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随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场宴会也终于迎来了高潮。
富丽堂皇的宴厅中,四五席长桌交错排列,每一份桌椅和餐具的间距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真假难辨的桌花和璀璨的琉璃方尊被放置在桌子正中的凹槽处,处处透露着精心设计的意味。
衣角飞舞的女神雕塑托着定制的烛灯,燃烧带起的细烟散着悠悠甜香,给桌上各色佳肴平添魅力。
方桌的两头被撤了椅,张林慕和蔚舟分坐于左右首位,诺瓦和杜方紧随其后,往下便是议会席中掌管各界大权的高官名流。
杜方虽有军职,但一直偏爱坐在另一桌家属席,和席家两兄弟挤在一处,今年也不知怎的,自己端了个椅子挤在杜方和蔚舟中间。
宣传处的主席几次想要开口,又见帝国那位执行官并未露出不悦,只好压下不语。
诺瓦一句三咳,杜方也摆手推脱,今年的开场致辞便照例由张林慕上场。
她言辞简洁,寥寥几句概括了这一年的收获,打着官腔感谢各界人士支持,最后高举酒杯,扬声道:
“新的一年,愿联邦之星永不坠落——”
顿时,宴厅中所有人不约而同起身,他们身份背景不同,酒杯中的液体也各异,却同时高举手中酒杯,眼神坚定,齐声道:
“愿联邦之星永不坠落!——”
奶声奶气的童音和沉稳的成人音色交织融合,宴厅空旷,于是人声余音便久久不熄,一如他们此刻满腔的赤忱与信仰。
蔚舟身为在场唯一一个异乡人,也随着他们起身,无声鼓着掌。
致辞结束,张林慕走下高台,对着蔚舟举杯。她清楚蔚舟生性低调,故而也没在致辞中提及她,只当寻常客人对待。
晚宴正式拉开帷幕,宴厅恢复了七嘴八舌的热闹。
侧席已经响起了圆舞曲,有风度翩翩的绅士牵着自己的舞伴上场,女士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剪影,如同盛开的鲜花。
没有人来此的目的是饱腹,攀谈融洽的合作伙伴端坐席间,年轻的男女四处寻找新的乐趣,仿佛只是将下午的花园聚会换了个场地。
作为整场宴会中职位最高的四位,蔚舟几人还好端端留在饭桌上,不时有其他官员上前敬酒,都被杜方挡了,几轮下来众人也不再上前打扰。
“蔚指挥今日是独自赴宴?居然连副官都没带,咳咳——”
几日不见,诺瓦的脸色更加惨白,连声音都虚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蔚舟用指甲轻敲着玻璃杯,神情漫不经心:
“赛琳娜还年轻,孩子心性,自己跑出去玩了,我不放心,只能让副官和护卫团都跟着她。”
“这倒是不必,”诺瓦喝了一口红酒止咳,一手撑头,“联邦的安全系数一向很高,不会有什么烧杀抢掠的恶性事件发生。”
“是么?”
蔚舟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诺瓦自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招手让坐在他对面的杜漳给他切点水果。
杜漳欣然前往,还提醒他什么水果不能多吃。
蔚舟看似盯着手里的玻璃杯,实则透出反光观察着斜对面的诺瓦,心底泛起疑惑。
她的构陷计划诺瓦也是知情的,却几次三番和她进行言语交锋,难道是为了联邦损失的声名,想从她身上找回点本?
盯着盯着,她面前也被放了一盘切好的水果,上面还贴心地浇了酸奶。
“我说阿漳,咱们三个老不死的还坐在这呢,你就去给蔚指挥献殷勤?”
张林慕掩嘴笑了笑,调侃一句:“你说你自己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上我和杜方?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呢。”
杜方将那碟水果往蔚舟跟前推了推,给自己嘴笨的儿子解围:“来者是客,蔚指挥远道而来,怠慢不得。”
蔚舟本人倒是很坦然,吃着水果,还不忘暗讽诺瓦一句:“杜副官于人情世故一途,可堪典范。”
“什么可堪典范?”另一道低沉的声音突兀插了进来。
蔚舟偏头,看向端着酒杯而来的季时宴。他比下午那会瞧着更精神了些,许是重新做了发型,又换了衣服的缘故。
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衬衫,领口的领针泛着点金属光泽,撑起了领带,将衬衫的领口折角压得更为立体。右臂带着一个同色袖箍,肌肉线条更加明显。
诺瓦眯着桃花眼:“喏,真正的典范这不就来了。”他朝蔚舟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时宴啊,见过蔚指挥了吗?”
季时宴先给在座各位都见了礼,才回他的话:“见过了,下午在花园和蔚小姐打了招呼。”
他站姿笔挺,本该长身玉立,却忽然被什么压了似的,后背猛地弯折。
“哥,你居然比我早认识姐姐,真不公平!”
原是季屿白从背后跑了过来,一把勾住了他哥的脖子。
蔚舟清楚地看见季时宴捏着杯子的力度增加了,指腹都压出几分白,像是强忍怒气。
张林慕不咸不淡地训斥他:“叫什么姐姐,没大没小的。”
活泼的小少年甩开他那碍事的哥哥,一个箭步上前,抢占了杜漳的椅子,虽是在回张林慕的话,眼神却盯着蔚舟:
“我又不是军部的人,叫蔚指挥怪怪的,而姐姐不接触我们影娱圈,我也不能按照规矩称呼她蔚老师,只好跟着年纪叫姐姐啦!”
蔚舟还没开口,整理好衣着的季时宴抢先提出质疑:“难不成你见到个比你年纪大的女士都要叫姐姐?”
季屿白一脸“当然不”的表情,语气甜甜:“只有长得好看的才配做我的姐姐。”
一旁还拿着水果刀的杜漳插嘴:“蔚指挥和我年纪相仿,小七叫我一声哥哥,叫她姐姐也无可厚非吧。”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蔚舟不是个喜欢标榜身份的人,对敬称没什么执念,况且她若是在联邦长大,小七本也该这么叫啊,哪里有问题?
然而他话音刚落,蔚舟和季时宴异口同声:“你闭嘴。”
“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你可以直接喊我名字。”
蔚舟原先没拒绝,是给张林慕留面子,季屿白毕竟是她的儿子,口不择言也轮不到蔚舟来管教,但如今看来,张林慕显然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根本约束不了这小子。
这话一出,面前的年轻人顿时蔫了下去,嘴角下压,满脸委屈,低低道:“好吧,那我叫你舟舟可以吗?”
“不可以。 ”这次轮到季时宴拒绝,“季屿白你能不能有点礼貌。 ”
“现在没礼貌的是你吧,大哥?胡乱打断别人说话,你的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两兄弟你一眼我一语,表情还维持着冷静,言辞间却尽是争执的意味。
夹在两人中间的蔚舟一个头两个大,吵闹的指责声中,她突然想起了江澜。
小狐狸比这两人安静多了,若是他在这,她们还能聊聊桌上哪道菜好吃。不过这种宴会的流水席,肯定没有他做的饭菜好吃。
她这一天酒水进的比食物多,胃里没什么满足感,若是江澜在,晚上回去就能吃到他的夜宵。
现在这个点,他应该在看书?还是已经休息了?
她垂着眼,旁人只当她是无聊,丝毫看不出这人走了神。
杜方表情无奈,不知道从哪里劝起。诺瓦倒是满脸玩味,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想添一把火:
“阿漳,你带着蔚指挥上天台楼顶去吧,待会有焰火表演呢,你们几个年轻人都去。”
蔚舟无意自降一辈被归到“年轻人”里去,却在听到焰火表演时,改变主意,欣然前往。
宴厅的天台面积很大,被有意装扮成咖啡馆的模样,围栏前铺着草坪,是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夏夜繁星漫天,皓月高悬,清凉的风徐徐吹散酒意,叫人神清气爽。
杜漳领着几人到一处拐角,介绍道:“每年的焰火都不一样,有小猫小狗的,爱心泡泡的,颜色也各不相同,你一定喜欢。”
“嗯嗯! ”季屿白张开双臂,向后靠着栏杆,冲着蔚舟笑:“而且有传言说,一起看年会焰火的有情人,会永远不分开哦!”
栏杆只到他腰的高度,脚下草坪又柔软无法借力,几乎叫人忧心他会不会摔下去。可他浑然不怕,笑起来时眼睛浑圆又明亮,一派天生的少年意气。
甚至连风也偏爱这个孩子,鼓动他的T恤,连带着碎发一起飞舞,左耳的耳钉比繁星更加闪耀。
可惜襄王有情神女无意,蔚舟自始至终没给过他眼神,可谓是眉眼抛给了瞎子看。
蔚舟忙着打量楼下的焰火装置,判断哪里是最佳的拍摄位置。
倒是季时宴毫不客气地拆自家弟弟的台:“若真如你所说,你的那些姐姐妹妹们岂不是要和你纠缠一辈子了。”
张手迎风的少年从台阶上跳下来,撞了撞季时宴的肩,歪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哥,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难不成你……”
他的话音被淹没突然涌起的倒数声中,天台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皆是一脸欢饮。无论男女老少,都加入了这场喜庆热闹的活动。
“三——”
“二——”
“一! ! !”
“愿联邦之星永不坠落!!!”
伴随着几声尖锐的爆响,各色焰火冲天而去,散落的光点在黑幕上组成一只只可爱的小动物,它们斑斓又热烈,几息后如同彩色的流星纷纷扬扬地散落天际。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将这场宴会的热闹推向高\潮。
时明时暗的焰火印在蔚舟眼底,将她的五官照得更为惊艳,连耀眼的宝蓝色丝绒礼服也沦为她的陪衬,周边的喧闹围绕着她,却没法侵染这人半分。
在焰火最盛之际,季时宴转头看向蔚舟,见她眉眼带笑,自己也展了颜。
注意到她的智脑手环开着录像功能,他不经问:
“你对摄影感兴趣吗?”
直到最后一轮小动物焰火展示结束,蔚舟低头发消息,才随口回他:
“不是,录给我男朋友看看。”
第52章
新一轮的焰火在空中绽放,尖锐的声音令季时宴耳鸣嗡嗡,在坍塌的思绪中望向蔚舟面前的虚拟屏。
智脑有隐私功能,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空想象着,通讯另一头那个omega的模样。
杜漳被人拉走寒暄,季屿白在给他圈内一个前辈拍照,一时间,这方角落只余季时宴和蔚舟两人。
蔚舟没注意到身边那人沉默良久,她方才问江澜晚饭吃了什么,对面回了一张图片。
菜品虽然丰富,但背景有些不对。
[饭菜怎么在地板上?你坐地上吃的? ]
江澜发了张粥粥舔爪照,解释:[和它一起吃的。 ]
蔚舟哭笑不得,既觉得这人真是可爱,又忍不住心疼,手指点出一句:
[下次让粥粥上桌,你俩一起在桌子上吃饭。 ]
江澜回了个表情包,是一只粉毛q版小狐狸,尾巴尖搭在前爪上,耳朵下挂着铃铛,随着点头的动作摇晃着。
铃铛无声,却仿佛摇进了蔚舟心里,那感觉酸涩中夹杂着微甜,心脏仿佛变成一只表皮粗糙,内里却盛满汁水的苦柚,每一次心跳都是对它的挤压。溢出的柚汁顺着身体内每一根神经脉络,缓慢渗进四肢百骸,化作维持生命的骨血。
思念在人群的喧闹中蔓延,被夜风卷着,洒了蔚舟满身。
她想多和江澜聊几句,又碍于宴会尚未结束,只好匆匆终止文字通讯,叮嘱他早些休息。
季时宴在一旁目睹了她所有的情绪变化,当她收起智脑后,那股环绕周身的甜蜜顿时消失,又恢复成温和却疏离的模样。
他语气酸涩:“你的伴侣,是帝国人吗?”
蔚舟无意和外人谈论自己的私事,提起裙角,“季先生,我还有事,失陪了。”
相遇两次,她也说了两次“失陪”,季时宴心底没由来地升起恐慌,仿佛蔚舟这一走,便和他再无交集。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再过两月便是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蔚舟踩在石板台阶上,回头看他,内室的灯光微弱,在她背后如烛火般荧荧燃烧,衬得她如同画中神女。
她垂眸落在下方的男人身上,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还真是总裁当久了,哪有人直接问对方想要什么礼物的?何况他怎么把两月说得和两天一般,什么礼物需要准备那么久?
等等,不对——
焰火表演彻底结束,天幕重归剥离的静寂,闷热催生烦躁,天台上的宾客也只余寥寥几人,相互间隔着合适的距离,同身边朋友说着私房话。
蔚舟慢慢转过身。她的身高本就不俗,连寻常的男alpha也比不上她,此时穿着高跟鞋踩在台阶上,更显居高临下。
男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模糊瞧见,他也正望着她。
“没想到季先生对帝国执行官的背景也了如指掌,难不成是想将生意做到帝国去?”
这话当然是假的,她的公开资料里根本没有出身年月日,只有一个预估的年龄。
蔚舟不知道他是急于搭讪,误打误撞猜对了答案,还是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跑来试探她。
她既提了“帝国执行官”,便是暗暗警告他,无论是什么心思,都该收一收。
可这人却上前几步,和她站在同级台阶上,声音低沉,又略带一丝沙哑:
“你从来只用左手和人握手,因为右手是你的惯用手,你担心对方会借握手礼钳制你掏枪的动作。”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刻意放缓语调,便显出几分耐心和缱绻。
蔚舟不为所动,面上笑意不变,只是目光带了点审视,幽幽道:
“季先生于动作心理学也有研究?真叫我大开眼界。”
她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径直朝前走,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台的石板风吹日晒久了,格外脆弱,被尖利的鞋跟一击,竟然直接碎裂开来,惹得女人一个踉跄。
季时宴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她手臂。
“小心——没事吧?”
