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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知知


    李东南并未遵守约定。


    时?间已过去一周,官方媒体什么都没有发,既没有?表态,也没有?为?江入年澄清。


    季知涟坐在南安会奢华的包间里,冷气冰凉刺骨,她的血液也一点点冷却。有?侍者端上酒,轻声细语告知她李总已在一天前去欧洲度假。


    领班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身高腿长的白面小生。领班神情恭敬,眼神却轻蔑,细声细气告诉她:李总交代过,这是给她的奖励——任她挑选。


    季知涟意识到自己被戏耍。


    羞辱感如火山喷薄,却又是难以表述的难堪。她用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领班司空见惯,见她起身,随即示意招呼男人们出去,却见季知涟似笑非笑:


    “不是任我挑选吗?”


    季知涟面色平静,内心却晦暗难明。


    对于?云端的人而言,谁人都只是低微蝼蚁。既然李东南有?兴致迫她认清这一点,她何不遂了她的心思?


    季知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领班没想到在这么侮辱人的时?刻,这女子不光不生?气,还十分平静。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当然。”


    季知涟随手指了个最不耐烦的漂亮男人:“要这个。”


    她竟是要将人带回家。


    而她不知道的是,也有?一人,此时?正朝着她家的方向奔赴而来。


    今夜无?月、无?星、有?霾-


    季知涟在这两年中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她不止一次思索,询问自己:


    ——你?一直想得到的,是爱吗?


    可让你?失去所有?力量的,偏偏也是爱。


    你?曾拥有?过直面现实的勇气,并试着相信那?些微小的但是可触摸的幸福。


    却在一次次迎头痛击中,不得不面对事实。


    你?内心有?一头恶兽,它?十年如一日贪婪无?尽地汲取你?,暗自蛰伏着准备随时?给你?致命一击,它?是你?混乱童年的惟一论证,亦是过去暴虐的刻痕。


    它?让你?被迫与回忆共感,一次次穿透坚冷如铁的表皮看到不为?人知的曾经。


    你?以为?这是一场考验,却发现这是一场无?期徒刑。


    因为?它?即是你?的一部分。


    ——会随你?至死。


    ……原来现实的破碎与消亡才是人生?的真相。


    如此,你?还在苦苦坚持什么呢?-


    梦境太荒谬,现实又太正经。


    春宵苦短,春光烂漫。


    ——不如及时?行乐。


    这个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但疼却是真的-


    江入年站在她家门口,呼吸急促如潮,手指屈起,就?要摁下门铃——


    然后,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他浑身僵硬,整个人静默成一尊雕塑。


    江入年任由内心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任由铁蹄长矛在左胸处的位置肝髓流野,修长指节绞的泛白……身体慢慢地靠在墙壁上。


    一门之隔。


    他的心于?沉静中崩裂、重塑、再次崩裂。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与身后墙壁消融为?一体时?,那?扇门终于?开了。


    江入年抬眼,冷漠目光与那?人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那?男人被吓得一个趔趄,他模样俊俏,眼神却惊慌闪躲。见江入年直勾勾盯着自己,脸色不禁青白交加,整个人仿佛撞了鬼,下意识为?自己开脱辩解:“不、不关?我事啊,是她要求的,我只是拿钱办事!”


    男人逃也似的飞快,背影急不择路。


    江入年深吸一口气,推门迈入屋内-


    客厅里很?黑,地上四处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走进来,地灯随之亮起,光源微弱,依稀可辨。


    “你?回来做什么?”那?女子隐于?黑暗中,只有?一线下颌被光隐隐照亮,那?肌肤也是苍白暗淡的。


    屋内燃着馥郁轻佻的甜香,腐烂的,堕落的。


    江入年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他越走近,那?甜腻的腥气越明显。


    他摸到了茶几?边缘,如盲人视物,又摸索着拧开小灯的按钮-


    季知涟双眼阖起,十分疲倦。


    强烈的缺氧让她意识模糊,记忆也开始颠三倒四。


    朦朦胧胧中,她在脑中看见一片大雪,天与地与日,皆是白茫茫一片纯然干净。而那?少年向自己走来,眉眼温润一如往昔——


    她在梦里一眨不眨看着他,任由他的手无?限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庞。


    梦是冷的。


    ——而抚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却是热的。


    她被那?热激得一哆嗦,猛地睁开眼。


    季知涟瞳孔骤然放大,变得锐利,浑身的刺再次竖起,呈防御姿态,她慢慢坐直了身体,声音绷紧带着隐约错愕:“怎么是你??”


    江入年看着她,她虚弱地陷在沙发中,衣衫凌乱,周身狼藉,白皙颈部是触目心惊的青紫掐痕,层层叠叠,身上亦如此。


    她指尖勾着一把锋利剪刀,显然是用它?挑断了身上的绳子,却力道潦草粗暴,尖锐刀口在手臂内侧划下长长的伤痕。


    血染上她的双手,她拢了拢凌乱的发,那?红色又在脸上蹭出痕迹,她看上去很?不好。


    季知涟知道自己此时?颓废又狼狈,她自暴自弃,任由他看。


    同时?,也在冷冷地看他。


    江入年与她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干净又柔和,和记忆中一般无?二?,不染片尘。


    他屈身在她身前蹲下,颤抖着伸指想替她擦面——


    季知涟猛地别开脸,声音冰冷:“脏。”


    江入年小心翼翼捧起她染血的手,贴在自己面上,她手上的血也染上他的脸颊,现在他也和她一样狼狈不堪了。


    季知涟凝视他,一秒,两秒,她骤然抽手。


    她压了压眉心,阖眼,声音变得烦躁:“你?来做什么?”


    江入年微微仰头,一眨不眨凝视她,目光如温静春水:“我来找你?。”


    “江河。”她对着他叫出一个已全然陌生?的名字,提醒他:“我记得我说过,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江入年静默了一秒,再次看她,那?目光中的悲伤令季知涟内心一凛,她几?乎是下意识颤抖的握住了手边的剪刀,用它?抵住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江河的声音生?涩,眼神寂寥,却又如此倔强明亮:


    “你?说过,让我在原地等你?。”


    “我一直都在,可你?去了哪里?”


    11岁的江河,亲切软糯,乖巧机灵,他是她少年岁月里最信任的玩伴,却已面目模糊,被时?间冲淡。


    23岁的江入年,秀美绝伦,温润执著,他曾隐瞒身份与她相恋,他在她身下柔和又青涩,那?些炙热的情潮记忆沉重氤氲,成为?她一个又一个失眠夜里的罪魁祸首。


    此时?,他们的身份终于?重合。


    化?为?男子昳丽眼尾处缓缓滑落的一滴清泪。


    隔了十二?年光阴,从?江河到江入年——他跨过万水千山的泥泞,向她固执地寻求一个旧日答案。


    季知涟迎着他干净通透的目光,心里像撒了把尖钉子,又疼又麻,她叱道:“幼稚!”


    季知涟抑下喉间上涌的血气,定了定神,冷冷道:“你?已成名,低谷终会过去。那?么多人爱你?,你?要承诺,要感情,愿意给的人遍地都是……何必执着于?我?


    她好言相劝,字字真心,他的眼圈却红了。


    她别开目光。


    江入年长睫垂下阴翳,平静道:“没有?人是你?。”


    他平静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映照出完完整整的她,再次陈述:“——没有?人是你?。”


    季知涟蓦地被他十年如一日的执拗激起暴烈脾气,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横肘将他压在沙发上,用剪刀抵着他纤长白皙的颈部,颤声道:“——滚!现在就?给我滚!”


    她感受他脆弱的颈部脉搏在跳动,江入年一动不动,就?那?么安静地、湿漉漉看着她,季知涟握刀的手是发抖的,却咬牙说着狠话:“你?以为?我做不出来?你?以为?我对你?还有?感情?我爱一个忘一个,早记不清你?是谁了!江入年,趁我还能控制自己,你?他妈给我滚——”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倏然抱住了她。


    她来不及收刀,锋利在他颈间擦出一条淡淡的红痕。


    季知涟倏地被摁下关?机键,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她被他紧紧抱住,被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包裹,她的手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江入年心如擂鼓,他的胸膛坚实——季知涟反应过来,开始推他,却推不开,他声音沙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季知涟任由他抱着,神情麻木:“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


    她目露悲哀。


    江入年敏锐觉察,他松开她,仰面低哑:“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季知涟与他拉开距离,坐到沙发另一端,面色苍白:“江入年,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你?的执著也永远换不来你?想要的结果。你?若继续和我鬼混,只会再次被我伤害,被我羞辱,被我玩弄——你?明白了吗?这毫无?意义。”


    “明白。”


    “那?你?还不走?”


    “我心甘情愿。”


    季知涟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我随时?会离开你?,我会和别人上床,我会用你?的爱去折磨你?……”


    江入年红唇微启:“好。”


    季知涟愕然:“好?”


    他十分冷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应该能承受住。你?要离开,我也不会不让你?走……但我会在原地等你?。


    季知涟喃喃:“等我?你?能等我多久?”


    她冷冷道:“五年?”


    他微笑着看着她。


    她的心抽紧:“十年?”


    他不语,眸色温柔哀伤。


    季知涟迟疑:“你?总不可能等我一辈子!没有?人能等一个人一辈子,这太愚蠢了。”


    江入年平静:“我也只有?一辈子的时?间。”


    如果这话从?别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季知涟只会嗤之以鼻,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如果是江入年,他已经用了八年时?间走到她身边。


    ——他一直在平静而稳定的发疯。


    季知涟看着他,他每次下定决心后,就?会非常平静,正因为?心知会做到,所以内心安稳无?波无?澜。她声色俱厉:“……你?疯了!”


    季知涟进退两难,含了怒意:“……你?就?非我不可吗?”


    江入年抬起眼,那?么昳丽动人的一双眼睛,却实诚的像块倔头倔脑的顽石:“是。”


    季知涟没有?说话。


    她双臂环抱住自己,闭眼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倦怠:“我不明白……回忆有?那?么重要?我有?那?么重要?”


    江入年拿过沙发旁的一条薄毯,展开披在她身上,又顺势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更认真地回答她:


    “我不知道。但你?在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在我的身边。我每一天长大,对世界认知的构建,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你?……每一条钢筋,每一块砖石,都有?你?的影子。”


    季知涟不语。


    他的目光温温的落在她发顶:“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来,我只要想起那?段岁月,就?会无?法控制的想念你?。我忘不掉,也放不下,你?在我的回忆里所占据的比重太大了,这已经脱离了一个幼时?玩伴的范畴……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已是他人生?组成的一部分,如同血肉般不可剥离。


    江入年在最痛苦的时?刻,也想过试着忘掉,但他无?能为?力。


    甚至这个念头一出现,胸口就?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江入年只爱季知涟。


    如果她不要他,他愿意守着他们的回忆,继续平静地、无?声无?息的存活下去。


    季知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对爱的虔诚近乎信仰。


    可他凭什么十年如一日的相信?他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得到?


    季知涟许久没有?说话,神色木木。


    毯子从?她肩头滑落,拉扯下她本就?松垮的衬衣,露出肩头锁骨处一道骇人疤痕——


    江入年肃然,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肩膀。


    他带着惊讶、愧疚、心疼,用指腹一遍遍描绘那?蜿蜒凸起的疤痕,他颤抖的一次次抚摸,滚烫眼泪因为?自责而掉落:“疼吗?”


    “不、疼。”她难以忍受的打掉他的手,被他弄得心烦意乱,终于?在他又要来抱自己的时?候,厉声推开他:“你?别这样!”


    江入年为?了和她说话,本就?坐在沙发边缘,此时?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掌,摔倒在地,他撞到了桌腿,瓶瓶罐罐砸落在他身上,他应该很?疼。


    季知涟漠不关?心。


    江入年的注意力却被地上滚落的药盒吸引,他认真地看了很?久,终于?意识到那?是抗抑郁的药物。


    “知知,”他温柔的站起,将她垂落凌乱的发丝别于?耳后:“你?怎么了?”


    季知涟视若无?睹,夜已深,她的情绪再次变得很?淡漠。


    ——她病了。


    江入年将双手置于?她膝上,轮廓清绝的一张脸,眼里带着疼,唇角却带笑:“姐姐……”


    他温柔地替她拢好凌乱的衣衫领口,音色惑人,循循善诱:“你?很?难过,想玩是吗?我比他们都干净。”


    “——你?玩我吧,我不要钱。”


    第42章 年年


    北城。


    季知涟十五岁了。


    这两年?,她在北城的初中生活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依旧,却没有像曾经那样因格格不入而备受排挤。她个头窜的飞快,又高又瘦,肩背笔直地在数学课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说,也没有被教数学的班主任针对放在班级最后一排的位置。


    甚至在她转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面对鸦雀无声的陌生同学,季知涟头皮发麻,闷声不吭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绷起脸不发一言。


    ……也被视为个性。


    季知涟心知肚明,老师对自己的宽容是因为她的转学手续是姚学云办理的,而同学们一开始对自己的尊重客气,则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姚菱。


    初中部?和高中部?连在一起,鱼龙混杂。而学生之间也是分圈子的,由外表个性、受欢迎程度、家?境财力、特长成绩来群分,而姚菱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姚菱成绩优异,家?境富庶,姚学云的长袖善舞,让她一路被老师特殊关照长大,人生堪称坦途。她个性要?强,极富有领导力,初一时就通过流利富有爆发力的演讲,在初中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中拔得头筹。


    比起女孩子,姚菱更爱和男性打交道,她和很多高年?级的男生都是朋友,其中就有外形和才华都备受瞩目的杨溯。这引得姚菱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孩子崇拜她、向她频频示好,希望她能带她们一起玩,认识杨溯……尽管姚菱打从心底里轻蔑她们。


    但她又需要?这种优越感。


    她和季知涟来往密切。


    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叮嘱,一部?分是她觉得她有资格站在自己旁边。


    文学社招新的时候,已是老社员的姚菱热情地邀请季知涟加入,并暗示她自己有小抄,她不必担心考核。


    季知涟拒绝了,她不认为自己需要?。她也确实有这样的天赋,她在考核时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社员的目光——


    其中就包括来找姚菱的、高三的杨溯。


    杨溯的出现引起初中部?小女生的哗然。


    十八岁的少年?,极高个头,容貌阴郁英俊,一头天生的自来卷黑发,嘴角总是带着抹嘲讽的弧度,孤高又傲气。他给姚菱递了一沓比赛资料。


    又锐利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季知涟。


    那一年?,季知涟获得了市区少年?故事?大赛组的一等奖-


    季知涟第一次获奖,心中忐忑又欣喜,只?悄悄告诉了在这个家?里最信任的爷爷,爷爷信誓旦旦说会?替她保密,但转瞬就在陈爱霖生日宴上笑?眯眯说了出来。


    美曰其名:好消息就要?分享。


    她看着爷爷兴奋洪亮的脸膛,只?觉得又羞耻又生气——可爷爷又毫无恶意?,他想让陈启正关注到她,他知道她的心结。


    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凝滞了一秒。


    陈启正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季知涟,和低头戳着蛋糕的陈爱霖,敷衍道:“也不是什么?大奖,比起这些没用的,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其它成绩提上来!”


    徒留一片尴尬。


    那顿饭她吃的味同嚼蜡。


    晚上,爷爷来到她房间,一口气叹了又叹——他把?季馨的遗物?交给了她。


    那是姚学云当年?从南城带回来的,知道陈启正忌讳,一直存放在老头这里。


    “知知,”温厚的大掌抚摸她的头,老人叹了口气:“别?怪你爸,他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妈。”


    爷爷又说了什么?,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念叨,陈启正管理公司多么?辛苦,脾气只?能对身边对亲近的人发;陈启正的肝一直不好,让她体恤……


    季知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木木地想,原来连爷爷都不再?委婉了,直接陈述出父亲不喜欢自己这种话。


    尽管这是事?实啊-


    陈启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名校毕业的建筑系高材生,是一手创造传奇的著名企业家?,更是备受尊崇的正恒董事?长。


    在公司,他对员工友善慷慨,他们崇拜和尊敬他;在家?里,他是慈爱的父亲和体贴的丈夫,她们仰仗他的保护和供养;对朋友而言,他是最为可靠、忠实的人,是可以放心露出后背的战友。


    季知涟曾被谈霖带着和妹妹一起,去父亲的母校听他的讲座——


    父亲在台上侃侃而谈,学识渊博,面对主持人调侃的刁难,幽默而俏皮的回复引得场上众人赞叹激赏。


    而她在台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抬头瞻仰他。


    那一刻,季知涟心里油然而生出对强者的向往。


    ……和对父亲的崇拜、自豪。


    陈启正无疑是个强大而威严的人。


    出门在外,别?人对父亲的恭敬态度,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爷爷、谈霖、陈爱霖皆被惠及,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被庇护。


    这对季知涟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而父女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也是如?此的多。


    两人喝茶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在茶杯底留下一点?儿,从不喝干净。


    两人都不人云亦云,无论听到什么?,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判断然后质疑。


    两人做事?方法很像,要?么?干脆不做,要?么?苛刻到近乎完美。


    两人都有着暴烈的脾气和不服输的狠性子。


    甚至在容颜上,她也与父亲相似,遗传了他刀削斧凿般俊美的轮廓,而陈爱霖则是毫无攻击性的娟秀柔美,她更像谈霖。


    可季知涟明明那么?像父亲,陈启正却总是对她淡淡的。


    陈启正对她更像对待一种任务、一种社会?身份下的责任。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傲慢地将她们都视作自己的附庸,可以宠爱,可以给予,但须得一切以他的意?志和利益为先,就连和谁交好,和什么?人来往,都要?她们以自己的态度为第一准则。


    这一点?上,谈霖和陈爱霖向来是无谓并顺从的,质疑的只?有季知涟。


    她向来坚硬不讨喜。


    幼时孤立无援的斗争经历,让她一路野蛮生长,她视自己为主体,在意?自己的感受。虽然不爱说话,但一举一动都是主意?,都是观点?,都在无声坚决地对父亲说:不。


    这两年?来,她用行动对陈启正硬邦邦地说了无数次:不。


    陈启正对她早已丧失掉原本就不多的期待和耐心。


    有硬邦邦,自然有绕指柔。


    陈爱霖就是她完全对立的反面。


    她娇软温柔,善于?分辨人的情绪并作出逢迎姿态。她很少出错,同样追求完美,但几乎不冒险,从不试图挑战陈启正的权威。


    陈爱霖接受被规训,她通过被父亲宠爱来获得自我良好的感觉,温顺地按照陈启正最理想的女性模样塑造长大。


    她年?纪轻轻,未来的模样已初见端倪——优雅端庄的外表,纯真与内涵并存,甜美温柔,无懈可击。她长得并不惊艳,可她往那里一站,从来都让人惊叹流连。


    她出生在陈启正公司版图扩张的那一年?,他认为是这个女儿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因此,十年?如?一日,不惜重金的培养她、疼爱她、打造她。


    ——陈爱霖是陈启正心目中完美的、最接近理想的女儿。


    但季知涟却隐隐察觉到她表皮下的另一种特质,当年?那只?龙猫在姚学云送给她一个月后就莫名其妙死了,父亲不在家?,陈爱霖没有掉一滴眼泪,而是像扔垃圾一样耸耸肩扔掉了那只?毛茸茸-


    季知涟15岁生日那天,陈启正从澳门出差回来,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会?为妻女大包小包地带礼物?,这次也不例外。


    可那些漂亮精巧的公主裙,昂贵的珍珠镶钻发卡,名牌包包……都是陈爱霖喜欢的东西啊!


