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搏
闻言, 喻勉抬眸瞧了左明非一眼,只一眼,他便陷入到左明非的眼中, 仿佛惊雷在后脑轰响, 喻勉惊觉,似乎在任何时候, 只要他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就一定在回望着他,从前喻勉以为无数次的四目相对是巧合, 此刻他渐渐明白, 那些他以为的对视,不过是他偶然回眸, 而左明非一直在等罢了。
数段回忆在喻勉脑海中浮现,朝堂之上, 牢狱之中,或是街头巷尾, 也或是宫廷盛宴,在那些地方,不经意的回身间,他总会碰上左明非的目光,那些目光是温和友善, 也是欲言又止,是关切担心,也是心向往之。
此时此刻,左明非闲适地托着腮, 眉眼弯弯地望着喻勉,他眸似秋水, 灯色点缀在他眉梢眼角,良辰美景惊不起他内心的半分波澜,他只专注地望着喻勉,好似要一直看下去那般。
喻勉心中升起几分若有若无的怅然,他掩盖住心中的复杂滋味,注视左明非:“不累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喻勉并不指望左明非能给他回应,但左明非却摇了下头。
喻勉只当他饮酒饮多了,却还是顺着他道:“你可以过得轻松些。”
抛开那些少不更事时的理想,像其他官宦人家一样,娶妻生子,步步高升。
“可是没有你。”左明非缓慢地摇了下头,他笑了下,伸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缓缓道:“我近来时常做梦,那些梦不好…我不喜欢…“
喻勉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问:“是吗?你梦到什么了?”
“有时候,是白兄入了大牢,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而无能为力…”
“还有其他人被殴打致死的场面,那些人都是白兄的朋友…”
左明非声音低低地诉说着,他藏在玄色大氅里的身体微微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无助,于是身体不住地往喻勉身边靠近,“最终,白兄喝了毒酒。”
“所以我不敢问。”左明非仰脸看向喻勉,在喻勉的脸上寻找着什么,“我怕梦是真的,我不敢确认如今的一切。”
喻勉揽住左明非的肩背,他扣在左明非肩膀上手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放松下来,故作轻描淡写道:“梦都是反的。”
“我也觉得。”左明非展颜一笑,他握住喻勉的手,翻开他的手腕看了看,笑着说:“梦中你手足俱废,可我看,你分明好好的。”
“嗯。”喻勉安抚道:“你也会好的。”
左明非醉意上头,罕见地带了些孩子气,他问喻勉:“可是白兄为何还未给我回信?”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朋友多,哪里想得起我们?”喻勉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等回了上京,我替你好好收拾他。”
左明非笑了下,顺着喻勉的话音开玩笑:“这么说,便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喻勉顿住了,良久,他怔怔道:“无妨…”
左明非眸光微闪,他看向喻勉:“喻兄,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喻勉几不可见地收敛情绪,佯作随意道:“你指哪件?”
左明非:“……”
“我瞒你的事有些多。”喻勉调侃。
赶在左明非皱眉之前,喻勉拉着他的手,略显惆怅道:“我只是在想,日后见了思之,要如何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他。”
左明非微讶:“白兄还不知道?”
“你不记得?”喻勉倒打一耙地反问。
左明非揉了揉额角,苦恼道:“我记不得。”
“无妨。”喻勉含笑道:“要么就说,我救了你,然后胁迫你以身相许?”
“不,不是胁迫。”左明非拽着喻勉的袖子,着急地解释:“是两情相悦。”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脸,他任由左明非拽着袖子,缓声道:“憬琛,你这样,很容易被吃抹干净。”
左明非自然知道喻勉口中的吃抹干净是什么意思,他忙低头避开喻勉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是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的紧张。
喻勉轻声一笑,端起酒杯喝了个干净。
“待我身体恢复些。”
喻勉口中的酒还没咽下去,就听到左明非轻声说。
“……”喻勉有些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
迎着喻勉不可置信的眼神,左明非不好意思地清了下嗓子,认真地说:“等我毒解了,便任由你折腾。”
“咳咳咳!”喻勉直起身子,那口酒倒是咽下去了,只是差点把他呛死,喻勉一边打量着左明非,一边止不住地咳:“咳咳…憬琛,你是不是喝多了?”
左明非看了眼被酒呛着的喻勉,并不承认,反倒说:“是你喝多了。”
谁喝多了倒是无所谓。
喻勉牢牢地盯着左明非,好似圈禁着什么猎物一般,他慢条斯理地说:“憬琛,我希望你记着你今天的话。”
左明非困意上头,偏偏脑袋还晕沉,他有些不乐意道:“我知道我中毒了记性差,你不用总是提醒我…呜~”后脑被人强势地把持着,左明非下意识想推拒,但他闻到喻勉身上的味道,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于是推拒的手转而去搂住喻勉,乖乖地任由喻勉轻薄。
次日,一辆马车行驶在山道上,车内坐着喻勉,左明非和姜云姝,驾车的是喻季灵和荆芥。
车上,左明非止不住地咳嗽,喻勉微微皱眉,替左明非拢好狐裘,数落:“昨日酒喝多了?”
左明非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避重就轻道:“这山中冷气是重了些。”说完,他半是岔开话题,半是关切地问:“贸然前来,是否会打扰到道长清修?”
姜云姝道:“左大人不必担心,救人也是修行的一步,于道长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喻勉觉得好笑,他慢悠悠道:“好事一桩?不过是为自身谋利的托词罢了。”
“喻大人言重了,道长并不知晓外界恩怨,他肯出手相助,无非是因为琅琊众长老和在下的默认。”姜云姝面色平静道:“而我们,也不过是为琅琊谋个心安。”
左明非笑了:“姜姑娘倒是敢作敢当。”
“诚如左大人所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还望左大人回到上京时,仍然记得我们的约定。”姜云姝开门见山道。
“姜姑娘不怕我毁约?”左明非语调微扬,闲着也是闲着,不免多问了一嘴。
“大人是君子,自然不会做出小人之举。”姜云姝自然而然道:“况且,左大人的羁绊也在琅琊。”
听到这里,喻勉瞥了姜云姝一眼,他当然听得出,姜云姝口中的羁绊就是他。
“如此,左家与书院,也算是天作之合了。”姜云姝平静地说。
左明非和喻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姜云姝看了看两人,问:“开个玩笑,不好笑吗?”
喻勉呵了声。
左明非咳了两声,温声道:“…姜姑娘果真是风趣之人。”
看着左明非绞尽脑汁的样子,喻勉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马车行至昨日离开之处,喻勉听到喻季灵发出一声低呼,他探身出去看,看到不远处站着一头狼,正是昨日狼群的头狼。
不过这头狼并无攻击之意,它与几人对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它又回身看向几人,似乎在示意几人跟上来。
喻勉沉吟:“跟上它。”
不多时,在错综复杂的小径中,马车到达一处道观,奇怪的是,道观上并无牌匾,静谧肃然中,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面色无波地站立在道观门口。
头狼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离冲虚道长几步远的地方,冲虚道长微微颔首,像是对待朋友般熟稔,对头狼道:“辛苦。”头狼这才满意地离开。
喻勉一行人走到冲虚道长面前,姜云姝,荆芥,和左明非恭敬地行了晚辈礼,反观道长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赛一个的不以为然。
冲虚道长的目光略过众人,最终停在了场上唯一的女性身上,他冲姜云姝略一颔首,打量了姜云姝片刻,而后道:“姑娘身体康健,并无灰败之相。”
显然,冲虚道长把姜云姝当成了喻勉的心上人。
喻勉啧了声,“不是她。”说着,他牵着左明非的手上前一步,“是他。”
冲虚道长的动作微顿,淡然的目光中泛起微许波澜,他面色难得地崩裂了,“……”
喻勉的心上人是个…男人?!
“晚辈左憬琛见过道长。”左明非不疾不徐地俯身作揖,他面色虽然苍白,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世家风度。
冲虚道长讶然片刻后便恢复了平静,“九冥镜花。”他观摩着左明非下了定论,而后微微皱眉:“罪过,是何人如此歹毒?”
左明非温和一笑,“说来话长…”
“依你之见,白鸾尾能解毒吗?”喻勉打断左明非,直截了当地问冲虚道长。
冲虚道长:“能,也不能。”
喻勉稍显不耐:“我没空听你那些诡辩。”
“若贫道所猜不错,之前左公子可曾强行催动内力?”
左明非面露茫然,他不记得。
喻勉面色微沉,他想起在楞华古寺的时候,于是替左明非回答:“是。”
冲虚道长叹息着摇头:“那便是了,左公子经脉损伤严重,说到底,白鸾尾也是味剧毒,你们所谓的法子,不过是以毒攻毒,可如今左公子身体孱弱,经脉已然不堪重负,若强行服用白鸾尾,轻则毒解但经脉俱废,重则…身亡。”
喻勉皱眉:“可我十年前也用了白鸾尾,为何会无事?”
“你当初虽是手足俱废,但经脉并无损伤,而且此前鬼医让你修习了扶苏谷的枯木逢春,是以才能峰回路转。”冲虚道长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询问:“生机渺茫,你还想搏一下吗?”
生机渺茫?
仿佛被泼天的冷水从头顶浇灌到脚底,彻骨的寒意在喻勉心底升起,喻勉嗓子微干,他不由得冷笑出声:“渺茫?”
左明非微怔过后迅速恢复镇定,他从容地笑了下,掷地有声道:“当然。”
他继续说:“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也有放不下的人和必须要做的事…说到底,我看不开生死,若能有活命的机会,我自当要搏上一搏。”
“可白鸾尾所生之地险象环生,你如何进去?”冲虚道长问。
喻勉本就烦心,此刻便直接打断冲虚道长,问:“为何要他进去?”
“不然你以为我叫他过来做什么?”冲虚道长望向喻勉:“所谓死生有命,看的便是个人造化。”
喻勉冷冷道:“我以为是你想见儿媳妇。”他嗤了声,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继续道:“当是我多想了,至于白鸾尾,我自会寻来。”
冲虚道长:“那地方险象环生…”
“那又如何。”喻勉轻飘飘地说。
“……”
周遭陷入死寂,左明非沉吟:“喻兄…”
喻勉抬手制止他,皱眉道:“你也不必劝我。”
手心被人握住,喻勉垂眸看向手心处的暖意。
左明非握着喻勉的手,“我没想劝你。”他不由得收拢掌心,“我信你,万事小心为上。”
外人只说喻勉嚣张霸道,可隐忍数载能为恩师翻案的人,又岂会是有勇无谋之人?如履薄冰多年,谨慎和分寸早就刻在了喻勉骨子里,左明非是明白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喻勉的安危。
正因如此,左明非反而有些庆幸,这样即便日后自己不在了,喻勉也会很好地活下去。
通往南山深处的路径潮湿崎岖,道上只剩下喻勉和冲虚道长两人,冲虚道长了然道:“当年鬼医告诉我有个左家的小子在扶苏谷呆了数月等他回来,为此还冻坏了身体,为的就是求他救你…想来那个人就是左憬琛。”
这件事喻勉已经听言砚说过了,没想到冲虚这老儿也知道,于是他懒懒地斜了冲虚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冲虚道长:“当年他救你,如今你救他,也算是因果轮回。”
喻勉冷嗤:“因果?有事没事就扯因果,你们修道之人真是满嘴虚妄,即便他当年没有救我,如今我也是要救他的。”
“为何?”
“你当年为何会在母亲去世后一走了之?”喻勉反问。
冲虚道长沉默了。
喻勉百无聊赖道:“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非一人不可罢了。”
冲虚道长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漆黑的道路,对喻勉道:“你好自为之。”
喻勉顿住脚步,回身问:“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既然白鸾尾所生之地险象环生,那当年救我的那株白鸾尾是谁取来的?”喻勉盯着冲虚道长问,他之所以这么问,自然是知道鬼医的功夫不怎么好,那么有能力摘取白鸾尾的便只有一人。
冲虚道长略显不自在地回答:“是我。”
虽然早就预设了答案,但喻勉还是沉默了,片刻后,他理所应当地问:“既如此,为何你不能再去一回?”