可这点小意外哪里能伤到一个顶级单兵,蔚舟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抽离手臂,还维持着礼数:“再见,季先生。”
季时宴看着她的背影,手心的温度悄然而逝,低声道:
“那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练射击时,你亲口告诉我的。”
蔚舟猛然止步,眉头皱紧。
她在名利场上纵横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听不出季时宴先前的暗示?不过是给他台阶下,谁知这人竟丝毫不领情。
天台人影繁杂,也不知有没有别人听见。
另一边的季时宴见她停下,于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脚步声轻微,每跨一步都带着小心和试探,如同接近一只警惕的猫。
他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酸痛,几乎翻涌到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晦涩。
原先他也是要从军的,可是突然有一年,蔚殊阿姨和小六同时消失不见,母亲更是整日以泪洗面,他跑去问母亲,这两人去哪了,母亲抱着他哭,只说:
“群星会指引她们归来。”
那时他十三岁,早已是懂事的年纪,明白了母亲未尽的言语。此后他便跟着父亲从商,又潜移默化地影响小七,阻止他从军。
可是他没想到,消失在战争中的人会再次站在他面前,完好无损。
原来她随了蔚殊阿姨的姓,小时候只是“舟舟”“小六”换着叫,竟然不知她的姓氏。
可是她怎么成了帝国人,还肩任这么高的职位?
蔚舟听不见他的心声,此时只觉麻烦。
多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便多一份风险,何况这个季时宴不像个有分寸的。
她正思量着如何处理这事,楼梯间的门突然被杜漳推开,见到蔚舟一动不动站在门前,他也是一愣,先紧着要事,和她汇报:
“赛琳娜来了,在楼下。”
这是她们计划中的一环——蔚舟吩咐赛琳娜无论如何也要来宴会露个面,为她的小动作制造不在场证明。
“知道了,我马上下去,你留下处理一下他吧。”
盯着蔚舟下楼的背影,杜漳一头雾水,这副要杀人灭口的语气是怎么来的?
他拧了眉头,沉声道:“四哥,人家蔚指挥千里迢迢来一趟,你是不是说错话惹她生气了?”
岂料季时宴也是满心疑惑,难道杜漳他们都没看出蔚舟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
*
下楼的蔚舟将糟心事甩给了便宜哥哥,迅速进入了计划状态,朝着刚到的赛琳娜走去,她正和杜方几人聊天。
“如何,玩得开心吗?”
她步态优雅,不疾不徐地穿过大厅,引得一众交谈的宾客朝她看去。
原先在花园内,众人不知身份,观其气质容貌出众,几位家中有单身子女的太太先生便径直上前和她攀谈。
正宴开席后,见她与张林慕同坐首席,吓得心底颤颤,好在这位不知名的高官似乎并没有追究他们失礼的意思。
此时见她慢慢走向核心权利圈,和几位将军聊起天来,心里感慨不已。
赛琳娜穿了身粉色小礼服,裙摆长度只到大腿中间,金色卷发半披半扎,娇俏又灵动,冲着蔚舟点头:
“联邦的商业街很繁华,我买了好些衣服包包。”
蔚舟点点她额头:“带你来是交流学习的,你倒好,尽忙着玩乐。”
一席话惹得周边几位中年官员都笑了起来,看着赛琳娜的眼神越发慈爱。
张林慕从桌上捻了颗黄杏塞到她手里:“学习也不差这一天,适当的放松是必要的。你来的晚,看看想吃什么,我叫后厨给你重新做。”
“谢谢张将军,但是不必麻烦啦,”赛琳娜站到蔚舟身边,抱着她一只手臂,表情害羞,“我在外面吃了好多小吃。”
蔚舟顺势提出:“时间不早了,我先带她回去了,感谢招待。”
杜方几人心知她是要回去问赛琳娜的见闻,也不拦她,簇拥着往门外走。
正要踏出宴厅,旁边突然斜插进一个人,挡在蔚舟面前。
“姐……蔚小姐这便要走了?我还没和你喝一杯呢,”季屿白肆意惯了,丝毫不觉拦下几名高官有什么不对,他笑起来时虎牙尖尖,看向蔚舟胳膊上挂着的人:
“嗯?这位金发姐姐是?”
张林慕扯着他胳膊将人拉到一边:“别见了谁都叫姐姐。赛琳娜是蔚指挥的学生,和你同岁。”
“哦——”季屿白拖长了音,意味不明道:“原来真的可以叫蔚老师啊。”
蔚舟没理他,“几位止步,我们这便回去了,下次见。”
杜方点点头道:“蔚指挥慢走。”
两人离开庄园,刚坐上飞车,赛琳娜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号屏蔽仪,小声和蔚舟汇报:
“我们偷偷去了中环星明面上的实验室,发现里面关押了大量的星空兽,整个基地没有其他项目,星空兽的研究资料遍地都是。”
她打开智脑,递给蔚舟:“这是我用小型电子眼拍到的几张数据,他们似乎在对星空兽做引导训练。”
赛琳娜去过帝国的实验室,里面虽也有星空兽研究,但更偏向于种类、攻击方式的资料补充,以及用来测试新型武器的威力,可联邦的研究方向却截然不同,显然有问题。
“军校那边,我也去看了,只是赶上放假时间,训练室呈关闭状态,没什么重要线索。”
学生遇到困难,蔚舟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要帮忙。
“我和联邦提过,想让你和军校生多交流,过几天他们就会被叫回军校,届时你再多观察。”
赛琳娜眨眨眼,表情兴奋。心道这大概就是背靠大佬的好处吧,她所担心的问题,在蔚舟眼里只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小事。
“蔚主,在您看来,这些数据有问题吗?”
第53章
“还是那句话,”蔚舟将智脑还给她,单手撑着额头,望向飞车窗外的夜景。
“倾向和趋势都不能作为证据,若只是警惕,我通知一声军部即可。但你想解决问题,就得知道他们的计划关键到底在哪。”
今夜注定无眠,绚丽而潋滟的霓虹灯光汇成一道长河,伴着快如流星的四散飞车,组成一个科技感十足的迷离梦境。
这场全民庆贺的热情直到二月中旬才有所收敛,在家等着过初宵的军校生们,因将军的一纸调令,立即整装回了学校。
赛琳娜的军校的参观之旅依旧只有副官陪同。
这是她的考核,蔚舟已经替她开了道,后面的路,合该她自己走。
不过,杜方已经提前一天将计划细则发给了蔚舟,不用亲临现场,她也清楚赛琳娜今天会看到什么。
计划推进顺利,照这个趋势,或许她能提前回家。
是时候上街给男朋友买点小礼物了。
蔚舟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简装,正想给自己打个飞车,一开门,却见门口站了位意外来客。
来人一身精英西装,鼻梁上架着个金丝眼镜,连头发也用发胶细细整理过,从头到脚都透着一丝不苟。
没等蔚舟皱眉,季时宴抢先开口解释:“蔚小姐,我受军部指派,来给你当中环星的旅游向导。”
蔚舟抬起眼皮,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季先生日进斗金,时间宝贵,怎么能浪费在给人带路这种小事上?我只是出门买点东西,随便找个商场就行。”
她倒是不怀疑“受军部指派”这个理由,毕竟知道她落脚处、又清楚她今日有空的人,寥寥无几。但这并不代表她必须接受这个安排。
季时宴听出了她话里的拒绝意味,却依旧坚持,挡在门口:
“中环特产种类丰富,常有游客会受骗,我可以帮你参考参考。”
眼见蔚舟无动于衷,他不得已拿出杀手锏:“很多品牌的线下实体店都采用预约制,有我在,或许你的购物体验会更尽兴一些。”
作为商业板块的上位者,这点小特权他还是有的。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要凭借这点才有机会和蔚舟一起逛街。
两人的穿着风格没有丝毫相似,仅仅隔着一扇门对视,面前却仿佛横着汹涌的江河。只是其中一人非要纠缠,才不至于陌路而行。
蔚舟盯了他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中环星最大的室内商场由三座高楼合构而成,每一层都以透明栈道相连,围绕着中心区域的巨大人造生态景观。
内里的商铺寸土寸金,每年租金高得吓人,却依旧挡不住各大奢牌、潮牌的挤占。他们在装饰上各显神通,尽可能地放大自家Logo ,以彰显品牌知名度,奢华昂贵的香水被当做空气清新剂,肆意弥漫。
“五六两层主营珠宝首饰,七八九层是女装,常服和晚礼服都……”
季时宴几乎不逛街,这些是他昨日临时从秘书那收集的资料,正想着给蔚舟介绍一番,余光瞥见她在引路机器人上输入“男装”两字。
他止了话,垂眸推了推鼻梁上用来搭配衣服的金丝眼镜,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无波:
“男装在十到十一层,我带你去吧。”
虽然他清楚蔚舟搜索的男装大概率是买给她那个男朋友,却还是不死心地试探一句:
“如果是给家里长辈买,可以去十四层。”
蔚舟选定目的地,慢悠悠地跟在机器人身后,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反问道:
“我很好奇,杜副官跟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这人貌似对她的成长背景一无所知。
季时宴一听她这句“杜副官”,便知她是打定主意和杜漳一样,要瞒自己到底了。
“阿漳说,你叫蔚舟,来自帝国,时任帝国五大执行官之一。以及,”他微不可闻地顿了顿,余光观察着蔚舟的反应,继续道:
“你有一位alpha男朋友。”
蔚舟挑眉,略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心里对杜漳的评价拔高了不少。
原本她以为,以杜漳和这人的关系,他会将真相和盘托出。如今看来,便宜哥哥偶尔还是挺靠谱的。
升降梯将两人带到男装区,季时宴伸手挡住电梯门,让蔚舟先过。
入眼第一家是正装专营店,身姿挺拔的假人模特占据两面巨大落地橱窗,连接着三个进出口。
店内以暗色大理石铺地,天花板仿了星空顶,昏暗的灯光加深了稳重质感,让每一身西装都带着商业总裁的精英范儿。
两人走近后,门口的扫描仪发出电子音:“顾客您好,请您出示预约证明。”
季时宴适时上前,点开智脑手环,一张虚拟电子卡慢慢浮现,扫描仪检测完毕后,很快便有一位男士导购脚步匆匆赶来。
“季总,您好您好,快请进!这一季的新品已经寄给您的秘书,您看看今天挑点什么?”
他双手接过季时宴搭在臂弯里的西装外套,招手让同事准备茶水点心。
季时宴后退一步:“我是陪朋友来的,你叫人走一段秀看看吧。”
导购会意,按着耳麦通知模特做准备,再靠近蔚舟,细声问:“女士您贵姓?”
他接受过专业培训,绝不会因为顾客衣着不华就随意对待,何况这位能劳驾季总亲自陪同,能是什么简单背景?
得到答案后,导购将两人往vip室领:“蔚女士,我们这里专做正装,商务款和休闲款应有尽有,季总是知道的。
我现在叫模特把最新季的款式穿给您看看,您和季总先喝茶,几分钟就好。 ”
vip室装饰精美,处处考究,沙发面前留着一大片空旷区。不一会儿,七八位男模穿着各色西装依次走进,另一位导购推着衣架车跟在后面。
模特们身材条件优越,一字排开,颇为养眼。
蔚舟交叠双腿靠着沙发,一眼扫过去,没看见什么亮眼的款式,于是对导购低语:
“对商务风西装不感兴趣,看看衬衫吧。”
导购应声而去,挥手让模特们下去换衣服,又拿出一沓杂志递给蔚舟,给她介绍别款。
两人沟通顺利,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的季时宴在听到蔚舟说“不感兴趣”后,缓缓捏紧了茶杯。
模特们换装速度很快,想来是见惯了这类要求。
相比于外套,衬衫的款式显然要贫瘠不少,只有做工和用料的细微差别。蔚舟点了一件基础款,有白、黑两种颜色。
“请问您有尺寸记录吗?我们有专门的裁剪师,可以修改尺寸。”
蔚舟脱口而出:“腰围74,胸围103……”话到一半,她突然想起江澜提过的生理变化,不确定地改口:
“胸围,可能是106左右。稍等,我问一下。”
导购礼貌退下,又给两位顾客添置了水果茶点。
蔚舟点开智脑通讯,直截了当地发了文字询问江澜,那头秒回了一句:
[稍等。 ]
两分钟后,发来一张图片。
一张没露脸、正对着上半身的自拍照。
软尺隔着衬衫贴在他胸上,环绕一圈,边缘压出点褶皱,指尖停在数字107上。
蔚舟没懂他这是个什么姿势,军服外套居然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解开两颗扣子,露出衬衫上的一小段软尺。
叫人看着,说不清是想帮他把扣子扣好,还是将剩下的也扯开。
蔚舟喝了口水,一边回复他:
[收到。晚上回酒店给你打通讯。 ]
一边告诉导购:“胸围107,按这个尺寸改吧,两个颜色都要。”
季时宴捏着茶杯微微晃着,眼底泛着深色。
他亲耳听见蔚舟口中的数据变化,心里不经疑惑,这个变化趋势,很像是omega有性\生活前后的增长,但她男朋友不是alpha吗?
蔚舟还在选衣,模特走了几轮,她终于看见一件感兴趣的,朝中间那位招了招手:“走近一点。”
那名男模特乖巧上前,他身上这件衬衫风格独特,整体宽松,手腕处是收紧的硬质布料,从臂弯到胸口上方,全是清透的白色蕾丝,像是仿制了西欧宫廷风。
蔚舟上手搓了搓衣料,问他:“蕾丝穿着磨皮肤吗?”
导购立即上前,朝模特使了个眼色,等他单膝跪下后,导购解开他两颗扣子,将衣领翻过来,细致解释他们的工艺和用料。
蔚舟听了半晌,抓住重点——不磨,于是点头:“这件也要了。”
趁着导购下去开单,季时宴终于找到插话的时机,眼神看向被淘汰的一众商务风西装,意味不明道:
“你不喜欢正装吗?”