    父亲按照爱霖喜欢的复制了两份,将另一份敷衍地送给了她。


    季知涟抱着收到的裙子,用沉默来抗议。


    姚学云再?次将这些暗潮涌动尽收眼底。


    他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一副儒雅绅士做派,用手抚上少女的肩膀,指头上带着一股辛辣药酒味儿,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试试呢?这么?漂亮的裙子?”


    他的声音耐心,充满蛊惑:“你既然想让你爸注意?到你,像认可爱霖一样认可你,你为什么?不做出妥协呢?人只?有放弃掉一部?分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的爱啊,更何况对方是你爸爸。”


    季知涟没吭声,但这两年?间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让她坚硬的意?志已经有所?动摇。


    她渴望被父亲认可,就像渴望得到父亲的爱一样强烈。


    姚学云一直对她很好,但季知涟觉得他始终在暗自观察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欣赏和隐约暗味,偶尔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脸上,会?让她感到微微不自在。


    季知涟抱着礼盒,哒哒上楼,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她磨磨蹭蹭脱掉了身上的宽大T恤,换上了那条洁白?的裙子,搭配小羊皮鞋子。


    又将头发梳理的柔顺,学着陈爱霖的样子,笨拙的用发卡绑了个头发。


    镜子里的面容呈现崭新意?味,那个华丽娇俏的少女是如?此陌生而熟悉。


    季知涟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所?有人都静默了。


    因为,她是如?此的像季馨。


    季知涟期待又忐忑地,看向父亲。


    姚学云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好几圈。陈爱霖则静静地看着她,嘴唇惊愕微张,手上的画笔举着没放下。


    画布上,一只?羽翼斑斓却有九个头的怪鸟正撕扯着自己破碎的羽毛,咧嘴哀鸣。


    陈启正放下报纸,他沉下脸看着自己的大女儿,皱起眉头一锤定音:“衣服都没穿对,像个什么?样子!难看死了。”


    季知涟嘴唇开始发抖。


    因为她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深深的厌恶。


    谈霖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季知涟永远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但这让她崩溃。


    客厅里的欢声笑?语不属于?她,她逃也似的奔回三楼卧室,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跳梁小丑,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生搬硬套……她把?所?有恶毒的词都搜罗出来,自暴自弃的羞辱了自己一遍。


    冬天的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


    室内,她愤怒地操起剪刀,将身上的裙子划出数刀,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但她追逐的是强大。


    有人的脚步声走近。


    是姚学云。


    他友善的端来了一份热汤给她放在书桌上。


    姚学云抚摸她划破的裙角,他毫无恶意?,先是肯定她的美,接着,娓娓道来地宽慰她。


    季知涟很饿,她将那碗汤喝了个干净。


    眼睛睁不开了,眼皮变得很重,脑袋也化作浆糊。


    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姚学云微笑?着看着少女,他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足以蒙骗所?有人的面具。


    他将少女礼貌地放在了床上。


    然后贪婪又直白?的看着她,赤裸的、不加掩饰的目光从那张相似的、天鹅一样高傲的脸,再?滚动黏着到她纤瘦的身体上。


    姚学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内心隐秘又肮脏的欲望冲破了道貌岸然的表皮,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早在大学时,他就确定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疾。


    ——那是对一个男人而言最大的耻辱。


    可无妨他用手去触碰美丽,去触碰她。


    姚学云的心中泛起迟到多年?的快意?-


    陈爱霖的卧室在季知涟对面。


    她腹痛,怏怏地离开父亲身边,又跟母亲嘀咕几句,然后回到房间里找卫生巾。


    然后她看到对门姐姐卧室半掩的门中,出现了很奇怪的一幕。


    姚叔叔似是刚给姐姐盖好被子,不自然的直起身。


    他听到动静,飞快地将手机收回裤兜——


    然后他转过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男人放松下来。


    他歪头,对她露出浅笑?,伸出食指柔柔地比了个“嘘”。


    陈爱霖看着他,像是在分辨什么?。


    然后她耸耸肩,也露出一个淡然的浅笑?-


    南城。


    两年?里,外公来看过江河三次。


    每一次,他看着越发寡言的外孙,只?觉无力。他颤巍巍地、苦口婆心劝江海让他带孩子去北城,那里有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读书环境,但每一次都被江海怒喝着拒绝。


    如?果他不是萧婧的父亲,如?果他不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头,江海甚至会?一拳挥过去。


    他固执地霸占着江河,就像曾经固执地霸占着萧婧。


    外公无可奈何,只?得深深叹气,再?次离开。


    头发花白?,脊背佝偻。


    江河已经十三岁了。


    他试过反抗父亲,但每一次的反抗,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拳脚相加——


    江河渐渐不再?反抗。


    只?是在特别?疼的时候,冷漠的想:如?果自己死掉就好了。


    他又看着父亲狰狞的、松垮的脸,继续冷漠的想: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


    冬天的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


    江河已躺进被窝里,他穿着衣服睡得觉,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屋里冷的像冰窖。父亲没有钱买煤,家?里生不起炉子,自然没有暖气。


    他听到客厅的电话响了很久。


    江河木木地看着天花板,没有接听-


    那一晚的大雪下了整夜。


    凌晨三点?,江海喝的醉醺醺回来,在离家?两百多米的雪地里被地里埋着的铁丝网绊倒,又卧地在雪中睡着。


    他于?次日清晨被扫雪的大爷发现并报了警。


    人已经冻僵,没有痛苦,走的很安详。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


    江河人生里的雪夜,每一个都不可逾越,每一个都意?味深长-


    父亲真的死了。


    江河继失去了母亲后,又再?次失去了父亲。


    人的情感怎么?会?如?此复杂?江河头痛欲裂——


    江海活着的时候,他只?觉得窒息,恨不得立即逃离他身边。


    可他真的死了,他只?觉得茫然和……愧疚,甚至十分痛苦,痛苦中又夹杂对自己的厌恶。


    他想起了父亲出门前自己对他的愤怒诅咒。


    上天是不是听见了?


    所?以让父亲解脱,来作为对他永恒的折磨和报复?


    江河曾有个完整的三口之家?,虽然他不明白?父母之间那沉默的对峙、扭曲的拧巴,那秘密较量就像埋在树下的漆黑枯骨般不可深挖。


    可在他幼时岁月里也有过晴天——一家?三口,都假装看不到地底的腐朽白?骨,而快乐的享受眼前短暂的春色融融。


    他的母亲用屏蔽外界来对抗内心的虚无。大部?分时候,她对他并不关心,甚至漠视。


    可她又是那么?负有责任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待自己的学生。


    所?以她独立从容地将他一手带大,还耐心地教会?了他阅读和书法。


    他对生活敏锐的感受力和共情力皆遗传于?她,遗传于?那个聪明富有灵性的少女萧婧。


    那么?,他天性中对情感一条路走到黑的犟头犟脑,又是来源于?谁呢?-


    窗外略过大片湖泊和田野。


    江河木木地坐在去往北城的火车上,只?觉十年?光阴恍然若梦。


    记忆重叠翩飞,像水一样凉凉的从他身上流淌而过,比风轻,比云淡,风一吹四散。


    这一秒,这一刻。


    江河变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但什么?都不想再?抓住-


    江河的身心都在缓缓下陷,渐渐沉于?失陷的泥沼之中。


    他无法勃发出生机。


    所?以他想相信点?什么?。


    十三岁的江河必须相信点?什么?,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有血有肉地好好活下去,有目标有方向坚定的活下去,而不是行走于?世的一个空洞壳子、一具行将就木的走肉。


    如?果一定要?相信什么?……


    ——那他想相信她。


    第43章 知知


    江入年曾看过一个艺术展,其中一组作品让他印象深刻。


    那?位艺术家,认领下一棵苹果树,在苹果懵懂幼态之?时,从它的顶端扎进一根足以贯穿首尾的钢针,为了有足够的对比量,他扎了一百多个苹果。


    他以为那?些钢针,会?随着苹果的长大,渐渐和其他苹果别无二致——一样光滑、饱满、红润。


    但是他错了。


    那?些从幼时就被伤害的苹果,不?光长势缓慢,甚至发生了扭曲畸变,很多苹果甚至熬不到长大就已坠落腐烂。


    生命力顽强的,即使侥幸成熟,也与其他的健康苹果大相径庭,是无法被掩盖和矫饰的残缺。


    它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内在的那?枚钢针搏斗,光是努力活着就已消耗殆尽了大半力气。


    扎进钢针的苹果的一生,是无穷无尽斗争的一生。


    江入年认可一位作家的话:苦难从来不?值得歌颂,更不?值得追求。


    痛苦就是痛苦,他们承受痛苦,只是因为无可选择、避无可避。而他们没有被痛苦打败,是因为生而为人,有求生的本能?。


    江入年接受现实?对自己?的种种戏弄,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


    但季知涟却如此要?强,她将客观原因归咎于个人原因,将世事的冷酷不?公归咎于自己?的弱小无能?,她因无法拔出体内的钢针而厌恶自己?的生命残缺,她因无时无刻的煎熬斗争而心力交瘁-


    入行后,江入年曾对各路狗仔不?择手段的埋伏深恶痛绝。


    但这一次,他居然有些感谢他们。


    陈舒岚百忙之?中,让助理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脸一阵骂。大致是怒斥他在这个风水浪尖的关头,不?好好在家里躲一阵,还跑到外面做什么。


    现在他被拍到,虽然只是模糊轮廓,但楼下已被蹲守的水泄不?漏。


    陈舒岚劝他好自为之?。


    江入年放下手机,先是拉开一线窗帘,看了眼楼下包抄似的阵仗,又迅速拉上窗帘。


    他不?敢看她,讷讷盯着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好像出不?去了……”


    如果不?是电话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季知涟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但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一贯谨慎周全,却因她方寸大乱。


    季知涟扯了扯嘴角,冷眼睨他,想给自己?点烟,却发现找不?到打火机:“但是这关我什么事?”


    江入年咬牙,重新戴上帽子,口罩,转身就要?走——


    “站住。”她的声音在他身后漠然传来:“你现在走,被人拍到了,我还有清静日子过?”


    江入年颀长身形微僵,走也不?是,回?头也不?是,他顿了顿,听她咳嗽两声道:


    “避这两天风头,你再滚。”


    他猛地转身,清眸微微睁大,努力压住上翘的唇角-


    季知涟将两大包超市外卖的东西拎上来,进了门?负气地往地上一扔。


    乒里乓啷。


    “辛苦你了。”


    江入年温声道谢,弯腰将两个大袋子拎起放在厨房台面上,将里面的瓶瓶罐罐依次拿出来擦了擦,又整齐地摆放在厨房收纳篮里。


    季知涟现在体力是真?的不?好,只是去楼下取了趟东西,就浑身疲累的不?行,她怏怏地看着那?个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你就非要?做饭吗?吃外卖不?行吗?”


    江入年看了眼客厅里桌上的外卖盒子,里面是她吃剩的半碗干巴巴的面条,坚决:“不?行。”


    季知涟闭眼,坐回?沙发上,她懒得和他争辩,反正他待不?了几?天,随他去吧。


    沙发上杂物堆积如山,她随手一推,扫出一片空地,随即窝进去,用手机先回?复了些消息,又凝神看着微博思索。


    随手点进一个热榜,男明?星的照片铺天盖地。


    精致的、欺霜赛雪的、如随手翻阅的时尚杂志任意一页,是带有距离感的疏离清冷。


    厨房门?开了,扎着粉色小围裙的居家男人一手端着盘热气腾腾的菜,“嘶”了一声放在桌上,又用被烫着的指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还不?忘对她温声招呼:“吃饭了。”


    季知涟看着他,没说话-


    江入年喜欢看她吃饭。


    尤其是看她吃自己?做的饭。


    但她吃的太?少?了。


    人又太?瘦了。


    ……她怎么会?瘦成这样?


    江入年记忆里的她,身体虽然瘦,但骨肉匀停很有力量,远远地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某种劲力——而不?是现在这样瘦出峥嵘之?态——她完全可以去T台上走秀了。


    桌上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鸡汤撇了油,很清淡的滋味。


    季知涟一直沉默地夹菜进食,避开和他的眼神接触,她慢慢吞咽,胃里还是一阵痉挛,她放下碗,闭了闭眼,是真?的吃不?下。


    “再吃一点?”他试探地看着她。


    她努力把汤喝完了,搁下碗,回?房间睡了。


    两人没有交谈,没有言语。


    她不?想说话,江入年也不?打扰她,只是把她碗里的饭倒在自己?碗中。


    然后安静地咀嚼吃下-


    第三天、第四?天……江入年在客厅沙发上度过了长夜。


    他避风头的时间远比她想象的要?久。


    季知涟的住处恢复到刚搬进来时的明?亮整洁,地板光可鉴人,一根头发丝儿都找不?到。


    他愿意做饭,愿意整理,她都漠然随他去。他给她拖地,看到她房间里的一个黑色纸箱,满脸好奇,但看着她神游物外的神色,还是忍住没有问。


    偶尔对话,一般是他轻声说点什么,她有时答,有时烦躁让他闭嘴,或是捧着手机发呆直接忽略-


    晚上,江入年睡在沙发上,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然后听到了一墙之?隔里卧室的动静。


    他知道她晚上睡得不?好,会?整夜烦躁的在卧室内踱步,接着窗户被推开,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响起,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客厅的缘故,让她的活动范围缩小。


    她将两人之?间划出楚汉河界,如此泾渭分明?。江入年尊重她,不?舍得再说什么剖析内心的话刺激到她的情绪。


    但这次卧室内的动静不?太?一样。


    那?声音像是压抑的啜泣,他侧耳细听,心脏已不?由揪紧。


    季知涟噩梦连连。


    他来到她床畔,看她紧蹙的眉簌簌颤动的长睫,她瘦的那?样厉害,轮廓却更立体,薄唇苍白干涩如枯萎花瓣,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在被梦魇折磨,抖得像一片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枯叶。


    江入年内心刺痛,轻轻摇晃她的肩膀,想将她唤醒:“知知,知知。”


    她迷朦睁眼,涣散眼神让他心疼,他刚一伸手想安抚她,就被她一把打开,警觉厉叱:“你做什么!”


    季知涟像一个浑身尖刺的刺猬,她很脆弱,却不?愿在他面前示弱,遂撑起身体挣扎下地:“走开——”


    江入年见她开始趿鞋穿衣,她脸色那?么差,整个人摇摇欲坠,竟还要?在深夜固执出门?,他忍不?住:“你去哪里?”


    “去找人陪我。”她的回?答尖锐又直白。


    陪?怎么个陪法?


    江入年不?愿再想下去。


    季知涟已穿好最后一件外套,她转身要?走,被江入年猛然从身后一把抱住——


    “放开。”她神色滞了滞,接着狠狠拍打他的手背。


    江入年的声音闷闷在她耳畔传来:“我懂……”


    季知涟神情木木:“你懂什么了?”


    她不?耐地拔高了声音:“放开!别挡我出门?的路。”


    那?个秀颀清雅的人在颤抖,声音也因痛苦而喑哑:“……我懂,我懂你的痛苦,你的绝望,懂你对这世间疏离逃避的心……懂你的暴戾你的求索,但为什么你宁可找那?些对你内心无知无觉的男人陪伴左右,也不?愿接受我?我不?敢奢求你的爱,我只求你让我陪陪你……知知,你不?能?总是这样活。”


    季知涟眼神很空:“怎样活?”


    “这样毫无出路的活,这太?苦了。”


    他终究还是懂她的。


    季知涟内心泛上一点苦涩、一点悲哀。


    可为什么懂她的却总是他?


    季知涟低头看向他的那?双手,白皙指骨微微泛红:“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入年闭了闭眼,难以启齿,还是启齿:“你玩我,我给你玩……你别去找他们。”


    “……玩你?”她转过身,上下审视他,步步紧逼,他倔强的直视她,季知涟将他逼至卧室,又猛然一推,将他摔在被上,声音又冷又怒:“玩你?”


    江入年是如此执拗。


    他的执拗让两人之?间的暗流再次变得不?可捉摸。


    或许他们都不?正常,那?么破坏秩序反而变成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他倒在柔软凌乱中,凝望着她,眸中情绪翻腾,手握成拳抵在身侧。


    她盯着他的眼睛,只是轻轻碰了碰,就一片湿泞。


    他呼吸凝滞,忍耐又克制。


    她行为粗鲁,冷嘲热讽:“怎么?不?会??还是这两年经历的太?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话刚一出她就后悔了,因为看到他摇了摇头。


    江入年喉头微动:“没有。”


    她莫名其妙:“什么没有?”


    他垂眸,浓睫微微颤动:“我……只和你有过。”


    季知涟心头泛上难言的滋味,却硬着心:“怎么?跟别人不?行?”


    他没有在意她恶劣言语,而是仰头认真?地寻找她的唇,动作很轻,很温柔。


    季知涟心里一窒,下意识侧首避开他的吻。


    她现在只是撑着,就已经疲惫。


    于是躺下,示意他来。


    江入年的气息急促滚烫,痒痒的呵在她颊边,他思念她太?久,喉结上下缓缓滚动,眼神脆弱炽烈,身体因竭力压抑而发颤,他如此在意她的感受。


    季知涟眼底弥漫上淡淡雾气,却口不?择言:“我和你刚好相反,这两年,我遇见过很多人。”


    江入年在她身体上方轻轻颤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脸上血色褪尽,笑?容也是惨淡的,却还在勉力对她笑?:“只要?你有被抚慰到……就好。”


    她没有说话,抿紧嘴唇,定定看了他许久。


    季知涟勾住他的后颈,迫他贴近她,指腹粗粗抚过他清韧的唇,又划过挺直鼻背,她眼眸越来越浓,含住他,连吞带咬的啃噬他。


    江入年最开始无动于衷,只是空落落承受,渐渐的被她吻出泪意,再无法克制,颤抖着扣住她的后脑回?应她。


    两人呼吸都变得粗重,相贴处湿热黏腻,她放开他,喘息着:“既然给我玩,那?就按我的意思来。”


    曾经,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她的感受,哪怕是在最激烈情动的时候,也会?压抑自己?,任她痛快。她闭上眼睛:“我要?你主动,我要?你对我释放你的攻击性?,我想要?强烈的刺激,只要?够强烈,什么都可以。”


    她下达命令:“你给我。”


    江入年深吸了一口气,手臂青筋暴起,声音冷静、克制:“需要?我怎么做?”