冲虚道长:“……”虽说他已远离红尘多年,但此刻他还是咂摸出几分被坑的滋味——这约摸就是“天伦之乐”中的坑爹。
喻勉轻笑出声,他走近一步,拍了下冲虚道长的肩膀,“开个玩笑,我的人自然是我来救,但还是…谢了,父亲。”
“很可怕。”冲虚道长冷不丁道。
喻勉不明所以,他眉心微动,看向冲虚道长,冲虚道长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但也很美妙,在那里,我曾和你的母亲重逢。”
喻勉眉梢微挑,了然道:“是幻境?”
“是心魔。”
第72章 心魔
看喻勉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冲虚道长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身后轻微的窸窣声,“你放心他一个人进去?”大长老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冲虚道长仍旧望着喻勉离开的方向, 语气不起波澜:“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大长老眯了下眼睛:“勉儿还真是你的儿子。”
冲虚道长慢慢回身, 他望着眼前发须皆白的老人,眉目间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劳驾叔父费心了。”
“……”大长老略显无语地怔忡片刻, 缓缓沉吟道:“你们这些后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冲虚道长领路, 口中道:“侄儿已备下热茶, 叔父请随我来。”
大长老直接道:“喝茶便不必了,我来是有些事要问你。”
冲虚道长顿住脚步, 回身望着大长老,平静道:“叔父请讲。”
“我曾许诺保书院五十年太平, 今年就是第五十年了。”大长老感慨。
冲虚道长颔首:“叔父为书院呕心沥血一辈子,侄儿惭愧。”
大长老斜他一眼:“奉承话自不用说。”
“侄儿乃是真心实意。”
大长老道:“如今朝堂之上风起云涌, 无论此次左三公子能否被救下,勉儿势必要回去蹚这趟浑水,季灵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每念叨着出世,我老啦, 管不动他们了,且随他们了。”
冲虚道长不以为意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
大长老不赞同道:“惟心,你的两个儿子日后可能会陷入到危险之中,即便如此, 你仍要选择在这山上蹉跎岁月,也不愿回书院帮忙?”
“书院有您, 有维平,足以安然无恙了。”冲虚道长语气缥缈:“贫道出家多年,早已不理尘世了。”
大长老恨铁不成钢道:“你因为儿女情长颓靡这么多年,像什么话!”
冲虚道长无动于衷道:“叔父偷跑上山,便是像话了?”
“你!”大长老被噎住了。
冲虚道长一摆衣袖,气定神闲道:“所以贫道才会邀请您前去喝茶,不然您约摸会碰上那几个正在下山的年轻人,到时候您偷跑进南山的事就藏不住了。”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道:“还不带路!”
冲虚道长恭敬道:“叔父请。”
走到一半,大长老皱着白眉,半信半疑地问:“只是喝茶?”
“当然不是,万一喻勉出不来,还得劳烦叔父您前去搭救,毕竟喻勉是叔父带大的,相信叔父您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寻死。”冲虚道长理所应当道。
大长老:“……”
冲虚道长微叹一声,为难道:“虽说贫道早已不理俗物,但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也可帮衬几把。”
“……”大长老心梗地说不出话,他不明白的是,他这么正派的人,带出来的父子俩为何会一个比一个狗。
喻勉走在枯枝落叶上,周遭弥漫着潮湿的腐烂味道,迷蒙的瘴气像是有生命般地缠绕住喻勉的脚腕,继而缓缓往上缭绕,不多时,喻勉便置身于瘴气之中。
喻勉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四周的景物,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前面似乎有些屋影,想必是山中人家…喻勉迅速意识到不对劲,这山中哪儿来的人家?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前的屋影便消失了。
是幻觉,喻勉心中了然,只是这样无边无际地走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倒不如顺势而为…
这么想着,喻勉再次闭上眼睛,他放空了会儿思绪,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喻兄。”
喻勉倏地睁开眼睛:“…憬琛?”
“喻兄。”左明非上前拉起喻勉的手,眉头微皱道:“我想了下,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
掌心的温度真实而温暖,喻勉打量了左明非片刻,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左明非温和地笑笑:“我碰到了冲虚道长,他给我指了路。”
“这便是我心中所想吗?”喻勉低声自语,他轻柔地摸上左明非的脸,“我确实很想和你一起,老实说,我宁愿你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但是…”喻勉蓦地收紧五指,他扼住左明非脆弱的脖颈,口吻漫不经心道:“假的始终是假的。”
眨眼间的功夫,方才的“左明非”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喻勉的掌心里只剩下空气,他放下胳膊,继续朝前走,一边留意着路上的药草,他听冲虚道长说,白鸾尾应是穗状的白色植物,会在哪里呢?
“行之。”熟稔的调笑声在耳旁响起,喻勉不由得一怔。
绛紫色的衣角映入眼帘,喻勉缓缓掀起眼皮,看到一张年轻且熟悉的脸,“……”
白鸣岐抱着手臂对他歪头笑:“你不妨猜猜,此番回去,你我谁会受罚?”
“阿岐。”喻勉听不出情绪地喊了声。
白鸣岐痞笑道:“先说好,我可不替你背锅,谢家世子是你打伤的。”
“阿岐。”喻勉又叫了一声。
白鸣岐意识到喻勉的不对劲,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喻勉沉静道:“你不该来。”
白鸣岐乐了:“你魔怔了吧,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呢?”
“白天?”喻勉眯起眼睛,方才分明是黄昏,天色应该黑了才是。
白鸣岐点头:“晌午才过啊。”
喻勉抬头看向天际,不知何时,他竟站在崇彧侯府门外,耳边传来聒噪的蝉鸣声,他用手挡了下眼睛,却发现手背的皮肤年轻了不少,“……”
喻勉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幻境如此真实吗?
“啊呀,别看了,我说咱俩老实点回去给我爹认个错得了。”白鸣岐不由分说地拉起喻勉,喻勉扯住他的胳膊,忽地上前一步。
白鸣岐不明所以道:“你干嘛?”
喻勉盯紧白鸣岐的眼睛,在白鸣岐澄澈的瞳孔中,他看到了一张年轻气盛的脸——那是他十年前的面貌。
白鸣岐伸手盖在喻勉的额头上,纳闷道:“没发烧啊,你大中午的撞邪啦?”
喻勉道:“我撞你了。”
“呸,你才是邪。”
两人打闹着回府,甫一开门,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尖就直冲脑门而来,喻勉偏头躲开,冷声警告:“白檀!”
刀尖划了个浮夸的刀花,然后就被人收起来了,“哼。”白檀扮了个鬼脸。
白鸣岐笑道:“臭丫头,搞偷袭是吧。”
白檀趾高气扬道:“是你技不如人。”
“你找打是吧?”白鸣岐伸手去敲白檀的脑袋,白檀猫着腰闪到喻勉身后,之后一溜烟地跑出府了。
白鸣岐抬起胳膊怼了下喻勉,“你也不拦着。”
喻勉怼了回去:“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师父交代谢家世子的事吧。”
“我有什么好交代的?分明是你!”
“你!”
“夫君。”轻柔悦耳的女声在二人前方响起,喻勉下意识抬头,看到左淑宁款款走来,她径直走到白鸣岐跟前,轻声数落:“夫君这副不着调的样子,若是被父亲看到了,又要被责怪了。”
白鸣岐握住左淑宁的手,和颜悦色道:“好,听你的,我稳重。”
左淑宁脸上带着羞赧的笑意,她嗔道:“夫君这稳重,怕是只停留在口头上,对吧,二弟?”她寻找同盟般地看向喻勉。
喻勉轻笑着点头:“嫂嫂所言极是。”
左淑宁正色道:“说起来,你与憬琛的事还得好好合计,现下祖父虽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但他最疼憬琛,日子久了,他肯定会动摇的。”
喻勉颔首,缓缓道:“劳烦嫂嫂费心了。”
“祖父也真是的,还把憬琛关起来了。”白鸣岐忍不住叹气,他看着喻勉揶揄:“某些人啊,怕是想的厉害,诶?行之啊,要不然今晚我陪你去夜探…”
左淑宁不轻不重地拍打在白鸣岐手背上,她责怪道:“夫君又出馊主意。”
“也不失为良策。”喻勉欣然点头。
左淑宁哭笑不得:“二弟你还真听他的?我看夫君这无法无天的个性,多半是你惯的。”
三人谈笑间,一个少年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愉悦地呼唤:“行之哥哥。”
闻声,喻勉下意识回身,“憬琛…”他脑海里昏昏沉沉的,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丢在脑后,但喻勉挣扎着想把它们捡回来,“你不该在这里。”喻勉皱眉说。
左明非停下飞奔的脚步,略显受伤的望着喻勉:“……”
喻勉重复:“你不该在这里。”
这话好似在责怪。
白鸣岐打圆场道:“憬琛,你怎么过来了?”
左明非怯生生地看了眼喻勉,轻声说:“我太想见行之…你们,就偷跑出来了。”
他反思道:“行之哥哥…说的对,我确实不应该偷跑出来…那我就先回去…”
“回什么回啊。”白鸣岐一手拉住左明非,一手狠狠地拍了下喻勉,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当初是你不讲道理地把人拐回家的,怎么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左淑宁低声安抚着左明非。
左明非抿了下嘴唇,他眸色微闪,黯然神伤地问:“喻兄,你…是不是后悔与我在一起了?”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睛便全红了。
“别瞎说。”看到人几乎要哭了,喻勉这才慌了神,他上前搂住左明非,自责道:“我昨夜没睡好,有些恍惚,你别多想,我怎么可能后悔,方才我还与嫂嫂说今晚去见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就来了,我开心还来不及。”
“真的?”左明非泪眼朦胧地问。
喻勉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是真的。”
白鸣岐欣慰地看着两人,他苦恼道:“祖父那脾气,也不知何时能同意。”
听到这里,左明非也有些失落。
白鸣岐开始出馊主意,他道:“依我看,你俩干脆…”
“夫君!”左淑宁不赞同地打断白鸣岐。
白鸣岐悻悻然地闭嘴了。
喻勉顺着白鸣岐的话音,淡定说:“干脆生米煮成熟饭。”
左明非吃惊地瞪大眼睛,眼中滑过几分茫然和不知所措。
左淑宁赶忙捂住弟弟的耳朵,她真的生气了,指责二人:“你们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憬琛还是个孩子!”
白鸣岐叫苦连天:“冤枉啊夫人,我只是单纯地提议他们私奔。”
喻勉沉吟:“也行。”
其他人:“…”
第73章 对峙
“胡闹!”
堂屋下, 白征安背手走来,他面色严肃地望着几人,周身的威严气度压迫的几个后辈不得不俯身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师父。”
“见过侯爷。”
望着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个人, 白征安皱眉道:“行之, 你和憬琛的事已经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现下你还敢直接把人拐到家中?”
左明非忙道:“不是的, 侯爷, 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将人拉到身后, 缓声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与憬琛无关,但凭师父责罚。”
白鸣岐忍不住搭话:“爹啊, 要我说,您就碘着脸去左府说说呗, 这左老太爷肯定会给您面子的。”
白征安一记眼风扫过去,白鸣岐便悻悻然地闭嘴了, “你随我来。”白征安对喻勉道。
喻勉看了眼白征安,他迈开脚步,却被左明非轻轻拉住了衣角。
“无妨。”喻勉握了下左明非的手,温声安抚。
来到书房,喻勉肃立在案几前, 案几后面,白征安面色不改地练着字,看白征安并不打算开口,喻勉道:“是我主动在先, 还望师父莫要对憬琛抱有偏见。”
白征安顿住动作,抬眼道:“你素来沉得住气, 难得这么维护一个人。”
喻勉略显不自在地摩擦着指尖,“师父当我在胡闹?”
