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秦淮舟回府时,破天荒看到父亲秦靖坐在院中摆弄丹药。
父子两人已有几个月未见,他上前请过安,问,“父亲今日怎的有空回府来?”
老秦侯是在秦淮舟升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让他袭的爵,之后自己潇洒出京云游,再回来就开始穿起道袍,结交各方道长,钻研炼丹修行之术。
只不过今日罕见的没穿那身青色道袍,而是换了一套常服,像是要参加什么重要的宴会。
秦靖摆弄着丹丸,头也没抬,“宫里有旨,让我和你今晚入宫赴宴。”
秦淮舟难得露出诧异神色,宫中竟然真有旨意?
但……
如果只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抗旨的必要。
这样想着,便问,“非年非节,也不曾立过什么过人功勋,宫中这时候让我们父子进宫赴宴,可有说是什么名目?”
“我哪知道,”秦靖一副“本来高高兴兴炼丹突然被叫回来真是很无奈”的表情,“问了元康健那家伙也不说,嘴忒严。”
秦淮舟心中微沉,“或许……是秦家这些年一直在寻人的事,传到陛下耳中,惹来天子猜疑了?”
之前在大理寺内,她虽然一直没明说到底是什么事,可她欲扬先抑的提起秦家寻人一事,总归不是那么简单。
乌衣巷是天子利器,观乌衣巷行事以测天威,这些年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秦靖听到这话,停下手中动作,捋了捋胡子,“嗯……要真为此事而来,还真是有些难办。”
他抬眉往儿子那边扫去一眼,“秦家这些年不遗余力寻找当年裴相遗孤,但始终毫无进展,至于裴相那件事,又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唉,总归这种事也瞒不住,能瞒过这么些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怎么办?”秦淮舟问。
“什么怎么办?”秦靖看着眼前出落的挺拔清隽的儿子,“你在天子身边当差这么久,这点事儿还得指望老子替你扛?”
秦淮舟:……
总觉得他父亲自从开始修道,脾气是越来越差,训儿子也训的愈发信手拈来了。
他目光落向院中石桌上摆着的几只瓶瓶罐罐,思忖着道,“这些年,宫中每年都会放出很多人,里面也有一些是之前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但这么多年查过来,那些知情者都说,自从入了掖庭,就再没有见过她们。”
顿了顿,接着道,“也有人主动登门寻亲,但事后查明,全是打着裴氏遗孤旗号,来招摇撞骗的。这些事在外面看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陛下有所耳闻,似乎也不稀奇。”
秦靖长叹一声,“是不稀奇,但有些事,不翻到台面上来说,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怕就怕,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说我秦家为裴相鸣不平,不满陛下当年的处置结果。若果真如此,今晚进宫,赴的就是鸿门宴。”
秦淮舟神情凝重起来,“但,动机呢?”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这么多年按下不表,如今却突然要翻到明面上——是因为他审了何璞贪墨案?
冷不丁听秦靖问,“你这几年,没收过那些人孝敬的东西吧?”
秦淮舟扶额,“不曾。”
“那就没事儿。”秦靖松了口气。
末了又感慨,“当年之事,太过混乱,怎么处理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裴相不过是成了最合适的引子,他下狱,牵连最少,根基不毁,只是对他来说太不公平。还有那孩子……那孩子如果长到如今,应该和你年岁相仿,原想着,若能找到她,秦家也能给她庇护,裴相泉下有知,也能放心。可惜了……”
秦淮舟看向别处。
他经手的案子这么多,查线索查人更是家常便饭,深知只要人还活着,哪怕藏得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秦家这么多年寻裴氏遗孤下来,却一点音信都没有,很可能早在当初裴相出事时,她就已经遭遇不测。
“且不说这些,”秦靖另起一个话题,“我回来时候听说,你把何璞那案子,结案了?”
秦淮舟拿起桌上几个瓶瓶罐罐,和秦靖一道搬进屋子里,闻言点点头,“是。”
“我看不像,”秦靖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若是以往,结了这样的案子,你总归要轻松许多,但今日看着,却依然疑虑重重。”
秦靖当年也屡屡破获要案,秦淮舟如今所用的思路,大多来自其父。
如今秦靖虽说早已不问朝事,但探讨梳理些查案思路,也还是信手拈来。
秦淮舟听到父亲这样问,憋在心里的话稍稍有了些宣泄的口子,
“此案,虽证据确凿,但仍有诸多疑点,甚至很可能牵涉甚广,但如果此时追查,就会使案情本身搁置下去。
那些前来告状的灾民,本就期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个公道,有了公道,之后的日子还能撑下去;
但这个公道若要无限期的延迟,他们是否会觉得求助无门,官官相护?
那么之前所有的承诺,便都是对他们的搪塞。”
“你说得有理,”秦靖点点头,“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结案不代表就是结束,既然有疑点,那就继续查。”
“不错,”秦靖赞许道,“上次你写信来问我,可听说过什么灵药,我这次回来,除了宫中传召,也是为了这件事。”
“那药与其说是灵药,不如说,它是强行为将死之人续住最后一口气的吊命药。”
……
“这么说……就是这颗药?”
梁眠看着桌上那粒丹丸,“就是它让大骨棒突然发了疯,引发顽疾而死?”
说话间想到那只大犬,梁眠鼻子一酸,“挺好的狗,怎么就被这么个玩意儿要了命——”
说了半天却没听到苏露青开口,梁眠狐疑看向她,却见她托腮对着那颗药凝神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
小心翼翼又问,“苏探事?你刚才的意思是,打算用这颗药,和大理寺那边换线索?”那能换来什么线索?不是肉包子打狗就不错了——
当然,剩下半句话被他默默吞了回去,只接着说,“如今关于账簿的线索,我们已经掌握的差不多,大理寺那边还能有什么是我们查不出来的?”
“渡口仓库。”苏露青终于开口。
“仓库?”梁眠眨眨眼睛,“凭乌衣巷腰牌,我们也可以派人再去啊。”
“那种地方,商贾与官吏关联颇深,若发现短期之内连着有两拨人探查,你猜他们会不会转移证据?或者……干脆销毁证据?”
乌衣巷的确可以出入任何地方,但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打草惊蛇又是另一回事,如今这草已经被大理寺给打了,她再去,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
梁眠嘴一咧,“倒也是……”
“但那也不至于用这东西换啊,”梁眠一脸心疼,“说不定,这个就是那账簿里记载过的重要东西呢!”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何璞的书房里,找到一只空药瓶?”苏露青忽然问。
梁眠点头,“记得。”
“这颗药的味道,和空药瓶里的很像,我想,药瓶里面装的,很有可能就是这种药。”
梁眠瞬间瞪大眼睛,“那……那何胥吃的,不就也是这个?甚至何原……牵线给何璞的药,岂不也是这个?”
“不错,”苏露青将空药瓶和那粒药丸摆在一处,“所以何璞早已不是关键,何玉、何原的背后之人,才是新的线索。如今新的线索与西市渡口仓库有关联,此药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对秦淮舟来说,不一样。
所以,用一个她不那么急需的,换她真正想要的,这笔交易对她来说,不亏。
一想到秦淮舟……
她扭头看一眼窗外,这时候已近黄昏,宫宴快要开始了,只盼他千万推拒成功,毁掉这桩婚事。
“不过苏探事,我还有个疑问。”
梁眠依然盯着那粒药丸,“何家一夜之间被灭门,何胥疑似不是下葬那天死的,大理寺只结了何璞贪污赈灾粮的案子,之前这些……岂不是全成了无头悬案?何府还被一把火烧成了灰,这些公道谁给他们啊?”
“谁说的成了悬案?”
“那、那也没人给何家其他人伸冤啊……”
苏露青揉揉眉心,“你好奇这里的猫腻,就说你想知道,装什么高尚。”
“嘿嘿……”梁眠见被拆穿,抬手挠挠头,“苏探事说的不错,是我自己想知道,哦,林丛也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问。”
苏露青看一眼手边茶盏,梁眠会意,立即上前添茶。
“何老夫人应该是被何胥杀害的。”
“啊?”一上来就听到这个答案,梁眠一连震惊,“为、为什么呀……”
苏露青借这个话题也在给自己理清思路,“我想,最开始,只是因为何璞想要治大儿子的先天心疾。”
“……心疾难医,何璞的精力全放在何胥身上,就忽略了小儿子何原。他们也许因为某件事关系破裂,何原成婚就分了家,而何璞出于愧疚,也想要修补父子间的关系,所以他很关注何原的近况,知道何原后来搬去淳博县,便自那时起给何原写信。”
“何原不回信,但会通过何玉这个叔父,得知何璞几人近况。他与何玉大概关系亲厚,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一个人。经过那人的运作,何原来到京都,进入国子监外院读书,何玉继续奔走在两地,获取两边近况。”
“半年前,何原或是好心,或是故意,透露了‘药’的消息给何璞。何胥那时候频频犯病,何璞因此尝试买了一颗‘药’给何胥吃,而何胥吃过‘药’,果然恢复如常。何璞大喜过望,每到何胥心疾发作时,就会给他吃一颗,渐渐地,何璞手头开始不宽裕,所以何璞打起了国库的主意。”
“也许是何璞救子心切,胆大包天,又也许有人恰好在这时指引,让何璞尝到了甜头,于是何璞开始从国库中倒卖米粮,换钱买‘药’。起先还算轻松,后来随着何胥心疾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药量加大,需要的药钱也越多,何璞只能继续冒险偷换米粮。”
“而这些‘药’,看似能缓解何胥的心疾,但也会引来不可预估的后果,何胥全身溃烂,对‘药’也依赖成瘾,一旦心疾发作时不能及时吃药,就会发狂。”
“也许是一个月前,何胥再次发病时,‘药’却吃完了,药瘾发作的何胥根本没人能控制住,嗯……大概就像大骨棒当时突然发疯那样。”
苏露青顿了顿,再开口之前,先叹了一声。
“……何老夫人试图阻拦孙儿未果,反被何胥误伤,而何老夫人本就上了年纪,被一个正值盛年的疯癫男子打中,可能很快就气绝身亡。何璞又惊又怕,下令家中死守这个秘密,对外宣称何胥病死,然后烧掉何老夫人的尸骨,装进棺材里下葬。同时封存何老夫人的屋子,再让侍候何老夫人的嬷嬷伪装出何老夫人的声音,以应对不时之需。”
梁眠恍然,“所以那天我们在何府门外吃了个闭门羹,当时门内说话的人,并不是何老夫人!”
“不错,”苏露青道,“之后淳德县灾民进京告状,米粮变麸糠一事败露,何璞下狱。何玉背后之人为掩盖此事,令何玉以何胥之命作为威胁,逼何璞认罪自尽,之后又授意何玉将何府余下之人尽数灭口,再放火烧何府,销毁一切证据。可惜何玉想独吞何璞的宅子,没有放火,背后那人察觉,另找人放火,同时也将何玉、何原二人灭口。”
“这么说来……这背后之人,势力很大,”梁眠接道,“何原是被丢进鸿胪客馆混淆视线的,说明此人能插手鸿胪寺事务!”
对于梁眠的回答,苏露青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只要再揪出这个背后之人,就能顺藤摸瓜,确定那本账簿最终的下落。”
梁眠趁着思路还清明,立即往下说,“所以……不止一个何璞偷换过国库米粮,这次的赈灾粮也不全是何璞贪掉的,只不过他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羊,接了一口大锅!”
“那……”说完这话,梁眠又巴巴看着她,“苏探事,除了和大理寺做交易换线索,我还应该做点什么?”
苏露青被他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深吸一口气,“何老夫人的关系网,何玉最后那段时间都出现在哪里,可都查出来了?”
“没、没……”梁眠低下头,“我这就继续带人查。”
而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即抬起头,半是神秘半是兴冲冲的,“苏探事,你听说宫里今晚要宴请秦侯和老秦侯的事儿了吗?”
一听到秦侯两个字,苏露青立刻又开始头疼。
梁眠只当她和往常一样,天然排斥秦淮舟这个人,接着说,“听说老秦侯正在道观里修行呢,突然就被陛下给召回来了。陛下同时宴请秦侯父子,难不成有什么绝密之事交代?”
“还有一个事儿,”梁眠又说,“户部那边调了几张空置的宅子图纸送进宫里,不知道最近可是有什么大人物要回京?陛下在为这位大人物选宅邸?”
苏露青兴致缺缺,“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你放衙回家去吧。”
梁眠见状,立刻告退,给她留出独处空间。
苏露青走到窗边,再次看看天色。
这个时辰,他应该进宫了吧?
……
宫里派了人来传召,秦淮舟与秦靖一道坐上马车,进宫。
秦靖坐进马车以后,闭目捏了捏鼻梁,最后接着方才的话道,“只凭何璞一个小小的仓部郎中,无论如何也撬不动整座国库,你若要私下暗查,更要加倍谨慎。另外……”
他再次压低声音,“‘灵药’虽活跃在鬼市,但鬼市卧虎藏龙,背后都是有真正掌权者做靠山的,何璞案目前来看牵涉颇广,这两边或许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知道,”秦淮舟恭敬应道,“我会小心。”
深查何璞案的幕后推手,他多少有些把握,如今让他忍不住去细思的,反而还是白日里在大理寺时,与苏露青的那番交谈。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她绝不会向他透露这么多宫中之事,还如此关心他寻人的结果。
但……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么急呢?
今晚宫宴只有帝后与他们父子,宴席甚至直接就设在立政殿后殿,殿内到处都摆着新摘的腊梅。
虽是初冬时节,地龙已经烧得很旺,在殿内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热起来。
元俭干脆就敞开衣襟,很随意的靠坐着,随意问着秦靖关于道观里的生活。
秦靖一一作答,说到元俭感兴趣的地方,他干脆起身,到殿中空地上,身体力行的为元俭演示起来。
引得元俭也跟着下来,学他的样子,打了一套拳。
殿内君臣之间的气氛,很快就因为这套拳而热络起来。
这时宫人开始上第一盏酒。
盛在白瓷盏里,酒色清润,初闻只有一缕浅香,尝一口,味道也是淡而又淡。
秦靖对这酒熟悉得很,喝过一口后,似有感慨,“老臣第一次喝这浅碧酒时,还是在琼林宴上。当时少年心性,只觉若饮酒,便只应饮烈酒,烈酒烧喉,燃尽一身热血,最为痛快!所以还偷偷和同窗抱怨,说陛下舍不得给我等喝烈酒,只拿这白水一样的东西糊弄。”
元俭听了哈哈一笑,“老秦侯果然是爽快之人,我当年第一次喝这浅碧时,也误会过阿爷,私下和兄弟说,宫中什么酒没有,为什么只给我喝这兑了水的。”
君臣提及往事,欢笑一阵,元俭看向端坐下首的秦淮舟,将话题抛给他,“秦卿呢,觉得这酒如何?”