蔚舟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偏头,略微打量他今日的穿着,心领神会:
“季先生误会了,商务西装自然有它的魅力,”她从水果盘里捏了颗葡萄,细细剥着皮,“只是我男朋友不是这个风格而已。”
季时宴还想再说些什么,蔚舟的智脑突然响起通讯请求,声音急促又刺耳,打断了刚有苗头的谈话气氛。
蔚舟向男人比了个终止手势,点下接听。
她没开外放,但两人离得近,房间内又安静,季时宴模糊听出通讯那头是杜漳的声音,见蔚舟表情不明,猜测是军部的事务。
模特们早已散去,两位主人公也不说话,一时间,房间内陷入死寂,只有隔着通讯的男声断断续续传来。
蔚舟在看到来电人的备注时,心底就已有准备,但从杜漳口中听到赛琳娜受伤时,依然无意识地拧了眉。
她立即起身和季时宴道别:“季先生,感谢你今天的陪同,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衣服让他们送酒店吧,记得把账单发给我。”
季时宴提出送她一程,被蔚舟拒绝,只能眼看她脚步匆匆地离去。
旁边的导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有了计较,上前提议:“季总,不如记在您账上?”
这几件衣服虽然不便宜,但对于眼前这位身家无数的总裁来说,无非是洒洒水,大方买单还能博美人一笑,何乐不为?
季时宴沉默了许久,幽幽道:“她给男朋友买的。”
*
中环军校的医务室内,聚集了一众学生老师,杜方和张林慕也闻询赶来,围着中间一架正在运作的治疗舱。
蔚舟到场后,打发走道歉的副官,徒留几位知情者,以及躺在治疗舱内的赛琳娜。
杜漳先上前安抚道:“她伤得不重,只是左臂和手骨挫伤,断了两根肋骨。医生刚给治疗舱内输入了营养剂,让她躺一会就好。”
蔚舟检查了治疗舱显示的各项数据,确认赛琳娜生命体征平稳,才问起经过:
“怎么回事?”
杜方叹了口气:“原先计划是,让学生们''不小心''透露后山的星空兽养殖地,被赛琳娜偷听到,再放松检查让她远远看上一眼。
谁知道这孩子胆子这么大,直接叫手下人黑了电子防护罩,自己翻进了养殖地,里头可是十几头货真价实的3s级星空兽啊。 ”
平日里,赛琳娜虽也在锻炼单兵作战能力,但短时间内到底比不上真正的3s级单兵,何况是面对十几头同级星空兽,若非救援去的及时,情况只会更糟。
“她若不是这个性子,计划也进行不下去。”
蔚舟表情严肃,环抱手臂靠在治疗舱上,沉吟:“她既然决定进去,一定是有所怀疑,后面的方案弃了吧。”
杜方和张林慕低头不语。此事确实是他们理亏,不仅伤了人家的学生,还搞砸了下一步计划。
杜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其实没懂为什么赛琳娜进了一趟伪装的养殖场,就必须更换后续换计划,见眼前三人都是默认知晓谜底的神情,只好也装作明白,弱弱提问:
“接下来该怎么办?”
蔚舟心情不虞,脸色也冷。她原本想着晚上告诉江澜,自己能提前回帝国,此事一出,归期又是不定。
“先停一段时间吧,后面再造一个我在场的''意外''。”
此话一出,杜方面露不赞同,张林慕也犹豫道:“这……不太好吧,会牵扯到你。”
计划进行到现在,无论是秘探实验室还是参观军校,蔚舟一直没正面参与,为的就是倘若事情败露,面对帝国,她也能凭“不知情”力保“少不更事”的赛琳娜,将责任推到联邦身上。
可若是她二人都陷了进去,后果便不可控起来。
“就这么定了。越早解决,你们边境也就越安全不是么?”
蔚舟一锤定音,杜方和张林慕也不再多言,沉默着将她二人送回了酒店。
直到深夜,赛琳娜才幽幽转醒,环顾四周见到酒店布景,心底将其中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起身和蔚舟道歉:
“抱歉蔚主,给您添麻烦了。”
她的伤放在军/人身上,实在算不上重,治疗舱运作得当,早已痊愈,只残余几分躺久了的头昏。
蔚舟给她递了杯水,摸摸她的头发:“没有看顾好你,是我和副官的共同失职,与你无关。”
“我听杜将军说,你是主动踏入了军校后山,被他们豢养的用以战斗练习的星空兽所伤?”
闻言,赛琳娜思考良久才道:
“蔚主,我觉得……联邦好似有意引导我发现什么。白天我去了军校,在洗手间内听到有学生提及后山圈养星空兽一事,之后那里的教官便让我自由参观。”
她眉头紧锁:“我顺着他们的引导去了后山,发现周围看管松懈,就像是刻意为我留了参观空间一样。”
蔚舟闭了闭眼,为这场过犹不及叹气,继续问:“所以你就自己进去了?有什么发现吗?”
赛琳娜摇头:“里面的星空兽非常正常。”随即她又表示不解:“正因为太过正常,才显得联邦很可疑,他们引我去看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个不慎便会加重她的疑心。
其实杜方几人的思路没错,有研究所的异常数据在前,正常人亲眼看见军校的秘密养殖地,只会猜测里面的星空兽是实验品,自此对联邦的疑虑更上一层楼,谁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以身试险,只为检查它们有没有被控制?
可赛琳娜不仅进去了,还对这一路的直达绿灯产生了怀疑,以至于里面毫无异样的星空兽也成了反常的证明。
蔚舟垂眸思索,队友不给力,她只好自己力挽狂澜:“或许,他们发现了你去过研究所。”
赛琳娜瞬间坐起,睁大眼睛,福至心灵:“所以联邦这是变相洗白自己?”
蔚舟不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赛琳娜喝了口水,自顾自梳理脉络:
“联邦为了掩盖我查到的异常数据,故意演了这么一场自证清白的戏?可他们越是如此,越证明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密谋。
只是经此一事,他们恐怕会更加谨慎,难寻马脚。 ”
直到她说完,蔚舟才起身,语气轻松了些:“纸包不住火,耐心点吧,赛琳娜指挥。”
赛琳娜被她这句调侃安抚住,心定了定,只是看向蔚舟的眼神多了份愧疚。
她知道蔚舟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很想早点回帝国,如今为了她,却一再停留。
思及此,她赶紧开口:“蔚主,您去休息吧,不用陪着我。”
蔚舟看了眼时间,没有推辞:
“治疗舱能治伤口,失去的精气却需要时间恢复,你早点睡,我回去了。”
她转身朝门外走,瞥了眼窗口倒映的夜色,心里记挂着上午答应给江澜打通讯一事,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第54章
夜幕低垂,城市的喧哗渐渐平息,踩在酒店走廊上的步伐混着通讯的嘟嘟声,地毯的花纹在灯影里倒退,直到蔚舟按上客房密码,智脑终于传出了男声。
那人将她的名字含在嗓子里,滚过舌尖,再轻轻吐出,像是在她心里下了一场细雨,思念的草芥疯长。
碍于时间和场合不便,两人一直是图文交流,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面对面开着视频。
江澜似乎将智脑放在了桌上,自己枕着一只手臂,半趴在桌上看向镜头。
睡衣扣子倒是严谨地扣到最上面,却因人倾身趴着,脖子上的项链滑了出来,吊坠幽幽荡着秋千。
蔚舟面上笑意分明,隔着屏幕点了点他的小螃蟹吊坠,问:
“吃饭了吗?”
江澜没起身,枕在胳膊上小幅度地点头。
他这副模样让蔚舟想起了粥粥,偶尔它也会这样将下巴搭在前爪上,歪着头盯着她,只是粥粥更活泼些,撒娇时一定会伴随着喵喵叫。
蔚舟看得心痒痒的,又问:
“最近在做什么?总司工作多吗?”
这话说出口像是职场寒暄一般,幸好他们本就是同事,又不只是同事。
于是蔚舟得以听见他说:
“想你。不忙。”
小夜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他眉眼间,染了点绯色,衬的他骨相更加优越。
没有长篇大论的譬喻和伏笔,只两个字,便轻易激起了蔚舟心底的鼓波,心跳一声盖过一声。
寡言者的情话是触发丁达尔效应才会现形的光束。你知道光无处不在,它却偶尔才让你看见。
她还在踉踉跄跄地适应江澜那清肃皮骨下的荤意,他却又做了回暧昧脱口而出的风流子。
蔚舟眼底的爱意浓郁,几乎要化作实质,又苦于看得见摸不着,只好另起话题:
“给你买了衣服,我去拿来给你看看。”
她忙着拆包装,没注意视频另一头的男人是什么反应。
事实上,即便她一直盯着画面,江澜也管不了了,他晃了晃腰,瞳孔的焦点渐渐隐去,听着女alpha兴致勃勃地介绍:
“上次嫌我把你的衣服扯坏了,今天给你买了新的。还有一件……很透,你在家穿吧。说起来,每次年节后行政处都会重新发军服,你记得去更新一下胸围数据。”
江澜表情隐忍,轻轻喘着,捕捉到她话里提到胸围,不自觉地想往自己胸口摸,却碍于两只手都没空闲,只能作罢,模糊应她:
“嗯……”
又停了几息,他没听见声响,睁眼扫了扫镜头,景框里的蔚舟侧着身,像是又拆了一件,嘴里念念有词:
“你平时不常穿西装,我本来没打算买的,后来又觉得实在好看,左右不缺这点钱,你不穿就放着。”
江澜的视线从她的侧脸往下移动,女alpha今天穿了身黑色的短T恤,下摆有两根交叉的绑带,十字压在她腰线上,拖出一截蝴蝶结飘带。
他见她穿过这件衣服,绑带是很有弹性的,足够他伸进一只手贴着她的腰。
“你看,导购说是藏青色,我感觉更像深海蓝,不仔细看的话就是黑色。”
江澜又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的手,他没在意衣服是什么款式,只觉是个很显白的颜色,蔚舟的指尖压在上面,手指根根分明,每一个骨节都带着漂亮的线条。
“啊,我好像叠不回去了。江澜,你应该不介意包装吧?”
蔚舟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有些疑惑地看向镜头。
江澜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眼皮和睫毛抽动着,一颤一颤,像只沾满爱\欲的折翼蝴蝶,在逐渐紊乱的呼吸里徒然振翅。
只有蔚舟叫他名字时,才抬眸看向镜头,眼底虚虚实实,眨眼的动作很慢,荡得人心停摆。
蔚舟曾听人科普说,小猫咪会在感到放松和满足时冲人眨眼,意在表达自己的信任和喜爱。
那小狐狸呢?
“江澜,你不舒服吗?”
蔚舟正说着,突然听见他那边有开门的声音。
江澜也注意到了,忍着体内的潮涌,单手撑着桌子直起身,低声斥道:“出去,不准进来,不准。”
他嗓子哑着,带了点气音,本就没什么威慑力,正巧蔚舟又提声问了句:
“是粥粥吗?”
听见女主人的声音,狮子猫踌躇的爪子落到实处,大胆挤开门缝,颠颠跑过来。刚一踩上桌子,便立即歪倒,露出肚子,喵喵叫个不停。
江澜在它跳上来那一刻就躲了,后仰靠着椅背。
此时正抿着唇,显露出几分不高兴,抽了张纸巾一根一根擦着手指,将指缝间黏腻的水液都吸干净。
镜头被半挂小猫挡了大半,蔚舟只能看见男朋友一点肩膀,便先逗了会猫。
“小猫咪,你是一个大喇叭,喵喵喵喵——”
“粥粥是不是吃胖了,都有小肚子了。”
闻言,江澜把镜头拿远了些,让景框将一人一猫都包揽进去。
他撑着下巴,又伸出一指点上粥粥吃撑的肚子,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的女朋友,嗓音轻缓:
“等你回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蔚舟还在尝试叠衣服,偏头撞进一双缱绻的眼睛里,笑意加深:“你的陈述报告走完流程了?”
江澜提了唇角,不说是或不是:“回来告诉你。”
蔚舟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冲他点点头。
粥粥不满这两人旁若无猫地聊天,非要挤到镜头前,尾巴高高竖起,扫来扫去。
江澜抄起周边一只玩偶,在粥粥面前抛了抛,引它伸爪去抓,再迅速将玩偶甩到了门外。
贪玩的小猫咪上了当,一个咕噜起身,跳下桌子去追。
江澜紧跟其后,关上房门,上了锁。
蔚舟原本还在笑,纵着这人欺负小猫,等江澜站了起来,她的视线忽然凝了凝,眼底泛出深色。
这人居然只穿了件上衣,衣摆堪堪遮住腿/根,行走间露出一点臀/肉的弧度,两条长腿坦荡地暴露在空气中。
他回来后也没安分坐下,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单膝跪上椅子,伸手去拿镜头后面的水杯,衣摆下的景象将露不露。
好一会,他才乖乖坐回去,将粥粥踩过的桌面擦了好几遍,又趴下了,悄声问:
“我能翻你的衣帽间吗?”
“嗯?”蔚舟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房子的密码都给了你,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omega眨眨眼,表情无辜:“衣服弄脏了也没关系吗?”
蔚舟盯着他那副故作天真的姿态,瞬间明白了什么,耳尖慢慢变红,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了些儿童不宜的画面,结巴了一下:
“你,你给我留两身能穿的就行。”
再抬眼时,却见江澜的眉眼全然舒展,唇角提起的弧度里尽是狡黠,一副计谋得逞的幼稚模样。
蔚舟这才想起,她走之前是留了信息素抽剂的,他哪里用的上衣服。但是见男朋友笑得如此开怀,只好无奈嗔他一眼,拖着音控诉道:
“江!澜!你是跟莎莎姐讨了什么经吗?”