白征安摇了下头:“虽然你比思之年幼,却比他省心的多,我自然相信你对左家三郎的真心,可你得知道,此事有悖于常理,况且喻左皆为百年世家,此事若成了,不见得是件光彩的事,反而会成为你们仕途的绊脚石。”
“那便爬到让人无法诟病的位置。”
少年脊背挺直地站在窗前,慢条斯理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倨傲,窗风撩起他的衣袍,玄色布料上的鎏金暗纹闪出几分矜贵的光泽,恰如喻勉的为人,内敛却不低调,张狂却不张扬。
白征安:“……”这话若是白鸣岐说的,他势必要敲打几句,可这话是喻勉说的,这孩子不是喜好大放厥词的性格。
白征安沉吟:“你与憬琛的事…我不反对。”
喻勉眼中闪过光亮,他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师父。”连声音都带着愉悦。
白征安被他的情绪感染,脸上的表情也随和不少,他道:“但我终归是个外人,在这件事上,说不了几句,依我之见,你还得回趟琅琊,找你家中的族老亲自过来一趟,左老太爷是个读书人,对琅琊书院始终怀有敬重,想来不会再为难你们。”
喻勉犹豫了,书院古板迂腐得很,怕是不会承认他和憬琛。
白征安将喻勉的担忧看在眼里,继续道:“我会修书一封,递予你叔父道明原委。”
喻勉眼睛一亮,是啊,连师父都站在他这边了,书院又岂会不给师父面子。
“多谢师父。”喻勉郑重俯身作揖,语气欢快。
白征安觉得好笑,心想到底是孩子,他面不改色道:“嗯,你下去吧。”
喻勉甫一转身,就又被白征安叫住了,喻勉回身,面带询问:“师父还有何事?”
“行之,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侯爷的声音郑重又缥缈,仿佛从虚空而来,又从消失在虚空中。
喻勉顿住脚步,喃喃:“师父…”
一瞬间,场景骤变,喻勉如同踩空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下坠,期间,好像有碎石和树枝砸在他的身体上,划破他的皮肤…喻勉逐渐陷入到昏沉之中,他脑子分明是清醒的,但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在这段时间里,喻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仍然置身于幻境之中,可是,为何身体却处于不可控的状态?
不知道这静默持续了多久,耳边传来人焦急的呼唤声:“少将军!”
“少将军!”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喻勉蓦地睁开眼睛,看到床前坐着几个面熟的将军,他们均是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白征安拨开一众人,坐在喻勉床前,“行之,你终于醒了。”白征安的眼睛里满布血丝,看到喻勉醒来,他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
喻勉怔忡地坐在窗前,开口:“师父…”他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到这种地步,于是不舒服地清了下嗓子,问:“我这是怎么了?”
适才醒来,喻勉就察觉到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处还是致命伤。
白征安哑声道:“行之,你且安心养伤,其他事…有师父在。”
喻勉忽然想起来了,这是乾德二十一年,裴永诬陷崇彧侯谋反,并且要坑杀十万白家军,不得已之下,白征安带领白家军彻底反了,为了威胁白征安,朝廷扣押了白鸣岐,喻勉身上的伤是闯入上京营救白鸣岐,却遭遇埋伏时留下的。
对了,喻勉心想,事实本该如此,不反难道等死吗?
可是白鸣岐还在上京,还有憬琛…也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喻勉安静地思索着,有左家在,憬琛应该不会有事,至于白鸣岐,朝廷还要用他威胁白家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虞。
营帐外传来喧闹声,是白檀的声音:“我偏要闯回上京,我势必会救出大哥!”
“大小姐!”
“大小姐,您别急…”
白征安虎着一张脸,走出营帐,训斥白檀:“够了!”
白檀眸中带泪,倔强地反驳:“可是大哥怎么办?父亲就不管大哥了吗?”
“你二哥尚且没那个能耐,你在这儿逞什么能。”白征安冷静地反问。
白檀擦了把眼泪,认真道:“爹爹,你相信我,若论武功,我不输二哥,而且我在江湖上还有些朋友,他们与我里应外合…”
“行了,你不必说了。”白征安皱眉打断白檀。
白檀怒不可遏:“你…”
话音未落,白征安一掌落在白檀的后颈,白檀晕倒在白征安身前,白征安抱起女儿,他认真地注视了女儿片刻,这才抱着白檀走到喻勉床边,将白檀放到了喻勉身边。
“行之,我已安顿好马车,你与阿檀先回琅琊…”白征安和声道。
喻勉眸色漆黑,他直接道:“我不回去。”
白征安没多少耐心了,他道:“听话。”
喻勉别开脸:“我会找人护送阿檀去琅琊。”
白征安蓦地怒了:“你留下有什么用?”
“替你冲锋陷阵。”喻勉平静地说。
斥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白征安重重地叹息出声,他眼神寥落地看向帐外,怅然道:“阿勉,这天下经不起折腾了。”
外敌未平,内乱又起。
喻勉倔强道:“这不是我们的错。”
白征安粗糙的大手拂过喻勉的头,无奈道:“可牵连到了百姓。”
喻勉:“这不是我们的错…”他皱眉低吼出声,想要急切地寻找一个答案:“我不明白,师父…明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对上少年倔强又委屈的眼神,白征安无声地勾勒下唇角,他毫不留情地劈在喻勉颈侧,“睡吧。”
睡梦中,喻勉的意识处于虚无之中,他看到白鸣岐为了不让父亲为难,选择在狱中自戕。
他看到白征安为了保下白家军,让副将砍下自己的头颅去向朝廷交差。
他看到白家军满心悲愤,誓死抵抗,最终在箭雨中全军覆没。
他看到白檀被抓去大牢折磨致死。
他看到左明非被左家囚禁在深院之中,非死而不能出。
“哈哈哈哈哈哈…”喻勉低声笑出来,这放肆的笑声中掺杂着悲凉,他满身寥落,颓然地靠在黑暗之中,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到头来,结局还是一样…”
他低声自言自语,而后眼睛蓦地睁开,神色只剩狠厉与阴毒,他漠然道:“那就重来!”
坐以待毙是等死。
顺势谋反还是死。
那就在白家军的鼎盛时期反了!
攻入上京,灭皇室满门,取下皇帝的脑袋,将裴永千刀万剐!!!
场景虚虚实实,马蹄所过之处火光滔天,百姓的惨叫声充斥在城中,上京俨然成了修罗地狱,喻勉神色冰冷,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荒唐!”白征安骤然出现,他怒视着浑身血光的喻勉,斥责:“喻勉,你当真要做这乱臣贼子?”
喻勉微顿,他眯眼望着白征安,拽紧缰绳不发一语。
熟悉的人影策马出现,左明非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难过道:“喻兄,你当真要做这乱臣贼子?”
白鸣岐站在白征安身侧,焦急道:“阿勉!回头是岸。”
回个屁的岸。
喻勉手持长枪驱马奔向几人,寒光毫不留情地闪过,几人瘫倒在地,没了生息,喻勉百无聊赖地丢掉长枪,自言自语:“美梦变噩梦,无趣。”
“无趣的是你。”黑暗中,锦衣华袍的男子款步朝喻勉走来,他有着和喻勉一样的面容,但眼神却透着几分轻佻和邪肆:“啧啧啧,真狠心啊,老实说,我以为你会选择自/戕。”
喻勉不屑一顾道:“为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男子笑得有几分兴味。
“梦寐以求?”喻勉缓缓重复。
“若非如此,我也出现不了在这里。”男人蛊惑般开口:“行之,我就是你的欲/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喻勉轻嗤:“你也配?”
男人不赞同道:“过河拆桥吗?你方才分明也沉浸其中。”
“老头子说过,白鸾尾所生之地险象环生。”喻勉冷不丁地说。
男人悠悠道:“那又如何。”
喻勉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脸的男人,声音低沉地开口:“这最危险之地,便是我对过去的求而不得,是我与师父的观念不合,还有与憬琛的立场对立,简而言之…”
顿了下,他骤然出手,扼住男人的脖颈,眼神冰冷无情:“就是我的心魔,我猜,白鸾尾就在这附近,你说呢?”
男人神色大变,他扬起脖子,企图掰开喻勉的手,口中嘲讽:“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没了心魔?”
“冲虚老儿修道数载尚有心魔,我凡夫俗子一个,又岂能除掉心中的魔障?”喻勉漫不经心地说。
这下男人彻底懵了,他探究的打量着喻勉。
喻勉瞥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但是你得知道,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蠢念头,只能借助这南山瘴气才能魇住我,识相点的,就乖乖地滚回去。”
心魔茫然了:“留下不好吗?我能为你营造出更好的梦境。”
“假的终归是假的。”喻勉淡淡道:“虽然我时常会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我也知道,按照师父的秉性,白家覆灭根本就是场死局。”
就像方才的幻境一般,心魔试图为他造出家庭和乐的幻觉,可因为喻勉清楚白征安和白鸣岐的为人,他知道这些是假的,所以悲剧不可避免。
周遭陷入死寂,身上的各个地方传来痛感,喻勉缓缓睁开眼睛,他不知为何竟摔下了山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想来在幻境中的跌打,和他置身于此脱不了干系。
打量着四周的景物,喻勉的目光忽地一顿。
瘴气逐渐消散,不远处的山泉边上,月光洒在在一株白色的穗状药草上,好似药草也在发着光。
第74章 独留
喻勉撑着树枝走在山径上,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凸月,心中盘算着已经过去了五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斑驳的树影落在喻勉的后方, 像是什么要吃人的魑魅魍魉。
只是喻勉虽然形色狼狈,但气度仍旧从容, 他腰间别着白鸾尾, 白鸾尾的根部用黑色的布料裹着湿润的泥土。
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喻勉终于看到一个人, 他略挑眉梢, 似是有些意外,然后缓步往冲虚道长的方向走去。
冲虚道长站在原地, 如实道:“我以为你至少要半个月。”
喻勉:“那你为何不在半月之后再来?”
“闲着也是闲着,在哪里都一样。”冲虚道长的目光在喻勉身上的伤口处一一略过, 最终定格在白鸾尾上,道:“看来你还算顺利。”
“不算差。”意识到冲虚道长在打量自己身上的伤, 喻勉不太自然地扔掉棍子,往身后看了眼,慢条斯理道:“都道南山是灵山,我看它邪乎得很。”
冲虚道长:“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你想听哪个?”
喻勉目光一紧,直接问:“可是憬琛出事了?”
冲虚道长没有否认,“他受了些刺激,现在很是不清醒。”
喻勉疾步往下山的路上走去, 冲虚道长轻飘飘地跟上他,“好消息是, 扶苏谷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迟今晚到。”他说这话无非是想让喻勉宽心,而后,他又喊了声:“喻勉。”
喻勉脚步不停,他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冲虚道长抬起手臂,挡住了喻勉下山的道路,他望着喻勉,说:“你可知憬琛为何会在中毒初始忘了你?”
喻勉停下脚步,眉心动了动:“……”
“镜花中含有延迟衰老的痴情花,痴情花来自西疆的玉女教,原本是为防止教中女子动情的毒药,中此毒者,不能动情。”
冲虚道长说:“九冥之人在制作镜花时,虽然用其他毒草冲淡了痴情花的毒性,但也和其他毒性糅杂在一起,无爱者则恢复青春,安静等待毒发的时刻,有爱者则忘爱,一旦想起,便加速毒发,不过二者的结局都是一样——”
“皆是神思混乱,痛苦身亡。”
听到这里,喻勉僵住了,所以左明非忘了他并不是因为他不重要,却是恰恰相反。
他掀起眼皮,看向冲虚道长:“所以呢?”