秦淮舟拱拱手,“先贤曾言,点到即止,浅尝辄止,都是劝告天下人,凡事不要太过极端,臣以为,此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得好!”元俭拊掌道。
又看向秦靖,“老秦侯教导有方啊。”
秦靖连连摆手,跟着谦虚两句。
孟殊也道,“说起来,秦卿今日公开审理贪墨一案,倒教本宫也想起,昔年老秦侯也曾如此公开审理要案,引得京中万人空巷,哪怕多年后,在百姓间也是一桩美谈呢。”
秦淮舟在一旁听着,知道皇后说的是他父亲做万年县令时候的事。
当时有权贵仗势欺人,秦靖还只是小小的万年县令,苦主告状告到京城,谁料击鼓鸣冤不久,就因一路颠簸劳累、加之权贵纵奴拦杀而死。
当时多少人都劝秦靖算了,苦主已死,此间事死无对证,若为其得罪权贵,无异于自断仕途。
但秦靖没听,执意接下染血状纸,多方查证,终于将权贵缉拿归案。
先皇因此大赞秦靖,此后秦靖屡立奇功,加官进爵,获封侯爵。
这番事迹也被众人传唱,多少年轻学子以此为终生信仰,誓要不畏强权,为民请命。
秦淮舟每每思及此,都觉心潮澎湃,与父亲当年相比,他如今所做,全然微不足道。
“皇后殿下谬赞,都是些过去旧事,实在不值一提,”秦靖笑道,“如今犬子为二位圣人器重,老夫与有荣焉。”
“老秦侯说得哪里话,两位都是我朝之重臣,来,我敬二位一*杯。”元俭说着,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秦淮舟连忙与秦靖一同起身,同样将盏中酒饮尽。
“今日家宴,两位卿家不必多礼,随意就好。”
元俭之后又说了些闲语,才慢慢进入正题,“当年老秦侯一案定乾坤,先皇为此加倍赏识老秦侯,可惜元家子嗣稀薄,无缘与老秦侯结亲,先皇每每提及此,都极为遗憾。”
这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也成了京中一段风月旧事。
还有人私下里打过赌,赌宗室里可有人迎得才子归,不过后来全随着秦靖成亲淡去。
如今元俭忽然又提起这一茬,自然不会是平白感慨。
果然,下一刻就听元俭接着说,“先皇遗憾,又觉得此等大事,不必操之过急,何不等下一代长大成人之后,再来争取一回?只是天公不作美,朕的兄弟很多,姐妹的年纪却又都不合适,不免又遗憾一回。”
先皇努力开枝散叶,养了一大堆儿子。
结果儿子又夭折了一大堆,剩下几个倒是不错,本以为其中总能有个有机会的,没想到秦家也得了一子,皇室的这些皇子,瞬间就没用了……
元俭接连提起这遗憾亲事,秦家父子便是再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也不得不多想想了。
秦淮舟跟着又想到白日里苏露青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按这个思路推测的话……
皇帝想弥补先皇遗憾,与秦家结亲——那么秦家这个人选,自然是他自己;皇帝那边有一女,是晋阳公主。
他神色微动,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别扭来。
总不会是……皇帝想招他做驸马?
可,要是这样的话,拒绝还是接受,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苏露青又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又上了第二盏酒,这次的酒比方才的浅碧要浓郁很多,但秦淮舟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还能细品一番的心情。
今晚这场宫宴,不是鸿门宴,胜似鸿门宴。
“……秦卿本就是光风霁月之人,如今愈发绝伦,又是我大齐能臣,这段时日更是屡破要案,只是朕听闻,秦卿如今还是孑身一人,不免觉得可惜。”
终于听到皇帝说出重点,秦淮舟本就悬着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秦靖。
与秦淮舟的悄然无措相比,秦靖明显从容许多。
端坐得累了,直接在桌案后面打起了莲花座,跟着元俭话里的停顿,笑道,“能得陛下如此关心,是犬子的荣幸,不过这成日里问案听审的嘛,都是这样的,一沉进去,就什么也顾不上。”
“这话倒是不假,”元俭也点点头,“朕身边也有个整日查案探事的,也是日日都那么点灯熬油的。”
秦淮舟垂下眸子。
皇帝最后那句最关键、决定性最强的话,就像迟迟未落的另一只靴子,悬而又悬,仿佛专要挑人精神最薄弱的时候落下。
“朕看着秦卿如此,总是想着,秦卿如此劳苦,应该为他选个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让他们小夫妻就此和美完满的携手过一生呢。”
来了。
终于来了。
秦淮舟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哦,对了,”
元俭在最终公布之前,忽然又另外提起一件事,“听闻秦家这些年一直都在寻找什么人?”
“朕还隐约有耳闻,说秦卿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曾成婚的?”
果然还是问到了。
因为已经有所准备,父子二人骤然听到元俭提到这件事,神色都很平静。
秦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正是,寻的是昔年故友血脉,老臣当时想着,故友虽不在了,血脉还在,若能找到那孩子,或是养在秦家,或是再替她寻找族中亲眷,全凭那孩子的意愿。若留在秦家,秦家也会妥善安排一个适合的名分。”
元俭:“那,可找到了?”
秦靖摇摇头,“不曾。”
“有下落了?”
“也不曾有。”
“这样啊,”元俭面上似是露出惋惜,“世间变数甚多,无论是何结局,都是一番造化。或许那孩子已有归宿,老秦侯不必太过伤怀。”
“谢陛下体恤。”
“既是如此,朕这里有一人选,不知两位卿家意下如何。”
秦淮舟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
连带着右眼皮也跳了两下。
秦靖已经恭敬问道,“不知陛下说的是……?”
“秦卿对她应该是很熟悉的。”元俭又卖了个关子。
秦淮舟闻言,抬头看向元俭,心中飞快的回想着,自己和晋阳公主究竟有没有过交集。
好像是……
没有。
晋阳公主在深宫,即便出游,也自有女官或是京中贵女等随同。
他一个男子,怎会不经传召,贸然去随公主的驾……
不被当成登徒子打出去才怪。
但除了晋阳公主,皇帝还能搬出谁来,才能解了先皇当年的遗憾?
“乌衣巷里有一位探事指挥使,姓苏,与秦卿年纪相仿,能力亦是旗鼓相当,老秦侯游方在外,想来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这位苏探事的大名吧。”
秦靖是怎么应答的,秦淮舟已经听不到了。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陛下这是在给他和苏露青?赐婚?
赐婚??
赐婚?!!
怎么可能!!!
这时候再回想起白日里见到她的情形,她当时说的那些在他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全对上了。
难怪她说,比起欣然接受,他一定会想拒绝。
原来她比他知道的更早,甚至知道自己无法抗旨,专门来提醒他,让他来抗旨。
秦淮舟不断的压住情绪,让自己放缓呼吸,深深吸气,平复心绪。
上首的君臣三人已经就此事谈的和谐融洽。
等他回神的时候,正听到他父亲点头说,“那天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兆头也好,既然是桩天定的姻缘,那便趁热打铁,好事成双,一并办了吧。”
秦淮舟握住杯盏的手背鼓出几条筋,眸中神色渐暗。
这桩婚事,她拒不掉,以为他就能拒掉么?
“秦卿意下如何?”忽然听到元俭问他。
秦淮舟飞快调整好神色,起身,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陛下所赐,臣,喜不自胜。”
……
消息送到乌衣巷这边,苏露青徒手捏碎一只杯子。
“喀嚓”一声,被静室放大的格外明显。
前来传旨的是孟殊身边的大女官,凌然。
听到碎响声音以后,凌然关切的往她手上看一眼,继续淡定的说着还未说完的话,
“……陛下已赐下布政坊宅邸,特令内侍省前去布置,婚期定在下月初八,这两日会有尚衣局的女官来为苏探事量身裁衣,置办头面等物。”
苏露青丝毫没在意被碎瓷割伤的手,只重复道,“婚期?”
凌然直接将旨意重复一遍,然后补了一句,“恭喜苏探事。”
应该是节哀才对吧。
苏露青面无表情的想。
凌然的话就像一把一把小锥子,争先恐后往她身上扎,“苏探事这边的东西,皇后殿下已吩咐我等,前来替苏探事收拾好,送到布政坊新宅邸去。皇后殿下还说,今天太晚了,谢恩的话,明日再说就好。”
“敢问凌女官,那边的宫宴,可散了?”苏露青忽然问。
凌然点点头,“我出来时,那边已近尾声。”
末了又补一句,“他们会从右上閤门出宫离开。”
苏露青在心中默了下宫门位置,“多谢凌女官相告。”
凌然一走,她就从乌衣巷出来,守在通明门附近。
过不多时,纳义门处晃过一片灯火,跟着有脚步声传来。
宫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秦淮舟父子缓缓从门内步出。
在即将走到永安门处时,秦淮舟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弹在他衣袖处,灯影里依稀跳出一颗珠子,很快又消失不见。
前面的宫人同样注意到异样,停下问道,“秦侯?可有什么吩咐?”
秦淮舟顿了顿,“不慎掉了东西,留一盏灯给我,你们先送老侯爷出宫。”
秦靖在前面听到这话,回头看过来一眼,似有了然,然后就将宫人全部带走,只留了一盏灯给他。
秦淮舟提着灯,假意照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慢慢的往通明门的方向走去。
果然,黑暗中传来冷冷一声,“你不拒绝?”
秦淮舟在原地站定,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将灯笼往那边探去。
暖黄光影在地上扩出一片圆月,照亮不远处一幅衣摆。
暗影里的人,乌衣皂靴,只有眉眼浸润在冬夜冷月下,比刚刚吹过的那缕寒风还要更寒更冷,含着月光剜来极复杂的一眼,他却看懂了。
跟着回道,“天家旨意,若能拒绝,你应该更早就能拒绝吧?”
苏露青迈出暗影,逼近他,却又压住声音,“你不是一直在寻人吗?你不是一直等着,寻到人以后,给人家一个名分吗?这么好的理由,在御前为何不明说?”
她如今与他站着的距离极近,近到隐约闻出他身上的淡淡酒香。
她仰头,盯住那双同样浸满月色的眼睛,语气里满是不解,“我提醒过你的,我明明提醒过你的。”
月色化在他眼里,又沉进深不见底的地方,睫羽在夜风下轻颤,月色与灯火的光都辉映在其间,她看到这双冷然的眼睛有一瞬间的空濛,随后渗出自嘲。
随即听到他说,“没有音讯的事,搪塞过一时,搪塞不过一世。”
“那你就甘心?”
“为何不甘心?”
“秦淮舟,”她忽然笑了下,“你可要想好,一旦和我成婚,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哪天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你再想做什么,也都晚了。”
“我知道。”秦淮舟退开一步,仍将灯笼照向她的方向。
“也不后悔?”
“不悔。”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什么结果,他都欣然接受。
苏露青探究地看他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恭喜你了。”
“恭喜什么?”秦淮舟毫不掩饰的皱眉。
这种事,还能恭喜得出来?
苏露青玩味看着他,“恭喜你,从今往后,攀上乌衣巷这根高枝。”
第26章 第26章
赐婚旨意下来之后,苏露青进宫谢恩,跟着就开始在女官凌然和内侍省的协助下,搬进布政坊内御赐新宅邸。
新宅邸在布政坊南端,左临阆国公府邸。
苏露青在一众内侍省宫人的簇拥下,站在宅邸大门前,仰头看大门门楣。
内侍省管事太监连忙在她身边道,“苏探事,这宅邸先前空置过一段时日,如今虽简单打扫过,但很多地方都还需要重新修缮,譬如这大门,也是需要重新粉刷,挂上匾额的。”
苏露青点点头,她倒不是因为眼前这门庭寥落而止步。
不过在进府之前,还是随口问了一声,“匾额要如何题写?”
“呃……”
听到这个问题,本来还巧舌如簧的内侍省管事太监,一下子卡了壳。
对啊,光顾着赶时间整修宅邸,倒是忘了这最重要的。
门上总得写点儿什么,才能凸显宅邸主人身份,就像隔壁写的是阆国府,再往前是尚书第、彭城公主府……
那这座宅邸,应该题什么?
啊呀,大意了,回头还得重新请示一遍宫里。
东西虽搬进了新府邸,但内侍省这边全部收拾一番也需要时日,苏露青依然还是宿在乌衣巷她自己的书房里。
一回来就看到梁眠仿佛不认识她了似的,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的“苏探事”长“苏探事”短,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出来。
当梁眠第七次提到,“……今年腊梅开的真好啊,我家坊邻院子里刚好就种了一棵,他剪了一大捧腊梅,给左邻右舍全送了个遍,送到我这儿时,还说看我家整日里空落落的,干脆把剩下的一把腊梅全送给我了——”
苏露青拎起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人整个转了一圈,让他背过身去,“没有要说的了就去干活,牢里的人都审完了?口供都齐了?你要是那么喜欢腊梅,我直接送你一棵,你也种到家里去。”
梁眠见状,终于鼓足勇气,“苏探事,就是那个……宫里赐婚那个事儿,真的是……真的吗?”
宫中赐婚旨意一出,朝里上上下下都很震惊。
尤其是乌衣巷里梁眠他们,跟着苏露青办事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有多么的水火不容。
苏露青甚至还说过——我第一眼看见他,连把他埋哪儿都想好了。
梁眠悄悄的想,把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家里不得三天两头放火拆房子?
正在心里默默乱想,就见苏露青横过来一眼,眼神发凉,语气极冷,“你既然这么好奇,等我成婚那日,你坐主位,亲眼看。”
“不不不……”
梁眠暗道一声不好,“属下不敢造次,那日属下定是要鞍前马后侍候苏探事,听凭苏探事差遣!”
