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腊梅热烈绽放在枝头,似要将寒冬也烘出暖意。
苏露青站在一树腊梅下,面对皇帝热切期待的目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身姿端正的抱拳行礼回话,让自己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忠君爱国。
“陛下,臣本是掖庭罪人,万幸得陛下与皇后殿下赏识,才有如今的成就。臣早已发愿,此生必当结草衔环,报效陛下与皇后殿下,万不敢再奢望其它。”
这样表忠心的话,元俭听着却不太满意,眉头皱起来。
“这算什么发愿不发愿,你啊,就是太死板,就算要报答朕和皇后的赏识,也不至于连终身事都不要了。”
他继续往腊梅林深处走,边挑选枝头绽放的腊梅,边道,“听皇后说,你到现在也没给自己置办个正经宅子,一直就窝在乌衣巷那个小地方?”
苏露青:“是,臣在宫中住惯了,身边本也没多少东西,干脆就还住在乌衣巷里,这样平时做事也方便。”
“这怎么行?”
元俭听到这话,更是一脸的不赞同,“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天下臣子寒心,以为当朕的能臣,竟会拮据到连个栖身之所都置办不起?”
“这样吧,你的事,你自己不上心,那就朕来替你操办。”
元俭直接做出决定。
“朕已经让户部那边参详出来几座府邸,里面也有你祖父从前住过的。
本打算直接把那处府邸拨给你,也算完璧归赵,不过那地方朕叫人去看过,杂草丛生,荒废太过彻底,想要短时间内收拾出来,马上住进去,有些难。
布政坊那边有一座宅院还算可以,离着两边衙署都近,你们来往着也方便,我看啊,就定在那里。”
苏露青敏锐的抓住其中重点,元俭刚刚说的是——“你们”。
她和谁?
“陛下赐宅,臣感激不尽,只是……”
“好了,朕就直说了,”元俭走累了,见前面有一座亭子,走进去坐下,接着说道,“朕看秦卿就很不错,你二人同朝为官,这次一同破获假使臣案,相处也算融洽,你意下如何?”
苏露青:……
皇帝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和秦淮舟相处融洽的?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她硬着头皮违心夸道,“……大理卿才学过人,芝兰玉树,办案如神,是我等的榜样。”
“没让你说为官,朕是问你,朕做主,给你和秦淮舟赐婚,你觉得如何?”
这回是真的没法岔开话题了……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陛下,臣听闻秦家一直在寻什么人,只要寻到了,便给那人一个名分。”
这事儿她还是听鲁忠说的,没想到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元俭不以为然,“不过就是寻人,都这么多年了,人要是还在,早都找到了。
至于名分么……嗯,他们又没说清楚是什么名分,兄弟名分也是名分。
唔……正好老秦侯这些日子在京里呢,那就今晚吧,叫秦家父子进宫来,把这事儿定下。”
皇帝金口玉言,安排好这些,就示意苏露青可以告退了。
……
从宫里出来,苏露青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想了想,干脆直接转道,往大理寺去。
秦淮舟今日升堂结案,因着事关淳德县等受灾七县,在京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这次审理便改为公开,百姓都可进入大理寺,当堂旁听。
苏露青去的时候,大理寺周围人山人海。
她从角门进到里面,在旁边的班房里坐下来,顺便听一听何璞案的结果。
与她所料不错,秦淮舟查出暂存官粮的仓库,又从中溯源,查到何璞任职期间私调的官粮数目,以及一名与何璞合作,将米粮偷换成麸糠的胡商。
最后经推算,总数与贪墨数目一致,的确是何璞所为。
这桩案子就此结案,贪官伏法,淳德七县的灾民也得以安然回家。
只不过……
苏露青注意到,秦淮舟从前面下来,似乎心事重重。
看到她,倒是很快恢复平常,朝她点点头,“你赢了,要差遣在下做什么,但说无妨。”
苏露青看着他,似是诧异,“大理寺不是已经将何璞贪墨的数额都查出来了,证据确凿,万无一失,你怎么就确定,自己打赌输了?”
秦淮舟身上还带着刚刚在堂上时候的威严,听到这话,眸光微闪,却是答了一句闲语,“苏探事此番前来,可是宫中有什么吩咐?”