    她抬手,点点房间里的黑色纸盒:“——来,用在我身上。”


    江入年起身,将盒子抱过来,打开。


    他双眸一颤,眼角发红,掌心渗出细汗,又紧攥成拳,忍了又忍,才勉强平复内心的汹涌挣扎-


    季知涟想覆盖掉。


    用伤痕覆盖伤痕,用疼痛遗忘侮辱。


    她要?的激烈暴虐近乎自残。


    她想得到活着的实?感,就像在一个六面皆黑的空房间孤零零站着,感官和意识都模糊淡薄,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渐渐分不?清自己?和房间的界限,就像分不?清生命还是死物的区别,但只要?有人向她打壁球,壁球打在墙壁上,又重重弹到她身上,她就能?凭借痛楚看到自己?周身轮廓形状,以此区分虚无和实?质。


    她需要?证明?自己?的感受并未迟钝退化。


    她甘愿将自己?置于烈焰上被火烧火燎-


    同样在被烧燎的还有江入年。


    她要?什么,他都满足她,唯独伤害她这一条,是不?由分说的拒绝。


    他们已经分离两年多。


    这次,她状态不?允许,于是让他来。


    激烈的潮水之?中,他们是夜色下,海上并行的两叶小舟。


    江入年给予她一波又一波的强烈快意,却过滤掉那?些与之?随行的剧烈痛楚。


    如果她一定要?,那?他就将之?一一作用在自己?身上,看她因不?忍而叫停。


    “你不?愿这么对我,却愿意这样折磨自己??”


    他拨开她汗湿的发,指尖柔柔擦过她紧闭的眼角,曾经那?么强势骄傲的女孩,如今在他怀里破碎得不?成样子。


    是什么摧毁了她内心强大而坚固的堤坝,让她变得如此虚弱?


    还是她的内心本就破碎荒芜。


    江入年一念至此,心痛到抽疼。


    他的动作一温柔,她就执拗地掐他的后颈,在无声的催促。


    她依然强势,却让他忆及往昔,内心痛楚更加翻涌。


    他将她面颊上汗湿黏腻的发丝轻轻理好,两人额头相抵,他浅啄她的唇,又抓起她无力的双腕搭在自己?腰上。


    “真?的要?如此吗?”他问她,进一步确定。


    两人不?过寸距,暖息交融,她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江入年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她感受到他的强大,他一贯善于从知识中汲取经验和力量,并融为自己?的势不?可挡,他若放肆,难受的一定不?是他。


    季知涟固执己?见。


    他进退两难,拗不?过她-


    暴雨骤降,巨浪几?近将小舟掀翻粉碎。


    这一次碾碎她的不?是别的,而是她宿命般注定的纠葛——


    她在模糊动荡中看见一场夏日烟火。


    这次距离是如此之?近,那?燃烧的火焰将她铺天盖地席卷,四?溅的火星卷上她肌肤,她听到每个细胞在沸腾、共舞。


    意识短暂的离开身体,如死般无所归依。


    她一声喟叹,咸湿的苦涩液体在两片唇齿间蔓延-


    漫漫长夜,云朝雨暮。


    她已濒临极限,还在疯狂求索,浑然不?顾身体。


    他梏住她,安抚她抖如筛糠的脊背,厉声道:“够了知知!你会?伤到自己?的。”


    她愣愣道:“你不?行了?”


    他擦拭她额头密密细汗,沉声:“我可以,但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了了。”


    季知涟大脑放空,心中却迎来久违的平静。


    江入年起身,简单的收拾了自己?,又用热毛巾来帮她细细擦拭,她闭着眼睛,也可能?浑身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软软地任由他照顾。


    江入年关了灯,又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季知涟动了动,内心在抗拒,却实?在没力气挣扎——却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疲累到极致,脑子却比往日更清楚,更活跃,在飞快地理那?团复杂乱麻。


    就在江入年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怀里的女子忽然开口,冷不?丁询问:“被抓那?天,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夜色里,江入年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他缓慢的将她拥紧,声音似是愤怒,似是克制,一字字挤出牙:


    “——因为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第44章 知知


    互联网有记忆,但很短。一件事的热度会被更大事?件的热度覆盖,这是规律循环。


    先是拍到歌后徐冷和某神秘男子深夜回住处,后被即刻辟谣是工作人员,但没人相信。歌后的八卦还未过去,接着是顶流男爱豆与新晋小花蔚天蓝的恋情曝光。


    一场狂欢。微博的服务器险些瘫痪。


    没人再关注江入年,人们更?关心现在,此刻,以及未来。


    江入年?的风评口碑在缓慢回转,官媒既没有为他的事?件定性,也没有出面帮他澄清。季知?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在背后起了几分作用,但目前来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而时间成为最大的敌人,《回廊》在风口浪尖上依然没能通过报审。


    金山电影节日期将至,《蓝山》获奖板上钉钉。


    季知?涟接到梁峻熙电话,他邀请她去录音棚见他。


    梁峻熙作为歌手出道,一直不温不火,但最近资源却好?的出奇,马上就?可以参加一档享誉全?国的K歌类综艺节目。


    许久未见,梁峻熙还是一副骚包样子,穿了身白,走路闲庭信步哼着小调,走到会议室看到季知?涟,眼?睛一鼓:“哎哟,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季知?涟不由头疼:“……你找我来,就?有事?说事?。”


    梁峻熙面上沉稳,声音却有几分掩盖不住的得色:“我和?徐冷在一起了!”


    季知?涟被茶水呛住,目光凝在他脸上:“你被包养了?”


    “……”梁峻熙笑容一僵:“我们是正经恋爱好?吗,不过老?板确实?给?了我一些?资源。”


    “所?以娱乐八卦说的神秘男子就?是你?”


    梁峻熙抱臂,忍不住赞许自己:“我武装的很像回事?儿吧!记得保密啊。”又瞅她,皱眉:“这么?久没见,你怎么?看上去快挂了?我有个朋友,学心理的,在城东开了家私人诊所?,改天我介绍你去看看?”


    梁峻熙的父母都?是医生,耳濡目染,他一瞅就?知?道是身体病还是心病。


    “不用。”季知?涟拒绝,盯着他:“那苗淇知?道吗?”


    梁峻熙收了笑意,他下意识用小拇指扣了扣下巴,别开目光:“她知?道,我和?她是朋友。”


    “上过床的朋友?一直喜欢你的朋友?”季知?涟挑眉,依然紧盯着他,不放过他面上一丝波动。


    梁峻熙沉下脸,不悦摊手:“我和?她只会是朋友!这个我跟她一早就?说过,我没欺负过她,没做过伤害她的事?,我也一早跟你说过!”


    “行?,”季知?涟把纸杯捏扁:“那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当然不是。


    梁峻熙打开手机,递给?她,示意她看:“苗淇前两天跟我说了个事?儿,她听在光客做制片人的师姐说,周淙也当年?之所?以能签上光客,是因为王滨把他推荐给?了光客的高层。她不说还好?,一说我想起来了,江入年?出事?的时候,他们人都?在现场,你说巧不巧?江入年?的资源被瓜分,你说最大获益者是谁?”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人是会变的。”梁峻熙反将她一军,对她露出白亮牙齿:“说起来——周淙也当年?也是你的朋友。”-


    季知?涟和?周淙也相识于十六岁,两个人最仓皇的高中时期。


    一个要靠自己赚钱谋生,一个家里投资失败又不愿接受云端坠地的现实?。


    一个社恐但不得不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一个美丽愚蠢但拥有一手妆造绝活儿,他们都?兼职模特?赚快钱,也因此在棚拍场地相识。


    季知?涟记得那个精致到女气的漂亮少年?曾对自己大放厥词。


    他优雅叉腰,颐指气使:我以后要买最贵的房子最豪华的车,我要买最大牌的包,最全?色号的化妆品,但是现在……


    他的肚子适时的咕咕叫了两声。


    他冲她赧然一笑:你能不能请我吃顿饭?-


    周淙也住在黄金地段的大平层里,那里能一览脚下四四方方的城市布局,视野绝佳。


    电梯入户,私密性极强,门是防弹的,厚度惊人。季知?涟走进来,墙壁的画儿镂空镶钻,手工繁复,陈设布置五一不奢华考究。地上随处凌乱着摊开的奢侈品,彰显着主人随意自在的逡巡。


    周淙也得偿所?愿,再回云端。


    他染了银发,漂了淡色眉毛,穿了件深V白色绸衫,苍白肌肤上容色靡丽,极具辨识度。许是刚沐浴过,一身甜腻水汽,正赤足盘在沙发上吃着冰激凌,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粲然一笑:“你来了。”


    他以往脸上总是全?妆,最是在意自己的完美,一直到晚上睡觉前最后一刻都?不肯卸下,如今脸上干干净净,显然内心已有了几分底气。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你家?”季知?涟在他旁边坐下,他身上太香了,她离远了点。


    周淙也浑不在意,挖了一勺草莓味的圆球喂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我现在比较红,外面反而不安全?。”


    他最近确实?如日中升,但也不排除自己想炫耀的成分。


    季知?涟:“恭喜你如愿以偿。”


    周淙也“哦”了一声,对她的漫不经心感到不满,瞅她一眼?,骄矜地点点桌前的橙色logo大礼盒:“送你的,以前你总是给?我钱,现在我攒个大的送给?你,这个包很难买的~”


    “不用。”


    “不用客气呀,阿季。”


    “真的不用。”


    “好?吧。”他放下冰激凌,舌尖舔过嘴角,好?奇看向她:“你最近在减肥吗?比我还瘦。”


    “对,我在减肥。”她答。


    “干嘛减肥?你又不像我要当演员。”他喜欢最后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


    “想减了。”


    “哦,好?吧。”


    季知?涟当年?就?没有太多和?他交谈的欲望,两人不光话不投机,还常常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却又总是稀里糊涂搅和?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都?寂寞。


    周淙也打开手机上的舞蹈视频,却迟疑着没按播放,她的沉默让他不安:“你几年?都?没回过我消息,今天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季知?涟冷静看他:“是你?”


    他恰到好?处的惊讶,无辜眼?睛微微睁大:“什么?是我?”


    “你也参与?了,对吗?”


    她的眼?神冷漠,带着审视和?……隐隐敌意。


    周淙也深吸了口气,胸腹涨大了一圈,他烦躁地直起身,赤足踩在地摊上,尖刻道:“对,我参与?了!我想往上爬,他太碍眼?,挡了我的路了。”


    他又闭目,负气道:“更?何况——我非常讨厌他!”


    周淙也讨厌江入年?的脸、他被人称赞肯定的天赋、他身上他所?不具备的坚实?沉着。


    季知?涟困惑:“他演他的戏,你跳你的舞,并不碍你事?,你为什么?非要拿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薄弱环比?你这次和?他们一起毁掉江入年?,下次还会有别的男演员,耍手段是最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还不如去提升自己的演技。”


    她肯跟他说这么?多,是因为记忆中的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但歧路只会越走越偏。


    她批判他的演技?她也觉得他不行??


    周淙也闻言冷笑:“阿季,我就?是这么?坏,我帮着杨溯和?姚菱,是为了我自己。你说我嫉妒他,也许吧。但我最讨厌别人能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最讨厌这个了,他凭什么?比我好??他又比我好?在哪里?”


    他委屈的浑身都?在发抖。


    季知?涟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用了两三秒脑子才转过弯,勉强跟上他的思维:“你指的是什么??”


    周淙也抽抽鼻子,云淡风轻地耸耸肩:“所?有——包括你。”


    “很早之前在长城上,我就?跟你说过,即使不是江入年?,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世间事?从没有公平。”


    周淙也高傲又可怜:“你觉得我哪儿哪儿都?不如他?你也觉得我笨、我蠢是吗?”


    季知?涟耐心耗尽,只觉今天见他就?是个错误,她起身就?走。


    周淙也却扯住她的衣摆,咬牙:“那他也掉下来的不冤枉!”


    “周淙也。”季知?涟转身,看着他柔顺发顶,声音冷淡,措辞委婉:“你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总是想走捷径。但你不是gay,你……勉强自己讨好?权贵得到的一切,最后都?不及你治病的损耗。”


    他闻言色变,嘴唇发白,身体也在轻颤,季知?涟只觉得疲惫,话却不得不说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


    “那你呢?”周淙也冷不丁抬头看她,精致又雪白的一张脸,脆弱尖锐:“我在南安会看到过你,你又是为了什么??”


    季知?涟漠然抽出自己的衣角:“所?以我也没资格评判你。”


    她走了几步,听他在身后茫然喃喃:“所?以他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周淙也很脆弱,他一向脆弱,真的在意一件事?却没得到答案,他会一直困在房间来回踱步。


    季知?涟想了想,回答他:“他不会和?始作俑者一起,用我最痛苦的记忆去伤害我。”


    周淙也不解,疾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困惑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他莫名其妙,音量也拔高,急于解释:“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啊!”


    他拽住她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攥的她腕骨发疼:“你说清楚——说清楚!”


    季知?涟看着他,她不明白他的激动为何而来,也不关心,只讲事?实?:“我们绝交吧——我送你最后一句话,少和?杨溯姚菱搅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走了。


    阿季也看不起他——还要和?他绝交。


    周淙也站在一室堂皇之中,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他冲进洗手间狂吐,全?是刚刚吃下的冰激凌。


    吐干净了,又看向洗手台的镜子,化的素颜妆没花,真好?。


    周淙也又躺回沙发,从缝隙中掏出手机,他苍白着脸按摩腹部,脑中回响她的话,还是困惑不已,于是敲击屏幕拨出一个号码-


    夜色碧沉沉。


    季知?涟去了趟自己旧时的家,那道路两边种满了杨树的居民楼下。


    房子早就?卖掉了,就?像被打包的往日记忆。现在仰头看去,她曾经住过那户被粉刷一新,灯光明亮温暖,阳台种满茂密绿植,花香馥郁。


    新的那户人家,一定很热爱生活。


    她心里涌起淡淡怅意。


    不知?为何,季知?涟最近频繁梦见季馨,梦见她柔软栗色的卷发拂过自己脸颊,她身上的馥郁香气萦绕鼻端,她穿着漂亮的舞裙转圈问她好?不好?看,她偷懒聪明的用三个电饭煲做出一桌饭菜并洋洋得意。


    梦里,母亲的怀抱一会儿炙热柔软,一会又冰冷坚硬,她前一秒拥抱她,后一秒就?是迎面而来的烟灰缸——她的心情也如天上到地下,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的战栗。


    季知?涟在梦魇中,清晰的感受到痛,但那痛却让她自虐般心安,像在一个腐烂的伤口处狠狠按下去,即使是疼痛的,可至少证明她还在自己身边。


    那些?她曾以为无比痛苦的幼时记忆,如今想来却是再也无法重温的、仅有的“家”的回忆-


    江入年?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去了趟长鸢大厦。


    很多事?情,都?处在搁置状态,悬于钢丝中央摇摇欲坠,亟待解决。他事?务纷杂,处理到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


    进门前,先摘掉口罩帽子,又用双掌揉了揉疲乏的面色,他扬起唇角显露轻松,这次开锁进门。


    屋里暗,只在客厅开了盏小灯。


    地上感应灯顺序亮起。


    客厅桌下散落几个啤酒易拉罐,季知?涟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紧闭眼?皮下的眼?球在飞快转动,是做梦的表现,眉尖微蹙,显然梦里遨游的并不愉快。


    江入年?垂首坐到她旁边,默默无言地守着她。


    她睡得并不安稳,他把空调调高,又拿过毯子展开盖在她身上,掖边角的时候,听她在梦中轻喃。


    江入年?凝视她微动的薄唇,俯身温柔地侧耳聆听。


    她缩成小小一团,声音细弱蚊蝇,梦呓也是颠三倒四:“妈……别去,天冷,冰会碎。”


    江入年?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与?她额头相抵,指尖抚过她轮廓,声音带了哽咽:“可我们还活着。”


    她们死了,留下茫茫天地两个不知?所?措的幼兽。


    即使已经长大成人,可生命的严冬并未因此过去。


    季知?涟在梦中回到幼时,茫茫然,含糊不清低语:“……我没有家了。”


    江入年?捧住她面颊,他识得她的珍贵凛冽,瞻仰爱慕她的美——就?如苦苦寻觅高山里人迹罕至处的稀有花朵,他为这轮追逐心甘情愿奉献所?有。


    他喉咙是哑的,眼?眶是湿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会有家的。”


    他凝视她轻颤的长睫,声音铿然:“我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在我这里都?留有存储,你可以随时向我验证。”


    季知?涟在梦里露出恬静安然的笑意,却又想起什么?,蹙眉摇头。


    她不会和?江入年?在一起。


    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第45章 年年


    煎蛋前要先确保锅里没有水沫,否则油倒进去会飞溅的到处就?是,鸡蛋要煎的金黄完整,破了一点黄就不漂亮了。


    牛奶要放到小锅里煮,煮开后要把上面一层奶皮撇掉,表弟一吃就?会吐,他吐了,舅妈又要在上班前唠唠叨叨发火。


    有种清洁乳特别?好用,能够去除家居缝隙里的顽固污垢,但不能用多,用多舅妈会心疼。家里每两天都要扫一遍地,再拖一遍。


    洗手间水槽的地漏特别容易堵,每天都要通,要在全家人?洗完澡后,用手把?缠成一团的白色泡沫混杂的毛发捞出来,再扔进垃圾桶。


    ……家务能做就?做。


    江河力所能及,不想吃白饭。


    他带着少?的可怜的行李抵达北城后,外公带着他住进舅舅家。阳台的杂物间空了出来,摆上一张窄窄的床,江河有了容身之所。


    寄宿在他人?家中,为人?处世要谨小慎微。态度要恭敬,做事要完美。


    舅舅对他的到来颇有微词——他曾对外公的第?二次婚姻深恶痛绝,这?打碎了他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任谁在母亲去世才半年?,就?急不可耐娶了家里的保姆,都不太能接受。


    他为此跟父亲断绝来往数年?。


    于儿?子,外公心里有愧,于外孙,更是愧上加愧。


    江河很懂事,不愿让外公夹在中间为难。


    外公是他来到北城后,对他最好的人?。


    杂物间没有暖气,本就?不是为了住人?设计的,屋子是一条长窄的梯形,摆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就?已满满当当。晚上睡觉时屋内冷的像冰窖,江河常常冻的哆嗦,在床上辗转反侧。


    外公想让江河睡自己屋里,却遭到表弟的强烈反对,他只能另想他招,用排插给?江河的床榻接电热毯,每晚临睡前给?他灌暖水袋放在被?窝里。


    这?样被?子里起码是暖和的。


    江河很知?足。


    他无所谓自己过的好或不好,因为无论好不好,这?都是他的人?生。


    表弟平庸骄纵,喜欢处处压他一头命令他,江河宽容。


    舅舅在国企上班,平日里对领导鞠躬屈膝,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最喜欢挑他的问题,江河平静。


    舅妈是最麻烦的,她的心比针尖还细,十分小心眼、爱计较,大到家里吃穿用度,小到一条清蒸鱼怎么分,江河自觉。


    他不在意食物衣服,不在意被?冤枉或是受委屈,不在意自己在这?个?家里活得战战兢兢又憋屈,他只知?道自己离开了南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北城,在平静又努力的活着。


    只是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一个?破了底的麻袋,扎不住,也盛不住什么,北风呼啸而?过,麻袋鼓了风,又慢慢干瘪——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河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和感?受,拒绝觉察自己的情绪。小小少?年?冷眼旁观身边的每一个?人?,按照他们的性格喜好去配合他们的表演,早慧和坎坷都让他柔软的心变得冷漠,他披上温柔的硬壳,用懂事和能干迷惑别?人?——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他将自己想象成其中表演的一员。


    他冷眼旁观加诸于身上的一切,屏蔽了痛苦,感?受到的快乐也变得稀薄。


    外公不露声色观察了这?个?孩子许久。


    终于在一个?下午瞅准时机出手。


    彼时,舅舅舅妈在周末的午饭后带着表弟去看一场著名戏剧,票很贵,他们出门前随口问了江河要不要去,得到了懂事的答复后,他们点点头离开了。


    少?年?拧干抹布,熟练的收拾桌上碗筷,挤上洗洁精,用力将盘子擦得光亮有声。


    “孩子,你想去吗?”外公和他一起收拾厨房。


    江河摇了摇头,拿过他手里的洗碗布。


    外公重重叹了口气:“可是我想去重温一遍,你愿意陪我去吗?”


