻找雨林,河寻找出口。


    终于,少年从水里打捞出宝藏——


    是只青蛙的面具-


    季知?涟模糊的记忆中,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直起身?,微微前倾,想看的更真切-


    少年高举着面具,湿淋淋爬出船身?,太阳在他身?后徐徐升起,世界化?为变幻莫测的奇观。


    苍穹淹没了海洋。


    虹光遮蔽了潮汐。


    山峦被晴雪覆盖。


    大地爬满了熔浆的裂痕。


    万事万物心随境迁,少年的快乐撑起这个世界的骨骼与血肉,他背负着,跋涉着,向着昼的边缘,夜的交接处奔去——


    却戛然而?止。


    面具与玫瑰同时掉落在地。


    一同消散的,还有?无数奇观。


    他的声音平缓的响起:“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已经忘记了我。”


    世界再次化?为黑白?两极。


    巨大的时钟重?新转动。


    新的飓风从他脚底升起,光影化?为衰微的万物,在凋零剥落,残缺不全地从他身?上滚滚而?过——


    一切都变为轮回似的慢动作。


    少年从口袋掏出花瓣,面容仓皇,来回踱步,狂躁地撕扯头发,声音焦灼:


    “回忆……回忆就像是松软草地下的深渊万丈。”


    “所有?的一起都在滚滚向前,除了我。”


    “我想抱紧回忆,我不要一脚踏空,更不要将自己仅有?的回忆埋葬。”


    有?看不见的大手在压迫着他,逼他低头,逼他屈服。


    少年痛苦的匍匐在地,脊背弓起不屈桥梁,头颅倔强高昂。


    “埋葬吧,像埋葬希望的墓地,像埋葬稻谷的田野,像埋葬没有?脚的水鸟对岛屿的追寻,像埋葬我和她历历在目的往昔。


    他捏紧双拳,额上青筋暴起,在与命运抗争——


    他一点?点?站起身?来,语调冷厉:


    “但埋葬是懦夫的选择,是殉道者振振有?词下的满腹怀疑,是阳光照不到的背后阴影,是普通人唯一能做的被迫妥协。


    “——而?、我、要、铭、记。”


    少年不堪一击,少年无坚不摧。


    少年字字箴言,铿锵有?力:


    “我要记得她!是她让我知?道我还是我。她让我记得明天和希望,她让我知?晓北极星会指向何方!这世界是荒谬的、扭曲的、破裂的,而?她是唯一的、明亮的、骄傲的。


    “就像蝴蝶的翅膀,苍穹下的虹光,逆流而?上的勇者,以?善良的心与我共度的时光。


    少年在兵荒马乱的宇宙中心,扬起修长洁白?的脖颈,对她微笑。


    “我记得她掌心的温度和纹路,记得她的孤独和对我的爱护,记得她的梦想我们的承诺……与她相伴的时光,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


    “所以?,我要成为最好的人,去到她的身?边。”


    天光逃窜,光影和景物再次变幻。


    这次是无数有?素的黑影,如?庞然军队,在整齐划一地抵挡少年的前行。


    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抗之战。


    少年身?躯柔软,力道坚韧,他在周旋,黑影层出不穷,组成牢固的铜墙铁壁。


    少年势单力薄,落于下风,却伺机而?待,终于在狼狈不堪中杀出重?围。


    他大口喘息,这次笑容是喜悦的:


    “我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为了这一天,我跋涉数年。我看着她,心脏激动地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我多想把一切美好都塞给?她,可我怕她被我吓跑——人要如?何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去爱自己最想爱的人呢?”


    “我只有?自己,那我就献出囫囵整个的自己,只要她需要,我愿意?随时待命。与她相比,我的自尊、我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说,你喝醉了。”


    “她在水池边抬起湿淋淋的脸,用失焦的目光看向我,笑着说,是吗。”


    “我发现她既不在意?死?,也不太喜欢活。”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对她而?言,任何羁绊都只是短暂停留,她不要长久,因为不相信会得到,所以?告诉自己不想要。于是我试图挽留,试图让她停驻,试图让她相信我并?不是南柯一梦。”


    “一切力量都在下坠,抽筋剥骨,摇摇欲坠。”


    “而?她是美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我深深爱着的。”


    “平淡的生活周而?复始,年轻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在日?复一日?的惯性中被攫取蚕食,而?爱她却是那样美好充盈的事。”


    “我要帮她挣脱牢笼枷锁,我要填满她心脏深处的缺失干涸。”


    “但我身?负谎言,最终给?她带来了苦痛。”


    少年垂首,声音如?嘶哑裂帛。


    他沉重?的呼吸声伴随胸膛的深深起伏,泪水在脸上蜿蜒纵横,顺着优美的下颔,颗颗砸落在地-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舞台上精粹的表演,像太阳一样灼热。


