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欲深入探究的话题,一瞬间被岔开。
如她料想般,听到面前人骤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她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反应,半晌,听到他开口,“嗯,是有关心。”
很轻的一声,像冬日忽然飘起的细碎雪花,只簌簌落了一瞬,等风再起时,一切无痕。
这一声过后,秦淮舟向旁边撤出一步,整了整神色,“苏探事,我们再说回案子。”
苏露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仍站在原地,抱着胳膊看他走出去的身影,在他身后叹了口气,“秦侯,都是审过嫌犯的人,你这招先礼后兵,可是用错人了。”
经常坐牢的嫌犯应该知道,审问之人突然的关心,往往意味着攻心。
嫌犯的心理防线一旦降低,就会知无不言,掏心掏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淮舟转回身来,“此案疑点颇深,井中尸身身份难辨,你昨夜遇到那人,定是疑案关键,若能根据其身形特征排查,或许能查到几处目标。”
苏露青点点头,似是很同意他的说法,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案子在大理寺,宫中没有另下旨意,和她乌衣巷可没什么关系。
秦淮舟一怔,目光落在她身上临时穿着的仵作装束上,半晌才道,“你到过大理寺,旁人已经知你行踪。”
苏露青理由充分,“那是你扣了我的人。”
“是他触犯规矩在先。”
“你点头放人了。”
“我没有——”
一张手令明晃晃被捏在半空,上面有他的钤印。
后面的话顺势哑了声,秦淮舟深深呼吸一下,眼神微动,似有恼意。
他不痛快,她就高兴。
苏露青慢条斯理将那张手令重新收进怀中,缓声道,“而且,真正算起来,是你故意扣人在先。我的人特地赶在朝中旨意并未发出之前,就将事情办妥,准备回来复命,却被你的人一直阻拦,这才耽搁住。”
视线不经意一转,瞥见梁眠和尹唯朝着这边走来,加快了语速,
“所以,这样说起来,那辨不清面容的尸身,应该算是大理寺从乌衣巷手里硬抢到的。”
“硬抢”两个字被她着重强调,声音虽不大,但理亏的人已然别开目光。
然后他目光落向井沿儿旁边的绳索,这次是一个诚恳的邀请,“枯井之下或许还有线索,苏探事可要同行?”
苏露青的确也准备再下井看看。
昨夜太黑,井底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今早为了和大理寺抢时间,她只让林丛抓紧将尸身带上去,也没来得及细查。
听到这话,点点头,“可以。”
梁眠和尹唯留在上面,她和秦淮舟先后滑到井底。
这口井大概已经枯了很多年,井底堆积着厚厚的枯枝腐叶,骤然多了两个人,井底的老鼠被惊走,“吱吱”的惊慌乱窜,引出更大的回声。
井口洒下的阳光并不算多明亮,光里有飞舞的灰尘。
井底也不算宽敞,两个人同时待在里面,明显感觉到拥挤。
秦淮舟吹燃火折子,点上蜡烛,往四周照了照。
火光惊动更多的老鼠,在两人脚边飞扑狂窜。
苏露青侧身看向别处时,忽然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秦淮舟。
他毫无防备之意,只举着手中蜡烛,照向井壁,同时抬手不断地叩击井壁,寻找可能的机关暗室。
这个距离……
让她想到那具尸身后脑的伤。
能伤到那种程度,说明行凶之人就站在他身后。
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下手,又不曾留下扭打间留下的伤,证明行凶者很大可能是熟人。
而且是没有防备必要的熟人。
这样想得久了,目光始终盯住秦淮舟后脑,过于强烈的视线,也引来秦淮舟的察觉。
火光一晃,秦淮舟转过身,对上她不善的眼神,没说话,直接将蜡烛举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露青被灯火晃得猛然回神,皱眉扫他一眼,向后退开一步。
“井底狭小,苏探事当心。”秦淮舟不着痕迹提醒她,别动什么心思。
“彼此彼此,”苏露青跟着瞥一眼昨夜发现尸身的位置,侧步过去,“劳驾让让。”
那尸身当时是歪倒在井口附近的,身体折成一个并不常见的形状,应该是被人从上面丢下来的。
借着跃动的火光,她看到枯叶之间有几块深色。
“你方才可在井沿儿四周看到血迹了?”她问。
秦淮舟既然连她那被勾破的衣服布条都能找见,想来也发现了别的。
果然听到秦淮舟说,“有,但不多,很浅。”
回答过后,反问她,“这里有血,人就是死在这里?”
“不是。”
她查看过那几块深色,那里是尸身后脑枕过的位置,因为后脑曾出过大量的血,便也将这一处地方染上血污。
“那,还要找地方,泼米醋确认?”
苏露青抬头往他那边瞥一眼。
“怎么?”秦淮舟没躲,蹲在她对面,看过地上那些污迹以后,目光同样迎向她。
她却不再提接下来该怎么寻找凶杀之地,而是问,“你和靳贤,关系如何?”
“这要看你想做什么。”秦淮舟没有明着回答。
“也没想做什么,就是听闻他家中噩耗,感叹他人过中年却遭此厄运,着实惋惜,想去探望一二。”
“据我所知,靳贤坠马以后,便闭门休养,谢绝来客。”
“那真是不巧。”苏露青似有遗憾。
然后她起身,走到刚刚下来的地方,扥了扥绳索,打算上去。
“我看你不是想探望。”秦淮舟的话音忽然从后面追上来。
“嗯?”苏露青回身看向他。
秦淮舟还没有跟着走过来,仍半蹲在血污附近,不知还在地上查看什么。
知道她在等下文,接着方才的话道,“你是想看看,他是否有表现出异常的反应。毕竟屈靖扬过寿那日,他作为女婿,一定会出席,席间发生过什么,他一清二楚。更何况屈靖扬一死,还能记得当时席间都有什么人,且都有谁与屈靖扬有过节的,也只剩他一人。”
“那你不想知道么?”她反问。
“想,但我不会趁人之危。”
说得好听,她冷笑,反手拽了下绳索,“你随意,我先走了。”
从井底上来,梁眠先报给她一个消息,“苏探事,林丛在附近找到一处血迹,看情形,应该是被抛尸井下那人的身死之处。”
位置很近,周围并没有多少被大火熏黑的焦色,想来是因为这里本就是荒废的园子,可烧之物不多,火势蔓延不过来。
地上痕迹明显被处理过,其间泥土被翻动,颜色比周围要深。
如果仔细看,会看到不远处也有几块较显眼的血迹露在表面,一直断断续续延伸向枯井。
之所以一直没被人注意到,大概就是因为,无论是万年县衙,还是后来的刑部,都不知道枯井这里也藏有一具尸体,因而并未往此处查看。
“能知道屈府有废弃多年的园子,还约在这里见面的,应该是屈府熟人,”梁眠一边说,一边观察苏露青的反应,“凶手能选在这里下手,那他们商谈的事,应该也是什么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吧?”
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旁的林丛见状,小声提醒一句,“苏探事,是大理卿他们过来了。”
苏露青转过身,看向来人,“怎么?考虑好了?”
“这里便是凶杀之地?”秦淮舟停下步子,没有再上前。
看来是没考虑好。
苏露青不打算多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她要查的都已经查到,下一步,便是去“看看”靳贤。
她于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抛给他一句,“也许是,也许不是,你仔细查吧。”
……
从屈府出来,她先问梁眠,“靳贤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梁眠的回答与秦淮舟刚刚说的相差无几,“听闻靳御史因伤心坠马,伤势太重,只能卧床修养,靳府自昨日起便一直闭门谢客,许多听到消息打算去探望的同僚,全被客气的拒在门外。”
一眼都不能看?
不是真的病重,就是内有蹊跷。
“给靳贤看病的郎中呢?”
“听说郎中已经被留在府内,随时为靳御史看诊,”梁眠从袖中摸出一张药方,“这是靳府仆从去药铺买过的药材,都是治跌打损伤的,没什么异样。”
苏露青接过药方,边走边看,似是对药方的结果并不满意。
“苏探事,是这药方有问题吗?”
“牢里用刑太重的人犯,都是谁处置的?”
她忽然问起这个,梁眠愣了愣,“就是那几个医官啊,伤太重的话,医官忙不过来,也要靠几个杂役做帮手。”
“你说说看,是他们受刑的伤重,还是坠马的伤重?”
这个问题,好比问用流星锤砸头疼,还是用狼牙棒砸头疼,比较不出来,只能说头更疼。
梁眠犹豫了下,“刑具大多是皮肉伤,坠马轻则皮肉受损,重则断骨难行,若说哪个伤损更重……似乎没有什么标准。”
“这就是了,”苏露青往那张药方上点了点,“这上面都是寻常伤药,普通的小打小闹还算有效,若是伤重些,就没什么用。以那位靳御史伤重到需要卧床修养的程度来看,这些伤药,对他并无用处,那他府中又为何只买了这些?”
“难道说……”梁眠试探着答,“他其实伤的不重,但是因为太过伤心,不愿见人,所以找了个理由谢客?”
苏露青点点头,却没说这猜测对了几分。
梁眠跟着又问,“苏探事,可是还有别的原由?”
苏露青:“要么,他怕被人看见自己的伤。”
梁眠和林丛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她,“堂堂御史,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
梁眠嘴快,先说出来,“难道是他杀了屈靖扬?”
两人都是跟着苏露青办过何璞那案子的,何家人为保密,从头杀到尾,连舅爷都能杀侄孙;
如今这靳贤不过是个女婿,杀杀岳丈,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问题就是,为什么啊?
想知道为什么,还是要亲眼确认一番。
苏露青回府来换衣服。
肩上的伤一直没来得及处理,贴着里衣的地方磨着厉害,稍稍一碰,就引出一阵刺痛。
之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因着牵扯,感觉到这股刺痛愈发明显,想来是被井沿儿磕得不轻,也许已经磕破了皮。
跟着想起昨夜井边的惊险。
她小心剥着衣领,在心中暗忖:
凶手通常喜欢回到案发之地,查看周围的反应,但昨晚那人出现在枯井边时,屈府早已因为大火夷为平地,全府上下找不出一个活的东西。
如果那人想观察周围的反应,只能寄希望于鬼魂现世,这显然不像。
之后那人在发现她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想要连她一起灭口,这一点,也很不寻常。
倒好像,井底有秘密。他想隐藏的,是那个秘密。
枯井中的那具尸身,她已经仔细查过,除了面容模糊,身份不明,其它并无异样。
难道此人要隐藏的秘密,是尸身本身?
这个想法一出,又立即被她否认。
不像。
里衣解开,后肩与里衣相接的地方有明显的迟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
她用力扯了一下,痛意加剧。
回头去看,果然隐约看到衣上染到的一点血痕。
她心中因此烦躁起来,走到梳妆台边,背对着镜子,仔细查看。
后肩赫然有长长一条血痕,伤处因为不曾及时处理,还有些胀热。
她皱一皱眉,指尖蘸了些伤药,对照着镜子里反射的影子,涂抹在伤口上。
正忙着,忽听门声响起,猜着是女官贺兰枫。
“东西放到外间。”
她匆忙吩咐一声,继续去涂药。
然而外间响起的是秦淮舟的声音,“你放了什么东西?”
她略感诧异,手上动作稍停,然后继续上药,“大理寺不是刚移交来案子,你突然到这里做什么?”
“我来……”
声音忽然停了停,有脚步声在帘子后面顿住。
大概是要走进来时,看到了里面的情形,打算回避。
“有事?”她看过去。
帘子后映出一道挺拔背影,秦淮舟转身背对着里间,“你当真还要去靳府?”
她了然笑笑,原来是为这个。
“我去不去靳府,和你回来有什么关系?”她看着那道身影,“难不成,你还真是专门为这件事回来的?”
秦淮舟缓声道,“屈府才出了事,靳贤又因屈府之*事而伤,这等时候,最是劳心伤神,若是贸然再受刺激,他恐怕会失心疯。”
“所以呢?”苏露青转头看去的时候动作大了些,扯到伤处,轻嘶出一声。
缓了缓,才接着向外间道,“你打算拦我?”
拦,也要看拦不拦得住她。
外间的人沉默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你若非去不可,我与你同去。”
“哦,原来还是决定去趁人之危啊。”她把他在井下义正言辞说过的话,重复给他。
似是听到秦淮舟深吸一口气,“于屈府之案而言,此人很重要,不可出任何闪失。”
啧,他这是多怕她抢占先机,才说服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
她活动了活动举得发酸的胳膊,“既然你要同去,不如先帮我个忙?”
“什么忙?”
她转身坐到桌边,“进来,帮我上药。”
似乎有什么凝滞片刻。
半晌,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秦淮舟缓步走进来。
目不斜视,拿过药罐,拈着棉签挑起一抹药膏,涂在那条长长的血痕上。
不过涂药的力道似乎重了些,身前的人下意识向前躲过。
“……抱歉。”
他重新调整力道,之前太过直挺的架势也改为微微躬身,距离上免不了又与她贴近。
鼻端萦绕一缕药香,被屋内暖意烘得更热。
苏露青感觉到他的呼吸,轻缓又克制的,带着热意,扑在两肩。
这次涂药的力道还算不错,不像刚刚,生硬的像拿着匕首。
似是觉得应该有些什么来转移太过安静的注意力,秦淮舟开始用最得心应手的案子做话题,
“枯井周围我已经让人查看过,只有那一处有血迹,我想,此人应该是在那里行凶,然后将尸体拖入枯井,毁尸灭迹。”
“府中其它几口井也已查过,一切如常。你的判断没错,若枯井中那具尸体是屈靖扬,此时尽快从靳贤口中得知,府中那日是否发生过异样之事,据此加快排查,时间正合适。”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也会随着过近的距离,萦绕在她耳侧。
她回头看去一眼,秦淮舟在她身后,微低着头,垂眸,睫羽随着眨动轻颤,遮住眼中神色。
大概是因为太过全神贯注,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
只不过在许久没听到她开口时,才又问了一声,“可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
她再次回身,看住他。
这次,秦淮舟停下上药的动作,往旁边回避一点,确保自己不会失礼,“不过什么?”
苏露青抬手拄在桌边,视线从他紧紧捏着药罐的手,转到他因不甚自然而眨动频率比平日快的眼睛。
“你紧张的时候,语速真快。”
第32章 第32章
“咳。”
秦淮舟想反驳,开口时却猛然被自己呛住。
紧攥着的药罐不小心脱了手,掉到地上,在织花地毯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撞到桌角,被迫停住。
苏露青低头看向那只药罐,“哎呀……”
“什么?”秦淮舟下意识问道。
她抬起头,满眼可惜,“这药是乌衣巷医官精心秘制的,开膛破肚都能恢复如初,连鲁忠都不知道呢,就这么被你给摔了。”
眼前倾过一道身影,宽大衣袖一拂,掉落的药罐重新出现在他手里。
她没动,眼眸低垂,看他那只手。
拿着青瓷药罐,青瓷细腻,反着窗外透进的天光,修长指节抵在青瓷边缘,手背玉白,辉玉交映。
秦淮舟以指尖在药罐边缘划过几圈,确保没有摸到什么粗粝破损处,万幸这屋内地毯够厚实,药罐掉在上面,不至于碎裂,这才堪堪放心。
方才他挑出药膏时,便觉得药味特别,与寻常伤药不同,听她如此说,心中了然。
起身将药罐放回桌上,补了一句,“放心,没摔坏。”
视线不小心扫到仍坐在桌边的人,衣襟拉低,露出一片肩,以及格外明显的一道血痕。
手上一顿,重新拿起药罐,干咳一声,“药还不曾上完。”
方才她转身转得突然,他急着起身回避,这才不慎掉了药罐,耽搁了功夫。
苏露青见他如此,似是意外,“有劳。”
说着话,她重新转回去,背对着他。
腻润药膏被轻而又轻地抹在伤处,屋内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又听到他说,“既是帮忙,更该持之以恒。”
苏露青在心里咂摸一番这个词,轻嗤一声。
“这药膏……”
秦淮舟跟着问起,“不知乌衣巷的医官都在其中添加了何物?大理寺接手的嫌犯偶有伤重者,常常因伤处感染难耐,若能以此药救治,于他们来说,也会少受些痛楚。”
苏露青听到这话,暗暗感慨:
关注伤药,关心嫌犯,这人莫不是个菩萨?
“骗你的,”她在心里浅浅叹了一声,“都是寻常伤药,随处可见。”
而且……鲁忠那养尊处优的样子,他哪会用得上?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仍觉得她又诓他,不告诉他实情。
沉默到上完药,药罐轻搁在桌上,“好了。”
她小心的拉起衣襟,秦淮舟也转身避到外间。
药效慢慢起来,后肩跟着烧起一片热,她小心地避开伤处,缓缓换过衣服。
听到秦淮舟在外间开口,“那张手令,别再用了。”
她知道秦淮舟指的是两人同查鸿胪客馆凶案时,他签的那张手令。
这东西通常只适用一次,但被她钻了空子,捞人时也派上用场。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东西既然还在她手上,怎么处置,又是另一回事。
她掀起帘子走到外间,有些疑惑,“什么手令?”
秦淮舟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顿了顿,“……今日之事,仅此一次,以后两边查案各凭本事,如何?”
苏露青挑眉,“难道不该如此?”
秦淮舟缓一口气,“……钤印可做修改,只要加派人手重新与各方衙署知会一声便是。今后若再看到旧令,皆按作假处置,既如此,何必两相为难呢?”
苏露青似是被他说动,点了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她打断了秦淮舟想说的话,笑吟吟看过去。
秦淮舟立刻从她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不妙,下一刻,听她继续说,“你还有赌约没有兑现呢。”
秦淮舟快速跟道,“至多,再给你用一次。”
“成交。”
……
从布政坊到光福坊,路上要经过几处里坊。
两人都骑着马,京中街巷不得疾驰,苏露青控着缰绳,压住马步,行进途中不时注意着两边的景象。
到光福坊靳府时,果然如秦淮舟和梁眠所说,靳府闭门谢客,门前偶尔有闻讯前来探望的友人,也都被管事客客气气拦在门外。
他们到靳府门前时,正看到一辆马车在门前掉头,马车檐角挂着的灯笼上写着“陈”字。
苏露青往那辆马车处多看了两眼,便听秦淮舟在身侧道,“那是承议郎陈戬家的车。”
“陈戬?”有些耳熟。
“陈戬与靳贤同为监察御史,今日奉旨前去绛州巡按,他来这里,大概是想同好友道别。”
绛州……
苏露青在心中重复了一声。
靳府的管事看到他们,迎上前来,照例说着委婉谢客的话。
苏露青等他说完,将腰牌亮出,“本官有要事,必须见到靳御史,劳烦带路。”
“这……”管事看到乌衣巷的腰牌,瑟缩一下。
又看到她身旁的秦淮舟,眼前跟着一亮,仿佛看到救星,“苏探事,秦侯,今日我家主君告假不曾去过早朝,实在是伤重,只能卧床静养,不便见客,还请二位多多担待。”
本以为秦侯会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劝住这乌衣巷的探事官,不再勉强,哪知道……
苏露青很是干脆,“不用他起身,我去见他。”
“不……”管事又看了一眼秦淮舟,以眼神求助。
“事出突然,此时拜见是有失礼,只是如今的确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需得向靳御史问询,”秦淮舟看出苏露青随时准备往里面闯的架势,几不可查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看向那管事,温声道,“劳烦你再去通传一声,我等可在里面等候。”
管事没办法,只好先把两人让进去,自己再去请示。
茶上到第二盏,里面仍没有动静,苏露青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盏沿儿,抬头打量这处偏厅。
整座府邸布局古朴,府中一应器具都是半旧,可见府邸主人追求古意,一切顺其自然。
秦淮舟端正坐在一旁,对此行究竟能不能见到靳贤,似乎并不太在意,缓声道,
“靳贤既然决定闭门谢客,必然不会轻易打破这层规矩,否则,当初屈府出事的时候,万年县衙与刑部怎会不来此处问询?”
苏露青看他一眼,“他们又不是最终审理的,来不来找靳贤,又有什么关系?”
秦淮舟顿了顿,没说话,默默低头品茶。
又等了一阵子,管事终于回来禀道,“我家主君说,身上伤势太重,实在不便起身,两位若是想问什么,不妨由我转达。”
“若是其他事,晚几日来问也可以,但这件事么,”苏露青走到偏厅门前,示意管事带路,“必须由他亲口来答。”
“苏、苏探事,不可啊——”
靳府管事慌乱之中还想再说什么,然而触及到苏露青瞥来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心头一惊,刹那间什么阻拦的话也不敢再说。
只嗫嚅着,“主君伤重,说话也费神,郎中交代了,一定要静养……好……好吧,我带路……”
出去时还是不死心,想再求助秦淮舟。
然而秦淮舟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到他看过来,便颔首客气地道一声,“有劳。”
管事的希望彻底破灭。
靳贤的屋子里充满浓郁的药味,地上有些滑,苏露青低头看去一眼,见地板很是光亮,像是刚刚洒扫过一样。
床前摆着一架桐木屏风,屏风外放着两张席子。
苏露青拣了其中一张坐上,隔着屏风,往里面看。
透过镂空处,只隐约看到垂下的帷幔,靳贤躺在帷幔之内,看不分明。
“咳咳……”靳贤微弱的声音从帷幔里传来,“不知是何紧要之事,竟劳烦秦侯与苏探事一同前来?”