“所以于憬琛而言,情深则不寿。”
喻勉嗤笑出声,他嘲讽道:“结局不都是死?”
“早死和晚死,还是有区别的。”冲虚道长递出一个小方盒,说:“白鸾尾若是用不好,那是当场要毙命的,倒不如让他忘了你,安然度过余下时光。”
喻勉瞥过小方盒,“这是什么?”
“能让他忘了你的药。”
喻勉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忘了?
开什么玩笑!
“喻勉!”冲虚道长紧跟上喻勉,直言道:“我是为你考虑。”
“……”
冲虚道长盯着喻勉的脸:“要知道,最承受不了憬琛离开的人是你,活一个月和活半年的区别,你自己衡量。”
喻勉终于忍无可忍,他怒不可遏地低吼出声:“可他会忘了我!”
冲虚道长目光微动,他说:“但你能陪他更久一些,不是吗?勉儿,我深知看着挚爱离开的无力,若是能重来,我情愿你母亲好好活着,哪怕她爱的人不是我。”
“所以你就把母亲的死归结到季灵身上?!”喻勉嘲讽道:“其实你想说的是,你情愿当初死的是季灵,对吗?父亲,与其操心我,你倒不如好好参参你修的是什么道!”
“喻勉!”冲虚道长罕见地动了怒气:“我从未这么想过,季灵也是我儿子。”
喻勉放声笑了起来,他眼中血丝密布,唇角上扬又压下,“你不是修道之人吗,哪来的儿子?”喻勉讥诮。
冲虚道长攥紧拂尘,用力地闭了下眼睛,“你太执迷不悟了。”他哑声道。
“你接受不了母亲的死,在这山中虚度岁月,我看最执迷不悟的就是你!”父子俩都清楚对方的逆鳞,捅起刀子来一个比一个狠。
喻勉用力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山下走去:“我不会让左三忘了我,哪怕是死,他也得死在我手里。”
喻勉回到书院时,凌云台被人层层把守着,看到他回来了,荆芥立马走过来,皱眉道:“你终于回来了。”
凌云台好似遭受过什么重创一般,院子里一片狼藉。
察觉到喻勉的目光,荆芥道:“这些都是…左三公子做的。”
“……”喻勉回眸看向荆芥。
荆芥沉声道:“王太后的人追来了琅琊,他们与姜家的勾结到一起,将白家灭门的事透露给了左三公子,左三公子起初半信半疑,后在书院中套了许多弟子的话…得知了真相,之后就真气暴动,陷入到癫狂之中。”
“姜氏全族闯入书院,他们非说书院忘恩负义,吵闹着要书院给个说法,山长和姜先生已经去解决了。”
荆芥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担忧道:“大长老和二师公在里面帮左三公子输送真气,快一天了,还不知情形如何。”
喻勉抬腿就往房间里去,他动作粗暴地推开房门,看到左明非痛苦隐忍地闭着眼睛,他盘腿而坐,身边是大长老和喻维平在帮他梳理着暴动的真气。
自从中了镜花后,左明非的真气一直被毒性压制在体内,久未梳理的真气在左明非巨大的情绪起伏过后彻底爆发,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损伤,这让左明非本就脆弱的经脉变得更加不堪重负。
与此同时,左明非的意识也陷入到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看到喻勉进门,大长老和喻维平收手,两人严肃地对视一眼,大长老沉吟:“一切只等扶苏谷的人来了再说了。”
左明非扶住自己膝头,他支撑不住般地喷出一口淤血,喻勉见状,忙俯身将人揽进怀中,他眉头紧蹙,低声唤道:“憬琛。”
“多谢…大长老和维平先生。”左明非气若游丝地开口,他死死地掐着自己手心,垂眸盯着地上的血迹,他的礼数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只有片刻的清醒。
喻维平叹气:“这些话就不用说了,你的身子要紧…”
喻勉抱着左明非,却又不敢太用力,“叫你不要乱跑,遇到坏人了吧。”他的口吻温柔的像是在哄小孩子。
左明非抬手按在喻勉胳膊上,他欲言又止地望着喻勉,眸中隐隐有水光跃动。
喻维平道:“姜家的人还在闹,我和大长老得去看看,你们…先聊吧。”
等其他人离开,迎着左明非的泪光,喻勉云淡风轻地挪开眼神,只道:“憬琛,我找到白鸾尾了,你马上就没事了,现下你什么都不要想,只安静地…”
“白兄死了。”左明非蓦地开口。
“……”喻勉沉默地注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抱着自己的头,他头颅内仿佛有千万根细针不断地碾压,“死在我的眼前…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却被喻勉扼住了手腕。
喻勉手上力度强硬,语气却是温柔:“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过不去!”左明非终于忍受不住,没有真气帮他疏散毒素,他只能用肉/体承受着镜花带来的痛苦,他在喻勉怀中躬紧腰背,脸色涨得通红,“…喻兄,我现在乱的很,我总是…我总是看到白兄死在我跟前,几遍,十几遍,几十遍…而我只能看着…一次又一次…”
左明非想挣脱喻勉的桎梏,他使劲用额头撞击着喻勉的肩膀,撕扯间,左明非整个人潦倒狼狈,他乌发凌乱,衣衫不整,满脸痛苦癫狂,像是在深渊中挣扎的鬼魂,没了半分温润如玉的姿态。
“憬琛。”喻勉压住住烦躁不安的情绪,用力将左明非抱进怀里。
“哪些事是真的?我分不清…我分不清啊——”
左明非红着眼睛推开喻勉,他表情扭曲,无望和痛苦仿佛滔滔洪水般要将他淹没,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往昔的绝望一幕幕地在脑海重现,看着白鸣岐赴死而无能为力,得知喻勉被折磨却什么也做不了…
最终落下个挚友身亡,挚爱被废的下场。
一瞬间,左明非仿佛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大牢,他被狱卒死死地按着,看着那盘毒酒被端到白鸣岐桌前。
“不要,”左明非死死攥紧铁栏,他使劲摇着头,注视着神色平静的白鸣岐,不顾仪态地嘶喊:“白兄不要喝!”
锦衣华服的太监挑剔地走进大牢,他厌恶地看了眼白鸣岐,哪怕在这种环境中,那张脸还是俊俏非常,愿不得太后娘娘惦记了,段公公嫌弃地撇了撇嘴,道:“既然你不愿投靠太后娘娘,那就别怪娘娘无情了。”
白鸣岐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难为公公了,还要替太后扯皮条。”
“你,不知死活!”段公公白了白鸣岐一眼,不耐烦道:“那就快些上路吧,至于你父亲和妹妹那里,娘娘会为他们求情的。”
提到父亲,白鸣岐目光微动,他轻声问:“当真?太后真的会放了我妹妹,并且…为我父亲求情?”
左明非隔着铁栏,冲白鸣岐大叫:“假的!!白兄,别信他!!不能信!”
白鸣岐静静地看了眼段公公,说:“我会如太后所愿,还望太后…记得遵守承诺。”
“这是自然。”
平日里握惯笔杆子的手已经遍布创口,那只手稳当地拿起酒杯,手起手落,像是他纵情豪饮无数回中的其中一回,世子仍然潇洒从容,仍旧光风霁月。
只是,这世道不配世子活着。
“砰”一声,酒杯跌落在地,尘埃落定。
左明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瞳孔震荡,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重重地喘着气,眼睁睁地白鸣岐赴死。
白鸣岐放肆地大笑起来,泪水随着眼角溢出,他面对着窗外日光,神色癫狂却畅快,迎着天光,他勾唇喃喃:“惟愿…这盛世长远,生民…安乐…”话语逐渐断断续续,血迹顺着唇角溢出。
“白兄…”泪水滑落脸庞,左明非如同溺水般地喘着气,他崩溃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求求你们…快救人啊!!白鸣岐!白思之!!救救他,救救他啊——”
然而,狱卒始终漠然地站立一旁,他们为了防止左明非跟着寻短见,将左明非紧紧地按在地上,这让左明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鸣岐咽气。
白鸣岐颓然落地,他吃力地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脸色灰败地看着已然崩溃的左明非,安抚似的笑了笑,世子有张好皮囊,但这笑容却难看得很,“憬琛,别哭。”
“人都是要死的。”他近乎自言自语。
“我啊,就早…走一步了。”
“阿勉那家伙,也不知道如何了…希望他…别…咳咳!别像我…”口中涌出的黑血越来越多,白鸣岐挣扎着匍匐在地,血染红了他的牙齿和前襟,可他仍旧旁若无人地说着:“阿勉和阿檀…一定会好好的。”
继而,白鸣岐翻了个身,他仰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地苦笑:“当真是…生亦有忧,死也犯愁啊…下辈子…”这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彻底了无生息。
“白鸣岐!白鸣岐!!你起来啊!!!”
“白鸣岐——”
绝望和痛苦将左明非彻底压垮,他爆发出不期然的力量,将自己身上的人蓦地掀翻下去,这悲伤和无望无从排解,左明非目眦欲裂地掐住身下人的脖颈,不断地加大力度。
“左明非!”喻勉神色复杂,他卡着左明非掐着自己的手腕,望着不断发疯的左明非,他道:“是我,你看清楚我是谁。”
左明非眼神恍惚一瞬,他凑近打量了眼喻勉,认出了喻勉:“喻兄…”他的声音因为疼痛直接变了个调子,手上却仍旧没有松开。
喻勉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腕,“是我。”
“喻兄…”左明非呜咽一声,他跨坐在喻勉身上,低头与喻勉额头相抵,泪珠一颗又一颗地砸在喻勉脸上,“怎么办?怎么办…”语气中满是无助和无望,他仿佛真的置身于十七岁的那场囚笼,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只剩下他悲怆地面对着一切。
喻勉松开一只手,他任由左明非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安抚般地拍着左明非的后背,他温声问:“憬琛,你是不是感觉很痛苦?”
左明非用低泣声代替了回答。
“这样吧。”喻勉将手放在左明非的手上,他引导着左明非加大手上的力度,温柔道:“你先杀了我,再选择自我了断,这样一来,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如何?”
第75章 沉沦
白鸣岐的死带走了左明非的理想与抱负, 喻勉的离开带走了左明非的生机和笑容,后来,上京城中只剩下左明非。
没人知道他颓靡了多少日夜, 也没人清楚他的自责与无力,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左明非十分想不通, 他近乎自虐地不吃不喝, 近乎偏执地思索着何为对错,他时常喃喃自语, 仿佛白鸣岐还活着, 也时常狠瞪着皇宫的方向,思索着他的血海深仇。
面对祖父的斥责, 伯父的劝诫,左明非始终无动于衷。
天才陨落, 总还会有其他天才升起,就当左家要放弃左明非时, 左萧穆来到了左明非的面前。
对于这个自幼失去双亲的三弟,左萧穆嘴上不说,心中是十分疼惜的,何况左明非自幼聪敏,在他身上, 左萧穆能看到左家的未来,所以于公于私,左萧穆都不忍左明非被放弃。
左萧穆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 左明非瘫坐在榻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床顶, 思索着他那无边无际的疑惑。
看着死气沉沉的左明非,左萧穆直接道:“喻勉被琅琊书院的人带走了。”
左明非无动于衷。
“他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左明非有了些反应,他呆滞地看向左萧穆,不知长兄何意。
左萧穆道:“喻勉仍是戴罪之身,书院的人不会为他大张旗鼓地寻找名医。”
“书院会护着他,就像左家会护着我。”左明非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
左萧穆皱眉:“你在怨恨?”
“我不能吗!”左明非反问,他蓦地激动起来,因为久未进食的缘故,他费劲地撑起虚弱的身体,目眦欲裂地盯着左萧穆,踉跄着前进:“我所学,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世道却示我,奸臣当道,残害忠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左明非!”左萧穆厉声打断他。
左明非步伐虚浮,眼看要栽倒在地,左萧穆皱眉扶着他,强压下怒气:“够了,你为何就是看不明白?”