迅速表完忠心,立刻脚底抹油开溜,“苏探事,属下还有口供要审,这就去了!”
“回来。”苏露青却忽然叫住他。
梁眠身子僵了僵,心里十分没底,转身回来,小心翼翼的问,“苏探事,还有什么吩咐?”
苏露青看他自己吓自己直吓到脸色发白的模样,决定暂时放他一马,“屈县令过寿,你去替我选一样礼物来。”
送礼这活儿,梁眠最是拿手,当即痛快应下。
屈县令就是长安县令屈靖扬。
当初苏露青受命审理丁承时,从他口中得知,那个让他里应外合,将尸体放进鸿胪客馆混淆视线的人,就是屈靖扬。
“……你既然查过我的卷宗,应该也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任职。”
“是,我的确曾在户部就任。”
“贪?……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为官清廉?别人都收冰敬炭敬,你不收,不会显得你两袖清风,只会让别人觉得,你是在砸大伙儿的碗。在这个地方,谁不是把面具扣在脸上,把脸皮丢在身后,对上装成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再摇身一变,成为底下人不敢触怒的上头!”
“当年,屈靖扬他和我同在户部做官,彼此都做过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你以为我是怕他告密?你没有家小,不明白一家老小被他人捏在手里的恐惧,如果不是他威胁,我如何保下家人?何璞不就是眼前最近的例子?”
“偷换米粮,暗换麸糠,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官船渡口又不是只出不进,来回多倒几遍手,总能平账;再不济,送到坊间那些官仓里,只要见者有份,让吃肉的喝汤的都满意,自是什么秘密都烂在肚子里。”
“……我只能说这些了,你虽然能保我家人在流刑途中不出意外,但人外还有人,我总要为家人再多求一点垂怜……”
苏露青回想到这里,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京师地图。
当初那具女尸,就出现在西市渡口。
而西市在长安县管辖范围内,一旦报官,只能往长安县衙来报。
如果不是她手快,抢走女尸,这件命案也许会被屈靖扬设成悬案,等风声过了以后,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结案。
正想着,林丛自外面进来,将寻查结果告知她,“苏探事,里坊怪事有结果了。”
“讲。”
“鸿胪客馆出事那晚,崇义坊里有人看到水渠里似乎有东西,隐约像是人,但那人只这么猜了一句,随后便推说不知。”
崇义坊,屈靖扬的宅邸就在崇义坊。
苏露青接着问,“只有这一件怪事?”
林丛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那人也说,那几日崇义坊里有宅子在动工修缮,时常有东西顺着水渠流走,起初也吓着过几个人。后来大家发现,那些不过是扯坏的帷幔、屏风碎角之类的,也就没人再留意。那晚看到有东西的人,后来坚称自己或许看错了,还说如果真的有人掉进水渠里,总该听到呼救声。”
“是谁家的宅子在动工?”
“啊,是屈县令家。”
苏露青听到这里,眼眸微眯,“他倒是早有准备。”
“这……要准备什么?”林丛不解。
苏露青看着地图上崇义坊到西市的路线,
漕渠、永安渠、清明渠水均有交汇,几股水流流动,水中的东西也会随水波一动。
跟着道,“动工修缮,便会源源不断产生杂物,杂物若不慎掉落,或者干脆遗落在什么有水的地方,水流连通水渠,杂物便会被水流推着转移到别处。
坊内水渠或宽或窄,大家早都屡见不鲜,里面的东西多看几眼,也就司空见惯。
等大家都习惯了这些,再趁夜抛尸水中,让水流将尸身推向渡口。”
林丛恍然,“如此说来,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尸身流入渡口。而渡口船只来来往往,码头长工装货卸货一天下来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船上的货物,根本不会注意其它,即使有人注意到,第一反应,也只会以为是什么货物落了水,丢货的人自然会去打捞。”
于是一整日下来,女尸随水飘在渡口码头一带。
一直到日落时分,当日的最后一船货物开始卸货,闲暇下来的人,才仔细去注意那一直飘在水面上的“东西”。
继而发现,那其实是一具尸身。
“也就是说,屈靖扬很可能就是杀害何原、骆双夫妻的凶手,”林丛有些困惑,“可……一个长安县令,因何要针对平民百姓?”
“何原姓什么?又是谁的儿子?”
“啊……何璞!”林丛反应过来,“何璞甚至整个何家人都与账簿有关,那……屈靖扬,会是那个写账簿的人吗?”
“即便不是,也有一半可能与之有关。”
林丛不解,“那另一半可能是什么?”
苏露青卷起地图,交给他收好,“另一半可能,自然是他清清白白,这些猜测都是在冤枉他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亲事官进来回禀,“苏探事,何老夫人的事,查到了。”
何老夫人姓屈,叫屈靖盈,是屈靖扬的姐姐。
以及何玉临死前最后的活动范围也有了结果——崇义坊内有人看到何玉趁夜出入过几次屈府,因何玉脸上那一大块胎记,张嘴呼吸的时候,目击者险些以为是什么牙成精了。
“那……这么说来,何璞、何玉竟然是屈靖扬的外甥?那、那何胥、何原不就是他甥孙?原来何玉死之前想说的那个字,竟然是舅?”
梁眠说到这里,眼睛瞪得更大了,“虎毒尚不食子,娘亲舅父,没想到屈靖扬这个舅父杀了外甥一家,这、多大的仇啊这是?”
林丛跟着缓缓道,“如此看来,何原能进国子监外院,也是屈靖扬这位舅爷帮的忙。”
“现在不是冤枉他了,”苏露青冷笑一声,“何玉偷走的账簿,想来就是在屈靖扬手里。”
“可屈靖扬明面上什么也没有涉及,无缘无故,乌衣巷就这么进屈府的门……”
梁眠有些担忧,“那位毕竟是长安县令,正五品上的阶品,比总衙的都知使君还要高出一截,我们没有调令,算是以下犯上了吧……”
“谁说无缘无故了?”苏露青乜他一眼,“让你去选的东西呢?”
“哦,听说屈县令喜欢看画,属下选了张竹鹤图。”
竹鹤图是从古董店订的,屈靖扬寿宴这天,苏露青从古董店取来竹鹤图,带上梁眠、林丛几人,前往屈府,给屈靖扬祝寿。
尽管没有请帖,但门前管事看到乌衣巷的腰牌,再听说探事指挥使前来为自家主君贺寿,也没有把人拒在门外的道理,当即着人将苏露青几人请进府内,自己则立即去通禀屈靖扬。
屈靖扬正在房内和监察御史靳贤下棋,听完来秉,一皱眉,“她来干什么?秦侯可也在这里呢,别叫她冲撞了秦侯。”
棋盘上黑白棋子有来有往正胶着间,屈靖扬这边隐隐落了下风,他心思全在棋局上,稍有不快之后,随口道,“来就来吧,把人安排到外院,请她吃顿饭就是了。”
管事领命离去。
屋内,靳贤抓了颗白子在手里,随口说道,“看来,这位苏探事对岳丈大人还算恭敬,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给别人贺过寿。”
屈靖扬只不屑冷哼一声,注意仍在棋局上。
半晌摸出一枚黑子,试探着在两处上方悬来悬去,始终下不去决心落子。
靳贤见状,向旁边放松着倚住凭几,“……何璞一案刚过,鸿胪卿的判决也下来了,两案接连有她参与,依乌衣巷的手段,顺藤摸瓜从不走空,就是捕风捉影,也要想方设法落个实处,说不得又从什么地方摸到些由头,在向上头表忠心呢。”
屈靖扬终于落下一子,语气也颇为不满,“自从有了乌衣巷,朝中有多少人遭他们毒手,偏圣上对他们深信不疑。等着看吧,像他们这样逼供诬告,早晚要乱套。”
“唉……今日来祝贺的同僚这么多,难保不会有谁要遭他们毒手。哦,对了,岳丈可知道,那鸿胪卿的案子,最后如何判了?”说着,靳贤落下一子。
“哎呀!刚才不应该下那儿的——”屈靖扬一见他落子,立刻后悔起来。
重新琢磨棋局,口中说道,“结果还未公布,知道的也多半是猜测,不过……鸿胪卿那案子的判决结果不是就在御史台?你这个监察御史,难不成知道的比我还晚?”
靳贤:“岳丈说得是,此案的判决结果还要再送上去给陛下过目,不过我听说,轻判了。鸿胪卿赐白绫,丁家上下流放岭南,说是到封州那边。”
屈靖扬久久不语,最后只叹了一声,“造化弄人啊。”
靳贤:“我想,丁承或许吐了些秘密给她,不过他身上除了勾结外贼,还能有什么事?”
“那就只能问他自己了,”屈靖扬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如今康国的算盘落空,鸿胪寺那边派了新人去和康国王后一派交涉,帮那王后所生王子夺权,康国和车冉国的关系摇摇欲坠,可惜为此耗费心血的太——”
屈靖扬忽然收了声,咳嗽几声,“总之,先看看那苏露青接下来有什么动静,她要是敢在老夫府中闹事,老夫可不惯着她,直接叫人撵她出去!”
靳贤看一眼屈靖扬,眼中若有所思,口中跟着道,“岳丈说得是,今日岳丈寿辰,谅她也不敢生事。”
……
外院来的大多是京城小官,也有些想要露脸攀关系的学子,众人彼此相谈,倒也算融洽。
梁眠在四周看了一圈,回来说,“苏探事,屈府的人给我们安排在外院,是不是知道我们前来的目的,开始防着我们了?”
苏露青一脸了然,“他们未必知道,不过,就算什么也不知道,肯定也是在防备着。”
梁眠:“里面那道门把守甚严,想要从正常途径进去,恐怕有些难。”
“那就不走门,走点别的。”苏露青假意起身去看花架。
虽是冬天,屈府却摆了很多开得正盛的花,娇弱花枝迎向寒风,无数花瓣被寒风无情吹落,落下一架花雨。
苏露青一路探到屈靖扬的书房,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然后推开门,快速闪身进去。
刚翻找没一会儿,又听门声响,她迅速隐到书架后面,屏息听外面动静。
进来的只有一人,听脚步声微有迟滞,应该是对这里并不熟悉。
那人进来以后,似乎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便有窸窸窣窣翻找的声音响起。
苏露青眉头一挑,看来,这也是个找东西的。
她小心地自书架后面探出头,意外又不意外的,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
干脆直接迈步走出来。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只僵了一瞬,便从容转身,面上带着温和浅笑,然后在目光对上她的以后,跟着冷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
苏露青先发制人,“屈府的宴席都开始了吧,你不去贺寿,鬼鬼祟祟跑来书房,干什么呀?”
对于她的出现,秦淮舟同样也不意外,直接从她面前经过,指尖划过书架上的东西,从中搜查自己需要的东西。
口中说道,“苏探事不也是不请自来么。”
“呵,”苏露青抢在他之前来到屈靖扬的书案,“乌衣巷去什么地方都不奇怪,反倒是你,大理寺如今不是都结案了,你就不怕被屈府的人撞见,回头到御前参你一本?”
秦淮舟反唇相讥,“有乌衣巷探事官在侧,即便被人撞见,恐怕屈县令也更愿意相信,在下是为阻拦乌衣巷而来。”
他这是拐着弯的说她心术不正,苏露青暂且不同他计较,低头扫一眼书案上的东西。
眼前晃过一道身影,光线被遮挡一点,不用抬头也知道,秦淮舟就站在对面。
“听说,内侍省的人,也到你那儿去了?”她想了想,先问一句闲语。
“嗯,搬了些东西到布政坊。”
“都搬了什么?”
“衣物,书本。”
“没了?”
“内侍省那边说,其它东西,都由内侍省置办,只需将我日常所用的东西搬去便可。”
“日常所用?”苏露青抬头看他一眼,“是搬了所有的东西?还是只拣了随手能用到的?”
“所有。”
秦淮舟每个问题都回答的简单,在书案这里没有发现,又转身向别处,打开一个书箱。
“全部啊,”苏露青关注着他的举动,接着问,“侯府就不管了?”
“自有侯府管事操持。”
“布政坊那边的屋子,你都看过了?”
“还未。”
“什么时候去看?”
“不急,”秦淮舟又去开另一只书箱,“以后时间很长。”
“你在找什么?”
“一个账——”
声音戛然而止。
苏露青笑得畅快,“反应很快嘛。”
秦淮舟的脸色不太好,唇线抿成一条直线,起身的时候倒还记得将书箱收回原处,只不过周身气场凝滞,像坠满夜霜的竹。
“苏探事果真名不虚传,箭无虚发,令人佩服。”
“承让。”
苏露青心情大好,递去一个眼神,“如何?找到了么?”
秦淮舟继续往下一处地方走,“看来苏探事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是啊,”苏露青大大方方承认,“不过,比起我没找到东西,看到你失言,我更高兴。”
心中暗忖,秦淮舟大概找的也是一本账簿。
他虽然明面上结了何璞案,但也清楚这案子底下暗潮汹涌,如今既然能出现在屈靖扬书房里,说不定也查到了屈靖扬和丁承的关系。
只是不知道,他找的账簿,和她要找的,是不是同一个。
环视四周,到处都是书墙,有几处墙壁空着,上面挂着书画。
她走到其中一处书画边,抬手拎起一边,往外面掀,见里面依然是墙壁,看不出有什么轮廓纹路。
她又抬手往墙上敲了敲。
墙壁敲击声发闷,不像有暗格。
又去摆弄多宝阁上的花瓶等物,摆件一个个拿起,又放下,似乎都是寻常之物。
接着,两人的目光忽地齐齐落在一架屏风前。
那里摆着一只很大的大青石花盆,花盆里面栽着一棵小小的橘子树,叶子碧绿,枝干发枯,像是缺水的样子。
方才进来时,他们因为注意力不在这里,因而并未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如今再看,这棵橘子树,似乎有些过于碧绿和枯槁了。
苏露青伸手摸了下叶子。
触手手感有一种柔韧,捻上去,让她想到一种皮子。
“是假的,”秦淮舟也捻了一片叶子,“皮子,涂了颜色,枝干是真的,应该是从别的树上砍下来的。”
“那这个就是机关了。”苏露青伸出去的手忽地顿了顿,跟着往身边睇去一眼。
秦淮舟没动,“苏探事是怕在下捷足先登?”