苏露青听着秦淮舟与他寒暄几句。
在秦淮舟引出屈府那日的话题之后,靳贤沉默了半晌,“……实不相瞒,此事已成靳某心病,每每闭上眼,吾妻与岳丈的样貌便跃然眼前……可恨他们全部葬身火海,也恨我如今这身残躯,无法尽早为他们料理身后事……”
“靳御史看清那些火海中搬出的焦尸了?”苏露青忽然问。
帷幔里静了一瞬,“看到一些,听当时搬出尸身的衙差说,府内能找到的,全是被烧焦的尸体……”
苏露青点点头,也叹了一声,“是啊,听说靳御史跪在府外痛哭不起,还望靳御史节哀。”
“唉……”靳贤也又长叹一声。
“这场火烧得蹊跷,行凶之人下手狠辣,整件事看起来像是仇杀,但据秦某所知,屈县令为人和善,似乎并未听说他与和人起过龃龉。不知靳御史可知道,屈县令是否有过什么仇家?”
“……岳丈大人为人谦和,平日里与我等晚辈闲谈,也从未有过激愤之语,若非说有看不惯之处……”
靳贤似乎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恐怕也只有乌衣巷一事,而且……靳某虽卧病家中,却也时常着身边人探听疑案进展,不巧,听说了一道传言,也与乌衣巷有关。”
苏露青察觉到身侧投来两道视线。
不予理会,只问,“不知靳御史听到的,是什么传言?”
“屈府起火,是乌衣巷所为。”
苏露青冷笑一声,“动机呢?”
“靳某也只是随意猜测,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加上岳丈大人每每对乌衣巷之事都慷慨出言,若因此得罪了什么人,却也不是没可能……”
屏风里能看到的范围太窄,苏露青起身,走到屏风旁边,看着里面紧紧闭合的帷幔。
屋内放着几个炭盆,距离稍远些的窗子敞开着,有风时不时从外面吹进来。
帷幔偶尔会被吹起一点,透过那被掀起的缝隙,她隐约能看到躺在里面的靳贤。
……盖着被子,似是有些热,胳膊从被里抽出来,露出似是带伤的手……
帷幔忽地又在这时候垂落回去,风停了。
她回身看一眼窗子的方向,缓步走过去,推了推窗扇,让窗子更大的敞开。
跟着才道,“倒是有趣。”
靳贤身体摔伤了,脑子倒还灵活,几句话就将问题推到了她这里。
如果她上当,一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恐怕最后要证明的,就是“乌衣巷没有放火烧屈府”了。
“所以,屈县令寿宴那日,就没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她重新回到屏风边上,没有再坐隔在屏风后的那张席子。
“咳咳……”
靳贤又咳出几声,“若说特别之事,不巧,还是与乌衣巷有关。
岳丈大人并不喜欢与乌衣巷之人打交道,是以寿宴的请柬,并未发给乌衣巷里的任何人,可那一天,苏探事你却登门贺寿,这一件,应该可以算作特别之事吧。”
苏露青盯着不时被风吹开一丝缝隙的帷幔,“看来,靳御史今日能回想起来的,全都是乌衣巷。”
说话间,外面又有风起。
风顺着大敞着的窗子卷进来,势头之猛,忽地一下就掀开帷幔。
里面的靳贤似被吓了一跳,忙着要起身去拉帷幔。
匆忙间,他的手伸到床帐之外,因是穿着寝衣,袖口宽松,衣袖随着动作,顺势退下去一截,露出一截小臂。
苍白的皮肤上交错着几道伤,一直延伸到手背处,手指似是也有伤口,一眼看去惨不忍睹。
大概是突然的动作拉扯到伤口,靳贤倒吸几口凉气,栽了回去。
秦淮舟已经起身去帮他拉紧帷幔,避免他再次受寒,同时关切问道,“靳御史,靳御史?”
“咳咳……”
靳贤在里面格外有气无力,“真是抱歉,刚刚不慎扯动伤处,怕是又要重新包扎了。至于秦侯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知道的,已经都说出来了,如今实在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顿了顿,低声道,“靳某深知,秦侯此来,不是故意为难于我,只是碍于乌衣巷恶名,不忍乌衣巷当面侮我,这才与她同来。
靳某方才所说那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那日在岳丈大人府中,秦侯你被她那样……恐怕也是那妖人担心事情败露,故意拉秦侯你当了挡箭牌。
好在陛下严明,屈府之事终归是由大理寺来查,只盼秦侯尽早查明原委,岳丈大人在天有灵,想来也能安息了……”
靳贤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说完,人也昏迷过去。
秦淮舟叫了管事进来,管事又匆忙去请郎中,靳府仆从鱼贯而入,几乎要将屋子占满,两人无处落脚,干脆离开屋子。
看到提着药箱匆忙进屋的郎中,秦淮舟不经意间问苏露青,“那窗子,你是故意开大的?”
他跟着皱起眉头,“靳贤本就因坠马,重伤在身,方才那般情形,怕是会招致邪风入体,稍有不慎,会酿成大祸。”
“真的重伤在身,自然会酿成大祸,但,”苏露青回想刚刚看到的情形,“他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当时他一直坐在屏风后面,只看到她站在帷幔前,像要强行拉开帷幔逼供的样子。
又扬起一阵风。
还挂在枝头的一点叶子终于被风吹下来,枯叶与地面接触,发出细微的脆响,余下光秃秃的枝杈在风里互相撞击,也发出一些干枯的叹息。
苏露青只往府外走,“他有什么不一样么……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后来他在帷幔里,不是又单独对你说了些话?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你猜啊。”
秦淮舟走在她身侧,只道,“那条传言,在万年县、刑部两方转来的卷宗里,都记录过。”
“哦,乌衣巷放火,”苏露青侧头瞥他一眼,“那大理寺打算如何对待这条传言?”
“那名亲事官,”秦淮舟语气如常,“大理寺原本可以通过他来处理那条传言,或是澄清,或是证实,总归都能有一个交代,但你已经把人抢走了。”
这还是她的错?
苏露青一个旋身,挡在他身前,“那之前,你为何不说?”
“你没问。”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
很快恢复如常,“真是遗憾。”
秦淮舟忽然问,“所以,你到屈府那日,究竟是为何?”
苏露青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怎么?大理卿是打算就地升堂?”
“只是问问。”
“嗯……”她作势答道,“当然是去贺寿啊。”
“当真?”
“随便说说。”
以防备对防备,最后自是谁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从靳府出来,外面又有前来探望靳贤的友人,靳府管事照例将人委婉拒回。
苏露青翻身上马,正要趋马,听到秦淮舟问她,“你要去哪儿?”
她扯住缰绳,回身看他,“怎么?你要送我?”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如今你已去过靳府,见过靳贤,还有,此案之初这些疑点,你也都看过,如今大理寺正式接手此案,之后种种,还望乌衣巷不要插手。”
原来不是打算送她,而是告诫。
“屈府失火疑案,既有旨意下给大理寺,乌衣巷自然不会再插手此案,至于其它么……”
她扬起马鞭,随手一甩。
身下坐骑顺从的向前跑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她自有她的案子要查,如果中途意外重合,那线索花落谁家,自然还是……
各凭本事。
……
回到乌衣巷,梁眠立即来报,“苏探事,你要查的窈娘家的事,有眉目了。”
“……窈娘家在平康坊里,生意一直不错,老板窈娘记性很好,很快就记起那天黄昏发生过的事。
马孚和那几名官员交代的事,虽然差不多都能对上,但日子不对。
窈娘的确见过不少外邦人,可那段时间,她不小心得罪了高官,为避风头,便将酒肆关了几天。”
“看来这些人早就串过口供,”梁眠说到这里,挠挠头,“但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进来?”
“也许,他们是弃子,”苏露青接过那几张口供,一张一张浏览过,“我记得之前总衙那边弄出事来时,有几个人的家眷敲过鸣冤鼓,那些家眷后来如何,可查过?”
“总衙那边查过,后来那几人的家眷就没了消息,只出面领了尸身回去安置。”
“继续查,还有马孚这几人的家眷,全都查清楚,另外……”她想了想,“总衙审出事的那几人,他们的验尸文书,可都交接过来了?”
“应该都在,属下这就去找。”
梁眠很快将验尸文书送来,苏露青将相关卷宗摆在一起,重新核对。
“苏探事,既然马孚几人的口供有串供嫌疑,那这几个人的死因……会不会也有问题?”
“不会,”苏露青看着文书,“鲁忠虽然不大管事,但不会在这上面出问题。”
“但人是总衙弄出事的,又是总衙给退回来的……会不会总衙里面还有内奸?”
苏露青轻笑一声,“内奸这种东西,就像蝇虫,只要找,就会有。”
“那……是不是尽快除去?”
梁眠想起之前被毒死在地牢里的何玉,事后经过清查,揪出了藏在探事司的内奸,不过那内奸嘴很严,至死也没供出背后之人。
苏露青摇摇头,“不急。”
翻过手边卷宗,听到梁眠小心的问,“如果也不是总衙的问题,那这些人既然是弃子,既然早就串供好了,为什么不在总衙就招供?”
苏露青将前后发生过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当时不说,是时机不到,如今时机到了,自然要拼命交代,才能给家中人一线生机。”
就像当初丁承供出屈靖扬一样。
“所以这个时机……到底是个什么时机啊……”梁眠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这时候,一名亲事官来报,说晋阳公主召她见面。
苏露青有些诧异,先交代梁眠,去查刚刚说过的那些人,然后立即赶去玄都观。
到达玄都观时,最后一声暮鼓已经敲完,坊门全部关闭,今晚她大概要暂时歇在玄都观里。
晋阳公主一见到她,先是欣喜,而后神情再次被紧张取代,“阿青,我叫你来是因为……我发现,玄都观,有鬼!”
……
夜色又深一层。
秦淮舟看一眼窗外天色,拿起烛剪,剪下一朵灯花。
自靳府门前分别,一直到这个时候,她都没有再回府。
府中还和昨晚一样,到处挂着象征新婚之喜的红绸等物,连蜡烛都还是雕花的喜烛,只是气氛与昨晚截然不同,散掉那些骤然的热闹,周围变得更加冷清。
有宫人进来添水,秦淮舟随口问一声,“苏探事还不曾回府?”
宫人恭恭敬敬地答,“晋阳公主召见,苏探事去了玄都观。”
看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视线随意转向放在桌上的药罐。
烛火跳跃着斜照在药罐上方,在药罐底部积出一小片摇曳的影子。
……不上药了吗?
第33章 第33章
“……观内有一处禁地,昨夜我睡不着,出来闲逛,不小心误入那里,发现里面有灯火,有人声,隐约还听到了一个名字,何璞。”
何璞?
苏露青听了微微一皱眉,怎会又是他?
窗外有风忽地吹进来,屋内烛火跳跃一下,两人的影子也跟着骤然拉长一瞬。
“……何璞那件事闹得大,我在宫中时也听说过乌衣巷闹鬼,那鬼就是何璞的传言。
不过他的案子明明都结案了,这个名字为何还会被提起?
我觉得不简单,没敢惊动旁人,只悄悄叫了你过来。”
晋阳公主元尧说完这些,朝她眨了下眼睛,“这里如果真有蹊跷,说不定就是一桩大案,你把它破了,肯定又会大显身手一次。到时候,正好堵上朝里那些老古板们的嘴,省得他们总拿你说事。”
苏露青将听到的这些内容在心中转了两转,跟着抱拳行礼,“殿下抬爱,下官受宠若惊。”
元尧直接拉过她的手,面上扬起一丝傲气,笑道,“你是我的伴读,我不宠你,宠谁?”
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叹出一口气,“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阿爷乱点鸳鸯谱,阿娘也不管管他,最后受苦的还是你……诶!这样如何,干脆我帮你寻个机会,捏他个错处,再去让阿爷允你们和离?”
苏露青摇头笑了笑,“殿下,此事不是儿戏,天子金口玉言定下的,怎有反悔的道理。”
元尧随性惯了,又有帝后托底,时常会做出些惊人之举,
只不过这些事情,她自己做来还无伤大雅,再多加一个人,可就不能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哦,对了,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元尧风风火火转身到里间去,不多时拿了个小匣子出来,“宣阳坊那座旧宅,我从阿爷那儿替你要过来了,这里面是地契,往后你是想翻新,还是维持原样,全都随你。”
苏露青垂眸落向那只匣子,却没有去接,摇摇头,“陛下已经赐给我一处宅子了,在布政坊。”
“宅子又不嫌多。”
元尧直接把匣子塞到她手上,让她拿好。
“说起来,此处不太平,殿下怎么没有回宫去?”苏露青收下宅子,问一声。
元尧期期艾艾道,“不是我不想回宫,是阿爷不让。”
“这是何为?”
“谁知道呢,外面都以为是我任性,非要出宫,实际上,是阿爷给我贬到这里来了。”
元尧说着,抬手指向桌案上那堆抄了一半的经文,“《南华经》、《道玄真经》、《冲虚真经》……等抄完这些东西,我看我也不用回去继续当什么晋阳公主了,直接找个道观,出家算了。”
帝王的心思,海底的针,苏露青只在一旁默默不语。
“先不管那些东西,我叫人传膳,等天再黑一黑,我们就去禁地。”元尧说着,吩咐女官去传晚膳。
玄都观内吃的自然都是素斋,观内道士结束了一天的课业,纷纷回去休息。
元尧所在的院落在玄都观东边,是专为贵胄而设的单独院落,平时不会有人打扰,到了夜里更为寂静,周围只有随行的宫人值守。
禁地在西北,院墙看上去与别处无异,只是院门紧闭,门上落一把大锁。
元尧压低了声音,“昨夜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从门缝往里面看,发现西边厢房有灯火,还映出几个人影,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清,但何璞这个名字,是突然有一个人高声说的,之后火光消失,里面也什么动静都没了。”
苏露青问,“没见有人出来?”
元尧摇了摇头,“你记不记得,女傅从前给我们讲过的那个故事?”
女傅杨郃,是元尧的老师。
苏露青是元尧的伴读,在宫中时候,也跟着一起听杨郃教导。
闻言想了想,摇头,“女傅讲过太多故事,不知殿下指的是哪段?”
“是山中夜宴那段,”元尧继续压低声音讲,“郑生夜行山中,忽见山中起高楼,宴宾客,觥筹交错直至天明,但郑生再醒来时,眼前只余荒坟一座。”
这个故事,倒是衬眼前景象。
苏露青思忖,“殿下的意思是,昨夜种种,也许不是幻象?”
“我觉得,玄机就在那厢房里面,白日里我让人探了观内都管合坤道人的口风,据那合坤道人说,禁地距今已有八十几个年头,据说前代观主在这里斩过邪祟,将其封印住,之后这里就成了禁地,不过……”
元尧笑得狡黠,“你信吗?”
自然是不信的。
苏露青摇摇头。
“我也不信,我本想进那院子里看看,可惜,我跳不进去,”元尧脸上不无遗憾,“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接下来如何打算,听你的。”
苏露青:“里面情况不明,敌暗我明,殿下不如先回院中去。”
“那……也好,我不拖你后腿,你自己小心。”
元尧说着,又塞给她一把匕首,这才带着身边女官,原路折返回去。
入夜以后,玄都观愈发幽静。
苏露青借着月光,查看院门上的大锁。
大锁虽然看上去锈迹斑斑,但上面并未沾着多少灰尘,不像八十几年都没人动过的样子。
拿目光丈量过院墙,院墙虽高,但勉强可以翻越,她正打算找寻一处地方翻越过去,忽听院内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动静。
这声音发闷,听多了只让人觉得牙酸。
她停下动作,继续从门上缝隙,往院子里看。
之前还一片漆黑的院子,忽然自西厢房亮起一片火光。
火光亮起的同时,窗子映出两道人影,接着,西厢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有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两人出来时,似乎还起了争执,小声的吵嚷,像趁着天黑出来偷油偷粮的老鼠。
苏露青侧耳细听,隐约只听见几句:
“……破水渠,年年都堵,……开春怎么不能修?”
“都塌了才好,什么鸟东西……”
“屈家……倒了……地道撑不了几天,都闹大……老子才不怕,大不了都玩儿完!”
这次又提到屈家了。
苏露青看着他们往东厢房去,没过多久,其中一人举着火把先出来,另一只手里像是拿着镐头,回头对屋里的人说,“扎紧再出来,那头的人都等着呢。”
随即就往西厢房去,火光也随之消失在屋里。
苏露青这次直接利落翻过院墙,贴着东厢房的边儿,听里面的动静。
屋内的人还在嘀嘀咕咕,“……挖挖挖,天天挖,我看那破地道迟早还得塌!”
苏露青往对面看去,看来玄都观“禁地”是通往另一处地方的入口,至于这两人所说的地道……
她等屋里的人走出来时,快速将人击晕,伸出手快速往旁边一捞,接住掉落的火把。
火光重新照在四周,她看到被打晕的人头上缠着一圈绷带,还在往外渗着血,大概是被塌陷的地道砸伤的。
她原打算将人堵住嘴,绑起来,扔到屋后,
念头一转,改为把人架回东厢房里的通铺上,将其假作成熟睡的模样。
然后才进入西厢房。
西厢房地上开着一道口子,之前她听到的那阵令人牙酸的声音,想来就是地道口的石板开阖间发出的声音。
火把照在地道口,只能看清楚上面的几级台阶,地道似乎深不见底,她小心的走下去,又直上直下的走过一段,脚*下坡度终于放缓,眼前开始显出通道来。
前面一段距离一直响着脚步声,应该是之前走进地道的那人。
一团火光快速的在前面移动,苏露青熄了手中火把,只盯着那团火光,跟着那人在地道里面七拐八拐。
忽然,前面那火光停住,一个粗嗓门向后喊来,“我说,你下来没有啊?”
苏露青屏住呼吸。
粗嗓门等了良久,没听到回应,骂了一声,“真**磨叽。”
然后继续朝前走。
地道里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有时高,有时低,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传来一片叮叮当当凿东西的声音。
前方的火光也愈发明亮,影子开始渐渐在脚下明显显露出来。
苏露青闪身躲在一处突出的墙后,小心的往前面看。
视线尽头是一段被遮挡了一半的土墙,一群人拿着镐头、铁锹等物,正在挖那块墙。
只是一边挖,上面时不时会震落些土块石块。
这大概就是粗嗓门刚刚说过的,地道塌了,他们不慎被砸伤,只得回去包扎。
只是不知,这处地道的终点是什么地方。
方才她这一路走过来,只觉得走了很长的距离,大概已经走出崇业坊。
凭感觉来推断方位,像是走到了崇业坊以东的地带。
看途中暗道的开凿情况,这里至少已经使用过一年。
如此破土动工的大工程,又是在玄都观内,应该有官府批文,否则私下动工必然会引来官府察觉。
玄都观挖这么一条通往城东的暗道,是在做什么?
元俭一定要让元尧住在玄都观,是知道元尧一定会发现禁地秘密,继而选择告诉她么?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这个秘密……能提到何璞、屈府……与账簿线索相关联……
会是勘破天星谶的关键?
心中正想着,脚下不经意间一动,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她只觉得脚底陷下一块,用来遮蔽身形的墙似乎也跟着动了,紧跟着背后一空,“砰”的一声,她似是被活动的墙壁带到了另一处地方。
这里的声音应该也引起了地道口那边的注意,有人大喝一声,“怎么回事儿?看看去!”
跟着有脚步声传来,站在她刚才站过的位置。
苏露青屏住呼吸。
眼前没有任何光源,她判断不出现在所在的地方,只能竭力保持不动,尽量不发出声音,不引来外面那些人的注意。
“……什么也没有啊,是不是又有哪段地道塌了?砸下来石头了?”
“没有就回来接着挖,明天有人过来买田,趁着今晚,得抓紧把这地方修好,别让那人看出来——”
声音渐渐远去,苏露青也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开始找寻出路。
这里像是一个夹层,触手所及之处皆是墙壁,墙上严丝合缝,摸不出一点异样。
她屈起指节,在墙壁上敲了敲,声音并不扎实,她于是继续寻找可能的出路机关。
黑暗会放大感官,地道内没有炭火,风不时从里面滚过,感觉格外的阴寒。
黑暗中也看不到路,只凭着摸索,她似乎觉得自己越走越远,原来地道口那边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周围开始陷入死寂。
除了她的呼吸声,她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无论是风声,滴水声,镐头敲向墙壁的叮叮声,都好像在一瞬间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震着耳膜,震进脑内。
极静之后,耳边开始飞溅另一种声音,像无声的雷。
女傅杨郃讲过的故事开始一个接一个浮出脑海。
——海中有无底之谷,海水永无停歇的灌进去,海水会顺着谷底一直向下陷,越陷越深,越陷越黑,这就是归墟。归墟能够吞没一切事物,海水,光亮,声音,归墟在吞没万事万物。
就像现在她所处的黑暗。
一步。两步。三步……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一面墙壁。
墙壁骤然翻转的时候,墙外照进来刺目的光。
她下意识闭上眼,又抬起手臂挡在眼睛前,等逐渐适应了光亮,睁眼看出去,她发现眼前是一片竹林。
茂密的竹林,风从竹林中穿过,吹动竹梢,她走在竹林中,回身朝后面看去。
身后是一座小山丘,刚刚她推开的墙壁正是山壁,此时已经恢复如常,看不出曾有过暗门的样子。
小山,竹林,再向远处望,是一片田地。
竟然走到开明坊来了?