左明非紧紧揪着左萧穆的前襟,他强撑着身体,像是质问左萧穆,也像是质问着这世道,“我所求,宁以义死,不苟幸生,左家却囚我…教我苟延残喘…”他闭上眼睛喃喃:“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左萧穆盯了左明非片刻,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左明非摔在地上,仍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左萧穆刚迈出去一步,就顿住了,他似是不经意道:“对了,说起来喻勉,他可没你这么舒坦,他手足俱废,即便活着也是个废人,就是可惜了,他那么骄傲的人。”
“……”左明非望着房梁,自言自语道:“书院会找人给他治的。”
“没法治,刑部的手段,你会不清楚?”左萧穆意味深长道:“即便能治,书院难道会给他治?看他被治好了再回来闹?”
左明非下意识攥紧指尖。
左萧穆冷冷道:“你尽管这样颓废下去,看看你和喻勉到底谁先去见白家世子。”
那之后的夜里,左明非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几个月后,左家开始为左明非张罗后事时,左萧穆带着左明非回来了。
左老太爷问左明非去了哪里,左明非闭口不言。
左老太爷又问左萧穆,左萧穆只道他是在附近的城镇找到左明非的。
再之后,左明非渐渐恢复成当初的样子,他仍旧温文尔雅,仍旧博学洽闻,所谓瑕不掩瑜,众人渐渐淡忘了他与乌衣案的关系,他不再是受乌衣案牵连的世家子弟,而成为世无其二的左家璞玉,入仕途,进刑部,成为交口称誉的璀璨明珠。
初始,左明非认为自己对喻勉的感情不见得有多么情深似海,不过是少年时候的怦然心动,后来发生了太多,即便去求鬼医救喻勉,左明非也是情义为先,私情在后的。
十年后,左明非望着那个逐步迈上朝堂的男人,岁月带走了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他变得喜怒无常和阴晴不定。
回忆裹挟着沉痛,左明非蓦然惊觉,这么多年来,他避开婚事不谈,并非是清心寡欲,许是乌衣案在左明非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太重,连带着他对喻勉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少时心动如何演变为非喻勉不可,左明非也说不清楚,这感情就像埋在树下的烈酒,即便被深埋着,酒香却经年不散,甚至愈发醇厚。
在得知喻勉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替白家翻案后,左明非心中是激动的,他庆幸喻勉和他一样,虽然他也曾旁敲侧击地告诉喻勉他们是同一阵营,但喻勉并不领情,这个男人变了太多,他孤傲冷漠,野心勃勃,左明非逐渐意识到,他们的路是不同的,不仅不同,很可能还会发生冲突。
在喻勉惹怒圣上被贬出京后,左明非也选择将那份没说口的情愫深埋心底。
到底是行途陌路,又何必徒增变故。
可惜世事无常,也好在世事无常,兜兜转转,二人还是纠缠在了一起。
“你先杀了我,再选择自我了断,这样一来,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如何?”喻勉唇角带着笑意,宠溺地望着左明非,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提了个好办法。
左明非掐着喻勉的脖子不断收紧,他好像要被那些痛苦的回忆拽入深渊,但他不想自己去,他已经…独自很久了。
尽管呼吸越来越艰难,喻勉始终好脾气地望着左明非。
最终,左明非松开了掐着喻勉的手,他无声地流着泪,双手转而攀上喻勉的双肩,将脸埋入喻勉的颈窝,“你已经很苦了…”他哽咽着说:“你已经…很苦了…”他最不想的,就是把喻勉重新拖入深渊。
这样的话,左明非是第二次说。
喻勉叹息出声,他拂着左明非的后背,轻柔地数落:“你总是这样心软,要如何是好?”
左明非不答,只是无力地抵着喻勉的肩膀。
喻勉找到左明非后心的位置,内力顺着掌心源源不断地灌入到左明非体内,他修炼枯木逢春已久,这些护体真气盘桓在他体内,如同暖玉般能温养人的心神,之前他也会帮左明非调理内息,这次却有些不同。
左明非察觉到不对劲,他反应极大地推拒:“不行…”和之前不同的是,喻勉直接将自己的深厚内力传给了左明非——这是散尽功力的法子。
喻勉不容置疑地抱紧左明非,仍旧往他体内输送着温厚的内力,“听话,很快就不疼了。”
左明非挣扎得越发厉害,“别白费力气了…”真气进入体内,帮他缓解了经脉滞涩的疼痛,连带着头也没那么疼了,他恢复些神志,却拒绝了喻勉的好意:“我已经是废人了,你不能再…”
“我有分寸。”喻勉微微皱眉。
“可以了,喻兄。”左明非想从喻勉身上起来,“我感觉好多了…”
喻勉顺着左明非抬身的姿势,压低左明非的脖子,仰脸吻住了左明非。
左明非僵住了。
喻勉满意了,他牢牢地把持着左明非的脖颈,衣袂交叠纠缠,两人依旧保持着躺在地上的混乱姿势,空气中除了偶尔的抽泣声,还有逐渐散乱的喘/息声。
经脉的疼痛,头部的刺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回忆,还有唇上的温热…左明非感受着这混乱却刺激的一切,由不得他做出思考,他迫切地想为自己的痛苦寻找着出口。
左明非脑海里残留着对喻勉患得患失的惊慌,于是动作愈发急切,相比之下,喻勉为了给他输送真气,倒显得漫不经心起来,仿佛接吻只是他安抚左明非的手段。
想起曾经的可望而不可即,以及喻勉这略显敷衍的不专心,左明非心中的不满焦躁被无限放大,他强硬地卡住喻勉的下巴,咬破了喻勉的下唇。
喻勉嘶了一声,他眉心微动,心中有些被忤逆到的不满,却因为对方是左明非,喻勉也愿意哄着一些,于是安抚道:“慢一点。”
身体的痛楚和精神的愉悦让左明非愈发不清醒,他根本不管喻勉说了什么,只是肆意在喻勉身上寻找着安慰,混乱放大了左明非的欲/望,他清楚地知道与他正在亲密的人是谁,他那双昳丽的眸子盯着身下压迫感十足的男人,渴望在眼底泛起涟漪,继而在心底掀起惊涛巨浪——
他想要他。
冰凉的指尖滑过腰际,喻勉微顿,他眯眼看向左明非,自然也看到了左明非眼中那不加掩饰的欲/望,他轻笑出声,眼底的兴味愈发明显,他悠悠问:“来真的?”
左明非用动作代替了回答,他吻得更加不管不顾,好像要把人拆吃入腹一般。
喻勉想要翻身,他动了下,左明非却没有躺下的自觉,“听话,憬琛。”喻勉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占据主导地位,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左明非听不进去任何话,仍旧趴在喻勉身上胡作非为。喻勉一边与左明非接吻,一边纵着人胡闹,他就当是小狐狸闹脾气在身上撒欢,也算是别有情趣。
但是很快,喻勉就意识到,这小狐狸可不仅仅是想撒欢。
喻勉按住左明非的手,眉梢略略挑起:“这么敢想?”
左明非没有回答,他眸中泛着水光,直白地盯着喻勉。
喻勉冷哼一声,作势起身:“行了,我没空陪你玩。”反正内力也输送完了,这小子虽然看着不清醒,但都敢想一些有的没的了,想必也好受了许多。
尽管左明非不清醒,此刻却意识到喻勉的拒绝之意,他无师自通地按着喻勉,体内周转起内力,竟然用喻勉给他的内力缚住了喻勉。
“……”喻勉始料不及,比起惊讶左明非对他内力的使用,他更在意自身的处境,方才他消耗了大量内力,说实话,他现在有些挣脱不得,他不耐烦地啧了声,声音带着隐隐的压迫感:“嗯?”
左明非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喻勉耳侧,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喻勉,再次望着喻勉时,眼中带了些水痕,因着方才的折腾,左明非早已衣衫不整,不知是痛处还是情/欲使他面颊上染上一层薄红,他眸色盈盈,唇角染着零星血迹,看起来既圣洁又放/荡,仿佛梅花跌入泥泞,残损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喻勉呼吸微滞,继而喉结滚动:“……”他暗中用力,想反客为主,奈何内力损耗过多,根本奈何不得左明非半点。
左明非看喻勉没有反应,眼泪啪嗒地落在喻勉脸上,虽然处于上风,但他却像被压制住一般,无助地落着泪,眼巴巴地望着喻勉。
喻勉陷入了沉思:“……”
“我很疼…”左明非低声凑在喻勉耳边倾诉,他委屈地告诉喻勉:“我已经很疼了…”语毕,他细密的吻便落在喻勉的脸上和颈侧,左明非似乎微叹一声,语气轻柔的近乎蛊惑:“和我一起疼吧,行之哥哥。”
他太可怜了,喻勉心想。
只一次。
喻勉抚摸着左明非的后颈,他幽深的眼睛望进左明非痴迷的眼底,心想,哄哄他吧。
第76章 一线
夕阳带不走初春的冷意, 余晖吝啬地洒在凌云台的门前,下人们抬着几桶热水进去,一炷香的功夫后, 又抬着桶出来,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干活,对于房内的事, 皆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听不看不谈。
屋内, 喻勉屈腿坐在床边,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湿气,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肩头只披了件外裳,偶尔露出的胸膛上还残留着些许暧昧的痕迹, 他眉头紧锁,深深地望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
左明非已经睡下了, 只是睡得不太安稳,他露出的脖颈上密布红痕, 再加上他虚弱疲惫的面容,看起来好像被欺负过一样——只是方才受累的分明是喻勉。
这小子意识不清醒,连带着动作都透着疯劲儿,折腾了许久,喻勉自是存了哄人的心思, 因此好一番受累,虽然有些不适,却也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不过下次,喻勉摩擦着指尖, 心想可没有下次了。
“别!”左明非梦魇出声,他冷汗骤出:“别杀他们!!!”
喻勉俯身轻唤:“憬琛, 憬琛?”
左明非猛地攥紧喻勉的袖口,他惊慌地睁开眼睛,先是呼吸散乱,继而大口地呼气。
喻勉轻轻拍打着左明非的手臂,稳声道:“别怕。”
左明非忽地起身,他满目紧张地看清喻勉后,反而更加慌乱了,他手足无措地不敢触碰喻勉:“喻兄你怎么样?你的手脚…孙大夫可替你医治过了?”
喻勉没有及时回应,他心想,憬琛提到了鬼医孙百草,记忆莫不是停留在了乌衣案之后?
他斟酌着回答:“嗯,还好。”
左明非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他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气,在得到喻勉的回答后,他很轻地应了声,接着眼泪缓缓在眼中积聚,继而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悲伤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地将他吞噬殆尽。
喻勉愣了愣,抬手替他擦去眼泪,“怎么了?哭的这么可怜?”
“大家都不在了,诗会的人,还有白家…”左明非声音滞涩道:“都不在了,以后都不会在了。”
喻勉携泪的手顿住了,他有一瞬窒息。
这么多年来,喻勉终于切实地体会到,被留在乌衣案阴霾中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一个。
喻勉用指节蹭了蹭左明非脸,轻声问:“你都这么难过了,还去请鬼医救我的命啊?”
喻勉体会过那种滔天的绝望和无力的自责,那种情绪仿佛深渊巨兽一般,能吞掉人所有的情绪和气力,换句话说,在那段无法排解痛苦的时间里,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更别提还要担心着另外一个人。
当年的左明非只会比现在更狼狈,但他却承受着莫大的悲痛,跋山涉水,替喻勉求命。
喻勉呼出一口气,他凝望着左明非的眼神中既有疼惜着迷,也有茫然不解,他柔声喃喃:“可是谁来救你呢?”