    “不愿意。”江河低头搓着抹布。


    外公重复,带着劝导的温和:“我想听你说实话!”


    江河看着他,似是在判断,过了会儿?才缓缓答:“愿意。”-


    那场戏剧是江河人?生中看的第?一场戏剧。


    他坐在观众席上,感?受到戏剧演员身上蓬勃的爆发力,悲喜如此共鸣,他沉浸在纯粹的艺术感?受中,内心有一双翅膀想要贴近、起航。


    戏剧结束,外公带他在附近的胡同里去吃了碗开了十多年?的馄饨,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外公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突然开口:


    “你要学会真正接纳自己,接纳现状。”


    江河不解,放下飘着香菜葱花的勺子,看着外公。


    那个?满头华发的睿智老人?,有一双和萧婧很像的眼睛,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他了解他,甚至是看到这?个?孩子第?一眼,就?觉察到他内心的防御,这?防御来源于崩溃和创伤。


    外公不愿自己的外孙这?样痛苦的长大,他教了一辈子书,心知?一个?健全的人?格对一个?人?深远的影响。


    外公移开目光,不给?他压力,但说出的话温厚:“孩子,我们无法决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一些命运已经砸下来的锤子,但我们不能用这?些锤子去惩罚自己、攻击自己。你保护自己,是在防御,但防御来源于你对内心伤痛的下意识保护,但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应对。”


    “去接受这?个?世界,它没有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不要去攻击自己,去试着觉察自己的每一个?感?受和情绪,去坦然接受命运的锤子,并试着重拳出击迎战回去。”


    “——这?很难,但我会教你怎么做。”-


    外公有岁月磨砺出的稳定内核,他人?前不显对江河的在意,因为担心儿?媳和小孙子不满,让他日子更难过。但在私下里,他给?予了江河温厚的爱与引导。


    他教会了江河什么是高度自洽,什么是全方位对自我的接纳,什么是接受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接受并允许一切发生,哪怕事与愿违困于一隅,依然能平淡温和的种好自己的花。


    江河在外公身上习得重要的、对世事的正向思考力。


    哪怕身处低谷,也要仰望星空,再身体力行的寻找第?一块可以攀登的峭壁凹处——他用他渊博的学识和人?生经验,将迷途的聪明小羊拉回正路。


    他是江河人?生道路上的真正老师。


    江河感?谢他。


    外公缺席了他生命里重要的十三年?,却在此刻意义重大——他习得了睿智长者的人?生态度和经验,祖孙二人?的生命因此产生了紧密的关联。


    他和他的交流是真正的有效交流。


    外公知?晓了他的梦想后,并未说他异想天开,而?是很实在的用宽厚大掌拨开他厚重刘海,笑着道:“那硬件上咱得跟上啊。”-


    江河在十三岁这?年?——


    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江河躺在手术台上,目光上方是刺目的晕眩大灯。


    戴着口罩的医生井然有序的操作,他知?道额上的胎记正在一点点祛除,他的人?生正在崭新的、徐徐开启下一篇章。


    他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无比地?思念她,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她有没有想起过他?


    她知?道他也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了吗?


    江河想,姐姐,姐姐。


    我会让自己变得有用,然后来到你身边-


    季知?涟最近总是不自觉上课走?神。


    老师在讲台前唾沫横飞,教室里暖气开的很足,让人?昏昏欲睡。她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萧索的树木,那些光秃秃的枝干像无数双乞讨的手,枝桠枯黄缠绕交织,将天空割裂成若干碎块。


    季知?涟内心有隐隐的不安——自那天她在书桌前睡着,醒来后躺在床上,虽然衣衫完好一切如常,但那种怪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仿佛有吐着信子的毒蛇,曾在她全身肌肤上蜿蜒游走?过,留下湿漉漉的阴冷痕迹。


    她抚摸着身上睡皱的裙子,高级面料不经糙,睡了一晚就?皱巴的不能看。她怀疑自己做了噩梦,可那黏腻不适为何如此真实。


    她换回睡衣,又将那条精致的破烂扔到垃圾桶,觉察到什么,敏感?地?从垃圾桶将裙子捡起,蹙眉闻嗅。


    是一股淡淡的辛辣药酒味。


    门外传来窸窣响声。


    季知?涟猛地?抬起头,看到自己瓷人?般的妹妹正端着一叠精致蛋糕,舔着小勺上的白色奶油,正温温柔柔地?对自己笑-


    那次获奖之后,季知?涟的照片被?贴在了年?级部的校园栏,被?来来往往的同学围观,议论。


    她渐渐在年?级小有名气,


    却敏感?察觉到姚菱对自己逐渐疏远。


    但一回头与她四目相对,姚菱亲切热络一如往常,一切似乎很正常,仿佛那一瞬间的冷意疏离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当然不是错觉。


    姚菱心里清楚的很,季知?涟抢自己风头这?件事,她在意却也没有那么在意。不在意是因为对自己笃定,坚信自己才是那个?高举长矛的最后胜利者,她——还有她们,都只会在日后仰仗她的荣光。


    姚菱自信满满,这?种自信源于她从小父亲对她的教导:“菱菱,女人?嘛,都是天性脆弱又目光短浅的东西,我希望你和她们不一样。”


    姚菱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不一样,没有哪个?父亲会比姚学云更宠爱女儿?,这?个?家里,姚太太与其说是姚太太,不如更像一个?苍白的摆件,她麻木又隐形,沉默寡言,大部分时候都在房内一个?人?待着,做着些无甚用处的漂亮刺绣。


    母亲在这?个?家里是没有地?位的,姚菱从没有看到过父亲亲吻过母亲或对母亲表达过爱意,他们一直是分房睡的。


    姚菱对母亲不以为然——作为女人?,母亲毫无魅力可言:她没有工作,没有社交,她穿衣老土不懂打扮,整日只知?道没头苍蝇一样围着父女二人?打转,关心他们吃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这?类无关紧要的琐事。


    有地?位的是父亲。


    父亲被?人?尊敬,受人?崇拜,父亲善于钻营,深受掌权者青睐,不光将陈叔叔的公司弄得有声有色,为人?更是优秀磊落。这?么优秀的男人?不爱母亲,却如此宠爱她——于是姚菱在家中的地?位超过了母亲。


    母亲苦劝一小时,父亲充耳不闻,还在和朋友喝酒,而?姚菱只需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对着父亲的朋友说几句得体的漂亮话,父亲就?会哈哈大笑着跟她回家。


    姚学云赋予了姚菱这?样的意识:你要斗争成为男性社会的一员,才能改变颠覆你与生俱来的性别?带来的局限和弱小。


    姚菱坚信不疑,她要成为父亲最优秀的女儿?,并证明自己不输任何男性。


    父亲是姚菱的标杆,也是旗帜,她对他有很深的爱、很强的占有欲。


    崩溃是在一个?下午。


    父亲在书房处理工作,他让她将自己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拿过来。


    姚菱拿起手机,却意识到这?并不是父亲往常用的那部,出于某种窥探欲和好奇作祟,她试了几次密码,并成功解锁了它。


    然后她看到了好友的照片。


    姚菱不愿再细想那些照片的内容,但她浑身都在发冷,嘴唇哆嗦,脸色惨白,父亲光辉雄伟的形象在自己心里崩塌,那个?猥琐又丑陋的男人?是谁?


    姚菱的信仰不能崩塌,她自己造的神,她要他一直待在神坛上!他如果陨落,她又该何去何从?


    姚菱不愿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


    所以问题一定不是出在父亲身上。


    那么就?是季知?涟做了什么,勾引了父亲。


    姚菱感?到恶心,感?到愤怒,感?到嫉妒——季知?涟竟然夺走?了姚学云的注意力,分享了姚学云对自己的爱意。


    厌恶和委屈,像一条阴沟里钻出的蛆,密密麻麻啃噬姚菱的心脏、折磨着她。


    姚菱真恨不得杀了她-


    季知?涟在文学社如鱼得水,她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甚至开始喜欢上校园生活,在这?学期开始前,她就?已经申请了住宿。


    宿舍八个?人?,四个?上下铺,生活简单有序,还带洗手间。


    八个?女孩子,分为三个?班级,早在季知?涟住进来第?一天的晚上,姚菱就?和她们一边兴致勃勃和她聊天,一边丝毫不见外的脱个?精光进了浴室。


    季知?涟呆若木鸡。


    她不喜欢被?别?人?注视自己的身体,也不愿意双人?同洗,因此每天都是等她们洗完,再抱着衣服拿着洗漱篮去洗手间独自洗澡,虽然有点不合群,但也并未影响到别?人?。


    但这?天却不一样。


    晚饭在食堂,一个?打了双份西红柿炒蛋的男生,端着餐盘走?的昂扬,目不斜视,炫耀自己新的限量版羽绒服,然后转弯的时候盘子一个?飞甩——


    全甩到她头上、后背上了。


    季知?涟几乎是嗖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那男生却真不是故意的,被?一堆人?盯着谴责,他也觉得自己弄巧成拙,结结巴巴用餐巾纸要给?她擦,嘴上连声道歉,滑跪的格外丝滑。


    得饶人?处且饶人?,季知?涟推开他的纸巾,不得不提前回宿舍洗澡。


    往日女孩子们洗澡都分为两拨,一拨是晚自习之前,一拨是晚自习后。通常她都是最后一个?洗,但今天事出有因,她选择了第?一个?洗。


    她第?一个?洗,要洗头发、要洗身体,后面排队的舍友自然有意见。


    女孩子们都骄纵,谁也不让人?:“就?不能让我进去一块洗吗?我们班晚上要数学模拟考呢,很急!”


    “对啊,都是女的,看看怎么了,有什么介意的?”


    她们七嘴八舌,不耐烦的抱怨,季知?涟加快速度:“我很快。”


    帘子被?姚菱猛地?拉开一角——


    她睨着她,笑着回头招呼她们一起过来看:“大家都是女的,我们都没避着你,你有什么非要避着我们?”


    她半真半假,带着女孩间的玩笑狎昵:“我今天就?要看看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季知?涟拽住帘子和她僵持,她感?到羞耻,又分不清她到底是恶意还是玩笑:“你别?这?样!我真的很快好了。”


    她飞快地?抓起旁边洗漱台上的浴巾,浴巾旁铁架上摆着女孩们的一排玻璃漱口杯。


    姚菱似笑非笑打量着她,脸倏地?一沉,猛地?把?帘子一把?扯下——


    女孩们一向以姚菱马首是瞻,此时气氛变化,变成一场寡不敌众的狂欢,她们争先恐后要看她,嬉笑怒骂地?拽着她身上的浴巾:“看看嘛!看看嘛!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能看的嘛!”


    季知?涟挣扎,但四拳难敌四手,浴巾被?完完整整扯下,她因羞耻而?挣扎,抵挡的手肘撞到一个?舍友柔软的胸部,女孩发出一声痛叫,又愤怒的扑了上去。这?场由玩笑引发的闹剧变了性质,一方在搏斗,另一方在制服——


    有人?打翻了铁架子,玻璃杯一个?接一个?碎了一地?。


    地?面上都是水,很滑。


    她在她们的惊呼中摔倒在那片晶莹碎屑上-


    学校黄昏,天空橙黄如金。


    校园广播里在播放悠扬的流行乐:


    远方钟声在响起


    蛙鸣唱起摇篮曲


    白沙滩月弯弯


    爱你香甜的梦里


    ……


    曲调甜美亲昵,让人?一听就?不自禁想上扬唇角。


    操场上,有小情侣在操场迎着北风散步。


    篮球场上,有高年?级的三五男生,还在热气腾腾打着篮球。


    教室里,爱学习的人?在专心听着MP3的英文单词,在笔记上圈出一个?个?红色记号。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以往无数个?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学生们青涩、如常、美妙-


    湿漉漉的浴室里。


    女孩们作鸟兽散,她们惊恐地?看着地?板上的血迹——


    她们不是故意的!她们的心眼也没有那么坏!


    可那个?女孩躺在地?上,狼狈的、麻木的,潮湿的。


    伤痕累累的。


    姚菱冷眼旁观-


    北城医院。


    她后腰上的伤口细密分散,最严重的那处,一块不规则的锋利深深扎了进去,需要缝针。其余的伤口,又被?医生用镊子处理了很久。


    病房里,姚学云一个?巴掌扇在姚菱脸上,看似很响,实际上不疼,但声音却十分震怒:“胡闹!”


    姚菱委屈的带了哭腔:“爸爸,陈叔叔,我以为她们只是在跟知?知?开玩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没阻止成功,害知?知?这?样,是我的错!”


    姚学云又高高扬起手臂,姚菱深深低垂着头,一副瑟缩模样,被?陈启正拦下。


    陈启正看了眼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季知?涟,又看向三好学生姚菱,他不傻,但懒得深究小姑娘之间的小九九,不如卖姚学云一个?面子:“算了,菱菱也不是故意的。”


    姚学云走?到季知?涟床边,眼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伸手给?她拉被?子,好言好语关心:“知?知?,你原谅她了吗?不原谅,叔叔继续帮你出气!”


    他滑溜溜的手碰到了自己颈部的肌肤,引起一阵细密的、本能的厌恶的鸡皮疙瘩,若有若无的药酒味再次重合,季知?涟终于确定了那一晚的触感?不是梦。


    “爸。”她勉强撑起半边身子,腰上全是纱布,这?点动作险些要了她的命,她直直的的盯着自己的父亲:“姚菱说谎。”


    “你胡说!”姚菱的声音骤然拔高:“你不能倒打一耙!”


    季知?涟与陈启正四目相对,他面色沉沉,心意难测,她带着愤怒、带着耻辱爆发了:“而?她的爸爸,你的好兄弟!在你从澳门回来的那天,在我房间里猥亵了我!”


    “我虽然睡着了,但我记得那股味道,他身上的味道,绝对不可能有错!”


    陈启正眯起眼睛,所有人?都在看他,神情各异,他掌控决策,他拥有力量。


    陈启正将他们的面部表情和小动作尽收眼底。


    姚菱的声音尖利的可以刮破耳膜:“你因为气我不帮助你,就?污蔑我的父亲?他对你和爱霖那么好,你怎么敢呐???”


    姚学云儒雅磊落,他一摊手,无奈:“老陈,这?孩子是不是记错人?了,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凭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你如果觉得我是这?种人?,现在就?可以和我绝交!”


    他说的义愤填膺,又看到门口凑进来一个?小脑袋,是陈爱霖,眼睛一亮:“那天我只是给?孩子送了碗鸡汤,爱霖当时也在呀。”


    陈启正避开季知?涟的目光,转而?看向陈爱霖,面容威严:“爱霖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陈爱霖身上。


    陈爱霖看了眼季知?涟,她正勉强撑着坐起身,死死盯着自己。


    陈爱霖柔柔道:“我确实看到了……”


    姚菱脸色变得很难看。


    季知?涟听得专注。


    陈启正面色一冷。


    姚学云胸有成竹。


    “……看到姚叔叔给?姐姐盖了盖被?子,然后就?走?了呀。”她讶异道。


    姚菱目色鄙夷看向季知?涟:“说谎精!”


    姚学云指责姚菱:“不能这?样不礼貌!”又温文尔雅问季知?涟:“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陈启正抬腕看了眼时间,他还有会议要回公司开,面上已有不耐之色:“天天疯疯癫癫的。”


    季知?涟的下巴剧烈的抖了抖,手指死死扣进床单,消毒水混合血的腥气,她想作呕。


    她哀求父亲,苦苦哀求,希望他相信她,声音痛苦如裂帛:“爸爸,我真的没有说谎!他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


    陈启正的公司正在进行一个?投资巨大的项目,姚学云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更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已有定论,果决道:“别?胡扯,小小年?纪一派胡言,以后还得了?”


    姚菱勾起一抹胜利的冷笑。


    季知?涟哆嗦着嘴唇质问他:“如果是妹妹呢?如果被?……”她难以齿启第?二遍那个?词,每次重复都是对自己的更大侮辱:“……遭受这?些的是妹妹,你还会这?么轻描淡写吗?”


    她用一双和季馨相似的窈长眼睛定定看着父亲,声嘶力竭:“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怎么能不相信我?”


    她一拳砸在床上,眼泪也掉了下来,是愤怒,是痛心,也是绝望:“为什么不相信我!”


    陈启正蹙眉,淡淡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她讲。”


    众人?屏退。


    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沉道:“你和爱霖根本没有可比性。”


    陈启正又不急不缓地?说了什么,季知?涟先是愤怒,后是茫然,最后她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从那天起。


    她对自己的存在彻底变成了茫然-


    夜晚。


    爷爷提着鸽子汤来看她,用保温不锈钢饭盒舀出汤,递给?她。


    这?个?她回到北城后,给?予过她温暖、怀抱的老人?,这?个?脸膛通红,爱钓鱼,爱做菜的老人?,她期待他说点什么,只要他流露出对她一丝一毫的爱,季知?涟就?能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人?爱她的,她的存在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刻对她而?言的重要性。


    爷爷开始劝她,或许在他看来父女就?是父女,没什么过不去的槛。


    季知?涟打断他,紧盯老人?的眼睛,将事实又讲了一遍。


    爷爷沉默。


    她又重复了一遍,爷爷依然沉默。


    季知?涟重复了无数遍,她简直要发疯。


    为什么他们明明听见了,却都要装作没有听见!


    他们说是她在做梦,他们说是她说谎,可却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为什么要做这?种梦?她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季知?涟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听见她,能相信她,这?很难吗?