    只因表演者爆发的情感?太过真实,令人感?同身?受,心脏都为之抽痛。


    季知?涟望着他。


    脑海一瞬间涌现激烈念头,与他同去,风雨无阻,擦掉他的眼?泪,回握住他一次次伸向自己的手。


    接受他啊,她对自己说。


    接受他啊,她轻轻呢喃。


    接受他啊,她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是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所以?在一开始,她就在决定与他告别-


    台上的少年,驻足凝望远方。


    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柔和的光下泛出细碎的光。


    他有?温润如?玉的面孔,身?上却伤痕累累,像极了一路西行的苦行僧。


    少年行走着,走过贫瘠的旷野,也穿过荒芜的河流,荆棘划破了他绝美的面容,他却自顾自飞向遥远的故国。


    高山阻挡着他的脚步,峡谷为他的梦想横贯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他却浑然不顾。


    一路西行,一路西行。


    最后站在希望的高峰。


    他开心的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在快乐的奔跑,笑容也是纯粹喜悦的:


    “我记得她问过我,她说——


    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游乐场。


    我们不考验人性、不深究真伪、无所谓爱与不爱……


    简单而?又浅尝辄止!去欢笑、去歌舞、去醉酒……


    ——这样是否会让我们重?获自由?”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肯定的确信的是——我爱她。”


    “我爱她。”


    “爱上一片消失的村落,爱上一只飞跃群山的水鸟。


    “爱上变幻莫测的她,就像爱上一片云,一湖水,一方流动的空气。爱上她全部?的属性。”


    “爱她——就是我赋予自己最广阔的自由。


    “爱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它让我自惭形秽也令我无坚不摧,爱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是死?水微澜时唯一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他的面庞皎洁动人,声音低沉肃然:


    “——爱她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爱她。


    她有?崇高的理想、美好的愿望。


    她值得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一切。


    而?我要成为一个强大有?用的人,才有?资格走到她面前。


    ——才配去爱她。”-


    人群如?海。


    季知?涟藏于观众席一隅,目不转睛与众人一同望向舞台的中心。


    有?一股看不见的飓风,从他身?上席卷而?来,将她包裹,这清香暖融的风让她的下巴在微微颤动,修长的指节几乎嵌入座椅把手。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卑微的长达十二年的爱恋。


    如?同生途中苦苦跋涉却不愿放弃的旅人。


    他温柔又坚定,在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是你。


    ——你值得被爱。


    你值得这世上最丰厚的爱。


    你值得最全心全意?的对待。


    他否定着她的肯定,肯定着她的否定。


    并?心甘情愿身?体力行,以?双手、以?血肉奉上他的所有?-


    舞台上。


    他已重?新落定。


    他怀抱吉他,眉眼?低垂,侧颜有?如?刀刻。


    季知?涟第一次听见江入年唱歌。


    他的语调缓慢,歌声如?泉水叮咚,清朗低柔,音调微扬。


    他眼?角含笑,在唱给?她听:


    那些活着的鲜活的却正在腐朽的生命。


    那些死?掉的枯萎的却还在盛放的亡灵。


    那些忘却的褪色的却仍在叫嚣的回忆。


    那些完好的破碎的却尚在求索着的你。


    我相信你,还相信你,只相信你。


    ……


    你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你是我唯一的、不死?的欲望。


    他放下吉他。


    光凝成一束,柔和的落在他身?上,如?戏剧开始的最初一幕。


    他走回舞台前方,双眸宽和,声线沉澈。


    他隔着人头攒动光影寥落,与她深深对视,平静中又饱含克制: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如?果我的选择能换得它对你的慈悲和善待,我只要再远远看你一眼?,一眼?就够了。”


    “然后我老老实实度过我的一生,不再存丝毫妄想。不会再想着与你重?逢,让你在超拔的泥潭中越挣越深,如?此两难、狼狈、痛苦。”


    “我愿你像鸟,自由的飞过群山。”


    舞台上的他,隔着岁月迢迢,向她睇目望来。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带了闷闷鼻音:


    “我不曾说过,路很曲折,前方看不到光。而?黑暗长路里……”


    “——你才是我的曙光。”-


    季知?涟闭上眼?。


    是舞台上的灯光太强了吗?


    还是站在中央的男演员太璀璨夺目。


    她竟不敢直视太阳。


    记忆尘封的闸门骤然开启。


    锈迹斑驳的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厚重?尘土簌簌掉落。


    回忆像破碎翻飞的白?纸小人,它们拍着手、打着旋儿,将她困于一隅。


    心脏变得很静,又很堵,那里破了个小洞,堵不上,也抓不住。


    有?东西在不住地外流,流至干涸,袒露出焦黄干裂的谷底。


    于是,某种深黑的东西,从裂开的谷底缝隙中缓缓升起。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


    那间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沉道:


    “你和爱霖根本没有?可比性。”


    少女怒视着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扑上去撕裂他,管他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他冤枉她,漠视她,对她不公,那他就要付出代价!


