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知知
季知涟和梁峻熙在远处看着他和琼一对戏。
江入年一入戏,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躯体还是那个躯体,灵魂却已迥异。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和?反应,甚至衣衫上的褶皱,他都严格把控,力求符合人物性格,而他对表演的理解,也十分深刻。
他是在调动身体的真实反应去表演。
举一个例子,普通演员要求表演被狠狠打了?一拳,可能会?将大部分力?气都使在镜头?会?捕捉到的脸部上,眼睛睁大是诧异,嘴唇哆嗦是疼痛,眉头?微蹙在隐忍,再?补几个手部痉挛的特写,这场戏就表演完了?。
但江入年却是从身体接受到“被打”这个信号开始,已调动起全身每一块肌肉去?表演,额头?青筋暴起,浓密发间沁出虚汗,鼻息变重,眼眶发红,喉间压抑喘息,这时候,面部表情会?有变化,但幅度很小。
打的是哪里?是头?还是肚子?这两个地方传导出的痛感是不一样的,反应自然也不一样。如果?打的是脸,那有没有打到牙齿?如果?有,反应还会?有细微区别。
他处理身体真实?反应的表演,都先于?处理面部动作。
或者说,他所有的表演,都基于?身体被调动起的真实?反应。
一场戏,对手八百个心眼,两人间暗潮涌动,他平静地见招拆招,将内心起伏演出丰富的层次,他是带着脑子去?进入角色,做出的行?动大都基于?信念感——入戏后?下意识的临场反应。
好的表演,除了?演员本身的天赋之外?,一定来源于?悟性——那是对生活和?人性深刻的观察和?理解。而戏骨之所以能区别于?流量,则在于?他们对表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准确度上的把握。
江入年还很年轻,很青涩,却已在追求后?者的道路上。
非常难得。
梁峻熙看了?一会?儿,摸着下巴转头?对她道:“他其实?蛮有个性的,而且很刚强。我?说的不止是性格,还有一种骨子里的劲儿。哎,书读的少了?,我?形容不上来。”
江入年刚强吗?季知涟不知道。
因为在她身边,他永远是温柔不设防的,甚至带着令人欲罢不能的脆弱感。
他的欲也是清冷动人的。
梁峻熙叹了?口气,扬起性感脖颈,面露忧伤:“有时候天赋这种东西,真他妈是不公平。为什么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我?却只得了?脸和?美妙歌喉呢?”
季知涟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幽幽道:“你还要不要脸?”
“脸自然是要的。”梁峻熙摸摸下巴,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对自己?的脸十分满意:“但是当歌手也好累,要不我?还是傍个富婆吃软饭吧……”
“……”
“那天我?看到一张图片,我?还特地存了?,就是去?海边搞点薯条的海鸥升级版:我?们要飞往何方!我?得找个富婆吃软饭!不伙计,我?说的是我?们这一辈子的终极目标……淦他妈的我?要吃软饭!咳咳,我?发你当素材,等着啊……好了?发了?。”
季知涟没收到,她手机欠费停机了?,这里也没WiFi。
她摸了?摸,从抱着的羽绒服里掏出江入年的手机,输入指纹,他的屏保是她,每次看到会?有点不好意思,她用他的手机给自己?充好了?话费。
一回头?,看到梁峻熙表情诡异的盯着她,下意识摸摸脸:“干什么?”
“你们已经关系好到,可以共享手机密码的地步了?吗???”
“他自己?有一天按着我?的手让我?录的。”季知涟轻咳一声,耸耸肩。
梁峻熙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算渣男,但凭借优越的外?形条件,大学期间情感关系也是精彩纷呈,光微信就有两个,一直到签约公司后?,才收敛了?不少,表演系的男性大多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疑惑地自言自语:“这世上真的有纯爱战士吗?”
话音刚落,里屋的刘泠已对着对讲机说了?声“过”,摘掉耳机,对着琼一和?江入年比了?个准备下一场的手势,他们应声走出屋子。
江入年一出来,就把她抱着的羽绒服抖擞开,不由分说给她穿上。
季知涟从帽子里拨出头?发:“刚才,我?用你手机给我?号码充话费了?。”
他抬脚进屋,闻言回头?,温和?一笑:“多充点。”
他是真的坦坦荡荡,一丝保留也无。梁峻熙惊诧,两根手指转着太阳穴,连连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季知涟冲他挑衅一笑。
他单身不嫌事?大,用手肘捅了?捅她:“真陷进去?了??”
季知涟没吭声,闷头?给自己?点了?支烟,过了?会?儿,反问道:“你觉得,他会?伤害我??”
梁峻熙想了?想,认真道:“我?这人其实?挺狭隘的,可能我?自己?在这个圈子里,所以我?看谁都不干净。但他这样的人……我?还真没见过,我?描述不上来。但我?有一种直觉,如果?你俩有一天起了?冲突,我?觉得他就算被你打死,也不会?还一下手,可能还会?问你手痛不痛。他对你,就给我?这种感觉。”
季知涟无语凝噎。
梁峻熙光想象那个场景,都忍不住替江入年捏一把汗:“这么说,我?白担心了?。我?不用担心你,或许更应该担心他。”
她冷哼一声。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会?怎么做?
季知涟也禁不住好奇起来,他说过不会?伤害她,但感受一个人是否言行?一致,从来不靠言语,而是看他的行?动。
她敏感又多疑,与他相处至今,依然感受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下意识想逃离,随时都在做着关闭心扉的准备,但江入年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她。
他一次次握住她想逃离的手。
他就像她肚里的蛔虫,总能弄懂她那些复杂晦涩的心思——他顾念她的每一个感受,尊重她的每一个想法,做的远比他说的更多、更细密。
所以他获得了?她的信任,也融进了?她的生活。
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到时再?说-
是夜。
姚菱穿过酒店长长的通道,走到杨溯房间门口,还未扣门,门已应声而开。
女孩一脸娇怯地与她对视,姚菱认出这是组里的女N号……太多了?,她记不得虾兵蟹将的名字。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模样娇美水灵,慌慌张张地叫了?她声姚老师,便?裹紧外?套飞快地走了?。
左右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
姚菱看着她慌不择路的背影,一秒,两秒,她利索地推门进屋:“杨溯,你明天的戏改好了?吗?”
杨溯躺在沙发上,浴袍敞开露出坚实?胸膛,桌上是一盒雪茄,他正用雪茄剪切出规整小口,闻言头?也不抬:“没有。”
姚菱把戏本一摔,在他对面坐下,见他还在捣鼓拿东西,直接脸一沉,将那盒高希霸扫落在地。
昂贵雪茄滚落在地摊上,粘上尘埃。
他终于?看她,一张阴郁俊美的脸,目光却死气沉沉:“你干什么。”
“杨溯。”姚菱心平气和?,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个干净,重新煮水:“这部片子是我?爸的上云文化和?光客影视一起投资的,我?爸出了?一半钱,也是他的公司进军电影的第一部作品,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你以为光客的高层是认可你的才华吗?不,那是因为我?认可你,以及,你有个好爹。”
“所以不要任性,你是有才华的,那就要发挥到实?处,好吗?”
杨溯点燃雪茄,他没过肺,只是感受那咖啡、坚果?混合着牛奶的绵密香醇在口腔中?炸开,语气不急不慢:“你慌什么?我?什么时候在片场掉过链子?”
他是很有腔调的、有点野的男人长相,抓了?抓硬而蜷曲的黑色鬈发,冷不丁道:“还是说,你看到隔壁在拍《回廊》,又有她参与,你慌了??”
姚菱倒水的手一颤,很快稳住:“我?慌什么?她不过是个软弱的女人,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杨溯:“可你也是女人。”
姚菱冷笑:“我?怎么会?和?她一样?我?的父亲那么优秀,当年若不是我?父亲,陈启正的正恒公司能做到如今这么大?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她凭什么跟我?比。”
烟不知怎地灭了?,杨溯用一个金色暗纹的打火机重新炙烤,这Dupont打火机还是季知涟送给他的:“你好像非常讨厌她?”
“不。”姚菱冷静道,“是看不起她。”
杨溯:“为什么?”
姚菱:“不为什么。”
她给自己?斟茶,杨溯一把将她拉过来,点点她裹得严实?的经典套装:“你的肩膀很漂亮,为什么从不露出来?”
“因为没有必要。”姚菱回答:“我?不靠这个,你知道的。”
她这点倒是和?季知涟很像。
杨溯拿过桌上的台本,随意地翻了?翻,拿笔划下几处,苛刻道:“周淙也演技中?规中?矩,除了?脸和?舞蹈特长,别无可取,为什么光客的高层一定要塞他当男二?”
姚菱看着他改戏,只是几下变动,已经解决问题,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就和?我?刚刚进来时看到的原因一样,只是付出多少罢了?。”
杨溯更是不屑:“她玩男人,玩得也是这样的货色。”
姚菱嗯哼一声。
杨溯把笔一摔,将她拉了?过来:“那你呢?”
他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姚菱不甘示弱:“我?和?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姚菱伸指挡住他的唇:“季知涟不正常又缺爱,所以她才会?轻而易举给出自己?所有,而我?是个正常人,我?有很正常的生长环境和?很好的家庭,我?从小受尽宠爱。所以我?绝不可能像她那样畸形的去?爱你。”
她起身拢好衣服,与他拉开一点距离,自信一笑:“我?的爱是有条件的,杨溯。”-
《回廊》今日的拍摄在暴风雪降临前堪堪完成,全组能准时收工,都忍不住赞叹幸运。
窗外?风雪中?夹杂着冰雹,冷的让人胆颤,屋内却很温暖。临窗有一张窄窄的榻榻米,刘泠和?季知涟坐在塌上,面前是电脑,茶杯里是汤。
没错,是汤。
江入年早上出门前在养生壶里煮的汤,冰糖雪梨银耳汤。
刘泠摩挲着茶杯,舒服的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我?怎么感觉自己?是来蹭汤的……这多不好意思。”
季知涟粉碎她的假客气:“那你别喝呀。”
刘泠“啧”了?一声,“那可不行?,我?又不像你,晚上有人暖被子,我?可是凄凄惨惨一人独眠呢,还不得多喝点暖暖。”
江入年搬了?个凳子坐在季知涟身边,和?她们一起看,顺手将桌上空了?的茶杯满上。
刘泠满意点头?:“懂事?哈。”
季知涟用鼠标翻着今天的素材:“你为什么非要我?在现场?我?又不是导演。”
刘泠冲她亮了?个弹舌,无赖:“这是你的剧本,你最了?解每场戏,你在现场看着,我?这颗心才能放到肚子里。”
季知涟勾起唇角:“你这种自信的人,还会?怕自己?控不了?场?”
刘泠毫不在意:“我?当然怕。除去?学生作业,这是我?第一次拍完整的电影,就算有前辈指导,压力?不还在我?肩上?”
她一向慵懒又气定神闲,平日里也没什么高人一等的架子,做事?慢腾腾的,这才几天不到,脸上已经起了?几个上火的大包。
季知涟看着她,闲聊:“你为什么会?想当导演,而不是歌手?你的声音条件非常好。”
刘泠把电脑合上,揉了?揉眼睛,吐出口气。
她叼起脖子上的电子烟: “我?高中?就去?了?国外?,大学也是在国外?读的,年轻人么,又有点钱,自然是该玩的、好玩的,通通玩了?个遍。仗着年轻,派对上交了?一堆各个国家的朋友,生活也是怎么恣意怎么来,今天还在伦敦喂鸽子,明天就去?瑞士滑雪……我?想要的都有,可生活还是没什么意思。回了?国,就是我?妈安排好的道路,我?知道自己?唱歌上有点天分,可你要说热爱吗,也就那么回事?。”
“我?就这么百无聊赖的混着日子,结果?在毕业那年,遇见了?一个人。”她酒一样甘醇磁性的音色变得更低,带着回忆的几分恍惚。
“她和?我?截然不同,过着拮据到难以想象的日子,读书外?的所有时间都被打工排满,过的很辛苦。与她交谈中?我?发现,这样一个我?看来惨到家的女孩子,她居然远比我?幸福!”
季知涟和?江入年对视一眼,都没有插话,选择安静地聆听?。
刘泠继续道:“她是那种享受当下的每一刻的人,性格无拘无束,真实?又好玩,精神世界特别丰富。我?一直以为我?是自由的,因为金钱为我?带来了?见多识广,胡作非为的底气,但和?她一交谈,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甚至精神上的超越性,也没有。”
“我?只是个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俗人罢了?,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乐,一直在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
“我?开始与她一起,就像紧紧抓住生命中?一个不可多得的契机,抓住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窗户,但是很离谱,她去?第三世界做义工,感染上当地的疾病死了?,她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相机留给了?我?。”
窗外?冰雹噼里啪啦作响。
刘泠缓缓看向季知涟,她和?她死去?的爱人长得并?不像,性格也南辕北辙,但给她的感觉却莫名相似。
“她是学电影的,死之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拍摄记录。”
“——于?是我?接过了?她的相机,回国,来你们学校读研。”
刘泠讲完了?,身体有些发冷,看他们二人都面色凝重盯着自己?,忍不住一拍桌子:“不许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没有,只是很惊讶。”江入年将空调调高了?几度,又给刘泠的茶杯斟满。
季知涟还沉浸在她的讲述里,闻言抬头?,对她竖起大拇指。
刘泠很受用,重新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少年的特写:“江入年,你很会?演戏,但如果?我?没记错,你才进学校学了?不到一年半吧?”
“讲出你的故事??”
此话一出,季知涟也有些好奇,两个女人齐刷刷看向他。
江入年头?皮登时麻了?几分,低头?抿了?口茶,“我?在高中?的时候,曾跟着一位老师学习过一段时间。”
“哦,是谁?”刘泠好奇道。
江入年说了?个名字。
刘泠愣了?愣,显然听?说过那位话剧界名声斐然的老戏骨前辈:“是那位爷爷啊,他不是前年刚去?世吗……但在世的最后?几年,好像也已经谢绝登门拜访了?吧?”
江入年温和?道:“我?也很意外?。我?的外?公年轻时与他认识,所以我?才有了?见他一面的机会?,本来我?们都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竟会?收下我?。”
季知涟看他神情低落,知道他内心重情义,哪怕是回忆,心里也难受,刚想换个话题,就见刘泠探身道:“那你外?公很支持你呢,你和?他,感情一定很好吧?”
江入年的手一颤,将杯子搁在桌上:“他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夜,病重不治,走了?。”
江入年记得他的外?公,那是他在父母去?世后?唯一给予了?他爱的人。
他的母亲,教会?了?他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的刻骨习惯。
而他的外?公,则教会?他一项更重要的能力?,高度的自洽和?正向思考力?。
江入年久久没说话。
直到季知涟握紧了?他的手,他才回过神,对她一笑:“我?没事?。”
“抱歉啊。”刘泠敲敲自己?的额头?,干脆利落合上电脑,又看向季知涟:“既然我?们都掏心掏肺讲了?点东西,那也不能放过你。你也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择写作而不是当演员?你的脸也很上镜。写作是你的爱好?还是天赋?”
季知涟沉思了?一瞬:“我?不知道。最开始,是因为小时候,一位女性引领了?我?。再?后?来,是因为别的我?都不会?,而我?高中?时吃不起饭,要赚钱生存,误打误撞投了?几篇稿子,竟然有钱拿。”
“于?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运气好出了?第一本书,又因为会?写考上大学……也谈不上多喜欢,但写作可以独立完成,又不用跟人有太多牵扯,还能赚钱,挺好。”
江入年看着她,目中?划过一缕沉思。
刘泠清冷的音色带着不爽,一拍桌:“我?不是人吗?江入年不是人吗?看你说的,你不会?有一天看我?们都嫌烦、连我?们都不想有牵扯了?吧!”