从崇业坊到开明坊,已经横穿一条街,跨越两三处里坊,如果她所料不错,之前那条正被休整的暗道出口,也开在开明坊内。
那人曾说过的“有人来买田”,买的也是开明坊内的田。
这时候再抬头看天色,已是天光大亮。
此时约莫已过辰时,街鼓早已响过,她竟在地道之中辗转了一夜有余。
开明坊内鲜有人烟,贸然出现一个生人,必然会引起坊内之人注意,尤其是昨夜挖地道的那些人,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买田的买主,应该也不是寻常人。
从竹林中穿行到田埂间,这时候田间庄稼已经收完,地上还残留着不曾处理的杆叶。
她半蹲在田间,拾起地里的杆叶,看着像是麦子。
开明坊内种的大多也是麦子,如今这样看,无甚稀奇之处。
但直觉告诉她,这里有问题。
她分别在几处田间拣几支杆叶,打算等回了乌衣巷,再着人凭此细查。
视线一转,在另一端看到一群人正簇拥着几个人往茅舍去,其中一人身姿挺拔,离着老远也能看出那一身清贵,是秦淮舟无疑。
苏露青不满讶异。
他来这里?做什么?
无论来做什么,秦淮舟出现在这里,更加能证明,这里不寻常。
难道他就是昨夜那几个人口中的“买主”?
茅舍就在田地边上,那群人的注意全在秦淮舟处,没人注意身后一道人影正跟着往这边摸过来。
为首一人是个管事的模样,引着秦淮舟往茅舍里面走,口中殷殷道,“劳烦裴郎君又亲自来一趟,我家主君收到信,原本说是即刻回京,可惜路上突遭风寒,耽搁了,主君为表歉意,愿意再降两成,还望裴郎君谅解。”
“也罢,裴某来此,原本也是为了田,既然贵府主君愿意再降两成,这便立契吧。”
“多谢裴郎君,还请入内,我们这便立契。”
茅舍不算大,但院落也有前后两进,一行人穿过前院,进入正堂,管事着人去取来地契,没想到底下人去了半天,慌着一张脸回来,将管事叫到一边,耳语一阵。
管事的脸色也变了,立即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犹豫片刻,陪着一张笑脸走过来,“还得劳烦裴郎君再等一等,底下人不慎出了差错,需得处理一下,旁边客房里备有茶点,裴郎君请去稍歇一歇。”
“也好。”秦淮舟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几人被管事引着来到厢房,秦淮舟进屋内歇息,余下的人守在门口。
厢房里果然备了些热茶还有糕点,门关上的同时,另一头的窗子也被人从外面打开。
看到从窗外进来的人,秦淮舟只觉得心中一落。
跟着来人走进里间,低声问,“你怎么……?”
“嘘。”苏露青食指抵在唇边。
看到桌上热茶,自然的对他说,“有劳了。”
热茶很快被端过来,她接过茶杯,先暖了暖手。
热气随着茶杯传递到手上,茶烟随着热气窜上来,是简单的清苦的气味。
像是庙里会喝的那种,只用清水煮出再放进一些盐的清苦茶。
等热茶不再烫口的时候,她端起茶杯,小口但速度很快的,将里面的茶水喝完。
总算身子也暖了回来。
眼前又出现一碟糕点,端着糕点碟子的手稳稳当当悬在半空,声音从头顶传来,说不清是带着什么语气。
“你不是被晋阳公主召进玄都观了?”
从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到开明坊,并不是什么合理的顺路范围。
“皇城和大理寺,可都不在城南。”
她就着他顺手递来的帕子,简单擦了擦手,接着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干巴巴的嚼了几下。
彼此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话不投机,点心碟子被搁在她身边的长桌上,轻磕出“笃”的一声。
苏露青似被声音吸引注意,抬头往秦淮舟那边递去一眼。
这时候重新再看,便觉得他这一身装束,格外眼熟。
缃色襕衫,瑞兽暗纹,靛青色袖口,其上有金线绣着的宝相花纹,与袖口同色的领口一侧翻开,腰间束着犀牛皮躞蹀,头上网巾裹得一丝不苟,又在外覆上红罗抹额。
像种在艳丽釉瓶里的一捧文竹,包罗夺目的雅致。
原来她去大理寺要何璞案的卷宗那日,他就已经出入过开明坊了。
他假借富商做这身打扮,买的谁的田?
与谁相关?
“开明坊内居者不多,若见生人,武侯定会盘查,你打算如何出去?”忽听秦淮舟问她。
跟着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再溜到衣衫,而后再次听到他不解的问她,“崇业坊到开明坊这一路,有动工修缮的地方?”
这一身灰头土脸,可不像是从玄都观清修之地出来的。
“若是之前,大概还有些难办,不过……”她自动忽略了刚刚的问题,直接说回上一个话题,“这不是有你在么,裴姓富商,总有本事多带个人出去吧。”
秦淮舟神色略凝。
不知她刚刚听到了多少。
这时门外的随从来秉,说管事请他去签地契。
秦淮舟应过一声,回身看她一眼,“签过地契,就要走了,你跟住他们,他们会给你掩护。”
一切还算顺利,苏露青混在秦淮舟的随从里面,又趁旁人不曾注意,跟着他一起坐进车内,出了开明坊。
马车行在朱雀街上,她掀开车帘,向下看。
看着夯实平整的街道,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条能并行一百五十余匹马的宽阔大街之下,竟有一条那般崎岖的地下暗道。
“你是再去玄都观,还是去乌衣巷?或者,回布政坊?”秦淮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放下车帘,目光落在沾满灰尘的衣袖上,忽然道,“开明坊内大部分田地,细究下来,问题不小,身为大理卿,你这样私买问题田地,算不算明知故犯,触犯律法?”
秦淮舟眸光略颤,“……秦淮舟不曾买过。”
对于这个回答,苏露青有些意外,一时有些失语。
在看到马车经过崇业坊时,她向外道,“停车。”
秦淮舟随口追问一声,“晋阳公主今日还召你?”
“怎么?”
她去掀车帘的手顿了顿,粲然笑道,“我不在,你想我啊”
缃色身影略动了动,随手掀开车帘,向外看去,街上车马如织,视线正前方刚过去两三匹马,但不曾注意是什么毛色。
“……只是问问。”
第34章 第34章
玄都观门前的小道童看到苏露青从外面回来,神色间带出诧异。
“咦,苏探事,你是何时出去的?”
刚拜入道门不久的小道童,身上还没有浸染到玄门清修之地玄而又玄的沉稳,看谁都新鲜,对苏露青这个所谓乌衣巷酷吏也一视同仁,乐颠颠的打招呼。
“这么快就忘啦?”
苏露青睁着眼睛骗小道童,“我刚才从这里出去,还看见你了呢。”
小道童抱着扫帚挠挠头,“啊……是吗……对不住对不住,我一直在默背经文,忘记了。”
回到东边院子,晋阳公主刚刚起身,乍一看到她,松了一口气,又一迭声的问,“那禁地到底有什么?你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说着话,拉着她的胳膊,将她转了个身,仔细检查一圈,“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
苏露青没有细说地道之类的怪异,只说西厢房的灯火无故消失,是因为里面有一处暗道入口。
元尧一副没什么意思的表情,“难怪,我就说这世上哪来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合坤道人还说是什么镇压邪祟的禁地,原来就是背着官府私自开凿的地道。”
跟着意识到异样,“那地道通向什么地方?长安京城,天子脚下,竟会有这等诡谲地道,岂不是隐患?”
苏露青摇摇头,“此事有些蹊跷,不宜声张,殿下只当不知道此事,一切照旧。”
元尧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推着往里面走,“我知道,你们查这些事,最怕打草惊蛇,我呢,就还是每天在这里抄抄经文,上几柱香,等着什么时候阿爷觉得我经文抄的满意了,我就回宫去。”
屋内隔间里摆着一只浴桶,宫人在往里面添热水,旁边矮桌上搁着澡豆、香露等物,另一边搁着一张小食案,有热腾腾的馎饦。
元尧邀功似的,“我猜着你应该还会回来,就先让人准备着,喏,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她们说。”
苏露青在地道里面辗转一夜,清早又在秦淮舟面前打哑谜,早已乏累,道过一声谢,就自行梳洗用膳去了。
昨晚不曾上过药,伤处沾了水,蛰着疼。
她活动了活动胳膊,端起馎饦,边吃着,边将这两日查到的东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开明坊的田要查,这田与玄都观关联紧密,但听昨夜那人话里的意思,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对他们来说有些烫手,越早脱手越好。
然而田产向来都是重中之重,玄都观如此运作,不像田产主人,倒像牙人。
便问及元尧,这座玄都观的由来。
元尧想了片刻,说,“我只知道,泰王叔在这里得到过仙师点化,之后便在玄都观修行三年,与观主玄钧道人成了好友。泰王叔在京中时,常常会来这里清修,与玄钧道人参禅。”
元尧口中的“泰王叔”正是泰王元信,他还有个旧称,“半步太子”。
据说当年的泰王,风姿动天下,才学贯古今,先帝本欲立他为太子,连册立诏书都写了一半,结果天边突然闪过一道惊雷,正正劈中立政殿前的一棵梧桐树,先帝觉得预示不好,就将此事搁置下来,后来才改立元俭。
元信并未因此忧愤,元俭登基之后,他潜心修道,醉心炼丹,同时发愿编撰医书,造福万民,每到祭礼之时,还会亲笔写下祭礼青词。
“那……玄钧道人如今可在观中?”苏露青问。
元尧摇了摇头,“玄钧道人酷爱云游,月前他就已经会同泰王叔,一道往华山去了,观内日常事务都是由都管合坤道人在管。”
元尧说着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阿青,你是不是怀疑……玄钧道人利用泰王叔这层关系,私挖暗道?”
苏露青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跳出红尘之外,再说……你不是也说过,那禁地已经封了八十几年,恐怕修有暗道的时间也会更早。”
说是这样说,但她心中清楚,禁地院门上的那把没有灰尘的锁,足以说明,禁地时时有人出入。
回到乌衣巷,她当即命人去查探开明坊那些田地,又将在田间拣到的秸秆交给梁眠,验证是什么作物。
梁眠安排好事宜,接着来秉,“苏探事,盯在靳府那边的人传回消息说,靳御史受了风寒,伤情加剧,恐怕短时间内都无法起身,也不能参加早朝,靳御史也写明情况递往御史台,告假在家修养。”
末了咋舌,“看来真是摔得不轻,如今再添伤寒,身心俱损啊……”
是不是身心俱损,她不好判断,不过……
昨日在靳府,她看到了靳贤手上的伤,的确伤口模糊,没有多少好肉,但,不是摔伤。
是刀伤。
极有可能靳贤就是那晚在井边袭击她的人,所以他手臂上那些刀伤,也都是她留下的。
看到苏露青的表情不像认同自己说的话,梁眠忙问道,“苏探事,难道靳御史的伤,是假的?”
“他从马上跌落,周围有人看到,这话应该不假,但他闭门不出,告假早朝,不是因为坠马摔伤,而是要隐藏真正的伤。”
“真正的伤?”梁眠吃惊,“难道说……那天夜里在屈府袭击过你的人,就是他?”
苏露青点点头,“伤情可以隐瞒,伤口却做不得假,他这是想把刀伤养好,恢复如初呢。”
“那……等他的刀伤都好了,我们岂不是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苏露青把握十足的笑笑,“我那刀上淬过毒,虽然不难解,但疤痕难消,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梁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他迟迟不出面,就指认不了枯井里那尸身究竟是不是屈县令啊。”
苏露青乜他一眼,“我们知道那是屈靖扬就行了,至于怎么证明,人在大理寺,案子也归大理寺管,这种事,自然也该是大理寺头疼。”
“哦对对对……”梁眠反应过来,“差点忘了这案子已经归了大理寺了,那,现在屈县令死了,我们又知道是靳御史杀了他,接下来可要加派人手,盯紧靳府?”
苏露青沉思片刻。
在确认这个人是靳贤之时,有个疑问始终萦绕在心头,靳贤这么执着于屈靖扬的尸身,在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带不走尸身之后,又称病不出,还暗示秦淮舟,屈府疑案与乌衣巷有关系,目的是什么?
屈靖扬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她没注意到的?
……
“……田契所写与实际田地并无出入,不过这处田地在一年内转手过几次,能追溯到的田主叫屈婵,下官查过,此人是屈县令的女儿,靳贤的发妻。”
秦淮舟听到这话,眼神微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今年五月,买主是屈婵,原田主人的名字模糊了,不过从卖价来看,减了七成,更像是半卖半送的,还有这个……”
尹唯说到这里,另递上一张残破发黑的田契,“这是屈婵又将其转卖的田契,说来也巧,这东西是在屈婵的尸身下发现的,田契大概是因为被伤处的血染透,这才抵御住火烧,残留下一片来。”
秦淮舟接过那片残页,看了一眼。
这上面已经看不出立契的日期,但可以推断,是在屈靖扬过寿之前,只不过,屈婵为何会将这东西随身带着,如今已经成了迷。
“下官倒是有个猜测,”
这桩案子自移交到大理寺后,秦淮舟就将其派给了尹唯,尹唯为查此案,可以说是不眠不休,眼下已有乌青,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干哑,“此物或许是行凶之人故意放在屈婵身上的,意图借大火将其烧毁,掩盖她曾持有这处田地的事实。”
的确有这种可能,秦淮舟将那片田契残页还给尹唯,“既然有了猜测,便先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我已同万年县令打过招呼,若有疑点,你可去万年县衙问询当日办案的衙差。”
尹唯恭敬应下,“多谢秦侯。”
秦淮舟余光又瞥过田契残页,忽然问,“开明坊那些田地,种的都是麦子么?”
尹唯点点头,“拿到田契以后,下官又带人去过开明坊,重新查看过那处田,也向坊内几户居者求证过。他们都说,这里麦子长势好,农户种麦子也都习惯了,所以所有的田主都还是选择种麦子,并没有人改种它物。”
太过正常,有时候也意味着反常。
秦淮舟垂下眼眸,视线转向一摞卷宗。
那一摞都是根据从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两处调来的历年与鬼市相关的案卷汇总而来的卷宗,里面不少人因鬼市买卖透支家中钱财,无奈借贷,无力偿还,最终流离失所。
如果只是普通的麦田,为何当初顺着鬼市查到开明坊田主里出现何璞的名字时,何璞要隐瞒自己曾持有这处田产?
还有,今早,她也出现在开明坊。
她所查,与之相关么?
“秦侯,乌衣巷的人求见。”门外有人来秉。
秦淮舟眼皮一跳,心里像突然刺入一缕风,无声散入四肢百骸,“来的是谁?”
“是我。”
紧闭的门随着女声,应声而开。
几乎是立刻,秦淮舟问出一声,“你怎么来了?”
苏露青站在门口,已经恢复了乌衣皂靴的装束,外面天光全被她堵在门外,堪堪在她身周挤出一层金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尹唯识趣的退出去,回身将门带上,冲着门外侍者招招手,把人都带走了。
风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带起不慎被留在桌上的田契残页。
苏露青轻车熟路走进去,注意到那片残页,伸手欲取。
另有一只手抢先伸来,率先拿走残页,随手夹在一旁的书里,动作一气呵成。
苏露青眉头一挑,“怕看?”
“哪里,”秦淮舟转移话题,“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露青弯腰撑在桌边,俯身看他,发现他果然随着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绷直身子,连唇线都下意识拉平了些许。
跟着轻笑道,“我又不是来抢案子,这么戒备做什么?”
以前宫中旨意未定之前,两人为抢一个案子,抢到头破血流,都是家常便饭,也没见他露出过这种姿态,如今这是怎么了。
秦淮舟语气淡淡,“阁下就算不抢案子,也不会无事登门。”
这是暗讽她贼不走空?
苏露青随意坐下来,稍稍放低一点姿态,语气和缓,“是有件事,想与大理卿相商。”
“在官言官,”对面的人不为所动,抬眸迎向她,一副绝对铁面无私的姿态,“不知苏探事所指何事。”
“屈靖扬。”
“不行。”
刚开了个头,就被堵回来。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往下说,“听说靳贤向朝中递了告假奏疏,还附带一封陈情书,说他与屈靖扬翁婿情重,如今岳丈突遭不测,发妻无辜受累,惨死火中,他心碎欲绝,想风光料理岳丈的身后事。御史台认为此乃人之常情,应该要准了。”
等这件事一准,停放在的大理寺的那些焦尸便要入土为安,而物证已取,这些本也是人之常情,但……
秦淮舟捕捉到一点细微异样,“他如何肯定,屈靖扬就是遭遇不测?”
枯井尸身还未对外公开过,靳贤因为坠马重伤,也不曾请他来认尸,如今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屈府起火,屈靖扬失踪。
“这当然要问你啊,”苏露青手一摊,“总之,等‘屈靖扬’风光大葬,枯井里的那具究竟是谁,就无人在意了,到时候再想明确它的身份,你猜靳贤到时候还会不会跟你玩儿真假岳丈的把戏?”
“所以,”秦淮舟飞快的垂眸,又飞快的抬眼,看回她,“你准备带回乌衣巷去?”
“带回去,然后等你上道奏疏,弹劾我强抢物证,再引经据典一番,最后总结还是要废掉乌衣巷为好么?”
苏露青暗嗤一声,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教训。
那时两人都是刚刚上任,她年轻气盛,他才俊貌美……
她原以为,大家都是朝廷新人,遇事能好说话些,哪怕案子定了给大理寺,她要查人绕不过大理寺,便来同他商量行个方便。
谁知这人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捏个错处就往死里弹劾她,说她手段阴私残忍,有屈打成招之嫌,话锋一转就说乌衣巷不成体统,恳请废除。
害得她被上头警告一回,鲁忠为此还搞了个杀鸡儆猴,扣下她的案子,累她那年没能升迁,多在掖庭困了一年。
对面那人似是理亏,没开口。
一缕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睫羽颤了颤,“还不是你贪得无厌。”
也就那么一次。
他刚进大理寺,任大理评事,接手了一处烂摊子。
案子毫无进展,她忽然找上来,开出一个在他当时看来无比划算的条件。
她说乌衣巷取证效率极高,他不方便做的事,作为交换,她可以代为处理。
他想着,总归也算互行方便,或许还能事半功倍,就答应下来。
没想到事情就脱了缰,线索被截胡,等他辗转再去查,嫌犯早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事后虽证明此人咎由自取,但也险些因人断气没能定案。
他觉得此种行径不可取,不能就此让律法如同儿戏,慨然提笔上奏弹劾。
然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关系越来越紧张,矛盾愈演愈烈。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话不投机。
“咳……”他引回正题,“那你有什么打算?”
“再验一次尸。”苏露青顺着台阶下来。
案子重要,私人恩怨可以暂时往后排。
“上次不是都已经验明了?”秦淮舟不解。
死因,特征,全都无误,只除了最关键的——找最亲近之人验明正身。
苏露青正色道,“还漏了一样。”
秦淮舟想了想,点点头,“好。”
尸身都还在之前的厢房里,一日过去,此间气味更加刺鼻。
苏露青看一眼紧跟进来的秦淮舟,“你可以不用进来的。”
秦淮舟语气淡淡,“无妨。”
苏露青白他一眼,当她不知道?
还不是不信任她,必须得亲眼盯着才放心。
工具匣打开,她戴好羊肠手套,解开尸身的衣襟,比对出一处位置,取来柳叶刀,对着底下皮肤用力一划——
秦淮舟一惊,“你这是?”
“找找东西。”苏露青对眼前景象似乎没有丝毫不适,只在划开的地方拨弄着。
一些粘稠的声音存在感十足的充斥到秦淮舟耳边,他的眉头皱了又皱,最终没有选择别开目光,只盯着她手下的动作看。
终于,看到她手上一顿,似是摸到了什么。
“找到了什么?”
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在指下估量了下手感,大小,将东西取出,用粗布擦干净。
那是一把钥匙,约莫半根手指长。
她看着钥匙,陷入深思。
靳贤那时候去而复返,或许就是为了这把钥匙。
只是屈府的东西都已经被烧成了灰,大理寺接手的物证里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带锁的东西。
钥匙被擦净,完整的露出来,站在身边的秦淮舟同样也看得清楚,“他怎会吞掉一把钥匙?那晚袭击你的人,难道就是为钥匙而来?是靳贤?”