    父亲可笑地看着愤怒的她,他不急不缓:“你以?为你的外公外婆,当年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将你母亲嫁给?我?你以?为这是天大的上赶着的大好事?”


    少女不解。


    父亲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她。


    她在他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下意?识后退,脊背隔着薄薄一层的病号服,抵上床头冰冷的围栏。


    裸露的肌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父亲的目光没有?爱,只有?钢铁般的理智坚硬,声音却是讥逍的:“我也是在婚后,才知?道自己成了多少人眼?里的笑话。”


    他俯视着避无可避的女儿,嘴唇残忍蠕动:“她带你去了南城?”


    “那你应该见过她唯一的、婚前的爱人。”-


    记忆再一次天旋地转。


    回到十三岁那晚。


    屋外冷风轰隆,漆黑一片。


    卧室里,母亲美如?艳鬼,是少有?的庄重?自持。


    她无比认真细致,在做着最后的装扮。


    女孩哀哀悲泣,紧紧抱住她的腰苦苦乞求:“妈妈,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流浪一辈子都行,只是别离开我!”


    母亲微笑着给?予她拥抱,温柔地表达着爱意?。


    然后在当晚与女人一同前往结冰的湖中央,决绝殉情。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错愕难明的荒诞。


    源于谎言、逃避、错误的委曲求全。


    一个从生命源头就被否定的人,她要如?何去接受自己。


    又要如?何去认同自己,与自己和平共处。


    这样的人生困境要如?何攻破。


    这样的人生道路又要如?何求索。


    牙关?紧咬,全身?在冰冷的记忆汪洋中战栗,旧疮在流脓溃烂,季知?涟将脸埋在手心,发出极为压抑的啜泣。


    四周有?人起身?,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涌来。


    是演员在谢幕。


    季知?涟慢慢起身?。


    她望着舞台上的他——


    他如?此温柔,如?此强大、如?此从容。


    那一刻,江入年感?染了她。


    心中蓬勃的死?意?在渐渐平息。


    黑与白?之间,或许还有?第三种选择-


    季知?涟要找回自己。


    或者说,她要重?新主宰自己。


    她的困境只能自己攻破,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


    人终究是要自寻出路。


    去寻找命运的一个答案。


    观众席上,女子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


    她起身?。


    再次决绝离开-


    夜晚的天空浩瀚无垠。


    一闪一闪间,又是谁的眼?睛?


    一架雪色的庞然大物颤颤巍巍进入云层。


    一个不屈的灵魂自此踏上漂泊之路。


    飞机轰隆而?过。


    ——驶向南半球的复活节岛。


    第55章 第一年


    先抵达法兰克福,再到马德里转机,向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出发?,前前后后共计四十多个小时的辗转,十分疲惫。


    复活节岛位于太平洋,哪怕从智利起飞,也需要足足五个小时。


    然后,季知涟遇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误机。


    她将行程单上出发?和到达的时间看了个颠倒。


    此时正值复活节岛最温暖的旺季,没有多余的票,对?于一个奔波多日?的旅者而言,无疑是种打击。季知?涟在机场门口慢慢咀嚼着一只面包,又灌下牛奶,安抚自己痉挛的胃。吃饱喝足,她拍干净手上的面包屑,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随即从包中抽出世界地图,在地面铺好?,拇指交错向上抛出一枚硬币。


    硬币旋转,缓缓落定?。


    一天后,她抵达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


    此时这座高纬度岛屿恰逢极夜,黑暗漫无边际。


    沿街遍布标志性彩色低矮小屋,因地热资源丰富,屋里屋外常灯火通明,挂上圣诞彩灯,到处弥漫着一股疏离的亲切。


    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只是万物寂静,狂风暴虐。一天二十四小时浸润在夜里,时间?失去概念,感受是新?奇的。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做些什么,而恰恰是为了什么都不做。


    就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于是在城市中走走停停。


    雷克雅未克著名?的阴茎博物馆,陈列着世上最大的阴茎——属于一条抹香鲸。季知?涟在玻璃后驻足,片刻后,她决定?待上数月,因为想去斯奈山半岛看鲸鱼。


    也逐渐摸到了冰岛天气的一些规律。


    如?果前一晚上暴风刮了整夜,那么第二天,屋顶上的雪一定?是干净的,因为天上的云层会被吹跑。暴风之?后,是观赏极光的好?时机。


    那天,她会迎着寒风细雨顺着主街一直走,去到著名?的红色小铺上,排队购买一只热气腾腾的热狗,没有位子,就站在路边吃。羊肉新?鲜,酱料丰富,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这里的羊肉鲜美程度,一次次刷新?着味蕾的认知?。


