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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第三年


    第三年下旬。


    季知涟险象环生的多国旅途暂告一段落。


    在停下脚步前?,她已在高山上的原始村寨待了长达三个月的时间。


    茂密的百年大树,森林辽阔无尽,但生活环境恶劣,卫生设施基本为零。食物贫瘠,传染病症肆虐,她已预感身体健康正濒临一个界值,此次离开后,必须遵循医嘱好好休养。


    她没去?过新西兰,但选择在瓦纳卡小镇停留,也许是记忆中周暮对这里的讲述——那里安静又生机勃勃,人?能在海滩上扯着狗絮絮叨叨挥霍一个下午。


    每天早起?早睡,三餐固定,拥有充裕的整块时间,用?来恢复身体和整理大量的素材、手稿。


    房东是一对年迈的华侨夫妻。他们让她挑选房间,她选择了推开窗户能看到湖泊和绿色草坡那间,小雨淅沥过后,细小的白色蘑菇隐于窗下翠绿枝叶间,清新干净。


    小镇生活舒缓宁静,七十岁的白头翁也能脚踩红色匡威玩滑板,湖边公园里的乐队主唱也可以是白发苍苍的墨镜老太,年轻人?不是一只只的遛狗,而是一群群地遛。身穿粉色裙子?的长发猛男,酷到天际拥着女友的朋克帅女孩,人?们大胆地表达个性并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随处可见的果树,饱满果子?熟坠堆积,被鸟儿啄食。苹果、毛栗、核桃,完全可以拎着袋子?自取。


    街道两侧的树干上,被年轻人?用?彩色毛线缠绕,像是穿上了耀武扬威的战衣。


    季知涟第一次真正?认识房东老太太,是某天下午她从超市回来,意外发现老太太在花园里拿着iPad看数码宝贝,看到激动处,手舞足蹈掉着金豆豆。那一刻,她的童心无比闪耀,令季知涟相?见恨晚。


    谁不喜欢看一群被选召的小可爱踏上冒险之旅呢?


    共同喜欢的动漫,让两个年龄跨度长达六十岁的一老一少迅速贴近了彼此的心灵,兴致勃勃开始探讨最喜欢哪个数码兽。


    老太太八十六,坚持不让她叫奶奶,而是要称呼自己为阿婉。她的伴侣阿华与她同龄,老爷爷喜爱收集各式各样的背带裤和马克杯,是个幽默的帅气老头。两个老人?活到这个岁数,反而更像天真孩童,对一切都?好奇,会拌嘴,会斗气,也会拉手在夕阳下哼着小调遛狗。


    季知涟听过老太太的故事,阿婉给她看自己年轻时的相?册,自小便?是聪慧伶俐众星捧月的美人?,在那个对女性还很苛刻的年代,阿婉已经?谈过数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选择了阿华相?伴一生。


    “看来爷爷痴心一片。”季知涟的指尖停在泛黄的相?片上,笑道。


    阿婉撇撇小嘴,这个少女时的动作?她老了做也依然可爱,矜持地用?满是皱纹的手别了别耳后的银发:“你以为他年轻时就是个省油的灯哦?”


    于是又拿来阿华年轻时的相?册。


    季知涟翻了几页,忍不住笑出了声,是被老太太毫不客气的揭短逗的。


    看得出,两人?在少时都?是叱咤情海的风云人?物,风趣耀眼,身边从不缺优秀的异性,但他们却坚定地选择了彼此共度余生。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没有被爱过的孩子?,一生都?在困境中求索。


    季知涟笑着笑着,心头涌上淡淡的迷惘。


    阿婉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道:“丫头,你心里头住着个人?。”


    季知涟脱口而出:“没有。”


    阿婉剪着花枝,插入水晶瓶内:“那隔壁的帅小伙三天两头牵着狗在我门口溜达,还有……”她将家门口拜访的年轻人?回忆了遍:“也从来没见你谈个恋爱。”


    季知涟一脸淡定:“他们不是我的菜。”


    阿婉抽了抽嘴角。


    天还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那你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独独青睐阿华?”