    爷爷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嗫嚅着,一遍遍强调:“你父亲……也不容易。”


    爷爷明明了解自己,他明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却还是与父亲站在统一战线,告诉她——


    “……都是小事,亲人?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明天去给?你爸服个?软、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


    少?女在这?一刻,被?全世界背弃-


    你也来试试信任,小心翼翼的信任坍塌时那种碎掉的痛;哀求,孤注一掷的哀求被?摧毁时不知?所措的茫然;你的自尊被?践踏,廉耻被?剥夺,你在泥泞中打滚,兜头淋下的却只有污水。


    你在怨憎的泥沼中缓缓下沉,铭记围观中那一张张虚伪蔑视的面孔——


    十五岁的季知?涟。


    她的内心千疮百孔。


    她的情感?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从病床上离开,收拾东西在新年?来临前一天离去,去到母亲留下的遗物——外公的房子里开始独自生活。


    在孤零零的寒夜里,在满是灰尘狼藉的屋子里,在窗外看不到星星亮光的角落,她感?到自己哪怕在这?一秒死去,也不会有人?知?晓。


    北城的冬天万籁俱寂,生与死都悄无声息。


    但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父亲的话。


    她想到了江河的脸。


    第46章 知知


    清晨。


    季知涟是被后腰上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抵醒的。


    对方?还在熟睡,呼吸平稳,显然是无意识的不受控行为?,但她?尾椎骨处已应激窜上层密密的酥意,她?从他怀抱里挣开,心想明明清醒前一秒自己还在沙发上。


    怎么醒来又是在床上。


    又在他的怀里。


    江入年身上的味道,总是格外令人神经舒缓,她?贪婪地想要?呼吸更多,又理智的警告自?己不能沉迷。他很少用香水,身体年轻清洁,那香味从肌肤里温温地渗出来——淡淡的,像暖阳晒过晾衣绳上的衣物、又被微风轻拂过的干净清香,一直从未变过。


    她?支起身,肆意打量着他。


    江入年无知无觉,睡容恬然沉静。他还维持着那个虚虚环抱的姿势,没有察觉到怀里人已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放松的眼角眉梢还染着淡淡温柔。


    他的脸部骨骼鲜明立体,眉骨饱满锋利,紧闭眼型却内勾外?翘,是人畜无害的清澈潋滟。下颌角位高而向后折,秀美的近乎女气,但无论从侧面还是正面看,轮廓的线条却都?是硬朗坚毅的。


    治愈性的美和攻击性的烈,在他身上融合的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挺拔如峰的鼻梁上,这是他身上最野性、攻击性最强的存在,让她?联想到了他身上另一处隐秘的壮阔。


    季知涟的快乐很少,生活却很糟。


    事业上,她?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创作瓶颈,在惠城的无数个深夜,她?面对出版社的催促,对着电脑彻夜难眠,双手颤抖,却写不出一个字。


    她?写不出任何东西。


    而恰恰这个本事,才是她?在世界独立存活的立身之本。


    爱情和亲情她?都?不需要?,嘴硬说不需要?,实际上是没有。寥寥几个友人,已是生活中最大慰藉。但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相聚少而离别多。数年里,她?靠着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买食物?,买用?度,自?由挥霍,这是她?自?己赋予自?己的安全?感。


    但现在也没有了。


    季知涟看着他,舔了舔唇——她?起先感到饿,以?为?是胃,后来发现是从身体到灵魂闹的一场饥荒,他既然允许她?对他做任何事情,那她?要?用?他填满自?己。


    他还在熟睡,对即将要?发生的无知无觉。


    她?已跪坐在他身上,要?将他拆吃入腹-


    江入年是被坐醒的。


    太猛烈了。


    难以?忽略。


    他起先以?为?是梦,待倏然睁眼,看清现状和起伏,不可?抑制出一声低哑喉音。


    她?带着凉意的长发垂落在他面上,点着他坚实前胸,指尖嗟磨。


    江入年脸红透了,这个晨间运动突如其?来,他勉强适应,扬起脖子艰难道:“……等?一下,你让我适应一下好不好……”


    她?刻不容缓,用?森然冷意的眼神硬邦邦拒绝他:“不好。”


    江入年只能扶住她?,配合她?,看她?酩酊似的不管不顾,心头一凛,按住她?:“戴了吗?”


    她?于混沌中摇头。


    他又急又怒,按住她?就要?抽身而退,她?不给,他厉声:“知知!”


    江入年生气了,他生气她?一贯不爱惜自?己。


    他比她?更爱护她?的身体,并不愿意她?再添新伤。


    但季知涟很清楚,欢愉是一回事儿,长久却是另一回事儿。


    她?并不想要?他,或者说,她?不能要?他。


    于是避开他的目光,勉力支起上身,示意他自?己看兵刃相接处。


    他这下看清楚了,一颗心终于回到肚子里,抚摸她?潮湿的发,叹息道:“……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季知涟不语,激烈疾驰。


    不一会儿她?就累了,关系位置颠倒,他在交锋中用?手护住她?的头。


    江入年沉默寡言,行为?却与?之相反,身体力行。


    她?登顶山巅,好景连连。


    他擦去她?额头细汗,看她?似有不适,目光紧锁:“不舒服?”


    “别走……”她?按住他,重重咬在他唇上,看他吃痛,冷漠命令。


    只是声音哑的更厉害:


    “继续。”-


    两人折腾到临近中午。


    出门的时间都?不得不迟了些。


    江入年要?去继续处理那些铺天盖地的麻烦事,还要?去面试一个文艺片——这些以?前陈舒岚不让他接的非商业大片,如今他反而有了时间和机会去接触。


    季知涟则要?去周琴家一趟。


    她?一关门,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的飞快,将他远远甩在后头——刚才弄他的黏糊劲儿荡然无存,江入年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还好,至少她?现在没有再给他钱。


    她?目前还允许他陪在身边。


    江入年冷静地想-


    季知涟已经两年没见过周琴了。


    周琴胖了些,脸还是红通通的。她?还在季知涟上过的那所高中教语文,平日周末也悄悄给学生补课赚外?快,唯一的儿子要?考大学了,突击补课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父母们向来是最舍得在孩子的教育上下血本的。


    周琴接过她?满手提着的女士保健品,有些不好意思?,虎着脸教训她?:“你这孩子,再这样?,下次我都?不好意思?让你来看我了!”


    又招呼她?吃饭,这次就她?们两人。周老师的爱人退休后去创业,忙的不可?开交。


    “让他别瞎折腾,别一把年纪背上一身债务,那可?了不得,又不听……不过他也是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唉,一心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个烦人小崽子。”


    她?絮叨着,看着季知涟久久没动筷子,关心道:“你咋了?”


    季知涟恍了下神,目光垂落在周琴褪了色的、旧旧的花裙子上,她?给口中的“烦人小崽子”交几万的补课费眼都?不眨一下,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件好衣裳。她?淡淡开口:“挺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句话她?只在书上看到过,却从未有机会领略过其?含义。


    周琴又吃了几筷子菜,把碗搁下,看向电视上的阖家欢肥皂剧,犹豫着开口:“其?实……你上高中那会儿,是你爸让秘书找到我,让我关注你,多和你谈谈。”


    “他还是在意你的。”


    季知涟波澜不惊:“不重要?。”


    周琴急了:“可?你这孩子!从来就没放下过你爸这个心结。”


    季知涟不是没有放下,而是放不放下,她?又能怎样?呢?


    过期的糖果和发霉的面包一样?毫无意义,她?靠着自?己野蛮生长,终于成?为?自?己的依赖和仰仗。


    但内心依然因为?周琴的话,而荡下一圈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涟漪-


    季知涟赶到和苗淇约定的地点大楼时,惊讶的发现这是个隆重的文化产业研讨交流大会。


    人流如潮,礼仪小姐高挑得体,在会场门口看来人的邀请函。


    苗淇冲她?招手。


    她?穿了身庄重的旗袍,耳坠子叮咚作响,挽住她?的手笑吟吟道:“还好把你骗来了。”


    季知涟太久没见过这么多形状各异商务范儿的人了,她?社恐都?要?犯了,当下就想跑路,却被苗淇死死扣住手臂:“不许走!你还记得之前向你抛合作的导演吗,他今天也会来!你去和他聊聊。”


    苗淇抓她?抓的真紧啊,那双爪子形如鹰爪,状似铁钳,旁边的人看着她?俩都?流露出诧异,季知涟猛拍她?的手,气恼:“我暂时不走,大姐你先放开!放开!”


    她?们落座。


    巨大的LED屏幕亮起,会场豪华隆重,精英名流齐聚一堂,主持人慷慨激昂,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请出了本次活动的赞助方?——


    中年男人气质沉稳,外?表和衣着一样?考究,屏幕上的镜头给了他特?写,他娓娓道来,举手投足皆是历经风霜的睿智和从容。


    苗淇又开始掐她?了,对她?激动耳语:“正恒的董事长是在场唯一值得崇拜的叔系巅峰了!其?他老男人看着都?满脑肠肥,一头油腻——我听过我做房地产的朋友说过他,每次决策都?是行业经典案例啊案例!还每年以?正恒的名义去捐款做慈善,是实打实的物?资,这几年又投资多部电影……”


    季知涟不语。


    苗淇见她?一改怏怏之色,挺直了脊背,眼神冷厉直视前方?,似在专注聆听。


    看吧,人还是要?出来转转吧。


    苗淇洋洋得意-


    酒会上。


    苗淇如鱼得水,她?喜欢向上社交,面对攀谈来者巧笑倩兮,又很懂得保护自?己。


    季知涟站在一旁,目光一定,径直向某个方?向走去。


    “洪老师。”季知涟向自?己大学的剧作老师打招呼,又诧异地看向与?她?正在攀谈的男子:“这位是……”


    洪老师是个丧丧的女老师,这种丧来自?对世事的洞察秋豪,因此不抱期望。她?的丧一视同仁,十分平等?,看到她?,也只是眼皮一掀,嗓音平直道:“这位是陈总,陈总,这位是我的得意门生。我们刚才聊到的那部关于性暴力的高分网剧,她?就是编剧之一。”


    季知涟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又落在他腕上的一支名贵新表上,皮笑肉不笑:“很荣幸认识你,陈总。”


    陈启正的神色洞穿一切,包揽万象,他没有丝毫动容,而是给足了洪老师面子:“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但那部剧我没看过,只是听太太聊过几句。”


    洪老师寒暄:“陈总这两年投资了多么多影视项目,有没有想过让你的女儿也参与?客串?我刚才看到令爱本人,非常漂亮。”


    陈启正笑道:“可?惜爱霖学的是会计,并无志向。”


    季知涟冷不丁开口:“陈总只有一个女儿吗?”


    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很大,她?这话问的直白?又不客气,洪老师看了她?一眼,有点诧异。


    陈启正鹰目犀利,默认。


    季知涟讥逍:“那您唯一的女儿一定很幸福。”


    她?刻意强调了“唯一”这两个字。


    陈启正依然不答-


    “站住。”


    盘旋楼梯空旷无人处,陈启正叫住她?,外?人面前完美的表皮蜕下一线,皱眉肃声:“你不能在公共场合这么对我讲话,很没礼貌。”


    季知涟如果没记错,上一次见陈启正还是在爷爷的病危病房,他摘下手表抽她?的那一耳光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陈启正却能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规劝她?、教训她?。只是因为?她?身上流着他的血,就天然地认为?她?应该服从他的权威、维护他的尊严。


    季知涟内心复杂,父亲鬓角已夹杂华发,他已在老去——而她?对亲情的畏惧和渴望一半皆来源于他。


    她?在转角处看到陈爱霖,精致完美的陈爱霖——那才是他给予全?部父爱并心安理得享受这些爱的完美女儿。


    季知涟不想再看下去,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实际上她?只是将桌面上的污糟扫到了床底,心里深处还是能被轻而易举刺痛到-


    陈爱霖没看到父亲,她?扬着天鹅一样?的脖颈,优雅地走了过去。


    在洗手间拐角处,她?与?一刚从男厕出来的高大男人撞了个正着。


    本来没什么的,只是那男人正在低头玩手机,实打实身体碰到了,他不小心碰到了她?胸前的柔软。


    小白?兔一样?、活在高贵象牙塔里的女孩子脸上闪过几分羞涩的慌乱,纤长的睫毛低垂,娇柔的不盈一握,真是个最合格的猎物?。


    男人一副风流姿态,有种鲁莽的自?信,他礼貌地向她?道歉,然后不紧不慢的介绍了自?己,不经意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他叫武君博-


    高处玻璃长廊上,姚学云端着酒杯,如在云端哀悯世人。


    他将酒会里每一处角落的情景尽收眼底,最后落在被众人簇拥的陈启正身上。


    他微笑着遥遥对他举杯示意,然后不疾不徐呷了一口酒-


    季知涟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


    只是见了父亲一面,说了不超过三句话,她?就感觉浑身力量被吸干,只觉精疲力尽。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内心深处还在隐隐期盼着什么呢?


    她?打开门——


    地灯依次亮起。


    客厅里一盏暖黄小灯明亮舒适,饭菜被小塔一样?的保温罩温着最佳食用?温度。


    这次是江入年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回来的也晚,回来后一直在等?她?。


    她?不回来,江入年不放心,但他今天处理了太多事情,大脑高负荷运转,还试了几场情绪点密集的戏份,他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沉,竟然等?睡着了。


    江入年听到窸窣脚步声,迷迷糊糊睁眼,他看她?的眼神干净澄澈,唇红齿白?,领口扣子因为?热解了两颗,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


    他声音悦耳,是磁性的低沉,笑意漫进眼睛,弯弯的: “你回来了……”


    多么简单的人。


    看到她?,他就能开心成?这样?。


    季知涟坐在沙发旁看着他,不语。


    她?脸上苍白?,他皱了皱眉:“胃疼?”


    江入年挣扎想下地:“我做了鸡汤,你先喝一碗,暖一暖,然后再吃……”


    那个“饭”字还没出口,嘴唇已被堵上:“晤……”


    她?的吻铺天盖地,暴风雨一样?令他措手不及,舌尖滑腻柔软,灵巧的叩开他的牙关,江入年在喘息间隙推开她?,深深平复,怔愣的目光在探究她?。


    “你……心情不好?”


    她?的手直截了当:“我想。”


    江入年的脸红了:“我们早上才……才。”


    他说不下去了,那脸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季知涟埋首在他脖颈,暴戾:“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抱住她?:“……可?以?。”


    她?要?温度,要?感受,他都?给她?。


    他任她?予取予求-


    当一切平静下来。


    她?累极,蜷在他的怀里似是睡着,江入年安抚她?,目光凝在房间某一处,若有所思?。


    在他怀里,季知涟总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尽管她?绝不会承认。


    她?告诉自?己不能习惯、不可?留恋。


    于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背对着他假寐。


    殊不知,江入年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温柔地不拆穿她?。


    第47章 知知


    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江入年装了个深绿色法式弧形遮阳棚,又多了一个舒服的藤编躺椅和小木桌。已近初秋,凉风习习,季知涟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就会在这里发呆度过。


    接到梁峻熙火急火燎的电话时,季知涟十分诧异。


    她握着电话从藤椅背上直起?身,匪夷所思:“我?养狗?你觉得我像是会养狗的人吗?”


    对面嗫嚅着嘟哝了几?句,她更无语,将一只飞到眼前的蚊子弹飞:“……信不信我一巴掌给它拍地里吃土?给我养?你脑门子被门夹了吧。”


    梁峻熙的声音如?热锅上的蚂蚁,拎着正在拆家搞破坏的小金毛后颈,苦不堪言:“姑奶奶!你就收了它吧!不不,你就帮我养几?天?!反正你也不出门的嘛……哎!实在是我那?个好心?的妈多管闲事,去她不知哪个亲戚家里看到那?一窝崽子里就这只最软趴趴,还老被欺负抢不到奶吃,这才一时心?软抱回来,结果她跟我爸都?要出差,我这忙得很,哪儿有空管它啊!”


    “你寄养不行吗?”


    梁峻熙义正辞严:“它本来就胆小、脆弱、自闭,送到宠物店寄养,被欺负不说?,万一被捡肥皂怎么办?在这性格塑造的关?键时刻,留下什么狗生阴影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季知涟嘴角抽了抽,“你就不怕我给它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你?你不会,你顶多就是嘴硬。”梁峻熙胸有成?竹。


    季知涟终止话题:“……找别?的倒霉蛋养吧,挂了。”


    “哎别?……嘟嘟……嘟嘟嘟……”


    她挂了电话,微信消息连连弹出,梁峻熙不死心?的给她录了几?个小狗的视频,盼望她回心?转意。


    视频里,那?小金毛有双湿漉漉的黑亮眼?睛,正在原地旋风狂转,然后开?始佝偻着背拉屎,吐着舌头眯着眼?好不得意。


    ……?


    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收养这种笨狗。


    江入年一大早就去工作了,他一直住在她家,两人都?暂时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维持着一种脆弱又小心?翼翼的平衡。


    季知涟换了衣服打算去逛逛楼下超市,她已经一周没出过门了,突然很想晒晒晚上的月亮-


    季知涟买了些酸奶,羊肉卷,火锅底料,黄喉,三黄鸡,还有一些新鲜净菜。


    她不做饭,唯一擅长的是煮火锅,烧一锅开?水,一扔一煮,掐表捞上来吃,完美。


    她单手提着那?一大塑料袋食材,提手在掌心?勒出一道细细红印,又腾出右手开?门,门还没打开?,已有奇怪的响声在后面叫唤,紧接着是江入年和往日很不一样的声音,带着训叱:“不行!”


    门完全打开?。


    季知涟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坨淡黄色的玩意儿正支起?前爪扒拉自己?的小腿,狂嗅她手中的塑料袋,短小的尾巴摇的螺旋桨似的。


    倒霉蛋江入年疾步上前,抱住那?只小金毛,他忐忑地看着她:“那?、那?个,梁峻熙给我打了电话……”


    季知涟把袋子往地上一扔,觉得脑子都?被气清醒了,她抱起?双手,皱眉:“在我家,你和狗我只能容忍一个,懂了吗?”


    江入年垂下眸子,怀里的小金毛显然很喜欢他,尾巴摇的那?叫一个卖力,都?快起?飞了,伸出舌头狂舔他的手:“真的不行吗?”