苏露青直接握住树干,正要去转——
屋外忽然隐约传来说话声。
“……秦侯怎会也不见了?还不快找?今日府中可来了乌衣巷那尊瘟神,若是让他们撞见了,在这府里起了冲突,再让秦侯吃了亏——别忘了,老秦侯如今可也在京里呢,回头若老秦侯找上门来,你我都没法交代——”
脚步声越来越近,屈靖扬边和靳贤说着话,边要走进来了。
苏露青当机立断,直接转身,从书房隔间翻窗离开。
才一落地,身后就又跟上一人,看情形,他也没有更好的脱身方法,直接赖上她了。
府中“秦侯突然失踪”的消息,如滚水一般在仆从之间传遍,
如今屈靖扬又在书房坐镇,书房一带便也多了不少人,想要脱身,就更加不易。
两人对屈府地形都不算熟,三绕两绕间,不但没避开人,反倒看见了更多来找人的人,其中甚至还有不放心亲自带人来寻的屈靖扬。
眼看着屋后的屈靖扬就要绕到前面来,苏露青咬咬牙,直接推开*这侧屋门,顺手把秦淮舟也按了进去。
这里大概是一间供客人暂时休憩的厢房,他们刚进入屋内,便有管事跟着敲门进来找人。
“这里也没——诶?好像有?”
屈靖扬的声音跟着传来,“可是秦侯在里面?”
苏露青是背对着屋门的,外面的光亮,随着敞开的门,明晃晃透进来,她看到秦淮舟被天光照亮的侧脸。
仓促间,她直接将秦淮舟抵在屏风前。
伸手,从他的两臂中穿过,环住他的腰。
匕首从衣袖里滑出来,随着手腕翻转,如一条蓄势待发的蛇,隐蔽的抵住他后腰。
秦淮舟依稀能感觉到,那匕首的尖端穿过衣料,似要一直钉进皮肤肌理。
微凉唇瓣擦在耳畔,留下带着热气的威胁,“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然后,门口的天光,接连被匆忙赶来的人影挡住。
他微微阖眸,偏头,别过视线。
门口。
屈靖扬扒着门框,本是焦急的一张脸,在看清楚里面情形后,瞬间变换出无数种神色,五彩纷呈,五味杂陈,五体投地。
“喔……咳咳、嗯,两位真是……呃、真是……伉俪情深、伉俪情深啊,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第27章
席间觥筹交错。
苏露青也被请到席间,和秦淮舟同坐一桌。
屈靖扬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举杯与众人同饮,说了一番场面话。
等场子重新活络起来,便向着秦淮舟那边道,“底下人疏忽未报,老夫竟不知苏探事与秦侯同来,失礼之处,还请秦侯……和苏探事,不要见怪。”
说话间,屈靖扬以眼神示意仆从为自己倒满酒,而后再次端起酒盏,“老夫在此自罚一杯。”
说着,率先将杯中酒饮尽。
秦淮舟客套还礼,也饮尽一杯酒。
苏露青坐在他身侧,看他饮完酒后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目光了然向下滑,落向酒杯处。
屈府的酒偏烈,烈酒烧喉,喝不惯烈酒的人,骤然喝猛些,多少都会有些不舒服的。
想到她刚刚才在屈靖扬等人面前表现的急色,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只得违心的推了盏茶给秦淮舟。
俯身向他那边的时候,尽管声音压低,不引人察觉,但还是压不住内里的幸灾乐祸,
“你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找物证找到人家主人家亲自带人来寻他——
她腹诽:太过光明磊落的人,就应该维持住自己的一身磊落,别学着冒险,省得连累别人。
秦淮舟正因着方才的烈酒,轻咳出一声。
脸颊因此稍稍漫起一抹红晕,眼角被酒意催得发红,喉间依然犹如火烧。
刚刚压下一点不适,正要再缓一缓,听到这话,当即抬眼看去。
看到眼前人借着他身形的遮掩,仗着屈靖扬一干人看到不到她的表情,眉眼里的讥诮毫不收敛,嘲他嘲的如此光明正大。
干脆也低低回应,“彼此彼此。”
未点明的话,也自他神色中传递出来:
连乌衣巷中人都有失手的时刻,自己这点纰漏,算不得什么。
手上则配合着去接茶盏。
只不过,又在接过茶盏时,和她不动声色的较起劲来。
茶水在盏中晃出涟漪,指尖无可避免的触碰到一起,秦淮舟往回收力,指腹却忽然如沾火,一抹钝痛紧跟着漫过手指,让他骤然联想起鹰隼勾人的利爪。
视线下意识往她未完全收回的指甲上一扫。
眉间几不可查的一折,果然是尖利。
索性茶盏已到手,干脆端起茶盏,先喝一口茶。
茶也是酽茶,浓到苦涩,清苦压过舌尖,横冲直撞。
烈酒不敌酽茶,勉强退去,回味是茶甘,喉间却仍有热意灼灼。
像眼下这一桩未竟的案子。
想到案子,便又想起方才在屈靖扬书房中的情形,眸色愈深。
那盆机关橘树一定有秘密,可惜……往后再想找个什么由头进府,却是不易。
视线跟着又凝回她那边,此番没得手,她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如……还是暗中盯着她的动作吧。
正想着,忽听千牛将军冯旸向着他这边道,“看不出来啊,原来秦侯与苏探事私交竟这样好。”
秦淮舟回神,迎声看过去,随口道,“还好。”
“嗤。”
耳边是苏露青的轻哂,没人察觉,他也只好当不知。
另一边,冯旸因时常带领营中将士到京郊历练,并不愿细究京中这些弯弯绕绕,但人又喜欢热闹,是以但凡休沐,就会从请帖里面挑个日子适合的前来参与。
这会儿乍一听说秦淮舟竟然要和乌衣巷的探事官成亲了,惊讶之余,又主动参与,“本将昨日方才带着弟兄操练回京,全然不知京中竟又添了这样一桩喜事。今日在此提前恭贺秦侯与苏探事结亲之喜,只是不知这婚期是定了哪一日?”
秦淮舟温声回应,“定了本月初八。”
“初八……那不就是后天!”
冯旸算算日子,一拍大腿,大小道,“这可真巧,初八我还在休沐,到时定是要去登门庆贺的!诶,秦侯身边的傧相够不够?要不我干脆带上千牛卫的兄弟,替你们去充充场面?”
带上千牛卫当傧相,可以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秦淮舟想象了一下到时候如临大敌一般的画面,客气的婉拒了。
冯旸刚开始还有些失落,不过又很快调整好,“傧相够了也行,反正你们那是新宅邸,都多少年没住过人了,最是需要人气儿!到时候,我带着千牛卫的兄弟们,多在你们的新宅邸巡逻几圈,也算是送点儿阳气!”
其他人也附和几声,说了些提前祝贺的话。
散席后,苏露青仍装作与秦淮舟一同离开的样子,坚持着走到了屈府门外。
然后两人就不约而同折向相反的方向,仿佛一刻也不愿再同彼此待在一起。
梁眠这时候才上前问道,“苏探事,查到账簿的线索了吗?”
想到被秦淮舟耽误了的书房线索,苏露青一阵烦躁,“派几个人盯住屈府,发现任何可疑之人,都速速来报。”
……
婚期将近,内侍省那边送来赶制好的婚服。
凌然奉命来帮苏露青试婚服,带着东西刚一到乌衣巷,正看到苏露青挟着一身血迹,满脸肃杀的从大牢里出来,不免叹了口气。
先让她重新梳洗过,才一样一样介绍婚服、首饰。
苏露青目光落在一支金镶玛瑙头钗上,伸手拿起钗子,在头上比了比,“我看只用这一支就够了,总归就用一晚,余下的都叫内侍省拿回去,我平日里出入府衙骑马奔波的,也用不上那些。”
凌然又叹了口气,“这都是宫中赐下的,岂有退回的道理?就算平时不用,你把它们都收着,权当是俸禄了。”
又催着她快去换上婚服,“婚期定的急,这一身是从晋阳公主备选的几身婚服里面选出一套来改的,等你试过了,挑出不合身的地方,再叫他们仔细改改。”
苏露青换衣服的动作一顿,“晋阳公主的婚事要定了?”
“没有,不过宫中总要时常备着些,以备不时之需。”
苏露青理解的点点头,又随口问道,“晋阳公主还是没有回宫吗?”
之前因着栾定钦求娶的事,晋阳公主行动迅速,当天就收拾东西住进了玄都观,听说是一直不肯回宫。
凌然替她将婚服拢上,语气稍淡,“公主殿下活泼随性,这些事上,殿下自有安排。”
苏露青了然,只先接着试婚服。
正在这时,外面脚步声匆匆,有人似是想进来,但又碍于门口候着的宫人,踟躇不前。
“谁在外面?”苏露青问。
“苏探事,是我。”梁眠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今日宫中会来为她试婚服,乌衣巷里的人差不多都知晓,这个时候轻易不会来相扰。
梁眠却还是在这个时候前来,一定是因为出了什么必须要让她立刻知道的事。
想到这里,她将人叫进外间,隔着一扇门问,“什么事?”
“苏探事……”梁眠依然有些犹豫。
凌然会意,找了个借口先出去,“有一条腰带还在外面,我去取来。”
等屋内没有人了,梁眠的声音才再次从外间传进来,“苏探事,刚刚得到消息,屈府失火了。”
“人怎么样?”
“……火太大,崇义坊的武侯还在救火,听说,里面一直到现在都没人出来过。”
苏露青心中一沉,即便火势再大,离着火场稍远的人也能跑出来几个,屈府至今没人跑出来过,只能说明……
屈府的人,在大火烧起之前,就全都死了。
像何府一样。
“屈靖扬呢?他是在衙署,还是自己府中?”
昨日屈靖扬寿宴,府中去了很多祝寿的人,里面鱼龙混杂,若要细查,每个人都有嫌疑。
“长安县衙那边的人说,屈靖扬一整日都未曾露面。”
苏露青的心彻底沉下去。
屈靖扬明面上并未涉及任何案子,至于他本人,除了爱弹劾乌衣巷行事,并未有什么别的口头把柄。
看来,有人抢在她前面,先一步算到她在查屈靖扬,直接下手,给她来个死无对证了。
这和公然挑衅有什么分别?
梁眠满是担忧的声音自外间传来,打断她的思绪,“苏探事,现在外面隐约有风声,说屈府这把火,和乌衣巷有关。”
苏露青急速思索着,“先去盯紧火场,看屈靖扬究竟在不在府中,另外立刻去查这谣言从何而起,查到人就全部带回乌衣巷。”
“是。”
……
消息同样也传到秦淮舟耳中。
“……连同屈靖扬在内,全部葬身火海,还有,监察御史靳贤听到消息即刻赶过去,如今还在屈府门外放声大哭,听说是因为他妻子也葬身火海了。”
“他妻子?”秦淮舟本是在看之前何璞一案的口供,闻言一愣。
尹唯:“嗯,靳贤娶的是屈家女儿,屈靖扬是他丈人,昨日屈靖扬过寿,屈家女儿和靳贤一道回府给父亲祝寿,当晚屈家女儿留宿屈府,靳贤是独自回的府。”
秦淮舟将这些话又在心中思量一遍。
太巧了。
昨日他才去过屈靖扬的书房,发现书房内的机关,今日屈府就突遭大火,屈府上下全部被烧死。
会是什么人察觉到这一点,干脆下手抹杀所有可能的证据?
这是不是也说明,他所查方向是对的,屈靖扬身上的确有疑团。
跟着问道,“万年县那边,是什么反应?”
屈府在崇义坊,崇义坊在万年县衙的辖区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涉及到朝廷命官,万年县令娄非自是不敢懈怠。
“因命案涉及到朝廷命官,娄县令不敢耽搁,已经火速报到刑部,适才刑部已派了人前去交接。”
事情到了刑部,之后还要上报宫里,如无意外的话,这桩悬案会被发往大理寺。
但秦淮舟并未因此感到放松。
他总觉得,在京师这片迷雾之中,有一只手还在搅动风云。
屈靖扬的死,未必就是结束。
正思量间,外面有人来报,“侯爷,宫中派了人来,说是来请侯爷过目婚服。”
秦淮舟看一眼窗外天色,时候已然不早,明日,便是他和……她的婚期。
……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布政坊内装饰一新,到处都挂上花灯,一片喜气洋洋景象。
坊间孩童听说今日有新人成婚,一传十,十传百,全聚集在街边,唱着各种贺喜童谣,讨要各种喜糖喜果子。
也有稍大些的孩童好奇的围在布政坊南街处的宅邸附近,试着找机会瞧瞧,今日的新妇子长什么模样。
阆国府周围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有消息灵通的说,今日的新妇子,会借阆国府的院子出来,上花车绕着布政坊走一圈,再回到阆国府隔壁的新宅邸——苏府。
苏露青一大早就在内侍省一众人的陪同下进入阆国府。
阆国府内还挂着各种彩绸花灯,是前几日阆国公的小孙女刚刚成亲,这些都是当时留下来未拆的,如今苏露青借用这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屋子也借用的阆国公小孙女之前住的屋子。
院门上还挂着花环,花环底端坠着莲花型风铃,风一吹,风铃就叮铃铃的响。
身边的宫人一边走一边叹,苏露青却没有心思观赏眼前装饰,一心想的依然是昨日的屈府失火案。
当时出事以后,万年县令娄非立即将此案上报刑部;
刑部跟着核查结果,但要上书宫中,恐怕最快也要明日。
这中间空出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屈府如今已经有官兵把守,现场的一些线索,怕是已经被下手之人清理一空了。
一直等到晌午,梁眠和林丛才终于来到阆国府暂借给她的小院,回禀他们查到的结果。
“……屈府几乎被大火夷为平地,两边的府邸也被烧掉了半边墙,现在那几座府邸都在动工修墙,我们是混入工匠里面,从隔壁的府邸悄悄进去查看的。”
“是,所有的屋子都被烧了个彻底。……这两日风大,也助长了火势,不过我等在里面都闻到了火油的味道,可以确定,这场火是人为。”
“屈靖扬书房的位置我们去找过,只有外墙有砖石,没有发现暗道。……青石花盆还在,只是被大火熏黑了,花盆里的土我们查过,都是普通的土,里面没有东西。”
苏露青垂眸沉思,余光里瞥见一抹青色,她下意识转头看一眼,原来是挂在衣桁上的喜服。
“把守的人呢,有多少?”