    然后,去泡温泉。


    风割过脸颊,脖颈以下却很温暖,伸手舀水,看细细的雪在散发?热气的水面上融化,仰头看天——极光清晰可见,天幕被粉绿色的极光笼罩,如?此缥缈完整,像一条明亮的银河带横贯黑夜。


    目的地在哪里,季知?涟心?知?肚明,却又觉得不是最好?时机,会一无所获。但最好?时机什么时候会出现?她也并不知?晓。


    而在此之?前,长路漫无目的,她只需往前走,终点前自会看到结果。


    白昼是一点点延长的。


    季知?涟第一次在白天走进市区的一片墓地,久久地在墓碑中穿梭,仔细辨认百年石碑上粗粝模糊的刻字,他们在死者入土后,在上面种下一棵树。


    树根向下蜿蜒汲取养分,生命的能量在这一刻得到了转换和延续。百年前的人已是枯骨,而死去的地方绿树成?荫。


    墓地里,她最常感受到的磁场是平静。


    另一个喜欢去的地方是冰河湖。


    冰山是活的、移动的,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的。冰河湖也因光线变化而在一天中折射出不同色彩与景观,钻石一样巴掌大的碎冰躺在掌心?,她迷恋上在湖边聆听?冰川爆裂巨响的感觉。


    有时向房东太太借上一个铁桶,带上一瓶香槟,驱车前往湖边一坐一下午,将酒插入碎冰中冰镇。


    也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共饮一杯,听?听?他们的故事。


    白发?苍苍热衷于滑翔的加拿大老太太,认为在天空中死去是最浪漫的归宿。


    七十多岁还在骑摩托的法国酷老头,本职竟是一位严谨有名?的外科医生。


    环球穷游的东亚旅行博主,执着于在冰岛上找到精灵真实存在的证明。


    ……


    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她再次踏上了观鲸船,此前曾两次遇到恶劣天气,不光计划泡汤,还被颠簸的头晕目眩。但今日?不同。


    今日?的格陵兰海辽阔无尽。有孩子发?出兴奋呼喊。她一回?头,看到庞然大物水柱喷发?正在换气,漂亮巨大的尾巴昙花一现,抹香鲸一猛子潜入深海。


    它遵循天性,孤独又自由。


    她被海风吹至双目干涩,不自禁分泌液体,内心?因与这美丽动物的殊遇而震慑不已-


    在候鸟回?归、蓝紫色的鲁冰花盛满山野的季节,当羊群漫山遍野吃蓝莓吃的小肚溜圆儿时,季知?涟整装待发?,从冰岛离开。


    此后半年,她游览欧洲各国,从不在一个地点久留,而是走马观花、随遇而安。天性中自有一股执拗,在冥冥中指引她前行。


    她观察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的生存方式,通过与形形色色个性迥异的人交谈,来丰富自己的认知?。


    在这样密度极高的旅途里,每一天都被无尽的新?事物填充,生命此刻回?归本真,没有族群,没有来路,甚至没有目的。


    她只不过在不同的土地上看同一个月亮。


    她只是她自己。


    她因异国他乡完全的隔绝而感到绝对?的自由。


    只是偶尔在清晨醒来时,会有几?秒钟的茫然——忘却今天的自己身处何方,又是在哪个时空缝隙里-


    九月,季知?涟行至英国。


    伦敦是古老又优雅的城市。


    细雨霏霏,时常下雨,天气变幻莫测,有时阳光暴烈,有时阴雨连绵。


    她背包里常备一件透明雨衣,短短几?天逛遍城市的美术馆和教堂,钟爱跳蚤市场的热闹氛围,也会去街边的古董商店淘些小巧别致的旧物。


    黄昏时,行至泰晤士河畔。


    在长椅上注视钟声敲醒的大本钟,买杯热咖啡小口啜饮,看白色海鸥划过天际。


    一位英俊的少年送给她一张速写,针管笔描绘出邮票般漂亮规整的线条,将大本钟下她的身影勾勒,上面还有英文?的标注,灵巧心?思一览无余。


    少年是模特,也是钢琴演奏家?,同时还擅长绘画。他有一双晴空般湛蓝的眼睛,铂金色的微长卷发?和锁骨处的锋利纹身,让他兼具中世纪的优雅孱弱和现代人的狂狷潇洒。


    他与她攀谈,妙语连珠,又心?中忐忑,眼前的女子神色难辨,看不出喜乐。但他说什么,她都能理解,言语间?自带冷幽默。


    他看到她手里的中古提包,谈及有一间?收藏级的古董店,藏于深巷旮旯处,他邀请她一起去看看。


    季知?涟欣然应允。


    她在店内买下一件百年前制作的零钱袋,黄金编织的古老工艺源于维多利亚时期,盖子上镶嵌祖母绿和钻石。她心?满意足将它收入囊中。


    晚饭后,少年提议去小酌两杯。


    风景怡人,相谈甚欢。


    他们从建筑学聊到牛顿的苹果,又从加缪聊到哲学。


    他说他的人生意义是体验,兴致勃勃的尝试与体验,这样才不算白活。


    又好?奇问道:“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季知?涟可以说出无数个答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回?答。