左明非呼吸颤抖,他用力闭了下眼睛,自嘲道:“我活的好好的,何需被救?”他那双惯常澄澈温和的秋水眸中,此时此刻是一片灰败的死寂,他无力道:“左家要我活着,我好好活着便是…”
可是他的某些部分,早就随白鸣岐一同去了。
和喻勉内敛的反骨不同,左明非和白鸣岐是有些天真的理想在的,他们志趣相同,抱负一致,所以白鸣岐不仅是左明非的良师益友,在某种程度上,白鸣岐更代表着左明非的理想抱负。
上京城中的那群乌衣少年,他们出身世家,心怀天下,憧憬着共创盛世,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肩负着为民请命的责任,到头来却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在后人的闲话家常里,他们更像是场笑话。
于是,死人闭不上眼,活人不如死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眼睛,半晌才道:“是得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他们找回公道。”
左明非听笑了,他抬眼看向喻勉,灰败的眸中闪过一丝同情,似是无奈喻勉的天真,他说:“不能。”
喻勉:“能。”
“不能。”
喻勉仍旧坚持,他捉住左明非的肩膀,强调:“能。”
“不能就是不能!”左明非罕见地发怒了,他用力挣开喻勉的双手,激动道:“你难道看不清吗?白氏覆灭根本就是陛下授意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权之下,众人皆为棋子,公道?呵,世上若是有公道,白家就不会是这个下场。”
“世上若是没有公道,那我便成为这个公道。”喻勉眸色沉沉,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人无端觉得可靠。
左明非没有回应。
其实,喻勉更想把如今已是十年后的事告诉左明非,可左明非沉浸在乌衣案的悲伤里,喻勉担心他再受刺激,而且,喻勉也存有私心。
十年前,他们分隔两地,不知用了多久才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如今,喻勉想带着左明非一起走出来,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喻勉还是想这么做。
“憬琛,你得信我。”喻勉朝左明非伸手。
“不信。”这声音没多少情绪,但回答得很快。
左明非靠在床头,侧对着喻勉,死气沉沉地喃喃自语:“我什么都不信。”
喻勉收回停在空气中的手,温和包容地说:“也对,空口白话的,你不相信也是应该。”
在左明非如今的印象里,这好脾气不该属于喻勉,他稍显迟疑地回身,探究般地打量着喻勉,却看到了喻勉露胸膛上的暧昧印记,“……”左明非顿了下,才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痕迹只多不少。
左明非并非不懂事的孩子,他短暂地从失意中抽离出来,语塞地问:“…我们为何会在一张床上?”
喻勉自然而然地穿上衣裳,他无声地勾了下唇角,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才想起来问?”
“……”
“显而易见,”喻勉拢好衣衫,抬眸看着左明非,一字一顿道:“我们是夫妻。”
“什么?”左明非懵然睁大眼睛。
和方才苦大仇深的病美人相比,左明非这副目瞪口呆的孩子气可爱多了。
喻勉含笑欺近左明非,和声道:“既然我是你的夫君,那养你一辈子也无妨,你大可继续颓废下去,我养得起。”
左明非下意识反驳:“我不用你养。”
“哦?那你是打算振作起来了?”喻勉摸了摸左明非的头。
左明非并没有躲开,他凝眉询问:“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疑是心悦喻勉的,可现下他满心颓靡,哪儿还顾得上儿女情长。
“憬琛,如今记得白家人便只剩你我了,我们才是一路人。”喻勉坐在床边说。
这倒是真的,想着世人对白家的冷眼旁观,左明非再次心灰意冷起来。
喻勉为他盖上被子,温声道:“你只需要知道,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便够了。”
良久,床上传来一声很轻的回应,“嗯。”
喻勉安顿好左明非后,下人们通报有贵客来访,他以为是言砚,心中稍微踏实了点,却没想到,跟随言砚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堂内坐着许多人,看到喻勉前来,喻季灵低声询问:“你这一下午的,都去哪儿了?”
喻勉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问题,他看向那位不速之客,嗤道:“你还敢来?”
左萧穆暗暗攥紧拳头,沉声道:“憬琛是我左家的人,我为何不能来?”
“胡说。”喻勉漫不经心地坐下,理所应当地反驳:“他明明是我的人。”
从前在朝堂上,左萧穆便深知喻勉的嚣张霸道,他索性不予辩驳,直接道:“关于憬琛的身体,我决定了,不用白鸾尾,让他将前尘旧事忘干净…”
喻勉打断他,“你凭什么决定?”他眸色深沉,
“凭我是他大哥,凭白鸾尾药性难明。”左萧穆不容置疑道。
喻勉目光幽深地盯着左萧穆:“只要镜花一日不解,他就有随时殒命的危险。”
“你是怕他忘了你吧。”左萧穆拍案而起,他语气激动:“你明知憬琛越在意你,镜花就会越快发作,可你还是缠着他,喻勉,你非要看憬琛死了才痛快吗?”
喻勉神色难明地问:“谁告诉你的?”
左萧穆冷冷道:“用不着谁告诉我,左家自然有左家的法子。”
望着争执的两人,大长老和喻维平默契地不吭声,年轻人的事他们并不发表意见,于是压力就给到了喻季灵。
身为书院的山长,喻季灵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先别吵了…”
喻勉发出一声低笑,他不以为意地看着左萧穆,“即便是死,左三都不能忘了我。”这话简直蛮不讲理。
“你这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左萧穆怒道:“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憬琛做决定?”
喻勉掌中蓄力,淡淡道:“我便是替他做了,你待如何?”
“好了!”喻季灵忍无可忍道:“在书院之内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一切还要等言神医看过憬琛之后再下定论。”
左萧穆看向置身事外的言砚,道:“言先生,白鸾尾便不必用了,还请您施针抹去憬琛的记忆,之后我会带他离开。”
言砚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喻勉蹙眉,沉声道:“白鸾尾是我带回来的,要如何处置我说了算。”
“你!”左萧穆咬牙切齿地看着喻勉,顺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眼看这争论有演变为动手的趋势,言砚这才懒洋洋地动了下,开口:“好啦,吵什么吵,这件事你们说的都不算。”
喻勉和左萧穆停下争执,不约而同地看向言神医。
言神医悠悠道:“憬琛自己说的才算。”
第77章 生机
来者是客, 喻季灵为左萧穆安置了一处院落,离凌云台不远,也方便左萧穆去探望左明非, 对此, 喻勉虽然看起来不太满意,但到底没说什么, 给足了喻季灵这个山长的面子。
不待安置妥当, 左萧穆便急着去看左明非,可是听闻来人是左萧穆后, 左明非却闭门不出, 拒绝见任何人,对此, 左萧穆既疑惑又震惊,按道理说, 这种无礼的行为不会出现在左明非身上。
喻勉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柱子上, 天晓得,他可没有阻止左萧穆见左明非,是左明非自己不想见。
左萧穆疾步上前,质问喻勉:“你对憬琛做了什么?”
喻勉不紧不慢地反问:“我能对他做什么?”
言砚阻挡住左萧穆的身影,说:“大人别冲动, 憬琛如今心智混乱,有不理智的地方也属正常。”
“憬琛向来得体,定是你趁他心智薄弱蛊/惑了他什么。”左萧穆咬牙切齿地盯着喻勉。
喻勉勾了下唇角,不作辩解。
言砚横插在两人之间, 挡住了喻勉那张嚣张的脸,他思索片刻, 对左萧穆道:“大人不妨想想,在过去的岁月中,你和憬琛可曾有过有隔阂的时候?说不定如今憬琛正处在这个时候。”
左萧穆冷哼:“憬琛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便与人有隔阂,也不会做出这种闭门不见的失礼之举…”脑海中闪过一幕,左萧穆骤然语塞,他无声地张了下嘴,眼神有微许动荡。
“…是有过这种时候。”他沉吟。
是在乌衣案发生之后——那段时间,左明非仿若困兽一般,既颓然又带有攻击性。
左萧穆明白了,他缓缓抬眸看向喻勉,沉声道:“是你,趁虚而入。”
喻勉瞥过左萧穆之后,目光定格在紧闭的房门口,他慢条斯理道:“是你们…不,是这世道,让他失望了。”
左萧穆眼中血丝凝聚,太阳穴隐隐抽动:“乌衣案已然昭雪!你们还想如何?”
喻勉盯着勃然大怒的左萧穆,轻飘飘道:“可是憬琛不知道。”
左萧穆瞳孔微缩,陷入到沉默之中。
喻勉的声音沉郁顿挫,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被留在过去了。”
左萧穆攥紧拳头,他的呼吸急促一瞬,之后他缓缓垂首,看起来竟然有些无可奈何的颓然。
“咳,既然如此,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商量一下憬琛的病情?”言砚中肯地建议。
左萧穆漠然道:“我断不会让憬琛服用一株药性不明的毒草。”
言砚听笑了,他歪了下脑袋,饶有兴致地问:“我说左大人,谁告诉你白鸾尾是服用的?”
左萧穆:“……”
听到这里,喻勉也看向言砚,却对上了言砚那双揶揄的凤眼,这神医不紧不慢地说:“是你们先入为主,我只说白鸾尾能救憬琛,可从未说过白鸾尾需得服用啊。”
喻勉:“……”
这倒是,世人提及草药,多半想到服用,却忽略了草药的其他用法。
言砚摇头感慨:“不听大夫言,吃亏…”
“你有几分把握?”喻勉打断言砚问。
言砚乐道:“呦,你还在乎这个?你不是宁愿让人家死,也不愿让人家忘了你吗?”
喻勉:“少废话。”
左萧穆也追问:“白鸾尾真的能救憬琛?”
言砚笑眯眯地看着左萧穆,“左大人,你不是宁愿让憬琛等死,也不愿让他尝试白鸾尾的吗?”
左萧穆:“……”
言砚总结评价:“啧啧啧,常言道——”
“男人啊,就是贱。”
喻勉按响了指关节,左萧穆摸向腰间的佩剑,赶在二人发飙之前,言砚急忙笑道:“不说笑了,为今之计,还是得先把憬琛喊出来,不然这望闻问切实展不开,也不必谈治病救人了。”
说着,其他人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很显然,左明非如今只给喻勉开门,那能把人叫出来的,自然只有喻勉。
喻勉抬手叩响房门,问:“憬琛,开门。”
房门纹丝不动,喻勉屈指的手微微一顿。
他又敲了一下,“憬琛?”
房门里头仍旧没有回应。
这就很是尴尬了。
本以为喻勉是例外,谁知如今的左三是谁也不理,任性得紧。
喻勉的脸色沉了沉,看样子很有破门而入的架势,言砚自觉地退避三舍,左萧穆则戒备地盯紧喻勉。
谁料,喻勉只是后退半步,声音如常道:“憬琛,你不愿意我们进去没关系,但你的身体要紧,言神医远道而来,你忍心看他白跑一趟吗?”
左萧穆稍显讶然地看了眼喻勉,在他眼中,喻勉并非是个说理的性子。
屋里传出一道闷闷的声音:“是孙大夫的高徒吗?”
喻勉回答:“正是。”
半晌,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左明非黯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言大夫请进。”
言砚进屋查看左明非的病情,喻勉和左萧穆侯在屋外,倒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其实,从某些事上来说,你救了憬琛。”左萧穆冷不丁地开口。
喻勉不以为意道:“我救他的次数多了去了。”
左萧穆:“我是说十年前。”
喻勉沉默,良久方道:“是他救了我。”
左萧穆缓缓道:“那时候,憬琛宛若一具行尸走肉,若非要救你,他大抵会一直颓靡下去,那样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他不会。”喻勉语气笃定地打断左萧穆。
左萧穆竟然无奈笑了下,他回忆道:“你是没见过他当初那个样子…”
“那也不会,即便没有我。”喻勉说。
左萧穆微微挑眉:“…为何?”
喻勉道:“因为我不会。”
“……”左萧穆注视着喻勉。
喻勉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才说:“而我和他,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左萧穆没有否认。
喻勉换了个话题,他瞥了眼左萧穆,问:“左家可是出事了?”