梁眠回忆道,“早上添了一队人,不过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撤走很多,如今似乎只剩下大门附近还象征性的守着两个人。”
突然多了人,又突然撤走,也许是为了掩盖里面来不及清理的线索,又或许是故设障眼法,引人入瓮。
但无论是哪种……
她都想亲身去看看。
“苏探事,时辰差不多了,要开始梳妆了。”
女官凌然带着几名宫人进来,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各种物什。
苏露青看着凌然,若有所思。
凌然是皇后身边的大女官,奉命出宫为她梳妆,是皇后给她的无上恩典;
但同时也意味着,有凌然在,她的很多行动,都会受到限制。
梁眠等人被凌然不着痕迹的“请”到屋外,关上门,隔绝屋内屋外的视线。
苏露青在心中算了算时辰,坐到梳妆台边,抬手扇了扇风,跟着道,“有些热,再开一扇窗吧。”
屋内地龙烧得极旺,多开一扇窗子也无碍,凌然示意宫人,开了远处的一扇窗。
长发简单绾在脑后,有宫人上前,将浸过温水的细线抻住,为她绞去面上绒毛,是为开脸。
苏露青皱起眉。
“苏探事再忍忍吧,开脸就是这样的。”凌然在一旁劝。
苏露青点点头,下意识躲避那条细线。
目光则不动声色观察镜中角度,看到镜子里晃过的影子以后,她顺手拿起妆奁里的一根发簪,几不可查的打了个手势。
开脸过后,便是修眉。
剃掉杂乱的眉毛,再顺着本来的眉心细细修理……
所有人都在忙着各自负责的事情,于是也没有人注意到,窗子被悄悄关上,又有几缕不属于屋内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正缭绕着被吹进来。
“秦侯那边差不多已经开始出发了,等会儿催妆,苏探事可准备了什么刁难人的规矩……”
凌然的声音越来越低,勉强着说完这一句话,便伏在案头,陷入昏迷。
屋内的其它宫人也跟着一个个东倒西歪,渐渐不省人事。
苏露青掩住口鼻,将凌然等宫人扶到一旁,开门走了出去。
“苏探事,就这么把她们都迷晕了,不能有事吧?”
梁眠有些惊魂未定,毕竟这些都是皇后殿下身边的人,动了她们,那也相当于对皇后殿下不敬。
苏露青只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东西都备齐了?”
梁眠一指旁边厢房,“都在里面。”
苏露青再从厢房里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极为平常的劲装。
“苏探事,这种日子,这种时候……你真要这么出去啊?”梁眠还是不太放心。
“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苏露青回身朝虚掩着门的房内看,“这里的事,你们盯住,别让阆国府的人看出异常。”
林丛点点头,“苏探事放心。”
“如果吉时之前我还没有赶回来,你们就按计划,刁难他,拖住他,等我回来。”
说完,她闪身出了院子,避开阆国府众人,赶往屈府。
……
屈府门前的确只有两名官兵守着。
苏露青看着不远处那空落落的一片断垣焦土,不禁咋舌。
虽然她知道屈府被大火烧得什么也不剩,但看到眼前直接被夷为平地的“屈府”,她还是有些愕然。
从旁边动工修墙的宅邸混进去,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当她循着记忆,走到屈靖扬书房处,找到那只大青石花盆时,夜色几乎是一瞬间漫上来。
冬天黑得早,如今算算时辰,也不过酉时。
钦天监算出的婚事吉时是戌时三刻,满打满算,她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花盆处的确没有丝毫异样,但她总觉得,她要找的东西,一定还在屈府内。
不知不觉间,她找到了一口井。
朝井中扔了块石头,听到的并不是石块落水后的“通”的一声,而是好像砸在了枯枝败叶上,有很闷的一声闷响。
是一口枯井。
她小心扶着井沿儿,将烛火探进井下,跳跃的火光里,她隐约看到井下似乎还有一处空间……
像密室。
这样想着,她当机立断,挂上绳索,顺着绳索滑入枯井之下。
……
戌时正,秦淮舟的迎亲队伍抵达阆国府大门前。
除开几名族亲,傧相队伍里赫然出现了冯旸。
阆国府大门好进,众人几乎没怎么费事,只走了一遍流程就被请进府中,
再由府中管事带着,前去苏露青所在的小院。
院门紧闭,里面的人蓄势待发。
秦淮舟站在院门前,毫不意外的吃了一记闭门羹。
“这门得叫到啥时候去,秦侯啊,我看这样吧,冯某带着弟兄先跳进去,给你从里面把门栓拉开!”
冯旸说着,撸胳膊挽袖子,点了几个千牛卫属下,就要往门上扑。
这时候,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侯爷,苏探事说了,你要是敢不讲武德,直接跳墙进来,她就敢放箭。”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将冯旸几人护到身后去,等着门里的人出题。
与此同时,梁眠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不住的问林丛,“还没信儿吗?还没回来吗?”
“苏探事不是说了吗,她回来之前,让我们一定要拖住大理卿,”林丛一个头两个大,“先去堵门吧。”
门内的要求一个一个往外递,秦淮舟见招拆招,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两刻钟。
里面始终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秦淮舟就是再不想起疑,这时候也不得不怀疑了。
在听到门内之人底气不太足的说出新一道难题时,他活动活动手腕,目测一番院墙高度,直接跃上院墙,跳了进去。
倏地一道红影从天而降,端的是写意洒脱。
秦淮舟稳住身形,不顾瞠目结舌的梁眠,径直往里面走。
“吉时快过了,她到底在不在里面?”
第28章 第28章
“侯爷!不可啊——”
梁眠急声上前去拦,“这不合规矩!”
“规矩?”恐怕不合规矩的另有其人。
秦淮舟睨他一眼,这一眼,让梁眠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间。
他步子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就是灯火通明的屋子,这种时候,最是人来人往,但他可没看见任何映在窗上的人影。
快走到门前时,林丛终于抢到他前面,拦在门口,“……敢问侯爷,可是准备好了催妆诗?”
“催妆诗,我有三首。”
秦淮舟说着,先回头看一眼身后仍然紧闭的院门。院门口还在僵持着,没有开门放人进来,礼官也正被挡在门外。
梁眠和林丛听到这话,互相对视一眼。
三首催妆诗,就算一个字一个字拖着念,也撑不过一刻钟……
“三首诗,撑不过一刻钟,”果然,秦淮舟已经接着逼问道,“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是屈府么?”
言外之意,坦白从宽,他可以一起想办法。
梁眠咬咬牙,“侯爷这说的哪里话,今日大喜,苏探事正在屋内梳妆呢。”
“梳妆?”
秦淮舟漫不经心一抬眼,扫向窗边。
尽管窗内漫出灯火光晕,但极静,听不到任何人声,也看不出任何有人在梳妆的阵仗。
说她在屋里,骗谁呢?
视线再扫回拦在身前的这两个亲事官,虽然看上去镇静自若,身形举动也还算稳,唬别人绰绰有余,但唬不了他。
观此二人神情,眼神飘忽,呼吸急促,嘴唇发干,不看他的时候一切如常,视线只要稍稍和他相对,立刻噤若寒蝉,心中了然。
倒也不再逼问,只缓步走到门口,轻撩衣摆登上台阶,气定神闲站定。
仿佛他当真如寻常新郎官一样,站在新婚妻子门前,满怀憧憬的进行催妆之礼。
“既是还在梳妆,那么,秦某便要诵第一首催妆诗了。”
如击玉般的嗓音在充满焦灼的院内响起,催妆诗都是他亲笔所做,单听内容,是欣喜,是期盼,是迫不及待;
然而诵诗人的神色一次比一次冷,到第三首时,他款款走到门边,最后一个字说完,手已经挨上门板。
就要推门。
梁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正要阻拦,忽听门内传出一道女声。
“这么着急?”
几个人提起的心同时一松。
“我还想再听一首呢。”
和之前一样的清冷,漠然,还有讥诮,总之,听不出任何与新妇子沾边的语气。
秦淮舟手上动作一顿,睫羽轻颤了颤,压下眸中情愫。
他有些嘲弄的勾勾唇角,后撤一步,开口回道,“只有三首。”
“真小气。”
屋内,苏露青坐在梳妆台边,从镜中看着宫人紧张飞速的为她梳好最后一绺头发,插上簪环,“我头发乱了,还没梳好,你要是没有催妆诗了,就多等等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接着,她听到了第四首催妆诗。
与前面三首不同,第四首看似也是催妆,实则拐弯抹角的试探她,甚至还把她在屈府时曾对他说过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也化用了进去。
她听得撇一撇嘴。
不过是让他多等了几刻钟,这人怎么一改平日那副谦和矜贵的样子,变得睚眦必报的?
果然表里不一。
正想着,凌然提醒她,时辰到了。
她拿起手边团扇。
刚要往门口走,凌然忽地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将手臂向上再抬起一些。
同时轻声低语,“苏探事的额角破了,敷粉不能完全遮住,还是拿团扇再多挡一挡吧。”
听到凌然提醒,苏露青才忽觉,额角之前被撞的那处,隐隐约约的刺痛,好像比方才更厉害了。
走到门口时,她将团扇举得高了些,又跟着凌然的指引,将团扇稍稍偏过去一点,团扇边缘这才堪堪遮住额角,她不免在心里又叹一声,这团扇如果再做得大些就好了。
好在她知道,秦淮舟是一定不会盯着她看的,这点意外,多少还能遮掩过去。
门一开,透过团扇扇面,她看到端然静立在门外的红色身影。
那身喜服红的有点刺眼,她在迈出门之前,先在心中默念三声:权当他被贬官现在穿的是绯色官服。
心里那点不快才算消退,大步流星朝前走。
秦淮舟也没说话,呵出一口气,与她并肩前行。
院门已经开了,一众傧相侯在前面,口中道喜,眼里却都是不由自主的打探。
真的太好奇了,这两个恨不得对地方下死手的人,竟然就这么成亲了。
看刚才里头拦门那架势,还以为亲事要黄了呢,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怎么样嘛。
迎亲花车停在院门口,阆国府的人也都等在外面,目送他们离开阆国府。
花车在布政坊内绕了一圈,最后进入苏府。
车帘被人自外面掀起,苏露青起身下车。
刚探出身子,就看到眼前伸过来一条手臂。
红的衣袖拂来,像一片云,衣袖自然垂落下去,几不可查的与她的衣服相接。
她垂眸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滚着暗金线宝相花纹的袖口盖住一点手背,那是一只修长的手,挨过来时,手心朝下,手指自然的弯曲。
借着满府的灯火,她看到如玉的手背蜿蜒着的青色血管,和手背上微微鼓出的筋,如同玉的纹路。
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
秦淮舟的手很好看。
几乎是立刻,她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惊住。
闭目深吸,随即神态自若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俯身下车时,手里跟着不由自主抓握一下,红云立时皱出几缕深色,仿佛她抓着的不是手臂,而是可供她扶住的栏杆,以至于出于惯性,直接就把全身力量都倾过去。
被抓着手臂的人,暗暗使力擎住这些力量,不动声色给她做了次支撑。
她依稀听到秦淮舟的呼吸声,在某个时刻重了一下。
两人间的距离因此被迫拉近一点,她闻到一缕熏香气味,像是掺杂了广藿香和沉香,三分提神一分醉人。
分开时不免腹诽,不愧是天子近臣,准备的十分充分。
“团扇,抬起来点。”耳边忽地传来他的低语。
她停在原地,保持原样没动,“怎么?”
“没怎么,”秦淮舟错开一步,恰好挡住旁边投过来的各种视线,“尾巴露出来了而已。”
苏露青神色一凝。
今晚婚礼,府中各处都灯火通明,到处亮如白昼。
灯火的光影也会放大细微阴影,她额角破口处压了厚厚几层粉,在灯影里有些突兀。
秦淮舟这是在提醒她,遮好额角的伤。
没想到他竟然还注意到了。
不愧是以办案严谨缜密著称的大理卿,一视同仁,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啧,大意了,没瞒住。
苏露青隐蔽的调整好团扇角度,在礼官的唱喏下完成余下仪式,然后目送秦淮舟被一众宾客拉到席间,灌酒。
也不知道这位大理卿酒量如何,在场同僚是故意灌他的多,还是体恤他只让他过个场面活的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他浸淫官场多时,处理这种事,想来早已得心应手。
……
回房以后,看到凌然还在里面等着她。
皇后身边的大女官,举手投足是严苛的宫中规矩,一言一行都秉持着皇后的懿旨。
只是此刻这位女官脸上多了一丝不安,见到她,先道了一声谢,“先前不知何故竟自睡了过去,险些误了吉时,多谢苏探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说来也是奇怪,凌然想,她一直在立政殿当值,陪着皇后殿下多少个深夜都熬得过来,今日竟不知为何,突然困倦到不知何时睡去。
被苏探事叫醒时,外面已经全黑了,她竟带头和宫人一起,在为苏探事上妆梳头这么重要的时候,睡了这么久——
以至于时间仓促,给苏探事的发髻都没怎么梳好。
越想越是自责。
苏露青轻咳一声,眼里极快地闪过一抹愧疚,“既然已经过去了,此事凌女官以后莫要再提,我们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凌然叹了口气,点点头。
又道,“还有一事,要报与苏探事。”
“什么?”苏露青有些诧异,该安排的,皇后早都已经安排过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新交代?