江澜歪头:“用不着她教,我可以自学。”
“那你,”蔚舟失笑,“你自学的教材能不能发我一份。”
江澜装作犹豫一会,吊足胃口却又不肯回答,转而提起:“和你说正事。”
“阿蕾杜莎叫我转告你,最近她在帝都星抓了几个联邦的探子,让你小心一点。”
蔚舟:……
为什么连军情也要江澜转告,这真的不是阿蕾杜莎打趣他两的小把戏吗?
“探子每年都有,莎莎姐估计只是顾念我身在联邦,才提醒几句。”
显然江澜也这么认为,他提起这茬只是为了转移蔚舟的注意力,让她别在“教材”上纠结。
不过,介于女朋友身份特殊,他还是关心一句:“你回杜家了吗?”
蔚舟耸肩,随口道:
“没有。不过,张林慕有个儿子认出我了,他去问了杜漳,杜漳没承认,目前我们处在心知但不挑明的状况。”
江澜喝了口水,慢悠悠道:“能认出你的话,说明你们小时候是玩伴?他是alpha吗?”
蔚舟一怔,她本来觉得没什么,被江澜这么一问,却无端生出心虚,支支吾吾:“他没介绍自己的性别,我们总共只见过两三次。”
季时宴确实没说他是alpha还是omega,只是杜漳大嘴巴了一句而已,她也不算说谎。
“他也是军部的人吗?不然为什么能见那么多次?”这人神色真诚,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蔚舟不上他的当,又把那堆衣服翻出来整理,低头斟酌道:
“他是张林慕的儿子嘛,加上自己有钱,所以就参加了联邦的高层宴会,我们在宴会上见的。”
江澜长长“哦”一声,恍然大悟:“所以你给我发的焰火视频里,那个问你是不是喜欢摄影的男声是他?”
蔚舟:?
这是哪门子的事?
她转了转眼,好不容易才将记忆匹配完毕,赶忙解释:
“当时一群人在呢,有杜漳,还有张林慕另一个儿子,不是只有我和他。”
江澜抓住重点,立马追问:“张林慕另一个儿子也是你童年玩伴吗?”
这下alpha彻底呆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倒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她决定不说话了,简直越描越黑。
江澜玩够了,自顾自笑了好一会,才去哄女朋友:
“我在院子里移栽了樱桃树和荔枝树,等你回来,它们差不多也结果了。”
闻言,蔚舟翻身坐起来,语气惊奇:“你把花园改果园了?”
江澜还捧着那个杯子,喝完了也没放下,放在手里转着玩:
“改了一半,另一半铺了草坪,我们可以在上面野餐。”
蔚舟笑:“你真要和粥粥一起在地上吃饭啊?”
上次江澜给她发了一张碗筷摆在地上的照片,她一时心疼便当了真。后来才反应过来,粥粥掉毛,以江澜的性子,哪可能真的和它一起坐地上吃饭。
摆拍被拆穿,江澜也丝毫不在意,提议道:
“让它自己单独待一块野餐布。”
蔚舟可怜了小猫咪两秒,立即对男朋友的建议表示赞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家国军情聊到琐碎小事,不觉时间飞逝。
直到智脑响起零点提醒,才发现已至月上中天,只好恋恋不舍地挂断通讯,各自缩在被子里傻笑好一阵,才进入梦乡。
第55章
杜家别墅,三楼书房。
蔚舟一身黑色短款小礼服,徐徐立在窗边。
裙子从腰间往上尽是羽毛状的轻纱,一直延伸到肩颈。盛夏的艳阳洒在她蓬松的裙摆上,如黑天鹅般优雅。
然而此时的杜漳无暇欣赏妹妹的漂亮小裙子,他被提着衣领,一手撑着窗框,防止自己离蔚舟太近而压着她的裙摆。
“你不是说这是家宴吗?”
蔚舟皮笑肉不笑,咬着牙质问一旁的杜漳:“七八个人都是你家的?”
杜漳表情讪讪,没什么底气:“就……我们三家人而已。”
赛琳娜还在休养中,计划暂时搁置,于是他便向杜方提议来一场家宴,好拉近和蔚舟的关系,否则等她回了帝国,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他好说歹说,跑了好几趟酒店才把蔚舟骗……劝来,到场后他就一直躲在书房里,没想到还是被她抓了个正着。
杜漳担心太阳晒着她,将遮光帘拉上,解释道:
“都是熟人,四哥和小七你见过了,只有跟着诺瓦将军来的二姐是生面孔而已。”
蔚舟瞪了他一眼,“你们打着家宴的名头,却把我叫来,季时宴也就罢了,季屿白还有你口中那位二姐,不会怀疑吗?”
杜漳听她是担心这个,松了口气。手指捏了捏她裙子的布料,发现有一层是真的羽毛,手贱扯了扯,没扯动,嘴上不以为然:
“放心吧,小七没那个心眼。至于二姐多琳,她忙着和诺瓦将军争权,巴不得能有正大光明的机会见到你这位帝国执行官。”
“她和诺瓦争权?”蔚舟听了头尾,逐渐疑惑,“他两不是父女吗?”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杜漳玩够了羽毛,又上手按她裙摆,里面不知是什么填充物,按下去会回弹。
“虽然诺瓦将军就二姐这么一个孩子,但他属意的继承人却不是她。二姐不服气,就一直闹着呢。”
蔚舟拍开他的手,抱臂靠在书桌上:“还有老大和老三呢?你一次性介绍完吧。”
杜漳也正有此意,跟着她走到桌前,弯腰压低声音:
“大哥是上一任将军的孩子,跟我们差了二十多岁,早就不来往了。至于三姐……她是诺瓦将军的养女,十年前殉国了。”
他还想补充点什么,却被蔚舟一手肘顶在胸口上,抬头一看,原来是季时宴正站在门口。
杜漳莫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自觉地离蔚舟远了些。
“抱歉,打扰你们了,杜将军让我上来喊你们吃饭。”
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嘴上说着打扰,神情却没什么抱歉的意味,按长辈交代说完这么一句,又转向蔚舟:
“蔚小姐,上次因你临时有公务,我们的商场之旅戛然而止。如果你还有下一次出行计划,请务必联系我,我随时恭候。”
“下次”之言本就是成年人间默认的客套话,寻常情况下笑着应下便是,但蔚舟连这种虚幻承诺也不肯给。
“两国交流事项即将收尾,我准备启程回帝国了,就不劳烦季先生了。”
闻言,季时宴表情一滞,眼底闪过错愕,当即看向杜漳,用眼神向他求证。
杜漳没反驳。
他心中思绪翻飞,迅速转变话题:“两国休战也有一段日子了,不知后续有没有开放通商的可能性?”
蔚舟绕过他朝外走,声音渐行渐远:“帝国与联邦不同,并非所有权利都掌握在执行官手里,商业一途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季先生问错人了。”
杜漳追着她喊:“蔚指挥,你穿着高跟鞋呢,走慢点——”
到了一楼客厅,只见杜方和张林慕一行人围坐在沙发上,季屿白大咧咧坐在地毯上,端了盆荔枝慢慢剥着。
见她下楼,一位衣着干练的女子立即起身上前。
“蔚指挥,您好,我是多琳,现任联邦少将。”
“多琳少将,你好。”蔚舟礼貌点点头,暗暗打量她。
她遗传了诺瓦的桃花眼,本是个顾盼间潋滟生姿的眼形,却因她眉目间的坚毅,少了分天生的柔软,整个人更加挺拔。
蔚舟面上还挂着笑,只在心底思忖。
多琳倒也不算生面孔,她曾在年节的宴会上见过这人,只是没正式聊过。彼时连季家两兄弟都来掺了一脚谈话,却不见她上前,看来她确实如杜漳所说,和诺瓦关系不睦。
正想着,季屿白突然凑上来挤开多琳,挽着蔚舟的胳膊往沙发上拉:
“二姐,一个私宴被你弄得像是议会选举一样。蔚老师别理她,来吃我剥的荔枝。”
他手上有分寸,只略微勾一下alpha的臂弯,便立即松开了,蔚舟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多琳瞪了他一眼,忍着气坐下。
杜方没注意到三人间的罅隙,作为主家,见人到齐了,便招呼众人坐上饭桌。
碍于桌上人员身份不一,所以无人提起军务,只聊些家长里短。
诺瓦少食,捏着把勺子在自己的汤碗里打转,看向蔚舟:
“蔚指挥结婚了没有?”
他这么突兀一问,桌上众人都愣了愣,气氛逐渐微妙。
作为被提问的人,蔚舟无动于衷,端着酒杯晃了晃,笑道:“怎么,诺瓦将军打算退位后改行做媒人吗?”
察觉到她话里的不悦,杜方赶忙出言打起圆场:“蔚指挥别见怪,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总爱问几句孩子们的事业和家庭。”
随后手上带了点力气,将一盘水果重重放在诺瓦面前,语气警告:“你不吃饭就多吃点水果,少在这里打听人家隐私。”
诺瓦却不以为然,眼底尽是要挑事的兴奋:
“这几日见多了时宴这孩子,我便依稀记起,原先你们两家是有婚约的吧?若非你那苦命的女儿死得早,现在应该和蔚指挥差不多年纪。”
此话一出,恍若在饭桌上甩下一颗重磅炸弹,几个知情人都被炸得险些坐不住。
蔚舟面上表情不变,余光却立即瞥向杜漳,谁知他也是一脸震惊、毫不知情的模样。
杜方倏然沉了脸色,撂下筷子,少见的动了怒:“诺瓦!这顿饭你是不能好好吃了,是吗?”
他心里忐忑,眉心一直蹙着,担心诺瓦不管不顾地说破蔚舟的身份,竟撇下礼数起身去拽他。
这时季屿白插了一嘴:“诺瓦叔,你这话我不爱听,当年殊姨只说和我家定亲,也没说具体和谁,假如六姐姐更喜欢我呢?”
他作为三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向是倍受宠爱,从来不惧在几位将军面前放肆开口,此时也不察众人反应异样,补充一句:
“毕竟我帅气多金,等级也高。若是六姐姐活着,没道理不喜欢我。”
季时宴眸底晦暗不明,忍不住反驳:“既然你自认为多金,那下部戏的投资别找我了。”
他兄弟俩这么一打岔,冷凝的气氛无声消融,张林慕见状连忙将杜方按回去,冲着季屿白打趣道:
“你殊姨提起这事时,你还在我肚子里呢。况且,当年我们也只是姐妹间开开玩笑,做不得真。”
一旁的多琳旁观了整场闹剧,心中神思不定。
无论婚约是否存在,小六都已过世二十余年,如今再提起又有何意?
另一边的杜漳终于反应过来,瞥见蔚舟不动声色的侧脸,猜不出她是什么心情,只好赶紧岔开话题:
“诺瓦叔,四哥他一心赚钱,不急成家。您不如看看我,我还单身呢。”
“你?”诺瓦动作夸张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叹了口气:
“难。”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
午饭过后,蔚舟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找了本娱乐杂志慢慢翻阅。
此时的烈阳比正午更甚,光束迫不及待地挤进窗内,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锋利的影子。
没一会,多琳推门而入。
蔚舟毫不意外,头也不抬道:“多琳少将,找我有什么事吗?”
多琳不用她招呼,自顾自坐在蔚舟对面,眼神紧紧盯着她:
“蔚指挥是聪明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想问问您对两国休战是什么看法?”
蔚舟垂眸,手上还在翻阅杂志,嗓音和缓:“休战是两国高层共同的决定,我并无异议。”
多琳时间有限,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好挑明来意,开门见山道:“既然蔚指挥亲自带队来联邦做交流,想必是赞同两国握手言和。”
蔚舟拿不准她是不是星空兽危机的知情人,始终持中立态度:
“上级指派罢了。”
然而对面的人却不依不饶,字字珠玑:“您位居五大执行官之列,上头也就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帝而已,哪里谈得上''指派''二字。”
“少将慎言,帝国陛下不是你能置喙的。”蔚舟眼神锐利,借着斥责试探她,“我是否赞同休战,与少将你有何关系呢?”
两人争锋几句,皆被蔚舟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
多琳有些心急,起身给蔚舟倒水,弯腰凑近她:“我不过是听闻,去年年初,贵国军部总司遭遇不法分子袭击,损失惨重,为此感到惋惜罢了。”
青黄色的茶汤缓缓流入杯中,发出哗哗声响,在即将溢出之际,蔚舟伸手扶住了茶壶,抬眼和她对视。
“少将久居联邦境内,消息闭塞,竟也听信了谣言。我司确实有此一难,却不是什么不法分子袭击,而是信息局操控失误,导致家政机器人自爆了而已。”
多琳放下茶壶,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
“蔚指挥怎么解释都行。只是提醒您一句,联邦和帝国如今不过是表面和平,真想要彻底罢战,还得做些别的努力。言尽于此,告辞。”
蔚舟盯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笑。
原来这位正和自己父亲争权的少将,是来拉拢她的。
诺瓦主张攻入帝国,想分权的多琳,便只能找几个偏向和平的盟友,助自己上位。
门外的杜漳等了半晌,见多琳出来,正要进去问蔚舟要不要留下吃晚饭,却被季时宴拉入了另一个房间。
“四哥,怎么了?”
季时宴脱下眼镜,随手往桌上一放,捏了捏眉心。
“你没跟舟舟说过,我和她有婚约吗?”
看蔚舟今天的反应,不像是知道此事的模样。
若真是如此,他这些天的主动,在蔚舟眼里,与骚扰何异?
杜漳心里一紧,和他保持着距离,面上疑惑:“什么?四哥你说谁?”