季知涟撇她一眼:“他是不烦人的人,你虽然烦人但还能勉强忍受……别人,就算了?吧。要我?说,我?真的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多个人,多层关系,多个麻烦。”
刘泠慢条斯理道:“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强,但我?比你丧,想不到反过来了?,我?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怎么能让自己?轻松快乐。”
季知涟闭眼:“有时,我?也会?想我?这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它可以荒芜,可以废止,但不能停滞。”她睁开眼睛,目色中?透过一缕挣扎:“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向前,出书,写剧本,赚钱,做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可如果?你真的问我?怎么最轻松,我?觉得,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就静静浪费着生命的时候,最轻松。”
刘泠看着她微微疲倦的侧颜,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窗外?风雪萧索,三人静静听?着,都各怀心事?。
江入年握住季知涟的手,将暖意传给她,安慰:“人的一生,终究是要被浪费掉的。如果?可以,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浪费掉,也是很好很好的。”
季知涟微不可闻松了?口气,回握他:“年年,有时候我?会?有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早就认识你……”
她随意道:“而且认识了?很久很久。”
刘泠面无表情打了?个激灵,忍无可忍起身:“我?回屋继续看素材去?了?,你们这对Soul mate继续腻歪,明早别起晚了?。”
那句话季知涟不过是随口一说,江入年却久久没有回答。
他看着窗外?粗大树冠上的枯枝,那枝头?因无法承载雨雪而断裂。
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焦灼的脆响。
第32章 年年
外婆的去世早有预兆,这些年江河逢年过节就会和父亲去疗养院看她,反倒是萧婧,去的很少。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老年痴呆严重,江河已有心理准备,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成了一抔灰,成?了墓碑上黑白两色的薄薄照片时,他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对?外婆是有感情的,五岁之前是外婆把他一手带大。他记得她左手臂内侧上有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其实就是七个圆点。问她由来,她半夜在被窝里搂着?他神?神?秘秘地说,用?两条手绢,绑在手臂两头?,再用钢笔尖去扎——
就成?了一朵蓝色小花。她们那个年代的女孩都这么干。
江河打小起,就知道母亲和外婆不?对?付,她们争吵的内容丰富琐碎,其实大部分是外婆急的跳脚,掐着?喉咙单方面输出,而萧婧一脸漠然,仿佛她是透明的墙壁。
外婆是南城人,早早去了北城打工。她个子不?高,也不?聪明,但有种勃勃的生命力,烹煮打扫,洗衣带娃,无不?勤快。她曾是江河外公家的保姆,在外公第一任妻子癌症去世后,他不?顾儿?子竭力反对?,哪怕断绝关系,也要娶她。
外公是北城的大学教授,一派学者气息,而外婆只堪堪念完小学,大字不?识一个。夫妻间没什?么精神?交流,但胜在外婆年轻爽利又讨喜,把他照顾的利利索索,两人感情也还不?错,婚后一年便就有了萧婧。
萧婧也很争气,她遗传了父亲的优秀脑子,一路在知识的海洋中扶摇直上,考上师范大学。
再后来。她们为什?么会选择回到南城,萧婧为什?么不?再跟父亲联络,又是怎么急匆匆嫁给了江海……
这些,江河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们会关起门去吵,那些字他单听?好像都知道,但拼在一起却听?不?懂,隔着?门,母亲会发?出压抑的咆哮,像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而外婆更激烈,她会给女儿?磕头?,甚至会拿着?剪刀在胸口威胁、比划。
最后的最后,往往败下阵、妥协的是萧婧。
江河在外婆的墓碑前,抽噎着?放下一束花,这是他细心摘来的三角梅,红艳艳的俗气颜色,他记得外婆喜欢。
那天,江海在出门前剃胡理发?,一改往日?颓唐。
因为这大半年来不?加节制的生活,他英俊立体的面庞已经有坍塌衰败之色,利落的下颌也松了不?少。
“妈,你放心。”江海将酒浇在地上,来自草原的血统让他有很好的酒量,却也耐不?住整日?泡在酒里,他打了个酒嗝:“我,嗝,我会照顾好小萧和孩子的,我们一家三口,永远都会在一起。”
他说“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鹰眸里仿佛燃烧着?两团执拗的火焰。
然后他不?顾萧婧挣扎,重重地、不?由分说地牵住她的手,又拍了拍江河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小小的江河,泪眼婆娑的抬眼看了一眼郑重的父亲,和垂着?头?,不?寒而栗的母亲-
圣诞节那天,班上抽奖,所有人轮流走上讲台,从纸箱里拿出纸条。
季知涟抽到了三等奖——一条红色的围巾。
她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摸到了运气的边儿?,表面不?露声色,心底已经雀跃的乐开了花,她几乎是一蹦一跳回的家。
掏出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门还没打开,已经兴奋地先?嚷起来了:“妈!我抽到了一条围巾,给你戴——”
门打开,她蓦地闭嘴。
沙发?上,一个男人正急匆匆从女人身上出来,他长得斯文,此刻却骂骂咧咧,边回头?,边狼狈地穿上裤子。
季馨浑身未着?寸缕,雪白玲珑的身体陈横,她双颊酡红,一身酒气,还在说着?胡话。
那男人已经穿戴好,越过季知涟,匆匆忙忙往门口走,又突然折返,轻蔑的从棉衣里掏出钱夹,扔了一沓粉色钞票在桌上。
全身的血冲上她的头?顶。
她已经十三岁了,强烈的廉耻、愤怒、屈辱一齐袭上心头?,她猛地抓起那些钱,劈头?盖脸往那男人面前砸,腮帮子咬的死紧,恨不?得将他扑杀咬碎:“滚!你他妈滚!”
女孩很瘦,全身都是骨头?,但她的眼睛是野的、是疯的,是敢拿起刀去跟一个成?年男人不?管不?顾拼命的——
那男人被骇了一跳,心惊胆战看了眼四周,心虚会不?会惊动街坊,忙捡了钱,撅着?屁股慌慌张张跑了。
她“砰”地关上门,目光阴鸷地看向季馨,手里还拿着?那条红色的围巾。
围巾多干净呀,承载了她对?母亲赤城坦荡的一片心意,可季馨莹润的肌肤上污渍斑斑,她身上是令她作呕的、男人的膻腥味,她把那条围巾扔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然后忍不?住弯腰呕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清水,可还是那样难受,搜肠刮肚的呕,吞咽间,嗓子眼痛的厉害。
泪意朦胧,她看到母亲睁开眼睛,已经空落落地静静看了她很久。
“觉得我脏?”季馨缓缓坐起,有点意识后,第一反应是哆哆嗦嗦给自己点烟,她看了看肚子上盖着?的围巾,将它掷于地上:“觉得我恶心?”
季知涟毫无力气,跪伏在地,闻言咬着?牙:“人家把你当……当……鸡。”
她居然说出来了,说出来那一刻,心里积压的强烈情绪突然一空,竟有种宣泄了的、自暴自弃的快感。
季馨的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她眼里彻底熄灭了。
季知涟看着?母亲,她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又像在绞肉机里碎了一遭的行尸走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用?词的残忍,同时心里一阵摸不?到底的害怕冒头?,她向她扑过去,连滚带爬,抚摸母亲的脸颊和脖子,哭出了声:“妈妈,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因后悔,小脸惨白泛青,嘴唇哆嗦着?,紧紧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胡乱的放在自己脸上:“妈妈,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打我!你打我好了!我求你看看我,我错了!错了!”
季馨的声音轻到空灵:“我们离开南城吧。”
季知涟愣住,她犹豫了。
她舍不?得江河。
季馨失焦的目光,慢慢移到她脸上。
像某种机械昆虫的复眼。
“我开玩笑的。”她木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江海扔掉了萧婧大部分和教学无关的书籍,用?了一个尼龙编织袋,装的满满当当。
然后一袋一袋的往垃圾堆积点处扔,带着?泄愤的戾气。
江河偷偷抢救出了其中一袋,带到河边秘密基地,交给季知涟。
他昨天刚过11岁生日?,珍惜的剥开酒心巧克力的糖纸,冲她“啊”了一声示意她张嘴,她正捧着?那本《钢琴教师》蹙眉翻看,刚一抬头?,嘴里就被塞了一颗带着?酒味的甜。
江河笑了,带着?邀功凑到她面前,黑眸亮闪闪的:“好吃吗?”
季知涟慢慢咀嚼,太甜了,甜的她快要吃完了,才?刚开始适应。
她不?忍让他失望,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软软的漆黑头?发?,点头?:“好吃。”
江河笑了,重新坐好,开始埋头?在编织袋里寻宝。
他找到了一本红皮圣经,翻了翻,一张小小的、裁切不?规整的白纸飘了出来,像一只冬日?翩跹的蝶,他忍不?住诧异的“呀”了一下。
季知涟闻声看去,一个起跳飞扑,抓住了那张纸片。
小小的、斑驳的纸片,应该很多年了,边缘微微泛红,还有字迹洇开的水渍。
是萧婧的字迹,笔笔峥嵘,力透纸背。
那应该是摘抄自圣经的一句话:
“——你若相信,就必得着?。”
却密密麻麻写?了无数遍。
字迹从娟秀端正到疯狂潦草,透露出扑面而来的绝望。
季知涟和江河对?视一眼,两人俱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冷了,天这么冷,呵气成?雾,他们想聊点开心的,暖和的。
热气腾腾的。
江河最后把那页纸夹回到红皮书里,又将圣经仔细揣进了裤兜。
季知涟主动挑起话题:“昨天是你生日?,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江河看着?结冰河面上的几只野鸭子,轻声:“许了一个……以后我长大了,有钱了,我就把妈妈带走,给她钱,让她不?要和爸爸一起生活。”
季知涟没吭声,只是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向湖面,惊起一只小雀。
江河扣着?口袋,声音闷闷:“我讨厌爸爸。”
季知涟看向他,他正压着?裤兜,压出书本轮廓,紧紧抿着?唇:“自从他回来,在家不?走,妈妈就好痛苦,好不?快乐……”
成?年人的世界,对?他们而言还是道无解的难题。
季知涟心里涌上一个怪异的念头?。
她伸出手,在自己喉咙上比了比:“小河,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江河吓了一跳:“我没想过……”
季知涟把手圈成?半圆:“你要不?要试试,掐我脖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江河警惕地屁股后挪:“我才?不?要,那是演戏!”
季知涟哄他:“就试一下?”
江河想了想,凑近了她一点,小狗歪头?:“那你掐我?”
“行,那你准备一下。”季知涟是真掐,只不?过没用?太大力,反而像挠痒,男孩笑的喘气,左右躲避她的袭击。
她悻悻然放下手。
这么一闹,刚才?的凝重气氛荡然无存。
周围环境的嘈杂声也进入了两人自成?天地的小小空间,他们被远处的欢声笑语吸引——
结冰的河面广阔无垠,冰面厚实,已经有几个人骑着?自行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下到河堤,自行车压过斜坡,在冰面上划出漂亮笔直线条,他们在兴奋的用?车头?推搡,大叫。
还有几个小孩,拿着?簸箕放在屁股下面,突突突的在冰面上旋转。
季知涟开始找四周能用?的东西,跃跃欲试:“我们也下去玩!”
江河点头?,机灵搜索,手一指:“那边草丛里有个很大的硬纸板!”
他们高举着?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硬纸板,像携着?胜利号角一般,大摇大摆踏入冰面,先?是江河坐在上面,她拉他,他发?出孩子气的、半是惊恐半是兴奋的尖叫——
然后是她坐在上面,他拉她,她咯咯笑着?,笑声像冬日?房檐下的冰凌,清凌凌地,脆脆地,不?客气的催促,让他跑快点,再快点——
最后,两人在寒天雪地之间,愣是穿着?棉衣出了一身热汗,气喘吁吁的坐在冰面上的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休息。
有老人在岸上背着?手散步,看到他们,扯着?破铜锣一样的嗓子好心提醒着?:“俩娃娃小心点哇!可不?能再往湖中心走了,那里看着?厚,冰很薄的,掉下去可不?得了!”
江河站起身,很有礼貌的双手张成?喇叭,回应道:“知道了,谢谢爷爷!”
知…道…了…谢…谢…爷…爷……
他的声音在四周小小的回荡着?。
江河又坐回她的身边,两人靠在彼此身上,力的作用?互为抵消、也互为支撑。
“小河,你说,明天会不?会有太阳?”
“我不?知道……但是书上不?是说,只要相信然后祈祷,就会有吗?”
“那我们……就相信明天有太阳。”
明天会有太阳吗?其实他们都不?知道。
就像薛定谔的猫,不?打开箱子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猫是死还是活。
但此刻,雾凇浩荡,湖面上结出漂亮冰花,天地间雪白透亮,干净无暇。
他们坐在湖边,一切忧伤烦恼被短暂搁置,冬天过后,万物复苏,之后春天来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痛苦短一点,欢乐长一点。
只要他们还有明天。
第33章 知知
电影拍摄了足足50天,比预想的多两天,中间?大风波没有,小坎坷不?断,但大体也还算顺利。杀青那一日?,所有人如释重负,又心有不?舍。
回到北城家里已是三月中旬。
季知涟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书,一边看少?年有条不?紊忙碌,他能同时做好几件事情,衬衣袖子被草草撸起,露出漂亮结实的小臂。
他干什么活儿都利索,一看从小就没少?干活,也不?让她插手?,家?里上上下下打扫完,又拆洗四件套洗涮,在阳台晾晒被单时,衬衣随伸臂上移,露出腰腹结实的人鱼线。
宜室宜家?,赏心悦目。
季知涟回过头?,若无其事把目光收回书页上,却看不?进?去。
他马上要在后天一早赶去横店,陈舒岚在一个大型古装剧里给他争取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色,是女主的白?月光权臣,出场不?多,但戏份出彩,预计要拍一月有余。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50多天的相伴,乍一下分开,需要适应。
分别在即,自然是身体力行,一场酣战。
那晚,季知涟心中强烈的占有欲和掌控欲隐隐作祟,一举一动不?再克制,花样百出却冷眼旁观,把他弄的格外难受。
少?年饱满唇瓣被啃咬的肿胀,发丝湿了又干,以此数次。她在他耳边暧暧低语,含糊的词一个比一个下流,动作却如骤雨狂风,每每在他要抵达时又无情骤停,转而?不?疾不?徐。
江入年被弄得很疼,却眉目紧闭,一声不?吭,只是喉间?偶尔溢出沉而?压抑的喘息声。
她解开他的束缚,那细白?纤秀的双腕已被勒红,他睁开眼睛,漆黑瞳眸流转未褪的欲色和痛楚,却依然温柔,那温柔如一波波浪潮般将她席卷。
季知涟忍住身体叫嚣的渴望,两人都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她却支起身子,四目相对?间?,江入年的视线缓缓定在她潮湿莹润的薄唇上,喉结滚动,又慢慢上拉,迎向她的眼睛。
她面无表情点了点他,看他剧颤:“要不?要给你上个锁?我占有欲很强的,如果我发现……”
她抿唇,眸色微沉,点到即止。
他恍然,瞬间?明白?了她今晚的情绪。
江入年凝望着她,眸子通透镇定。
“我不?会背叛你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微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平静:“如果我背叛你,就让我这?辈子都与幸福无缘,也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好演员。”
他冷静地、在用?自己的梦想和快乐发誓。
季知涟的心一颤。
彼此身体间?较劲胶着的那股力量,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她身子一软,伏在他身上,又被他紧紧抱住。
两个人,性格南辕北辙,但骨子里都是偏执疯狂的。
如果说,她的疯是在特定环境下如炸药桶般的一点就着,那江入年则一直是在冷静的、按部就班的发疯。
他理智沉稳的推进?他的生?活,做事清晰,目标坚定,但根骨分明之下,他的内心同样蕴藏着某种深沉又强大、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炽热力量。
季知涟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执著和爱意从何而?来,但他似乎已将她视为和演戏一样重要的信仰。
她有时疑惑,有时欣喜-
整整两个多月,季知涟因为刘泠的呼唤,去了多趟长鸢影视的机房。
长鸢影视总部大楼位于二环,位置优越,离老校区也不?远。
刘泠和剪辑师每天在机房对?着海量素材进?行粗剪,一待就是昏天暗地的十几个小时,她越看脑子越昏,渐渐看不?出差别,因此叫她来一起看。
楼下门禁森严,刘泠每次都会小跑着下来接她,观光电梯一上一下间?交错,另一部电梯缓缓步入几人,为首的女人被几个干练的高层簇拥着,陈舒岚笑如春风,收敛了往日?游刃有余的谈笑,多了份恭敬谨慎,正在低声汇报着什么。
那女人一头?极短的发,大约四十许,着装舒适,衣服质料裁剪皆有独特气质,她面容淡淡,温而?不?柔,但只是一个眼神,就令人肃然。
那是李东南,长鸢的副总,出身背景极深,在长鸢大权在握,但明面上能查到关于她的资料却很少?。
季知涟感到一束没有温度的目光向自己瞥来,那目光……就好像自己没穿衣服,光溜溜站在电梯间?。
她感到被冒犯,下意识抬眼,隔着玻璃直直对?视回去。
李东南的周身流露出的气质底蕴、意识形态,完全属于她们所不?了解的更高阶层。她没有笑,但眼尾有数条细细纹路,方方的下巴颏儿显得脾气很好,很有亲和力。
但刘泠知道根本不?是。
在这?样的人眼中,就连自己的母亲徐冷,也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随时可以替换掉的商品罢了。
电梯门开,她拉了拉季知涟的帽子,两人低头?走了出去-
横店很大,但剧组间?来来去去,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
江入年在片场遇到了周淙也。
他在隔壁剧组,饰演男二,角色是少?年将军,长发高高束起,发间?环佩玎珰,鲜红穗子辫入发间?,柔美容颜在妆造加持下显露丰富层次,变得英气勃勃,流光溢彩。光客正在力捧他。
他们在洗手?间?遇见,周淙也已在洗手?台前?洗了很久,久的快要把双手?洗掉一层皮。
他撑在台子上,柔韧身子弯曲,似是正在忍耐不?适。
江入年拧开水龙头?,听?见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身侧传来:“我是不?是在五年前?就见过你?”
周淙也转过头?,目光一眨不?眨,精致到女气的扇形眼眸显露困惑:“阿季不?理我后,我开始频频做梦,梦到了我们高中的时候……我记得你的眼睛,在梦里出现过。”
江入年不?露声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要走,被周淙也一把拽住,他的声音带了不?确定,带了点急:“你早就认识她,对?吗?”
江入年没有回答,在他最弱小最无力的那些年,他曾深深地嫉妒过周淙也。
但现在,他只是用?一种委婉的力道,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淙也不?够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费解:“如果你早就认识她,又为什么要用?这?么久的时间?去接近她?”
江入年脚步一顿,声音低沉:“——我爱她。”
周淙也没再说话。
晚上收工后,出于某种隐隐的不?安,江入年给季知涟发消息时,告诉她,自己今天在片场遇见了她的一个……朋友。
她从未承认过与周淙也的关系,因此他不?知如何界定。
季知涟的回复云淡风轻:他为难你了?
江入年:没有,只是说起了你们高中的事。
季知涟:我和他十六岁认识,最开始是朋友,后来么,你也知道了。如果他为难你,你跟我说。
江入年:好。
季知涟听?出他情绪不?高,直接一个视频电话打来。
铃声响了一遍,他才接起,季知涟直觉不?对?,命令他环绕四周一圈给自己看,他有些无奈,站着的位置靠窗,她眼尖,在窗台上看到半截摁灭的烟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她皱眉。
江入年笑了笑:“我在怀念你身上的味道。”
她身上的味道,总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以后别抽了。”季知涟不?喜欢他抽烟。
他点点头?,目光温和,又带了一丝落寞:“好。”
她敏锐捕捉:“你不?开心?”
江入年从善如流:“没有……阿季。”
“???”季知涟眯眼,警告地看着他——你想死吗?