    少年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他有一张天使般柔美的容颜,像雪白洁净的羔羊,是符合审美的漂亮。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如?果她愿意,今晚会是个不一样的夜晚。


    而她心?中却毫无想法。


    也是一瞬间?,季知?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这变化或许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已经种下,或许更早。


    它被她忽略、被不承认,却从未因她的无视而停止生根发?芽-


    中国。


    西北戈壁滩。


    一个村庄,一个篝火。


    剧组收工时天都黑了,于是主创团队的几?个人,在院里支了铁架,吃烤羊肉。


    江入年在年初解约离开了长鸢,和陈湖、徐畅共同创业。他作为投资人控股,也投资、参演多部影片。


    整整七个月,他们一行人在草原、戈壁滩等多地辗转,不可谓不艰苦。


    陈湖糙的像个野人,头发?一绺一绺都快结块了,和他的分镜手稿一样令人不忍目睹。徐畅硬生生把自己累瘦了,他现在已经从壮汉变成?了瘦子,此时无比庆幸没有邀请天蓝师妹来客串。


    江入年也糙了不少,但胜在皮肤底子好?,肌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眉目深邃,眼神清澈,反而多了种纯然朴实的坚毅美感。


    他的戏份最多,每天工作的密度和强度都很大,恶劣的自然拍摄环境更是剧烈消耗着体力,江入年却觉得很好?,他晚上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有事做,朝着目标走,他在好?好?的认真生活。


    他答应过她,就会做到。


    鲜辣喷香的羊肉怼到面前,江入年接过陈湖的人道主义关怀,低头用牙齿咬下一块,细细咀嚼。


    陈湖蹲在他面前,严肃的打量他:“兄dei,你刚刚那个表情,特、特好?,特有故事感,贼细腻。咱明天再、再补个特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徐畅扶额,埋头稀里哗啦吃肉。


    江入年想了想,记下:“好?。”


    陈湖又从脏污裤兜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用牙咬开笔帽:“你刚刚在想什么?我得记一记这个人物心?理。”


    徐畅已经麻木了,他打了个饱嗝。


    江入年咽下羊肉,不紧不慢:“……我刚刚在想,带院子的房子要怎么装修。”


    有场记很有眼色的给陈湖屁股下头塞了个小马扎,陈湖就势坐下:“想这么庸俗的事儿露出这么辛酸的眼神?我还以为你想到那个爱、爱而不得的女人了呢。”


    徐畅:“……”


    他转了个身,默默挪远了点儿。


    江入年吃干净羊肉,淡淡:“也差不多吧。”


    也许是片子已经拍到尾声,后面三天只需要补几?场戏的镜,所有人如?释重负,包括陈湖。他今晚格外有攀谈欲:“话说,我下一部片子想拍个文?艺点的,故事风格和《回?廊》有点像,说到《回?廊》……”


    他皱了皱眉,看向徐畅和江入年:“你们认识季知?涟吗?我的渠道联系不上她,霍,想和她合作,跟她一起搞、搞创作应该特带劲儿。”


    徐畅听?得坐立难安。


    他打了个哈哈,及时起身:“我没吃饱,再盛一碗去。”


    江入年没吭声。


    过了会儿,陈湖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也联系不上她。”


    岂止是联系不上。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江入年指腹用力,脖颈上贴肉戴着一条项链,心?口处的两枚指环因按压而嵌进皮肉里,疼,但真实。


    就像她已经离开了一年一样真实。


    漫长的三百多天。


    徐畅蹲着满满当当一碗肉,又坐了回?来,看到江入年的神色,不禁在心?里仰天长叹:哎,痴子!


    “流星!”


    “快看!流星!”


    远处,人群中一片骚动,纷纷仰头。


    江入年闭眼合十,虔诚许愿:


    ——愿我所爱之?人平安健康,无论?她在世上哪个角落-


    阿姆斯特丹。


    圣诞节的前夜,季知?涟在ins上刷到洪老师逝世的讣告。


    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几?秒。


    死了?


    那个淡漠毒舌、我行我素的女老师,居然死了?