季时宴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眼神锐利,显露出几分危险:“别装了。我从她刚满月时就认识她,她的行为习惯瞒不过我。”
可杜漳不松口,面上仍带着笑:“四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小到大,他只在蔚舟面前让过步,季时宴这点压迫感对他无用。
闻言,季时宴神色冷峻,眉眼间的锋利更甚,静静望了他几息,点点头道:
“好,我不勉强你。那你告诉我,她那个男朋友,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56章
杜漳眼神游离,思忖着用什么说法混过季时宴的提问。毕竟蔚舟和江澜的事在帝国也是非公开状态,倘若帝国军部禁止办公室恋情,那他此时暴漏了江澜,岂不是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
“他还能是什么样,也没比我们多长一只眼睛……”他正要找借口开溜,不料一转身,当事人就直直地站在面前,不知听了多久。
“季先生对我男朋友这么感兴趣的话,不如直接来问我。”
房间门不知何时大开着,蔚舟堵在门口,笑脸吟吟地看向他们,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抬步慢慢逼近。
室内一片沉默,危险和压迫逐渐弥漫。
杜漳暗道不妙,也顾不得溜走了,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给自己开脱。
反观季时宴,他起身面向蔚舟,神情坦荡,甚至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正要出声,却又有一人不嫌事大地窜了进来。
“哥,五哥,还有蔚老师,你们怎么都在这,聊什么呢?”
季屿白一身宽松的蓝格子衬衫,衣摆胡乱地塞了一截,扎在裤腰里,扣子也不好好扣,露出脖子上略显非主流的十字项链。处在一屋子身着暗色衣装的人里,格外显眼,却没能吸引到任何一位的目光。
他没得到回答,眼神在三人间转了一圈,随后果断朝蔚舟贴去,挑了她裙摆上一缕黑纱缠在指间。
“蔚老师,我下部戏是战争片,缺一个专业的武器指导,可以邀请你来吗?”
季时宴拧眉,正要出言训斥他这一出格的请求,被蔚舟抬手拦住。
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捉摸不透。
在帝国时,与她身份相当的人几乎各有家室,地位不如她的人,也难以见到她,以至于她少有处理追求者的经验。这些日子她已经刻意冷淡,谁知他两竟没有丝毫收敛,甚至有得寸进尺的嫌疑,那便只能更直接一些。
高挑的女alpha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兄弟俩,语无波澜:
“我不喜欢太主动的男人,跟甩不掉的麦芽糖一样。”
此言一出,屋内散发出死寂,三个男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木头般愣在原地。
杜漳没想到蔚舟会这么直接,这不符合她平日里的处事风格,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看另外两位。
原先他给蔚舟介绍男人时,一是认为江澜性格无趣,想来她也没能体会到多少谈恋爱的甜蜜,二是觉得,他妹妹这么优秀,身边有多少男人都不奇怪,合该多认识一些,从其中挑个最拔尖的。
他心底是这么想的,却也没多做撮合,谁知道这两人压根不用撮合,自己就被蔚舟折服了。这几次见面,莫说是蔚舟,连他都觉得两兄弟有点死缠烂打不知趣了。
毕竟人家还有个明面上的正牌男友呢,也不知道迂回点。
杜漳想着想着,开始恨铁不成钢起来,丝毫没注意身边两人已经沉默很久了。
季屿白离蔚舟最近,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因为主动活泼得到过负面评价,上到四十,下到十八,没有女人挡得住他一声“姐姐”。可蔚舟非但不让他这么叫,现在还嫌他黏人。
他缓缓转头,想寻求亲哥的安慰,不料季时宴看起来比他更消沉。
季时宴手里还拿着眼镜,脱力般垂在腿边。他觉得心里像灌了铅一样,直往下坠,嘴巴无力地开合几下,却未能发出声音。
他和自家弟弟不同,季屿白混久了影娱圈,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对长得好看的人没有抵抗力。加上还在读书,心智不成熟,所以下意识的慕强,偏偏蔚舟两样都占了,才被他缠上。
可若是说他多喜欢蔚舟,却也不见得。
但他不同,这些年,想给他介绍女人的合作伙伴如过江之鲫,都被他以事业繁忙为由推拒了——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他在心里悄悄守着一个过世的未婚妻长达二十余年。
长辈们随口一提的玩笑话,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执念。这份执念像是用一个透明玻璃罩,徒然拢住枯萎的花朵,看它一点点被泥土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或许来年,他会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女人,和她成家。又或许一直找不到知心人,就此孑然一身。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转个拐角,记忆里早已蒙尘的那个人又再次鲜活起来。
像是分了图层的电子画,却不小心按到了合并,中间的数十年空白被瞬间压缩成泡影,组成一个活生生立在他面前,成熟又多彩的蔚舟。
可如今,蔚舟亲手撕开了图层,指着那些泡影告诉他,这都是他一个人的自我感动罢了。
或许蔚舟才是对的。
他不依不饶地缠着人家,到底是真的心悦她,还是源于不断美化的童年滤镜,亦或是婚约执念催生的占有欲?
他看不清。
不过没关系,时间会验证一切虚妄的心,他们来日方长。
想通之后,季时宴缓缓带上眼镜,又恢复了矜贵内敛的模样,松了松领带,让自己喘了口气,才道:
“蔚小姐,给你造成困扰是我的不对,我可以做出改变,但请你不要没收我追求你的权利。”
季屿白原先还沉溺在挫败之中,被他这一句话震得瞪大了眼睛。
这样也行?不愧是他哥,没白活这些年。
于是他赶紧跟上:“蔚老师,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你这么说我,我可伤心了。不过没关系,这不能浇灭我追求你的热情,拜托给我一个机会嘛——”
蔚舟:?
事情的走向好像不太对劲……
她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男朋友是alpha。”
季时宴无所谓地笑笑,还扯着她衣服的季屿白更是大胆发言:
“那又如何?只要你不是喜欢女人就行。而且我们比他还多一项优势,我们能给你生孩子。”
蔚舟:婉拒了哈。
女alpha的表情几经变化,从茫然到震惊再到不能理解,望着这两人的眼神复杂难辨。
一旁的杜漳难得见她也有应对不了的情形,“噗嗤”笑出声来:
“蔚指挥,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说不定有比你男朋友更讨喜的……”被蔚舟扫了一眼后,他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找补一句:“但——你平时公务繁忙,估计也没时间见外人。”
“再忙也得吃饭睡觉吧?蔚老师,你住哪呀?酒店吗?酒店条件一般,我在中环有好几套房子,要不然你……哎别走啊!”
蔚舟转身就走,甚至反手带上了门,脚步匆匆,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面对政敌或对手,她能态度强硬,但对着半熟不熟、毫无恩怨的追求者,她没法以权压人。
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躲避一心想给她做专访的张主编,每日偷偷从总司后门进出。
她的步子越迈越大,一路寻到杜方的封顶花园。
偌大的屋子里挤满了各种花植,上方的自动浇水器撒着水雾,落在芭蕉叶上聚成水珠。上方遮阳板收了一半,前沿的各色花卉沐浴着阳光,石桌则立在阴凉处,桌上咕噜咕噜煮着一壶茶。
张林慕正挑剔着杜方的茶叶,余光看见一人气势汹汹而来,又多准备了一个杯子,人到跟前,她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蔚舟。
“怎么了,难得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惹了你生气?”
诺瓦半躺在摇椅里,眯着眼睛道:“你若真是烦了,一人给一巴掌,保管老实,反正他兄弟两加起来也打不过你。”
蔚舟没理他,收敛表情同他们坐在一起,径直开口问道:
“你们开始布置了吗?”
花园没有可藏人的角落,不用担心有人偷听,四人便没什么顾忌,顺势谈起公事。
张林慕拎着小壶给她添茶,嗓音徐徐:“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收尾。”
杜方说的更仔细些:“我们计划单刀直入,直接让赛琳娜见识一下真正的超3s级星空兽。”
“可以,”蔚舟并不意外,“前面的铺垫尚可,她应该不会怀疑。但是,你以什么理由叫她去边境?”
“这几天我们加急赶修了一座研究所,放在一颗被星空兽占领的星球上,而这个星球早年是联邦的矿产星。我们会借着谋求两国通商的由头,让你们带队去那里考察矿资源分布,届时再炸毁研究所,当着众人的面暴漏实验星空兽失控一事。”
蔚舟捏着杯子,茶汤的热气上浮,模糊了她的五官,连带着声音也不辨情绪:
“有点牵强。帝国的商业不归我管,赛琳娜的考核目标也主要集中在军事一途,很难解释我为什么会同意去边境探查什么资源星。”
“这也是我说还剩一点收尾的原因,”张林慕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落在蔚舟身上,轻盈柔和“你看,能不能和时宴配合着演一场戏?”
“她想叫你表现出痴迷小四的模样,为了他的事业亲自去边境走一遭。”诺瓦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戳破张林慕的言外之意。
蔚舟:……
她来这催进度,本身就是为了躲那两位,怎么可能又回头和季时宴演什么为爱牺牲的苦情戏码。
“赛琳娜还算了解我,这件事太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会引起她的怀疑。就算她信了,也会破坏我在她心里的威信,不利于后面的引导。”
杜方瞥了一眼张林慕,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我早告诉你这事她不可能同意”。
“你别听诺瓦胡说。我们是打算让时宴假装追求你,你烦不甚烦,碍于他的将军母亲,不好直接拒绝,所以只好与他发展成合作伙伴关系。”
杜方说完,紧跟着补充一句,“当然,这事以你的意愿为先,时宴还不知道这事。”
蔚舟闭了闭眼,她想问这人非得是季时宴吗?转念一想,这个位置还真的是非他莫属。
作为联邦的商业大拿,背靠一位将军,他有权将矿产这种稀缺资源也拿出来做交易。
不仅如此,独特的成长环境养成了他做事周密,嘴巴严实的性格,能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完成指派,事后也绝不多问。
正如他虽奇怪蔚舟为何“死而复生”,却一句也不打听,更没将她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花园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也无,三人的目光齐聚在蔚舟身上,等着她反应。
有家有室有伴侣的小alpha叹了口气,为了能早点回去陪男朋友,她只能如此。
“好吧,我同意了。”
第57章
联邦,某边境星。
一个星际时前,蔚舟一行人抵达这颗星球,携带各种专业探测工具的工作人员紧随其后,加上随行保护的士兵,组成一个百人小团,朝着星球中心进发。
地面黄沙漫天,举目之下毫无绿植踪影。前路模糊,好在装甲车凭主脑引路,并不以人力驾驶。
“两位女士,喝点什么?”
季时宴问完,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冷藏箱,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数十种饮品,甚至还有雪糕甜点。
赛琳娜偷偷看了眼蔚舟,她面上带着个过滤罩,薄薄一层黑晶状,卡在她的鼻骨和下巴上,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赛琳娜瞧不出她是什么表情,但大致猜得到,于是冲季时宴摆手:“季先生,我们不渴,您随意。”
她挽着蔚舟一只胳膊,眼睛看似盯着车窗外的黄沙,实际余光留在季时宴身上。
这位季先生一路的嘘寒问暖毫不掩饰,就连蔚舟提出负责人不能坐同一辆载具他也不管,硬是和她们坐在一起。
可惜蔚舟喜欢的不是他这款。
善解人意的赛琳娜决定为老师挡一挡烂桃花,于是状若无意提起:
“老师,毕业典礼我需要上台发言,可以拜托一位学弟接待您吗?就是上次被您夸可爱的那个。”
蔚舟垂眸看她,赛琳娜冲她眨了眨眼,碧绿的眼瞳里尽是狡黠。
她心里了然,顺着说:“可以,我记得他。”
季时宴虽无意偷听女士们的私话,但车内空间不大,声音避无可避。
待听清内容时,他不禁皱眉,暗暗思忖,难道蔚舟更喜欢年纪小的?毕竟她连收的学生都是古灵精怪的活泼性子。
反观自己,比她大了好几岁,也跟“可爱”半点不沾边。
想着想着他又怪起了杜漳,那个铁嘴,任凭他如何试探也不透露蔚舟男朋友的信息,致使他连参照模板都没有。
装甲车平稳行驶,离预定的目的地——矿产研究所越来越近。赛琳娜还想加一把火,不料车载主脑突然间发出红光:
“警告——前方发现不明生物,危险程度无法计算,建议远离。”
装甲车突兀止住前行趋势,开始后退,季时宴被惯性甩得往前扑去,蔚舟伸手拉了他一把,用安全带将他绑在座位上,丢下一句:
“待着别动。”
然后起身往操控台走去。
季时宴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军部调兵来和他们汇合就行,眼神却仍旧忍不住追着蔚舟。
来之前张林慕和他透过底,此次任务有一定的危险性,虽然驻军就在不远处,但也无法确保所有人的绝对安全。
蔚舟不知身后人的担心,她手动操作终止了装甲车的后退,传令整支队伍做好战斗准备。
远处传来几声明显属于星空兽的嘶吼声,很快又被热武器的爆发声淹没。这种阵仗蔚舟见怪不怪,其余两人不自觉地被她身上的冷静感染,也未生出恐慌。
赛琳娜凑到她身边,盯着主脑持续不断的警告页面,小声问:“矿产研究所怎么会出现不明生物?难道联邦在骗我们,那里其实是个生物研究所?”
蔚舟表情不变,立马给驻军发了求援信号,转头对她说:
“待会他们的援军来了之后,你带着副官跟去看一眼,但是必须注意安全,不要为了情报舍弃自身安危。”
赛琳娜察觉到她眼底的严肃和警告,知晓自己上次在军校的行为过于莽撞,当下重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虽说杜方再三表明这颗星球并非超3s级星空兽的居所,只是它的辖区之一,它只会远程控制这里的星空兽驱赶人类,危险系数不高,但蔚舟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假如出现紧急情况,记得给我发消息。”
联邦军队赶来的速度超乎赛琳娜所想,像是他们本就一直待命似的。
杜漳首当其冲,拉开装甲车的门,挡在跟前,面容沉厉:“蔚指挥,我们这边出了点小意外,请您在原地等候,我们很快就能处理好。”
赛琳娜找准时机,大喊一声:“那边的士兵! 小心身后!我来帮你——”
杜漳伸手便拦,被赛琳娜灵活绕过,穿上机甲扬长而去,后面车队的副官和护卫团紧紧跟着她。
杜漳盯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黄沙之中,一个跨步上了装甲车,动作自然地掀开季时宴的冷藏箱,开了瓶汽水喝。
“外面有重武压阵,蔚指挥不必担心。”
季时宴的眼神在两人间转个来回,明白过来——原来这场戏是演给赛琳娜看的。
他心底越发好奇蔚舟和联邦目前到底是什么关系,却也明白这不是他一个商人有资格知晓的,索性闭口不问。
杜漳又抽了瓶果汁,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水珠,拧开盖子递给蔚舟。
“今天顺利的话,蔚指挥计划什么时候回帝国?”