江入年再也绷不?住,低低笑出了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他仰起脸,拿起手?机给她看横店的月色,热闹通明的不?夜城:“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季知涟想了想,声音弱了几分:“你可以像肖一妍那样叫我……”
她脸一热,难得不?好意思说下去。
江入年切换摄像头?,透过屏幕,她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微笑点头?:“好的,知知。”
一秒,两秒。
对?方挂断了电话。
一条语音消息生?硬的弹出——
网不?好-
片子第?一版成片出来那天,刘泠邋遢的没个样子,她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直奔spa馆,打算回炉重造,重新做人。
季知涟眼睛痛得厉害,她最开始以为是用?眼过度,后知后觉估摸自己应该是发烧了,连带着嗓子胀痛,此时恰逢节假期,回学校会堵到地老天荒,于是跟肖一妍说了一声,便挣扎着爬回了家?,
家?里冷清清的,她脱掉衣服,埋首进?床褥,上面依稀有令人安心的味道残留,她再也支撑不?住,将自己裹成蚕蛹,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
江入年下了飞机后,才发现她一直没有回复自己,两人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下午。
下午3点二十:“我去机场了,今天天气真?好,给你看看沿路的小花。”
下午4点四十五:“机场今天人很多,我坐在麦当劳,吃这?个。”
下午七点:“我登机了,不?过还没开始飞,你吃饭了吗?”
他在不?同时间?发了三条,而?她一条都没有回复。
打电话过去,显示直接关机。
江入年内心不?安,转而?打给了肖一妍。
她接起时声音压低,十分鬼祟,义正辞严:“年年师弟,你找你家?知知啊?她不?在宿舍呀,两点跟我说不?舒服,直接回家?了。啊,她很少?去医院的,我感觉她害怕去医院。你别急呀,我觉得出不?了事儿,你先去看看,先不?你说了我正在约会呢哥!!!!!”
最后一句话接近咆哮,肖一妍怒了。
她正跟高中同学约会呢!
江入年哑然,挂掉电话。
他心中不?安渐缓,但担忧却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今晚有明星抵达T3,站姐和粉丝将机场围的水泄不?漏,铁桶似的疯狂。
江入年从转盘上拿了行李,看着打车软件红通通一片,果断放弃打车,转而?去坐地铁。
他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她身边-
季知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有人回了家?,抱起她,用?柔软的带着皂角香味的热毛巾,为她擦去身上黏腻汗渍,又朦朦胧胧给她烧的干渴的喉咙间?注入清水。
那陪伴是如此真?实温柔,她的痛楚和不?适都有人在意、回应。
季知涟感受到自己在被深深爱着,因此孤独渐渐散去。
高烧间?隙,她的理智与情感都在弱化。
而?那些生?命中温柔的宁静的暂缓的时刻,却越发清晰,像一把沙雨,窸窸窣窣的下。
然后她醒来,看到那个伏在床边,照顾了自己一夜的少?年。
第34章 知知
江入年眼下有倦怠的青色,黑玉般的发乱翘着,伸手抚摸她?的额头,指尖带来细密暖意:
“——知知醒了啊,吃药。”
她?意识还混沌着,一眨不眨地看了他许久,似是在思考自己?身处何地,眼前的人是梦境还是现实。
见她?醒来,他信手旋开卧室床头小灯,暖黄色瞬间笼罩小小的卧室,他一手拧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一手拿着版白色药丸,示意她?张嘴。
季知涟看着他,一把将他拉过来,埋首在他温热馨香颈部,闭上?眼睛。
他担心水撒,小心的将水端的离她?远了些,想了想,放下左手的药片,温柔的揽住她?的脊背-
季知涟享受了三天无?微不至的病患服务。
她?看着家里忙碌的田螺少年,有他在,家里就有温温暖暖的烟火气?。她?吃着他做的饭,穿着他洗的衣,每天药准点送到?嘴边,日子不要太?惬意。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年年,你怎么什么都会?你是不是照顾过很多?人?”
他正在给她?煲砂锅粥,闻言苦笑着转过头,胸前围裙上?的粉色小熊晃了晃:“我是不是一直寄居在舅舅家……”
懂了,因为寄人篱下无?奈被糙磨成了十项全能的家居少年。
第四天晚上?,季知涟已好的七七八八,此时?正在沙发上?和江入年看电影,微信弹出周淙也数条消息,他说他已回到?北城,现在在她?家小区门口,他有事跟她?说。
她?并未避讳江入年,当着他的面回复:就在微信上?说。
江入年眼神?一暗,他支起身子,借口去拿水,被她?一把拉回,重重跌回沙发。
男女关系上?,他一直都做的很好,非常好。因此,她?也愿意给他安全感。
周淙也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他挣扎想走,被她?一把拽了回来,跌到?她?身上?,她?扣住他的后脑,舔了舔他清韧的唇,示威性的一眼,点了接听。
“阿季。”周淙也的声音少了往日的没?心没?肺,变得很认真,带着几分落寞:“我知道我对你不重要。
季知涟蹙眉,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脖子一凉,他闷闷咬了她?一口,麻的,有点酥。
周淙也继续道:“但?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多?少也是了解你的,你讨厌别人骗你,对吗?”
他在往下,布料被窸窣褪下,少年在无?师自通地探索。
她?身体?在发热,呼吸略微凌乱,换了个手,回答周淙也:“对,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江入年早就认识你,我记得六年前你就跟我说过,你不会再想见到?过去的任何人!他骗了你,他很早就在接近你……”
柔软唇舌辗转过每一个细微罅隙间,神?经末梢的愉悦直达大脑,迅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重要,我不在乎。”
周淙也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相?信他?但?是我查到?——”
少年猛地抓紧她?,湿润潮湿的唇舌直抵深处。
她?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下哑着喉咙“晤”了一声。
电话还通着,另一端听得清清楚楚,静止两?秒后,周淙也骂了句“操”,手机变成烫手香芋,他气?的想摔,又想到?这是刚买的苹果新款,硬生生忍住。
季知涟挂断电话。
江入年在那夜已向她?坦白交代,她?并不觉得周淙也会告诉自己?什么新鲜事。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修长的手指,深深插入他后脑的头发,同时?,身子不受控的簌簌轻颤,脖颈用力后仰-
五一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季知涟已经完全病好,她?也刷到?了肖一妍的朋友圈。
肖一妍勇气?可嘉,在假期尾巴临时?起意回了趟深市,去西?涌海滩看蓝眼泪。
她?发了夜空下闪烁蓝色荧光的大海,和两?个看海的身影,配文一如既往的文艺:“沉溺于?蓝色大海,沦陷于?赤诚的爱。”
季知涟点开她?的头像:“恋爱了?”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又停下,正在输入,又停下,最后她?才磨磨唧唧回了个矜持的:“昂~”
季知涟:“恭喜。”
肖一妍:“你就这一句话?”
季知涟迟疑:“那……蓝眼泪好看吗?”
肖一妍:“……”
肖一妍:“……不光好看,还特别浪漫,传说看到?了蓝眼泪的情侣,会一辈子永远幸福下去~”
季知涟怀疑:“真的?”
肖一妍气?定神?闲:“我深市人,从小海边长大,能卖你生瓜蛋子?不过西?涌这边不明显,惠城的双月海滩现在最漂亮了!”
季知涟若有所思:“是吗。”
她?关闭对话框,看了眼正在低头背台词的少年,他明后天都没?课,是最后的喘息。然后又会投入到?下一轮打仗般马不停蹄的学业和工作中去。
人间小可怜。
江入年的手机被拿走,被她?背到?手后,她?倨傲地冲他扬了扬下巴,别开目光,声音略微不自然:“你要不要跟我去看蓝眼泪?”
“……什么眼泪?”
“蓝眼泪!”
“蓝什么泪?”
“……?”
她?嘴角抽了抽,他几时?这样白痴了!
于?是瞪他,却撞进少年含笑的眼眸,那笑意像一池春水,映出了两?个小小的她?。
季知涟抿唇笑了,然后抬头,无?情地给了他脑门一个爆栗。
“……晤!”-
飞机在次日下午抵达惠城,到?双月海滩时?是下午五点。
金色的落日余晖暖暖地撒在沙滩上?,空气?湿润,海腥气?随风扑面而来,痒痒的沙子从脚趾缝间钻出,一个一个小螃蟹在清澈的水间清澈可见,藏匿在石头间,又被季知涟捕获。
“啊哈,我又抓到?一只!”她?兴致勃勃,给他看两?指间那只愤怒挥舞大鳌的螃蟹。
江入年拿起旁边的水桶递过去:“来,阿磁卡班的囚徒们又多?了个兄弟姐妹。”他很自然地弯下腰,把她?被海浪打湿的裤脚又向上?挽了挽。
“我以?为你会让我放了它们。”季知涟又翻开一块大石头,这次收获的是几个瑟瑟发抖的寄居蟹。
江入年摸了摸鼻子,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那你会吗?”
“当然不会。”她?斩钉截铁。
他习以?为常:“那不就得了。”
两?人继续在海滩前走着,捉着四处藏匿的小家伙,在夜色彻底降临前,江入年提着的红色塑料小桶已经装满了二分之一。
季知涟直起了酸痛的腰,眯眼看海:“奇怪,怎么还没?看到?蓝眼泪?”
“还没?到?时?间。”他温声道:“我们可以?去吃个饭再来。”
江入年若无?其事地举起小桶,询问:“那这些,你要清蒸还是油炸?”
季知涟又给了他一个爆栗,义?正辞严摸下巴:“他们还小,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对待海里的幼苗?”
她?拿过桶,一个漂亮的飞甩,将里面的各类生灵送回大海,它们胆战心惊一遭,如今虚惊一场。
她?恶作剧得逞,满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江入年揉着泛红的额头,看着她?,眼里又涌上?笑意-
沙滩上?,朗月清辉,两?个人并肩而坐。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知知,那个……应该是渔船的灯火。”
“……肖一妍这个骗子!”
“肖师姐说什么了?”
“她?说这个时?候海滩的蓝眼泪很漂亮,还说……”
“还说看到?了蓝眼泪的情侣,会永远幸福下去。”
“你偷看我跟她?的聊天记录?”
“……你跟她?聊天的时?候,是不是躺在我肚子上?……我不小心瞥了一眼,就继续背台词了……”
“……”
季知涟沉默半晌:“其实我了解到?的传说,是个很悲伤的故事,大意是人和人鱼相?恋,但?被命运摆了一道,两?人分道扬镳,最终人在岸上?等了人鱼一辈子,而人鱼被困在海洋黑暗的深处,眼泪化作海里的一滴滴蓝色珍珠,抑郁而死。”
她?讲完这个故事,即使知道那不过是海底夜光藻形成的蓝色光带,但?看向那片深邃幽暗的广阔时?,眼里情绪还是浓了几分:“所以?,这世上?根本?没?有童话,大部分童话残忍又黑暗。”
江入年拢了拢她?肩上?的外套,认真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难以?启齿的小癖好。”
“……?”
他温柔地看着她?:“我会将我最珍贵的东西?,悄悄放在枕头下面,然后,夜夜枕着它睡觉。”
季知涟脑补了下这个画面,眼神?变得柔和:“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江入年捏了把沙子,感受指尖砂砾的粗糙,他将沙子吹散于?风中,声音清淡:“因为我相?信童话美好的那部分。比如,在童话里,枕头下如果放了一枚金币,第二天清晨就会变成两?枚,时?间久了,只要祈愿的人心念坚定,想要的总能得到?。”
季知涟愣了愣。
他环抱她?的手臂紧了紧,指了指远处,站起身,兴奋道:“你看那边!”
她?情不自禁也随之站起,一齐看了过去——
先是浪花边缘被勾勒成蓝色,转瞬即逝。
接着大片蓝色的闪烁星河,从地平线处喷薄而来,好似一片海中极光,又似星河坠入人间。
自然的力量是如此神?奇。
漆黑的穹顶之下,深蓝点点的大海之上?。
他们肩并肩屹立,共同欣赏造化这一刻的神?奇瑰丽-
假期美好但?短暂。
从惠城回来后,江入年立即投身于?忙碌堆积的学业中。
季知涟却在咂摸他偶然提及的童话。
一想到?平日清冷自持的少年,还保留着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她?心里就泛出柔软的怜惜。
她?想对江入年好一点。
因为接受他的好,习惯他的好,这太?容易了,相?比较之下,她?的付出相?形见绌。
可真的轮到?自己?费心思时?,季知涟却翻来覆去,不知从何下手。
最终,她?去手作坊学习了两?周,在匠人师傅的指导下,在数次回炉重造的严苛标准下,亲自打造了两?枚手作锤纹镶祖母绿的素戒。
这两?枚戒指对于?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是她?摘掉他脖子上?那枚熔的。
那一夜,他在她?心里是面目模糊的路人甲,她?亦没?有好好对待他。
她?随手摘下的物件,他却珍之若重。日日夜夜不离身戴着,宝贝的什么似的。
季知涟觉得他有点傻。
但?后知后觉,又有点心疼。
她?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因此,季知涟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她?面色冷淡,胸膛里那颗心却跳得飞快,揣着戒指盒,来到?新校区男生宿舍楼前,将头发盘起,戴上?早已准备好的鸭舌帽,闷头尾随几个男生走了进去。
她?身高腿长,着装中性,帽子一戴,人群一遮,便顺利浑水摸鱼了进去。
季知涟还没?做过这种事情,此时?感到?自己?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年纪,毛楞楞的。她?有点好笑,又有点骄傲。
她?当然知道他的宿舍是哪一间,敲了敲门,没?人。
她?推门进去,左边靠里的那处上?床下桌就是。
江入年的桌子很干净,很整洁。摆了厚厚一撂书籍、字帖,还有六十本?戏剧剧本?,被分门别类贴上?字条:读过的,解析过的,将要读的……
季知涟踩上?栏杆,膝盖陷入他的床铺,她?要将戒指化作金币,放入他讲述的童话之中。
她?一把掀起他的枕头——
然后,世界一片安静-
江入年走进寝室,一开门,眼前一幕便映入眼帘。
他怀中抱着的书散了一地,踉跄一步,神?情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一本?不该出现在亮处的破旧圣经被摊在桌上?。
季知涟坐在椅子上?,脊背深深弯着,双眼无?神?,仿佛被人掏干了所有力气?。
她?手里拿着那个拇指套娃,像是第一次见到?,正在认真端详。
见门打开,她?木木抬头,面容惨白,脸上?情绪平淡至极,又仿佛刚从噩梦中跋涉醒来,是一种深感无?力的疲惫。
江入年的目光怔然地定在她?脸上?,他干净清透的眸子被浓黑的墨急遽覆染,手指攥紧,双臂暴起青筋,嘴唇动了动,竟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喉头一片湿咸。
仅仅一个瞬间,两?人之间就隔下天堑。
他们站在通天巨木的两?端,中间是宽不见底的深渊。
他的心天翻地覆、天旋地转、天崩地裂、天塌地陷地一痛。
季知涟已起身,她?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向他机械地走来。
她?木然的目光,空落落看向他脸上?的某一处,江入年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辨认他。
她?与他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他也没?有勇气?拉住她?。
这世上?的灵魂伴侣,彼此遇见的概率,小到?几乎没?有。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是那个幸运儿?
从来没?有灵魂伴侣一说。
除非那个人,在你性格形成之初就与你休戚与共,关系密切纠葛至彼此生命,才会如此了解你-
她?走了很久,江入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他想过无?数次,她?认出他的反应,震惊的,欣喜的,诧异的,愤怒的,责怪的……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推门而入,她?抬目望来——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
江入年无?力的靠在门上?,他知道。
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第35章 年年
萧婧离家前的一天,是一个平淡到宁静的日子。
她将家里上上下?下?拆洗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犄角旮旯,收拾的窗明几净。每个动作都不急不缓,面容轻松,甚至久违了的哼起了小曲。
江河一放学回到家,就闻到厨房里肉馅的香味。萧婧有一手做面食的绝活儿,他?们都?喜欢吃,她却鲜少愿意做。
但是那天下?午,萧婧心情格外好?,她耐心地指挥江河和面,告诉他?要加多?少水,将做包子的秘诀倾囊教授,江河兴奋的小脸通红,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协作?,包了很多很多的白胖包子。
客厅的电视机正播放口?水剧,一首情歌缠绵婉转,改变了家中往日阴霾氛围,空气介质变得轻盈、愉悦,似乎有?什么正在悄悄变化。
那天晚上,萧婧做了一大桌子菜,江海格外高兴,喝了不少酒。
夜已深,江海喝完酒,又看了会儿球赛,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萧婧吃力?地将他?搀去房间床上,脱去他?的鞋子和外衣,让他?躺的舒服点。
她又去到江河房间,男孩小小的下?巴搁在被?子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秀气的眼下?圈出暗影,正睡得香甜。她俯下?身,想亲亲他?,又怕惊醒了他?,最后只是摸了摸他?软软的额发。
然后,她在书桌前坐了两个小时,一张白纸摊在面前,却没有?提笔写一个字。
她看了眼手机时间,起身,穿衣,换鞋。
萧婧最后看了眼这个家,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长辫子在腰间摇曳,她脚步轻快,身姿秀丽宛如少女?-
出于某种?警醒和直觉,季知涟在睡梦中猛地惊醒。
屋外冷风轰隆,漆黑一片。
她没穿鞋,光脚走出卧室,季馨的房间灯亮着?,门虚掩着?,光从缝隙中薄薄地透出。
季馨妆容完美,正在做最后收尾,她穿了一条银色曳地流苏舞裙,短发盘成发髻,用一字夹细心别好?,神情专注。
她透过镜子,对女?儿露出一个郑重艳美的笑容。
季知涟看着?她,心里的恐慌在春笋般冒头:“妈妈,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赴一场约。”季馨绰约地,给自己发髻上别好?最后一枚珍珠发夹。
她们隔着?镜子,望着?彼此。
一个颤抖,一个平静。
季知涟败下?阵来,她紧紧地上前抱住季馨纤瘦的腰,不顾裙子上的刺绣硌疼了肌肤,仰面求她:“妈妈,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流浪一辈子都?行,只是别离开我。”
女?孩哀哀悲泣,在止不住的乞求。
季馨擦去她的眼泪,她握住女?儿颤抖的双肩,秋水样的双眸细碎潋滟,声音是少有?的温柔:“知知,你要记得,以后一定要有?自己赚钱的本事,这个谁都?夺不走。”
“还有?就是,不要让你的选择屈从于任何人的意志,不要活得像我一样窝囊。”
“我爱你,知知。”
这是季馨留给她最后的话。
然后她掰开她的双手,像掰开某种?身份的桎梏。
母亲起身离去,漂亮而单薄的肩胛骨呼之欲出,像展翅的绚烂蝶翼-
她不知哭了多?久。
最后疲倦的躺在季馨的床上,抱着?她的睡衣,上面还有?母亲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她深深嗅着?,像小兽寻找窝里的熟悉信息素,抽噎着?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断断续续,梦境支离破碎,总是让人不安。
她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睡去,仿佛某种?逃避。
直到下?午两点,两个警察敲开了她家的房门。
一同而来的,还有?季馨的死讯-
穿过医院灰蓝昏暗的走廊,经过一排排冰冷的铁架椅子,地面上方格地砖的图案依次循环。
她被?牵引着?,来到了停尸房,辨认母亲。
灰色的污渍斑斑的墙,暗红的掉了漆的铁架床,白色的床单被?拉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季馨的妆只花了一点,除了面容青白似石雕,她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恬淡安宁。
警察是在今天中午接到的报警电话,有?南水公园附近的居民看到了结冰湖面上的异样。
季馨顺着?小路,压过杂草,将车开往结了冰的湖面中心,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但车上并不只有?她。
副驾驶上坐着?的还有?萧婧。
冰面破裂,车隆隆下?沉,一点点没过铁皮盒子,河水冰冷刺骨漫上脚面,她们不是没有?机会逃生的。
但她们连安全带都?没有?解开过。
走廊上传来男人的凄厉哀嚎,声声嘶哑令人骨寒毛竖,绝望的、愤怒的……
那是江海的声音。
所以江河也?来了。
季知涟木然地、扭头望向身后踉踉跄跄走来的男孩。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圆圆的,好?似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萧婧还能?起身带他?回家,给他?再蒸一笼包子。
——他?们的母亲在同一天死去。
季知涟是被?警察拖起来的,她的手脚好?像已经分家,软软地、不听使唤地拖在地上,她听到有?护士姐姐大声对着?自己开合着?嘴唇,检查她的眼睛,可?她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
一双皮鞋在她面前停下?。
一双考究的、锃亮的、一尘不染的皮鞋,接着?是一双不算长的腿,是一个陌生男人。
不是陈启正,不是她的父亲。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男人,五官普通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蹲下?身,把瓶盖扭开,递给她一瓶水:“我也?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可?怜的孩子。”
季知涟没有?接,他?于是将水放在地上。
他?伸手想摸她的头,被?她冷冷看了眼,动作?止住。
男人格外有?耐心,自称是她父亲的好?兄弟,叫姚学云。
他?告诉她,她的父亲不在国内,所以拜托他?前来处理季馨的事,然后再将她带回北城,那里会有?她的新家。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浑身竖满尖刺,像一只脆弱又警惕的小兽。
姚学云指指警察,又打开一张照片,给她看他?和她父母早年的合照:“我认识你妈妈,你妈妈非常漂亮。如果不是她把自己作?死了,她本该有?很好?的生活。”
他?的语气明明和善,却又隐藏着?某种?尖锐,像裹着?棉花的针,怜悯中带着?刺痛,他?的话激起了她对母亲的心痛和维护。
她一把推开他?,冲他?咆哮:“我绝不会跟你走!”