凌然朝着门外拍了两下掌,另有一名女官模样的人走进来,行了一礼。
“她叫贺兰枫,原是立政殿女官,皇后殿下特意将她调来府上,听候苏探事差遣。”
苏露青看向贺兰枫,后者恭恭敬敬朝她又行一礼。
凌然交代完毕,带领一众宫人回立政殿复命,贺兰枫领着府中的其他从内侍省拨来的人,等待苏露青的差遣。
苏露青看着眼前这一大群人,头疼。
看来宫中还是不放心,至于是不放心她和秦淮舟能不能和睦相处,还是别的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都退下吧,我要歇了。”
这趟屈府暗查之行,虽然没查到账簿下落,但也有些收获,她需要独自静静,思索下一步要怎么查。
贺兰枫恭敬应声,“是,屋外留了人当值,随时听候差遣,今夜值夜,便从下官开始。”
说完,贺兰枫带着一众宫*人出去安排。
人都走了,屋里顿时静下来。
苏露青坐在桌边,回想方才在屈府看到的情形。
忽听门声一响,她诧异抬头,看到秦淮舟从门外进来。
步子迈得很稳,面上也没有多少酒后特有的红晕,眼神清明,不像醉的模样。
“客都散了?”她问。
秦淮舟点点头,“嗯。”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
她向外间看去,秦淮舟自进门以后就一直坐在外间,动也不动,与她仿佛隔着什么天堑。
一个念头在心中转了转,握着扇柄的手指愉快一捻,团扇在手中滴溜溜转了半圈,她随即利落起身,走到外间桌案旁,顺势一提衣摆,坐在他对面。
“怎么?”秦淮舟察觉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两人的距离近了一些,她闻到一丝酒气,不知是被他喝掉自然发散的,还是他故意洒在身上借机脱身的。
手肘搭在桌边,团扇抵在下颌,她借着桌边灯烛的光亮,眼神的直白打量他。
灯下看人,在原有的颜色上又添三分。
灯火照得他眸光更亮,浓长睫羽眨动的时候,会不时在眼下轻扫出一片暗影,像蝶在振翅,倏然跃动的神采。
不过被看的时间长了,就会用问句来反击。
“到底何事?”
苏露青轻摇着团扇,似笑非笑,暗含挑衅,“秦卿不知道成婚时要喝合卺酒么?”
酒摆在桌案,扣得严丝合缝的小葫芦端正摆在酒壶旁,上面延长的红色丝线缠绕在小葫芦上,等着人将其打开。
秦淮舟垂眸,同样看向酒壶,“自然要喝。”
语毕,他率先伸手,将红色丝线抻开,小葫芦一分为二,末端各系着红丝线的两端。
酒液倾倒在里面,两瓤酒晃着灯影红烛,涟漪里像漾着月色。
他将其中一半酒杯送至她近前,端起自己这边的半个,邀请道,“请。”
红线连接着酒杯两端,原本只是轻巧的垂在桌案上,而后随着饮酒的动作,被渐渐拉平。
合卺礼成,二人放下各自的半边酒杯,唇色均被酒染的润亮。
合卺之后,便到了结发……
她注意到对面人意有所指的眼神。
“怎么?”她反问回去。
秦淮舟同样不甘示弱,逼近她,“苏卿不知道洞房时还要行周公礼么?”
他们刚刚饮过同一种酒,彼此呼吸间就能闻见酒香。
试探、挑衅……被酒浇出暧昧,灯火摇曳一下,爆出一两朵灯花儿。
影子也跟着晃动两下。
苏露青笑得坦然,“是啊。”
她挑眉示意,“请吧?”
端雅身影被灯光晃成一片阴影,倏然朝她罩过来,酒香也和广霍沉香一起拢过来,然后是身体传递出的暖意,如云岚绕山。
他的手臂探过膝弯,另一手擦到腰侧,她于是顺势一歪,直接靠在他身前。
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比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真实多了。
她伸臂绕上秦淮舟的脖颈,头仰起来,更近的距离,方便看到更清晰的细微变化。
她饶有兴味盯着他,而他始终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呼吸全是稳的,彼此都觉得,是自己占上风。
里间床帐还撒着莲子桂圆,两人似乎谁也不曾在意,她直接被秦淮舟放在铺满寓意的锦被上,人也随后欺身上前,按着她的肩,推她向后仰。
“嘶……”
手指抓过肩膀,无意识按到她被井沿磕到的伤处。
秦淮舟一顿。
原本紧盯她双眼的目光顺势一转,瞥向肩头。
眼神清明,带上探究。
随后目光转回她的脸上,略微偏头,一个问题呼之欲出。
她当机立断按住他的手,探身往他的方向贴,距离越近,他眸中波澜越疾。
热的气息缠绕,胶着,对峙……
擦枪走火。
同时止住。
猛然分开。
她看着秦淮舟猛然转向床帐外侧的背影。
仿佛青竹染上夜色,又怕晚风纠缠,只好矜持挺立,拼命抵御风。却抵不住月色倾泻,最后无措的置身月下,于是无可避免染上月辉。
桂圆和莲子次第滚落在地,滴溜溜弹出去一段距离,然后是他的脚步声,缓缓,逶迤,从容走到桌边,坐定。
一如最初进门时。
苏露青嘴角噙着轻快的笑,一颗一颗拣床褥上的莲子桂圆,然后把它们精准的抛进不远处的干果碟里。
只是铺着的莲子和桂圆实在太多,这样一颗一颗的拣,太过费事,她抛了几回以后,就随意把它们拢在一处,给自己腾出一个位置,惬意靠在床头。
“真可惜。”她笑着说。
秦淮舟指尖微动,也不知道她说的“可惜”,指的是什么。
不管指是什么,他只挥开这层干扰,盯向她,目光如炬,“你额角的伤,还有肩膀上的伤,都是不久前在屈府留下的吧。”
没有丝毫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苏露青见状,坦然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回复,秦淮舟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屈府被大火夷为平地,一干物证都被万年县衙和刑部翻了个遍,你这个时候去……”想到她无端添上的伤,心中多了一层思量,“这个案子,涉及朝中官员,出事后又是满城皆知,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乌衣巷手上。”
“那又如何?”
苏露青偏头看他,刚才那一番风月对峙,他脸颊和耳垂还残留有未褪干净的红晕,倒是衬得他眸光也愈发幽深。
又看过几眼,才接着刚刚的话说,“若有冤屈,多一个人伸冤,便多一分清明。”
秦淮舟的呼吸声又重了一下,“你暗探却负伤,又碰到何人了?”
苏露青眼神玩味,“这么直白的问啊?”
对于她的讽刺,秦淮舟不甚在意,“屈府出事以后,衙署去查了两轮,按理来说无论那里有什么,在被夷为平地以后,也藏不住了。但……”
他朝她看来一眼,“暗查隐秘如探事司,竟也有失手的时候,教人意外。”
她讽刺,他挖苦,你来我往,谁也不顾及谁。
“能让大理寺意外,真是荣幸。”苏露青一个姿势靠的有些累了,又换了一个,不小心碰到伤处,皱一皱眉。
秦淮舟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问,“这屋子里,有伤药么?”
“就算是有,也不能这个时候用,”苏露青用一种“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眼神看他,“你可知道外面值夜的是谁?”
“内侍省的人。”秦淮舟答的很快,他早已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全是宫中从内侍省拨来的人。
苏露青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秦淮舟一噎。
干脆继续方才的话题,“屈府的事,很可能牵连颇深,不知情者贸然踏入,很可能粉身碎骨。”
苏露青听出来了,他这是警告,让她别乱掺和。
跟着道,“屈府失火来得突然,大火中又无人生还,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宫中也许会要求三司会审,难怪,大理寺这是又势在必得了?”
秦淮舟:“职责在身,不敢辞也。”
苏露青冷笑一声,好个职责在身。
不过她也清楚,这桩疑案最后有九成九的可能还是会转交大理寺。
一旦案子进了大理寺,凭眼前这人对她严防死守的程度,除非她能趁他在睡梦中撬出他的梦话——
否则,就像当初的何璞案一样,只能赌一个他有把柄落在她手,才可能借“交换”的名义查获线索。
“时候不早了,你这里……”
秦淮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示意她,“这里的伤,不上药的话,明日只会更明显,到时可瞒不住他们。”
“那这岂不就是现成的和离理由,”她也抬手,拿指尖轻轻沾了沾破皮儿的额角,眼风一溜他周身,意有所指,“洞房花烛,话不投机,大打出手……”
然后装腔作势总结,“怨偶啊。”
秦淮舟腾的起身,留下一句话,“你自己演去吧,我出去找房间睡。”
苏露青没应声,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间,然后数着:一,二,三……
秦淮舟去而复返。
她了然笑看他,故意问,“怎么?改主意了?”
秦淮舟似有无奈,“那位女官,整夜都在守在屋外。”
苏露青听后,不置可否。
女官叫贺兰枫,是从立政殿派过来的,也是如今这座苏府的管事女官。
今晚他们当中若有人出这个门,明日立政殿就会知晓原委。
“……咳。”又听秦淮舟轻咳一声。
然后看着她,若有所思。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然后就见他迈步走到床边,将她刚刚拢到一处的桂圆莲子等物,三两下收拢到掌中,倒入干果碟子里。
不多时,床褥收拾一新,完全可以安睡。
再然后,他伸手,避开她肩上可能的伤处,拿掌心贴她的胳膊,把她往里面推。
她在愕然中被推的歪进里侧,余光里瞥见一道身影从容侧躺下来,闭目就睡。
屋内烛火柔柔的照着,两个人都折腾了一天,苏露青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干脆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转身,视线里晃过亮的灯影,朦胧间似乎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她想也没想,本能的反应先于意识,猛地暴起,抓向那人咽喉。
“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哑了声。
苏露青眨了眨眼睛,看着身下险险被按着咽喉的人。
那人的手,同样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住她下一步的动作。
亮着的灯火照清身下人的面容,她松了口气,手上力道一松,重新歪回旁边。
“真是对不住,不太习惯。”
秦淮舟咳出两声,松松手腕,“彼此彼此。”
待确认她神思清明以后,才舒出一口气。
锦被服帖的一直盖住下颌,严实的护住咽喉。
再次闭目的同时,似是劝诫,也似警告,“我只有今天休沐,明日还要上朝,安心睡吧。”
苏露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再“不小心”对他下手,她就是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听着身侧人逐渐平缓的呼吸声,苏露青缓缓躺回去,侧过身,背对着他。
嘁。
第29章 第29章
冬日天亮的晚,苏露青醒来时,窗边黑着,屋内红烛还在燃。
床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烛火朦胧里,秦淮舟正在穿衣。
她没起身,只用视线上移,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儿。
寝衣搭在床侧衣桁上,秦淮舟穿好浣洗一新的里衣,正要伸手接着去拿第二件中衣,听到动静下意识回头,视线与她对上,探出去的手蓦地顿住。
“怎么?”
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刚醒来的喑哑。
“没怎么,”苏露青干脆半撑起身,仰头看他,忽然道,“上次打赌,你输了,还没兑现。”
秦淮舟拿过中衣穿上,坚决不上套,“兑现了,你已经差遣过了。”
“那你照做了么?”
秦淮舟微一挑眉,“你只说赢家可以差遣输家任何一件事,但没说,输家一定要照做。”
苏露青一噎。
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拥着被子坐起身,看他的眼神还是带了些匪夷所思。
又盯着他半晌,看他始终气定神闲,冷哼一声,明褒暗贬,“你当大理卿,真是屈才了,你真应该去当讼师。”
被她阴阳怪气赞了一通的人正在整理中衣。
绛紫色堪堪披了半身,他抬手,从容去拢衣襟,捉衣带,抽空回应一声,“过奖。”
这时候宫人恰巧算好时间送了水进来,跟着候在外间,服侍两人梳洗。
苏露青要说的话被宫人打断,不好再说,索性也起身换衣。
外间有水声响,秦淮舟净过手,回身往她这边看,似有意外,“你也要走?”
“嗯?”苏露青掀起里间帘子走出来,“今日又不休沐,我当然要走。”
她往温水中浸了手,之后两人各自梳洗,倒是无话。
只在快出门时,听到秦淮舟说,“愿赌服输,要差遣的事,你另换就是,不过,屈府疑案,不包括在内。”
苏露青挑眉,他这是以退为进,直接把路堵死了。
却也不反驳,只朝他伸出手掌,“好啊,一言为定。”
……
两人一同自安福门进宫,天蒙蒙亮,四周空寂,脚步声格外明显。
“你信不信,”在两人即将分开往不同方向去时,苏露青忽然开口,“屈府疑案,乌衣巷至少能查一半。”
“乌衣巷做事,在下一向佩服,”秦淮舟不为所动。
又走了几步,见前方有人站在不远处,正回身朝这边看,他点头示意一下,跟着对她道,“有同僚在前面,失陪。”
绛紫色的身影逐渐隐进雾下,苏露青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几眼,眸中晦涩不明。
刚进乌衣巷,梁眠就从里面迎出来,注意到她额角上的伤,连忙压低声音问,“苏探事,昨日在屈府……可是出了意外?”
昨日特殊,屈府之行只有苏露青得以脱身前往,事后虽然赶上了吉时,但也因为时间仓促,无法和他们通气儿。
苏露青步子未停,“先进去再说。”
“还有件事,”梁眠跟在她身边,语速飞快,“之前被总衙送回来的那几个人,招供了。”
苏露青记起来,这应该是几个月前的那桩案子。
被鲁忠审了一段时间,还闹出过人命,她记得……这些人在朝中官职极其分散,阶品不算高,但有一个共同点,是有机会接触到各部机要。
当时落在这些人头上的罪名是,谋反。
问:“都招供了什么?”
“和康国使臣案有关。”
“丁承的罪名即将判定,他们招供的倒是时候,”苏露青顿住脚步,想了想,才继续迈步朝前走,“怎么说的?”
“口径统一,说是因不满皇后殿下干政,这才误入歧途,被康国人拉拢。”
“这么巧啊。”她进入书房,看到放在桌案上的口供。
“人都是分开审的,之前也一直分开关押,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梁眠将口供全部摆开,猜测道,“这么多人说的都差不多,应该是真的。”
苏露青睨他一眼,没说话,只顺手抽出其中一张口供,看了两眼,又去拿第二张,将两份口供对比着看。
“苏探事,可是有什么不妥?”梁眠见状,心里又开始没底了。
苏露青屈指在案上敲了两下,“你先去叫林丛带上人到屈府附近守着,然后,在这个位置……”
她直接翻过手中口供的背面,提笔在上面大致画过几笔,勾勒一处简单的地形,示意梁眠看。
“这里有一口枯井,把里面的尸体悄悄带回来,别被人发现。”
梁眠震惊,“又有死人?谁的尸体?是连皮带肉,还是只剩骷髅了?要是骷髅架子倒还好办,往袋子里塞塞,不至于太显眼,武侯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起疑……”
苏露青:“连皮带肉,刚死的。”
梁眠倒吸一口气,“属下这就去叫林丛!”