    她编剧的作品曾入围过国际A类电影节并摘得银奖,将人性复杂和女性困境阐述地淋漓尽致,是个真正的天才。


    她一生未婚,养了十多条猫相伴,性格孤僻,社交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人物观摩的素材。


    季知?涟回?忆着上学时和她相识的一点一滴,却只记得她独树一帜的上课风格,和丧眉耷言间?将每届学生骂哭的犀利言辞。


    她还不到五十岁,竟然就死了。


    季知?涟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而这个世上,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的信仰和抱负,她们的困境和诉求,甚至她们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人生这条路走走停停,总是不得要领。


    她想起那位英国少年的询问: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想起洪老师在第一节剧作课课堂,给他们推荐的《瓦尔登湖》。


    洪老师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满脸热切的学生们,对?他们说出了第一句也是此后唯一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


    那天,季知?涟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学生,她一脸疑惑:


    ——老师,那你找到了吗?


    洪老师拍拍书?皮,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先把书?看完。


    那本书?她没有看完。


    她的阅读停在了说星星的那一页。


    此后多年,她将这本书?抛之?脑后,再没有机会看完。


    季知?涟低头点燃一支香烟,看向远处河流中,水陆两用的一辆辆bus在岸边栖息停靠,教堂的钟声在整点准时敲响。


    古老又悠扬。


    季知?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北极星。


    但她预感快了。


    第56章 第二年


    次年?三月,季知涟从?中东的约城乘陆路大巴抵达大马士城。


    她?背负七十升的行囊顶着烈日行走已成常态。体能再?次锻炼出来,肌肉紧实,皮肤晒成健康蜜棕色,瘦削有?力,是习惯长途跋涉的人。


    先去老城区找地方住下,小小的四合院,一楼房间月租五百人民币,却是?大部分本地人难以承受的高昂。她?放下沉重行囊,活络了一下酸痛双肩,简陋屋子内一天中只有四五个小时来电,充电宝要随时插电准备着。


    街上种植着?大量的柠檬树,巷子里的孩子们在叽叽喳喳踢球,用?的是?破损的塑料瓶或任何能滚动的简陋物体,主干道上,能看到用?中文写着的“中国制造”的公共巴士在有?序穿行。


    曾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大马士城,如今是?一座被摧毁的文明之城。玫瑰的热烈富丽与战火的疮痍贫瘠无奈相融,热闹集市背后是?大片静默的废墟,商贩在没有?屋顶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交谈纳凉,贩卖蔬果,对满是?弹孔的墙壁习以为常。


    没有?哀伤和愁绪,人们乐观明媚,有?条不紊做着?手中的活计,对路人友好?地咧出一口白牙。街道上,年?轻男女会?热情地询问她?是?哪国人,得知她?来自中国,会?问她?是?否愿意合照。老年?人会?将友好?表达的更含蓄,他们是?战火前?文明的亲历者,哪怕贫穷也维持着?小心?翼翼的体面和尊严。


    偶尔有?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冲她?用?蹩脚的汗语的发音鹦鹉学舌着?什么,季知涟皱了皱眉,刚想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礼貌的词汇,就看见旁边的成年?人打了小男孩的头一下,用?当地语严厉地训斥着?他,紧接着?向她?用?英文道歉:“对不起,他不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以为是?用?来向中国人打招呼的。”


    季知涟点点头表示理解,继续啃手中的法?拉菲肉卷,并在他的摊位上买了一叠煮蚕豆。


    也许是?为了表达歉意,那盘豆子量格外的足-


    一周后。


    她?搭车去到遥远郊区,想造访残存的古迹文明。却见到比古迹更珍贵的东西,一所藏于危楼里的学校。


    简陋的室外,孩童们的眼睛天真明亮,他们好?奇的簇拥着?她?,对她?脖子上悬挂的相机跃跃欲试,笑容纯洁的像一簇簇怒放的素方花。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是?这群小孩中最大的,巴掌小脸上镶嵌一对宝石般忧郁的眼睛,她?塞给她?一颗晶莹的糖果,看得出是?自己不舍得吃的,已经攥的有?些?化了。


    季知涟接过女孩的心?意,轻轻抚摸小脑袋上的深棕色鬈发,上面绑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有?些?破了,但看得出用?得很爱惜,她?用?手机打出当地语言:“这个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女孩也笑了,指指她?的脸,又羞涩地点点她?的手机屏幕,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胸口挂着?的相机上。


    季知涟买了两兜食品与他们分享,孩子们被教育的很好?,一开始都背过手不好?意思拿,后来熟悉了,快快乐乐依偎在她?身边,充满生命力的欢笑萦绕左右,小小的生命像温暖的火焰一样将她?层层包围,他们用?指节对她?比着?爱心?,一遍遍说“i love you!”