    阿婉将比格犬泡泡抱上膝头,眯眼回答:“我的妈妈告诉我,你和谁在一起?是最平静喜悦,谁就是最爱你的人?。所以我选择了他,事实上,我的选择很正?确。”


    记忆的闸门颤了一下。


    季知涟默了一瞬。


    她沉声道:“但人?为什么一定要有情感关系的羁绊呢?一生与另一个人?紧紧捆绑,这真的是幸福而不是束缚?现在的我是绝对自由的,我可以随时随地去?往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


    阿婉没有回答她,而是扶着腰慢慢站起?,拿起?拐杖问她:“要不要跟我去?散步?”-


    夜晚的湖泊银光簌簌。


    她们走了很久,季知涟配合着阿婉的速度,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


    阿婉撕着面包,扔给河里的小鸭子?们。


    不一会儿,阿华给她打来电话,她“嗯嗯啊啊”回应着他的关心,挂断电话后,轻快道:“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当时接受情感关系的深度羁绊,是因为我发现……”


    老太太看向湖泊,夜晚的湖泊与山峦深不可测,影影绰绰:“——再远的路,一个人?走久了也会累的。”


    ““当你赚到钱了,实现人?生抱负了,却找不到分享喜悦的人?,那会很孤单。”


    “人?生嘛,总是各种滋味变换着上阵,年轻时还有父母朋友,后来各有各的生活,陪不了你多久。而身边能一直有个人?一起?陪着你感同身受,和独自一个人?走完漫漫长路,是不一样的。”


    老太太与她相?处数月,知道她内心的困惑,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接受一种深刻的联结与羁绊,更像是与一个可靠的人?结盟,共同抵抗生活的无常呀、荒芜呀……就像两颗小小的星星,在茫茫夜色中彼此照亮。”


    晚上的风有些冷,阿婉打了个喷嚏。


    季知涟打开随身带着的披肩,将老太太包裹进去?:“风大了,回去?吧。”


    阿婉摇摇头:“再坐一会儿。这样的夜景,现在看一眼少一眼。”


    季知涟猛地看向她。


    她笑的狡黠:“我活到这么大岁数才生病,之前?什么福都?享过了,这一辈子?不亏啊!现在每一天,我都?要活得比之前?更尽兴、更期待才行呢。”


    季知涟猛地别开头,眼角红了。


    生命是一次次的离别和重聚。


    渺小个体该怎么去?对抗无常?


    一位生命倒计时的年老女性给出了她的答案。


    ——生命本身是无意义的,是无数的刹组成了它的意义。


    而东方的辩证法有言,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死中有生,生中有死。


    也就是说,当你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阿婉逝世于十一月。


    南半球生机盎然的春季。


    万物都?在怒放,而一个生命已经?悄然逝去?。


    季知涟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她的墓碑前?长久驻足,放下了一簇簇新鲜采摘的白兰。


    阿华将比格犬泡泡暂时寄养在邻居家,他在近九十岁高龄的年纪,做了一个决定,要带着妻子?的骨灰踏上人?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个人?的旅途,再去?看看他和阿婉走过的那些地方、那些美景。


    他们道别前?,阿华递给了季知涟一封信,是阿婉生前?交代的。


    “我妻子?非常喜欢你。”爱穿背带裤的老头红着眼圈,用?力拍着她的肩膀,“丫头,要好好的啊,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啊。”


    ……


    季知涟在新西兰的机场里打开了那封信。


    老太太有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因为我们一直在失去?昨天,所以我们只拥有现在,也只能拥抱明天。”


    “孩子?,你只需一次次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飞机上的舷窗映出一轮昏黄的月亮。


    而人?的一生何?尝不像月亮?


    偶尔圆满,时常残缺。


    仰望星空的时候,应接受圆满,拥抱残缺-


    飞机起?飞前?断网的二十分钟。


    季知涟验证了很多信息,终于艰难地登上了三年未登入的微信。


    手机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红点消息涌入,连连卡顿。


    她看到了江入年的消息。


    他发的很克制。


    除了新年问候外,每年的11月11日,他都?会发来一张他和元宝端着蛋糕的照片。


    没有文字,只是照片。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她增添烦恼,所以每年都?控制联系次数,只发来寥寥数语和照片。