心中叹道:
就屈府那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的地方,还能带走的东西,可都叫万年县衙和刑部的人带走了;
也就只有苏探事,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独具慧眼,发现“漏网之鱼”。
梁眠出去以后,苏露青将剩下的口供都比对着看了一遍,虽然个人说法不一,但总体而言,都是同一个回答。
又想到昨晚在屈府枯井下看到的情形……
她抬手支颌,习惯的揉了揉额角。
不慎碰到伤处,惹得她猛地皱了皱眉。
这时候重新想来……
枯井里看到的那具尸身,面容模糊,无法分辨,看情形和当初遇害的女官崔璎一样。
当时她孤身一人,无法带走尸身,只匆忙查验尸身伤势。
她初步推测,那是被钝器砸中后脑,当场毙命。
之后便看不出什么特别。
井下无事,变故发生在她爬出井口的时候。
当时四面漆黑,她进屈府时也格外关注周围动静,并未听到有其他人活动的声音,但在她刚刚从井口探出身子,准备撑身上来时,忽然感觉到脑后有风声刮过,像是已经有人等在这里多时,专门守株待兔。
仓促间她无处借力,只能低头勉强躲过一击,额角因此撞上井沿儿,力道太大,她险些磕晕。
勉强抬头,就看到一人黑甲覆面,双手抓着一块大石头,方才应该就是这东西在偷袭她。
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看出此人虽然在地势上占据上风,但四肢无力,不是习武之人,于是故意卖了几个破绽,刺伤那人的手脚,趁机脱身离开。
此时再回想那人身形……
个头还算高,手指有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正想着,梁眠已经传令回来,还又带回来一个消息,“苏探事,宫里的最新旨意,屈府疑案,交由大理寺审理。”
苏露青闻言毫不意外,果然还是给了大理寺。
“失火时候的谣言源头,可查到了?”
梁眠摇摇头,“当时倒是抓了几个嚼舌根的,带回来审了一顿以后,发现他们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一个人说,这些话是个乞索儿告诉他的,那乞索儿还反给了他一贯钱。”
说到这里,梁眠不免奇道,“一出手就是一贯钱的人,哪能是什么乞索儿,只可惜那人假扮的乞索儿完全看不清面容,那人也说不出更多了。”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能用的线索。
想了想,她起身问,“那几个招供的,都关在哪个牢房?”
假使臣一案让丁承被捕,丁承又透露出屈靖扬似有秘密,眼下这几个人突然招供,说出使臣案旧事,总归还是和这两个人有关。
“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这几个人突然招供,和屈府大火有关联?”梁眠在前面引路,不住地回头问她。
苏露青边走边想着别的,闻言并未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问,“总衙最近都有什么动静?”
使臣案时,鲁忠已经奉命暗中布局,对内露出的风声也是上头要换人,鲁忠因地位不保,所以才要加紧办件大案。
如今看来,鲁忠未必会被换掉,而这些被总衙退回来的“谋反”官员,从闭口不言到全盘招供,时间点实在太巧了。
听梁眠在前面说,“没什么动静啊……都知使君最近看了几座庄子,看起来像是要告老的样子。”
想了想,“嗯……之前探事司里被调走的那些亲事官,现在还在总衙当差,听说他们整日也没什么事儿,有心想回来,但总衙那边态度不明,他们也挪不了……啊!”
梁眠一惊一乍,快步退回她身边,小心扫向四周。
见四周没人,才压低声音问,“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乌衣巷里,有内奸?”
苏露青只道,“你是副知官,平日里经办案牍,凡事更要多加留意。”
梁眠会意,“苏探事放心,我都小心着呢,这些卷宗绝无可能从我手中遗漏出去。”
说话间来到牢房,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一眼。
苏露青与那人视线对上,抬手一指,“从他开始审。”
和口供里一模一样的话,苏露青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打断,“你说遇到康国人的那间酒肆,叫什么名字?”
被审的人叫马孚,在门下省当差,是右补阙,一个谏官。
闻言想了想,答,“窈娘家。”
苏露青示意梁眠记下,又问,“喝的什么酒?”
“石冻春。”
“把他是如何与你搭上话的经过,再从头说来。”
“……当时近黄昏,暮鼓将响,我心中烦闷,不愿离去,打算借宿酒肆,那康国人见我如此,邀我一起尝尝蒲桃酒……”
“他请你喝的是石冻春?”
“……不,是蒲桃酒。”
“什么时候?”
“嗯……黄昏。”
“那个康国人,长什么模样?”
“嗯……他的样子是……嗯……鹰鼻,高额头,方口……”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苏露青从牢房里出来。
外面已经艳阳高照,冬日暖阳照耀头顶,她攥了下手里拿着的口供,不甚在意的将口供对折,再对折。
“苏探事,这口供……还是有问题吗?”梁眠不解,“和上次的都对得上啊,不像是胡诌。”
“能对上的,未必是真的,”苏露青道,“先按这上面的内容,去窈娘家看看,务必让酒肆的人回忆清楚那天黄昏发生过的事,回想不起来的,帮他想想。”
“那……”梁眠眨眨眼,“意思是,他们要是忘了,就要对他们用刑吗?”
“用什么刑?”苏露青将卷起的口供,塞到他前襟处,“别打草惊蛇。”
正说着,一名亲事官行色匆匆来报,“苏探事,林丛被大理寺的人扣下了。”
……
“……当时就是这样,大理寺的人突然围住屈府,说林丛有妨碍公务、破坏证物的嫌疑,大理寺那边不由分说,就把林丛连同那具尸身一起扣下,全部押回大理寺了。”
等那名跟随林丛同去屈府办事的亲事官把前后经过讲完,苏露青神色一沉。
看来秦淮舟早有准备,知道她一定会趁着早朝,这桩差事还未完全定下时,提早派人将她昨晚发现的东西带回,
于是也抢先一步,派人埋伏在周围,只等抓个现行。
她再次问,“林丛是什么时辰被抓着的?”
宫中旨意未下之前,一切都好说。
“不太好说……”
那名亲事官面露纠结,“我等跟随林丛到屈府时,特地将周围检查过一遍,并未发现有人埋伏。随后去井底装上尸身,虽然费了一番功夫,但也还算快,赶在辰时二刻左右就收拾妥当。没想到,出来以后就被大理寺的人堵了个正着。他们一直将我等堵到了巳时过,才说出那些罪名,然后将林丛连同那具尸身一起带走。”
苏露青听的直皱眉。
如今已近午时,梁眠带回宫中消息时,是在半个时辰之前。
那时候早朝已散,旨意已经下达,大理寺专门挑在巳时才把人带走,明显是得到授意,务必拖到这个时辰。
不用想也知道,防的自然还是她。
头疼。
“去大理寺。”她下令。
……
这个时辰,大理寺比往常更加忙碌。
早朝时下了旨意,屈府疑案交由大理寺处理,于是一下早朝,刑部得到旨意,忙着将这几日从万年县衙交接来的一干文书物证等物,统统转交到大理寺。
苏露青到大理寺时,这些事情正进行到尾声。
刑部那边来的是侍郎李闻今,两人打了个照面,李闻今似是愣了一下,朝她拱拱手,这才离开。
梁眠一眼揪出尹唯,把人叫到这边,开口就问,“问你个事儿,我们的人,被你们关到什么地方了?”
尹唯似有为难,“他妨碍公务,还毁了证物,按律自是关押进大牢……”
梁眠:“能先让我们见见吗?”
尹唯面露难色,跟着看向苏露青,“苏探事,此事下官做不了主,侯爷专门吩咐过,屈府一事涉密过多,不得有丝毫闪失,那位林亲事官是刚好被大理寺撞了个正着,如今这风口浪尖上,苏探事还是亲自和侯爷商议为好。”
苏露青了然,“他在里面?”
“在,”尹唯说着往里面引,“请随下官这边来。”
苏露青一路轻车熟路的走进去,等她进了屋内,其他人已经默默回避,等闲不来相扰。
秦淮舟正在看卷宗,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一眼,明知故问,“怎么?有事?”
“你为何要抓我的亲事官?”苏露青开门见山。
秦淮舟略一皱眉,“大理寺不会平白无故抓人,敢问贵司亲事官是在何处被抓的?”
“别装了,”苏露青干脆坐到对面,“屈府,我的人奉命公干,你为何连人带物全部扣下?”
“是屈府啊,”秦淮舟点点头,放下卷宗,“敢问苏探事,那可是已故长安县令屈靖扬的府邸?”
“是又如何?”
“宫中有旨,屈府案移交大理寺审理,与此案有关之处,无论人证、物证、案发之地,都应交由大理寺接管,不知乌衣巷为何明知故犯,闯入大理寺接管之处?”
苏露青抬眼看着对面之人。
这一番话被他说得言辞凿凿,仿佛她已经触犯了天大的律法,此番前来,除非问罪自首,否则难辞其咎。
想到人还被他扣着,苏露青难得缓和了神色,“此间有些误会,我们可以谈谈。”
“不知苏探事所说的误会,是什么?”
“下属追查有失,误入屈府,还请大理寺行个方便,谅解一二。”
秦淮舟笑了笑,“若是寻常误入,大理寺自会秉公处理,但……”
他看过来,眼中带着审视,“他不光‘误入’,还拿了东西。在下方才说过,凡是与此案有关之处,均由大理寺受理,他这般视律法于无物,擅盗证物,便是妨碍公务。抱歉,大理寺不能放人。”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早朝之前,此案还未有确切归属,悬案之后另有幕后推手,你也是问案之人,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利害关系,大理寺自会清查,”秦淮舟垂下眼,收起手边卷宗,“此案纷杂,牵涉之事比明面上更广,儿戏不得,……夫妻一场,奉劝你一句,贸然插手,只会适得其反。”
“既是夫妻一场,”苏露青眼中浮起玩味笑容来,偏又做出一副情深模样,倾身向前,抬手落到他手边,指尖要触不触的挨近他的手指,目的明确,“人,就还给我吧?”
指尖传递来一缕暖意,险险被触碰的手指有细微动作,手背微微鼓起一点,其上筋脉隐约延伸进袖口。
然后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以行动作为拒绝。
“没有这个先例。”
“怎么才能放人?”
秦淮舟端正坐好,重新翻开一份卷宗,“妨碍公务,偷盗证物,二罪并罚,应看押十日,罚十五贯。”
“十天,太长了。”
“或者,”秦淮舟看她一眼,她从他眼里看到一抹狡黠,“有特赦手令,凭手令放人。”
“谁的手令?”
“大理卿。”
苏露青腾的起身,“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凭大理卿手令放人,到时,你可别反悔。”
秦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悉听尊便。”
第30章 第30章
话不投机,苏露青离开时,桌上的茶还温着。
梁眠、尹唯几人在院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纷纷问道,“谈的怎么样?”
苏露青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倒是轻松,边走便问尹唯,“你们把人带走看押起来以后,上面是怎么吩咐的?”
尹唯:“嗯……按律应该关押十日,罚钱十五贯,除非有大理卿手令,否则不得放人。”
和秦淮舟刚才说的话一样。
苏露青点点头,“劳烦前头引路。”
尹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苏探事要去哪儿?”
梁眠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哥俩好似的把人往外拐,“当然是去你们大理寺的牢房了,还不快带我们过去。”
大理寺的牢房和别处的牢房没什么不同,都是阴冷,森然。
林丛被关在单独的一间里,此时不断的在里面踱步,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这边,林丛抻脖子看出去,见来的是苏露青,连忙惊喜地道,“苏探事,属下在这里!”
苏露青隔着栏杆将其大致检查一遍。
表面看上去还行,不像是被苛待了的样子。
尹唯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忙不迭解释,“苏探事,大理寺对待嫌犯一视同仁,进来时什么样,出去时还是什么样。”
苏露青点点头,“我知道,大理寺明察秋毫,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出问题。”
跟着示意尹唯,“我来领人,把他放出来吧。”
尹唯犹豫片刻,还是选择问道,“不知手令何在?”
没有大理卿亲笔所签手令,就算眼前这位苏探事身份特殊,他也是不敢随便开后门的。
苏露青神色自若,从袖中取出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
尹唯看清楚那东西,松了口气,“啊,苏探事稍待,下官这就叫人来开门。”
不多时,狱卒赶来开门,林丛终于从里面出来。
“还有一事,”苏露青忽地看向尹唯,开口,“我需要查验从屈府带出来的那具尸身,劳烦阁下带路。”
尹唯不疑有他,将人带去后院。
后院单独有一间厢房用来停放尸体。
里面除了停着那具被从枯井里带出来的尸身,还有屈府火场里发现的所有尸体。
厢房内门窗紧闭,白布蒙在其上,满屋子充斥着次刺鼻气味。
苏露青熟练的取出布巾蒙住口鼻,面上并未露出不适,进去以后,在尹唯的指路下,自然的走到那具尸身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同时问道,“这些可都验过了?”
尹唯摇摇头*,“还未,刑部那边刚刚交接过来,此案涉及的所有物什,刚刚核对完毕,还不曾抽出人手来查。”
顿了顿,他跟着问,“可是秦侯托苏探事先来查验一番?”
他记得之前自己跟随秦侯夜探何府,当时从井下捞上来的几具尸体,也都是跟着这位苏探事一起查的。
方才苏探事与侯爷在屋内商谈那么久,大概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
苏露青面不改色,“自然。”……不是了。
手上动作没停,只在面容模糊的脸上略略停顿,便从工具匣内取出一小团棉絮,捻成一个合适的大小,先往鼻腔里探了探。
刚要取出棉絮查看,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秦淮舟面色不善站在门口。
“秦侯?”尹唯距离门边最近,见状诧异。
秦淮舟往苏露青那边扫去一眼,转而问尹唯,“此地皆为机密,苏探事为何在此?”
尹唯张张嘴,想说难道不是秦侯你允许的?
但这话他突然没敢说,他猛然间嗅出不同寻常来。
只好低头嗫嚅着,“下官……”
“不是你点头的么?”苏露青往门口看一眼,替尹唯解了围。
“我何时——”秦淮舟忽地顿住,先对尹唯道,“刑部交接来的东西,你再去核查一遍。”
尹唯巴不得脚底抹油,当即领命离开。
梁眠见状,也悄悄从屋内走出去,守在厢房门口。
屋内只剩下苏露青和秦淮舟两个人。
秦淮舟迈步走进去,接着方才的话,冷声问,“伪造手令,是重罪,苏探事可知?”