    她?被这样单纯的童稚感染,一时间卸下所有?心?防,只觉得生命的能量真实又强烈,她?笑着?为他们一一拍照。


    轮到那个女孩时,她?勾住她?的脖子,羞涩地在她?脸上啵唧了一下。


    ……


    临走时,季知涟望着?他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不禁许诺很快会?再?来看她?们。


    小女孩拈着?头上的蝴蝶结,抿嘴笑的很开心?-


    她?是?在深夜的凌晨四点在老城区的下榻处被惊醒的。


    披上外衣,跌跌撞撞冲上高台,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炮火如同流星,暴烈地划过天际,将黑色夜幕燃烧点亮。


    楼下的居民,纷纷因房屋的震动而不安地跑出,轰炸的地点是?远郊,却离居民区如此近,赤条条的警告。满是?裂缝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房屋连着?地面都在颤抖,野猫不安的弓起脊背,贴着?墙角低低嘶吼。


    季知涟在炮火停歇后的次日,再?次搭车去往远郊。


    她?带了很多?很多?东西,满满当当塞满了后座。


    车窗玻璃有?蜘蛛网一样的弹孔裂纹,随着?周边景物的呈现,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曾经欢声?笑语的天堂已成废墟。


    这是?真枪实弹的苦难,是?认知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是?连生命基础都无法?保障的、没有?明天的地方。


    有?一抹红色在阳光下闪烁,她?跪在丑陋坍塌的钢筋石块前?,用?手指将它从?土堆中扒出。


    是?一枚褪色的红色蝴蝶结。


    女孩柔软的吻还?羽毛般痒痒地落在颊边。


    遥远的天际,似传来悠扬缥缈的童声?——


    鲜血是?我存活的肥料


    硝烟是?孕育我的天堂


    我来自浪漫的大马士城


    这里也曾是?天堂


    ……


    烈日当头,泪水混着?泥土落下,空气中是?难闻的铁锈烟味,季知涟紧紧握住薄而尖利的发卡,在这片世界观都受到冲击的陌生土地上,第一次真正领略了生命的脆弱与际遇的无常。


    她?感受到内心?撕裂般痛苦的成长-


    回到主城区后,季知涟在主干道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卖花的女人。


    女人总是?骑着?一辆陈旧结实的自行车,大街小巷的穿行叫卖,车尾插着?六七个白色花筒,里面是?各类品种的玫瑰,现在只剩最后一筒,她?友好?上前?,问她?是?否需要?。


    “我都要?了。”季知涟说。


    女人却担心?她?是?善良驱使下的怜悯:“但你并不需要?那么多?。”


    她?诧异:“你不愿意卖给我吗?”


    女人摇头,温和道:“人应该只要?自己需要?的那部分,我不希望你是?为了其他。”


    ……


    她?们攀谈起来。


    女人名唤艾尔。


    在战乱之前?,她?曾有?幸福的家庭和体面的工作,她?是?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战争夺走了这一切,包括丈夫的生命。


    令季知涟印象深刻的,却是?艾玛说起这些?时的神情。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平静的慈悲。她?不抱怨际遇,而是?温和地与女孩聊起音乐,聊起文学,甚至用?流畅的英文背诵了一小段博尔赫斯的诗句。


    ——她?是?怎么做到的?


    季知涟坚持买下了她?所有?的玫瑰。又在艾尔的邀请下,第二天去她?家登门拜访。


    她?没有?空手而去,而是?买了丰富肉类和鸡蛋,在人均月工资不过百元的本地,肉食却和国内一样的高昂。


    她?走了很久,才在最偏僻破旧的楼下找到了艾玛的家。


    小小的位于顶楼的家,墙壁破损,东西少而破旧,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唯一的一间屋子里,躺着?艾玛卧病在床的婆婆。


    女儿幼小,害羞地躲在厨房不肯出来。


    艾玛热情地要?她?留下吃饭,并为她?特地煮了咖啡,接着?细心?地问她?要?不要?加薄荷。


    季知涟看到女人去阳台上采摘薄荷,一盆盆翠绿的植物摆成诗意屏障,盛放的玫瑰芬芳沁人心?脾。


    艾玛忙不停歇,她?需要?不断劳作换取微博收入,养育女儿,照料婆婆。生活的重担扛在她?瘦弱的肩头,她?却在做饭间隙哼起了帕格尼尼的小调。


    她?也喜欢哲学,尤其是?中国人的那套宿命论。但如果你问她?,你生活中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她?会?告诉你——