    “不行,要不你带着它一起?滚。”


    季知涟斩钉截铁。


    江入年面露失落,小狗在他怀里挣扎扭动,扒着他的裤子跳到地上。


    它傻乎乎的,估计才两个月大,身上还有股奶味,像一枚小炮弹一样兴高?采烈冲向她,季知涟嫌弃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它脑门,它睁着圆溜溜湿润的眼?睛,丝毫没感受到拒绝,还开?心?地舔了舔她的手。


    她愣住。


    小金毛又立起?前爪,扒上她的膝盖要她抚摸,它不知轻重?的扒拉让她有点疼,但它生机勃勃,对人充满依赖和爱,小狗看向她的眼?神?单纯喜悦。


    小动物的爱表达的热烈又直接,季知涟不是不知道,但她固执地认为如?果自己?没有担负起?它一生的把握,那?就绝对不要与它产生联系。


    江入年伫立在一旁,唇角含笑,他看着小狗热情地拱着她发出连声呜咽,而她冷着脸,却明显有几?分不知所措。


    江入年却毫无上前解围的意思。


    季知涟终于犹豫着把它抱起?,却是高?高?举起?远离自己?,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它的腹部,蹙眉:“是个男孩子。”


    “是的。”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熟练地掏出小零食奖励它,看它咧嘴一脸满足的模样,笑了:“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季知涟猛地把它往江入年怀里一塞,漠然起?身回房间:“你的狗,要取你自己?取,关?我什么事。”


    却也不再?提让他和小狗一起?滚蛋的话。


    江入年看着她微微僵硬的背影,唇角轻弯。


    他低头,用手指轻挠小金毛的下巴,它舒服的在他怀里四?脚朝天?露出肚皮,他又给它揉了揉粉色的小肚子,温柔地谆谆教诲:“你再?加把劲儿,嗯?”-


    江入年白天?不在家。


    家里,季知涟开?始了单独和狗共存的诡异局面。


    黄昏。


    阳台上,她陷在藤椅里,正眯眼?晒太阳,柠檬茶放在手边。小木桌可以升降,上面放着电脑,江入年还给木桌侧面挂了个褡裢,里面是健康的脱水蔬菜干和补脑坚果。


    打字,查资料,拉片子,季知涟通常会在这个角落里度过一天?。


    一般她在哪里,那?只小狗就屁颠屁颠跟在哪里,乐此不疲追逐她的脚后跟,它不怎么叫唤,除非她拿出磨牙棒在它面前晃悠又故意不给它,它才会急的嗷呜几?声。


    阳台上,狗一如?既往与她大眼?瞪小眼?。


    它特别?喜欢挨着季知涟的腿卧着,结实有力量的小身体顺着她的小腿盘成?柔软弧度,尾巴有一搭没一搭轻摇,冲她撒娇,让她陪自己?玩。


    “你自己?一边呆着去,别?烦我。”不知道多少次了,季知涟不耐烦用腿把它轻轻拔到一旁,小金毛充耳不闻,以为她在跟自己?做游戏,抖擞毛发更精神?的冲她“汪汪”叫。


    “……蠢狗。”她冲它横眉冷对。


    “汪汪!”


    “笨狗!”


    “汪汪!”


    它四?脚朝天?,用一种自认为很可爱的姿势冲她咧嘴笑。


    季知涟打开?一个玻璃罐子,吃了颗夏威夷果,看它果然在偷瞄自己?的零食,冷漠的自言自语道:“为了不让你抢我的,我也勉强给你弄点吧。”


    她回客厅拆了包带肉的磨牙骨,看它开?心?的叼着骨头满阳台打滚。


    季知涟喝了口柠檬茶,喝了两口,又冷漠的自言自语道:“为了不显得我吃独食,我再?勉强给你弄点吧。”


    她起?身,去厨房给它冲了碗羊奶粉。


    小金毛一猛子扎进碗里,喝成?了白胡子老爷爷,它吃的小肚子圆溜溜的,是只快乐又满足的小狗。


    季知涟看着它又跑来卖乖,一个劲猛蹭自己?,雪白裤脚都?被它拿来擦嘴了,用手掌抵着它的脑门,硬邦邦推开?它,冷漠道:“回窝里呆着去……没有是吧?我现在勉强给你弄个。”


    “汪!”-


    江入年晚上回家,看到季知涟正盘腿坐在地上,往对面角落扔玩具球,与那?只她口中的“笨狗”正玩得不亦乐乎。


    地上堆满了快递,狗帐篷、狗垫子、狗视频……都?快成?小仓库了。


    ……狗的待遇比他好。


    季知涟回过头来,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小狗看到江入年,以为又能出门遛了,嗖地一声朝他飞扑而去——


    江入年抱住一猛子扎过来的狗,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它长得真快,大了一圈,可这只进化成?中号小狗的狗还可怜巴巴的没有名字,他叫住打算回房间的她,温声道:“一起?去遛吗?现在小区没什么人了。”


    季知涟脚步顿了顿,然后冷脸拿过了狗绳-


    花园里。


    季知涟沉默了。


    江入年沉默了。


    狗为什么会吃屎啊?


    这屎是怎么从灌木丛里叼出来的啊?


    不是谁拉的啊?大半夜的!这拉的是人还是狗啊?


    天?呐!


    “吐出来!”江入年提起?它的后颈,伸手就掰它的嘴,它眼?珠子咕噜噜转,他们越呵斥,它越狼吞虎咽,主打一个叛逆不羁,三下五除二将那?截黑色玩意儿吞入喉中,还洋洋得意炫耀舌头上的黑色污渍——


    季知涟打着手机的手电筒,猝不及防看的一清二楚,小狗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现在是只臭狗了,它毫不见外的舔了舔江入年的手,于是那?恶臭扑鼻顺着口水——


    季知涟无力的放下手机,她漠然的面具片片碎裂,是被熏裂的:“呕……”


    江入年淡定地提着它,发挥了一个可靠男人此刻的作用——大义凛然地去水龙头前给它仔细漱口。


    他洗狗洗了很久,但回到她身旁时,那?股若有若无的屎味依然困扰着季知涟,她忍不住后退一步:“离我远点。”


    江入年一本正经抛出诱饵:“也许我们应该给它取个名字,不然的话,老是“狗”啊“狗”啊叫它,它总装作听不见。”


    季知涟此刻恨自己?强大的共感力,那?黑色屎粑粑在脑中挥之不去,颜色气味形态都?极富冲击力,她勉强压下去画面:“你想叫它什么?”


    “知知,我是个起?名废呀。”江入年笑的纯良,悠悠蛊惑她:“你那?么有文化内涵,还是你取一个吧,当然,狗算我的——你就当帮我取。”


    帮他的狗取名字?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他口中很有文化内涵的人抱臂思考了下,脱口而出:“元宝。”


    江入年愣住:“元宝?”


    “对啊。”季知涟瞥了他一眼?:“招财进宝的意思,颜色也黄澄澄的,多实在。”


    江入年:“……”


    元宝抬起?爪子,刨了刨地,不满道:“汪!”


    季知涟看他的表情,脸色一沉:“不行?”


    “行!”江入年回神?,蹲下身看向有了名字的小狗,温和道:“听见了吗?元宝,以后你就叫元宝。”


    “汪!”-


    周六,梁峻熙邀请“元宝”参与狗狗家庭聚会。


    季知涟不想去,却被江入年以“元宝”想念妈妈为由说?服。


    她终究心?软,于是随他一起?出了门。


    元宝早被江入年带去宠物店洗的干净喷香,连爪子都?粉嫩了不止一个度。


    梁峻熙的远方亲戚住在北城六环处,这是一片老别?墅区,她在小花园里开?辟了划分区域的菜畦,旁边簇拥花朵灌木丛,喷泉旁的长椅上方是棚架,葡萄藤长势繁茂。


    狗妈妈是只温顺的大金毛,正在草地上眯着眼?晒太阳,身边簇拥着其他五只狗崽子,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元宝,在一看到其他更强壮的兄弟姐妹,就像瘪了气的气球,怂了。


    它在季知涟怀里呜咽,想去找母亲,又觉得自己?抢不过其它兄弟姐妹,在她怀里撒娇似的哼哼唧唧。


    季知涟抱着狗,坐在长椅上,细碎的日光透过葡萄藤叶子落在她脸上。


    一个满手是泥、带着草帽的女人挎着满载而归的菜篮子,从菜畦里直起?身,她向季知涟走去-


    梁峻熙和江入年在不远处的露台上,看着那?两个女子坐在长椅上,似在有一搭没一搭交谈。


    梁峻熙喝了口酒,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之前你叫我跟她提去看心?理医生,她想也不想就把我否了,还夹枪带棒讽刺我一通。我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黄了,想不到还是你厉害,竟然想出这种法子让她出门,让她们能交谈。”


    周医生当然不是梁峻熙的远房亲戚,她曾经是江入年的心?理医生。


    江入年曾在两年前受过一次伤,后来身体恢复了,失眠却越来越严重?。那?时候陈舒岚给他接了很多戏,他的工作强度高?的吓人,因此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和他同剧组、也同样深受失眠困扰的琼一向他推荐了周医生。


    周医生一般不轻易给患者开?药,她更善于通过和患者朋友一样的交谈找到患者内心?深层次的郁结并进行疏导。


    如?果不知道她的学历和从业经历,可能只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心?理咨询师。


    江入年温温地看着那?个方向,真心?实意向他道谢:“这次谢谢你帮忙。”


    “害,小事儿。不过,真的能有用吗?”


    “总要试试。”江入年平静道:“无论什么办法,只要对她有好处,我都?会去尝试。”


    梁峻熙“啧”了一声。


    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对待感情的态度也能这么大相径庭,他不由好奇:“那?如?果对她好的方式,是让你远离她呢?”


    江入年眸光一暗,没有回答-


    周暮是个很奇妙的女子。


    她留中分短发,一张晒成?健康麦色的面孔,脚上穿着劳作的胶鞋,挽起?的双臂上沾着泥土,她第一次见季知涟,就毫不见外的指了指头顶成?熟的串串紫色葡萄,问她想不想吃。


    她的磁场真实舒服。


    季知涟眨了眨眼?,诚实地说?想。


    周暮便熟门熟路搬来梯子,采摘下一大串紫红色的饱满,又冲了冲分成?两串,两人也不讲话,就坐在长椅上,开?始吃葡萄。


    她吃葡萄吐葡萄皮。


    季知涟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两人从这个细节聊起?,周暮去过世上大多数国家,她的实际年龄远比外表大的多,只是拥有一颗干净的、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心?,所以看上去非常年轻,只有三十许的模样。


    她有双本真质朴的眼?睛,和一颗平和又包容的心?。


    和她交谈令人平静。


    季知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周暮很聪明,她们的的聊天?点到即止,聪明人之间心?领神?会。她不触碰她的隐私,只是听女孩平淡地讲述自己?的思考和感受,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周暮惊讶于这个年轻女孩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和思考,她哀而不伤,却只愿让她看到“不伤”。


    周暮给不了季知涟一个答案。


    但她告诉了女孩一个传说?。


    元宝已和母亲兄弟打成?一片,在草地上翻滚扑腾。葡萄藤结着果实,翠绿藤蔓蜿蜒打转儿,远处那?个对她永远温柔的男子正在喂狗吃肉。


    风能到达的地方永远比远方更远。


    周琴说?:


    “……我想我回答不了你,你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认知的范畴,但你或许能在一个地方找到答案。”


    “那?是南半球一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岛屿,已有千年历史。岛上矗立着不知来路的神?秘石像,巨人们面朝落日,带着与生俱来的谜团被永生永世囚禁于此。”


    “传说?,黄昏时刻是超自然的时段,也是巨人们所朝拜的方向,如?果你运气好,找到它们并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去,或许,你也能在那?一刻得到自己?生命的答案。”


    季知涟面容沉静,听得专注。


    天?地悠悠,周暮的声线也似从远处传来,缥缈而不真切,宛如?叹息:


    “因为,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也终究会找到一条正途。”-


    或许这个世上真的有吸引力法则。


    江入年每日“元宝”、“元宝”的叫着,钱真的意外涌向了他——早年给徐畅和京电师哥危难中投资的那?部电影,竟在国庆档成?为票房黑马,大大甩了同期那?些投资巨大、成?本高?昂的电影远远一截,在业内好评如?潮,更是影院排期不断加长。


    又是在“羿”火锅店。


    徐畅喝的满脸通红,他拉着江入年的手哭的稀里哗啦,生生把对面京电毕业的青年导演陈湖看愣了,怀疑自己?曾经是多虐待了徐畅,正在暗自费解。


    徐畅却是真的高?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他永远记得江入年雪中送炭的这份情谊,如?果不是当年他倾囊相助,就没有如?今这部电影的呈现,更不会有如?今的票房盛况,他和陈湖说?不定要沦落到哪里去躲债呢,指不定惨成?啥样,毕竟当时谁都?不看好这部片子。


    徐畅没把兄弟的投资打水漂,还让他的投资以二十倍回来,他非常骄傲,非常自豪!


    徐畅和陈湖絮絮叨叨,他们邀请江入年加盟,徐畅已经打定主意转型做制片人,他们下一部打算玩票大的,拍部科幻烧脑喜剧。


    江入年听着他们的激情谈论,对面俩人已有拍档的默契,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徐畅总有种幽默不自知的天?赋。


    “我们打算自己?成?立公司,嗝,你加不加入?我们一起?、嗝!”


    徐畅的意思,也是陈湖的意思。


    陈湖并不属于商业类的导演,他需要与真正理解自己?艺术理念、并尊重?自己?艺术创作的人共事。


    陈湖如?今作品傍身,不比往昔,却向江入年伸出坚定邀请的手。


    无疑有他,不过是他觉得眼?前的男人看的懂他的剧本。


    天?才也是需要知音的啊。


    那?晚,徐畅已喝的七荤八素,最后说?起?了胡话:“下一部电影!我一定要邀请天?蓝师妹来、来演,我要把她捧红!帮她出气、气死那?个、单方面宣布分手她的顶流渣男……嗝……”


    徐畅如?果第二天?清醒后,知道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恋在醉后被宣之于口,估计脸膛会涨成?猪肝色,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江入年装作没听到。


    那?晚,他与陈湖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剧本、表演、题材……最后,聊到了戏剧。


    两人的交谈的更深入,也更认真。


    火锅还在呼噜噜冒泡,已经没人再?动筷。


    陈湖只是外表迟钝粗糙宛如?工科男,实际上内心?深沉丰富,他好奇道:“我还真没在娱乐圈见过你这种人,改天?你好好给我研究研究,我感觉,钱,繁华,名声你其实心?里都?不在乎的。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江入年思考许久,实在道:“我是在乎钱的,我也需要钱。”


    陈湖摇头,断然否定:“不,这也只是你表达爱的方式而已,你真……”


    陈湖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费解的大着舌头:“真……真有意思,我已经期待和你共事了,我会把你扒的骨头都?不剩的。”


    江入年笑而不语。


    手握在一起?。


    他们达成?合作-


    季知涟每日“元宝”、“元宝”的叫着,钱真的意外涌向了她。


    只是方式令她诧异。


    这种诧异,就像一个死了N年的人突然诈尸了,虽然描述的不准确,但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出版社?告诉她,有公司要买她第一部小说?《夜覆今舟》的戏剧版权,出的价格很可观。


    季知涟不解,直接问出版社?,他们看上这部拙作什么。它青涩,稚拙,篇幅不长,内容也平淡,他们为什么偏偏看上它?


    出版社?回复她:主题。


    主题?


    ——她行走于无声的世界,黑暗且漫长。


    ——曲折长路里,他是独属于她的光。


    十六岁时写下的小说?,如?今简直如?黑历史般不堪回首。


    但季知涟已经想开?了,她需要钱。


    有钱入账,这是好事-


    江入年这几?天?回来的都?很晚,衣服上常有烟酒气味,但他看上去很开?心?。


    他还给她带了礼物,给元宝打包了不加调料的雪花肥牛。


    和元宝“爸爸打猎好厉害”的狂吃崇拜不同,季知涟拒绝了他的礼物。


    江入年毫不气馁,他将提着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又从后握住她的肩膀,俯身温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应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这世上没什么是属于我的。”季知涟很冷静,从镜中与他直直对视:“别?让我有负债感,我不喜欢。”


    江入年喉头微动,温和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那?么高?大,默默站在她身后时,像是能整个把她裹进身体里般给她依靠。


    元宝吃完了饭盆里的肉,呜咽着跑到他们腿间,来摇着尾巴寻求关?注。


    “知知。”他放在她肩上的双手,青筋蜿蜒凸起?漂亮脉络的手,温柔地插进她发间,以指为梳替她顺发,一如?往昔。


    江入年说?:“你心?里过不去的那?片沼泽,就让我陪着你,一起?慢慢淌过去,好不好?”


    季知涟恍然未闻,元宝已经急的要蹦起?来了,她按住它的小脑袋,闭了闭眼?,漠然道:“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


    她心?门紧闭,不愿与他深谈。


    江入年平静地撸着狗颈,元宝不懂两人之间的僵持,它只是知道他们突然都?理自己?了,于是开?开?心?心?的转了个圈。


    江入年在小狗细密柔软的毛发中暗自窥伺、靠近、最后捉住她的手。


    她想挣扎,他不让,执拗地紧紧握住她。


    江入年掌心?灼烫,覆上她微凉的手指,又不动声色侵略,一点一点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


    季知涟在看元宝。


    江入年也看元宝。


    半晌,她听到他温和平淡的声音,如?甘醇的酒,低沉清冽。


    江入年说?:


    “那?么,我只愿与你感同身受。”


    第48章 年年


    公立高中的生活沉闷无聊。


    学校建议学生住宿,但季知涟坚持走读。有句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觉得这句话同样可以这么理解——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麻烦。


    她现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麻烦。


    十六岁的花季,正是女孩子们最在意外表的年纪,偏偏校规严明,对外?形着装都有明确的规定。于是校园里一直都有改校服的风潮,女生们买最?小号的校服上衣,然后送到裁缝店里收腰、改短改小。裤腿一定要收脚,这样才显得腰细腿长,去操场看男生打篮球时也更能抬头挺胸。


    季知涟没精力改校服,她永远买和自?己身高?体重一致的校服码数,过于宽大的校服穿在她瘦瘦的身子上,外?套系在腰间打结,硬是把?土掉渣的校服穿成街头混搭风。


    年级主?任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眉间川字深刻,她每周都会在升旗时检查同学们的仪容仪表,经常会有爱打扮的女生被她在大庭广众下硬生生骂哭。


    这次,她拧着眉,仰头停在季知涟面?前。


    “你染头发了??”年级主?任问。


    季知涟站的笔直,声音清冷:“对,娘胎里染的。”


    年级主?任被她的冷幽默噎住。


    周围人嘘声一片。


    “安静!安静!”年级主?任被下了?面?子,气愤的挥舞手臂,下巴上的痦子在发颤,她拿出?手机给少女正面?、侧面?都拍了?照:“咱们学校是有纪律的重点学校,我限你明天?就染回黑色,否则,我会找你家长单独开会。”


    少女的发色是天?生的深棕色,她并没有染过,但对面?的人明显不信。


    她扬了?扬眉,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次日,一个很平常的一天?。


    季知涟背着书包迈进教室。


    桌下偷偷吃早餐的男生,被同桌捅了?捅,鸡蛋灌饼还捏在手里,嘴里正嚼着的已随着张大的嘴巴掉了?出?来。


    全班鸦雀无声。


    季知涟当?然没有染头发,她只是很有杀意的推了?个——


    小、平、头。


    她身高?腿长,面?容冷峻,眼神带刺,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的阴鸷,并用讥逍的目光逼视瞠目结舌的年级主?任。


    季知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轻蔑。


    态度端正,摆明了?“关你屁事”。


    曾经对她跃跃欲试的男生们,被彻底浇了?个透心凉,季知涟的性格比他们还强硬,像个茅坑里的臭石头般油盐不进,现在她的硬朗形象也算表里如一。他们悻悻然地萎了?,甚至有种被欺骗了?的恼怒。


    兴奋的反而是女孩子。


    年级主?任吃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平日被她骂哭又不敢反抗的女孩子们,纷纷慕名而言要跟这个女孩交朋友,她们觉得她可?太酷了?!