蔚舟接了果汁,拿在手里没喝,言辞简洁:“晚上回去联系总司,明天整装,后天启程。”
杜漳对这份速度表示讶异,捏紧了手里的饮料瓶。
反观季时宴丝毫不慌,甚至颇为期待,语气沉稳:
“昨日我向贵国皇帝陛下递交了通商考察的请求,预计这两天就会收到回复。如果请求被通过,便有劳蔚小姐捎我一程了。”
杜漳瞪大了眼睛,张口便要说他想随行,脑子一转,又想起过段时间便是星空兽的繁殖期。
动物们依仗春夏的丰沛雨水和冒芽植物生存,故而繁殖期多在春季。可星空兽是同类相食,漫天雪白的冬季更利于他们发现无处躲避的同类,所以繁殖期约在秋中。
如今已是夏末,繁殖期一到,他必定要去前线驻守。
况且,倘若计划顺利,蔚舟很快又会带兵来联邦,不至于长时间见不到面。
于是他收了声,默认了自己无法随行的事实。
战斗前线称得上惊心动魄,三个知情人却稳如泰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消磨着等待时间。
不多时,远方的武器爆破声和星空兽嘶吼声渐渐消退,视线里一架眼熟的机甲慢慢靠近,落在车前。
杜漳一口闷完汽水,肃着脸下车,语气不明:“赛琳娜指挥还真是乐于助人。”没等赛琳娜回话,随后又转头面向蔚舟:“既然蔚指挥并无合作意愿,这次探察就到此为止吧。收队—— ”
季时宴一脸可惜,叹息道:“蔚小姐,很抱歉给你带来的失望体验。但我名下公司涉及的产业众多,总有合适的。”
蔚舟招手让赛琳娜上车,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希望如此吧。”
众人败兴而归。
蔚舟原计划在此地待命一晚,得到帝国边境的接泊回复后,直接出发回帝国,但赛琳娜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找她汇报,于是一行人又跟着杜漳回了中环星。
直到第三夜,赛琳娜带上副官,郑重敲响了蔚舟的门。
“蔚主,您现在有空吗?”
蔚舟刚洗漱完,随意披了件外套,示意他们进来。她懒得斟茶,索性一人发了一杯冷饮。
赛琳娜没什么喝饮料的心情,礼貌接过后便放在桌上没管,径直出声:
“我和副官整理了一些资料,想向您汇报一下此行所得。”
得到她同意后,副官展开了屏蔽仪,甚至开了红外扫描,确认此间房内只有她们三人。
“我们首先对比了联邦这边和帝都星研究所的数据,发现他们的研究方向偏于驯化训练以及基因编辑。
在我发现这点后不久,联邦军校诱导我去后山的星空兽养殖基地,让我见到了全然正常的星空兽,意图通过此举模糊研究所的异常数据。但这其中有一个逻辑漏洞,星空兽并非联邦的主要敌人,完全没有必要在综合类军校里专门设置一个养殖地,再美其名曰用以学生训练。 ”
她停了停,拿出另一份视频资料。
“这是我们那天在边境星和星空兽战斗时录下的画面。综合我、副官以及护卫团的视频资料来看,联邦对于星空兽的镇压极其熟练,甚至在没有杜漳这位领队在场的情况下,依然游刃有余。这是第一点疑惑。
第二,我们一致认为那颗星球的星空兽有问题。它们并不分散作战,而是由防御型组成外圈,一点点向主要的武器阵营——炮台移动,首先摧毁杀伤力最大的激光炮,相互间配合得宜,与人类士兵无异。
另外,我们去看了那个所谓的矿产研究所,只有第一层存放了零星分析机,但无论是按键还是边角都没有任何磨损,像是从未用过。二层及以后全是星空兽的数据,可见这原本就是一个针对星空兽的生物研究所,只是临时加了矿产相关机器,用来哄骗我们。 ”
蔚舟接过她手里的纸质资料,放在膝盖上慢慢翻阅,越看越是欣赏。每一份数据都标明了来源出处,以及自己的猜想批注,异常数据被圈出来单独放在一起,以逻辑线串联,环环相扣,几乎没有漏洞。
蔚舟眼含笑意,语气里带着鼓励:“所以你的结论是?”
赛琳娜和副官对视一眼,声音沉稳有力:
“我们认为,联邦预谋驯服星空兽为己用,且已经初有成果。倘若任由他们继续研究,兴许有一天我们能在两国战场上,看到联邦的星空兽军团。”
赛琳娜和副官汇报完毕,沉默等着眼前人的批复。碳酸饮料被冷气一激,从杯底冒出个气泡来,发出啵的一声,在无言的空间里被放大。
蔚舟没让两人等待太久,只是沉吟几息,神情看不出端倪:
“这件事事关重大,通讯不安全,等回了帝国,我会亲自向总指挥上报。”
赛琳娜长长松了口气,她虽觉得自己的推测合情合理,但在没得到蔚舟肯定之前,心底仍旧十分忐忑。现在定了心,又忍不住问:
“您觉得,帝国会如何处理?”
蔚舟将资料整理了一番,轻描淡写道:
“星空兽失控是你们亲眼所见,如今正值两国谈和的重要阶段,帝国自然要主动出兵帮助邻居镇压失控的星空兽,以此确保联邦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赛琳娜眼前一亮,煞有其事道:“对!联邦遭此无妄之灾,实在令人痛心,帝国一定尽己所能帮助友国。”
计划进展顺利,蔚舟也轻松不少,拍了拍满脸激动的学生,将他们赶去休息,随后立即打开智脑查看消息。
她早有预料赛琳娜会在今天找她汇报,于是在上午就向边境发了接泊请求。
然而入目却是空白一片的邮箱。
蔚舟心里一沉。
身为执行官,她的邮件会被主脑加急标红送往各部,必定是第一批被处理的。可半天过去了,居然毫无动静。
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将手里的水杯放回桌子,指腹还沾着水汽也来不及擦,在智脑上点了几下,反复确认自己的邮件显示“已发送”。
难道是边境的军官偷了懒?
第58章
边境接泊司虽然也隶属于军部,但联邦和帝国封闭已久,这个部门长久以来都形同虚设,里面的军官一时懈怠也有可能。
蔚舟引导自己往好的方向想,却依旧无法抚平心里那没由来的焦虑,于是也顾不得越级交接会不会对接泊司的工作人员造成影响,直接给军部总司的主脑发了催促邮件,等着总司一层层下发到边境去。
第二日早晨,没有回复。
蔚舟表示理解,军官也需休息,现在还未到上班时间。
正午,联邦为即将启程回帝国的几人举办了送别宴。
蔚舟来联邦的消息本就未曾传开,所以送别宴也只是那日家宴的规格,只把非军部人员的季家两兄弟剔除在外。
她带着赛琳娜和副官出门时,正赶上夏末最后一场雷雨。
天际是排山倒海般的乌云,雨珠成线,倾倒而下,“之”字形闪电时不时炸在高楼之上。春季才扎根的细树拦腰折断,被狂风卷着,消失在马路尽头。
蔚舟盯着车窗出神,雨幕模糊了世界,只余几方色块,颤巍巍彰显着城市的繁华。
赛琳娜和副官安静地坐在后座,两人都心思敏感,早已察觉到顶头上司心情不虞,只是不清楚原因,担心贸然询问会更刺激她,只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送别宴设在一家古氏茶楼,靠着木窗,原意是打造一个闻风听雨的好位置,只是今日这个天气,只能徒增不快。
杜方也是到了地方才察觉到不妥,提议换个位置,又被杜漳拦下,说是蔚舟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于是作罢。
蔚舟跨过包间的门槛时,联邦几人早已入座,她便顺着位置,坐在了窗边。
人都齐后,送餐机器人很快上了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这场交流,无论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主角都是赛琳娜,杜方和张林慕少不得提及她,问了些不痛不痒的关怀话。
赛琳娜很沉得住气,一言一行都透着礼数,丝毫看不出破绽。
诺瓦今日病殃殃地,唇色比往日更淡,却依然挡不住给人添堵的坏心,幽幽来了一句:“蔚指挥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蔚舟表情不变,学着他咬文嚼字,半是讽刺半是警告:
“只要联邦有心和谈,两国互通,你我自然有的是见面机会,诺瓦将军不必太挂怀。”
她心里闷闷的,疑心是天气作祟,于是稍稍推开了窗,凌厉的风扬起她鬓角的发丝,却没能吹散她心里的阴霾。雨珠砸在窗台上,溅出几分水汽沾湿了她的肩膀。
赛琳娜暗暗撇嘴,心道这位诺瓦将军真是不懂看人脸色,连杜方和张林慕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蔚舟,他却非要上赶着触人霉头,活该被蔚舟讽刺。
但诺瓦大抵是听惯了这类话,不痛不痒似的,一手撑着桌子给自己盛汤,碗筷动作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这间歇的安静中,一个自开宴以来始终沉默的人突兀出声:“蔚指挥在联邦住了这么多天,觉得联邦如何?”
蔚舟夹了一刀鱼,也不吃,放在碗里一点点挑刺,又将鱼刺整整齐齐摆在碟子上,闻言头也不抬道:
“多琳少将这是还做着宣传部的活吗?上我这讨要城市评价来了。”
杜漳眉头一挑,赶紧给多琳夹了两筷子菜,也没看清是什么,咬着字音:“少将,今日的菜品不错,你多吃点。”
明眼人都看得出蔚舟今天心里装着事,她平日里绝不会因自己的情绪迁怒旁人,这次都忍不住阴阳人了,可见有多烦闷,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非得找她不痛快?
然而多琳充耳不闻,只是语气低了些:“其实联邦也挺好的,经济平稳,人民富足,中环星更是常年位于宜居星榜前十。”
杜漳又夹了一筷子菜,几乎在多琳碗里堆出个小山来,语气生硬:
“少将,你这话说晚了,应该在蔚指挥抵达联邦的第一晚就说,给她留个美好的首印象才对。”
他尽力打着圆场,可惜气氛依旧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尴尬。
蔚舟和赛琳娜同时眯了眯眼,前者以为多琳已经走投无路到需要靠中环星宜居这一条件来拉拢自己,而后者则担心多琳暗示这局是鸿门宴,要让她们几人永远留在联邦。
蔚舟无意参与联邦内\政,再次拒绝:“多谢少将美意,但我还是更喜欢帝都星,毕竟男朋友和养的小猫都在那。”
多琳笑容僵硬,勉强找补一句:“这两个,都可以再找嘛,我听说时宴不是在追求你吗?你——”
“多琳!”
蔚舟有些意外地偏了偏头。打断多琳的居然是诺瓦,她还以为诺瓦会很乐意看戏。
“杜副官给你夹了好几次菜,你一定要这么无情地辜负他吗?”诺瓦还挂着笑,语气里的警告却毫不掩饰。
多琳悻悻住嘴,低头一看,自己碗里的都是些什么啊!
用作摆盘的蝴蝶兰花、雕成竹节状的生姜,还有一截被剃了肉的鸭架骨……
然而无人注意到她的困境。
张林慕和杜方都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多琳沉默低头之后,饭桌上很快恢复了一团和气。
蔚舟不想扫大家的兴,便也跟着笑一笑,只是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时,还是五六年前,她和林勋一起出任务,只是转个头的功夫,林勋就中了弹,好在没伤及致命部位。
想到这里,蔚舟微不可闻地看了眼赛琳娜和副官,顺带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
不知是杜方包了场,还是雅间的隔音做得太好,她几乎听不见隔壁有人声,入耳尽是大雨哗哗落下的声音。
她又从头复盘了一遍,从出门到现在,唯一有异样的人只有多琳,但她也不至于因为自己没答应帮她,就在三位将军面前痛下杀手吧?
一时间,蔚舟的思维发散了很远,甚至在脑子里规划了好几条逃生路线。
也不知这是不是一种自我麻痹,阻止她当场掏出智脑查看总司有无回复。
可惜她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送别宴十分顺利地结束了。
回到酒店后,蔚舟第一反应便是查看邮箱。屋内没有开灯,智脑的虚拟屏在她脸上印出一点微光,连等待页面刷新的那两秒都漫长起来。
可依旧是一片空白!