不远处,那对父子正在争执,江海愤怒地给了江河一个耳光,男孩小小的身体被?掀翻在地上,又倔强的咬着?牙爬起来。
她说完就跑,跑时用力?拉住了江河,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朝着?前方夺命狂奔——
他?们的鞋子踩过地面上方格地砖铺成的图案,经过一排排冰冷的铁架椅子,穿过医院灰蓝昏暗的走廊,下?楼梯时险些摔倒,在别人的惊呼声中,在后方大人的追逐里。
两个孩子喘着?粗气逃亡,奔向医院门口?刺目的天光——-
他?们紧紧拉着?彼此,一直跑,一直跑,迎着?吸的人肺疼的冰冷狂风,鼻涕混着?眼泪冻在脸上,脸通红一片,好?不狼狈。
跑过路边叫卖的小贩和殡仪馆一条街。
跑到公交车站牌下?,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密集的人流,挤上打开车门的那辆车。
追他?们的人被?甩的越拉越远。
季知涟和江河,像沙丁鱼罐头里两条紧紧黏连的小鱼,他?们攥紧的手满是滑溜溜的汗,却还是紧紧握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无数双腿冲散。
公交车行驶到最后几站。
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江河偷偷拉扯她的衣角,两人悄悄溜下?了车。
他?们该笑的,可?是四目相对,眼里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茫然。
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
那晚是在桥洞下?面度过的,远处有?暖黄的路灯,不算太黑。三面透风的小小凹槽,两个孩子抱紧彼此,用彼此的体温来抵御寒风。
他?们都?知道说话会耗体力?,可?还是忍不住,一整晚都?在断断续续的跟对方说话。
“他?们会找到我们吗?”他?在她怀里扬起小脸,鼻头冻的红通通一片。
“不知道。”她木木回答。
“如果找到了,我们就跑,我们跑的远远的……我可?以在广场上表演写毛笔字,我们也?立个小牌子,挣钱,吃饭……”
“嗯,到时候我捡垃圾,你写毛笔字,我们赚钱买面吃,钱多?,我们就点大碗的牛肉面,如果钱少,我们就点阳春面,你一半,我一半,我们可?能?会争抢……”她舔了舔嘴唇。
江河露出微弱的笑意:“我会把我那份都?给你,我胃口?小,喝汤就够了。”
“那我不会客气的,你饿哭了别骂我……晚上的时候……”
“晚上我们就睡这里,现?在还好?,夏天蚊子会有?点多?,我们蒙的严实点。”
……
他?们语气轻松地畅聊未来,你一言我一语。
彼此都?在避免一个答案,一个不愿提及的答案。
季知涟抱紧他?,世界是冷的、饿的,孩子是可?以被?母亲抛弃的,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长久的值得信任的?
无数个绝望的日日夜夜,只有?身边这个男孩是温暖的,真实的,可?以依赖的——
人生总是这样痛苦吗?
还是只有?他?和她是这样?
那一刻,她又想到季馨惨白泛青宛如石雕的面孔,丧母之痛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她死死咬住后槽牙,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江河感到她一瞬间将自己抱得更紧,细密冷汗从她的额角冒出,眼泪却是滚烫的,湿湿的贴着?他?的脖颈流淌,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他?与?她悲欢与?共,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闷闷地与?她额头相抵:“姐姐,我们不要分开,你答应过我的。”
“不分开。”
“我以后会赚很多?钱的……我会像那些电视机里的人一样,你以后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我……”
“嗯,那你要记住你的梦想,然后坚持下?去。”
“我会的。”
他?们断断续续睡去,又醒来交谈,然后再次睡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
江河还在昏睡,他?的额头滚烫,是夜间着?了凉。季知涟走去远处的小卖部,用兜里仅剩的钱买了一瓶热牛奶,喂着?他?一点点喝完。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对醒来的他?背手微笑:“小河,你要不要和我玩捉迷藏?”-
那天的雪雾蒙蒙的,撒在瞳孔里很冰凉。
江河对她无条件信任。
他?很放心地闭眼,默数到一百,然后睁开眼睛。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猎猎寒风摧枯拉朽,他?的世界空空荡荡。
“姐姐,你还在吗?”
天地苍茫,江河小小的心里涌起一阵被?遗弃的恐慌,他?已经没有?家了,他?只有?她。
她说过会要他?。
她说过会给他?一个家。
所以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任凭眉毛眼睫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的声音一遍遍在天地间回荡:
——你还在吗?
他?没有?等到季知涟,却等到了警车。
第36章 知知
江入年在老校区巷子里的茶餐厅,找到季知?涟。
午后?的胡同,阳光从老槐树的茂盛枝叶里挥洒下,两?边墙面上爬满了生机盎然的绿意,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在搬家。
那女子站在树下抽烟,长腿细腰,身量高挑瘦削,豹子一样?有力量感。她穿了身白色短袖和卡其色长裤,配简单的褐色短靴,随意地倚在树下,就让他目不转睛的看了很久。
她并不是一个人?。
新的男伴一头脏辫,打扮的新锐前?卫,帅的又渣又苏,随口一段即兴rap,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当然看到了江入年?,却亲昵地揽着新欢的腰,笑容不达眼底。
江入年?向她走来,他的刘海有点长了,软软的覆在眼睛上方,衬得秀气昳丽的双眸更加漆黑透亮,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沙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少年?神色困倦,仿佛几?夜未眠。
季知?涟看了他几?秒:“行。”
身侧男伴低下头,她对他耳语几?句,他不爽的看了眼江入年?,但还是按捺住脾气先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午后?潮热干燥的风一波波涌来,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叫唤,换着腿站立。
季知?涟看着他,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才恍然,扔到地上,用脚摁灭:“你想?说什么?”
江入年?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季知?涟神情很平静:“不需要。”
他想?到刚刚那个和她过?往喜好风格迥异的男人?,苦涩道:“你又找到一个喜欢的人?了吗?”
季知?涟似笑非笑,耸耸肩:“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一直在?”
她低头蹙眉给自己点了支烟,侧颜凌厉,字字无情:“包括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少年?身体晃了晃,白皙面色血色褪尽,他垂下的眸子在惊颤,随即用力抿了下唇,饱满唇色泛出白来:“我不相?信。”
他说他不相?信。
她笑的前?仰后?合,那支烟没抽几?口,烟灰太长从中断裂:“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
少年?哀哀地看着她,神色空洞:“是因为我骗了你吗?”
季知?涟没有回答,她已?不会在他面前?暴露任何情绪。
夏日的阳光滚烫的照耀在他身上,江入年?却想?起十一岁的那个夜晚,那个不可逾越的冬日。
他艰难的、一字一句看着她道:“那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我,你还会跟我在一起、还会跟我做爱吗?”
季知?涟静静地看着他:“不会。”
江河是她心底最后?一片岛屿,也是已?经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故国。
那些绝望的日日夜夜,他是她潘多拉魔盒里仅存的希望。
她永远不会伤害江河,却也不愿再见到他。
江入年?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一只巨轮肆意碾压、粉碎过?,他颀长的身子一颤,双目发黑,竟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他不后?悔在一开始向她隐瞒。
江入年?不后?悔。
他垂首,长睫浓丽,身子颤抖,似是竭力忍耐什么,一大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她手臂上,她烫着了一样?,迅速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将手不动声色背在身后?。
他抬起脸,面色惨淡如霜,目光却克制,是止不住的哀伤:“那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季知?涟别开脸,面色苍白
江入年?听到她平静地、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道:
“没有。”-
毕业典礼在六月中旬。
校歌放起的那一刻,季知?涟面色平静,肖一妍则抹起了眼泪。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老校区校考,看到满墙翠绿色的常青藤上那两?条垂下来的红幅,写着“这里是当代艺术家?的摇篮”,她硬是愣了几?秒,心有余悸地想?:万一培养出的还有傻孢子可怎么办呢。
傻狍子肖一妍今天毕业了,她回想?大学四?年?,兴冲冲踏入校门仿佛还是昨天。
她第一天军训,因为皮肤一被暴晒就会过?敏,所以逮到间隙就从兜里飞快地掏出Fancl防晒霜,不要命的糊在脸上,硬是把一张脸弄成花猫一样?斑驳,被善意的提醒了好几?次。
她还记得右边站着个漂亮的表演系姑娘,一张古典韵味的青衣脸,弱柳扶风似的,骂起人?却毫不含糊,听得她一愣一愣的。左边站着的则是季知?涟,她身姿挺拔,不爱说话,一脸生人?勿进的冷漠,凉飕飕的眼神能刀人?。
时间怎么会过?的这样?快呢?
班上总共就二十来个人?,同学们?都很有个性,深夜畅聊人?生、跟组、恋爱,渐渐分成几?个小团体,上演爱恨纠葛。大家?最其乐融融的时候,总是假期后?的开学一刻——两?个月没见,那些爱呀恨呀都淡了,乍一见,反而多了几?分知?根知?底的亲切。
就跟美剧的第二季、第三季、第四?季似的……总是令人?振奋和期待,不愿完结。
怎么就毕业了呢?
校歌唱到情致高昂处,歌剧班和音乐剧班的人?逐渐加入他们?的唱法?,歌声宛转悠扬令人?心颤。肖一妍再也忍不住,抱住季知?涟开始抽噎,余光中看到好友高挺的鼻尖微微泛红,眼睛黯淡,纤薄红唇干涩泛着白皮。
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很难过?。
见肖一妍一眨不眨注视着自己,季知?涟拍了拍她的背示意自己没事。
散场离开礼堂的时候,是操场的拍照环节。
肖一妍的男朋友就在那里等着,捧着一束好大的玫瑰花,挺高挺阳光的男孩,寸头,肩膀宽厚,眉目痞帅,笑起来带着顽皮的坏。
季知?涟顿了顿,看着肖一妍脸上升起一片红霞:“就是他吗?”
肖一妍点点头,脚步顿住,拉住她,红着脸郑重道:“知?知?,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吧。”
“嗯,你说。”
“我一直告诉你们?,他是我高中同学……”肖一妍咬着唇道,秀丽的脸颊烧的厉害:“但其实,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你可能很难相?信,我十一岁就喜欢他了,虽然我只和他做了两?年?同学,他就去美国读书了,但我却喜欢了他整整六年?。”
她睁大眼睛,是在回忆,秀气的眼睛又溢满雾气:
“六年?啊……上了高中,别人?都在谈恋爱,而我没有,不是因为没有人?追我,而是因为我还在喜欢他。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小了,因为年?纪小,那些青春记忆反而刻骨铭心,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像十一岁时那么爱一个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喜欢,小心翼翼地打听搜集他的一切,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激起我强烈的情绪。”
肖一妍拍拍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不是说出来很难置信?我第一次爱上别人?,竟然是在十一岁。”
季知?涟许久没有说话。
地上光斑跳跃,莫名刺目。
肖一妍以为她也觉得自己荒谬,赶紧找补:“不过?你也知?道我十一岁是在寄宿学校读的啦,那里的同学来自港台的很多,他们?从小接触各类事物早,小学氛围就很早熟,我可能是特例,但在那个氛围下也不算奇怪吧……”
季知?涟抬头,对她笑了笑:“挺好的。”
肖一妍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啊?”
远处那个潮到风湿的英俊男人?久久没等到肖一妍,抱着花向她们?走来,季知?涟笑着推了她一把:“快去啊!”
她的力度刚刚好,肖一妍不偏不倚跌进了他的怀里,他嘴巴刻薄,抱住她时却很小心。
有情人?终成眷属。
季知?涟眯了眯眼,吹了声口哨。
她去洗手间脱掉学士服,走向校门口打算撤,却被篮球场上刚给几?个师哥献完花的徐畅叫住。
“季知?涟。”
徐畅看到这个女人?就来气,目光生气的在她身上扫描——她今天穿了条深灰色西装裤,白色衬衣扣子解开三颗,不经意露出锁骨,左手修长指间夹着烟,神情冷淡。
徐畅承认她有特别的吸引力,但也不能否认自己对她的厌恶——她道德感低下,前?脚渣了别人?,后?脚无缝衔接新欢,并且毫无愧疚之?色,心理素质可见一斑。
徐畅目光灼灼,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你有良心吗?你知?不道他——”
他猛地闭嘴,对于一个女海王而言,男性的痛苦更像是她得意的战利品。
徐畅想?维护江入年?的尊严,又想?到他整日拼了命连轴转在补学业,一刻不敢停,排戏熬到凌晨三四?点,又不知?打车去了哪里,早上回了宿舍,也睡不了,呆呆抱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拿着什么东西愣神。
一米九的高个少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只,表面平静无恙,内心却饱受折磨,身体不受控制的暴瘦。
他在桌前?的神情……哪怕是徐畅一个粗糙的汉子看了,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徐畅在宿舍怒骂季知?涟,他却惨白着脸制止他,笑容无力,说是自己的错,自己骗了她。他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师弟这般好,这渣女的心该有多狠啊!
季知?涟看着一脸不善的徐畅,冷冷蹙眉道:“良心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语罢,她在徐畅铁青的面色下扬长而去-
大二表演班期末汇报演出结束后?,老金请全班同学去酒楼吃晚饭,地点在市区,是北城响当当的一家?老牌川菜。
老金即将去新西兰备孕,以后?不再带他们?班的表演课了,整个聚餐变成一场涕泪告别仪式。
老金要走,武君博喜闻乐见,在他看来,老金偏爱江入年?,把本该给他的重要角色留给拍戏晚归的江入年?,其它老师也对江入年?赞不绝口,他大概是读了个假大学。
上个月,江入年?在大一客串的那部奇幻偶像剧播出,他饰演的美强惨真神意外出圈,临死前?对爱人?的回眸一笑,欲说还休被演绎的入木三分,他凭借这个角色小火了一把,微博粉丝涨了好几?万。
武君博一想?到他这学期还拍了电影和电视剧,制作班底步步精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觉得一口气淤积在胸口,自己像被夺了气运的大男主。
前?方,老金还在拍着江入年?的擦着眼泪说着什么,少年?也情真意切,红了眼眶,酒杯已?空,武君博一个箭步,笑嘻嘻替他满上:“老师最满意的就是你,你还不多敬咱老金几?杯?”
少年?与老金碰杯,杯子始终谦逊地低于老师的,几?杯下肚,皆一饮而尽。
喝到最后?,他已?头昏脑涨,视线模糊。
聚会渐渐走到尾声,再好的宴席也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武君博和班上另一个男同学将江入年?送上一辆停了很久的出租车,他们?要通宵在工体酒吧玩,另一个男同学面有忧色:“你还好不?要不要我送你回学校?”
江入年?瘫倒在出租车座椅上,闻言勉力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武君博和男同学离去,离去前?,他若有若无扫了眼角落的监控。
出租车问少年?去哪里。
少年?先报出学校,而后?摇了摇头,呢喃间说了另一个位置。
出租车师傅隔着后?视镜看少年?一眼。
车子行驶在拥堵的高速,少年?不敌药力,倒在后?座沉沉睡去。
车子越走越偏僻。
最后?在一处烂尾楼停下。
少年?被扔在地上。
出租车扬长而去。
远处,几?个黑影窸窣着走了过?来-
下午,日头被掩盖在乌云后?,阴云翻卷。
暴雨混着沙尘袭来时,季知?正疾驰在高速上。
然后?接到了徐畅的电话。
她非常意外,意外的不是徐畅怎么知?道她的联系方式,意外的是他带来的消息:江入年?失踪了。
“他联系过?你吗?他来找过?你吗??”