左萧穆自嘲一笑:“祖父年事已高,陛下恩准我父亲回家侍奉祖父,其他族弟皆被任以闲职,至于憬琛,我们对外声称他病了。”
左家的倾颓之势已然出现。
喻勉轻嗤:“从我被贬谪出京,你们就该猜到这个结局。”
江山代有才人出,属于世家大族的时代终将会过去,这苗头约摸从乌衣案开始就出现了。
左萧穆稍显寥落地喝了口茶,难得吐出一句心声,“终是日薄西山。”
喻勉却不认同,他盯着茶汤里起起伏伏的茶叶,语气让人捉摸不透,“你又怎知不会东山再起?”
左萧穆打量着喻勉,“东山…再起?”
喻勉意义不明地说:“也可能是东宫的东,谁知道呢?”
喻勉也在打东宫的注意,这简直和左明非的盘算一模一样,“……”左萧穆现下终于信了,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确实是一样的人。
言砚出来时,左萧穆被随从叫走了,院里只剩下喻勉,喻勉问他:“如何?”
言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勉:“那自然是不容乐观。”
“……”喻勉横了言砚一眼。
言砚笑道:“有趣的是,憬琛叫我进去,并非是让我替他诊治,而是问了你的情况。”
喻勉稍显疑惑:“我的情况?”
“行之啊,你忘了吗?十年前的你可是手足俱废。”言砚目带笑意地提醒。
喻勉顿住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那扇关着的门。
言砚兀自点头道:“憬琛在这种情况下还念着你…这是件好事,人啊,只要有念着的东西,便不会轻易离开。”
喻勉直接问:“憬琛能治吗?”
言砚意味深长道:“这要看你舍得不舍得了。”
“我?”
“如你所知,白鸾尾药性难明,从某种程度来说,可能还带有寒毒,需要用温厚的内力滋养它月余,这个过程可能会耗尽人近十年的功底。”言砚的声音不疾不徐,听起来很有娓娓道来的感觉。
而修炼枯木逢春的喻勉,内力宽和中正,最适合来滋养白鸾尾。
“……”喻勉眯眼打量着言砚,他合理怀疑言砚初始就想让他用内力来滋养白鸾尾。
言砚最开始并没有说明白鸾尾的用法,也是担心喻勉会直接拒绝。事实上,若是在几个月前,喻勉得知救左明非需要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可断然不会去管左明非死活。
可是如今…
不能够了。
左明非与他有太多的羁绊。
喻勉直接问:“我要如何做?”
言砚笑了:“喻大人不愧是喻大人,敞亮!”
喻勉不咸不淡道:“我自是没你的鬼心眼多。”
言砚无辜道:“我不过是在帮你认清你的心。”
“呵。”
言砚随和地笑了下,他望着房檐上逐渐融化的残冰,问:“行之,你相信命吗?”
“不信。”喻勉不屑一顾道。
言砚含笑问:“我倒是信上几分,你说,憬琛多年前求我师父救你时,会料到以后他需要你救吗?”
喻勉淡淡道:“我也可以不救他。”
言砚:“……”
“所以,不是命,是我。”喻勉用指节敲了下桌子,提醒言砚:“告诉我如何做。”
言砚打量了喻勉几眼,认真道:“我先给你开些药。”
喻勉微顿:“给我?开药?”别人做正事前是沐浴焚香,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开些药?言砚不愧是鬼医的徒弟,一样让人摸不出头绪。
言砚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喻勉的腰,饶有兴致道:“行之啊,我也是没有料到。”
喻勉起初不明所以,片刻后就明白了言砚是什么意思,他中午同左明非才行了周公之礼,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言砚有个男相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喻勉危险地眯起眸子,看向言砚:“嗯?”
迫于喻勉压迫感十足的眼神,言砚微笑着改口:“我的意思是,给你开些药…你拿去给憬琛涂。”
第78章 心门
夜色已深, 喻勉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他走到床边,望着闭眼的左明非, 在床边伫立良久。
左明非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喻勉的脸上。
“吵醒你了?”喻勉微顿,低声问。
左明非摇了下头:“原本就没睡着。”顿了下, 他看着喻勉说:“…我以为你会叫我, 就没睁眼。”这算是解释了他一直闭着眼睛的原因。
喻勉:“我来看看你睡没睡着。”
“你…有事吗?”左明非朝着喻勉的方向问。
喻勉笑了下:“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左明非下意识解释:“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白日还不让我进门?”喻勉语带笑意地问。
左明非别开脸,“这是你的院子, 你想进来…还用得着我同意吗?”
喻勉缓缓靠近, 左明非似乎被喻勉的身影笼罩住,但他却不觉得压抑, 在这熟悉的气息中,左明非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若是我想躺下呢?”喻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左明非往里面躺了躺, 并且掀开了被子,示意喻勉躺下。
喻勉重新替左明非掖好被角,“我身上凉,躺一会儿就好,用不着盖被子。”
左明非眸光微闪, 他伸手抓住喻勉的衣袖,稍显紧张地问:“你不睡这里?”
喻勉回答:“我住隔壁。”他平日里琐事繁忙,担心吵到左明非,并未和左明非住一起。
“为何?”左明非眉心微动, 不解地望着喻勉:“为何分开睡?我们不是夫妻吗?”
这话无异于撩火,不待左明非反应, 喻勉就伸手抬起左明非的下巴,俯身亲了上去。
下巴处的指尖微凉,左明非抓住喻勉的手臂,双目紧张地闭上,睫毛一颤一颤的。
最终,喻勉还是躺下了,他脱去外裳,躺在左明非身边。
听着喻勉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左明非忍不住轻声问:“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喻勉转身面对着左明非,他望着左明非眸中的微光,平静地开口:“要说什么?”
左明非百无聊赖地想,喻勉应该问他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就像伯父,祖父和大哥那样,劝他振作也好,骂他看不清现实也罢。
温热的触感拂上脸庞,喻勉低柔的声音响起:“憬琛,我说过,你想如何便如何,我如今能做的,唯有让你自在。”
左明非哑声道:“我可能不会再像过去那样…”
那样什么?
那样明朗,那样心怀希望,那无疑是惹人喜爱的模样。
“我喜欢你,与你是何样没有关系。”喻勉的拇指轻柔地蹭过左明非的眼底,“睡吧。”
左明非小心翼翼地抬手,几番犹豫过后,他紧紧抓住喻勉的手腕,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左明非听到喻勉说:“我之后可能会闭关几日。”
左明非努力撑起眼睛,睡眼惺忪地问:“为何?”
“因为言砚要医治我的手脚。”喻勉没有把自己闭关的真相告诉左明非,他问左明非:“你自己呆着可以吗?”
左明非心中本就装着喻勉的伤势,听到喻勉这样说,他不假思索地点头了,“嗯。”
为了彻底消除白鸾尾的寒毒,言砚用药石将白鸾尾的根茎染成蓝色,只有当白鸾尾的寒毒彻底被消融,他才恢复原本的颜色。
在此期间,喻勉需要闭关。
不知过了多久,喻勉从神思虚空中回神,面前泡在药池中的白鸾尾已经恢复了小半颜色,喻勉禁不住前倾身体,平静已久的胸膛开始急促跃动。
喻勉捂住胸口,心想这白鸾尾到底是灵物,他已经耗费了大半功底,但这株草不过才恢复了不到一半的颜色。
这样想着,喻勉便重新凝神聚气,可惜聚气到一半,他丹田内的真气忽地沉降,动作被迫中断,喻勉仿佛被人一掌劈在了天灵盖上,体内乱掉的内力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正在这时,石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喻勉艰难抬头,看到了门口的言砚。
言砚一进门就看到了喻勉这副狼狈的样子,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皱眉走到喻勉身后,迅速打开随身的针包,拈起一根银针扎在喻勉身后,“什么都别想,放松。”言砚沉稳道。
喻勉照做,在言砚银针的调理下,喻勉觉得体内乱掉的气息渐渐好转。
言砚道:“你已经在此半个月了。”他看了眼石桌上简单的吃食,责怪道:“我们当时说好的九天。”
喻勉盘腿坐着,他终于能放松片刻,于是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回应:“啰嗦。”
“啰嗦?”言砚严肃道:“喻行之,你知道你此刻的脸色有多差劲吗?”
喻勉不以为意道:“死不了。”
言砚皱眉看着药池里的白鸾尾,说:“你太着急了。”
喻勉稍显不耐道:“左三等不了。”
言砚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哼道:“可别他没好利索,你就倒下了,那你俩便真成一对亡命鸳鸯了。”
喻勉沉吟:“憬琛如何了?”
“有我在,他不会死。”言砚从容自若道。
喻勉缓缓呼出一口气,直接问:“他还有多长时间?”
言砚呼吸微顿,片刻后,他如实道:“我也不瞒你…至多两个月。”
“那白鸾尾多久才能恢复?”喻勉又问。
言砚声音低了下来,他说:“…最快一个月半。”
喻勉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睛,他不耐地摩擦着指尖,看样子又想要聚气凝神,言砚扼住了他的手腕,无奈道:“行之,欲速则不达。”
喻勉面色沉静:“我有分寸。”
“行之,我是医者,见惯了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所谓绝处逢生,关键在于这个‘绝’字,而非‘生’。”言砚语重心长道:“你信我,当年我师父治得了你,如今我便能救左憬琛。”
喻勉看了眼言砚,言砚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说:“你该出去走走了,憬琛在外面等你,你也不想他一直为你担心吧?何况左萧穆陪着他,你就不怕左萧穆将他掳走?”
喻勉笃定道:“他不会。”说着,他便撑着言砚的肩膀,起身往石室外面走去。
言砚会心一笑,随他一同走了出去。
踏出石阶的那瞬间,喻勉看到一个绿色的身影站在门外,他微微一愣,凝眉道:“憬琛?”
左明非注视着台阶上的喻勉,两道长眉担忧地蹙在一起,却是不发一语。
紧接着,言砚走出来,看到左明非后,他也微怔:“憬琛?你怎么过来的?”
左明非垂眸,他看着喻勉强撑出来的虚浮脚步,低声回答:“我跟着言神医过来的。”
言砚干笑两声,打趣道:“怎么?思念行之啦?”
左明非盯着喻勉不发一语。
言砚识趣地闭嘴了,他先行一步:“那你们聊,我…我去煎药。”
此处只剩下两人,喻勉淡笑一下,如常般道:“这次闭关是有些久…”
“你闭关不是为了治病吗?”左明非干脆地打断喻勉:“你看着分明比之前虚弱。”
喻勉敛眸思索,不紧不慢道:“内功就是这样,费劲得很…”
左明非:“你骗人。”
两次说话都被人打断,即便这人是左明非,喻勉也有些不悦,他沉声提醒:“左三。”意思是让左明非适可而止。
左明非垂眸盯着地面,自言自语道:“我时常觉得浑身乏力,心头郁结…而言神医每日都会让我服药,想来是我得了什么难治之症…不,可能比难治之症还要可怕…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照顾我的下人们都是被交代过的,看来…需要被言神医救治的是我,对吗?”
看来无论失忆多少次,左三的聪慧都不会消失,往好了说,左明非这叫心思玲珑,往坏了说,这又何尝不是思虑过重?
喻勉默然。
水滴般的眼泪砸落到地面,这滴泪像是秋日的第一滴雨水,继而绵绵不绝地簌簌而落。
看着垂眸落泪的左明非,喻勉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憬琛…”他下意识往前迈,却因脚步虚浮往前扑去,只是他并未摔倒在地,反而被人抱住了腰背,拥进了怀里。
左明非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喻勉,他将脸深深地埋进喻勉的颈窝中,他哽咽道:“只是,若因为救我而让你受这种磨难…我只会更难过…”
“喻勉,你的命…是我千山万水求来的,你为何不能好好爱惜?”