“什么伪造手令?”
苏露青没抬头,问过这话,只继续查看过刚才拿出来的棉絮。
又捏开死尸的嘴,拿镊子夹住一团棉絮,在口腔内壁刮了几下,再次查看。
几团棉絮上,除了沾染的血污,并未发现其它痕迹。
又听秦淮舟道,“大理卿亲签手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我并未将其给你。”
他跟着伸手,压住她打算查看白布之下遮盖处的手,“伪造手令,私放嫌犯,如今又私查物证,敢问苏探事,律法规矩于阁下而言,是何物?”
手臂上传来阻力,苏露青顺势顿住,看一眼挡住自己的手。
秦淮舟没有使力,最初挨到她后,那只手便只虚虚的按在她手臂上方。
他下朝以后还不曾换下官服,绛紫衣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后挽起一截,露出莹润如玉的手背,腕骨衔接处那块突出的骨头被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得发亮,又在低凹处积出一小块阴影,在满室的焦尸腐肉下,美好得格格不入。
她看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住他的眼睛,理由充分。
“我可没有伪造,那东西本来就是真的,你说它是伪造,只能证明,你贵人多忘事啊。”
秦淮舟皱起眉头,“我怎么不……”
话音忽地顿住,他似是想到什么,闭口不言。
苏露青见状,语气轻快,“想起来了?”
而后她抽走手臂,笑一声,“是你说的,有手令就放人,堂堂大理卿,签过的手令做不得假,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她将盖住尸身的白布又往下揭开一部分,露出被白布盖住的胳膊,然后抓着胳膊,反复弯曲抬了几下。
尸身手臂僵硬,弯折时手下有明显的阻力。
“如何?可能判断出身死多久了?”沉默了一阵的秦淮舟忽然问。
苏露青扭头看他一眼,眉眼一弯,“不和我争辩律法了?”
促然重了一声的呼吸声传来,秦淮舟似是理亏,“早知如此,当初在鸿胪客馆,就不该给你什么手令。”
“现在后悔也晚了,”苏露青示意他去把白布都揭开,“如今大理寺的人可都能作证,你签了手令,让他们放人,既然人都放了,那这个地方,我来做什么都不奇怪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问题。”秦淮舟将白布揭下,放到一旁,视线落回她脸上。
也算是默认了她刚刚说的话。
说回验尸上,苏露青正色不少,“肢体僵硬,暂时还不好判断有没有回软,但能肯定,超过十二个时辰了。”
秦淮舟顺着她的话思索,“昨日屈府起火,往前追溯起来,起火时间应是在半夜,若能验出其他人大概身死的时辰,或许就能推断出此人的。”
苏露青正调整着手上戴着的羊肠手套,闻言看向他,眼中带出审视。
被看的人回视过来,“怎么?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我突然发现,”她绕到另一侧,站在秦淮舟近前,仍是看住他的眼睛,“你好像在拿我当大理寺的仵作。”
浓长鸦睫颤动几颤,眸子里漾出几缕意味不明,凝神看向她时,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眉眼微弯,“大理寺的仵作,可不会想着从我这里顺走线索。”
在她即将开口反驳之前,秦淮舟已经转身走向另一张床板。
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露出白布遮盖下的焦尸。
“礼尚往来,我多问几句,不为过吧?”
“你说得有理,”苏露青走向那具焦尸,同时示意他,“那边的匣子,给我拿过来。”
焦尸已经看不出面容,但手足拳缩,棉絮依次探入口鼻,拿出查看便发现,上面并没有吸入烟灰留下的痕迹。
又随机查验几具焦尸,结果和第一个一样。
秦淮舟也看到了,神情愈发凝重,“看来这些人是死后才被烧的,只是死法尚不能确定。但先杀人,再放火,一夜之间干净利落,想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些焦尸都是从什么地方搬出来的,可能问出来?”苏露青忽然道。
秦淮舟:“最初这些尸首是万年县衙的人抬出来的,需得问问他们,不过,按照起火时间来算,枯井中的那个人,应该也差不多是死在那个时候。”
他沉吟着,“此人面容虽毁,但……或许他就是屈靖扬。”
火海之中焦尸难辨,隔日屈靖扬未去衙署,想来也是命丧火海,
但据刑部来交接的侍郎李闻今所说,此案疑云重重,首要之疑,便是无法判断焦尸之中是否有屈靖扬的尸身——
因为当初万年县衙役搬找焦尸时,并未在屈靖扬的卧房一带发现任何尸体。
说着话,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唯一的那具还算完好的尸身。
“屈府上下没留活口,如今还能辨认尸身是否为屈靖扬的,恐怕只有他的女婿了,”苏露青重新回到枯井尸身前,接着道,“昨日听闻靳贤在屈府之外长跪痛哭,后来是被他府上的人给架回去的,也不知他如今情形如何。”
秦淮舟道,“嗯,今日他原本也该上朝的,只是昨日悲痛过度,不慎坠马,如今正在府中卧床修养。”
苏露青有些意外,“他竟然坠马了?”
秦淮舟却似乎感同身受,“岳丈府中失火,发妻也葬身火海,悲痛之人本就无暇顾及身外诸事,失足坠马也在情理之中。”
“都伤了什么地方?”
秦淮舟看她一眼,“要问郎中。”
话题戛然而止。
屋内一时又静下去,苏露青将那枯井尸身搬起来些,只听得一阵咯吱声响,尸身僵硬,摆弄不易,她顺口使唤秦淮舟,“过来,扶着。”
一双手自斜地伸过来,扳住尸身双肩,让其固定“坐“住。
苏露青的注意都放在尸身上,扶着它的头,将挂在上面的枯枝败叶碎屑弄掉,然后按在脑后各处,检查后脑上的异常。
脑后发髻歪斜的不正常,重心偏向了左,右侧头发更松散,到脑后时又结成块,明显是血污将松散的头发粘连的样子。
又检查别处,除了些许擦伤以外,没有致命伤,看来致命伤是在脑后无疑。
她示意秦淮舟可以松手,重新看起尸身被损毁看不清面容的脸。
“如何?”秦淮舟拿帕子擦着手。
“伤在后脑,应该是一击毙命,凶器是一种钝器。”
钝器,她在心中想,昨晚埋伏在井边袭击她的人,手里捧着的是一块石头,或许这石头也是杀害此人的凶器。
可惜,这张脸被毁的比当初的崔璎还严重,几乎可以用面容模糊来形容。
“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人,”忽听秦淮舟问,“与那日你去屈府书房有关?”
“因为……”她摘了羊肠手套,半真半假的答,“我差点被他害死了,总要做个明白鬼。”
“什么意思?”
秦淮舟猛地看向她,“你昨晚,到底遇上了什么?”
如果只是探查一遍屈府,应该不会弄出那种伤来。
她额角的破口,一看就是撞到尖利之物留下的,肩上的伤他虽然不曾看过,但从当时她的反应来看,伤的应该也不轻。
再仔细回想一番,他靠近她时并未闻到血腥气,猜测她应该不曾被利器砍伤。
归根究底,定是遇到了与疑案有关的人。
苏露青已经阖上工具匣,提着朝外走,闻言回身看他一眼。
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些许关切,有很多不解,当然,最明显的,还是想刺探她口风的明显的探究。
她自然不会上当,挑眉轻哂,语气里是刻意的低回婉转,“昨晚啊,合卺结发……我遇上的,难道不是你?”
话音落,就看到秦淮舟骤然漫上红晕的耳垂。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噎的。
她已走到门边,抬手将要推门,神色恢复如常,“想知道那些焦尸是如何遇害,就跟我走。”
大理寺接手疑案,清早乌衣巷不慎打草惊蛇,现在她独自前去,阻碍重重,她需要一个挡箭牌——秦淮舟就正合适。
“当然,”她又激将似的补了一句,“大理寺也有仵作,这些问题都能看得出来,你要是不想走,也行。”
回答她的,是秦淮舟沉默的迈步。
门一开,梁眠和尹唯双双守在门前,听到动静回身看过来,等着两人的吩咐。
“把记录焦尸的卷宗找出来。”秦淮舟吩咐尹唯。
“去万年县衙,带个还能记得焦尸都是在何处找到的人回来。”苏露青吩咐梁眠。
“你……”秦淮舟似是有话想说。
“什么?”
秦淮舟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的扫过,“你若穿这一身去屈府,不妥。”
苏露青跟着低头往身上看一眼,心下了然。
乌衣皂靴,平巾帻,显而易见的乌衣巷装束,平时办案都还好,但这样堂而皇之和他一起前往屈府,怕是被弹劾的除了她,还要再加上一个秦淮舟了。
“原来你也怕被弹劾。”
“若言行有失,理当弹劾,在下只是不想耽搁案子。”
说得言辞凿凿,还不是不想被弹劾,苏露青直接把问题抛给他,“那你觉得,应该穿什么?”
最后扮成了大理寺仵作。
屈府接连被万年县衙和刑部两个衙署踏足,能找的、带走的几乎全部带走,如今的屈府,已然是一片黑压压瓦砾真狼藉。
从万年县来的衙役叫古廉,记性很好,一到屈府,就指出几处搬出焦尸的位置。
看起来都是在屋内。
苏露青清理出来一块空地,让梁眠将事先备好的米醋拿来,往地上一泼。
“诶!有血!”梁眠指向一汪红色。
一汪鲜红色,显得极为诡异。
又往其它几处搬走焦尸的地方泼过米醋,地上同样出现了一片鲜红色。
等古廉几人离开,秦淮舟才问,“这便能确认了?”
“嗯。”
苏露青仍在看着地上显出的鲜红。
心中暗想:
屈府上下若都是被利刃杀死,下手之人再放火烧府,为何枯井中的那具却截然不同?
昨晚有人埋伏在枯井附近,是专为盯着旁人灭口,以防发现尸身?
还是,那人本来就是打算自己趁夜悄悄下井?
想到这里,她忽然往那口枯井的方向走。
身后很快跟上脚步声,她知道是秦淮舟。
枯井与昨夜无异,边缘脚印杂乱,应该也有今早林丛奉命来带走尸身的关系。
她绕着井口,在地上搜索石块。
秦淮舟不解其意,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向枯井之下,忽然问,“昨夜,你下到枯井里了?”
苏露青找到一块大小相仿的石块,捧在手中,掂了掂,随口道,“你要是也想下去,那边有绳索。”
这处枯井原本所处的地方像是一处废弃小花园,这些石块,大概是原先修建小桥的废料。
石块粗粝,分量不轻,砸下来的势头自然也不容小觑。
查看时,果然在其中一面有明显突出的地方,看到一片污色。
抹掉一处污迹细嗅了嗅,闻出一些血腥气。
看来这个就是凶器无疑。
回想方才查看尸身时看到的后脑情形,她在心中推演行凶动向,不经意回身,却见秦淮舟背对着她,半蹲在井边,似是在观察井沿儿。
她也走到另一边,蹲下来,低头往井沿儿处看,“有发现?”
秦淮舟闻言,抬头看她一眼,看到她手上的石块,眼神微动,“这是……?”
“凶器,”她继续追问,“发现什么了?”
秦淮舟抬起手,拇指食指并住,捏着一小片布条。
“这是卡在井沿上的,我仔细看过,这料子是绫,黑色,有斜纹地暗花。”
苏露青不置可否,“这能说明什么?”
“乌衣巷内,鲁忠常穿这种,”顿了顿,他肯定地道,“你,也是。”
她兴趣不大,“这还是不能说明什么。”
然而秦淮舟却肯定地道,“这说明,昨夜,你下过这口枯井,发现井中尸身,而后在上来途中被人袭击,你额角、肩上的伤,都是因为躲避时磕到了井沿儿。”
仅从一片衣料布条,还有她的伤,就还原出她在这里遭遇的情形……
苏露青在心中思量他说这些推论的动机,八成是要套话。
作势缓缓点头,口中应道,“我早就说了,我差点因那尸身而死。”
秦淮舟看着她手中依然捧着的石头凶器,“所以,你也伤了伤你的人,然后趁他没有还手之力,脱身离开。”
“嗯,”苏露青又点点头,胡说八道,“你说,如果我再晚些才脱身,他是不是也算坏了你我拜堂吉时的罪人?”
秦淮舟气息顿住,神色跟着变换一番,别过头,转而问道,“这石头,也是他用来袭击你的?”
他从她手里接过石块,掂了掂份量,“需要用石头做武器,却又不曾一击即中,说明此人不擅武力,但应该知道枯井里有东西,或许,是他杀了人,然后将尸身扔进枯井,再想办法趁风声过去,毁尸灭迹?”
跟着再次看向她,“你都伤了他什么地方?”
苏露青随意坐在井沿儿边缘,手撑在旁边的井沿儿上,并未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秦淮舟放下石块,面露疑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她随意屈起手指,敲了敲井沿儿,“你问这么多问题,是在把我当人证,还是嫌犯。”
秦淮舟:“若与此案有关,可以是人证,也可能是嫌犯。”
听到这话,她起身,走到秦淮舟近前,抬手随意往他心口位置点了点,“那这么说,你也与此案有关。”
点向心口的力道不重,隔着冬日衣衫,只能感觉到一点凹陷的力度。
秦淮舟垂眸,看到那一触即收的手的残影。
若是从前,这样近的距离,他早不知避开几步;
但这一次他却没动,也许是因为想到昨夜两人已经拜过堂,有些距离总要习惯着接纳。
思及刚刚她说的那句话,先问一声,“……何出此言?”
那个手持石块疑似行凶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她遇到的那个,如此看来,她应该就是唯一一个活着接触过凶手的人。
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问她一个问题,“还有,对你行凶之人,你可看清他的模样了?”
日头高高挂在头顶,初冬的阳光并不十分刺眼,两人面对面站着,阳光从头顶直直洒下来。
苏露青同样没有挪开位置。
她与他之间距离极近,她抬头打量他时,能看到日光在他睫羽染上的金色,如点漆的眸子被衬出一抹暖意,但藏不住更深处的审视。
打的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昨晚她虽只借月光看出个轮廓,但……
应该是个熟面孔。
当然,开口时,却并非回答,噙着的笑意愈发的深。
故意道,“问这么多,关心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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