“没有。”
“他从昨晚10点半到今天四?点,杳无音讯!!电话是关机状态,昨晚班上两?个同学亲自把他送上了车,但他没有回宿舍。”
“会不会是睡着了?”
“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万一他……”徐畅说不下去了,他咆哮道:“他想?不开呢?”
凯旋被紧急勒停在路边紧急带上,季知?涟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如擂鼓:“他不会。”
她知?道他心性坚韧,内里坚强,不会被人?生路上的插曲轻易打倒。
“你他妈怎么知?道他不会?被渣的他妈又不是你!”
“徐畅。”季知?涟重新发动车子,沉声道:“我们?分头找,晚上七点前?找不到,直接报警。”-
季知?涟找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们?去过?的所有地方。
都没有少年?的影子。
他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这确实反常。
她眉目焦灼,闭目让自己冷静,再次筛查有无遗漏的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
摩托车扬起漫天沙土和浆糊状的泥水,最后?停在烂尾楼底下堆积的路障旁。
一年?多了,这里除了更破败,没有丝毫变化。
就连四?楼铁皮棚子搭建的裙楼,也只是生锈的更明显些,破的裂口更大些。
季知?涟一口气爬上了八楼,她紧紧环抱住自己,让自己冷静。
没有栏杆的高台四?周,没有人?。
七楼、六楼、五楼……她一路检查到一楼,没有人?,他不在。
她的一口气提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格外难受。
所以,他究竟在哪里?她闭目思索,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自己似乎疏漏了什么。
于是又上到八楼,自上而下向地面望去——
她猛地一颤,整个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接着支撑起身体,往四?楼狂奔而去。
四?楼延伸出的高台三米之?下,是裙楼的铁皮斜坡楼顶。
少年?躺在锈迹斑斑的屋顶上面,无声无息,死了一般。
雨水打湿了他身上雪白的衬衣和长裤,他秀丽白皙的脸上满是脏污,身体正顺着斜坡一点点往下滑,有栏杆卡住他的腿,才不至于掉下去。
但也岌岌可危。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个认识让她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眼前?漆黑一片,她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强迫自己清醒。
季知?涟将地址迅速发给徐畅,又向下看了眼地形,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撑在台子上,径直往下跳去——
咔嚓。
重重落地。
她听到自己踝骨断裂的声音。
屋顶上很湿,很滑,雨还在下,季知?涟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前?行,钻心的疼从左脚传来,她咬着牙,雨水混合泥水,狼狈不堪地流进她的眼睛,她却腾不出手擦一擦。
季知?涟终于拉住了他,拉住他的一刻,像是垂死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块浮木。
她如濒死的鱼般大口大口喘气。
他还有心跳,只是失去了意识,额头温度高的吓人?,气息很弱。
她迅速检查了他,半边肩膀和臀部受伤最重,万幸头部没有受大伤。
她奋力将他的腿从栏杆里卡着的地方努力拔着,又小心翼翼不让栏杆上的铁锈尖锐处划破他的裤子,没有着力点,角度又很刁钻,而雨水已?经汇成没有摩擦力的小溪,正在稀里哗啦流淌——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缓慢下滑。
这个高度,不死也会半残。
季知?涟眼里泛起雪亮狠厉的光。
她倾身向前?,任由栏杆上的尖利深深扎进自己的左肩,划出一道狰狞伤口,这个角度,她终于将他的腿拉出来了。
万幸,他的腿骨没有断裂。
大雨越发滂沱,倾泻千里,铁皮屋顶被吹的不停摇晃。
世界变成密不透风的帘子。
季知?涟背起江入年?,她嘴唇惨白,背起他的那一刻,左脚弯了一下,痛得面无人?色,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冷漠又坚毅。
她绝不屈服。
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她认输。
如果有一天她不要这条命了,那也必须是毁在自己手里。
除此?之?外,谁要为难她,她就与谁抗争到底。
人?也好,命也罢。
死不服输,绝不低头。
雨水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脸上、身上,留下又细又长的水渍,混着沙土血迹,她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背着他,全凭惊人?的意志,完成了这不可能的挑战。
她将他背到三楼平台接壤处,那是一条半米高的窄小缝隙,她先从高处缝隙里落到三楼地面,又从缝隙中将他小心拉出。
他的身体没有意识的下坠——
季知?涟接住他,重重落在地上,她用身体护住他,后?背接触到地面那一刻,她痛呼出声,密密麻麻的刺痛扎入四?肢百骸,痛得几?乎昏厥。
她木木地看向天花板,好久好久,喘了口气,摸上少年?的后?脑。
唇角闪过?一丝微弱地笑意-
徐畅赶到楼下的时候,被她的样?子骇的后?退一步。
“你……”
季知?涟拾级而下,满脸泥泞脏污,黑色背心裸露出的肌肤遍布细小伤痕,左肩上狰狞伤口肮脏黏腻,还在向下淌血。
她的绿色工装裤上也划了好几?道口子,整个人?冷漠又狼狈。
“他在三楼,人?安全。我背不动他了。”短短十几?个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喘了口气,继续交代:“送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然后?,打电话给他的经纪人?。”
她与徐畅擦肩而过?,徐畅这才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面如金纸。
“那你呢?车已?经在路上了。”
季知?涟顿住,回头望他:“答应我一件事,就说你找到的他,不要说我来过?。”
徐畅稀里糊涂,十分费解:“为什么?”
季知?涟勉强支撑着自己:“你不是一直都厌恶我吗?只要你答应这件事,从此?之?后?,他和我再无任何关系。”
她舔舔干裂出血的唇:“他会星途璀璨,也会将我忘记——只要你告诉任何人?,是你救了他。”
她冷冷地看着徐畅,是威胁,也是乞求。
女子身形摇摇欲坠,明明已?经脆弱的不堪一击,目光却依旧充满压迫感,徐畅霍然抬头:“行,我答应你……但如果他不相?信呢?如果他还是一蹶不振呢?”
季知?涟笑了笑,从口袋里掏烟,又发现?烟盒早已?洇湿,她无所谓的扔掉,眯眼看天边明亮的闪电,答道:“就像希望有希望的无能,绝望……也有绝望的力量。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一定会挣出自己的那份力量。”
那是徐畅听到她转身前?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竟是对那少年?笃定的信心。
他看了看那女子佝偻的背影,好像第一次了解了这个人?,又还是一头雾水。
徐畅冲上三楼-
季知?涟却在转身那一刻,视线模糊。
所幸的是今天雨很大,那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汩汩流淌,她任由脆弱在脸上肆意横行。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让灼热的视线清晰。
却很快再次模糊。
脑中却猛地浮现?少年?的脸,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内勾外翘的眼型干净赤城。
窗外月光动人?。
都不及他望向她的目光——
他温声说,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季知?涟捂着肩上淋漓可怖的伤,步步踉跄,执拗向前?。
却心灰如死,已?经痛到麻木。
她的心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往日沉浮数载。
那些令她欢喜的,同样?也令她不愿触及。
后?来的后?来,季知?涟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从来不敢回头。
记忆像夏日的烟火,盛大后?归于虚无。
这世上还会有无数的夏日,在相?似的街道上重演着似是而非的故事。
可不会再有月色,如那晚一样?清澈。
第37章 知知
小岑今年二十八岁,毕业后一直在影视行业驻扎,她跟过几个大剧,头?脑灵活情?商高?,从?剧组底层一步步厮杀上来,如今负责录音棚的明星接待。
今天来配音的是江入年。
远远地,她就?听见门口一阵粉丝的热情欢呼,如?潮水般涌动,一直到少年已经进来,门都关上了,那声音还不绝于耳。
两年前,小岑在剧组片场就对他印象深刻,她前些年跟着导演混剧组,自持见过不少英俊脸孔。但第一次见到江入年时,心里还?是咯噔一跳,像炎炎夏日里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盛着碎冰的酸梅汤。
少年很瘦,容色雪白?仿佛大病初愈,西方骨,东方皮,轮廓高?级精致。抬眼望来温润一片,内敛而干净。
他有一种男演员中少见的脆弱感,如?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花骨朵,却兀自坚持,十分倔强。与人交往也?是温文?而疏离。
平素急吼吼的小岑看见他,脚步都放缓了——世界好像在这一秒变慢了,屋外的雨估计也?渐渐停了。
那?时他还?没什么名气,开机仪式被遗漏没分到香,还?是小岑分了一根给他。组里女一号耍大牌,各种轧戏,导演为了迁就?她,给少年排的都是最累的夜戏,一拍一个通宵。
甚至最危险的威亚动作,也?让他亲自上阵,高?难度的动作一个不慎,使?他踝骨受伤,疼痛难忍,又怕耽误进度,他连夜去打了闭骨针,又回?来向他们连声道歉,面不改色赶进度……
陈舒岚借此为他买通稿,赞他敬业。网上宣传铺天盖地,但却未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少年反应平淡,无论被夸还?是被骂,始终温和的淡漠。后来小岑观察过他很久,他对大部分事情?都并不在意。
除了戏本身,以及……他手机屏保上一个女性的背影。
只有一个背影,挺拔萧索。小岑没好意思打探是电影截图还?是他手拍的。
她不好意思,并非羞涩,而是因?为她没见过这么年轻的男孩,在压抑沉闷的剧组里,却能耐得住寂寞。他从?不和女性科插打诨地嬉闹,行为做事属于老一派的庄重自持。
他尊重她们,也?尊重自己。所以小岑尊重他身上清楚分明的界限感。
小岑还?观察到,江入年在片场基本不看手机,只专心钻研台本,或是潜心向老演员请教,这个过程如?果思绪被打断,会显露呆愣一面。
他休憩时,喜欢看不同类型的书和电影,写的人物小传文?采斐然,似是喜静的性子。但若让他去骑马射箭,苦练技能,他亦能做的极好。
出于某种判断,陈舒岚几次试水后,放弃了给他做人设的想法,而是让少年真实的继续做自己。她冷眼旁观,渐渐地,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激流勇急的娱乐圈,新晋的男明星们都在争破头?抢头?名、抢机会,花样繁多,你方唱罢我登台。
而他营销最少,不争不抢的态度反而迎了一波路人缘,加上只用作品说话,演一部爆一部,角色魅力上升至个人,少年终于被看见。
他演技能打,性格谦逊低调。几次采访下来,主持人惊讶的发现他博古通今,对各类事物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唯独对当?下时兴的事物,兴致缺缺,毫不知?晓。
睿智与茫然,柔弱与刚强。
戏里戏外反差极大。
真实的活人。
反差萌。
神颜。
陈舒岚深谙粉丝心理,她抓住这几个点巧妙营销,在少年的剧大爆之际铺陈开来,将他送至如?今炙手可热的二线流量位置。
小岑看了眼时间,北城交通拥堵,当?红的艺人迟到几小时都是家产便饭,能迟到半小时,她们都阿弥陀佛了。而江入年却一如?既往提前半小时抵达。
低调、敬业、戏痴。
小岑心想,活该他火,他不火谁火-
江入年录完了音,从?地下车库走,去到四环外的一家叫“羿”的私人火锅店。
外面大雪纷飞,鸳鸯锅一半红油,一半清汤,正冒着辛辣脆爽的香气。
他一如?既往的准时,没想到徐畅比他到的还?早。
徐畅招呼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江入年看他这放松架势,摘下帽子口罩,挂好外衣,坐下:“你们的电影过审了?”
徐畅赧然,抓抓头?:“是啊,终于过了。这顿饭我请,你别偷偷买单啊。”
江入年无辜摊手:“我兜里一个蹦儿?都没有。”
徐畅扫了一眼他,埋头?在iPad上又嗖嗖嗖加了几个菜:“你怎么看上去又瘦了……多吃点。唉,其?实劳资请你多少顿都不为过。”
他抽了抽鼻子,低头?找纸,江入年一拳锤到他肩上:“还?演上了!”
徐畅哭笑不得:“我鼻炎犯了!真的!”
当?年的硬汉徐畅如?今已经变成了糙汉徐畅,他胖了一圈,皮肤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毕业后拍了几部网剧,始终不温不火。
这时,一个野路子青年导演找到他演男二,徐畅一问,还?是京电的大师哥,便兴致勃勃去了,结果拍了一个半月,发现这就?是个巨坑!导演在开拍第一个月,就?已经在经费告罄的边缘鲲鹏展翅,他不惜到处借钱、变卖家当?,甚至靠自己出神入化?的麻将技巧,去以小博大,但还?是纸包不住火。
徐畅看不过眼,这是他第一次当?男二,他也?确实喜欢这个片子,因?此含泪给他掏光腰包,又亲自上阵,变身他的制片,替他筹钱。
这哪是男二啊,这是苦逼的冤大头?。
他找到江入年时,已是山穷水尽,剧组解散迫在眉睫。他喝的酩酊,红着眼向他大倒苦水,江入年主动要求看看剧本。
徐畅给了他,一部不疯魔不成活的魔幻喜剧,江入年却从?里面的喜剧本色中窥得悲伤一角。
写出这样剧本的人无非是有才华的,他莫名想到她。
徐畅干了一杯,敬他。那?时,入行才一年多的江入年,将大部分积蓄都投资给了这个濒临解散的剧组,才有了如?今这部电影的过审。
“兄弟,你等着。”酒辣,徐畅龇了下牙,红着脖子道:“分红不敢讲,上映后起码本肯定回?得来!不会让你投的钱石沉大海的!”
江入年看着窗外的雪,握杯的指微颤,淡淡道:“我投钱,一半是因?为你,一半是因?为……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徐畅不解:“羡慕?”他是娱乐圈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怎么会羡慕他们呢?
江入年闭眼,唇角一抹笑,他也?饮了不少,只是不上脸:“说出来可能矫情?,但我很怀念以前排戏的岁月,有时候早上睁眼,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舞台上。”
徐畅没说话,他知?道师弟不易,只是性格很man从?不诉苦,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他说起。
按照江入年的话说,既选择,就?坚持到底。
这两年多,徐畅知?道他身上有多处受伤,闭骨针就?打了不止一次,哪怕高?烧三天,也?要咬着牙去拍冬天的雪地戏,穿着单薄的衣袍跪在地上。
长鸢为他接的都是流量古偶的路子,但徐畅知?道,师弟在心底追求的绝不仅限于这些。
两人碰杯,一时无言,默默痛饮。
雪渐渐小了。
江入年微醺,捧住滚烫的脸,声音低沉充满磁性,说的话却没头?没脑:“你说,今年的海会不会变蓝?”
“……?”徐畅莫名其?妙。
徐畅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有一片白?,随口答道:“海哪有不蓝的。”
江入年似是不胜酒力,闭目低低笑了-
深市。海上世界。
南方沿海城市的天蓝是耀眼的蓝,阳光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挥洒下来。即使?是12月,温度最低也?是单衣加外套的程度,大街上随处可见短袖短裤穿着的人,空气中是湿润的海风腥气。
土耳其?咖啡店门外,阳光普照,鲜花簇拥成栅栏。
季知?涟坐在桌前,正小口啜饮着咖啡。她了件白?色衬衣,卡其?色马甲,烟灰色工装长裤下是黑色马丁靴,这是她惯常的舒服打扮,不知?为何,风吹来还?是冷得慌。
她归咎于自己刚刚吃了药的缘故。
一个三十许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下,穿着考究昂贵,面容端正,开口精英范:“你好,你很漂亮,我可以认识你一下吗?”
季知?涟抬眼,那?男人彬彬有礼,她看了眼时间,离肖一妍到达还?有一小时:“行。”
男人款款落座,开始主动挑起话题高?谈论阔。先是从?自己少时周游世界各国,饱览风土人情?;又从?自己藤校毕业,本可以留在国外大展拳脚,还?是体恤父母回?国继承丰厚家业;再到自己从?来不缺优秀女伴,但看到她的第一眼,依然觉得心动,她气质太过于独特……
他夸夸其?谈说了半天,看那?年轻女子低头?不语,近乎凌厉的出众相貌,似乎都乖顺几分——是被他的经历和家世镇住了吗?他不由面有得色。
对于这些外地女子而言,他所拥有的财富、认知?、学?历足够他摆弄大部分漂亮女孩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盒,优雅打开,不疾不徐点了根雪茄。
雪茄味道飘来,男子看到那?女子眼睛一眯,淡淡向他瞥来一眼。
平静的,戏谑的,像看萝卜白?菜一般。
那?绝不是什么崇拜的、看活物的眼神。
男人毫无觉察,侧过头?吐出烟雾,慷慨的、带着几分隐秘的不屑:“来一支试试?不过你不一定抽的惯。”
她没有接,看他放在桌上显眼处的宾利车钥匙和房卡,低头?给自己点了支烟,慢吞吞道:“你想带我开房?”
男人笑意加深,觉得她上道:“你不会吃亏的,我保证。”
“听上去不错。”季知?涟微微阖眼,那?男人打量她优越五官,越看越满意,“但我看到你,忽然就?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
“既然是欲望,不用憋着了。”男人听的春心荡漾,“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讲。”
“我怕你接受不了。”她声音戏谑,尾音微颤。
“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男人放下交叠的双腿,倾身向前。
季知?涟看了眼时间,五分钟,速战速决。
她手臂一歪,烟灰抖落,抬眼,目光冷厉:“那?你可以被我上吗?从?后面?”
“???”男人笑容凝结,嘴角抽搐:“什么意思?我要怎么做?”
“就?是用假阳上你,你可能要先灌、肠。”
“???什么意思,我要去医院??”
“你去医院也?行,总之弄干净。”三分钟。
“???”
“而且过程里你就?算流血,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停。”两分钟。
“?????”