“这不是大理寺应查的事么。”苏露青说着话,收拾好现场,正要将钥匙也收走,臂上忽地传来阻力。
“等等,”秦淮舟看着那把钥匙,“此物,你不能带走。”
苏露青刚要开口,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飞快的追上,“事关屈府疑案,尸身都在大理寺,便是你先发现的,也不可以。”
她暗道一声可惜。
可惜没能随身带了腻子来,否则,大可以趁他不备,先按个模子出来。
秦淮舟取出一块帕子,叠好,递到她身前,谦谦有礼,“有劳。”
钥匙被不情不愿放在帕子上。
秦淮舟阖上帕子,将钥匙包裹严实,成为新的物证。
正要出去,忽然被她叫住,“等等。”
“怎么?”
苏露青走上前来,打量他,“既然大家有商有量,那这东西,是不是也该见者有份?”
秦淮舟点点头,“若有结果,我会告知。”
苏露青看着他将那包着钥匙的帕子别在腰间躞蹀处,钥匙自帕子间滑出一个角,心中有了打算,格外好说话的点点头,“如此,就有劳了。”
“请。”秦淮舟让她先行。
屋内停放着许多木板,过道狭窄,苏露青走出去时,无可避免的与他擦身而过。
出门时,她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攥了攥,确认到掌中钥匙的存在,心情大好。
而秦淮舟在回到书房以后,径直将别在躞蹀上的帕子取下,原样递给尹唯,“此物或许与屈靖扬所持账簿有关,拿去查查。”
尹唯接过帕子,回去以后打开,再打开,最后干脆将帕子抖开——
帕子里空无一物,只在上面沾着些东西。
他试探着闻了闻,一股腐臭直冲鼻腔,险些熏他个跟头。
尹唯一头雾水,这线索好生奇怪。
……
又入夜了。
秦淮舟放下书卷,抬头望一眼窗外。
廊下灯火随风摇曳,灯影晃来晃去,又寂静无声。
他起身,准备就寝歇息,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回身便看到进来的人。
披一身夜霜,眼眸被夜色染得更加幽深,灯火仿佛晃不进她的眼睛,像隔了千万丈映着弦月的古井。
苏露青进来时,也远远瞥他一眼。
见他好像对于她还回来这件事有些意外,看他眸中神色微讶,一直定在原地不动。
她不由得出声,“看我回来,你很意外?”
人影动了动,宽松寝衣拂动如岚雾,“没有。”
那就是不习惯。
她不以为然,难道他当她习惯么?
之前查了半日有关那把钥匙的线索,也没查出头绪,她心中捋着线索,梳洗完毕,见秦淮舟还*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卷书要翻不翻的。
便也坐到桌边,示意他,“有劳。”
秦淮舟似有不解,“做什么?”
她拿起药罐,晃了晃,“上药。”
恍惚像是听到他舒了口气似的。
手上一轻,药罐被他接过,正要回头仔细看看,这人的反应究竟是如何,肩上忽地一沉。
声音落在耳边,像玉击碎雪,“坐好,别动。”
第35章 第35章
“……昨日去见靳贤,他的伤,你确认过了?”
屋内烛火被风吹着摇曳,炭盆里有爆出的火星儿,发出一串又一串哔哔剥剥的微响。
苏露青伏在桌边,安然由着秦淮舟涂抹伤药。
听到这话,眉头稍挑,也没回头,只反问,“他暗地里对你说过的话,你也确认过了?”
最后挑起一次药,小心的抹到伤处,秦淮舟放下药罐,隔着衣料屈指轻轻点她一下,示意她可以拢起衣襟。
自己则正襟而坐,克制住目光。
随后说道,“当时就想过,传言是假。”
苏露青意外得很,小心拢上衣襟,随口说一句,“是么,难得你无条件信任乌衣巷一回。”
“传言本也不是条条都要证实,那样只会浪费人力。”
秦淮舟解释道,“他虽好意提醒,但我想,你那日既然决定登门,自是要找出想要的东西,一次找不到,总还有机会再找第二次,如果一把火烧个干净,岂不是两败俱伤。”
她轻哂,“但现在是别人要两败俱伤。”
说着话,转头看向摇曳烛火,眼中仿佛映出屈府的火光,神情微冷。
屈靖扬身上的线索被迫中断,这几日,她手下的人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打乱撞,眼见年关将至,再一无所获,怕是连正月里也不好过。
灯芯有些长了,烛火暗下去,屋内变得昏暗一些。
余光里瞥见秦淮舟起身,剪掉一朵灯花儿。
看情形,不像要就寝的样子。
这样想着,目光跟着随意往床帐那边一溜。
颜色鲜亮的幔帐,处处体现着新婚燕尔,与当下的情形对比起来,着实惨淡。
不由得挪回目光。
她翻开一只茶碗,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桌上的茶放得久了些,已经变凉,里面添的蜂蜜沉了底,甜腻腻的粘住舌尖儿。
“先别喝,我让人再送一盏进来。”秦淮舟说着起身,到门外吩咐一声。
不多时,宫人送来一盏新蜜水。
苏露青先喝一口,等着秦淮舟开口。
果然,秦淮舟默过片刻,说,“听闻抓到你那儿的犯官都招供了,还与使臣案有关。”
苏露青露出一副“连你也听说了”的表情。
“衙署之间,本就不是铜墙铁壁,”秦淮舟泰然自若,话锋一转,“丁承的判决还没下来,已有密报称,屈府起火,与丁承的供词有关,而这些人招供,又是在屈府起火之后,恐怕其中也有些勾连。”
苏露青端起蜜水,抿了一口。
绕来绕去,果然还是为这个。
“我当你突然转了性,终于开始热衷这些消息,原来还是拿问案的那一套,来套我的话。”
“非也,”秦淮舟摇头,“我是在想,何璞案中所有涉及到的人,都或多或少与屈靖扬关系紧密,而鸿胪客馆出事后,屈靖扬曾来讨要过渡口女尸。若按常理来想,这等棘手案子,若能脱手,松一口气还来不及,怎还会专门要回?他这么做,说明使臣案中,他做过推手,要为自己掩盖痕迹。”
苏露青托腮看他。
她倒是难得听他分析前情,“所以?”
“丁承是你审的,使臣案可以坐实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当处极刑,诛九族;但最终的裁决结果,是斩立决,家眷流放。”
“……御史台虽未放出判决结果,但卷宗都已经给帝后过目,而这风声才一出来,屈府就失了火,屈靖扬也被人所杀,藏于枯井之中……”
秦淮舟说到这里,看住她,“所以,他交代的东西,关乎屈靖扬,对吧?”
苏露青似有感叹,“不愧是秦侯,没经手过的案子都能猜出这么多,真是让人佩服。”
“观一叶而知秋,见微知著,这些事,原也不止秦某能猜出。”
秦淮舟没有顺从她就此岔开话题,只继续道,“如今虽然能判定是靳贤下的手,可,我不知道他的动机,也很难相信。”
“这有什么难相信的?”苏露青不以为意,“何璞案是个什么情形,你忘了?”
秦淮舟摇摇头,“何璞事涉贪墨,有人在掩盖真实数额,他是替罪羊。”
苏露青一眼看穿他,虚虚点向他心口处,“想要讨教呢,就应该知无不言,你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却还想从我这儿套出东西,有些贪心吧?”
秦淮舟干咳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
苏露青作势起身,“夜深了,我要歇了。”
“等一下,”秦淮舟叫住她,“……能不能让我见一见马孚。”
门下省右补阙,马孚。
近日刚刚招供,说是因不满皇后干政,受康国人蛊惑,被康国拉拢。
“你要见马孚?”苏露青有些意外。
还以为他旁敲侧击铺垫这么多,是想要她这边的线索,如今倒是有一种发现他借来东风只为放飞纸鸢的错愕。
“是,”秦淮舟点头,沉吟道,“近日有人敲过大理寺的鸣冤鼓,之后却忽然放弃,我让人查过,那人是马孚之妻。”
苏露青暗暗压下心中诧异。
这件事,她竟不知道。
“我见他的时候,你可以旁听。”似是为进一步征得她的信任,秦淮舟补上一句。
“可以。”
“还有……”
又听秦淮舟接着道,“丁承的判决应该就要公布,靳贤为屈靖扬一家料理后事的提议也会允准,屈靖扬的尸身不宜再拖下去了,该找个时机,将其公开。”
这桩身后事可做文章太多。
外面虽不能确定屈靖扬在屈府起火后究竟是死是活,但连屈婵都葬身火海,这些天也不曾出现过屈府幸存者,旁人都会倾向于屈靖扬就是死在火场。
如果靳贤再指着一具焦尸,说这上面有他岳丈大人的特征,凭他的身份,指尸为岳丈,更是天然就有一层信服力。
“你直接说,想怎么公开?”
“乌衣巷探查天下事,机缘巧合发现尸身,确认是屈靖扬……苏探事以为如何?”
苏露青叹出一声,“当真身公之于众,有人可以继续做之前没做成的事,你也能紧随其后,解开疑惑,真是个好主意。”
语气却又一转,“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饶有兴味看过去,对面的人果然没有答上话来,眼眸垂下去,像是在搜肠刮肚的思索,自己还能给她什么好处。
良久,他像是想到什么,抬眼先看她一眼,而后视线一折,落到药罐上。
“看在我为你上药的份儿上,如何?”
苏露青失笑,“你觉得呢?”
秦淮舟很认真的点点头,“虽然分量轻些,但诚意十足。”
“你的诚意,就是让乌衣巷主动替你背一口锅?”
“苏探事言重了,只是,此事若迟迟没有交代,怕是也会耽搁乌衣巷的进展,同时还会给外人可乘之机,苏探事既然已经卷进来了,那么,背着的,便可看做是责任。”
苏露青眯起眼,说了半天,原来陷阱竟是在这儿。
“如何?”
秦淮舟神色万分坦然,“井沿儿磕出的伤痕,经验丰富者一看便知,有心者稍加推论,便会知你那晚行踪,否则你……也不会少上一天药。”
转折转得异常生硬,虽不是拿捏住死穴,却也算是盯住一处破绽。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
“那你上药的手法,还真是有待提升。”
她似是听到一声浅笑,但看过去时,秦淮舟仍是那副从容到气人的模样。
“苏探事多担待。”
苏露青直接起身。
看在她前不久顺走那把钥匙的份儿上……
也罢,她就暂且吃下这个亏。
……
躺进床帐,她直接闭上眼。
秦淮舟在外面不知还在收拾什么,听上去忙忙碌碌。
她又转了个身,背对外面,想着,屈靖扬平日里还会有什么常去之处,那把钥匙应该会在何处派上用场。
那钥匙不算大,能用到的地方除了匣子就是柜子,而屈府都被烧没了,靳贤却仍想要这把钥匙,可见这东西没有放在屈府之内。
随即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把火,当真也是靳贤放的么?
想得正入神,忽地感觉身侧陷下去一块,一道陌生又很熟悉的气息,很快占据住帐内的另一半天地。
秦淮舟呼吸匀缓,不过从呼吸的频率来看,他还没有要入睡的征兆。
“火是从什么地方起来的?”她没转身,仍是背对着秦淮舟,问。
知道她指的是屈府那场火,秦淮舟的声音很快传来,“厨房。”
厨房有灶台,有柴火,是意外失火的最佳地点,从厨房开始起火,合情合理。
“有人在全府范围内都洒满火油,厨房起火以后,火势在火油的助攻下,迅速蔓延。”
“你觉得,这火油是一个人洒的,还是多人协作?”
“多个人,”秦淮舟的声音有些低了,“但人一多,目标就大,这么多人一起放火,事成离开——”
他忽然顿住,声音也比方才清明一些,“不对,那么多人同时撤离,坊内的武侯不会不知道。”
苏露青坐起身,撑着床褥,回身往秦淮舟那侧看,“屈府死了那么多人,又被洒满火油烧了个精光,那府中收着的身契啊、花名册啊,肯定也早都成灰了。反正那些人都烧焦了,火海里面再多出几个仆从,也不算难事吧?”
秦淮舟仰躺着,见她起身,也抬起胳膊枕在脑后,视线对上她的。
屋内已经熄了灯,月色从窗边透进来,是说不出的清幽。
人在清幽月光里浸润过,也比白日里少了些锋芒,多了几分柔和。
呼吸悄然一重,他稍稍别开目光。
“只从还能分辨的衣服来看,应该都是屈府仆从的穿着。”
一边说着,心里也在理顺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屈府众人先是被人为灭口,然后才放火烧屋、烧尸。
放火之人是秘密行事,看来这些人应该都是死士。
但靳贤……
正六品下的承议郎,月奉不过四千九百钱,即使有些产业,他养得起死士么?
想到这里,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她那边。
却转了个空。
苏露青不知什么时候又躺了回去,仍是背对着他,看她身形起伏规律,应是睡着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也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
使臣案的判决终于由御史台公开,丁承罪名已定,之后便是交由刑部,由刑部执行。
靳贤也开始着府中人收敛屈府焦尸,料理身后事。
与此同时,乌衣巷办案途中发现一具尸首,经过比对,确认此尸正是长安县令屈靖扬,因事涉屈府失火疑案,屈靖扬尸身转交大理寺,大理寺又派人前往进府,知会靳贤。
靳贤因着伤势过重,仍在卧床,事情交给府中管事,府中管事根据靳贤的口述,大体确认屈靖扬尸身无疑,而后收敛其尸,风风光光操办了一场身后事。
据前去吊唁的人说,靳贤悲痛欲绝,强撑着身子到灵堂为岳丈、发妻上香,然后昏死在灵堂之上。
众人无不叹息,又连连称赞靳贤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官。
在这场感天动地的丧事进行的同时,梁眠终于带来一个线索:
屈府失火时传出放火的是乌衣巷的传言,找到源头了。
“……此人是个游方术士,据说最擅观星看相,看得极准。屈府出事的时候,有人好奇,请那方士看看这事儿,方士指天说,祸根在天北,火燧出乌袂。”
梁眠说到这儿,啧的一声,“天北,乌袂,放火这口锅就这么甩给了咱们乌衣巷。”
苏露青心中一动,“这个方士,如今在什么地方?”
梁眠摇摇头,“此人行踪不定,属下还在率人找。”
苏露青点点头,又听梁眠说,“还有,查这方士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什么……天星教,还说那方士是天星教主指定的大护法,这个天星教……和天星谶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都说了天星教些什么?是像袄教那样固定日子要做什么仪式么?”天星教的确是第一次听说,但如今看来,这个教或许已经秘密在民间流传一段时日了。
梁眠又摇摇头,“没听说,如今信这教的人还不多,只是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要等什么日子看星星什么的,看对了星星就能强身健体。”
听到强身健体,苏露青忽然想到当初她在何璞书房里拣到的药瓶。那里面装过的药,似有人参、杜仲等大补的东西。
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些关联。
进了自己的书房,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窗下一个柜子。
柜门上着一把锁,里面是些秘辛卷宗。
步子忽地顿住,她看着窗下的柜子,想到某种可能。
“林丛在做什么?”她问。
梁眠立即回,“他好像在巡查呢。”
“让他带上几个人,去长安县衙,”苏露青走到案边写下一份手令,“持此手令,到屈靖扬的书房,凡是上过锁的柜子都打开查看,若发现账簿相关,即刻带回。”
“是。”梁眠接了手令,下去吩咐。
衙署不是能轻易踏足之处,靳贤这么在意被屈靖扬吞掉的钥匙,又在灵堂演上这么一出,很像在为之后的行为做铺垫,或许,他盯着的,也是衙署里的东西。
过了半晌,梁眠带着一份卷宗回话,“苏探事,那几支秸秆也有眉目了。”
卷宗上记录的是开明坊内的田地情况,坊内田产并非全是坊中居者持有。
大部分都在坊外人名下,这些田产主人的名字都眼生,但有些姓氏,发散一下倒是能和朝中一些大臣关联。
不过天下同姓之人不知凡几,这般推测,难免有失偏颇。
“秸秆是怎么回事?”她问。
梁眠:“这几支秸秆看上去都是麦子,但其中有一支像麦子却不是麦子,我等专程问了城外庄子上的熟手庄头,庄头也说不上来,只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麦子没有长熟,天生缺了养分。”
虽然有这种可能,但她觉得,或许另有乾坤。
正想着,有宫人来传话,说皇后殿下召见。
苏露青交代过梁眠继续查探,而后跟随宫人,前往立政殿。
才一进宫门,就看到秦淮舟从里面出来。
苏露青下意识顿住脚步,秦淮舟也在对面停下,问她,“我正要去乌衣巷询问马孚,不知苏探事可方便?”
苏露青往立政殿处看去一眼,皇后召见,不知会说些什么,又听秦淮舟说,“我还要往御史台去,恐怕不能等太久,你若不方便,可否派一位心腹之人代为旁听?”
“也可,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找梁眠,里面的人不会为难你。”
秦淮舟接过腰牌,“多谢。”
……
从进立政殿开始,苏露青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自打那块腰牌递出去,有什么就失了控。
等她一出立政殿,立即匆匆赶回乌衣巷,听闻秦淮舟已经离开,她径直往书房走去。
梁眠见状,跟上来说,“苏探事放心,秦侯那边,属下时刻跟着呢,秦侯只去见了马孚,问了些他家中的事,然后就离开了。”
“家中事?马孚都说了什么?”
苏露青推开书房的门,环视一圈,一切与她离开时无异。
梁眠将之前的对话大致重复一边,苏露青听着,都是些她已经掌握的信息,但不知秦淮舟问这些平常事,是要做什么。
才坐下没一会儿,又有人来秉,这次是鲁忠找她。
她猜鲁忠应该是听说了马孚等人招供的事。
离开书房时,忽听窗边有一声响动,她折回去,推开窗子。
窗外一片寂静,大概是她多疑。
在她走后不久,紧闭的书房门忽地从外面打开,秦淮舟从外面进来。
目标明确,直奔书案,
从一摞卷宗里找出一份来,精准翻到中间一页,小心的自上面裁下一块纸张。
做完这些,他将卷宗恢复原样。
顺手把一对歪了的镇纸整整齐齐摆好。
刚走出几步,忽地又折回来,飞快的把镇纸按原样摆回去。
一上一下,一正一歪,虽然看起来凌乱又别扭,但至少不会被她察觉有人动过。
随即屏住气息,像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第36章 第36章
鲁忠是给她报喜的。
冬日里寒风凛冽,鲁忠的这间屋子摆着的炭盆比别处更多,而他身上还披着件厚氅,看上去一副病容。
“……咳咳……还没恭喜苏探事与秦侯喜结连理呢,陛下爱惜,才成了这么好一桩婚事,听说陛下还赐了苏探事一座大宅,若有机会,咱家也想登门拜访呢。”
苏露青又听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夸赞的话,跟着恭敬应和几声,口中说着些诚惶诚恐的话。
但心里清楚,鲁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多,前面这些道贺家常,都是铺垫。
果然,鲁忠朝身边使了个眼色,随侍在身旁的干儿子立刻捧来一份文书。
“使臣案判决下来了,此案是你负责的,结案得很漂亮,宫中有旨,擢你为提点乌衣使,”鲁忠随手抽出文书,递给她,脸上带着笑,“重点不在这儿,你的阶品会按云骑尉算。这可是宫中难得的恩典,咱们乌衣巷,上上下下,能捞到云骑尉的可不多。”
云骑尉属正七品,鲁忠这个统领乌衣巷的都知使君,阶品也才到奉议郎,是从六品。
如今只是一桩使臣案,就让苏露青一跃有了官阶,难怪鲁忠会有此感慨。
苏露青接过任命文书,神态不卑不亢,“全仗使君提拔。”
“苏提点太客气了,我这点儿能耐,能提拔什么呢,苏提点这不是折煞咱家嘛。”
鲁忠从坐榻上起身,走到苏露青身边,状似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一下都拍在了她的伤处。
“苏提点如今圣眷正隆,以后这乌衣巷么,迟早也要交到你手里,咱家真是为你高兴,”鲁忠说着,忽然往干儿子那边看一眼,斥道,“这么没眼力价儿,苏提点来了这么半天,连茶也不奉一盏。”
其中一个干儿子连忙弓着身退出去,准备奉茶。
苏露青忙道,“多谢使君抬爱,只是下官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使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退。”
“不急,”鲁忠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这时候茶也端上来,苏露青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鲁忠这儿的茶出自宫中,俱是上品,里面又添了诸如桃仁橙齑等佐物,口感很是清甜,跟着听到他说,“千秋节就要到了,到时候宫中定是要大办的,乌衣巷照例会负责一部分御前守卫,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莫要出乱子。”
“使君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你办事,我肯定是放心的,”鲁忠往窗边一盆花处走去,摩挲着枝叶,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我听说,从总衙送过去的那几个犯官,全都招供了?”