蔚舟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桌前坐下。这次她终于确定,帝国出事了,至少是军部出事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久不回复她这个执行官的邮件。
外头的雨越发大了,几乎像是天河决堤一般,伴随着震耳的雷声。
中环星城市结构合理,并不担心洪涝灾害,大多数居民如现在的蔚舟一样,躲在温暖的房屋内,又或者像赛琳娜一样,扬着笑脸邀请她一起逛室内商场。
蔚舟稳住表情,摸摸她的头发,给副官转了二十万信用点,叫他领着赛琳娜出去玩。
打发走两人后,蔚舟开了灯,骤然出现的光线刺得她眯了眯眼,连膝盖磕到椅子也没管,摸索着坐下,陷入思考。
首先,军部遭遇大规模袭击这一点,概率极小,接近于零。
放眼整个寰宇,与帝国有相抗之力的只有联邦。虽然联邦的确有可能一边假意稳住她,一边私自朝帝国出兵,但能让总司的主脑都无响应,至少是军部沦陷大半的情况,纵然是联邦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这种程度。
她前天还用军部频道江澜发了消息,当时通讯是正常的。
虽然说出来显得无情,但蔚舟不得不承认,她此刻绝大部分忧心全挂在江澜身上,若非江澜也在情况不明的总司里,总司是否遇袭,于她并无太大触动。
她带兵这么多年,不是没经历过大本营被端的情形,只要战术得当,这也只是谋略中的一环罢了。
但现在这个情况,蔚舟考量许久,还是打开了私人频道,手指快速点动键盘,却在发出去的前一秒,又一下一下删除,将直截了当的“军部出事了吗”换成“这两天在做什么”。
事态尚不清晰,她不能将焦虑传给江澜。
他前几日还说自己犯了春困,兴许此刻正请了假躺在家里,若是知道她和总司断联,不知道有多担心。
在等待江澜回复的时间里,蔚舟又开始梳理除总司遇袭之外的可能性。
或许是总司的主脑死机了。
毕竟整个军部的联络都依靠着主脑,只要它存在一丁点病毒,在没有私人通讯号的情况下,军部只能回归书信传播的原始方式。
前几年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主脑错误设置了下班时间,导致全司上下正常打卡离开的军官,全被记了一次缺勤。
还有一次是集体断电,当时她正在公用智脑上写一份电子邮件,写到一半时智脑停止工作,导致她前面写的内容全作了废。
焦虑男友安危的alpha ,不停搜刮着记忆,几乎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出来印证主脑死机这一可能性。
没一会她又打开日历,在三月中旬里圈出一个数字。
她走前答应过江澜,会在玛格丽特花开放的季节回去,倘若明天能顺利出发,时间正好。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仅是总司毫无动静,江澜的聊天页面也同样沉寂。
蔚舟盯着聊天记录里最后收尾的那句“晚安”,恐慌终于后知后觉开始萦绕,如丝线一般,细小却锋利,无孔不入。
她立刻给林勋和阿蕾杜莎发了私人消息。
可这次,连声称自己二十四星际时在线的林勋都没有任何回复。
第59章
总司众人的集体失联,让远在联邦的蔚舟绷紧了神经,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正当她要联系其他下属时,一则来自的帝国的未知通讯接入了她的智脑。
寻常情况下,蔚舟不会接这种通讯,因为大概率是某个地下组织打来泄愤或求饶的。
可此时的她像是守在通讯前,被绑了孩子的家长,任何一个来电都有可能是绑匪的交换条件,承载着换回孩子的希望。
她指尖发凉,按下了确认键。通讯刚一连接,就听对面抢白道:
“你别说话!”
蔚舟听出这是林勋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放松,就他劈头盖脸吼了一句,凉意爬上四肢。
她从未如此反感自己的敏捷思维,否则也不会立刻读懂这句阻拦背后的深意。
他换了未知通讯,又仅输入单线对话数据,很显然是不愿总司主脑监测到他在联系谁。
如此避嫌的举动,只有一个可能。
事情终究还是滑向了最棘手的结局。
蔚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林勋无非是要痛骂她一顿,接着再刀子嘴豆腐心地叮嘱她小心行事,可事实远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你别说话,听我说!死毒蛇抓的探子被撬了嘴,吐露的消息被主脑抓取,它自动查询了你以往的资料进行匹配,确认了你的身份,死毒蛇没拦住,主脑已经停了你的所有职权。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江澜那狗东西居然是个omega,是o也就算了,他在性别陈述报告里写的担保人还他爹的是你,现在他被停职待押了!
你抓紧时间整理一切能证明你和这狗比有关系的东西,包括你们有什么互关账号、一起去过什么公共场合、或者共同付款的礼物之类的,整理好发给我,我帮你们销毁,速度快点。
我和死毒蛇只能尽力保他,你在联邦自求多福吧,就这样! ”
他像连珠炮一般,大着嗓门噼里啪啦从头吼到尾,语速极快,也没管对面的人有没有听清,说完便撂了通讯,徒留一连串无响应的“嘟嘟”声。
整个通话过程十分短暂,约莫只有一两分钟,可蔚舟却觉得十分漫长。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一记双刃闸刀劈砍,一半被钝面慢慢割着,心里的大石压得她喘不上气;另一半又被利面瞬间削断,只好趁着血管还未反应过来,立即爬起来梳理时间线,
她和江澜只有一个私人频道的通讯账号是好友,但一起去过的公共场所可不少。
好在这类场所的电子眼记录只会保留六个月,并且她十二月就离开了帝国。
八月初,她带着花去了江澜家里;之后没几天又去了她家,且过了夜;
九月一起去了美术馆;
十一月逛了超市,又买了景园的房子;
十二月初在景园过夜;
……
对了,还有星网上那则不实的aa恋报道。
蔚舟按照时间顺序,详细列举了自己和江澜出行的时间、地点,以及途中遇见了什么人。
可即便详尽至此,几个月的交往归结起来,居然连一页纸都写不满。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心酸,还是该庆幸。
他们约定的旅游计划还没提上日程,可也正是如此,才少了许多能证明两人存在超出同事关系的证据。
蔚舟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连江澜给她的账号备注是小螃蟹也一并注明,手指点了好几下,才按对了发送键。
她和林勋认识这么多年,默契还是有的,她直接黑进了他的邮箱,将这页薄薄的纸张当做垃圾邮件丢了进去。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几个活泼的年轻侍者光着脚在院子里踩水,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传进房内。
可蔚舟渐渐听不清了,她忍着耳边嗡鸣,将智脑缓缓放回桌面。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往桌边靠时,不小心带翻了杯子,小半杯冷饮尽数浇在她胸口。
这是昨天她拿来招待赛琳娜的,居然一直忘了收拾。杯子材质特殊,直到现在还残留几颗半融不融的冰块。
甜橙被空气侵蚀,味道变得苦涩,伴随着未退的冷气穿过布料,贴在跳动的心脏上,浇熄了一切情绪。
她想缕清思绪,尽快做好下一步计划,可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江澜怎么办呢?”
这两个字眼生了根,发了刺,将她紧紧缠住。
雨后的太阳余晖不减,透过窗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个网格状的影子,里面的游鱼窗花糊作一团。
蔚舟盯着它出神,看得久了,自己也仿佛成了那条鱼。不小心被渔民抓住,用刀背反方向生剐鱼鳞,伤不致命,却叫她失去遨游的盔甲,每行一步都是遍体鳞伤,最终溺毙于赖以生存的水域。
不多时,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可惜房间内唯一的活人没什么反应。
敲门声持续一阵,又突然停了,下一刻,门板“砰”的一声,整个被踹倒在地。
房间自带的主脑发出红光,提醒主人有外人闯入。
“舟舟——”
杜漳一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蔚舟,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身边,蹲在她面前,眼中满是担忧:
“舟舟?”
他从未见过妹妹这副模样,表情空白,眼神空洞,仿佛被什么坏东西勾走了灵魂,徒留一具死寂的躯壳。
——大概是已经知道消息了。
杜漳环顾四周没找见纸巾,直接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擦拭她衣服上的橙汁,语气刻意放缓:
“这里不安全了,你跟我们回家吧,好么?”
蔚舟听不懂什么叫“不安全了”,慢慢转头看向他。
“你还不知道吗?帝国发了你的通缉令。”杜漳半是叹息半是心疼,艰难补全后面一句:“死生不论。”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人反应平淡,只是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杜漳心凉了半截,他原以为蔚舟是因为通缉令的事才如此失魂落魄,现下看来,分明有更令她痛苦的事发生了。
他不善言辞,更从未有过安慰女孩子的经验,一时手足无措,只能眉头紧锁。
好在蔚舟并没有让他僵硬太久,她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杜漳读了口型,猜到她说的是:
“赛琳娜回来了吗?”
他不知道赛琳娜去了哪,又何时回来,但现在这个情形,他只能说:“你别担心,我马上去找她。帝国没有言明关于她的处罚,她不会有事的。”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半点没有离开的迹象,还在絮絮叨叨:
“父亲和林姨去做公关了,会最大程度上降低你的名誉受损程度。你留在这里,我们都会保护你的,帝国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越过我们伤害你。”
盯着蔚舟无动于衷的脸,他眼中酸涩,又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走之后,每年我们都会给你买很多礼物,衣服鞋子包包,首饰珠宝房产,什么都有一点,你回家后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咱们再买。对了,你不是喜欢猫吗,我们去宠物市场挑只漂亮的?”
听到这里,蔚舟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摇了摇头。
门外的诺瓦将这副情形尽收眼底,语气不明地对身边人说:
“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多琳本就煎熬,被他这么一刺,更是握紧了拳,垂头跟着他往走廊尽头走去。
这里说是酒店,其实是联邦专门招待外宾的庄园,保密程度极高,因此两人也不惧对话被泄露出去。
走廊尽头是一扇落地窗,站在这里,能眺望至远处的花园。暴雨过后,花园虽有少许损伤,却不掩崭新气象,可惜窗前的两人都无心欣赏。
“多琳少将,你可真是有本事啊,帝国一位执行官,就这么被你轻易拉下马了。”
诺瓦背对着她,多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被这话里的凉薄激起了怒气。
“那日家宴,不是您暗示我蔚舟就是小六吗?”
诺瓦偏头看她,直至现在他仍是勾着唇,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格外嘲讽。
“你既然听懂了,为什么又擅作主张派人去帝国查她身份?你是觉得,我和情报局的人都不如你的查探能力,所以要亲自核实?”
他压低声音,语气显出几分温柔,可听在多琳耳里,却让她毛骨悚然。
她艰难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你只是想拿她把柄,用来威胁她站队。可惜,适得其反。”诺瓦残忍地揭穿她,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她在帝国长了这么些年,性格独立,思想成熟,不会为亲情束缚。可她终究是人,并且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所以杜漳死缠烂打便能靠近。成功的案例就摆在眼前,你为什么偏要铤而走险?”
他望着这个女儿,眼底漠然。
从小到大,她总觉得自己对她不够关注,不够信任,可他已不知给了多少次机会,只是她一次也没能抓住罢了。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直白地告诉你,旁边有一条捷径被你忽略了。
多琳现在便是这个心态,她不肯承认,于是喃喃道:“她是小六啊,我怎么可能害她……”
诺瓦轻笑:“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手下那三瓜两枣能比情报局的人更有用?倘若帝国真是那么好进,当年我们又何必把那小丫头送出去。 ”
此话一出,多琳猛地抬头,眼底尽是不可置信:“你是说……”
“是啊,当年她本就是为了联邦才远赴他国,”诺瓦丝毫不知收敛,铁了心地打击人,“杜方心疼她,才不肯破坏她如今的平稳生活——哦不对,那已是过去式了,”他转身,凑近了补全下半句:“已经,被你毁了啊。”
这一句,仿佛一击重锤,轰然砸在多琳心上,将她的自以为是砸了个粉碎。
她承受不住般后退两步,扶着墙才站稳。
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蔚舟即便回不去帝国,身为杜方的女儿,她在联邦同样是万万人之上,并无太大损失。
可诺瓦这一番话彻底撕破了帷幕,看似完好无损的表面,内里竟然已经千疮百孔。
联邦筹谋二十余年的计划,还有蔚舟的安稳人生,全都毁在她手里。
耳边的恶魔还在继续:“你做便做了,又不肯做绝,非要在送别宴上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生怕她查不出你才是罪魁祸首吗?”
多琳愣愣摇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闻言,诺瓦笑出了声,笑得弯腰,笑得呛咳不止,笑得悲凉。
他废了这么多口舌试图点醒她,可惜,事到如今,她仍然意识不到,错误已经犯下,如何弥补才是关键。
“父亲,我……”多琳带着点无措抬头,却看清了诺瓦眼底明晃晃的失望,不甘涌上心头,哽咽道:
“可这一切都该怪我吗?父亲,你扪心自问,这些年议会背着我发了多少计划?不说其他,单是小六被送往帝国的内幕,有人和我透露过半分吗?哪怕是她的身份,我也是最后才知道的!
你怎么能,不给我任何讯息,又强迫我必须做出正确的抉择?倘若我知道小六是联邦的线人,我又怎么会冒险去帝国查她身份? ”
诺瓦止住笑,拍了拍她的肩,绕过她往外走去,留下一句:
“谁有资格知晓内幕,议会自有决议。在这一点上,你甚至不如时宴。”
他原路返回,没管身后跌坐在地的女儿,路过房间时,视线越过躺在地上的门板,看向那对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喋喋不休的兄妹,提声道:
“赶紧撇清关系,免得你在帝国的亲朋好友都受你连累。”
其实不必他说,蔚舟沉默这些时间,正是在构思公关方案。
她不在乎名誉如何,却必须洗白自己,为江澜脱嫌。
她深吸一口气,直起身,从容指派:
“公布当年为我洗去记忆的医疗记录,就说是治疗脑域疾病时意外致我失忆,随后杜家的对手又将我偷走并遗弃。我会写一封陈白函,解释我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并当众销毁智脑内的机密数据。另外,赛琳娜回来后,叫她立刻来见我。”
杜漳听着她有条不紊的吩咐,心道自己的安慰还是有点作用的,叮嘱她换件干净衣服,之后立马出门替她办事。
下了楼,却见到了被拦在外面的季时宴,两人对视一眼,杜漳叹气:
“她心里难受,你先别上去了。”
说完便立即快步离开。
季时宴臂弯里搭着西装外套,也没管自己昂贵的手工皮鞋是否踩在水坑里,径直抬头朝楼上的窗户看去。
可惜,庄园连玻璃都是单向的,他注定什么也看不见。
门口哨岗的一句“外宾休息重地,请您止步”,叫他在原地愣了许久。
距离在此时被无限放大。
原先他念着小时候的情谊,蔚舟在他记忆里,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叫四哥的小女孩,生气时也不会大喊大叫,只是凉凉地来一句“季时宴,明天我很忙”。
这些年他在商场上运筹帷幄,未尝挫败,又因相熟的长辈都居高位,便对将军一职并无太多敬畏。
连带着,也不觉自己和蔚舟有什么身份差距。
士兵这么一拦,才叫他认识到,蔚舟虽然年纪小,却已走到了和长辈们平起平坐的位置。即便在帝国和联邦这两个庞然大物面前,她也是金字塔的顶层人物。
正因如此,像她这般身份的人,想要改换立场,定是一场惨烈的笔墨战。
而他,除了钱,一无所有。所以在她出事后,他的探望不仅毫无用处,甚至成了负担。
之前他一直盼着蔚舟能回联邦,可真到了这副田地,他又觉得心酸大过窃喜。
他盯着盯着,察觉到有一男一女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偏头一看,是蔚舟的学生和副官。
这两人火急火燎地上了楼,先是被倒在地上的门板吓了一跳,朝里一看没瞧见人,惊得赛琳娜小跑冲进房间,大喊:
“蔚主!?”