    以上种种变化,季知涟不甚关心。


    也许是某种阴影残留,她不喜欢身边绝大多数的男性。不喜欢他们年纪轻轻就毫无灵气,不喜欢他们粗壮的神经和发馊的肌肉,不喜欢他们张口闭口说教的爹味、和幼稚爱表现的言行举止。


    她收到过最?离谱的微信好?友申请,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比花生还他妈的下酒。


    ……?


    而理了?平头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同性的暗示。


    青春果然躁动不安,哪怕在学习氛围浓郁的公立高?中?也不能幸免-


    季知涟对谈恋爱不感兴趣。


    她只对赚钱感兴趣。


    人切切实实是要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的——他们断言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父亲的羽翼下痛哭流涕认错,然后乖乖寻求庇护。


    无非是打断傲骨,尊严拔除,他们却管这个过程叫成熟。


    尽管冷眼旁观——她自?会独活,穿过鬼火狐鸣去走自?己的夜路。


    所以季知涟很缺钱。


    她哪有什?么心思交朋友?


    少女将心门紧闭,精力都放在学习和生活的平衡上,日子过的拮据,她一边捂着鲜血淋漓的心口一边厌世又努力的活。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她尝试过各类兼职赚钱,也尝试过写作投稿,但稿费回报太慢。于是后来模特?拍摄慢慢固定下来,报酬尚可?,费时也小,还能日结,这是她高?一重要的收入来源。


    但她并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被涂抹成陌生鲜艳的模样。


    但人终究要取舍。


    季知涟在最?难过的时候经常咬着牙对自?己说:明天?会更好?。


    但明天?究竟会有多好??其实她也不知道-


    认识周淙也纯属偶然中?的必然。


    周六傍晚,杂志工作室的茶水间,她正在角落里的懒人沙发里小憩,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响声,勉强醒来,看到一个浑身都是logo的、穿着贵气的少年——


    正叼着包雀巢咖啡,偷偷往包里塞小点心。


    周淙也与季知涟四目相对,吓得手一抖,那包奶黄饼干咕噜噜滚落到她脚边。


    他脸涨的通红,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季知涟从早上五点开始化妆进棚,折腾的脸色青白,结束后就睡了?半小时不到。她的大脑还没转过来,弯腰摸索到那包饼干,在他忐忑的注视下,撕开个口子,咀嚼着慢慢吃了?。


    季知涟吃的很慢,好?一会儿神智才归位,她扶着额头,挑眉叫住那个蹑手蹑脚想溜走的人儿:“等会,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点心来着?”


    周淙也叼着的咖啡包吧唧一声掉在地上。


    他气愤叉腰:“你可?别胡说!”


    “别”字用的还是四声-


    东北有种动物叫狍子,因又蠢又萌而得名“傻狍子”。


    其特?征有两个:


    一是面?对猎人时没有自?保力,反而会用白绒绒的心形屁股卖萌。


    二是愣头愣脑的,主?打开心一天?是一天?的人生原则。


    季知涟后来跟周淙也熟了?,每当?看到他兴冲冲地叫自?己“阿季”!然后一蹦一跳冲向自?己时,她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只不期而至的狍子形象。


    周淙也自?小家境富裕,后来家里投资失败,母亲逃往海外?避祸——他失去所有,从豪华别墅搬到破烂开间,唯一的姐姐每月给他固定的生活费和学费,但也杯水车薪。


    由奢入俭难,周淙也过惯了?好?日子,他喜欢所有精致的漂亮的东西,花钱没头没脑。他极其不适应从云端坠落的生活。


    所以他选择出?来接活。


    他上的是城舞附中?,身边的同学都有一技之长,出?来接活是很常见的事情。


    周淙也喜欢和季知涟待在一起?,他觉得她不像寻常女孩,她外?表中?性,内心坚毅。


    而他需要比他有主?见的女性替他出?主?意,给他建议。


    他们之间的相处常常是他在叽叽喳喳说,季知涟窝在角落翻着本书,边思索边心不在焉的听,每当?他气急败坏觉得她没有好?好?听时,她又能言简意赅给出?中?肯建议。


    ……周淙也很满意。


    尽管季知涟觉得那些问题愚蠢透顶。


    “阿季,今天?有个大公司的经纪人想签我,让我跟他去了?个酒局,给我介绍了?好?多大老板,可?最?后他告诉我,要我陪睡???excuse me?我才十七岁哎!”


    “嗯。”


    “我想着如果是女的,我还能给个面?子起?码表现的犹豫纠结下。可?是对方不光是男的,还啤酒肚、秃头、嘴臭,呕……吓得我跑贼快,后来那经纪人就把?我拉黑了?。”


    “嗯。”


    “哎,都怪我这该死的魅力!”


    “嗯。”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白痴,人家就是想白嫖你,还看不出?来?”


    “……操,这样的啊。”


    季知涟不讨厌周淙也,因为他的好?坏心思都放在脸上,让人不用猜。他性格张牙舞爪但没有实际的攻击性,他不曾带给她任何令人不适的男性凝视。


    但这源于他将自?己视作那个需要被凝视的客体。


    周淙也是美丽的玫瑰。他喜欢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对漂亮而脆弱的东西有着近乎完美的追求。


    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只是不太聪明罢了?。


    季知涟和周淙也没有精神交流,她说的话他常常听不懂,他感兴趣的她总是兴致缺缺。


    但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


    因为他们都寂寞-


    江河上初二这年,外?公送给他一个新名字。


    江河没明白其含意,于是恭敬地伫立在一旁,看老人弯下脊背,用漂亮的毛笔字写下诗句: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外?公盼愿他人生每一天?,都像进入新年一样日日常新。能真?正做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不烦忧”。


    他希望外?孙能和过去告别,放下一些不必要的执念。


    外?公睿智,已看出?江入年心中?有深藏的执念。


    只是他不愿意说,他便不问-


    十四岁的少年神清骨秀,秀美容貌已初见端倪。他额上疤痕用了?一年时间祛除,过程疼痛但值得,如今已与周围肌肤无异。


    他品学兼优,性子磨砺的如苍松翠柏,是另一种静水深流。


    他幼时皮肤偏黄,长大后却出?落的雪白干净,个头蹿的飞快,像是把?小时候攒着的劲头都释放了?出?来。


    少年性子温雅,人缘很好?,但对人并不热络,大部分在校时间,他都在认真?学习或是泡在图书馆,成绩优异,一手大字楷书在全国青少年组拔得头筹。


    江入年不乏女生示好?,好?看的人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星星,何况他还那么好?看。国际部的学姐大胆泼辣,十分主?动,却如踢到铜墙铁壁,最?后竟是半点便宜都没在少年身上讨着。


    她们的热情就像烫水浇在冻肉上——他无动于衷。


    少年难以被揉搓把?控。


    江入年十分早慧,幼年失怙和离散坎坷,都让他骨子里有着远超一般人的刚毅沉着。大部分时候他设立目标,然后像追逐太阳一样追逐它,往往能够如愿以偿。


    他相信他会找到她,并坚定地、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偏执让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


    他得到季知涟的消息,并不是来自?微博上自?己关注的几百所北城高?中?的校讯和校拍ID。


    而是刷到了?同城一家热门酒吧的情人节营销九宫格照片:


    “——喝酒就像谈恋爱,一开始甜蜜,后来难免放肆。”


    江入年在灯火酒绿、纸醉金迷的氛围特?写里,在一个男孩身畔,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容颜。


    他整个胸腔都在颤抖、震动,有咸而苦涩的液体倒灌进喉咙。


    他找到她了?-


    FIRST露台酒吧。


    夏日晚风习习。


    酒吧老板大方,给模特?钱爽快还不拖欠,活儿是周淙也接的,他在谈价方面?向来锱铢必较,倒很靠谱。


    季知涟点了?收款,随之去洗手间卸掉脸上妆容,长期化妆,皮肤很脆弱,容易发痒红肿。


    她从未想过把?模特?作为长期发展方向,这只是一时,她已经在重新思考出?路。


    上次在图书馆的杂志上看到,著名文学杂志《愚人》将在下半年举办小说大赛,如今正在收稿,入围决赛的作者会有奖金,而前三名不光奖励丰厚,甚至还能出?版,其小说也会在《愚人》刊登连载。


    季知涟已在思索,她的脸痒得厉害,不打算在此乌烟瘴气的地方久留。而周淙也正在party上玩得尽兴,他一向喜欢热闹氛围,享受被瞩目,兴致来了?还会秀一段潇洒独舞,她微信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周淙也最?后还是喝多了?。


    他去洗手间吐了?几轮,勉强扒着洗手台喘了?会儿,开始漱口。


    镜子中?,不远处有个小小少年正在看他,少年面?容稚嫩,却有双内勾外?翘的漂亮眼睛,神情严肃。


    周淙也不关心别人,看少年的样子也不是自?己的粉丝——于是他对着镜子认真?把?自?己从头到尾理顺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周淙也后来又见过几次那个少年。


    在杂志社?的便利店窗内,他刚从杂志社?出?来,去买牛奶,少年在拿着本英语单词在背诵。


    在798外?拍艺术区,他气喘吁吁拍摄完,看到少年点了?杯果汁在做作业。


    甚至在城舞附中?的校门口,他看到那少年背着书包仿佛刚下学路过,看到自?己一个人,又走了?。


    每一次,少年都与他遥遥相望。


    他的神色清冷却又暗含悲伤,让周淙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的时候偷过他的钱包-


    季知涟行踪难觅,周淙也却与之相反。


    周淙也是个点了?杯奶茶也要拍照发微博小号的人。


    江入年于是知道了?他们周六下午要去一个广场看签售会。


    他终于能见到她——三年后的她。


    可?又近乡情怯,内心因激动而战栗不已,就像追逐太阳已久,可?真?的到了?它的眼前,又不敢直面?它的真?相和滚烫。


    广场的台阶上,一个干巴巴的老婆婆捶着不争气的腿脚,手里攥着一捅玫瑰,地上是一套悲伤蛙的玩偶服。


    老人家也与时俱进,她不懂悲伤蛙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穿上了?,买花的人会多一点,她就能多赚一点钱。


    但她今天?真?的太累了?,这花肯定卖不完了?,卖不完,儿媳又要给脸色。


    一张五十钞票轻轻递到她面?前。


    随之,少年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


    “婆婆,我想租你的衣服,这是租衣服的钱。我也帮你卖花,卖的钱都算你的,好?吗?”-


    傍晚。


    季知涟和周淙也并肩走来,姿态亲密,他半个身子都挂在她身上,实际上是因为第一次看签售会,被人挤的扭到了?脚。


    她神色纵容。


    一只绿色青蛙神气活现地拦住了?他们。


    周淙也皱眉想走,却见那绿色玩偶定在季知涟面?前,变出?了?一支红色玫瑰花。


    季知涟愣了?愣,没有接。


    那青蛙又定定看着她,双手轻轻一错,花凭空消失了?。


    下一个瞬间,花又在她面?前变出?来。


    季知涟笑了?,她接过,想扫码付钱,那青蛙却摇了?摇头。


    普普通通一只青蛙,一举一动却十分温柔。


    他温柔的指指她的手,又弯腰,指了?指自?己的头。


    季知涟会意,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又低头闻嗅玫瑰,心里涌起?一丝久违的轻松:“很香。”


    周淙也莫名不爽,于是猛摇她的手,让她注意自?己:“阿季,等会去我家呀,我想给你看我新学的舞,你帮我……”-


    路灯下,人影幢幢,将那两个重叠的人影亲密地织在一起?。


    他们姿态亲昵,那男孩比他年纪大,比他要高?,好?精致的一张脸,他在对她旁若无人的撒娇。


    这些年,自?始自?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春来暑往,年复一年。


    她可?曾思念过他,可?曾记得他们的承诺。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他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早把?你忘了?。


    她也不需要你了?。


    她已经有别人了?。


    悲伤蛙努力挥舞的爪子渐渐慢了?,它挑梁小丑般悲伤地低下头,从她身边沉重地经过-


    季知涟看着那个背影,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小人儿——


    回忆是汪洋大海。


    她至今没有再回去过那个地方。


    仿佛这样,它就能维持多年前的样子,历历在目清楚分明。


    回忆是风筝,而线在一个男孩的手上。


    但他们相伴的时间已经过去。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江入年感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清冷而暗味。


    闷热的玩偶头盔下,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带着晕眩中?暑的耳鸣,黏腻潮热的汗水混着眼泪一起?流进了?嘴里。


    咸而苦涩。


    江入年在极为有限的视角里,咬牙告诉自?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要回头。


    千万不要回头。


    但转身那一刻,那些尘封的记忆像滔天?巨浪、末日雪崩,将他兜头淹没。


    回忆是汪洋大海。


    溺水者如过江之鲫,溺毙而不自?知。


    江河奋力上游,自?以为争气。


    ——却还是回了?头。


    第49章 知知


    北城通暖气的那?一天,季知涟正在家里拼乐高。


    这是她最近摸索出的新爱好。


    乐高是成年人的玩具,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不错。拼积木是件简单而?专注的事情,分门别类的零件,厚厚的拼图书?,初具雏形的各个部分拼凑,季知涟在?这个过程里,感到那?些?纷杂尖锐的杂念渐渐收拢,意识变得专注,只需要拼好,再翻到下一页。


    坚硬光滑的积木碎块,颜色和形态一样漂亮。过程中?,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沉浸在?搭建的乐趣里,亲手让它从无到有,直至坚固齐整,渐渐拼出了一种心如止水的禅意。


    拼到最后,季知涟揉着酸痛的颈部和发疼的指尖,端详着桌上最终呈现出的漂亮城堡,它地基结实,结构稳固,榫卯般连接紧密,丝丝入扣,不易动摇。


    但如果它的地基一开始就是坍塌的、残缺不全的呢?


    它还会这样?坚固牢靠吗?它还能继续往上层层加重、去?拥有更多吗?


    答案显而?易见。


    乐高是江入年买给她的,季知涟的兴趣刚一冒头,就被他欣喜捕捉。


    一直以来,他迁就她,照顾她,小心翼翼感知她的情绪,他从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任何需求和情绪。


    他当她失控的安全栓,他调整自己适应她的节奏,他爱护她任她予取予求,哪怕自己再疲惫,也会满足她的要求。


    他温柔强大,并?因?前者而?更为难得。


    季知涟感受到他的爱,那?汩汩流淌深厚宽和的爱。


    他炽热温暖如光源,时常令她自惭形秽。江入年照亮她的前路也照亮她的干涸,她被迫一次次直面自己心中?荒废残缺的地基,她爱的源头是枯竭的,她对?自身存在?的厌恶和抗拒让她同时失去?重要的自我认同。


    更遑论爱人。


    而?他日复一日,毫无怨言地将他的能量灌注到她的荒芜中?,但这样?的孤注一掷又能维持多久?单向的不流动的失去?回应的爱,他迟早会将自己耗干。


    江入年是内心完整的人,她相信他和谁在?一起都能得到幸福。


    而?季知涟清醒自知,杨溯其实说的没错,她无论和谁在?一起对?方?都不会幸福。


    成长是非常艰难的打?破与重建。


    季知涟必须接受一些?事实,同时正视自己的残缺,她需要自己重新强大起来,与那?些?失陷之地交战交锋,她需要打?破自己的固执和赖以生?存的保护色,只有这样?,废墟才会有重建的可能。


    而?她也会真正迎来新生?-


    元宝已从奶呼呼的幼犬成长为一只结实的中?号小犬了。


    它浑身金灿灿的,因?为得到了精心照料和疼爱,走哪儿都雄赳赳气昂昂的,格外有底气。是一只喷香惹人疼的乖巧小狗。


    它喜欢窝在?那?冷面女子的腿边,身体蜷起来尽可能贴紧她,她如果走动,那?它可要兴奋了,因?为只要努力?努力?装装可怜,她肯定?会忍不住给它投喂香甜。


    但今天不太一样?。


    元宝卖萌失败,突然四爪悬空被抱了起来,它翻着肚皮不解的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珠懵懂好奇,它感到自己被抱的很紧,很被需要。那?双柔软的手在?温柔地抚摸它圆滚滚的身子,它舒服的直翻白眼?,忍不住将爪子搭在?她肩膀上。


    然后它感到有湿湿热热的东西,滴在?了它的脑袋上,它疑惑地嗅了嗅,又深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晤……有点苦-


    武君博今天终于睡到了陈爱霖。


    认识几个月,陈爱霖一直家规森严,被父亲看管的牢牢的,是俗世意义下标准的优雅淑女。


    论千辛万苦摘得一朵高贵洁白的蔷薇花是什么体验?


    武君博洋洋得意,觉得爽毙了,简直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畅。他将自己视为草原上捕获脆弱羚羊的猛禽,用甜言蜜语软化她,用精美礼物博取她的欢心,只不过比一般女孩做的更上心些?。


    也装的更人模人样?。


    原来千金小姐也不过如此,这么容易得手。


    武君博觉得特别爽,看着柔弱的女孩眉头紧锁,香滑淡粉的肌肤蒸腾出热汗和诱人的红。


    那?种纯真疼痛的模样?最能激起男人的欲望了。


    武君博幻想?了很多很多,一时没忍住。


    然后武君博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个他视为猎物的纯真女孩,这个一直羞答答的女孩,皱了皱眉坐了起来,接着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讳的瞟着他:


    “这就完了?好一般啊。”


    陈爱霖娇柔的声音如惊雷一般砸在?武君博身上。


    好一般啊。


    好一般啊。


    好一般啊。


    ……


    陈爱霖眼?里的轻蔑不屑如此明显,她打?发他走的样?子就像漫不经心挥走一只苍蝇,武君博惊恐的发现在?这场猎手与猎物的游戏里,自己后知后觉才是那?个猎物。


    武君博的男性尊严崩塌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完成老板布置的任务,但此刻暴怒已冲上他的脑子,他边气喘吁吁往楼下走,边愤怒的给狐朋狗友拨出电话:


    “淦啊,哥们最近不顺!最近有趴吗?对?,要最火辣的局!”-


    金山电影节前三天。


    姚菱为获奖作了充足准备,她约了全套身体护理,订好了高定?礼服,敲定?了公关稿,甚至连奖项一宣布后的通稿都已审阅了一遍。


    这将是她接手上云公司后志在?必得的一仗,也是极为漂亮的一仗。


    姚菱镇定?地看着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她快要等不及品尝这胜利的果实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


    助理慌里慌张推开了她办公室的门。


    “要沉得住气!”姚菱十指交叉,很有威严的说道:“这副样?子是给谁看呢?说吧,是什么好消息?”


    “杨导、他、他出事儿了?”


    “又是哪个小演员发文骂他渣男吧?”姚菱不屑一顾:“去?辟谣!”


    “不是、不是!”助理结巴了,他颤颤巍巍点开微博热搜第一名,欲哭无泪:“姚总你没看微博吗?”