她暧昧地看着他,目光肆意,像是评估某种物件:“行的话,我们今晚就?去开房,走啊宝贝。”
一分钟。
精英男起身落荒而逃,颇为狼狈。
他习惯用打量物品的目光去苛刻女性、审视女性,第一次发现原来女性的凝视也?会带来不适。
肖一妍迎面走来,时间刚好。
那?男人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被她尽收眼底,她笑着把cucci包扔到一旁,将裙子掖好:“知?知?,你又吓走一个装逼男啊?这是这个月的第几个了?”
季知?涟摊手:“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搭讪,我看上去很好相与吗?”
肖一妍叹口气,嫉妒地摸了摸她挺拔优越的鼻骨,又忧伤的摸摸自己的:“那?是因?为你漂亮啊!他们肯定以为你是这边艺术馆走秀的模特,而且你头?发还?留长了,更好看了。”
季知?涟没说话,看她咳嗽,把烟掐灭:“你辞呈交了?”
“交了。”肖一妍低眉,柔柔笑了:“本来那?份工作就?不适合我,说实话,我毕业后直接回?深市,绝对是我做过的所有愚蠢决定里最愚蠢的一个。”
“你跟你爸妈说好了?”
“我先斩后奏了。”肖一妍咬牙道:“也?跟我男朋友讲了,我虽然爱你,但我还?是要回?北城的,我要努力打拼属于我的事业,爱情?不是我的全部。”
季知?涟竖起大拇指,给她点了个赞。
这两年,肖一妍心路历史不可谓不精彩、不艰辛。
索性她想清楚了,也?做出了决定。
肖一妍眼尖,看到地上好友托特包里的各色药盒,眼皮一跳,迟疑道:“你……”
季知?涟抬手制止她:“我没事,还?是睡不着的毛病。”
她要强,下意识觉得所有情?绪上的病都是矫情?。
肖一妍信她个鬼,她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说什么,又忍着。
季知?涟在毕业两个月后,就?决然离开了北城,住到了沿海的惠城。她在惠城双月湾附近租下一处带院子的房子,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朴生活。
她继续创作,却渐渐对一切都提不起来兴趣。每日只是码字,吃饭,然后平静看海,看云卷云舒,看潮起潮落,看渔人打渔,看小孩掘土……
她的新书在半年前出版后,评论两极分化?严重,引起新旧读者的激烈探讨。有人觉得某单元故事太过黑暗,看的令人心梗,更有人指责她的新书是毒瘤,里面的晦暗基调荼毒年轻一代心理健康。
对此,季知?涟通通不予回?复,只是失眠越发严重,吃药后,又能睡个一天一夜。
她的微博也?有半年没有更新过了。
肖一妍不知?道季知?涟为什么会去惠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正如?她自己,一毕业回?到了深市,放弃了北城工作的大好机会,而回?到家乡做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乏味工作,这同样也?令人感到难以理解。
敏感的肖一妍选择尊重,但她担心季知?涟,又带着疑问,常常想到另一个人。
一个不敢在她面前提的人。
她试探道:“你有没有看今天的微博热搜,关于演技的……”
季知?涟别开头?,她的声音很空,很冷:“我很久没登过微博了。”
肖一妍看着她,咬着唇不再说话-
3月。
苗淇来惠城拍广告,拍完后还?剩半天假,她骑着朋友的电瓶车,来双月湾找季知?涟玩。
苗淇毕业后当?了广告导演,副业演员,也?做自媒体,在账号上发着各种又癫又有趣的段子和视频,她敢于表达,不怕被骂,几段吐槽男人的视频在抖音上小火了一把,前段时间自媒体广告收入已经开始超过主业。
季知?涟请她在观景台上事业绝佳的餐厅外面吃海鲜大餐。
苗淇染了一头?金发,朝气蓬勃的颜色,穿着绿色上衣红色长裤,大大的波西米亚风耳环,摇曳生姿地向她走来,把旁边的旅客看直了眼,被自己女朋友狠掐了一把。
她掩嘴笑的更娇俏。
季知?涟看了看她裸露在外的半截细腰:“不冷吗?”
苗淇吃着生腌,翘着红彤彤的十根指甲:“冷,但是漂亮啊。这个生腌没我老家的好吃,不过我也?记不得当?年是什么味道了。”
季知?涟昨晚失眠一宿,睁眼到天亮,失眠令她脸色苍白?,默默呷了口酒:“很少听你说你家里的事。”
“没什么不能讲的,我以前羞于讲而已。”苗淇摇头?晃脑,对着英俊的招待生抛了个媚眼,招待生脸一红,偷看了她好几眼。
苗淇认真看向季知?涟,她精神状态是肉眼可见的差,让苗淇想到了一颗苹果,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在被虫子一点点啃空,最终坍塌。
苗淇太懂这种感觉了。
她拿过餐布,擦了擦嘴:“季知?涟,饭很好吃,晚霞也?很漂亮……我想跟你聊聊我的过去。”
季知?涟抬起疲倦的眼看她。
苗淇歪头?,舔唇:“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前面有三个姐姐,我是第四胎,和我弟弟是龙凤胎。”
“我他妈的一出生就?是多余的。”
苗淇一出生就?是多余的,家里并不富裕,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养活,她自小受尽忽略冷眼,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家里有好吃的,一定是紧着父亲和弟弟先吃,她们几个姐妹只能吃剩下的。
弟弟有单独的房间,甚至屋里还?有单独的抽湿机。她们却缩在一间窄小的屋子,回?南天贴身小衣干不了,细菌滋生。二姐得了炎症,下面难受的要命。
二姐硬着头?皮跟弟弟借抽湿机。
“我永远记得我那?弟弟,对着瘦小的二姐叫嚣辱骂,他说,你不服气就?滚出我的房子!爸妈说了,这个家什么都是我的!”
“十六岁那?年,父亲不在家,母亲拦不住,我痛快地把弟弟暴揍了一顿,然后离家出走,去投奔一个睡过我的老师。”
“那?几年我靠男人过活,他们给我钱,也?带给我难以想象的侮辱和伤害,为了考上大学?,我通通忍了,没办法,谁叫我跟家里已经断绝关系了呢?我他妈还?没成年,我要上学?,我要钱,哪怕是下贱换来的钱。”
“考上大学?后,我吃了三年抗抑郁药,两次假期扛不住自杀的念头?,把自己扔进去住院,这些你是知?道的。”
季知?涟深吸一口气:“是的,我知?道。”
苗淇故作姿态地揩了揩泪:“就?你去看过我,或者说,我只跟你说过。”
苗淇只跟季知?涟说过,因?为她知?道她能懂。
这是过往厚重的女性间的本能。
天色渐暗,风变的冷了,苗淇肩膀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季知?涟将自己的黑色皮衣抛给她,她毫不客气的穿上。
“渴望被爱,是所有人类不可救药的通病。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苗淇眸光盈盈,斜眼睨她:“但归根究底,渴望本身是不值得期待的。但如?果有人真心爱你,管他是谁呢,先享用不好吗?何必自己厌恶自己?谁如?果爱我,我就?先享受着,管它呢!”
季知?涟看海,今天的海墨水一样浓稠,看久了像旋涡,会将人吞噬。她的手指无意识敲击桌子:“不一样。”
她眼底空茫一片,无星也?无月。
苗淇挖了一勺凉了的海鲜沙拉,含糊不清:“我们班里,我最希望你幸福,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你,而是如?果你都能幸福,那?我的幸福也?就?指日可待了。”
季知?涟气极反笑,无奈道:“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苗淇笑的花枝乱颤,冲她撅起红唇,隔空“啵啵”两下-
肖一妍回?到北城已经两个月,搬家、入职、适应新工作,她快忙疯了。
两年多没写剧本,前面几次会议把她折腾的够呛,好在有前辈带她,一切都在回?到正轨上。
这天,她请了个假,避开晚高?峰,早早来到“羿”火锅店。
一路上肖一妍疑神疑鬼,总担心周围有狗仔。
在服务生带领下,她推开包厢的门,关严,转身愣住,狐疑地看了眼时间,不好意思锤头?:“我迟到了?哎呀不会吧……”
怎么江入年已等候她多时了?
他此时站起,有些微微紧张:“没有,是我到早了。”
肖一妍看着他,觉得干涩的眼睛都舒畅了不少,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我跟我男朋友说,我要去见丰神俊朗的男明星了!他气的想飞来北城骂我,如?果他真来了,我可得感谢你,要请你吃饭的!”
“那?也?是我请肖师姐。”江入年声音温润。
两人入座,江入年递给肖一妍菜单:“这几个是他家的招牌,一定要尝,其?他的你再看看。”
肖一妍接过菜单,大大方方加了几样,然后支着下巴,看着他叹气。
“所以你约我吃饭,是想问知?知?怎么样了,对吗?”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太久没和与她有关的人交流过。
乍一下听见这两个字,亲昵的,熟稔的,带着记忆的。
他的思绪空白?了一秒,身体却被一股强烈的电流击过,江入年不得不闭了下眼,压下那?在四肢百骸的颤意。
江入年再抬眼时,清凌凌的眸子里尽是黯淡:“对不起,我不该打听的。”
肖一妍于心不忍,她是季知?涟的朋友,会无条件站她,但她也?了解江入年的为人。
她十分困惑:“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们当?年为什么分开吗?”
他没有说话,许久开口,慢慢道:“因?为我骗了她,我其?实很早就?认识她了。”
江入年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温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
“很小,是多小呀?”
“五岁。”
肖一妍大惊失色,筷子落地,她猛地捂住嘴,引来江入年诧异的眼神。
肖一妍是谁啊!她可是看过无数言情?小说的人啊,还?有那?些离奇曲折的二次元动漫,一时间,脑海里已经转了八百个念头?,组织了一千六百种爱恨纠葛、爱而不能……
她福至心灵,结结巴巴地指着他道:“所、所以、你不要告诉我,《夜覆今舟》是取自你们小时候的一些经历?”
江入年沉默。
他没有否认。肖一妍两眼放光,激动地大叫一声,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我的天哪!这也?太浪漫了吧!我高?中时磕的CP居然成真了?活了?就?在我身边?还?上演了后续?我怎么吃的这么好啊!”
江入年:“……”
一个服务生听到包厢里的动静,赶忙拉开门看了眼,又立即道歉关上。
江入年看着火锅汩汩冒出的泡泡,不发一言。
半晌,他摸摸鼻子:“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过的还?好吗?”
他眼中是虔诚的恳切之色。
肖一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好,你既然还?是放不下,为什么不干脆去找她?”
她的问题过于直白?,江入年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么直接的问话了。
像是回?到了大学?。
他平静道:“她不愿意见我。”
肖一妍叹了口气:“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不方便讲,那?就?算了。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他屏息,安静地看着她。
肖一妍两个小拳头?握的紧紧的,她鼓了鼓脸,忍不住道:“你知?道夜覆今舟的上一句是什么吗?”
他微微一怔。
肖一妍说出四个字-
江入年今晚一直克制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泛滥成灾。
他略过眼角,放下手臂,那?里一层薄薄的潮湿咸意。
——思如?狂潮,夜覆今舟。
原来,并不只是他一个人,铭记着那?段岁月。
第38章 知知
沿海城市的六月是多雨之季,浓墨的天色光影逃窜,金色雷电在云层中翻涌,雨点大而冰冷。海面四周是山峦叠影,浪潮席卷沙滩,发出一波一波的摩擦声响,将沙滩冲刷的平整坚实。
雷声在天地间震颤。
季知涟坐在沙滩上,鞋子和裤子都被浸湿,她环抱自己,任由身体被海水和冷雨刺激出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海面乌沉,她克制着自己一头扎进海水里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从她卖掉北城的房子、彻底离开那里前就已经极为强烈。
看到厨房里灶炉的蓝色火焰,会?有想要?伸手抚摸的冲动?;凌晨走在天桥上,伫立良久,俯身幻想自己跌落;当?发现?自己反复在淘宝上下单、退货某种药剂后、当?醒来看到自己身上莫名的伤痕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失控。
季知涟将自己的失控视作软弱,因此更?加厌恶自己——从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喜爱。
离开北城,来到遥远的惠城,离开了熟悉的一切,激越的往事痕迹终于远去,她灵魂深处的匮乏却暴露无遗,她发现?自己虽然?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却越来越疲倦无力?。
甚至,意识到这?一点后,愤怒的情绪都变得淡薄-
刘泠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季知涟刚到家,脱掉湿透的衣服和鞋,趿拉着拖鞋披了件睡袍,在窗前欣赏大雨。
南方的雨,伴随台风,雷电交织,激情澎湃。
刘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回廊》已经在报审,坏消息是《蓝山》也已制作完毕,成?为这?一届金山电影节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说起长鸢和光客这?两年在影视圈的分庭抗礼、明?争暗斗,兴致勃勃说了半天,才意识到季知涟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
刘泠慵懒悦耳的声音拔高了些,透着几分不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了。”季知涟撇了眼窗台上开了免提的手机:“只是兴趣不大,我已经离开影视行业两年多了。”
刘泠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她懒懒道:“我不明?白你待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浪费生命和才华是怎么想的……你毕业时,找到你的资方开出的条件那么好,机会?任你选。而你直接走了,简直比我还任性。真的是……潇洒地?令我不爽。”
季知涟裹紧了睡袍,薄唇微抿:“我不喜欢和人?交往。我很早就跟你说过,对于我而言最轻松的事,就是什么都不想,静静地?浪费生命。”
——静静地?浪费生命,就这?样活着或者死?去。
刘泠猛地?想起是有过这?么一场谈话,当?时氛围融洽,汤甜屋暖,在场的不仅仅只有她们,还有那个?少年。
刘泠这?两年并没有闲着,她拍完了《回廊》后,转而兴趣放在做纪录片上,接连跟着国内著名的登山家去挑战了几个?知名雪山,高海拔带来的缺氧和濒临极限都令她感到新鲜和真实——她热血沸腾的喜爱,但为什么如此喜爱,她没有深思。
徐冷愤怒过,生气过,后来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住她,于是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
安全第一。
刘泠当?然?惜命,世上还有那么多未知的探索在等着她玩儿呢。她看了眼屋里还在熟睡的新女伴,压了压声音:“你别真的死?了,我还等着你弯呢,能跟我睡上一觉。”
季知涟看着窗外?,轮廓因消瘦更?显分明?,她的指甲在窗台弯折了一下,但没感到多少疼意。
她平静道:“那你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和你睡一次。”
“……”
刘泠冷嗤一声挂掉电话。
季知涟打开微博界面,犹豫了一下,点开少年的超话。
消息多如牛毛,她飞快的预览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她刚打算去睡觉,一条消息却映入眼中——
“周一见,江姓演员涉毒被抓,有图为证……”-
江入年确实身处警局,人?生第一次。
拍戏除外?。
他还穿着今天商务拍摄时的流苏衬衣,亚麻色的发尾下是银制镶珠的项链,整个?人?清雅出尘,与警局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意识到自己接下的二十四个?小时都要?待在这?里后,他先是去了趟洗手间,挤了两泵洗手液,卸掉了今天拍广告时化的妆。
他皮肤容易过敏,起红疹后如果耽误后面的工作就麻烦了。
但他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很懵,这?懵一直持续到警察开始问话,大脑才从当?机状态重?新运转起来。
……他忙完工作,婉拒了今晚的商务活动?后,在车上进行短暂休憩,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匿名消息。
陌生号码:我知道她后来发生的事情。
江入年手微微攥紧,他过了十分钟才回复:然?后呢?
陌生号码:今晚来这?里,我就告诉你。
附了一个?地?址。
那是今晚时尚活动?的狂欢夜。
江入年不是傻子,这?引君入瓮的意思不要?太明?显,他看了眼旁边的助理,正打算将号码拉黑——
陌生号码发来一个?链接。
是一张小图。
江入年点进链接,图片阅后即焚。
他看到的内容却无法在心中抹去。
明?知山有虎,江入年还是向着那山去了。
他打了十二分的提防与小心。
那里衣香鬓影,来来往往都是高端人?士,他看到了光客的一位高层,正和子艺机构的王滨亲昵地?交谈,两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碰杯致意……他们是大学同学。
发消息的人?会?是王滨吗?
今年通过一档选秀节目成?团的人?气男爱豆们也在,还有一些他认识的前辈,他谨慎地?打着招呼。
江入年还看到了周淙也,他去年在舞蹈综艺里杀出重?围,因为耍大牌而下滑的口碑再一起好转,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自己一眼,带着隐隐敌意。
发消息的人?会?是周淙也吗?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看到跟她产生过交集的人?。
但他又不确定,毕竟她后来的经历,他并不了解。
有女明?星不胜酒力?,撞到蛋糕架子,领口大开……引起角落里一阵骚动?,他被几个?赶过去的人?撞了一下。
很轻的撞了一下,他们走的很快。
然?后十分钟后,警察到达现?场。
警察接到举报,他们在江入年外?套口袋里找到一小袋大麻。
——时间回到警局。
他们问不出更?多,也没有任何证据。
江入年当?然?是无辜的。
他清清白白走出警局,上车,冷静地?整理头绪。
他已预感到一张天罗地?网正向自己兜头而来,哪怕不是今晚,还有无数个?夜晚-
官方的法治媒体发布了最新的澄清消息后,季知涟和刘泠俱松了一口气。
《回廊》还在报审,如果这?紧要?关头男主演出了事,片子基本玩完儿。
但随之而来的事态发酵是她们没有预料到的。
江入年在会?所现?场被带走,又从警局出来的照片,在网上飞的铺天盖地?,舆论?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强有力?的操控着各大媒体喉舌。
他的风评已经从一个?普通出身、一路打拼上来的敬业男艺人?,变成?了枉顾法律的涉毒男明?星,此时人?是否清白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舆论?控制风向,明?里暗里讽刺他并不干净,身为艺人?带头犯法。
这?股混淆视听的飓风,来势汹汹、声音嘹亮,它让大部分没有判断力?的路人?慢慢相信,少年所有的美德都是人?设,都是商业营销。
爱之深,情之切。滤镜有多漂亮,碎掉的时候就有多幻灭。
舆论?愤怒,粉丝塌房。
江入年前路渺茫-
惠城家中。
杯子的水已经接满了,满到溢了出来,季知涟才如梦初醒,关上了水龙头。
她在沙发上坐下,脑子慢慢地?转动?,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响第一声的时候,肖一妍就飞快地?接起来了:“喂?知知?”