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苏露青点点头,“是。”
“既然都招了,那就别再耗着了,把案子结好,送去御史台,该怎么定罪怎么判决,都交由御史台去判。”
鲁忠叹了口气,“咱们乌衣巷这点儿地方,但凡多押进三五个,连牢房都不好排,更别说什么时候又要押进犯官。早前的案子既能送走,就快些送走吧。”
苏露青面有为难,“使君有所不知,这几人的口供太过雷同,似乎有串供嫌疑……”
鲁忠似有不悦,“人既然都到了乌衣巷,那就只有招或不招这两种结果,招了的,按流程定罪,没招的,再继续深入着审。那几个人,本就有谋反之嫌,口供相似,又有什么稀奇。”
鲁忠说到这里,缓和下语气,“这案子耗时太久,宫中已有微词,如今他们既然都招供了,正好赶在陛下千秋之前,咱们把案子利落一结,底下人少桩差事得个轻松,上头看到结果也能满意。说不定帝后一高兴,给你这提点的官职再提一提,何乐而不为呢。”
之后也不给苏露青反驳的机会,直接拍板,“就这么办,你让底下人把口供都整理好,让他们画押,叫……”
鲁忠从旁边候着的一溜干儿子里,指出一个人来,“长礼,你同苏提点去一趟,东西都整理完,你就去御史台。”
苏露青见状,没再坚持,点头自去准备。
……
“……苏提点,人,真的要交出去啊?”梁眠悄悄溜出来问苏露青。
苏露青先看了一眼不远处盯着人整理口供的长礼,那是个年轻的小黄门,应该是才到鲁忠身边,很得鲁忠重用。
“总衙发了话,又专门派人来盯着,不交也不行。”
“但……”梁眠张了张口,“那几人的口供不是都有问题,如今还没有查明啊。”
直接这么送去御史台,等判决结果一下,日后就算查出来了,也没可能再翻案。
“马孚这两日精神如何?”苏露青忽然问。
“啊?精神?”
梁眠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啊……不太好,总爱胡言乱语,每次胡言乱语的时候,还会吐白沫!”
苏露青缓步往书房处走,“这样的人,如何交给御史台?万一他途中发生什么不测,谁能说清他是因自身犯病而出事,还是经手的人做过手脚。”
梁眠飞快应道,“有道理,属下这就去盯着些,千万不能让人在到御史台的路上出事。”
没过多久,有亲事官来报,说犯官马孚旧疾复发,病情加剧,险些出事,特来请示是否要将人转去御史台。
“这……”苏露青看向一旁的长礼,“此事小使君应该也知道吧,总衙将这几人送来以后,其中有个叫马孚的,时常惊厥,不过我想,他惊厥惯了,事后总会清醒,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会耽搁使君的吩咐。”
长礼皱了皱眉,似是为难。
苏露青看似帮忙想法子,“或者,先将其他人连同口供转去御史台,等马孚稍好一些,本使亲自带人送他过去?”
“苏提点,此事我需得回总衙与使君说明,还请苏提点见谅。”
苏露青点点头,“应该的。”
过不多时,总衙那边回话,先让医官稳定住马孚的病情,之后再议。
“呼……还好没事儿,”梁眠松了口气,把之前整理起来的卷宗等物送回给苏露青,“苏提点,医官都是自己人,应该能拖上一段时日。”
“嗯,这几人的家眷,可有下落了?”
梁眠叹了口气,“他们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如今尚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没有出城?”
“应该是没有,”梁眠摇摇头,“各处城门都派人仔细询问过,都说没有印象,我等也出城探寻过,临近村落也都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告状的犯官家眷。”
“他们的家中……也没有?”
“这正是最奇怪的,”梁眠回道,“马孚这些犯官虽被缉捕,但因不曾定罪,还未累及家人,府中一应运转照常,早些时候,他们家人都还在城中活动,但近半个月,家里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所有人?”苏露青暗觉奇怪。
“那倒不是,仆从还在,只是妻儿不知所踪。那些仆从不明情况,主人失踪时,又没见过任何异常,心有狐疑不敢明说。因着他们都是犯官家里的人,怕贸然报官,反被府衙关进大牢,就一直这么等着。”
苏露青将这话在心中思索一阵,半月之前,这些犯官家眷突然失踪,时间是在使臣案前后,当时马孚这些人还没招供。
先前她以为,马孚等人的招供,与使臣案的结果有关,如今想来……未必全是如此。
又或者,他们原本准备过两份口供,要等使臣案结果出来以后,再决定用哪一份交差。
想到这里,她道,“秦淮舟问询马孚的时候,都问过些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
放衙时又已入夜。
苏露青回府时,女官贺兰枫照旧等在门口,先恭贺她升官,然后禀道,“秦侯还不曾回来,饭食已经热好,苏提点慢用。”
“他没回来?”苏露青有些意外。
难道是屈府那件案子有了新进展,就算没有那把钥匙,他们也找到了新线索?
想到钥匙,便想起林丛来回禀的话。
长安县衙这两日有新县令补缺,屈靖扬生前所用的东西,正被整理起来,分批送去靳府,由靳贤这个女婿处理。
也因此,有些东西早已经送入靳府,林丛在仅剩的器具里面不曾见到有带锁的。
看来,要寻个机会,再去靳府找上一趟。
吹灯就寝。
意识正朦胧间,猛然察觉到身侧有人接近。
锦被扬成一张盾的模样,顷刻间遮天蔽日,她翻身抵住锦被之下的人,手中握一支就寝时下意识带进帐内的发簪,如同握住一把匕首。
簪尖对上猎物的眼睛,是威慑,也是观察思索的时机。
屋内没有再亮起灯,月光从窗外小心翼翼渗进来。
被按住的人叹出一口气,七分无奈三分庆幸,勉强抽出被按住的手,伸出锦被,“……是我。”
苏露青眨了下眼睛,对上那人略显无奈的目光。
又忘了。
她撑起身子,随手将发簪塞到枕头下,揭回自己的被子。
“你怎么不点灯烛?”
秦淮舟神色复杂的扭头看她一眼,这算不算……恶人先告状?
又顿了顿,才道,“我点起灯烛,你能保证不从帐内窜出来?”
看她这两次的反应,明显是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生“”。
“你又没试过,怎知我会?”苏露青缓缓呼吸几番,拥着被子坐好。
忽见秦淮舟朝她伸出手。
“什么?”她奇怪。
“发簪,”秦淮舟补了一句,“夜还长,难保有人不会再突然惊起。”
“你还怕这个?”
说是这样说,苏露青还是将发簪从枕头下取出。
不过没有交到他手上,而是顺着未拉起的帷幔,掷出去,“当啷”一声,精准的落到妆奁边。
身侧的人沉默片刻,忽地起身下地,不知要去做什么。
灯火倏地亮起,将幽暗房间照亮,秦淮舟去而复返,手上拿着药罐。
神色自若,“既然醒了,就上药吧。”
她看出去一眼。
已经就寝歇息的人,摘了网巾,松了发髻,一头乌发自然垂落,有几绺随着起身俯身的动作,滑到身前,又偶然被衣领挑开几缕,堪堪被刮住,停在一片玉色中间。
被看的人对此稀松平常,只抬手,随意撩开,继续往她这边望。
苏露青判断一瞬,回绝,“上过了。”
说着就要躺下。
但有人快她一步,行动是不容拒绝,态度是公事公办,“你自己上的,难免有疏漏之处。”
药被提前挑出来,秦淮舟接着对她说,“衣服,拉开些。”
衣襟拉开,后肩处的伤痕依然醒目,不过恢复的还算不错,再上几天药应该就差不多了。
苏露青坐在帐内,身后正给她上药的人与她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近。
手边没有桌案做支撑,她随意抱膝坐着,时不时回头,看他挑出药的动作。
终于,被看的人忍不住出声,“看什么?”
苏露青张口就道,“你这两日这么殷勤替我上药,事出反常,我心中不安,打算看看,你是不是往里面添了什么砒霜鹤顶红。”
“……”
她听到很沉缓的一道呼吸声。
之后秦淮舟才道,“……听闻军中伤情最重者,不是拼杀时被击中要害的伤兵,也不是积年伤病累积的顽疾,而是不经意挨上又不曾仔细处理的轻伤,耽搁了最合适的处理时机,伤处发炎溃烂者十有九中。”
意思就是,你想多了。
苏露青听出他的意思,冷笑一声,“多谢你的未雨绸缪。”
“举手之劳。”
屋内静了一瞬。
苏露青背对着他,问,“你之前说,马孚之妻敲过大理寺门前的鸣冤鼓?”
“嗯,”很轻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月前。”
半个月前,正是马孚等犯官的家眷接连失踪的时候。
“她敲完鼓,不等里面的人出来就作罢,那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大理寺门前值守的人,难道谁也没注意到?”
这次,身后之人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长了些,半晌才答,“她敲鼓的时候,和清早的街鼓几乎重合,衙署大门还未开,门前值守的差役是看到鸣冤鼓的鼓槌被动过,才知道方才有人敲过鼓。事后问及那个时间经过此处的*人,通过衣着特征比对,打听了几日,才知道那位是马孚之妻,韩嫦。”
顿了顿,跟着提起,“我听说,乌衣巷打算往御史台转交一个案子,但在转交途中,乌衣巷里出了岔子,于是本该结案上报的流程也被迫中断。这个岔子,就是马孚吧?”
苏露青闻言,回头看他一眼。
如果两边要查的线索有重合,秦淮舟自然会着重关注马孚的事,
想了想,她以问作答,“你突然盯着马孚,是因为靳贤?”
屈府失火疑案,如今首要嫌犯便是靳贤。
只是如今一切证据都没有直接指向,靳贤在外人面前演了那么一出亲情似海,也天然为自己做了个护身符。
若贸然将他与凶犯挂钩,于朝中都会有微词。
她奇道,“那么多犯官,个个都不简单,这个马孚有什么稀奇之处,能让他在你的人选中脱颖而出?”
“马孚是国子监学子,春闱时,他向往御史台,几次拜访靳贤,因此成为外人眼中,靳贤的门生。”
……春闱及第之后,马孚被选入门下省,成为右补阙,去衙署报道那日,他似乎也带过一份礼物,前往靳府。
但在靳贤的门生名单里,却从未出现过马孚的名字。
关于马孚的桩桩件件,如今被整理成页,放在苏露青的书案。
梁眠跟着开口,“马孚如今被单独关在地牢,对外说是医官的意思,总衙那边派长礼来看过两次,我们的人应对及时,让马孚当着长礼的面,‘犯’过一次惊厥,长礼亲眼看过,应该是信了。”
苏露青翻过这些记录,又将这几人的卷宗重新翻过一遍,目光仍落回到马孚的卷宗上。
昨夜,秦淮舟没有说太多,这人有原则得很,大理寺查到的东西,绝不会多透露一个字,更何况他防她防得什么似的,即使漏些消息,也是为了找机会从她这儿再捞些线索回去。
但,能让他专门盯上,为此还专门到乌衣巷来问询的人,都不会是闲子。
既然他是通过靳贤瞄到的马孚,那这个案子的案眼,或许就在此人身上。
只是她如今能从马孚身上挖到的东西有限,若是能找到他的妻子韩嫦……
想到这里,便根据昨夜秦淮舟说过的韩嫦那日的特征,交代给梁眠,让他去查。
……
千秋节即将到来,元俭要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
这几日宫中为此事忙碌不停,苏露青也与宫中禁军配合,安排好御前的布防。
千秋节要做好准备,不能有失,原本要查的线索,也同样刻不容缓。
开明坊田地有了新进展,经过多日探查,苏露青得知,开明坊内一共有三条暗道出入口,均通往玄都观“禁地”;
坊内大半田产看似分散在不同的人手中,但这些田都有一个统一的代理,虽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但大概已经能确定,这个代理者就在玄都观中。
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其实如果能找机会将这田地弄到手,哪怕就一块田,应该也有机会接触到这个代理者,只是……”
梁眠满是苦恼,“我装成商贾去探过口风,开明坊里的田地非常紧俏,大部分田产背后都是大户,没有要卖的必要;零散田地为坊内居者所有,他们将这里的田看的比命都重,轻易也不会出手。”
苏露青想到曾在地道中听到的话,猜想:
除非是哪块田的田主出了问题,必须立即脱手,撇清关系,否则,这里的田就是一块肥肉,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虽说她也不是不知道还有谁持有开明坊里的田,但……
秦淮舟为查案买来的田,能轻易就分她一块么?
“还有一件事。”
忽听梁眠说,“这两日,有人在用整支麦穗做祭品,说是等祭礼那天,拜星星求吉兆。虽然准备祭品的人没有明说,但听起来,有些像天星教。”
苏露青问,“都在哪个坊中出现了?”
新兴的教派分布都很零散,最初多半只在熟人之间传播,之后再口口相传,吸纳更多教众。
“来庭坊。”
来庭坊……与东宫一坊之隔,这个新教派的兴起之地,竟然在这边?
这样想着,信手抽出记录有开明坊内田产主人名单的卷宗,翻到一页时,她忽地愣住。
这页缺了一块。
缺失的地方记录的是疑似与朝中官员有关的田主名字,这些人里,乌衣巷查了一部分,暂时还未查出异常。
她的书房,除了梁眠几人会出入,并不曾进过别人,除非……
她想到一个可能:
秦淮舟假借问询马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潜进她的书房,撕走了这部分名单——
“……的确如侯爷猜的那样,长安县衙这几日已经把屈靖扬生前所用的器物全数转交到靳府,包括他书房里那些匣柜。下官暗中扣下了一个匣子,匣上带锁,应该需要一把钥匙,只是如今缺少钥匙,那匣子做工精巧,没能砸开。”
秦淮舟听到这里,忽然问,“我不是给过你一把钥匙?”
尹唯也愣了,“恕下官愚钝,不知侯爷是何时给下官的钥匙?”
“乌衣巷苏探事来的那日,我给你一块包好的巾帕,那里面有一把钥匙。”
尹唯又愣了愣,直觉不妙,“可是……下官小心护着那巾帕,一直到回去以后才打开,里面除了沾上些污迹,并无其它啊……”
上当了。
秦淮舟心里猛然浮起一个声音。
晚上便是千秋节宫宴。
秦淮舟想着钥匙的事,进宫时,特地在永安门处停下。
这个时辰,她大概也要从乌衣巷那边出来了。
宴上不好问,若等回府再问,她定能察觉出端倪,挑些搪塞之词胡乱回答;
不如就趁着进宫这条路,问她个措手不及。
只是左等右等,不见通明门内有人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阆国公宁苡奉在一众大臣的簇拥下走来。
看到秦淮舟,便问他些老秦侯的近况。
秦淮舟一一作答。
似是察觉到秦淮舟总是心不在焉的往通明门那边瞄,宁苡奉会意,看似是对左右随行的同僚说,其实更像在打趣秦淮舟。
道,“哦……看来秦侯在等一位重要的人同行,我等就不要在这里耽误人家年轻人了。”
秦淮舟微抿了抿唇,沉默着目送宁苡奉进入纳义门。
再次回身往通明门内看。
已是黄昏,天边层云尽染,廊道上,宫人已开始点起灯笼。
灯火和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交织在一起,仿佛日落之前的漏刻,无声催促月升。
……这个时辰,连宁公都已经入席了,她怎么还未出来?
第37章 第37章
两仪殿一带燃着无数座高矮不等的多枝灯,方圆数丈范围内亮如白昼。
元俭在这里设下千秋宴席,五品以下的臣子也得到恩典,进宫参宴,两仪殿外的广场上摆了无数张巨大食案,众臣围坐其间,漫声闲语。
苏露青早早就到了两仪殿。
林丛来秉过值守情况,乌衣巷众人分布在两仪殿内各种隐蔽之处,大殿梁上也有人藏身其中,严防种种意外。
“……来庭坊中一切如常,那些天星教教徒只是在院中搭了处高台,供奉麦穗,等待夜晚吉时拜星星。”
快到开宴的时辰,苏露青最后确认一番,进入两仪殿内。
她的阶品原本不够进两仪殿,但宫中特赐她入两仪殿宴席,光禄寺安排坐席时,便也直接将她和秦淮舟安排在一处。
殿内众臣基本已经就位,苏露青走到自己的坐席处,意外发现旁边的位置还空着,秦淮舟竟似有迟来之嫌。
问及身边引路的宫人时,宫人似乎也很诧异,“……秦侯大概就快到了,苏提点请先落座吧。”
苏露青沉思着坐下,往殿外方向看,暗道他竟然也有迟到的时候,难不成大理寺内事情太过棘手,让他一时间抽不开身?
想到这里,便又想起白日里发现被撕了的那页卷宗。
心中不免冷笑连连。
又过不久,有宫人引着来人坐到身侧,挟着一身寒气,倒像是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似的。
她偏头看过去,正巧秦淮舟也看过来,目光相对,又双双别过头去。
开席的时辰也到了。
帝后被宫人簇拥着步入殿内,众人见过礼,便有礼官上前,严谨的引导席间礼仪。
酒过三巡,舞乐调子一转,从方才的庄重,转为轻快活泼。
菜肴一道一道如流水般端上,席间节目诙谐有趣,众人也不再如方才那般严肃,有人吃酒看殿上表演,有人与邻座闲聊,帝后也频频与身边近侍近臣闲话,周遭氛围变得更加轻松。
除了苏露青这边。
成婚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秦淮舟同桌而食。
与这几日的同寝不同,同寝时,总归已是深夜,熄灭烛火,只需要闭上眼睛睡觉,睡前那些言语相激就不用再分出心神防备,等一觉沉沉到天亮,大家又各走各的阳关道。
但在今夜的宫宴上,两人同坐一边,持杯弄盏的间隙,时不时就会碰到对方,像团稍不注意就找不到线头的乱麻。
终于,在她又一次端起酒杯,宽大衣袖擦过秦淮舟的衣摆,被他腰间垂下的躞蹀勾住,动作一滞时,
听到秦淮舟低低问她,“你一直在两仪殿?”
“怎么?”她同样低声反问。
跟着听到秦淮舟沉沉泄出一道呼气声。
“……没什么,只是问问。”
过了片刻,又道一声,“恭喜。”
顺着秦淮舟的视线看回来,她如今已经换上了一身绿官服,想来他这声恭喜,是指她升官。
点点头,“承你吉言。”
殿上舞乐又换了新的形式,彩绸飞舞如流云山岚,在炫目的彩绸之间,苏露青余光里忽然瞥到一抹特别的亮色。
不属于殿上的任何一段彩绸,也不像为了配合舞乐飞出的花瓣,更像是……天边划过的流星?
她随即看向殿外。
禁卫在周遭严密值守,乌衣巷众人也未有异色,似乎她刚才看到的情形,只是一瞬间眼花的错觉。
收回目光时,忽然发现秦淮舟看着她,但又欲言又止的。
“你想说什么?”难得看到他有如此神色,倒是让她好奇,他之后究竟会说什么。
秦淮舟语气稍淡,“没什么,苏提点如今官运亨通,想来很快就能服绯。”
席间有宫人随侍在侧,或是替他们斟酒,或是将一道道菜肴夹到他们手边的碟内,距离虽不近,但说话声难免会落入他们耳中。
苏露青了然,转头向殿内舞乐看的时候,不经意扫到秦淮舟的眼眸,殿内灯火灿灿,他眼中映着通明灯火,流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采。
不过……
他不说,她倒是突然想问。
如今宴上其乐融融,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会随着这样的环境放松。
看情形,那页卷宗已经被他撕下一段时间了,新鲜的线索就要立即去查,说不得现在他就掌握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的消息。
不如趁着这会儿,他心神不定,她趁机出招,问他个措手不及!
这样想着,在宫人又要替他们夹菜时,她稍稍抬手,止了宫人的动作。
这时候有伶人连翻数个跟头,翻到殿中,热烈鼓点随即敲响,一开始就紧张昂扬的节奏,立即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急促的鼓点也天然牵引住众人的心绪,此时不论脑海中思索着什么,都会时不时被伶人的表演吸引,下意识投去目光。
就是现在。
苏露青拿起案上公筷,随意拣了一样菜肴夹起,搁到秦淮舟面前。
这一幕刚好被元俭看到。
热闹席间,年轻的臣子相处融洽,看夹菜的动作,自然又亲昵。
元俭看着座下这一对璧人,欣慰的和身边的孟殊说:
“苏卿和秦卿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这桩婚事,朕还真是做对了!”
孟殊顺着他的话也看过去。
看到苏露青夹过菜后,秦淮舟也面容柔和的牵起唇角,抬手正替爱妻捋顺鬓边散落的碎发。
这才也放心的笑叹道,“陛下慧眼,没有看错人。”
然而在无人察觉处,苏露青借着给秦淮舟夹菜的机会,挨近他一些,冷声质问,“那页卷宗,你撕的?”
秦淮舟抬起手,假意温柔的整理“爱妻”鬓发,借着衣袖的遮挡,同样冷笑连连,“那把钥匙,你偷的?”
苏露青:“是你自己没有收好,我不过是将险些掉出的钥匙拿稳了些,”
秦淮舟:“嗯,我敲门了,你不在,事急从权,只好先提前借用一下,再来请罪。”
互相得到对方肯定的反应,两人同时扭过头。
虚伪!
胆大包天!
伶人的鼓点急促昂扬,不愿公之于众的话和着鼓点次第传到耳边。
“屈靖扬的东西如今都在靳府,即使拿了钥匙,也是无用。”
苏露青转回目光,笑意未及眼底,“想骗我交还钥匙,这个理由,太过儿戏了吧?”