    他用?这样的方式温柔地告诉她:我们很好。


    如此克制,却点点滴滴间灌注情深。


    飞机即将起?飞,空姐用?英文小声提醒她要关闭手机。


    季知涟将手机关机,戴上耳塞,静静看向窗外-


    她踏上迟到三年的旅途终点。


    这一次,飞往复活节岛的过程没有再出任何?岔子?,一切都?很顺利。


    这是一片真正?的孤岛。


    周围两千多公里都?没有岛屿,也没有同类。


    传说中的世界尽头、与世隔绝之地。


    巨大的摩艾石像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被雕刻运输到这里,迄今为止成谜。


    只能将之归于“神迹”。


    十二月,目之所及遍地金黄,与黄昏时洋洋洒洒的醉人?金色连成一片。海边伫立的15座石像,背后是熠熠生辉的大海,他们高低不一,神态各异,庄严沉默。


    周暮说过的萦绕耳侧:


    ——传说,黄昏时刻是超自然的时段,也是巨人?们所朝拜的方向,如果你运气好,找到它们并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去?,或许,你也能在那一刻得到自己生命的答案。


    季知涟站在山坡上,与石像一同迎着金子?般的落日余晖——


    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风还是那样的风,太阳还是那一个太阳。


    季知涟却热泪盈眶。


    三年前?的周暮,给了女孩一个关于传说的希望。


    传说是假的,但希望是真的。


    而她在漫长的求索之路上,已经?找到了命运的答案。


    此时此刻,希望如小小火焰在她心中。


    永不熄灭,光辉永存。


    她张开双臂,任由烈烈清风吹鼓衣衫。


    季知涟在这一刻终于释然。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如何?开始,而在于流动的、正?在延续着的过程。


    人?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在指向终点的死亡,这一点上众生平等。


    永远自由,永远热烈,永远向生活迎战,永远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在于向死而生。


    而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她具备无限的可能性,她可以成为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她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意义。


    而那些无法和解的痛苦,本身就具有足够的毁灭性。


    它并不值得纪念。


    但重塑我们的,可以是漫长的时间-


    十二月。


    中国?,北城。


    金山电影节评选结果出来,江入年主演的三部?电影入围,他摘得当之无愧的“最佳男主角”的桂冠。


    各个平台刮起?一股追溯的狂风,多年前?的黑料如今是高楼下的泥沙,他经?得起?深扒,因此更得好评。


    江入年宠辱不惊,他将日子?过的平淡,以前?怎么过,现在依然怎么过。


    容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衰减,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层出不穷的新人?,而在这个浮躁的流量时代,唯有精湛演技才是傍身的硬本事。


    他更愿意当一个纯粹的演员,而不是明星。


    年初。


    江入年又上了一次热搜,这次的原因令人?哭笑不得。


    他在与公司友人?小聚后从“羿”火锅店离开,没有开车,迎着雪花戴着兜帽,慢慢悠悠走到了公园。


    一路尾随的狗仔们开心坏了,以为马上就能拍到“惊!影帝深夜会唔陌生女子?!”的重磅消息,孰料他们在寒风瑟瑟中等了又等……


    男子?蹲在雪地里,开开心心堆了个雪人?。


    狗仔:……?


    他回过头,令人?心动的容颜上,长睫还挂着点点晶莹霜雪,温柔道:“都?出来吧……我给你们点了姜茶,喝完再走吧。”


    他向他们颔首,莞尔一笑:“辛苦了。”


    狗仔沉默。


    狗仔感动-


    家中庭院里。


    江入年揪着元宝的耳朵,在它们的陪伴下隔着玻璃赏雪。


    小黄在家里上蹿下跳跑酷,跟新玩具较着劲儿。


    家里上个月又添了新成员,是一只柯尔鸭。


    白白嫩嫩,有个翘翘的屁股,还没有起?名字。


    元宝特别宝贝它,经?常伸出粉色舌头,无比深情地将它从头到尾舔得湿漉漉的。


    鸭子?从最开始屈辱地逆来顺受,到长大后的愤怒反击——在忍无可忍中狠狠啄了它的屁股。


    那之后,一鸭一狗终于实现了和平共处。


    元宝老老实实不敢为非作?得,鸭子?舒舒服服蜷在他皮毛中休憩。


    一处闹中取静的庭院。


    一条大狗。


    一只橘猫。


    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小鸭子?。


    她曾经?说过的,他都?记得,也都?一一实现了。


    但是她在哪里呢?