他们在商场内好好的逛着街,突见身边众人都打开智脑议论着什么,原以为是什么娱乐头条,可她竟从那一闪而过的页面里瞥见了蔚舟的通缉令,两人不觉得这会是玩笑,紧赶慢赶回了酒店。
蔚舟换了身衣服,又洗了脸,恢复到神色如常的状态,迎着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平淡道:
“抱歉,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回帝国了。”
赛琳娜和副官已经得知了她的身份,却在此刻从她嘴里听到“抱歉”二字,才真正有了异位的实感。
“蔚主……”
蔚舟笑得温和:“我已经被革职了。”
赛琳娜苦着脸上前挽她,换了个称呼:“老师,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吗?”
蔚舟不答,从她手里抽回胳膊,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说:
“帝国没有公开对你们的处罚,但是有林勋他们作保,大概率只是高拿轻放,你们放心回去吧。”
赛琳娜哪里是关心这个问题,但事已至此,短时间内她也想不出解决方法,只能抿着唇沉默。
就在这时,副官吴深突兀开口:“我想和您一起留在联邦,可以吗?”
蔚舟惊讶,随即又释然:“杜方虽是我的生理学父亲,但我在联邦毫无实权,连自己都顾不上,你……”
“所以才更需要我留下协助您。”吴深抢白,眼神坚定,“我在帝国并无牵挂,在哪里落脚都无所谓。”
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连这种情况也挑不出什么表决心的好话,只是神情平稳,表示自己并不是一时冲动。
蔚舟身心俱疲,闻言也提不起力气劝他,只道:
“你再考虑考虑吧。”随后转向赛琳娜,“拖久了对你不好,明天便出发吧。”
赛琳娜摇摇头:“老师,也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吧。”
“你……”蔚舟皱了眉。
吴深原是第九军团的前锋单兵,从萨土之战起就跟着她,有此决定她尚能理解。但赛琳娜出身贵族,前途大好,两人也没什么特别深厚的情谊,怎么也想着留下?
蔚舟叹气,摆手让他们自己考量,她必须先将陈白函写出来。
*
这一天,是终将被载入史册的一天。
联邦发布寰宇声明后,将军杜方在公共账号上贴出一张蔚舟幼时的笑脸照片,配文是“以一位父亲的名义,感谢帝国养育我的女儿”。
蔚舟本人言辞恳切的陈白紧随其后。
先是条理详尽的梳理了她晋升的每一步,直言从未受到联邦私下援助。之后,又叙述了自己从在战场醒来的恐慌,到今日突兀得知身世的震惊。最后表达了对帝国的感谢,立誓不会泄露帝国机密,并将持续推动两国友好互助。
不久,帝国军部不知为何,也出示了蔚舟经手的大部分低保密度文件,末尾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功记录,以及她常年为贫困星捐款的流水记录。
其他四位执行官在同一时间发布了蔚舟的继任影像,那日风和日朗,年轻的女alpha戴着象征最高指挥权的肩章,温和而有力地宣誓,将在任职期间为帝国肝脑涂地。
两国民众本因帝国突兀发布的执行官通缉令而一头雾水,官方的重磅消息又接连不停,众人都被砸得眼冒金星。
什么!帝国执行官竟是联邦将军的女儿?这不妥妥的爽文女主身份。
震惊!居然有人能在失忆的情况下从战场存活?换我早死一百回了。
老天!一个人捐那么多钱?三天吃一顿省出来的吧。
民众们争论不休,有人哀叹她人生多艰,坎坷不易;有人赞扬她功勋卓越,实力超群;也有人唾弃她做两姓家奴,既要又要。
政治敏感的媒体从中嗅到了风声,即便刺眼的通缉令高挂在官网首页,但是显然两国军部都是铁了心要保人,他们可不会上赶着触官方的霉头。
于是顺着民意,只转载官方声明,并不发表自己的分析。
一时间,“蔚舟”这个名字长久挂在星网话题度首位,并在后来持续霸榜多年“谈什么内容能最快拉近朋友关系”,自此开启了她毁誉参半的传奇人生。
第60章
帝国执行官一夜之间摇身变成联邦将军的女儿,这一话题热度直至三个月后依然居高不下,但作为当事人的蔚舟,却很快隐于幕后,步入生活正轨。
秋意弥漫之际,蔚舟踏上了联邦的星空兽战场。直到亲眼见到潮水一般涌来的兽群,她才明白,为何强如联邦,也一直处于劣势。
往年帝国和联邦交战时,虽然战场合一,却在隐形中分为信息战和热武战,比的就是谁能先干扰对方通讯、谁的武器射程更广。多数情况下,人力只是用来收尾。
但星空兽不受人类的信号干扰,于是只能用重武碾压,可联邦虽然家大业大,却也没到一天摧毁一颗星球的阔绰程度。星空兽不挑生存环境,他们却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打起来束手束脚。
再加上超3s级星空兽确实有指挥作战的能力,突袭和闪退都不在话下,局势近乎呈现一边倒的情况。
蔚舟的愁绪一日胜过一日,既担心星空兽攻破联邦防线,又时刻注意着诺瓦的动向,以防他对帝国动手。
如今千星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不得已下,杜方或许真的会默许诺瓦的计划。
金夕印照半边天时,蔚舟一手勾着机甲项链,缓慢朝着维修库走去,路上遇见好几位向她问好的士兵。
在人类与星空兽的战场上,个体的身份变动轻如羽毛,只有被分到她麾下的军团稍微习惯了几天,其余众人都以极快的速度接受了这位空降的指挥。
“蔚指挥,你的机甲又伤了?”维修部的老李远远瞧见那人,也不管她是什么军衔,叼着烟斗,姿态随意:
“青狐的许多零件,联邦都不生产,你经常这么损伤哪受得了啊?”
蔚舟将机甲递给他,笑了笑:“打仗嘛,损伤是难免的,麻烦你了老李。”
“行,你坐会吧,我帮你看看。”
维修库前零零散散坐了不少士兵,互相倚靠着,席地而坐,伴随着震耳的炮声望向天边余光,享受这难得的休憩时间。
蔚舟也找了个角落坐下,打开智脑开始出神。屏幕上,一张竹林雪景的照片被放大,落地玻璃上印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江澜发给她的,景园的照片。
也是她毁去原智脑前,唯一留下的东西。
“舟舟——”
杜漳找了一圈,终于在维修库看见妹妹,小跑上前,和她并排坐着。
“审批下来了,你今晚就能走,我送你。”
蔚舟动作自然地收起智脑,转头看他:“不用,这边事情这么多,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的身份暴露后,帝国开启了大清扫,拔掉了联邦不少暗桩,以至于现在他们对那边的近况所知甚少。
好在帝国皇帝松口了季时宴的通商请求,允许他输送一批商助去沟通细节。
这么一来一回,直到前几天才有了消息,可季时宴偏不在通讯里明说,非得和她见面。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杜漳摆手:“没事,正好我要回中环星拿点东西。至于这边……赶在入冬之前,让赛琳娜多练练手吧。你那个副官沉稳谨慎,而她胆大心细,配合得还不错。”
见蔚舟不说话,他又劝道:“他两自己愿意留下,帝国也没追究,你就别老担心了。”
“不是。”蔚舟看向天际渐消的霞光,目光悠远,许久过后才道:
“我在想江澜。”
杜漳被她的直白噎得一哽,迟疑着“啊”一声,表情悻悻:“他……他也不用太担心,没听说帝国换了执行官。”
但蔚舟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我查了帝国最近的公开项目,没有一件是江澜的处理风格,宣传部的公开文件里也没有他的印章。”
杜漳垮了表情,抬臂搂着她,语气生硬:“等见到四哥就知道了,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说的自己心里也没底,两人都清楚,若真是一切顺利,季时宴不会要求见面告知。
眼见气氛滑向沉默,杜漳赶紧换了个话题,脱口而出问:“我听说,你一直避着二姐?”
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个月前,帝国毫无征兆地揭露了蔚舟的身份,彼时事发突然,他们一心想着如何遏制影响程度,直到几天后才腾出手去查经过。
可呈上来的查探结果却让他们沉默良久,担心蔚舟就此与联邦生出隔阂,可这么久过去了,她都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仅仅是在领职时拒绝和多琳有交接重合。
杜漳一时好奇,说话不经脑子,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蔚舟神情淡淡,似乎这个问题还不如眼前那颗枯草有意思,连带着语气也毫无波澜:
“我的身份本就是一个定时炸弹,没能及时解决隐患,是我的计划还不够周全。但多琳,她那继任将军的意愿,简直是——”
她起身,抬手接住老李扔过来的机甲项链,眉目凌厉了一瞬。
“痴心妄想。”
*
深秋,季家。
蔚舟带着一路风尘,被人领着踏进这座小洋楼时,首先见到的是季屿白。
他像是专门等在这里,准备了两个杯子,正跟着教学视频笨手笨脚地泡茶,见蔚舟进来,当即起身。
“姐姐——”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蔚舟了,自从她恢复身份后,他每日都缠着张林慕,问她什么时候从前线回来。
可张林慕非但不答,还反问他一直关心人家做什么。
季屿白闭口不言。
他心底藏着一个秘密。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张林慕常常盯着一张照片发呆,有时看着看着便哭起来。他抵不住好奇心,找机会偷看了一眼。
照片被塑封保护着,丝毫不见损伤。景框里,一位眉眼利落的女人转头,笑着望向镜头,手里牵着一位小女孩,角落是扭打在一起的两名男孩。
背面写着:
“留于联邦历759年,和阿殊母女(以及两个臭小子)共进晚餐。”
彼时才六岁的季屿白,已经有相当强的识人能力,一眼看出更高的男孩是他哥,没想到季时宴还有这么叛逆的时期。
另一个大概是五哥杜漳。
原来蔚殊阿姨和六姐是这个模样。
他将每个人都细细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她穿着嫩黄的背带裤,头发扎成马尾高高束在脑后,约莫是六七岁的年纪。
照片留得住剪影,留不住时光,杜漳和季时宴早已长成两三个他那么高,平时也说不上话。
唯一暂时与他同龄的,只有冻结在这张照片里,永远不会再长大的六姐。
后来,他便养成了对着照片叙说心事的习惯。今天和哪位小朋友闹了矛盾,午饭吃到了什么难吃饭菜,考试得了多少分……小女孩不会回答他,却是一个永远不会泄密,也不会背后嘲笑他的完美听众。
久而久之,她的眉眼五官便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年纪渐长后,他的朋友数量以几何趋势增长,可随之而来的巴结和算计也数不胜数。于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在一众男男女女身上,找寻六姐的影子。
他和蔚舟初见之际,那句“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并不是用以搭讪的玩笑话,只是那时的他没能想到,蔚舟就是六姐。
他终于见到了幼时的“玩伴”,却早已失去正大光明向她诉说心事的机会。
季屿白还在尝试将记忆里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人的身影重叠,蔚舟却渐渐不耐烦起来,她奇怪地看了一眼愣住的男人,开口叫他回神:“你哥呢? ”
可他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想回答,接了一句:“姐姐,你喝茶吗?”
蔚舟心里念着江澜的消息,没空纠正他又换回原样的称呼,再次强调:“我找季时宴。”
季屿白上前两步,想勾她臂弯,满脸的不知情:“他不在——”
“我在家。”
季屿白的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两人闻声抬头,只见季时宴从二楼探出一个脑袋,冲蔚舟招手。
蔚舟立刻抬步往楼上走,将那个气得跺脚的缠人小鬼头甩在背后。
楼上书房,窗外朦胧的天日洒下几缕温和光束,透过窗子,在男人腿上留下暖意。今日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微风阵阵,可惜无论主客都缺了相匹配的心情。
季时宴一身灰色家居服,没戴眼镜,比平时少了几分商人的精明感。
他无意吊人胃口,见蔚舟关好门,立即将自己收到的消息和她分享:“他一直处于停职状态。”
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座两人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蔚舟才更不能理解。她表情空白了一瞬,无意识地歪了歪头。
季时宴这话说的奇怪。
若是江澜当真受她连累,也应当是降职或是革职,若没有,则应该恢复原状。
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他被停了三个月的职?
季时宴既然决定告诉她实情,便不会临到头了再做遮掩,只是仍旧先补充了一句:“我的人都不是专业探子,消息不一定准确。”
他的本意是安慰,可听在另一人耳里却不是这一回事。见他如此谨慎,蔚舟心底更沉,显然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个坏消息。
“听说,帝国军部并不打算追究你和他的关系,但是他想继续待在那个位子上,就必须完成一个条件。”
按如今的情况来看,很显然,江澜拒绝了。
蔚舟僵硬地转动脖子,语气很轻,像是怕惊起什么似的,“条件是什么?”
季时宴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对眼前这人过于残忍,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做正面回答,只告诉她:
“江澜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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