    姚菱抢过手机,只是看了眼?,就两眼?发黑重重跌回椅子上-


    同样?的下午,同样?的桌前,同样?匍匐在?地的小狗。


    季知涟在?拼新的乐高,她最近看手机看得少,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金山电影节的有关报道,看的人心生?厌烦。


    红毯璀璨,直播颁奖,众星云集……这些?是刘泠擅长并?喜欢的,可惜她去?了也不见得多么愉快。


    乐高版梵高的《星空》,像一幅孩子稚嫩的的涂鸦,却有着一本正经的古拙。


    她就是在?这时接到了周淙也的电话。


    周淙也那?边信号很不好,似是在?海上,说的话也是没头没脑的。


    他鼻音很重,声音发颤:“……阿季,我是不是很厉害?”


    电话另一头电流刺的她耳朵疼,季知涟皱眉:“你说什么?”


    也是同一时间,她看到手机上免打?扰界面上弹出的消息。


    ——《蓝山》导演杨溯吸毒遭群众实名举报。


    沸沸扬扬的消息,如今已是各媒体头条。


    季知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握紧了电话,低声:“你干的?”


    周淙也抽了抽鼻子,骄傲道:“我干的!”


    《蓝山》陨落,意味着光客和上云巨大投资都打?了水漂,同时周淙也最有希望的转型代表作也石沉大海,他影响了光客的利益,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如此鱼死网破,周淙也又在?图什么?


    季知涟沉默半晌,她摸着元宝毛茸茸的分布着红色血管的耳朵,不解:“为什么?”-


    她看不到的另一端。


    周淙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双颊红肿,面容青紫,是被揍得。


    但那?双扇形的秀丽眸子却很明亮,他骄傲道:“是我!我帮你教训了他们!江入年算什么?就算他比我演技强,就算那?么多人认可他,但在?豁得出去?这一点,我可比他厉害多啦!”


    钱他赚够了,这圈子待不待的下去?也不要紧了。周淙也嘴上信誓旦旦,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懊丧后悔的,但他冲动,去?找杨溯对?峙后被当面羞辱,一气之下料都已经爆了,篓子该捅也捅了。


    他赌上前途,来换取心里的痛快还有……认可。


    姚菱把他当傻子,杨溯看不起他,光客的高层对?他心怀叵测——牛不喝水强按头,他曾犹豫着低头妥协,付出了痛苦的代价,也咬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


    一切都很公平呀。


    周淙也擦了擦唇角的血,惨笑:“阿季,你就夸一夸我吧,夸一夸我吧。”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季知涟的目光泛起涟漪,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握紧电话,缓缓道:“你知道么?我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但你动作比我快,比我厉害。”她叹了口?气:“……对?他们而?言,我想?不住比这更狠的报复方?式了。”


    周淙也笑了,他难得一语中?的看透了她:“阿季呀,你根本不会安慰人,安慰我也安慰的这么不高明。”-


    金山电影节的获奖名单出来后,刘泠从长鸢出来后,吊儿郎当一路开车去?了趟江入年所在?的剧场。


    她在?剧场里上上下下逛了个遍,然后对?上正主,毫不意外地对?他道:“果然是你。”


    江入年清俊挺拔,面沉如水。


    刘泠坐在?观众席上,不紧不慢:“别误会,你们之间,我纯属是抱着看戏的态度,不插手,不干预。我就是好奇谁会费这么大力?气去?买一个小说,做的还是戏剧。”


    她耸耸肩,松弛地将双手抱在?脑海:“现在?我知道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你有什么事。”


    刘泠每次看着他这副笃定?的模样?心里就十分不爽,她不理解他们之间复杂的感情,也不愿承认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


    因?为她没见过,所以她不相信。但因?为存在?,所以她又好奇。


    刘泠唏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回廊》和《蓝山》双双在?这场愚蠢的局里gameover。最佳影片的奖项最后竟然落在?陈湖那?部蠢透了的喜剧电影头上。到头来我和她付出了这么多,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他越沉静,刘泠越想?刺激他,她不敢刺激季知涟,但她想?刺激江入年,看他痛苦,刘泠会感觉好过。


    于是刘泠眯眼?对?着那?个背影道:“你想?不想?知道,她都为你做过什么?”


    江入年霍然转身,他垂落身侧的双手渐渐收拢-


    刘泠走了。


    江入年却无法当做她不曾来过。


    他的胸口?闷得发疼,堵得难受,喉咙也干涩的厉害。


    他面向舞台的背影如山沉默。


    晚上回到家时,季知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元宝也睡着了。


    江入年小心拿开她四周的乐高,避免尖锐的碎块划伤她。又将她抱回床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嘟哝:“我还没拼完……”


    “明天再拼,我都收到盒子里了。”他替她盖好被子,又克制地抚摸她光洁的额头。


    季知涟双眼?半开半阖间,猝不及防与他对?视,被他眼?中?浓稠异样?的情绪激的心头一凛。


    江入年终究情感战胜理智,低头寻找她的唇,长睫小刷子一样?轻轻挠过她,很痒。他的气息暖融清新,吻是湿润滚烫的,他垂眸看她,又想?亲她,他的眼?神要命。


    季知涟颤了颤,心口?像被蚂蚁狠狠咬了一口?,又疼又酸,她下意识别过头,回避他,又推开他,独自裹了被子睡到一旁,平静道:“你别这样?。”


    他于是也躺了下来,凝视着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倔强的后脑勺,低哑道:“怎样??”


    她低声道:“我们说好了的。只有现在?,不谈以后。”-


    江入年不明白。


    为什么她明明对?他有情,为什么愿意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始终拒绝接受他?


    日复一日,他将自己沉浸在?《夜覆今舟》中?,掰开了揉碎了翻破了去?懂,他体会着她当年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所思?所想?,却越来越迷惑。


    他想?到她看向自己时,目光里的另一层深意——


    那?是悲哀。


    她为什么一定?要拒绝自己?


    她为什么不希望他懂?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


    江入年想?知道答案。


    但她不会告诉他。


    第50章 知知


    江入年在冬日的一个午后借口遛狗,提着礼物去?见了心理医生周暮。


    周暮正在客厅包饺子,手上?沾满面粉,看到江入年,乐道:“她昨天来,你今天来,你们?是约好了避着对方吗?还有,每次来必带东西的习惯也如出一辙。”


    江入年正弯腰给元宝松绳,看它扭着蓬松饱满的屁股和兄弟姐妹团成一团,闻言,诧异抬头:“她昨天来了?”


    “来了,这肉馅就是她昨晚和我一起和的。”


    季知涟与周暮投缘,她会在周暮闲暇时带着元宝上?门?探亲,大部分时间她陪着她在园子里劳作,少部分时间她们?在交谈。


    周暮已经五十多岁了,早在年轻时,她就发现自己人生的?乐趣是助人,照顾和帮助他人会让她得到成就感和愉悦,因此?她选择潜心攻读心理专业,她也?从不把患者当患者,而?把他们?视作朋友。


    每一个患者都依赖她、离不开她,但实际上?她也?同样?需要他们?、依赖他们?。


    江入年净了手,坐到周暮对面,帮她一起包饺子。


    竹制的?饺子盘,一个个整齐漂亮的?饺子好似鸡冠,肉馅的?香味夹杂着生面的?涩,直往鼻子里窜。周暮与江入年闲聊几句,又问到他与她的?近况。


    江入年如实答:“她接受了元宝,却拒绝了我。”


    周暮并不意外:“我大概知道两?年前她为何会离开了。”


    江入年动作顿了一瞬,他又拿了个新?的?饺子皮摊在掌心:“为什么??”


    周暮端起一盘满满当当的?盖垫放进厨房,又拿了个新?的?出来放好,坐下:“你知道“阿克琉斯之踵”这个概念吗?”


    见他点?头,她继续道:“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克琉斯,从一出生就被母亲提着脚踝浸入冥河浸泡,练就固若金汤的?防御。但唯一的?弱点?是没有浸泡到的?脚后跟,是致命的?缺陷也?是要害。”


    “阿克琉斯刀枪不入,但只是一枚小小的?毒箭射入脚踝,他就已无法战斗,甚至死亡。”


    “你们?小时候分别后……应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和你相反的?是,她的?成长环境应该更复杂和冷酷,她的?痛苦不被理解,更不允许诉说,因为会被视为不合时宜和矫揉造作。我猜她那样?要强的?性格,幼年时期为了能正常生活,在心里挖了个大坑,把这些积攒的?痛苦记忆通通扔了进去?,并在上?面压了铜墙铁壁,以此?来屏蔽隔绝。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江入年没回答,饺子皮却被攥成指缝里溢出的?白泥。


    周暮:“人是非常顽强的?动物,物竞天择。她给自己建立了强大的?心里保护机制,并用理性和惯性去?生存,但内心深处,那个大坑并不会因此?消失,所?有被深埋的?痛苦,一旦被外来物穿透触发,势必会激发更大的?创痛。”


    江入年颤道:“所?以当年,是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说不清是痛还是自责更多,却几乎已经肯定:“就是我。”


    是他当年的?出现击溃了她不愿面对的?过往,所?以她离开他,离开北城。


    周暮眼角余光捕捉到他的?颤抖:“你不用自责。从心理学上?讲,我反而?觉得你的?出现是个契机。”


    “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她会继续生活,却也?因此?不会有任何改变。她并不在乎自己,也?许哪一天就……但因为你的?出现,她拥有了一次直面的?契机。”


    江入年在旁人眼中一向静笃自持,此?刻他的?情绪在激烈变化。


    周暮将男孩翻涌复杂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爱那个女孩,所?以在身体力?行地理解她。


    周暮想了想,迟疑开口:“但我直觉,你们?年少分别后,她一定还经历过什么?,这东西?再一次摧毁过她。和她的?几次交谈中,她曾问过我一些很艰涩的?问题……我隐约感觉,她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直让她备受折磨。但她非常警惕,不曾吐露过一字。所?以我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无法帮助她。”


    “当然,我的?判断也?不一定准确。”


    江入年已从沉思?中挣出,他神清目明,清醒地请教:“我该如何做?”


    我该如何实际有用的?帮到她?


    我该如何让她更快乐的?活着?


    周暮赞许地笑了,这就是她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地方,这个男孩永远在往前看,他不执著于过去?不是因为不痛,而?是正因为痛,反倒提醒着已发生的?无可挽回,那么?现在和未来才更要全力?投入。


    周暮思?索良久,回答他:“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一直在“看见”她。你看到了她的?痛苦,也?理解她的?痛苦,这于她已是很大的?慰藉了。”


    江入年道:“不够。”


    饺子皮已经全部包完,波西?米亚风的?陶瓷大碗里,剩余着少许肉馅,周暮开始搓肉丸子。


    她拿过湿巾,抽了几张递给江入年:“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季知涟的?执拗不亚于你,她太聪明,所?谓慧极必伤就是这个道理,她只信她悟到的?。”


    “但所?幸的?是……她昨天过来,我感觉她的?心境已经有了变化。”


    江入年抬头,在屏息等她继续说。


    周暮:“她曾经是麻木的?求生,如今是主动的?求生,这两?者的?意味截然不同,后者显然更有力?量。


    周暮又说:“精神上?讲,她在试着将自己灾后重建。而?行动上?论,她再一次捡起了地上?的?火把,去?继续往前走。”


    江入年缓缓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周暮包完了最后一个丸子,闻言,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给她时间,给她空间。”


    “——并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年关将至的?十二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在这个众望所?谓、本是要发年终奖的?月份,偏偏上?云文化公司出了一摊子事?儿,氛围如乌云压顶。因为杨溯的?缘故,他和姚菱共同创作的?多部作品惨遭封杀下架。


    姚菱这几年投入最多的?心血付之一炬,几乎白干。她阴沉面色让所?有员工噤若寒蝉。


    面对巨额亏损,姚菱几乎银牙咬碎,她不得不向姚学云求助,父亲却胜券在握让她再等等。


    等什么??姚菱不解。


    直到有关正恒房地产公司即将要完蛋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起先只是星星点?火,后来甚嚣尘上?,有燎原之势-


    肖一妍去?山城跟了两?个多月的?组。


    现场糟心事?太多了,她应接不暇,不光要临时改稿子,还要应付一堆复杂的?人际关系,同时警惕一些咸猪手。现场编剧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不知不觉就成了演员、导演、资方三方的?夹心饼干。


    跟组前自信满满,跟组后怀疑人生。


    肖一妍愁的?头发都掉了一大把,她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好友宁可孤军奋战独自创作,也?基本不做回前途更宽广的?本行,因为跟人打交道真的?太过损耗心力?。


    肖一妍在崩溃前完成任务,她疲惫的?拖着半条命回到北城,当天就感冒了。发了条屏蔽同事?的?朋友圈后,在家里直挺挺昏迷了三天。


    次日下午,累成一滩小狗的?肖一妍接到了季知涟的?电话。


    她迷迷瞪瞪握住电话听了几句,然后睡意全无,最后直接翻身坐了起来。


    肖一妍换了个手夹着电话,嚷嚷道:“这么?突然……那你别扔,不许扔!放我这里,我帮你保管。”她的?语调骤然拔高,愤然道:“你这个女人啊……废话,咱俩谁跟谁啊!”


    一个小时后。


    季知涟出现在肖一妍家门?口。


    季知涟穿着黑色短上?衣和黑色长裤,深棕色的?靴子把双腿比例拉的?逆天,肖一妍不爽地看着她,又眼神复杂地扫了眼穿着睡裙、邋遢憔悴的?自个,她挺了挺胸脯:“拖鞋在那边哦。”


    季知涟点?点?头,目光定在她塞着两?管纸团的?鼻子上?,愣了下:“你这是……被命运的?巨轮碾压了一顿?”


    “别提了。”肖一妍哀怨地拔了出来,她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又示意好友将那些大纸箱放进自己腾出来的?储物间,“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在江湖飘啊,哪有不挨刀啊,烦死了烦死了!”


    “辛苦了。”


    季知涟又搬了几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不自然道:“这些是乐高,你喜欢就留着,嫌占地方……就送人,或者下次搬家就都扔了吧。”


    “你拼的??”


    季知涟低低道:“嗯。”


    肖一妍绷紧下巴:“扔什么?扔啊,这么?漂亮的?东西?,哼,全都归我了。”


    她张开双臂抱住好友,又在她肩上?依赖的?蹭了蹭:“你真的?决定了?”


    “嗯。”


    肖一妍更难过了,季知涟拍拍她的?背,给她发了个链接:“你想不想跟我去?秦皇岛?”


    “什么?时候?”


    “明天。”-


    季知涟从肖一妍家离开,又打车回到那家常去?的?宠物店接元宝。


    元宝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又剪了指甲,毛发蓬松的?像刚出炉的?肉松蛋糕,看到她,兴奋的?开始扒拉玻璃门?:“汪!汪汪!”


    季知涟接过它,又蹲下身,任由它将两?个爪子亲密地搭在她肩膀上?,伸掌从头到尾给它顺毛。


    元宝舒服地直哼哼。


    她掏出小本本,扫了眼上?面标注的?购物清单,递给宠物店老板:“要这些,我……不网上?下单了,现在买齐,直接拿走。”


    宠物店老板乐呵呵接过,看到单子眼神一鼓:“这么?多?”


    “嗯。”


    大单啊。


    宠物店老板忙着找伙计去?拾掇去?了。


    季知涟用纸杯接了干净的?水,喂给元宝,看它吐出粉嫩的?小舌头呼噜呼噜的?喝。


    “喂。”她与它大眼瞪大眼,伸出双手捧住它毛茸茸的?耳朵,又捏住它的?狗脸,元宝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表达依恋。


    季知涟的?心软成一团浆糊,她捏住它脸颊边的?肉,往上?一推,它瞬间没了眼睛:“胖狗!”


    又松手,元宝的?眼睛恢复溜圆,她逗它:“瘦狗!”


    “胖狗!”


    “瘦狗!”


    ……


    她玩得乐此?不疲。


    元宝听不懂她的?戏谑,但知道她在跟自己做游戏,因此?尾巴摇的?格外欢快:“汪!”


    季知涟与它鼻尖对鼻尖,她叹息着将这温暖的?小生命抱在怀里,低声道:“你要记得我哦。”


    “汪!”


    她过了几秒,又温柔叮咛:“……忘了也?行。”-


    季知涟今晚格外温柔。


    她以前粗暴地对待他时,江入年心甘情愿承受。


    而?她如今温柔地对待他,江入年反倒无力?招架。


    季知涟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她的?魅力?很大程度来自于性格中无处不在的?冲突和反差,丰富的?质素混搭在一起,又意外的?和谐统一。


    江入年了解她甚于任何人。


    她生机勃勃又自甘沉落,无时无刻的?下坠与自救的?挣扎向上?,随性又严谨,聪慧又憨直,极致的?温柔与极致的?野蛮,她适应一切又拒绝一切。


    她无坚不摧,她不堪一击。


    这矛盾的?吸引力?强烈的?让人难以忽略。


    最后,他汗涔涔的?抱紧她,听到她低声轻唤他:“年年……”


    紧贴的?身体是潮热的?,下巴的?汗水滴落他胸口,她在黑暗中温柔地抚摸他深廓,指尖也?是滚烫汗湿的?,她贴在他耳边怜惜问询:“那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江入年不敢确定,她指的?是那些年,他扶住她的?腰,勉力?看她:“哪些年?”


    “——我们?小时候分开后的?那些年。”


    仿佛是某种承认,仿佛是某种接受。


    季知涟居然问起两?人之间禁忌般闭口不谈的?过往。


    江入年灵魂都为之震颤。


    他愿用所?有来换取这一秒。


    他喉结急遽滚动,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沙哑了嗓子:“好……我很好。”


    季知涟抚摸他清俊眉眼,又吻他清韧柔软的?唇,柔嫩舌尖抵入缠绵,字是含糊的?:“……那就好。”


    这一夜,她没有再克制自己的?情感。


    而?他感觉到了,并因此?欣喜欲狂。


    他们?深深去?拥抱彼此?,漫漫长夜一次又一次。


    直至精疲力?竭睡去?-


    次日上?午。


    江入年醒来。


    他先是动了动手臂,压得有些麻,隐约还有她的?余温,眼睛还闭着,下意识翻身抱过去?,却抱了个空。


    他猝然睁眼,床上?空无一人。


    江入年心里一空,不安道:“知知?”


    没有人回答。


    他披了件浴袍,来到客厅。


    一切如常,只是没有她。


    桌上?压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还有一张字条。


    他眼角带笑,拿了起来——


    只是看了一眼,心口有如被利刃贯穿,痛的?他身子一晃,随即单手撑住了桌子。


    江入年看着元宝,元宝看着他。


    一人一狗都很安静。


    江入年根据纸条的?指示打开了储物柜子,元宝一年的?玩具吃食满满当当的?堆叠在那里。


    她早有准备,她早已决定。


    ——我们?就到这里吧。


    ——元宝你带走。


    如此?干脆利落。


    那温柔缠绵的?一夜,那令江入年回忆起就周身战栗,喜不自胜的?一夜。


    他以为她终于愿意试着去?接纳他,却未曾想竟是她最后的?道别-


    江入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小时,没有人知道那一小时他都想了什么?。


    一小时后,他如常起身,去?给元宝换水、喂饭。


    又抚摸着它的?颈子,平静环视了一圈,道:“看来我们?要搬家了,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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