秦淮舟缓声道,“我的意思是,即使你有办法潜入靳府,也未必找得到能用它打开的锁。”
“什么意思?”
苏露青略一思索,“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东西已经在大理寺了吧?”
秦淮舟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落向伶人那边。
在伶人的对面,坐着御史台的一干人,里面并没有靳贤的身影。
之后才接着道,“今日千秋宴,靳贤以热孝在身、恐冲撞龙体为由,告罪在家。
听说他命人在府中收拾出一间空屋,专门放置屈靖扬的遗物,这两日,他都在那间屋子里,睹物思人。
屈靖扬真正的尸身被他领回,他只要稍微查查,就知道缺了什么,恐怕那些东西,即使没有钥匙,也已经被他找过一遍了。”
“所以,”苏露青肯定地道,“必须有钥匙才能打开的东西,在大理寺。”
秦淮舟眼眸微垂,浓长睫羽挡住两旁照来的灯火,眼中神色看不分明。
半晌,道,“既然如此,苏提点还要做无用功?”
苏露青一哂,挑眉看他,“哦……原来是威胁。”
她直直看住他的眼睛,审视的目光比灯火更亮,“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只为让我放弃钥匙,我想,关键还是你打不开那东西。”
靳贤既然把自己关在“遗物”房中两天,说明他已经将能打开的带锁的东西全都开过了,但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所以才会让长安县衙继续整理屈靖扬用过的“遗物”,送到靳府。
而大理寺拿到了一样东西,却迟迟没进展,说明那样东西除了用钥匙,寻常方法很难打开。
“……开明坊田的田产主人,有些值得深交。”
秦淮舟换了个话题,迂回深入。
在伶人逐渐弱下去的鼓点里,他拦起衣袖,执公筷,夹了一块精巧的红酥给她。
借着这番动作的掩护,飞快说道,“开明坊内外泾渭分明,若想与这些田产主人打上交道,唯有在田里下功夫,结识他们的庄头把式,否则,任何生面孔出现,都会打草惊蛇。”
苏露青执壶替他添满杯中酒,“秦侯这一招慷他人之慨,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田产主人名单是从她这儿拿的,想要她手里的钥匙,又放出这等甜头儿。
“真是没有诚意啊。”她表示拒绝。
酒杯握在秦淮舟手中。
今晚宴上饮的是蒲桃酒,杯是夜光杯,执杯的手如玉,酒液倒满时不慎洒出一些到他手背,玉色晕染酒红,被刺目灯火晃过,润而又润。
握着夜光杯的手紧了紧,如玉指骨稍稍泛白。
满杯酒盏被稳稳端起,秦淮舟饮下几口酒,唇边沾染一抹酒痕。
杯沿离唇,掩住酒杯的衣袖却未放下,他动作顿住,似在回味酒意,话音低低的传出,“我的那块田,曾与屈靖扬有关。”
屈靖扬这个名字,当即引来她的兴趣。
“这块田,我要一个名正言顺出现在其中的身份。”
田是秦淮舟以富商裴郎君的身份买下的,自然也只有裴郎君的“家人”才能名正言顺连上关系。
秦淮舟眸光微凝,这样一来,她必然也要时时前去开明坊,但坊中能追查的线索只有那么多,必然会有被她先手的可能。
“如何?”
苏露青看他眼中的为难挣扎之色明显到藏不住,兴致盎然,这次甚至替他夹了一块缠花云梦肉。
“如何选择,全看大理寺想何时结案。”
这话看似把主动权交到他手里,实则……
秦淮舟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威胁啊。
正思忖间,忽见殿外划过一道火光。
火光如流星,“嗖”一声直奔两仪殿而来,速度之快,仿佛天边落星。
“护驾!!”
殿外禁军冲进殿内,堪堪挡住那道火光。
流火撞在盾上,声音有些脆,随即火星四溅,掉在殿内青砖上,在砖石上熏出一块黑色。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
元康健和孟殊一左一右护住元俭,俱是惊魂未定。
“陛下可有受伤?”
禁军统领随即进殿,抱拳请罪,“末将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苏露青已经起身,往之前那流火掉落的地方走去。
近距离查看,那东西像是一只箭簇,飞来时或许是箭簇沾了火,又因为速度快,在夜色里看着就像天边坠星。
但这火又不似寻常火油,箭簇不过拇指大小,其上携带的流火竟带着要把砖石烧出个窟窿的架势,熏黑之处隐约有浅浅凹痕,指尖触在凹痕上,随即感到一抹灼人的刺痛。
她飞快的收回手,见指尖泛红,像是灼伤。
上首的元俭已经平复过心情,问过禁军统领殿外的情况,并未立即治他的罪,而是看向苏露青这边,“苏提点,可看出什么了?”
苏露青起身,恭敬回道,“陛下,此物只是箭簇,只因沾了火油,射出以后才会被人误以为是流星。不过箭簇寻常,火油……似乎不是寻常火油,下官不太清楚军中是否有此种火油,还需请大统领一同查看。”
元俭朝禁军统领厉温使个眼色,厉温连忙过来查看,然后飞快回禀,“陛下,箭簇上沾的火油与军中火器相似,箭簇上没有标记,像是私铸。”
千秋节上有人私铸箭簇,用与军中火器相似的火油涂抹箭簇,射到宫中……
苏露青将箭簇上的火油擦去一些,忽然注意到被火油遮盖的地方,似乎露出一些刻痕。
“这上面有字。”
箭簇凑到灯下,借着灯火光亮,看出上面的小字。
“天星摇,世出妖。”
是天星谶流言的那句谶言。
天星谶原本只在民间悄然流传,朝中虽有耳闻,但并未有人当真,只将其视为“非大雅之言”。
这是第一次,天星谶言以夜落流火的方式,公然出现在朝堂之上,甚至,明晃晃落在皇帝眼前。
这无疑是当众打了皇帝一个耳光,还是在皇帝自己的生辰宴上。
大臣们的脸色都很难看,但元俭本人却看不出喜怒。
他甚至面色如常的饮尽杯中酒,让元康健从一盘炙羊上多剔几片炙肉下来,惬意享受一番美味。
然后,他不顾众臣的反对,不曾更改流程,依然走上承天门楼,抓起一捧又一捧“千秋喜钱”,抛向等候在承天门外的百姓。
将千秋同寿的祝福,洒向自己的子民。
散席时,苏露青毫无意外的被元康健叫住。
千秋宴上夜落流火,元俭将这件事交给乌衣巷来查,务必查出射出箭簇的人,以及整件事后的主使。
旨意下来后,苏露青当即带人查验两仪殿周围。
同时从厉温的口中得知,那枚箭簇流火是从东南方向而来。
流火箭簇射进两仪殿,厉温难辞其咎,已经告罪停职,禁军统领一职由厉温的两个副将暂领,等真相水流石出之后,再行处置。
为了让自己脱罪,厉温对乌衣巷的调查很是配合,一个晚上都陪同在侧,他所率的禁军奉命协助乌衣巷,厉温因此带了一队人,在苏露青的指引下,前去来庭坊。
“……来庭坊内暂时并未发现有私铸铁器的地方,那座为祭祀临时搭建的高台,我等也专门查看过,高台上只有几颗麦粒,没有发现火油之类的痕迹。”
梁眠将结果告知她,跟着又说,“厉温统领还在带领他的人在来庭坊各处搜查,来庭坊不大,如果私铸地点在来庭坊内,到天明时,差不多就能查出结果。”
“那几颗麦粒,带回来了么?”苏露青问。
“带回来了,”梁眠正从怀里往外掏东西,闻言加快了速度,将两块巾帕小心翼翼摸出来,放到桌上,“这几颗麦粒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我凭感觉分开的,苏提点你看。”
梁眠说着,先将其中一个打开,巾帕大概是仓促之间一分为二,边缘有凌乱的线头经纬,里面包着三五颗麦粒。
“这些上面带壳,但另外有两颗,像是脱了壳的。”
第二块巾帕打开,里面果然有两颗像是脱壳的麦粒。
苏露青分别拿起一颗,在灯下细看。
带壳的麦粒青中有黄,另一颗无壳,浅黄,乍一看与前者无异。
“只有这些?”她问。
梁眠点点头,“这些应该都是从麦穗上掉落的,他们祭祀过后,收了麦穗。”
“祭祀的人呢?”
梁眠摇头,“如今还不清楚,那座祭台,听说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之后只有传言,却没有看到具体什么人,我想……这应该也与天星教是新兴起的教派有关,知情者都是熟人,在不确定外界态度的情况下,他们不会主动暴露身份。”
苏露青看着两颗相似又不同的麦粒,“再查。”
到天明时,厉温也回来了。
来庭坊内暂时还未查出有私铸点,若要再细查,只有到坊内居者家中,他没有手令,只能暂时回来复命。
“眼下不管是追查还是按兵不动,我等都很被动。”
厉温一想到昨夜的情形,就头疼,也不知道自己这禁军大统领的位置还有没有得坐,如果做不成了,命能不能保住……
跟着道,“不过能铸造这种箭头的地方,不会是寻常铁匠铺,打制的声音也会很明显。来庭坊那一带我亲眼看过,除非他们的私铸点是在地下,否则绝对会引来左邻右舍的注意。”
听到这里,苏露青想起玄都观那处禁地。
玄都观内有通往开明坊的暗道,又有动工修缮为幌子,足以遮掩这条暗道;
那么来庭坊内,会不会也有这样打着修缮动工幌子的暗道出入口?
通往真正的私铸地点?
“我这就去查来庭坊内的动工情况。”厉温歇也不歇一下,踩着清早的街鼓,又出去了。
苏露青将那几颗麦粒反复对比过,再着人去问有经验的农人。
农人表示带壳的这种的确是麦粒无疑,但这种像麦粒又没有壳的,他不曾见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得到这个回答以后,苏露青觉得,或许这其中的玄机还在开明坊的田里。
……
“……这么久了,还没想好答案么?”
回府时又近深夜,秦淮舟已经熄灯就寝,听到动静,他披衣下地,点起灯烛。
苏露青梳洗好后没有往床帐那边去,只坐到桌边,等他的回答。
其实也不难回答,无外乎同意或者拒绝。
同意自是可以继续向下推进,拒绝的话么……
那把钥匙,他肯定是拿不到了。
刚从帐内起身的人,此时寝衣规整,眼神清明,正襟坐在对面,开口回答之前,先问起千秋宴上流火之案的近况。
“嗯?”
苏露青似笑非笑看他,“你这么问,是大理寺阴差阳错得到了什么新线索,打算拿着与我谈条件了?”
对面的人睫羽飞快眨了几下,却是否认,“没有,只是此事关乎陛下,千秋宴流火堪比行刺,身为臣子,总要多关注一二。”
“还在查。”苏露青用三个字结束这段话题。
然后继续追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她再次听到一声似是无奈似是决然的重重的呼吸声。
“……可以。”
“那就明日吧,”她好整以暇看着他,“那块田,我要去看看。”
秦淮舟思索片刻,“既是富商身份,你就也是寻常的商户之女,富商之……妻,富商名叫裴砚,你……想个名字吧。”
“那就阿昭吧。”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他微微皱眉,似有探究。
她避开他的目光,起身随手去剪灯芯,灯芯不长,只剪下来一点儿,随口道,“什么为什么,要找线索……总不能叫阿找吧?”
秦淮舟也盯着灯芯看,闻言神思浅浅翻涌一瞬。
原来是这样么。
点点头,“随你。”
又见她忽地朝自己这边看来,神情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算,身子不由得向后撤去一点,心中警钟敲响,“又要做什么?”
“寻常夫妻,感情应该都不错,”苏露青打量他良久,“开明坊里的人,个个儿都是火眼金睛,你我总得练习点什么,好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练……什么?”
她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侧,伸出手,即将触到他的手臂。
他僵了僵,身子坐得更直,被动的等着,像是不知道应该要做出什么反应。
“寻常夫妻大多亲密无间,在外面牵手、挽住手臂,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她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着夫妻之间“正常的相处之道”,说到一半,注意到面前人耳垂上骤然漫出的一点绯红。
她将手伸到他眼前,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想装的像,就要自然,不能露怯。”
“你也不想被他们发现吧?”
第38章 第38章
“你说得不错,是该如此。”
夜又浓了几分。
烛火摇曳,照亮身前人的眼眸,暗色在烛光里翻涌,烛火映着玉容,衬得他更似蟾宫暖玉,化去一身清淡疏离。
话说完,他就着坐在桌边的姿势,仰头看她,“接下来,是不是应该这样?”
带着暖意的手伸来,虚虚扶上她的,手掌边缘轻贴,身体的温度透过肌理相互传递。
手指挨上手指,轻描淡写的嵌入和收拢,手上因着极轻极虚的动作,迢递起些微的痒意。
像春日里蝴蝶扇动浅草,明明什么都带不起来,却又有什么因为蝶的振翅,悄然改变。
苏露青动了动指尖,微贴在掌下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她听着耳边流动的轻而紧的呼吸声,掌心向下,使力,压住那只手。
手指跟着弯曲,收拢,结结实实的抓着他的手,不带丝毫情和欲,仿佛与平时抓着马鞭,抓着笏板,抓着文书卷宗,没什么区别。
也许唯一的区别是,她抓住的这只手,会在被抓的那一刻向外抽离,在静室里传出极明显的一声肌理摩擦的声音。
“秦卿这是打算半途而废了?”她出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笑得意味不明。
被抓着的手停下抽离的动作,睫羽轻颤,扇落簌簌灯火。
再抬眼时,神情坚定,“不会。”
她正思考这两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他不会半途而废,还是不会什么别的,忽然感觉到掌心贴来一阵暖意。
是他回握过来。
因为太过用力,她感觉到手掌相接处似有脉搏涌动,随着明暗交替的烛火一起摇曳。
她垂眸,去看两人交握的手。
因为双双使力,骨节泛白,指尖也泛白,灯火的光亮时不时泼在上面,像粼粼水面上几块突起的小岛,任流水冲刷,岿然不动如山。
周围随之升腾的是怪异的气氛,缠绵而针锋相对,目光盯准目光,互相都看进对方眼里最深处,然后挑衅,探寻,不避不让。
她轻笑一声,右手与他交握,左手抬上来,搭上他的肩。
“秦卿,坚持住啊。”
显得玩味的语气,像文火浅烘干柴。
“彼此彼此。”
客气的回应,于暗处蓄起奔雷。
薄的寝衣,瞒不过转瞬而起的反应,热意从肌理间跃出,穿透衣料,渗进衣料经纬之下。
她感觉到掌下触及之处,是肩骨的硬,和贴在肩骨之上,恰到好处的弹韧皮囊。
视线流转,她将他的反应恰然收进眼底。
掌下薄肌僵紧住,唇在微抿,端谨唇线随之变得平直,呼吸间萦绕广霍沉香,醒神和沉湎都欲拒还迎。
他看过来的目光里,有惑人情愫,又像碎雪扑火,茫茫。
她继续向他靠近,居高临下的迫近。
双眼依然紧盯住他的眼睛,像在观察,他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退缩。
衣摆处忽地传来一点异样,烛火被风吹得跳跃一下,光影闪动,她诧异扭头去看,重心在这时候猛然被外力迁徙,眼前景象快速推移,秦淮舟的脸倏地近在咫尺。
他空出的手现在正握在她腰间,将她半锁着坐在怀中。
“……苏卿说的自然,可是要这样?”
声音有些低,像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秦卿学得很快,不过我认为,这样才更自然。”她不甘示弱,说*话间,又向前倾身。
因是坐在他腿上,倾身的动作仍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
气焰嚣张,带着燎原之势,扑向暴露于夜色下泛着玉光的青竹。
呼吸扑在他耳边,声音同样压得低缓宛转,“你觉得呢?”
手下扶着的肩膀比之前更僵,拦在她腰间的手臂也紧了紧。
察觉到有人竭力强撑出的假象,像天明时就要散去的露珠,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依然停在他耳边,刻意轻缓着语气,带着笑意,“哎呀,秦卿,你太僵硬了……!”
得意的耀武扬威还没持续多久,手上忽然一空,原本还交握的手突然松开一只,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向下摸索到膝弯,秦淮舟竟然直接将她抱起,起身时不忘侧身吹熄桌上灯烛,屋内顿时陷入昏暗。
月色在窗外不紧不慢踱进来,她听到秦淮舟重上一些的呼吸,视线随即卷进更暗处,重心反复颠改,她只觉自己像自湍急处坠下的一滴水,倏然落入静湖。
身下陷入软褥,她被他抱进帐内,床边帷幔被动作带的扬起,颈间偶尔划过一层刺痒,她探手去抓,发觉那是秦淮舟散落下来的头发。
毫无章法的作乱,去抓时,却又从指缝间溜走。
她仰面看他,挑眉,“秦卿,管管你的头发?”
俯身在上的人抬手从她发上一拂,她立即感觉发上一松。
秦淮舟抽走她用来绾发的簪子,用来挽起自己的,动作慢条斯理,语气认真诚恳。
“借用一下,苏卿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看秦卿根本不是借用,是不问自取。”
“苏卿说错了,在下只是虚心接受。”
“诡辩。”
“过奖。”
苏露青默了默,计上心头,挺身抬手,勾起还在上方的秦淮舟的脖颈,把人往自己这边拉。
秦淮舟反应不及,被她拉得一栽,连忙支起手臂,撑住身形。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手刚好撑在她的两侧,俯身的惯性,使得两人呼吸近在咫尺,相互萦绕。
他想直起身,颈后的阻力牵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眉头稍稍皱起,嗓音发干,“苏卿此举,是显自然,还是不愿露怯?”
眼睛适应了屋内暗度,便也能自然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好整以暇看他,手上维持着将他勾向自己的动作。
“看来秦卿没有做过卧底之事。”
“卧底?”
颈后受阻,秦淮舟只能尽力维持一个并不那么得体的半悬空的姿势,手臂半曲着,撑在她身体两侧,如此并不省力。
缓了下呼吸,开口道,“卧底即如水汇湖海,叶落深林,我虽不曾做过,但也有听闻。”
“秦卿这都是纸上谈兵呀。”
苏露青用空着的那只手同样从他的颈上划过,指尖在皮肤上轻挑,蜿蜒下划,最后险险停在他衣领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他衣领边缘绣着的卷草纹。
听到他促然加重又克制回去的呼吸声。
然后才正色道,“是要让你相信,明日站在你身边的,是与你如胶似漆的妻子,对于两人间任何一点不经意的碰触……”
说着话,她忽然向上抬手,替他捋一下前额落发,“就像这样。”
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挑过额发,顺势落在他眉间,蜻蜓点水的触上一下。
浸满笑意的话音同时响起,“……你都不该有丝毫异样,因为这就是你与妻子正常的相处方式,秦卿可领会了?”
“多谢苏卿赐教,在下铭记于心。”
话音落,秦淮舟抓住她还在作乱的手,按回软褥上。
手掌沿着她的,不断向上蜿蜒,掌根稳稳抵在她掌心,虎口自然的箍住她食指和中指,嵌合的严丝合缝。
她尝试着往回收,竟是意外的纹丝不动。
“秦卿真是个好学生。”她感叹。
“是苏卿教得好。”他客套回应。
“既然如此,明日,可别露馅。”说完这句话,苏露青收回一直勾在他后颈的手,往他身前推了一把。
秦淮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马上退开。
察觉到手上传来的阻力,她侧头看同样没有被他放开的仍被按着的手,“嗯?秦卿这是突然想通了,打算连同洞房花烛,一道补上?”
掌心有些热,但这次她收手时,没有遇到阻碍。
撑在身侧的手臂也拿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秦淮舟坐起身,留下一句,“夜很深了,早些休息。”
他似乎要走,苏露青半撑着身,探究地看他的背影,“不担心外面值夜的人了?”
有些重的呼吸声传来,“……茶冷了,我去烹一盏。”
夜色愈发深沉,她闭上眼,意识陷入黑暗,并不知道秦淮舟是何时回的屋内。
……
次日去开明坊,两人各自装扮一番。
秦淮舟依然与那日的装束相似,苏露青换上一身胡服,窄袖衣,束口裤,绯红衣上大片的团窠连珠花树对鹿纹,衬得整个人热烈如火。
坐进车内,她注意到秦淮舟收进袖口里的田契,奇道,“怎么?你是怕这东西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一定要随身带着?”
“不是的,”秦淮舟将田契拿出来,握在手里,“刚接手开明坊田的人,在坊内之人看来还是生人,若发现生人在田间,武侯会上前盘查,手边随时能拿出田契,证明自己与田地的关系,会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这坊内田地,这么引人重视?”
苏露青看向他手里的田契,“若是没有这田契,又是生面孔,一时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会如何?”
“轻则被武侯赶出去,重则,扭送县衙。”
苏露青闻言沉思,看来,这座开明坊,远比表露出来的要更加复杂。
“我能看看田契么?”她问。
秦淮舟略顿了顿,递过来。
田契是寻常田契,上面写着的内容与别处买卖会写的内容相同,只从田契上来看,并不会看出什么异样。
便只看着田契所写的田亩数,说,“裴郎竟有如此财力,买下这么大一片田产,不知打算作何用?”