    江入年思念她。


    思念是比等待更难熬的东西,等待的过程里,可以用?数不清的事情填满。而思念则像深夜的暴雨,避无可避,只能一次次被淋湿。


    思念像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尖,无孔不入地扎入他的四?肢百骸,让江入年辗转反思、难以入眠。


    多少次,他在半睡半醒间依稀感受到她身体的轮廓,鼻尖嗅到若有若无独属于她的暖香,她纤瘦柔软的身体还在他怀中,轻柔的如同一片洁白云彩。


    他在梦中收紧手臂,试图一次次抱紧她。


    却一次次抱了个空。


    这样极致的思念,在三年中反复折磨着他,让他一次次感受到无能为力-


    一月。


    《夜覆今舟》一年一度的戏剧巡演。


    和三年前?的座无虚席相?比,如今更是一票难求。官方账号已呼吁观众理性购票,但还是拦不住黄牛图利,将票炒到天价。


    拦不住狂热抢票的粉丝,但为了每一位观众的安全考虑,早早已放出声明,今年的戏剧前?几场由别的男演员上阵,江入年只演最后一场压轴。


    一样的舞台。


    不一样的观众。


    演出结束,掌声雷鸣。


    观众起?身,高声呼喊他的名字,将成束的精美鲜花抛向舞台。


    闪光灯此起?彼伏。


    男演员谦逊地向他们深深鞠躬,致谢。


    演出完毕,仍有人?不愿离去?,在大声喧嚷,直至安保来劝导提醒。


    偌大的空间再次空无一人?。


    而被鲜花、掌声、爱慕簇拥的男子?,却再次回到舞台上。


    江入年凝视着舞台上的镜子?,一向笔挺的脊背,在无人?时终于可以弯下。


    他卸下防备,却无力压抑内心的酸楚,染上鼻音的声音,轻的宛如一声叹息。


    “今年,你也没有来。”


    他闭目,前?额抵上冰凉镜面,让自己清醒。


    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淡声音。


    “——是吗?”


    所有血液顷刻间涌上头顶。


    江入年骨软筋麻,化?作?一尊泥塑木雕。


    他甚至不敢动一下,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觉。


    一回头,烟消云散。


    一片寂静中。


    只有她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在向他缓缓走来-


    季知涟与自己心中那头恶兽厮杀多年,侥胜未死。


    胜利后也只是低垂下流血的剑尖,心中某个角落依旧空茫一隅。


    自我放逐的岁月里,她曾在天高海阔、人?间百态中寻找那股凶猛原始、能使?人?振奋的生之力量,可找到后,又怅然若失。


    而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看着舞台上的他。


    过去?与现在再一次从记忆深处的缝隙里交织着向她涌来,她甚至能闻到幼时那苦涩又荒诞的气息。


    可望着他,却仿佛鹿归林,舟归岸,花朵重回枝头,冰封千里的湖面渐渐复苏——


    她的心,居然是安宁的。


    一千多个日夜的旅途。


    她总希望将她所遇,所得,所思,所痛全部?分享于他,但她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臆想,是沉入水底的幻觉。


    她想忘却,却时时想起?。


    她记得学?校的咖啡店,记得少年清朗的容颜,记得他掷地有声说爱她,记得他永远坚定、永远包容地向她走来,虔诚如同信仰。


    这些年,季知涟看过绵延雪山融化?时的万种静谧,听过异国?街头嘶哑高亢的他乡奏曲,走过北方浩然千里的黑山白水,也曾得到世间最动人?的话语——


    却最终明白,沿途风景再美,终抵不上他在身边徘徊。


    “你还会走吗?”他的声音在发颤。


    “你转过来,我就告诉你。”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转过身,定定的望着她。


    望了又望,一眼万年。


    男子?已是天边月,海上星。


    他以恒久的忍耐、不变的守候一次次告诉她,那独属于她的无限清辉、温柔真挚一直都?在。


    季知涟在二十八岁那年,终于与自己握手言和。


    她接妥了命运意味深长的馈赠,就像接受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缺失、那已成定局的阿克琉斯之踵。


    还有……


    ——爱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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