    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而意义就是?忙完后这一秒惬意的咖啡。


    哦,顺带看着?落日-


    次年?十一月。


    中国。北城。


    江入年?在这两年?间成绩斐然。


    作为投资人,他目光毒辣,与合伙人共同投资的项目回报丰厚。作为演员,所挑选的本子、参演的电影部部精品,两年?来唯一主演的历史正剧更是?被官媒誉为现象级爆款。


    在业内,他是?出了名的敬业好?合作,为人处世温和圆融、不卑不亢。一直以来,不组cp,没有?绯闻,羽毛如此洁白,反而令人更向往之。


    江入年?却对所有?接近自己的女性,无论对方多?么貌美?有?名气,或是?多?么有?钱有?势,他都一视同仁,保持着?礼貌又不失礼的距离。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11月11日。


    事实上,去年?的这一天,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也同样去了他家造访-


    别墅庭院中。


    大门朝两侧裂开。


    一道金色的身影猛地在草地上抖擞站起,也不迎接,但蓬松的尾巴却摇的热烈。


    “哎呀这不是?我们阳光可爱大男孩元宝吗!!!”


    肖一妍把东西往旁边一扔,开开心?心?开始搓狗子:“真香呐你,是?刚洗了澡吧,哎别舔我呀,我化妆了喂!”


    树下,一桌丰盛宴席已经摆好?。


    苗淇看着?一身休闲装的优雅男人正将火锅盆端上桌,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笑吟吟道:“每次和肖一妍来你家,感觉都要?被保安审问的一丝不挂!你这个小区管理真够严的,难怪房价离谱,我看就是?为了没狗仔付的!”


    “……辛苦了。”江入年?温和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又将“喵”了一声?跳上桌的大胖橘猫抱下桌,点着?它的脑门警告:“你想把自己煮了吗,小黄?”


    肖一妍“噗嗤”一声?笑了,落座在圆桌上:“这猫也是?命好?,小时候刚来你家鱼塘偷鱼吃就被直接收养了……”


    三人落座。


    因为有?取暖设备,不觉得冷,反而很舒适惬意。


    朋友相聚,通常会?小酌几杯。


    苗淇如今已经是?自媒体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肖一妍也在自己擅长的甜宠剧市场有?了署名作品,她?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只是?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月亮依然很圆。


    几杯黄汤下肚,肖一妍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看着?月亮喃喃道:“知知那个家伙……生日快乐啊。”


    江入年?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这一刻,他无力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别过头喉头微动,没有?吭声?。


    苗淇扯了扯她?的袖子,嘴皮子厉害的自己一时间也像被胶水糊了嘴,最后只得抱起双臂,连连摇头:“不是?我说,你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苗淇是?真的觉得季知涟狠心?,这打抱不平倒不是?为了江入年?,而是?因为……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们也很想很想她??


    苗淇看向江入年?:“……值得吗?”


    江入年?抚摸着?元宝的头,闻言,温声?回答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是?啊,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言。


    肖一妍迷迷瞪瞪中,也托腮加入话题:“老师说过……嗝。幸福嘛,就是?求仁得仁,快乐也一样。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无论你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嗝!都可以理直气壮。”


    江入年?的思绪飘向远方,嗓音清醇低沉,带了笑音:“嗯,这句话她?也说过,人活着?,就是?要?理直气壮。”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一笑。


    苗淇和肖一妍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叹息。


    是?了。


    还?真是?。


    他每次谈起季知涟,声?音都会?变得很温柔,很轻。


    这些?年?一应如是?-


    季知涟在大马士城待了足足五个月。


    平凡又不平凡的艾尔,内心?世界比她?想象的更精彩丰富,季知涟为自己曾经浅薄的记录而感到羞愧。


    她?待在这片土地上,虽无法?完全体会?她?们的人生历程,却因走着?她?们走过的路,深入她?们的生活,而感到从?未有?过的贴近。


    第六个月,她?向艾玛一家,还?有?在本地认识的众多?女性朋友道别。


    她?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坚定-


    世界无边。


    季知涟要?丈量女性生命的密度与厚度,并将之视为奋斗一生的信仰。


    她?带着?相机和笔深入多?个国家的偏远地区,看到了真实的人间百态,见证了在民俗风气下女性的独有?困境,也分析着?因信仰、制度、战争等多?种因素下造就的复杂社会?现象。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她?不知不觉重新捡起了笔,开始再?次书写。


    她?希望这些?被历史淹没的女性能够让世人看见、铭记。


    记录她?们的苦难。


    记录她?们的悲伤。


    记录她?们不屈不挠,坚韧不拔。


    记录她?们像柔软的春雪,又像坚固的寒冰。


    记录她?们历尽人间沧桑,依然微笑着?欣赏朝阳。


    季知涟依然是?季知涟。


    她?一生都在和蓬勃的死意做对抗。


    和那几根深埋于血肉的钢针对抗。


    她?依然对自己的出生、对情感关系抱有?深刻疑问。


    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坚固的、可以与之对抗的力量。


    ——人生价值和存在意义


    北极星冉冉升起,照耀着?她?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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