竟然没上当。
没套出话来,苏露青心内遗憾,面上倒是不显,“嗯,宫中确实有事。”
她朝四下看了看,这会儿刚刚退堂,围在前面旁听的百姓们还没有完全散去,周围人声喧嚣,大家都还沉浸在刚刚的案子里,说着各种感慨的话。
想到刚刚在宫中的情形,她只觉得一阵烦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淮舟会意,带头往书房那边让。
底下人送了茶进来,又无声的退出去。
苏露青环视四周,这里还和上次她进来时候一个样,回头见秦淮舟已经端正坐好,俨然一副等着听宫中口谕的模样。
不禁叹道,“大理卿私下也这般严于律己,真是让人自叹不如。”
秦淮舟,“聆听宫中口谕,亦如陛下亲临,作为臣子,自当恭敬以待。”
他倒是表里如一。
苏露青暗道一声,继而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我这里没有口谕,宫中吩咐也不是我传,但我此来,确实是为宫中之事,与你商量一二。”
秦淮舟有些意外,“和我商量?”
他不着痕迹的瞥一眼窗外。
天光正好,一切如常,日头并未打西边升起。
苏露青垂眸看着映在桌案上的窗影。
此时近正午,冬日里难得的暖意透过窗棂漫进来,余光里又瞥见秦淮舟随意搭在桌边的手,镀在日光里,金边轮廓勾出掌腕线条,再渐渐全隐进袖口。
察觉到自己似乎看得时间有些长了,当即开门见山,“听闻你一直在寻找什么人,如今可寻到踪迹了?”
皇帝乱点鸳鸯谱,为臣的不能抗命,但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可能。
只要秦家找的人已有眉目,那此事就有转圜余地。
而且她觉得,鲁忠当初既然说出秦淮舟是因为寻人,才一直未成婚,那很大可能就是真的。
皇帝再如何说一不二,也不能平白去拆别人的姻缘,只要秦淮舟咬死这一点,她也就不必再为此事心烦了。
然而好半晌都没听到对面那人应声。
不由得狐疑抬头,“怎么?无可奉告?”
果然就听到对面这人言辞凿凿,“此乃在下家事,一不曾涉及疑案,二不曾勾连是非,敢问此事与阁下所言宫中之事,有何关联?”
关联可大了。
但苏露青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很难把“事关你我亲事”这几个字说出来。
总觉得……
……难以启齿!
心里烦!
目光转向茶盘,见上面并排摆着四只瓷质小山石,一眼望去透润细腻。
她从中挑了个最顺眼的,拿到自己这边把玩几下,拢进手心,便不动了。
如愿看到秦淮舟对着面前仅剩的三只小山石皱眉。
“多少有些关联,”她心念一转,跟着道,“连陛下也有所耳闻,可见此事隐约牵涉某件秘辛,否则陛下也不会突然提起。”
她说着话,同时观察秦淮舟的表情。
可惜,秦淮舟面色如常,也不知是天生演技好,还是他知道此事影响不大。
她再接再厉,“心上人?”
沉默。
“订过亲?”
还是沉默。
“昔年青梅,家中突遭变故?”
“苏探事何时对秦某之事,这般感兴趣了?”
有反应了,看来她猜得差不多。
苏露青从他面前的茶宠里又拿走一只,赶在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之前,再次把先前拿走的那只放回去。
随即听到一声极细微的深呼吸。
她接着道,“也不算感兴趣,只是宫中似是颇为在意此事,若能早日为宫中解开谜题,也是为陛下分忧,所以……有线索吗?人在何处?可能寻到?”
然而秦淮舟回答她的,还是严防死守的四个字,“无可奉告。”
握着茶宠的手紧了紧,小山石滑润的棱角硌着掌心。
好一个无可奉告,她看他能无可奉告到什么时候。
“既然如此,此事也无须相商,”她起身,要离去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正事没办,“对了,赌约还没兑现。”
“请说。”秦淮舟一副任君差遣的姿态。
“宫中有个旨意,”她俯身,将手里一直握着的茶宠按到他身前,“无论如何,你都要推拒。”
“宫中旨意,何人敢拒?”
秦淮舟用一种“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眼神看她。
“同僚一场,总归我提醒过你了,”苏露青直起身,“做好心理准备,到时是拒绝,还是欣然接受,我想,你一定会选前者的。”
说完扬长而去。
秦淮舟看着未关的门,回想刚才那些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毫无依凭的话,半晌一阵无语。
她今日吃错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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