裴郎两个字从她口中轻轻巧巧说出,听到这声称呼的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之语,倏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才趋于平常。
她淡笑一声,“只是一声‘裴郎’,秦卿就破绽百出,等会儿进了开明坊,秦卿要如何自处?”
“……秦某失态。”
“嘘,”她食指抵住唇,纠正,“现在说的话,应该自称‘裴某’了,裴、郎。”
末了再次强调一声。
秦淮舟这次表现的很坦然,似乎已经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
他伸手拿回那张田契,解释起刚才她的问题,“这是两块田产并做一块,原主人卖的急,也不愿再单独拆开来卖,所以才显得大了些。”
苏露青似是想到什么,问,“所以,如果这块田再重新拆开,也不会引来武侯怀疑了?”
“不卖。”秦淮舟直接把她后面想说的话堵死。
苏露青:“日后我若还想再来开明坊,你会随同?”
秦淮舟思索半晌,点点头,“可以。”
这算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她一哂,“你这么说,倒好像大理寺是什么清闲衙署,连大理卿都可以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苏提点说笑了,秦某只是觉得,乌衣巷同样事务繁多,这种举手之劳的事,就不必再劳烦更多人了。”
苏露青侧身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心中暗忖:
开明坊内田地相接,恐怕秦淮舟手中的这块,相接处都是他感兴趣的田产主人。
所以他才宁愿自己多折腾几趟,也不会轻易将这片田拱手让出一部分,失去可以接触哪个田产主人的可能。
至于临近的那些田产主人都是谁……
等进了开明坊,看过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记下位置,便可查清。
……
与别处坊门相比,开明坊的坊门盘查要严上许多,武侯看到从外面来的马车,立即将马车一拦,横眉冷对。
在看到车内递来的田契,才缓和了神色,“原来是裴郎君,如今天冷,田里没什么活儿,裴郎君这是打算到田里做些什么?”
看似是随口攀谈,苏露青已然听出戒备的意思。
外面车夫自然的说道,“我家郎君担心开春时候事情多,耽搁播种,提前来看看水渠有没有淤堵,疏通疏通,来年再梳理的时候也顺手些。”
武侯了然,“原来如此,裴郎君真是细心,这种事的确是该提前做些准备,等开春了田里忙,要是堵住的水渠还没通开,是会耽误工夫。”
说话间,将马车放行,驶进坊内。
苏露青沿途都撩开车帘向外看,坊内田垄遍野,如果不是知道方才进了开明坊,眼前景象总会令人疑心这里其实是城外的农田。
当初她命人探查此处暗道时,查出坊内有三条暗道,两条在山里,还有一条通向田间,看暗道痕迹,田间那条只在麦子成片长成麦浪时才会启用,平时出入都在山林处。
坊内的武侯已经得到消息,就等在田地边,看到车内下来的人,先是一愣,“这位是……”
“是内子。”秦淮舟简短说道。
武侯连忙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热情的跟随在侧,与他们一道检查通向田地的水渠是否有淤堵。
苏露青几次不经意瞥去,都能看到那武侯探头探脑观察的目光,心中了然。
这田间定是有什么秘密,所以对每一个刚刚接手田地的人,这些武侯都会紧密监视一段时间。
但他们早有准备,看上去完全就是担心水渠淤堵,要仔细检查,准备疏通的样子。
田地面积较广,走到临近一边时,两人交换过眼神,假作没有察觉,径直走到临近的田地里。
“啊……裴郎君,走过了。”果然听到武侯飞快的提醒。
秦淮舟似是茫然,看着他,“什么走过了?”
“那边的田,是别家的,”武侯站在田地边缘,“从这以里,才是裴郎君你的田。”
“这样啊,”秦淮舟虽然在往回走,但还是将信将疑,“那边是谁家的田?我看和我这边没什么区别,好像水渠也是通的,该不会是你记错了,诓我的吧?”
“怎么可能?”
那武侯被质疑,立即为自己辩解,“我老张在这坊里当了大半辈子的武侯了,啥看错都不会把田看错!
裴郎君你看你这块田啊,不太规整,像被狗啃了一块,但地上没有田垄,所以乍一看,看错了很正常。
主要是吧,缺了的这块,其实本来确实也算是你这块田里的,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就是这么分的。
诶呦、这么一说我倒要提醒一下裴郎君了,开春了来种田,你可得交代好底下的人,别不小心越界了,那边是宁公的田——喏,往那一边一大片,全都是!
宁公是什么身份啊,咱们这种小喽啰,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实在不行,你吃点儿亏,播种的时候少往这边撒点儿,多和宁公的田区分开。”
“宁公?”秦淮舟反应一会儿,“说的可是阆国公?”
“嗨呀,肯定是他呀,全京城还有哪个敢自称宁公,”武侯把人往回引,“总之,裴郎君你初来乍到的,又是商人,有些事儿,该避还是得避。”
“老兄这话说得在理,今日多亏有老兄提醒,裴某受教了。”说着,秦淮舟往身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往那武侯手里塞了一块金子。
“裴某初来乍到,免不了靠张兄提点,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望张兄莫要嫌弃。”
张武侯攥着金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裴兄弟说的哪里话,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老张,这水渠的事儿你也甭担心,老张替你多瞅瞅,疏通啥的也都是顺手的事儿,你就不用担心来年春种被耽搁了。”
“多谢张兄。”
……
看过这边的田地之后,再看另一边时,那张姓武侯就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时刻盯着他们,甚至在他们“不小心”走到别处田地时,张姓武侯还会主动告诉他们,那边是哪家的田产。
整片田地看完,苏露青在心中默了一番周围的田产主人。
田西、北这一片都是阆国公府的田产,南边挨着的田产是一位姓奉的娘子的,东边的田产主人姓骆,听闻也是个商户,主要在江淮一带跑生意,不常在长安。
正想着,忽听张姓武侯问,“裴郎君检查了这么半天,累了吧,茅舍已经备好了食水,裴郎君先去歇歇吧?”
秦淮舟点点头,“有劳张兄。”
茅舍还是之前的那处茅舍,院中坐着几个武侯,看到他们进来,投以审视的目光。
张姓武侯大致向那几人介绍一番秦淮舟,那几人没什么表示,只摆摆手,让张姓武侯带他们入内歇息。
看起来,张姓武侯在这里的地位不算高,院子里的这几人才是开明坊内能说得上的人。
张姓武侯引他们入内之后,就表示自己还要巡坊,告辞离开。
屋内说是留给他们休息,但屋门却仍开着,院中时有人走过,时不时会向屋子里投来探查的目光。
秦淮舟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苏露青接过来,目光一扫院子里的人,跟着往秦淮舟那边靠去,顺势抬手,挽住他的手臂。
被挽住的人手臂肌肉紧绷住,因着有衣服的遮挡,倒是看不出端倪,
加上他调整的速度快,神色已经柔和起来,侧身低头,看住她,手也跟着覆到她的手上。
“累了?”
苏露青抬头看向他,神情比他更柔,半真半假的笑,“不累,和裴郎在一起,做什么阿昭都开心。”
眼神里带着暗语:
(演得不错。)
秦淮舟视线一扫:
(彼此彼此。)
“看了这么久,裴郎现在可想好,开春要种什么了?”
之前她套过一次话,秦淮舟没上套,用别的话题岔开了。
这次她故技重施,可以说将眼下场合利用了个彻底。
他们在屋内说话,院中的人只能看清楚他们的神态举止,听不到话里的内容。
秦淮舟移开目光,落在桌上的糕饼处,拣了一块酥,主动喂到她唇边。
面上笑得柔和,开口却是,“这个问题,是苏提点想问,还是阿昭想问?”
茅舍里的酥,味道平常。
苏露青咬下一口,“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苏提点问,秦某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说话间,院中有武侯往这边来,大步走近门口。
秦淮舟眼风扫过,只作不知,先放下酥,屈指以指节抹掉她唇边沾到的酥屑。
有意无意抬高了声音,“阿昭问的话,等开春,种麦子如何?”
苏露青同样注意到门边的情形。
她挽着他的手臂,手指在他手背上轻点过几下,忽然撬起他的袖口,指尖自然的探进去,沿着他的手背向上攀,攀过突起的腕骨,继续攀进手腕内侧……
指尖触及到他猛然绷紧的筋。
“种什么都好。”
她噙着笑,顺势靠着他的肩,指尖从袖中滑出来,在他的手背虚虚的打着圈。
“不过……裴郎总是嘴上说着疼阿昭,如果裴郎能把这田转出一块到阿昭名下,阿昭就相信,裴郎是真的疼阿昭。”
第39章 第39章
炭盆里的火星儿崩出来一两颗,发出“噼啪”几声响。
手背上的痒意像是突然迸出生命,顺着皮肤肌理往深处钻,一直顺着手臂向上攀升……
一直钻进心底,连心上都跟着沾染出怪异的痒,仿佛落上一片羽毛,被风吹着,在心间不停打转。
秦淮舟不动声色收了收手臂,手腕翻转,手背贴在腿上,五指内蜷,虚握成拳,防止有人继续作乱。
口中道,“……这处田,阿昭既然喜欢来,那么往后常来就是。”
苏露青忽觉手上一空,低头看去一眼,见此情形,忍下笑,指尖继续探过去。
再开口时,语气里添上抱怨,“裴郎那么忙,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
说到这儿,她再叹了长长一口气,半嗔半怨,“唉,也不知外面是不是真有什么花儿呀粉儿呀的,比阿昭还能拴住裴郎的心?”
指尖随着话音一道动作,撬开他的手指未果,也不气馁,改为在他掌根与拇指一带徘徊。
握着拳的手又是一颤,收拢的手指松开一瞬,被她抓住机会,趁虚而入,目标明确的轻挠他掌心。
然后,她听到一声,从喉间溢出的压抑不住的气息。
秦淮舟有些慌乱的抓住在他掌中作乱的手,将其牢牢控制在手里,眉间跟着微起折痕。
昨晚并不曾领教过这些,险些被她出其不意。
心中烧过一些杂念,他调整心神,用空着的那只手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茶。
清茶清苦,泛着咸,灵台由这股清苦茶香冲刷,重归清明。
暗忖着,乌衣巷作风,不择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合该静心醒神,严密提防。
再开口,声音与之前无异,“阿昭怎会这样想?不过……裴某先前太过重视生意,冷落了阿昭,的确是裴某的不是。”
他偏过头,看向她,挡在桌案后面的手仍在使力,紧抓住她的手,不让这只手再有什么动作,“以后,裴某一定多抽出些空闲来陪阿昭,如何?”
苏露青仍挽着他的胳膊,歪头看他。
她的手被他抓着,连带着其他动作也受限,手上传来的感觉表明秦淮舟一直不曾松懈,誓要与她对抗到底。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被牢牢控在一个范围内,耳鬓厮磨容易,泾渭分明很难。
“裴郎说话可算数?”她更近的凑过去,当真像是寻常小女子一般,要求郎君一个保证。
“自然算数。”秦淮舟似是已经习惯了她的突然靠近,这次没躲,身上也没有下意识发僵的反应。
“那……等开春,田里除了种麦子,再种些花生吧,好不好?”
不等他答,她已经自顾自接着说下去,“阿昭知道裴郎生意做得大,必然不会只窝在一个地方,总要天南海北的跑,到时候,十天半月恐怕都只是去时的路程。阿昭想着,若这田里多种些花生,到结出果实来,阿昭就把它们磨成粉,添到点心里。裴郎出门带着点心,就像是带着阿昭,有阿昭陪着一样,如何?”
秦淮舟听她说着这些妻子会叮嘱夫君外出时说的话,再看她眼里状似柔情实则暗藏盘算的神色,明明只用点头称是配合演戏就可以了,但心念无端一飘,忍不住多问上一句,
“为何一定要种花生?用香芋做点心,味道更好。”
“香芋随处可见,花生可是难得,”苏露青又靠近他一些,“所以啊,裴郎这次出远门去做生意,多寻些花生种子带回来,可好?”
他怎么就出远门了?
秦淮舟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给自己下套,偏又不好纠正,只深吸一口气,“听你的。”
“裴郎待阿昭真好。”
苏露青说着欣喜的话,将挽着他手臂的胳膊抽回来,改为捧起他的脸,结结实实亲上一口。
只不过,亲的不是他的唇,而是贴在他唇边的自己的拇指。
门口的武侯往别处去了,也许是觉得,若是装的身份,装不出这样的亲密举止,终于放心了。
苏露青余光瞥到门外情形,转身抽回手,但没抽动。
扭头去看,秦淮舟呆住片刻,才回过神似的松开她的手,起身离开桌案。
“过河拆桥呀,裴郎。”
她提醒着秦淮舟,前后转变莫要太过明显,惹人察觉。
“阿昭不是也一直在拿裴某往火上架?”
说什么出远门,十天半月只是去时路上的时间,这话怎么听,都是在为后面的事铺垫前情。
“裴郎可是生意做得红火的富商呀,”苏露青理直气壮,“商人重利轻别离,阿昭这么说,有何不对?”
秦淮舟想要反驳的话,蓦地在喉间哽住,这话说的,的确在理。
他重新折回桌边,视线落在门外,观察那几个武侯的动向,话是对她说的,“裴某若出远门谈生意,这里可就难得来了。”
苏露青端起茶杯,递到他唇边,杯沿虚虚的悬在唇的上方,要贴不贴的。
“裴郎商事繁忙,耕种之事想来不会亲力亲为,这庄稼里的把式,也要在这几个武侯面前多露几面,混个脸熟吧?”
秦淮舟低头看一眼茶杯,不动声色接过来,喝上一口。
转头在看她时,眼里满是探究,“阿昭对这里的田,当真如此感兴趣?”
这时候想起那日清早,她突然出现开明坊内,看情形不像是从坊外进来,倒像是……一直在坊内。
但是那晚,她不是在玄都观中么?
“阿昭说感兴趣的话,裴郎会怎么做?”
“阿昭感兴趣的话,裴郎……可以暂时不出远门。”
秦淮舟如今用着温柔语气说拒绝的话,已然十分得心应手。
苏露青听得出来,秦淮舟的意思就是,不卖,怎么说也不卖。
“裴郎可是有生意在身啊,”两人打着知己知彼的机锋,“在商言商,裴郎总不能撇下生意不管,只来陪着阿昭。”
“家事繁多,想来阿昭也不会时时得闲,何况田间事杂,多一个人理事,总会多一分稳妥,裴某以为,阿昭不必过于心急。”
“裴郎家大业大,这种每日迎来送往的日子,阿昭有些厌了,不如就此丢开钥匙,裴郎另找旁人执掌中馈吧。”
秦淮舟抿了抿唇,从长安县衙屈靖扬书房内带回的密匣,唯有那把钥匙才能最快打开,但这田地也与屈靖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分走田地,相当于把此间线索也拱手让出。
“出来这么久,阿昭也累了吧,不如先回去?”
茅舍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想谈判,离开这层监视再谈。
苏露青弯了弯眉眼,“也好,出来这么久,是也乏了。”
两人就此上车,离开开明坊。
马车行在主街上,车内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开口,只各自朝两侧车窗向外看,在心中做着打算。
一直到回府。
林丛等在门口,看到苏露青下车来,小声秉道,“苏提点,来庭坊那边,有眉目了,疑似抓到千秋宴上‘行刺’之人。”
“……厉温统领将来庭坊上下搜查一遍,暂时未发现私铸地点,也不曾发现暗道痕迹,不过发现了此人,手上有被火油灼伤痕迹。”
乌衣巷牢房里,一人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伤,手臂被吊起,在锁扣住的手腕上,有一片明显的灼伤痕迹,自他的手掌内侧,一直蔓延到小臂内侧。
苏露青查看的时候,这个人还在昏迷着,看面部轮廓不似外邦人。
“这人是怎么被发现的?”她问。
梁眠:“厉温统领带人搜查时,他鬼头鬼脑跟在后面,被禁军发现。当时他声称自己只是路过,好奇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原本也确实蒙混过关了,不过厉温统领正好往这边来,注意到他手上缠着的纱布,多问了一句‘手怎么了’。这人说是烫伤,厉温统领要求查看,他不肯,最后纱布被禁军强行拆下,这边发现了火油灼烧的痕迹。厉温统领认为此事似乎与千秋宴流火有关,很可能当时那流火就是他放出的,所以立即将此人带回。”
苏露青点点头,朝那人努努下巴,“他都招了什么?”
梁眠:“嘴太严,一口咬死,说自己只是路过,禁军蛮横,乱抓好人,他要报官。”
“这人什么身份,可查出来了?”
梁眠摇摇头,“还在查,厉温统领把人带走以后,坊内似乎并没见谁着急,好像这人被抓,与他们都没有关系。问了些坊里的人,也说没见过他,不认识。”
“人是什么时候被抓到的?”
“就是今天清早,前一晚厉温统领在坊内没出去,正碰见他。”
“那他落脚之处,在什么地方?”
“如今也还没查明,坊内客舍的名单我等都对过一遍,没有这个人。”
既没住客舍,又不是坊内居者,与坊内的人全都没有关系……
要么是此人当真来去无牵挂,在坊内藏匿住自己,要么,是坊内有人在包庇他,遮掩他的身份。
苏露青的目光再次落向那遍体鳞伤的人,被拷打这么久,却只是喊冤,或许能从此人嘴里撬出更大的秘密来。
她吩咐,“叫医官来,给他治伤,用最好的药。”
之后她交代梁眠,去查两个人。
一个是骆姓商贾,一个是姓奉的娘子。
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正挨着这两人的田产,既然这些田或多或少都与朝中官员有关系,查这两人,便也能顺带摸出背后都是哪些官员。
这时候,马孚的过往也查出来了。
正如她曾在秦淮舟口中听到的,春闱期间,马孚时常会去拜会靳贤,靳府的宴席他场场不落,尽管只能在外院,和所有如他一般打算碰运气的学子混在一起,他送往靳府的礼物,也总是比别人更用心。
“……听与马孚交好的同僚说,靳御史也有注意过这个年轻人,还指点过他一次学问。
只是那次马孚从靳府出来,却一点儿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以前他去靳府当个可有可无的人那么开心。
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问他靳御史指点了他书中哪段话,他也全都搪塞过去,他这个做派,一度还被人误会是因为攀上高枝,看不起过去的同窗好友了。”
的确反常。
若是靳贤早已指点过马孚的学问,说明他看重马孚,已经将其当成自己的门生,日后马孚为官,他在官场上提携门生,都是顺手的事。
这对于任何一个前途未卜的学子来说,都是无上的喜事,更何况马孚对此本来也心生向往,经此一事,更该欣喜若狂。
除非,这个指点,是用什么事换来的。
一个在当时连功名都不知道能不能有的学子,能做什么事,才会换来朝中六品承议郎的指点?
想到这里,她决定再次提审马孚。
“……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是信了康国人的话,才妄议皇后,如今认罪伏法,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马孚枯坐在牢里,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消瘦许多。
“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问的就是这些?”
苏露青隔着牢房栏杆坐在外面,打量他一番,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么多天没饮过酒,不馋么?”
去窈娘家的酒客酒瘾都大,几乎是每天都要去喝,三天两头才去一回的算消遣,因此窈娘对于新客,印象总是格外深刻。
在窈娘的口述中,她并未见过马孚这号人。
至于乌衣巷对马孚的探查,熟悉马孚的都说过,马孚甚少饮酒,也可以说是滴酒不沾。
买醉被康国人趁虚而入的口供不攻自破。
马孚默了片刻,笑笑,“肚子里有再多的酒虫,进乌衣巷一遭,恐怕也早都被拷打没了。”
“哦……我记起来了,”苏露青点着头,“那些弹劾乌衣巷的奏疏里,也有你一份。”
马孚有些自嘲,“弹劾的多了,如今把自己弹劾了进来,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苏露青收起之前的淡笑,目光直射过去,“若说咎由自取,你弹劾的那点东西,与你在靳府做过的事比起来,恐怕根本不值一提,你说是吧?”
马孚的目光一颤,眼里浮现出悔恨,又很快被空洞取代。
他摇摇头,“事到如今,该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吧。”
“你突然急着被定罪,或者说,你愿意被缉拿进乌衣巷,被拷打,都是因为有人对你承诺过什么,并且已经兑现了一半,等事成之后,他会再兑现另外一半,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孚闭上眼睛,“我有罪,我已经认罪了,这不也是乌衣巷想要的结果么。”
“乌衣巷想要结果没错,把你们的口供交上去结案,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想,你应该也很想知道,当你认罪伏诛以后,韩嫦,会过得如何吧?”
她格外强调了“韩嫦”这个名字。
马孚一惊,“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没把她怎样,倒是她,为了救你出来,她去告状了。”
“她、她不会的!她不应该的!”
马孚终于开始紧张,“你告诉我,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我要见她!”
苏露青观察着马孚的反应,抬手向他虚点几下,“你太激动了,安静些。”
等到马孚安静下来,她盯紧马孚的脸,缓声道,“她想救你,带着证据敲过大理寺的鸣冤鼓,你如果不在意她的死活,我这就向上面交差,宣布结案,把你送去御史台,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就像你说的,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若在意她的死活……”
“我要见她,”马孚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要先见到她,然后再说你想听的!”