季知涟握着杯子的指骨泛白,水面泛起涟漪:“你方便帮我找套房子吗?越快越好。”
肖一妍十分意外?:“没问题。你……决定回来了吗。”
季知涟:“嗯。”
肖一妍咬了下唇,她将桌前的各类笔记、书?籍、剧本都通通放到一旁,打开电脑开始看房:“你有什么要?求?环境安静点?私密性强?高层?我记得你不喜欢被打扰。”
“都行。”
又聊了两句,季知涟怏怏挂断电话。
她打开储藏室,看着储藏室里堆积满满的行李,当?年离开北城时,已经做好不再回去的打算,没想到食言和打脸都来的这?样快-
北城。
陈辛家。
陈辛哗啦啦将一叠分析报告扔到桌上,声音也带了冷:“在这?个?节骨眼上,下这?么大血本,甚至把歌王的新专辑热搜都顶掉了!玩这?么大只为搞掉一个?二线男艺人??对方针对的是江入年吗?他们针对的是《回廊》!目的就是让《回廊》无法角逐金山电影节。江入年只是博弈的牺牲品,算他倒霉!”
刘泠皱眉:“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陈辛摇头:“光客砸下血本,毕竟《蓝山》投资就是我们的几十倍,他们对于获奖势在必行。”
季知涟霍然?抬头,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那一叠分析报告,厉声道:“那他就要?成?为牺牲品吗?”
“长鸢不可能在江入年身上投入这?么大的血本去抗衡的……”陈辛叹了口气:“我们都心知肚明?。只能说这?把高端局里,我们束手无策,我也试过扭转舆论?,但就像一粒石头砸进泥石流,连个?声都没有。”
刘泠若有所思。
季知涟不假思索:“我投,我们不放弃。”
陈辛诧异:“你投?”
刘泠挑眉:“你疯了?你有多少钱?”
季知涟说了一个?数字,那是她卖掉房子和这?些年全部收入的总和。刘泠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她是认真的。
季知涟愿意压上全部,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毁掉,而自己什么都不做。
江入年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他一路走来,敬业不易,无比认真,他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他凭什么要?被打弯脊梁,沦为权利涡轮中的牺牲品?他凭什么要?被网上那么多面目模糊的人?口诛笔伐、泼尽脏水?
他干净皎洁,好端端的演着自己的戏……被那些脏手设局拽下来,肆意凌辱践踏。
季知涟垂首,强烈的愧疚夹杂着复杂的情愫汹涌着冲破了她心中那道严实的防线,她胸口剧烈起伏,伴随着强烈的绝望自厌……还有对命运捉弄的愤慨、对世事无常的不屈服,她声音冷定:“——我全压上。”
刘泠看着季知涟因愤怒再一起涌上血色的脸,突然?觉得她终于变回了一个?生动?的“人?”。
而不是一个?苍白疲倦的遁世者。
陈辛想了想,叫来助理拉来一个?电子屏幕显示器。
“你们知道上云文化有限公司吗?这?个?公司规模中等,它主要?做业务板块,比如品牌宣传。非常懂营销策略和自媒体的矩阵布局……前几年火爆全网的中年人?的第一杯咖啡就是这?个?公司策划的。”
刘泠目不转睛:“《蓝山》它是不是也有投资?”
陈辛露出赞许的目光:“是的,虽然?它的核心资源是各大牛逼的媒体资源,但后期也投资电影,眼光毒辣,赚的盆满钵满。”
一张照片被投屏到液晶屏幕上。
那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中年男人?,眼角有细长纹路,看上去亲和力?十足。
陈辛看向她们:“他就是上云文化的老板,以前是正恒房地?产的商务总监。他非常擅于和人?打交道,与宣传口来往密切……把江入年置于现?在不利境地?的人?,上云文化功不可没。而《蓝山》制片人?就是他的女儿姚菱。”
陈辛思索:“他叫姚学云,或许我们可以和他谈谈?但希望渺茫。”
刘泠看到季知涟捂住腹部,冲进厕所,俯下身“哇”一声吐了出来。
她抱着马桶,将胃里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刘泠蹙眉,抱起双手观察她:“……你这?是怎么了?”
季知涟脸色发青,她按了冲水,又在洗手池前掬水漱口。
她闭了闭眼,顿了顿才嘶哑开口:“没什么,只是感到恶心罢了。”
第39章 年年
母亲下葬的时候,江河在医院。
他因肺炎而引发高烧,浑身烧的滚烫,噩梦连连,小小的身体在雪白的病床上抽搐,嘴里呢喃着含糊不清的单音节。
照看他的护士给他换药瓶,拨动点滴调慢,和小同事?摇头感?慨可怜,住院四天了,家里人?就来了一趟。
萧婧葬礼结束之后,他的外公来了一次。
江河在昏沉中?感?到有人?抚摸他的额头,他勉强睁开眼,看到陌生老人?老泪纵横,默默无言的看着他,见他醒来,愧疚开口:“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北城生活?”
北城?
江河微弱地点了点头。
他听到父亲和外公在走廊上争吵。
他们吵了什么,他听不太清,只?记得最后在父亲的阻挠下,外公没能带走自己。
江河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狂奔到女孩家里,那里人?去楼空,新家具搬进搬出……房东在和新房客商定细节……她什么都没有留下,走的干脆利落。
她单方面切断了和自己所有的联系。
江河茫然。
她去了北城,离南城几千公里的北城……更繁华更大更厉害的北城。
她过的好吗?她快乐吗?她身边有别的新玩伴了吗?
她……还记得他吗?-
北城湖畔别墅。
陈家房子的建筑风格融合了古典与现代艺术,西?方的精髓和东方神韵兼备,气?势恢弘,结构优雅流畅,这是建筑出身的陈启正亲自设计改造的。
院子里很漂亮,红梅霜雪,北美冬青落叶后亮丽的红果挂满枝头。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漂亮植物,整齐端肃的排列着。明明是冬天,是严寒,这里却有茂盛大簇的鲜花,金色锦鲤在亭子下的鱼池划水游动。
季知?涟第?一次被姚学云带进这里时,整个人?是茫然的。
她就像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手足无措站在门厅口,看着脚上脏兮兮的泥巴弄脏了门厅漂亮的一尘不染的织物。
陈启正还在公司开会,爷爷和谈霖出门去给她买生活物品了,这是保姆陈妈……姚学云观察着她的拘谨,不动声色介绍着,陈妈熟练的拿来拖鞋,客气?的招呼姚学云——他显然经常来陈家。
季知?涟穿上那双新的毛茸茸拖鞋,太软了,像一脚踩在了轻飘飘的云里。她不自在的穿好,然后隔着玻璃看到了一个小人?。
玻璃房子光线通透,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羊毛地毯,布置的典雅考究,白色天使雕像手端烛台目露悲悯。
雪色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一个洁白的女孩儿。
她穿着白色蕾丝泡泡袖公主裙,柔顺黑发用细碎珍珠发带盘成高贵发髻,流水般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她侧头停下演奏,起身向门厅走来。
“姚叔叔。”她向姚学云问好,俏皮的行了个公主礼。
姚学云哈哈大笑,抚摸她的头:“我们霖霖公主更漂亮了,今天的头发是谁绑的?”
“是邻居家的阿姨,她是个优雅的法国女人?,我送去我亲手烤的蛋糕……”
他们用法语优雅对谈两句,女孩转头看向角落里格格不入的季知?涟。
她走近她,季知?涟发现这个女孩的美更多来自于一种气?质,她的气?质比长相出众,显得娇怜可爱。陈爱霖友善的对她伸出手,声音软软糯糯:“你就是姐姐吧?我叫爱霖,今年十岁了。”
陈爱霖像个完美精致的瓷人?。陈爱霖让所有人?都心生怜爱。
可她说她十岁了。
也?就是说,在季馨和陈启正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在季知?涟不满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出轨。
女孩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对比强烈。
一个精心培养,举止有礼,身娇玉贵。一个皮肤蜡黄,动作粗鲁,神情萎靡。一个干净到发光,一个仿佛已经枯萎。
仿佛自惭形秽般,那女孩别过脸,没有握住妹妹伸出的手。
姚学云金属镜框后的眼睛微眯,适时的督促爱霖应该带姐姐上楼去看看房间-
陈家规矩很多,或者说,父亲规矩很多。
进门前,鞋子要用湿巾擦一遍底,再放到固定的鞋柜层数内,保姆再擦一遍。
吃饭时,要准时出现在餐厅内,但如果父亲不落座,大家都不许动筷子。
禁止吵闹蹦跳,不能抬高声音说话,家里的每一件物品用完必须摆放回原本位置,孩子的卧室不能锁门,也?不能在白天关上门。
孩子绝不能忤逆父亲,谈霖要看丈夫的脸色行事?,爷爷也?会维护儿子的面子。
这个家一切以?陈启正为中?心,他的话就是圣旨。
谈霖和陈启正结婚前,曾在正恒房地产创立初期担任他的秘书,她资历很老,容貌中?等,因为没有背景家世作为倚靠,得到一份工作已是不易,因此?格外珍惜。她不怎么打?扮,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公司上,做事?稳妥细致,不怕辛苦,她渐渐得到了陈启正的青睐和信任。
谈霖怀了陈爱霖后,就听他的安排辞了职,一门心思做男人?背后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容貌普通,因此?全部心思都在料理家事?、平稳后方上,照顾女儿、老人?无不尽心,对季知?涟虽然没感?情,但也?没有苛待。
老公事?业有成,在外面是成功英俊的企业家,他出差,身边新秘书陪同,年轻女孩名校毕业,热辣迷人?。谈霖面上从?未表露过,却也?曾在深夜辗转难眠,下了两层电梯来到客厅。
她意?外看到那哑巴似的可怜女孩坐在双开门冰箱前,垂着头,十指成爪,她拼命吞咽食物,吃不下也?硬塞,地上到处都是食品包装。
百吉福奶酪、法式鹅肝、牛肉、金枪鱼刺身、橙子、黑提、厚厚的乳酪酸奶……
她吃的一脸痛苦,她并不喜欢那些食物。
季知?涟吃的满脸是泪,却还在吃。
她的内心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在抓挠五脏六腑,她睡不着觉,她无处发泄,她感?到饥饿。
谈霖也?是个母亲,她看了一会儿,没有选择上前,而是给了女孩体面。
也?是那一天,她对季知?涟有了一丝淡淡的怜悯-
次日,姚学云登门来找陈启正商量公司事?务,顺便带来自家厨子做的东坡好肉,让陈妈端去厨房料理。
正恒房地产集团成立于二十年前,两人?都毕业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商务,大学期间是一起打?篮球、谈理想的至交好友,大四一起创业,各种波折辛苦自不必说,两人?一直是风雨同舟的。
就连公司上市、版权扩大……财富暴涨后,两人?的房子都买在了同一片别墅区。
陈爱霖下了芭蕾课,从?家里四楼顺着电梯下来客厅,先是规规矩矩向姚学云问了好,接着窝进父亲怀里撒娇。
陈启正严肃的推开小女儿,但眼角眉梢流露出宠溺:“霖霖的新老师怎么样?”
陈爱霖踢着漂亮的小鞋子:“还可以?……芭蕾好玩,马术好玩,钢琴好玩……但我还是想学别的。”
“想学什么?”
陈爱霖软软糯糯:“想跟姚叔叔学管理公司的本事?……这样爸爸就不用那么累了!”
姚学云放下交叠的双腿,一本正经点着陈爱霖的额头,教训她:“你这是想抢我饭碗啊!老陈,你的好女儿!”
陈启正满意?地看着小女儿,让她拉一首新学的小提琴曲给自己听。
大人?谈笑间,曲声也?慢慢悠扬到尾音,陈爱霖放在琴,看到季知?涟出现在客厅。
女孩低着头,身子像一节细瘦的竹竿,套在宽大的旧体恤中?。眉目阴郁,毫无朝气?。
陈启正看着她的穿着和行为举止,不住皱眉。
他面目威严,容貌深邃,总是能轻而易举给人?压迫感?,嗓音天生带着胸腔共鸣:“你过来。你为什么不跟妹妹一起上课?”
“我不会。”
“不会就不会学?还有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谈阿姨不是给你买了裙子吗?怎么还是穿得跟个假小子似的?”
“我穿不惯。”
季知?涟怏怏回答。她对父亲有种来自血脉天然的惧怕感?,还有着隐隐的想要靠近的羞耻,尽管她绝不愿承认。
她已经没有了母亲,有父亲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陈启正把她的蔫头耷脑视作挑衅,他往后一躺,审视她:“你跟我叫板?我是你爸,我会害你?你要么听话,要么滚蛋!小小年纪搞什么个性?以?为我会买账?”
季知?涟不敢动,僵硬的垂头听训。
爷爷提着小桶走进客厅,一手拍了拍她的后脑,给她使了个眼色:“知?知?,看看我今早钓到了什么?新鲜鲈鱼!小陈,多加道菜!”
厨房里传来应答。
爷爷年轻时是个厨子,厨房里厚重黏腻的油烟浸润了几十年,辛苦劳累几十年,后来儿子有了出息,晚年才能享福,过的悠哉又闲适。
他笑眯眯的看着一圈人?,搓着手,红脸膛上一派和气?:“吃饭吧?”-
餐桌上,方方正正浓香扑鼻的肉块,被点缀盛在精美盘子内,放在每个人?面前。
陈启正品尝,露出赞色:“味道不错。老姚,哪的新厨子?”
“江浙请的师傅,以?前是做私房菜的。”
“难怪。”陈启正觉得不错,又给陈爱霖加了一块,陈爱霖不想吃,但还是很配合的说谢谢爸爸。
陈启正看着女儿,满意?一笑:“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家闺女?”
“你说小菱啊?”姚学云宠溺一笑:“她报了个寒假拳击班,每天训练的一身青紫,也?不叫苦。回了家累的倒头就睡,我下周带她过来给爱霖一起过生日。”
“小菱不输男孩子。”陈启正很给面子,眼神却不以?为然。他看向默不作声的季知?涟,她两眼发直地盯着那块油亮的肉,筷子没动一下:“怎么不吃?”
季知?涟闻到肉就想吐。
谈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还是不愿起冲突,低头喝汤。
陈启正放下筷子:“我问你为什么不吃。”
他搁得不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季知?涟颤颤巍巍夹起那块肉,闭眼,吞下。
她将干呕憋回喉咙。
父亲满意?一笑。
所有人?的目光散去。
季知?涟在饭后冲进厕所,吐得翻江倒海-
她走出洗手间,看到陈爱霖在琴房弹钢琴。
纯洁,美好,精致。
这就是父亲理想中?的女儿吗?
一只?蜻蜓顺着窗户缝隙飞进来,落在黑白琴键上,又被一只?粉嫩的小手捉住翅膀。
透明的翅膀在振颤,瓷样儿的女孩小心翼翼捧着蜻蜓,将它送到窗边。
季知?涟懒得再看,转身想走,目光却凝定——
陈爱霖淡漠的将蜻蜓翅膀撕裂,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它丢出窗外。
她回头,看到一身僵硬的季知?涟。
陈爱霖歪头,露出浅笑,伸出食指柔柔地对她比了个“嘘”。
季知?涟手心渗出冷汗-
陈爱霖生日是在月底。
那天,姚学云带着姚菱,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礼物,来家里一起吃饭。
他给谁都准备了礼物,面面俱到,好不上心。
他送给了陈爱霖一只?漂亮的龙猫。
陈爱霖欢天喜地的接过,抱着龙猫喜欢的不得了,双目泛着柔柔的光。
陈启正不甚赞许:“老姚,以?后别给她送动物了,你之前买给她的猫啊狗啊,她都照顾不来,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
“畜生而已,能让霖霖开心,有什么大不了的。”姚学云不以?为意?,他示意?司机将一个漂亮的豪华龙猫笼搬到指定位置。
季知?涟看着陈爱霖爱抚龙猫,脑中?不住地想到那只?蜻蜓。
姚学云俯下身跟姚菱说了几句话,姚菱点点头。
季知?涟的视线被一个女孩挡住。
姚菱穿着背带裤,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她小大人?一样背着手,对她小声吐槽:“真?无聊,你一定也?这么觉得吧?”
她刚才还跟陈启正攀谈的热乎,原来她也?觉得无聊?
季知?涟没有和她交谈的欲望:“还好。”
姚菱十分?主动,握住她的手:“我们去喂猫吧?我带了罐头”
她试探着将她拉走-
她们在院里看着猫吞吃罐头。
院子里有风,有月,虽然冷,但比别墅里自在一些。
却终究是不同的。
季知?涟看着吃饭的猫,它的脊背流畅,肚子滚圆。
她想起往昔,神情多了几分?晦涩和恍惚。
姚菱对她很有兴趣:“我爸说,我们同龄。”
“嗯。”
“开学了,我们就是同班同学。”
“嗯。”
“爸爸说,你以?前是在南城上的学?那是个小城市呀……所以?你是几年级学的英语?”
“三?年级。”
“啊?那你会跟不上的,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
“嗯。”
“你为什么老是说嗯,你不喜欢我?”
“……”
季知?涟对这个女孩子毫无兴趣,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交谈。
她起身看着姚菱的眼睛:“我想回去了。”
“回去呗。不过还没喂完呢。算了……”姚菱跺跺脚上的残雪,老气?横秋:“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季知?涟脚步停住,她讶异:“你刚才在背诗?”
“对啊。你不觉得很应景吗?我喜欢文学。”
“你喜欢文学?”
姚菱看到那个沉默的像石头一样的女孩子,有所松动。
她心里登时有了底,斟酌着开口:“我喜欢推理和悬疑,之前爸爸还让我看孙子兵法,但我更喜欢三?国演义……”
她们开始交谈,聊到书籍,季知?涟话多了些。
姚菱忍了一晚上,终于在回屋前问出口:“我爸说,你当时并不愿意?回北城,你跑掉了……去了公园的湖边,在冰上一直走,最后昏倒被人?报警,我爸才找到你。”
季知?涟没说话,她的心里再次变得很空,很木。
姚菱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循循善诱:“你挺酷的,但你当时怎么想的?”