苏露青竖起食指,朝他摇了摇,“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路。一,结案;二,说我想听的。”
马孚再次陷入沉默。
苏露青没有催促,墙上火把烈烈燃烧,她端起手边已经有些温了的茶汤,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正在这时,林丛自外面进来,在她耳边低语,“苏提点,立政殿传召。”
应该是为千秋宴上突来流火的事,苏露青起身的时候,看向里面的马孚,“我再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听到答案。”
……
进入立政殿时,元俭正在大殿里召见秦淮舟。
她正要等人通传进殿,女官凌然自一旁走来,带她去了立政殿后面的偏殿,孟殊在殿内等她。
问的果然是与流火案有关的事。
从偏殿出来,正巧秦淮舟也刚从大殿里告退。
要出立政殿,只有一条路,两人只好顺路同行。
秦淮舟率先开口,“来时偶然遇到厉温大统领,看他面露喜色,想来是流火一案要告破了?”
苏露青看着前方,冬日里宫内草木也萧索,两旁的梧桐树秃得只剩下树枝,仍随着风摇摇曳曳。
“秦卿这么有闲心关注它案,可是原本的案子有眉目了?”
“直接指控容易,但物证、人证难寻,”秦淮舟终于说明来意,“秦某想请苏提点高抬贵手,借钥匙一用。”
“秦卿不愧是生意人,一次小恩小惠,就想换这么大的好处?”她故意模糊秦卿和裴郎之间的关联。
好半晌,听到秦淮舟说,“那片田,你已经见过,接壤处的田产都在谁的名下,你应该也都记下,并开始查了。”
“查无止境啊,”苏露青作势叹出一声,“若只靠几个名字,就什么都查得出来,秦卿怎还会费这么一番工夫,就为了自如出入开明坊?”
“上次说过的,开明坊,你随时都可以再去。”
“随时再去看,和随时前去查,两者天差地别;而用钥匙开密匣,只需要一次,就能得到结果。”
她慢慢走着,转头往身边看一眼,“不公平啊,秦卿。”
“……田间耕种,需要有经验的把式,”秦淮舟顿了顿,“苏卿觉得,这样可公平了?”
“把式总有被换掉的可能,说不定,裴郎风流成性,哪天一不高兴,把妻子也给换了,”她又叹一声,“怎么想,都没有保障,还是不公平啊。”
话里话外意思明确,不要虚的,要实的,要能真正握在手里的。
说话间已经走出右上閤门,秦淮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裴砚的身家性命,都在阿昭掌控之中,他不是风流成性的人,不会换掉妻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下去,也未必有更改的可能。
苏露青想,若开明坊内还是找不到购入田地的机会,或许,就要往秦淮舟身上再打打主意了。
若要往人身上打主意,总要先送些好处,降低他的警惕。
便道,“既然如此,钥匙可以给你,但再提一个条件,总可以吧?”
“什么条件?”
“密匣,由我来开。”
“……可以。”
从屈靖扬书房里悄悄留下的密匣,不知是用什么料子打制,像木料,却劈不开,像铁制,砸出的声响又不对。
密匣如今送到秦淮舟这里,他将密匣又仔细擦了擦,向苏露青比了个“请”的手势。
机关锁孔嵌在密匣之内,用钥匙打开,密匣的门跟着开启。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匣内,目光却都变得错愕。
密匣不大,内里中空,大小约莫能放进一本书。
匣子被打开后,里面一览无余,空空如也。
“难不成,还有夹层?”
苏露青屈指在密匣四周敲了敲,敲击声听上去并无异样。
秦淮舟摇了摇头,“……或许,里面的东西早已转到他处,但靳贤并不知情。”
钥匙用了,密匣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却不在了。
苏露青在心里暗暗叹气,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被屈靖扬“摆”了一道——
眼下不光是秦淮舟在查的线索断了,她追查到屈靖扬这里的账簿线索,也断了。
而且……如今筹码不再,什么“裴郎”、“阿昭”的交易,怕是也要付诸东流。
没办法了。
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她状似不经意提起,“如今关键证物已失,大理寺可要连夜追查?”
“东西既不在里面,想来那人早有准备,不会轻易暴露,”秦淮舟合上密匣,“……放衙后,我会回去。”
第40章 第40章
从大理寺回乌衣巷,苏露青一路上沉着心绪。
马孚看起来在靳府留下过把柄,这把柄甚至严重到直接将其与使臣案挂钩;
如果再把之前种种联系到一起……
使臣案中,真假使臣瞒天过海,显然是康国内部出了问题,而大齐朝中有人与康国内部的一股势力勾结,意图制造两国隔阂,引发战乱。
鸿胪卿丁承不敢供出的人,应该也是此人。
屈靖扬以偷卖国库米粮的把柄威胁丁承为其办事,混淆使臣案真相,杀何璞一家灭口,事后追查出他很可能与账簿线索有关,却又被靳贤反杀。
至于靳贤……他杀屈靖扬,是为了掩盖什么?
和丁承一样,他也与当初何璞那桩贪墨案息息相关?
但据乌衣巷掌握的靳贤的履历来看,靳贤从未在户部任职,唯一有的关联是,他是屈靖扬的女婿。
如今屈靖扬已死,留下的密匣是空的,靳贤又找了个为岳丈与发妻守丧的极好的理由闭门不出,眼下很难与他产生过多接触。
所有的线索指向就此全部扑空,但未必就是绝路,她手上还有新的转机。
苏露青牵马回到乌衣巷,往单独关押马孚的牢房走时,注意到外面候着几名小黄门,看着像是鲁忠的干儿子们。
林丛守在门口,见到她回来,低声说明原委,“苏提点,总衙那边又派了长礼来,应该是想看看马孚的情况是否稳定,他们好直接将马孚这些人,连同结案卷宗,一道送往御史台。”
“里面怎么样?”这种时候听到鲁忠又来添乱,她的面色说不上多好。
“按照你的吩咐,立刻给马孚灌了东西,长礼进来时,亲眼目睹马孚从正常到犯病的过程,脸色不太好,但没有离开,说是要留下看看马孚什么时候恢复正常。”
之前长礼奉鲁忠的令来过两次,次次都赶上马孚犯病,次次都无功而返,这次恐怕是鲁忠专门耳提面命,让他观察仔细,看是不是他们在捣鬼。
苏露青往牢房深处走,那几个小黄门看她过来,上前想拦。
“大胆!”林丛斥道,“苏提点是你们能拦的么?”
几个小黄门互相对视一眼,唯唯诺诺退了回去,不过站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黄门见状不妙,已经提前跑到里面去给长礼报信儿了。
苏露青示意林丛不必去拦,估摸着长礼已经在里面得到报信儿了,才大步走进去。
快要走近关押马孚的牢房时,苏露青听到里面传出的“嗬嗬”声,走近正看见马孚躺在草席上抽搐,嘴里已经吐出一片白沫子。
长礼站在牢房门口,不住地问医官,“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医官忙着制住马孚,抽空回着,“小使君莫急,大概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病?”
“是惊厥。”说话间,马孚的抽搐终于停止,医官立刻熟练的为他做好后续处理。
长礼见状,问,“这么说,他今天抽搐过一次,今日就不会再抽搐了吧?”
苏露青听到长礼说完这句,加重了脚步走过去,“小使君可是来传鲁使君的话?不知鲁使君有何吩咐?”
长礼已经知道苏露青回来,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说,“使君命我来看看,要是马孚的病症有所缓解,就让我将其转送至御史台。”
“原来是这样,不过……小使君来的不巧,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又发过病了。”
长礼点点头,“不错,我看着他发的病,抽搐了近两刻钟。不过……惊厥者,我也有所耳闻,一般来说,不会像此人这般发作的这么频繁,我这几次来看他,似乎都正好碰上他发病。”
苏露青听出长礼这话里的怀疑,神色自若,“是啊,不止小使君觉得奇怪,我也觉得奇怪,此人自从被总衙送回来,三天两头就会抽搐,起先,我甚至还怀疑过他是不是装的。”
“那么,结果呢?”长礼问。
她摇摇头,似是无奈,“不是装的,或许是牢房阴湿,他经不住这里的环境,病情恶化了。哦,对了,小使君方才说,鲁使君是什么吩咐?”
长礼刚刚没得到答案,这时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他犯过一次病,待会儿,不会再犯了吧?”
“说不准,”苏露青走进牢房里,蹲在地上,看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孚,“有时候像现在这样,只是昏迷,有时候么,抽搐起来会撞墙的,喏,”
她一指墙上凌乱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若不是怕他自己把自己撞死,我也不会留着个医官,随时关注他这边的动静。”
“果真如此么……”
长礼喃喃道,又想起来时义父对自己的吩咐,道,“我在旁边略坐一坐,苏提点若是有事,尽管去忙。”
“无妨,我陪小使君再坐坐。”
苏露青说着,也坐到一旁,和长礼一起看马孚的反应。
最后是长礼先绷不住,咳了两声,“苏提点,此人一直耗在这里,对结案没有好处,何不顺水推舟,趁他完好无损时,送到御史台?否则,他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恐怕整个乌衣巷都难逃其咎。”
“小使君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你也看到了,此人病发起来反复无常,就这么送去御史台,怕是御史台也有微词。
或者,小使君今日在此做个见证,此人今日已病发过,绝无可能复发,时间紧迫,我这就让人收整卷宗及一众犯官,与小使君一起把他们押送到御史台。”
苏露青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让人去准备。
“苏提点且慢。”
长礼见状,连忙跟着起身,“也不急在这一时,都知使君很看重这桩案子,又听闻此案的其中一名犯官发病起来着实难办,便让我来看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能帮着做些事。如今既有医官在侧,我就先告辞了。”
长礼不再拖延,带人回了总衙。
长礼一走,苏露青给医官递了个眼神,医官立即拔出银针,依次刺进马孚的几个穴位。
马孚幽幽转醒。
“你的回答,是什么?”苏露青径直问。
马孚大喘了几口气,“……去年冬日,我去靳府为御史贺寿,我那时还只是学子,送的礼是一方歙砚。
进入靳府不久,我猛然想起,当时因为太过激动,包好礼盒以后,忘记放上自己的名帖。
外院的礼物都堆在一间厢房里,不会有人特意关注,所以我悄悄从席上离开,打算把名帖放进自己的礼盒里,想着,或许靳御史会看看这些礼物,恰好会打开我送的礼盒,注意到我的名字。”
苏露青听着他的话,在心中与从他几个交好的同僚口中问出的话做比对,点点头,“然后?”
“……然后,”马孚说到这里,似是回想起当日情形,神情里带着懊悔,先说,“如果我那天没有进去就好了。靳御史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去看外院这些闲杂人等送的拿不上台面的东西,又怎会凭着这种东西,记住送礼的人,我真傻……”
“可是我当时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你可以笑我鬼迷心窍,我拿着名帖,悄悄走到那间厢房,一推门,就看到靳府管事与一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点心盒子。”
“我见过那点心盒子,管事身边的那人我也面熟。那人和我一样,都是来给靳御史贺寿的,进府时,他甚至就排在我前面,我听到他说,他送的是栗子糕,算是孝敬御史的一点心意。”
马孚有些自嘲的笑笑,“呵……栗子糕,这种东西,听了就知道绝对没戏,我甚至还在心里鄙视过他,觉得自己送的这方歙砚,也许真的有机会入靳御史的眼。”
“当时,他们看到我进来,很意外,又见我一直在看那个点心盒子,靳府管事便问我,是不是见过这盒子,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看到过,里面是栗子糕。”马孚满脸痛苦,眼里全是悔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完这句话,那管事的脸色就变了,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知道,我完了。”
“什么样的栗子糕?”如果不是印象深刻,马孚不会反复提到这个东西,也不会每每提起,脸上就全是悔恨。
马孚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里面的栗子糕,我只看到,那点心盒子样式很普通,上面绘着水仙花纹。”
“然后,他带你去见靳御史了?”
马孚摇摇头,“没有,当时那位管事问了我的名字,坐在什么地方,又对我笑了笑。临走时,忽然问我送了什么贺礼,让我找出来,他一并带进去给靳御史瞧瞧。
我找出礼盒,将自己的名帖也附上,我说我只是想来补一张名帖,没有其它想法,那管事让我别多心,便走了。”
“等我回到席上,不久以后有人来叫我,说靳御史要见我。可我那时候……已经没有高兴的心情了,只剩下忐忑。”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到靳御史的书房,靳御史看着我,问我是学子还是什么,我说我是来参加春闱的学子,靳御史没有什么表示,说我的名字取得好,一定能高中。后来,我也确实中了。”
苏露青问,“于是你就成了靳御史的门生?”
“没有,靳御史门生众多,各个都有真才实学,我……只是凑巧中了。”
“靳御史难道没有指点过你?”
马孚苦笑道,“我生性驽钝,不敢奢望靳御史的指点,那日有人看到我从靳御史的书房出来,觉得我是得了靳御史青眼,自此飞黄腾达,全都打着恭贺的旗号来探我的口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回避,因此还一直被同窗好友埋怨。”
原来是这样,苏露青打量他一番,看他一副沉浸在往事里的模样,推断他应该没说假话。
往事已然清晰,该问现今了,她冷不丁开口,“教你这套口供,让你这个时候认罪的人,是靳贤?”
“……是。”
马孚回答完,开口时语气变得更急,“所有我知道的,我全都说了,你现在是不是能告诉我,我娘子她到底如何了?”
苏露青却继续问,“他事先就与你约定好日子,让你在那天开口招供?”
“不、不是的……那天我吃的饭很咸,他们说,咸饭就是嫌犯,吃了饭,就去认罪招供。”
苏露青心中暗暗诧异一番,随即了然,再看向马孚时,眼里带出一抹慨叹,“刚才来这里的小黄门,你也见到了,上头催着要把你交出去定案,到时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还有什么话想带给她,现在抓紧说。”
“……我知道,从我被抓来这里,听他的话认罪,我就不会再有活路了,他许诺过的那些钱,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兑现。”
马孚缓了口气,语气低落,“你就同我娘子说,我对不住她,老家的房子和田,她随意处置。以后她不管是想独自生活,还是改嫁,都随她。这辈子我们没做好夫妻,如果有下辈子,她要是愿意,就还来找我,不愿意……就算了……”
“放心,这些话我都会转达,下次那边的人再来——”
话未说完,马孚已经重重点头道,“我知道,我跟他们去御史台。”
苏露青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又忽然折回来,问他,“你说那个去送栗子糕的人,长什么模样?哪里口音?”
马孚回想一番,“应该就是京中之人,长得……”
他一时形容不上来,但很快补充道,“那人的幞头,看着倒有些像浩然巾!”
浩然巾,戴法与幞头相似,不过幞头底部有自然留出的垂脚垂在两边,浩然巾底部仍是一片巾子。
关键在于,浩然巾是道观中人的系法。
几乎是立刻,苏露青联想到了玄都观。
如果那人来自玄都观,伪装成毫不相关攀附关系的人,自是不想引人注意;
栗子糕自然也不会真的是栗子糕,而是某种分红。
想到玄都观通往开明坊的那条暗道,还有玄都观代理着的开明坊内大片田产,她断定,靳贤也有田产在其中,同样是由玄都观代理,每年由玄都观送来分红。
但……
开明坊里种的那些,当真只是一种麦子么?
……
“可有进展?”
乌衣巷另一处地牢里,苏露青坐在桌案边,问正在问讯的亲事官。
亲事官收了鞭子,正在换刑具,见到她进来,先行了一礼,“苏提点。”
然后摇摇头,“嘴硬的很,撬不开。”
苏露青往被绑住的人上看,这人比上次看的时候更遍体鳞伤,身上应该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抬手制止亲事官用刑的动作,起身走到那人近前,仔细端详他。
血汗交错的脸上看不清楚五官,但目光纯粹又空洞,是死士会有的眼神。
“原来是死士,”她感慨,“既是死士,上再多的刑,都没什么用。”
那人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是谁家的死士呢,流火引得这么好,放火,也很在行吧。”
她仍紧盯住那人的表情,说到放火时,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微小的变化。
“看来你也真的放过火,在什么地方放的?”她随手从炭盆边拿起一支烙铁,继续在炭火中翻烤,“我猜猜,放火的日子,应该也是最近吧?”
她拿出烙铁,在那人眼前晃了晃,灼烫似乎烧着空气,传递到那人的脸上,那人下意识皱了下五官。
“屈府么?”她声音很轻,烙铁悬在那人脸上,要烙不烙的。
她听到那人的呼吸稍稍急促一点,是听到正确答案后,下意识给出的反应。
她放下烙铁,炭盆里有火星蹦出来,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苏提点,还要继续审吗?”亲事官在一旁问。
“不急,留他安生两天。”
出地牢后,她叫来梁眠,“放出风去,流火案有进展了,乌衣巷抓到一名死士,从那死士嘴里,抠出些东西。”
梁眠会意,“苏提点放心。”
“让你们找的人,还没找到?”
“韩嫦失踪多日,的确不太好找,不过已经有了些线索,还在追查。”
苏露青点点头,“鲁忠很快还会再派长礼来,赶在总衙有动静之前,争取把人找到,就算人带不出来,总要带件信物回来。”
“苏提点放心,属下明白。”
……
回府时,又是夜色沉沉。
秦淮舟早已回来,正在灯下看一份请帖,听到动静看过来,颔首朝她示意一下。
苏露青注意到他手中的东西,请帖看上去很是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
“张武侯送来的,他家二郎成亲,请我们去观礼。”秦淮舟说着,将请帖放在桌边,往她的方向稍稍推了推。
“张武侯?”
这时候想起来,是之前在开明坊和他们熟络起来的张武侯。
跟着扬眉示意一下,“你要去?”
“嗯,”秦淮舟点点头,“日后在开明坊,少不得还要与他多打交道,借此机会或许能再多结识些人。”
她拿起请帖,上面字迹工整秀美,措辞严谨,应该是请专人润色过,张武侯家就在开明坊内,前去观礼的同时,夜深人稀,也很适合查看田间暗道。
不过……
她将请帖递给秦淮舟,半真半假的笑,“观礼可不比平时,不光时时都要演戏,周围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任重道远啊,秦卿能坚持得住?”
手上一空,请帖被抽走,面前的人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还望苏卿手下留情。”
她打量起面前的人,虽入了夜,他却没有换上寝衣,虽是换过一身家常衣服,但看其正式的程度,似是要准备见客。
“秦卿有约了?”
秦淮舟点点头,“过会儿有人来谈事。”
苏露青似有意外,走近他,细细打量他,直到他眸中泛起一点波澜,才开口道,“秦卿似乎第一次在这里与人谈事,我是不是该表现的识趣一些,出府避嫌?”
“不必如此,你安心歇下。”
“这么大方?”
她更加意外,“秦卿这次不说,‘探事司无孔不入,有如悬剑在侧,杯弓蛇影’之类的话了?”
“……父亲即将离京,因他不想惊动旁人,决定趁夜出城,临行前,有些话要交代,苏卿若感兴趣,可以同往。”
她不感兴趣了。
看了看天色,问他,“那你不去前面迎着?”
“时辰还未到。”
“既然时辰还未到,那,秦卿敢去做一件事么?”
秦淮舟心中跟着浮起一丝不妙,“何事?”
苏露青转身往梳妆台边走,同时示意他跟上,等人跟着走近,她打开妆奁,挑出一盒口脂。
“去观礼,也要做好被人观的准备,在外面彼此长久站在一起,可不像上朝时候位列左右那么简单,万一像这样——”
说话间,她忽然挨近他,抓着他的手,更近的把人往梳妆台处带。
明显变重的呼吸声,带着猝不及防的僵硬身躯,直挺挺挪到镜子前。
“看,”她总结,“旁人一看就知,这两人的关系,是假的。”
跟着叹息出声,“太容易露馅了呀,秦卿。”
身侧的人忽地矮下去,坐在妆台前,伸手勾了勾她的指尖,仰头看向她时,是虚心求教的模样,“还请苏卿赐教。”
口脂盒子摆到他手边,揭开盖子,露出一盒榴红。
她看着那盒状似印泥的榴红口脂,坐在他对面,凑上前一些,“秦卿为谁点过唇吗?”
灯火晃着面容,秦淮舟心里忽然漫上一句话: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烛火无端跃动一下,影子恍似被烫到,也跟着摇曳一个来回。
他垂眸,无名指尖沾上一点口脂,探指谨慎的往她唇上抹去。
但在中途被拦下。
“错了。”
她引着他的手,落回原处,让他的拇指按在榴红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指印。
“这样……”
他皱一皱眉,心头浮起一抹怪异,“对吗?”
“秦卿难道向别人讨教过?”
说着话,她拉过他的手,顺势让沾上榴红的拇指状似不经意地按到自己掌心,一触即收。
然后继续拉着他的手,让余下的榴红,染上自己的唇。
榴红晕开,丹唇生色。
他的手仍悬在她唇边,半晌,他改用先前沾过榴红的无名指,无师自通般,认真修饰。
“……没有,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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