季知?涟声音很轻,姚菱没有听清。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带了点颤。
她说:“我想看看她还在不在。”-
季知?涟在远处看着江河被警车带走后,她独自去了南水公园的冰面上。
一弯腰,钻进警戒线内。脚踩冰面,岌岌可危。
母亲在那里开启新生,母亲在那里消失。
所以?母亲的灵魂一定还在那里。
季知?涟想得到母亲最后的启示。
要么,让自己和她一起留在南城的冰面下,相依相偎。要么,她向她指明方向,她会心灰意?冷但顽强地开启下一阶段的人?生。
这一次,她将命交给命运。
她摔倒,又爬起,挣扎着向湖中?心扑去,她被人?拦住,手还直直伸向前方。
她昏了过去。
然后,她被姚学云找到。
带回北城-
萧婧死后,江海整个人?开始真?正塌陷。
他不分?昼夜泡在棋牌室,成为邋遢而潦草的落拓男人?,头发蓬乱,神情阴郁迷茫,有女人?可怜他,喜欢他相貌,上前贴他,他却碰到女人?就开始呜咽,甚至击打?自己的脑袋。
模样癫狂,几次吓坏别人?。
他赌赢了就喝好酒,赌输了就骂骂咧咧,或是人?事?不省趴在台球桌上,发出如雷齁声。
开学后,江河经常在晚上接到棋牌室的电话。他也?没有办法,他背不起父亲,只?能后来拿着书本,在臭气?熏天的棋牌室里整宿整宿的守着江海。
白天又要上课,哈欠连天,被老师数次苦口婆心叫去谈话,让他不要放弃自己。
江河没有放弃自己。
放弃自己的不是他。
曾经父亲也?是意?气?风发的男人?,强壮有力?,自信满满。
但萧婧死后,江河才明白,父母两个人?中?,母亲才是那个更坚强的人?。
萧婧渐渐成为父子间不能触及的禁忌话题。
江河却偏要提,母亲是被父亲逼死的,他冷漠地心想。
他任由父亲对自己动辄打?骂,拳头雨点一样落在身上,身体很痛,心就没有那么痛了。原来这就是母亲曾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背负的一切吗?
现在母亲死了,父亲的怒火迟到多年,终于雨点般降临在他的身上。
小小的孩子,温静面容已有了阴鸷之色:“我一定会离开你,去北城!”
江海暴怒,红了眼睛,掐着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我一定会离开你,去北城!”
江海厚实的巴掌落下来,江河被打?的口吐鲜血,他小小的身体痛的痉挛,眼里却不屈,是愤恨,是坚决,是决然:“我一定会去北城!”
江河一定会去北城。
外公说过他可以?去北城。
而她在北城。
第40章 知知
江入年出?道两年半,共参演了10部戏,3部电影,5档综艺。事业最巅峰的时候,他登上过国?内只给一线男星拍的时尚封面,更好的商务和代言都在洽谈中?,眼看离跻身一线只是早晚问题——
他在一部耗资巨大的古装权谋剧中,饰演的“色若春晓,清雅出?尘”的白?月光权臣形象深入人心,长鸢后来给他接的戏也大部分以符合市场热潮的古装仙侠IP为主,进一步加深了粉丝心中那个恬淡清冷的“小仙男”印象。
因此,随着各大平台的纷纷爆料:他私底下耍大牌、为了抢夺资源被女大佬包养、私生活混乱男女不忌……故事?讲的有?鼻子有?眼,凭空捏造的剧情跌宕起伏,令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光凭脑补就荷尔蒙飙升。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你以为不染纤尘的雪山竟然内里早被老鼠挖凿的腌臜恶臭。
粉丝们气的骂了脏话,纷纷幻灭,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以为自己?粉的是少年公?子,结果是脏的不行的小人……
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有?很大一部分?粉丝选择相信他,但她们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漫天骂声中?。
两天后,江入年发表声明。
措辞温和,阐述真诚,表明自己?并无任何违法乱纪行为。
一些和他合作过的圈内人也在微博发声力挺。
对他颇为欣赏的导演及老牌戏骨,微博发的言论?客观中?肯,不谈造谣,只聊他们在片场中?认识的少年:拼命、好学、敬业……
他的同学,演员兼制片人的徐畅和已是当红小花的蔚天蓝,也坦言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成为雪崩中?那片人云亦云的雪花。
一些影视行业的从业者,例如小岑,也认真地用长文?抒发了她对江入年的欣赏,甚至在结尾处俏皮的说,以她在行业里多年的犀利眼睛,他绝对没有?同性偏好。
但那股强有?力的飓风,再次铆足了劲头,爆料层出?不穷,力求将他打垮。为他发声的人,他们的声音就像一粒石子砸进深谭,竟听不到回音。
陈舒岚已经三番五次暗示江入年,有?上面的人十分?欣赏他,他若愿意成为大佬掌心的笼中?雀,接受潜规则,不光可以渡过难关?,还能接这波流量黑红,顺利飞升顶流,
女的不行?那男的呢?
也不行?
——榆木脑袋,真是白?瞎了这张脸和身材。
江入年从长鸢恢弘的大楼中?离开时,已预感到自己?将会在这轮激烈的博弈中?成为公?司的弃子。
长鸢近几?年签的艺人层出?不穷。陈舒岚一向现实,视利益为第一导向,扶起新的替代品,远比再在他身上砸资源来的划算-
江入年如今不宜出?门。
他关?掉震动到已经发烫的手?机,独自沉寂在家中?数日。
一场久违的假期。
假期遥遥。
西山日薄。
屋子里厚重窗帘都拉上了。
卧室角落里的一盏黄色落地灯下,曾是他阅读的小小的天地。
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暗影,下巴上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显得落拓。
江入年坐在角落里,手?上摊着一个黑色丝绒小盒子,他目光怔怔,已经出?神地看了很久。
那是两枚锤纹镶绿的素戒。
他看着戒指,目光专注而温柔,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疲惫的阖上眼,将两枚戒指紧紧攥在掌心,珍惜地贴于?胸口。
他可能,没有?那么快能实现她的梦想了。
两人无疾而终,比起从季知涟身上找原因,江入年更擅长反思自己?。他反思许久,得出?了结论?,是自己?不够坦荡,不够好,也不够有?用。
那暂时没有?用的他,不能枉顾她的意愿,再去打扰她。
……因为那无异于?骚扰了。
江入年揉了揉眉心,他伸展双腿,茫然地吐出?一口气。
愤怒过,不甘过,神伤过……
也终究释然。
天大地大,道路四通八达,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吗?
他起身,腿压的有?些麻,手?上动作却利索,“刷”的一把拉开窗帘。
明月高悬,将室内笼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江入年冷静地想,如果自己?在这场涡轮里注定成为牺牲品,那他大概率会转居幕后,先做舞台剧,等风波过去几?年后,再重新以演员的身份站上深爱的舞台。
他会用所有?的方式去和自己?热爱的事?物站在一起。
哪怕钱赚的少一点,目标实现的慢一点。但他会更努力,他会去学投资,他会把每一部戏都做的很好很厉害,他不会气馁,更不会被打败。
然后,他还是会去找她。
……就像小狗一样。
角落里的男演员,慢慢将美丽修长的身体蜷成一团,凌乱的刘海覆盖在光洁饱满的前额上,浅栗色的发微微盖住眼睛,鼻骨绝美高挺,饱满红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安适在角落里。
他沐浴在月光下。
他看上去脆弱又强大-
陈辛看着手?机上那笔大额转账,再一次确定:“你真的要这么做?”
“是。”季知涟眉头紧锁,飞快地在手?机上回复消息:“我只拜托你,一定要快。”
一定要在官方媒体一锤定音前,扭转舆论?。
不能让黑变成白?,世间?道理?不是这样的。
陈辛握紧手?机,不明白?她的固执:“哪怕以卵击石,你也要试?”
季知涟抬起眼,不眠不休十几?个小时,眼里尽是红血丝:“不去做,怎么知道对方不是另一块装成石头的卵呢?”
陈辛摇头,颇为惋惜:“我说的是金山电影节的时间?。按照我过往的经验,《回廊》在今年的报审上是铁定过不了的,无论?如何,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季知涟眼神讥逍:“然后呢?”
陈辛不可思议,盯着她清冷侧颜:“你并不在意你编剧的电影是否会因此不能获奖!你……只在乎他的演艺前途?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做这些?”
季知涟眉眼冷了几?分?:“因为对方是冲着《回廊》来的,祸不及他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她语气放柔和了一些:“再说,他若渡过这场风波,对《回廊》没有?害处。”
“那官媒那边怎么办?按照目前的舆论?趋势,早晚都会发声。如何评价这件事?,就看对方上面的人给到的压力了。如果我们也有?上面的人,起码能在这一块打个平手?,那还能拖延舆论?发酵的时间?。”
“我来想办法。”季知涟起身,按了按发黑的眼睛:“我们分?头行动。”-
车子是刘泠的,钥匙给了季知涟。
她开车到上云文?化公?司的楼下,躲在暗处,静静观察着门口的车来往送。
一个半小时后。
她看到武君博无比殷勤地给一辆黑色宾利开车门,然后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下车。
又有?一辆黑色大奔停下,这次是姚菱。
姚菱干练地对父亲耳语,姚学云看了一圈四周。
他眼神虚虚往这个方向扫来——
季知涟下意识将自己?藏于?阴影处,她握紧方向盘,力气大到手?臂颤抖。
她眼神阴鸷,压下开车撞过去轧死他们的强烈念头,飞快地启动车子,方向盘急转,车子扬起一阵尘烟。
她深吸一口气,已做出?决定。
季知涟拨电话给刘泠:“我很快就到,二十分?钟。”-
徐冷家别墅。
绿草如茵,蓝色泳池漂亮开阔。
徐冷在家中?游泳,最后一个来回结束,她随手?摘掉泳镜,出?水上岸,季知涟等候已久,沉默地向她递过浴袍。
徐冷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刘泠,她脸上有?通红的巴掌印,却满不在乎的噙着一抹笑,徐冷没有?接。
她擦着头发,不动声色的打量季知涟:“就是你想见李总?”
歌后的声音慵懒缠绵,宛如天籁,季知涟却没有?心思欣赏。她保持着递出?的姿势,恭敬道:“是我,请您引荐。”
“李总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徐冷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似笑非笑的瞥了眼木桩子似的女儿:“但你这样的女孩,或许可以一试。”
季知涟双眸微微一闪。
徐冷目光锋利仿佛她未着寸缕,冷淡如评估一个物品:“你愿意付出?多少?”
刘泠猛地抬头,她嘴唇泛白?,目光颤抖在母亲和季知涟之间?来回,还是硬生生别过头。
季知涟冷静:“全部。”
徐冷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她优雅地接过她手?里的浴袍。
季知涟双臂已经麻木发颤,神色却平静的没有?丝毫波动-
南安会是一所高端的私人会所,内部极尽奢华,高端藏品和艺术品是随处可见的摆件。
它有?很高的入会门槛,非常注重会员的隐私,加上经营方式独特,是备受商贾名流青睐的高端交流场所。
季知涟被带进私密包间?的时候,没有?人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里面的气氛是小心而热闹的,布置像极了八十年代的旧时舞厅。
里面不论?男女,都有?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十来个人小心翼翼伺候着台上的女人。
李东南双肩微扣,一身舒适又洁白?的料子,就连鞋子也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她揽着一个高鼻深目的混血女模特,正在深情对唱一首老歌。
一曲毕,她走下台,往沙发处一靠,热茶和鲜果,娇声软语,周到恭维。
她随手?点了几?个年轻女孩,她们立即上台,青春妖娆的躯体,大幅度动作下露出?雪白?小腹和浑圆大腿,她们笑容满面,边跳边唱着女团舞。
李东南自始自终没有?看季知涟一眼。
可她能走进这里,皆来自她的首肯。
季知涟进退维谷,裸露的双臂被冰冷彻骨的空气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包间?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高级而躁动。
李东南在给她下马威,季知涟不得不低头。
她脊背绷的笔直,身体僵硬,步子迈的慢,走的每一步都需要决心,簇拥在李东南身边的人给她让出?空隙。
李东南终于?注意到她,潮湿的目光从她优美的轮廓蜿蜒向下,略过那薄凉倔强的唇、修长苍白?的颈子、瘦削紧绷的腰、又到修长笔直的腿上。
季知涟被她盯的无处遁形,她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段木头。
李东南露出?欣赏:“你很像年轻时的我,你有?很硬的骨头。”
周围很安静,一切的压迫感来自女人手?中?能搅动风云的权利,尽管她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那么有?亲和力,但她说话的时候,那些平日里备受瞩目的爱豆新秀,无一不在安静聆听。
季知涟手?心冒出?冷汗,勉强露出?笑容:“求您……”
李东南抬手?制止,一个眼神,一杯茶已适时送她唇边。
她啜饮一口,不咸不淡,指尖摩挲杯身:“这么硬的骨头,也有?低头的时候。”
旁边已有?机灵的女孩会意,亮粉色的美眸瞟向她,声音脆生生的:“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哦。”
——你愿意付出?多少?
季知涟闭了闭眼,黑暗交错的那一秒间?,脑海里竟隐隐浮现出?少年的脸。
李东南满意地看着又一个高傲不屈的灵魂向自己?低头,笔直的脊背弯折出?屈辱弧度。
她微微倾身,手?里佛珠在飞快转动,沉寂已久的眼里——
隐隐有?兴奋的火焰在燃烧-
第一天凌晨。
季知涟打了辆车,推开站在家门口垂着头的刘泠,关?上门,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第二天凌晨。
季知涟裹上一件严严实实到脖子的外套,回家一口气睡了十五个小时。
第三天凌晨。
季知涟离开南安会,不声不响走了一公?里,拐进小巷,才在路边扶着电线杆,弯着腰开始吐,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她眼中?是被刺激出?生理?性泪水,吐到最后,无力的躺在地上,头发粘上泥土,肌肤伤口里混进砂砾,眼睛却睁的很大。
也很空洞。
季知涟心甘情愿。
她从不会为做过的任何选择后悔,如果后悔,那么在一开始就不会去做。
但不妨碍她愈加厌恶自己?的身体,更厌恶自己?存活于?世的每一刻。
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一股新的舆论?力量在冉冉升起对抗。
源头是杂的,力量分?散,却被召唤凝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浪潮,在漫天黑烟中?杀出?一条细细清流。
江入年挂掉电话,不是长鸢做的。
他的内心猛然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在电脑前扎进浩如烟海的消息中?,足足翻阅了十多个小时。
江入年缓缓闭上眼睛,一股奇异的力量在血液里横冲直撞,心底涌出?滚烫热流,他确定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他打电话给肖一妍,肖一妍没接,过了五分?钟,她给他回拨过来。
肖一妍压着嗓子:“我在开会,刚溜出?来,我有?关?注舆论?,现在关?于?你的风向已经有?变化了……”
江入年握紧手?机的指泛白?:“你最近几?天有?见过陈辛吗?”
“啊?”肖一妍一头雾水,“没有?啊。”
“那你见过她吗?”
对面噎了一下,欲盖弥彰地飞快答道:“也没有?。”
江入年已有?答案,他深呼吸了一瞬:“她回来了,对吗?”
她回来了。她又做了什么?
肖一妍“喂喂”两声,嘟哝了句信号不好,急急挂断。
江入年化作石像,耳朵嗡嗡直鸣。他许久才反应过来门口的铃声已经响了很久了。
徐畅起码砸了二十分?钟的门,愈发暴躁:“人呢?人呢?”
江入年猛然开门,徐畅被吓了一跳,急急关?上门,将提着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转头开始骂:“新鲜的冰煮羊,劳资刚下飞机给你带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来,多大事?儿……”
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找锅,一回头,才注意到江入年已经穿戴的全副武装,不由虎目一瞪:“你不会现在要出?去吧?”
江入年摘掉口罩:“对,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
“找她。”
“她?”徐畅摇摇脑袋,看到眼前正常了两年多的师弟,平静面容下再次沸腾着不可理?喻的疯狂,他呐呐的,终于?意识到了那个她是谁:“季知涟?”
徐畅喃喃:“又是她?”他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赶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人不能吃回头草,不、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徐畅那一秒不自然,被江入年敏锐捕捉。
“又?”江入年抓住他厚实的肩膀,目光如炬,神色很冷:“什么叫又?”
他双眼通红,步步紧逼,徐畅手?里的锅子一个哆嗦掉在了地上。
江入年声音温和,却瘆着寒凉: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了我?”-
台球俱乐部。
江入年找上门的时候,刘泠并没有?太惊讶。
或者说,她内心隐隐已经预料到这一刻。
刘泠只觉得荒谬。
《倾城之恋》里一座城的硝烟战火,只是为了成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世爱恋。而长鸢和光客的一场资本博弈,她是躺枪的炮灰一枚,不光什么都不利于?她,还要在其中?饱受情感折磨。
到头来,成全的却是江入年。
刘泠看着眼前冰姿玉骨的温雅男子,目光讥诮,香烟红点快燃到尽头,懒懒道:“你求我。”
江入年诚恳欠身:“我求你。”
他微微闭目,声音发颤:“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细长香烟摇摇欲坠,蜜色肌肤女伴拿过烟火缸递给刘泠,她不接,目不转睛看着江入年,似笑非笑,带了隐隐对峙只意——似是询问他愿意为此做到哪一步。
江入年视线落在那支快要燃尽的烟上。
刘泠目光中?充满探究。
江入年沉默,平平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收拢。
他用手?给她做烟灰缸。
刘泠双目微冷注视他,伸手?朝着他掌心就要按下——
江入年眼睛轻眨,却不曾退后半步。
香烟在触及他掌心肌肤时猛地停住,紧接着被狠狠的扔到了墙上。
刘泠猛然把球杆一扔,球杆咕噜噜滚在角落,砸倒架子,引起周围一阵惊呼。
她再看向他,复杂的眼神多了一丝伤感,声音似喟叹,似不解:
“你们……给我整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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