左明非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想起那些跋涉在雪地的日子里,他仿若行尸走肉一般,靠着一口“让喻勉活下来”的气,在冰天雪地中找到行踪不定的鬼医,那时候,他像是在黑暗中抓到了一抹萤火虫的光,虽然微乎其微,却叫人心怀希望。
喻勉怔然地搂紧左明非,他用脸颊蹭了下左明非的脸颊,哑声回答:“因为我想你和我一起活下去。”
纵使针锋相对,纵使勾心斗角,可只要左三活着就好。
左明非缓缓后退,他眼眸通红地望着喻勉,“……”
喻勉用拇指轻柔地擦去左明非眼角的泪,他嗓音低柔且认真:“我需要你。”
左明非眼中升起星点光亮,喻勉继续道:“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也会实现你想实现的。”
左明非担忧地看着喻勉,鼻音浓厚地问:“你的身体…”
“无碍。”喻勉抓住左明非想碰他却不敢碰的手,“我的命是你救的,所以现在给我一个救你的机会,行吗?”
左明非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心烦意乱的很,“……”
喻勉反倒释然地笑了下,他握紧左明非的手打算回房,一边走一边打趣:“下次有事好好说,可别再哭鼻子了,好似我欺负你……呃!”
后背狠狠地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喻勉被左明非从后面用力地抱着,料峭春风拂面而过,两人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左明非的脸藏在喻勉的乌发之中,闷声道:“好…”顿了下,他认真地补充:“好的。”
喻勉闭了下眼睛,淡色的唇微微上扬,他的手心覆盖在了左明非扣在他腰前的手背上,心想,左三的心门总算被他撬开了一个口子。
“憬琛,下次再闭关,你和我一起吧。”喻勉安抚般道。
“嗯,我照顾你。”左明非边擦眼泪边点头。
“不用,我看着你就好。”
第79章 牵一发
喻勉倒也说话算话, 再次闭关时,左明非和他一同进入石室,喻勉为白鸾尾输送真气时, 左明非就坐在石桌后面抄写经文, 待喻勉休息时,左明非会贴心地递上茶水。
这段时间里, 因为有事情做, 左明非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只是左明非并不是一直都有时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为了延缓生机, 言砚为他施针过后,他总是会陷入到沉睡之中。
喻勉是被惊蛰的雷声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听着石室外的淅沥雨声, 心头闪过一丝烦躁。
从石室中出来,喻勉从言砚那里得知左明非的情况稳定, 这才稍微宽了宽心,他正要回石室时,却见喻季灵匆匆赶来。
“大哥,陛下驾崩了。”
喻勉和言砚俱是一愣。
喻季灵手里攥着一封信,他皱眉道:“刚从上京得到的消息, 陛下已经驾崩半月有余了。”
乾德帝是个称职过头的皇帝,他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人心中所想,以至于他未离世时,喻勉也不敢太过造次, 甚至,喻勉已经做好了等他驾崩之后再造次的打算。
喻勉不得不承认, 作为君主,乾德帝这一生实在是功大于过。
退外敌,乾德帝曾隐姓埋名深入军中,同崇彧侯一起建立军功,却敌百里。
平叛乱,乾德帝曾经亲手处置王氏谋逆之人,丝毫不顾及外戚之情。
定朝纲,乾德帝设立六合司与内阁,各方势力互相制约,朝堂风平浪静数十年。
可以说,除了乌衣案,这位君主的一生没有任何污点。
除此之外,这位铁血帝王最擅长的便是坐山观虎斗,官官制衡,于谈笑风生之间,将帝王之术玩的明明白白。
可是,乾德帝突然驾崩了。
喻勉心中有些恍然,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旧帝驾崩,新帝登基,朝政未稳,这实在是喻勉回去掌权的大好时机,事实上,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他没想到乾德帝会驾崩的会这么突然,在他的盘算里,乾德帝驾崩少说也是得两年,三年,甚至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大哥。”
“大哥?”
“大哥…”
耳旁传来喻季灵的呼唤声,喻勉渐渐回神,他眸色幽深地抬头,似乎在通过同一片天空,窥探着上京的风云变幻。
天空传来高亢的雄枭声,喻勉注视着那一点越来越近,最终,喻勉抬起胳膊,一只海东青稳当地落在喻勉的左臂上,并且亲昵地拱了拱喻勉的臂肘。
喻季灵打量着这一幕,好奇地问:“什么?”
喻勉拆下海东青腿上的密信,回答:“上京的来信。”
当初离开上京,喻勉并不是毫无后手,朝廷中有他的人,虽然不多,却是够用。
信上寥寥数言,看起来写得很急,总结下来就是:上京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盼君速归。
喻季灵担忧地看着喻勉,问:“你…要回去吗?”
喻勉沉思片刻,然后将密信放进香炉中,回答:“不回。”
喻季灵懂喻勉的为难,他知道此时回去能抢占先机,这样的话,喻勉离自己的目的也能更近一步。
但是喻勉拒绝了。
喻季灵试探着问:“是因为憬琛?”
喻勉缓缓呼出一口气,眸色叫人捉摸不透,他回答:“不全是。”
上京原本四方势力——擅长平衡之道的乾德帝,以江南江氏为后盾的太皇太后,结党营私的王太后,以及势弱却位于正统的东宫太子。
几个月前,太皇太后薨逝,宣告着江南江氏的没落,如今乾德帝也驾崩了,上京的势力便只剩下王太后与太子。
王氏看似跋扈却不足为惧,太子性格软弱却并非可欺——
说到底,上京如今缺了个主持大局的人,唯一能与喻勉抗衡的人是左明非,可左明非如今在喻勉手里。
喻勉垂眸,掩去眼中的算计之色,且让他们争去,他自会坐收渔人之利,并且抱得美人归。
喻勉看似平心静气地回了石室,他继续用内力滋养着白鸾尾,却不知何时走了神,待他察觉到自己真气乱了时,他已经控制不住体内四处乱走的真气了——
这是走火入魔之相。
恍惚间,喻勉想起离开上京前,乾德帝闲适地立在城墙上,云淡风轻地笑看着他:“行之,就离开了?”
喻勉肃然不动,淡淡道:“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乾德帝微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起来像个仁慈的长者,他问:“你还回来吗?”
喻勉不动声色道:“全凭陛下旨意。”
全凭陛下旨意,就像对白家一样,叛臣与忠臣,全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乾德帝仍旧笑意淡淡,他迎风而立,笑了几声:“你啊你啊,可真不像是崇彧侯教出来的。”
喻勉眸光微动,他眼中闪过一抹烦躁之色,平静道:“陛下,我师父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他教出来的了。”
“可他毕竟教过你。”乾德帝如常道。
喻勉心念微动。
乾德帝继续道:“行之,无论你日后会不会回来,朕都希望你记住,你永远是崇彧侯的弟子。”
帝王的声音越来越深沉:“你不能违背他的意志。”
崇彧侯最为人褒奖的就是忠义。
忠义。
呵,真是讽刺。
喻勉百无聊赖地想,老皇帝是在敲打他呢。
无论乾德帝再怎么英明,他都不得不面对人一生的终点——死亡。
喻勉望着乾德帝斑白的两鬓,又对上了皇帝眼中的复杂之色,“……”喻勉缓缓垂眸,恭声道:“臣遵旨。”
那时候,乾德帝应是看出了喻勉的敷衍之意,却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他望着苍茫的城墙外,背对着喻勉沉默了。
喻勉蓦地发现,这位惯常运筹帷幄的君主的背影变得佝偻单薄,他明明妻儿成群,却看起来比形单影只的喻勉还要孤单。
“陛下,”喻勉神使鬼差地问出口:“你可曾后悔过?”
这是大不敬之话。
乾德帝背对着喻勉,声音沉稳如常:“人这一生有很多角色,朕是皇帝,这一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百姓,如此便是够了。”
话外之音就是,他不悔。
他不后悔曾同崇彧侯驰骋疆场,同生共死;也不后悔纵着奸佞残害崇彧侯,只因为自己的一时猜忌。
听到这里,喻勉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陛下圣明。”喻勉躬身行礼,辞别:“臣告辞。”
“你退下吧。”乾德帝花白的发丝被风掀起,这让他的潇洒看起来有几分强撑出来的沧桑。
乾德帝的身影骤然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崇彧侯,是白鸣岐,是那些在乌衣案中冤死的少年们,他们一个个走过,又一个个地消失在白光中。
再次醒来时,喻勉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暖香,他心念微动,意识比身体先醒过来——这是左三的味道。
喻勉缓缓睁开眼睛,胸口的滞涩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起身,前倾着俯身,从喉间咳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
“行之!”左明非急忙扶住他,双目满是担忧之色:“你怎么样?”
喻勉放任自己靠进左明非的怀里,无力地闭了下眼睛,他疲惫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言砚没好气的声音从一旁响起,吓唬他道:“你走火入魔,恐命不久矣。”
左明非稍显不满地看向言砚,“言先生慎言。”
喻勉低笑出声,他将脸往左明非的怀里蹭了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懒懒道:“看来,你我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左明非细心地擦去喻勉唇角的血迹,皱眉道:“别瞎说。”
喻勉抬手握住他的手,笑容仿佛滞留在了脸上,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诡异感。
言砚拔出喻勉头顶的银针,交代左明非:“你陪着他,我去熬药。”
“劳烦先生了。”左明非点头。
等言砚离开,左明非才低头看向喻勉,幽怨道:“你答应我会好好的,你说你有分寸。”
喻勉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还活着吗?”
左明非眉心微动,重重出声:“喻勉!”
“好了。”喻勉重新躺下,并顺势将左明非拉到身边躺好,他低声道:“事出有因,你便饶了我罢。”
“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有理…”左明非并不打算放过喻勉,他正要絮叨,却被喻勉打断了。
“憬琛,我头疼。”
左明非立刻紧张起来,他趴着起身,凑近喻勉问:“哪里?”
喻勉随意指了指太阳穴,左明非便小心地撑起身子,替喻勉细心地按了起来,“有没有好点?”
“嗯。”喻勉躺到左明非的腿上,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有个人…他死了。”
左明非动作微顿:“嗯。”
“他本该是我的仇人。”喻勉索然无味地说:“我却没法杀了他,听到他死了…我竟然不觉得开心。”他嗤笑出声,自嘲道:“兴许是,无仇可报了吧。”
左明非的手滑到喻勉的脸庞,他捧起喻勉的脸,认真地注视着喻勉的眼睛:“可你还有事要做。”
喻勉回望着左明非的眼睛,像是掉进了满是繁星的漩涡之中,他不解道:“你还难过着…为何要来安慰我?”
“我见不得你难过。”
第80章 而动全身
乾德帝驾崩, 作为朝廷官员和左家如今的掌事者,左萧穆不得不先行一步回京奔丧,得知兄长要离开, 左明非也顾不得置气, 前来为左萧穆送行。
近日四处都是动乱,所见之处皆弥漫着浮躁之气, 在此期间, 左明非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睡状态,即便醒来了, 周围的人也对上京的事闭口不提, 因此,左明非并不知道天下已然易主的事, 但他隐隐感觉大家都有心事。
左明非知道喻勉不会把糟心之事告诉他,于是他看向左萧穆, 左萧穆看似泰然地坐在案几后面,但是眉目间有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兄长。”左明非呼唤一声。
左萧穆抬眸,勉强笑了下:“你说什么?我方才走神了。”
“……”左明非打量着左萧穆的脸色,说:“兄长好似有心事。”
左萧穆不以为意道:“是人都有心事…对了,我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你在此好好休养, 喻勉他…他不会害你。”
“可是左家出事了?”左明非一针见血地问:“或是上京又出什么乱子了?”
左萧穆:“……”
左明非继续道:“行之不肯告诉我,连兄长也要瞒着我?”
左萧穆缓缓饮了口茶,他道:“既然他不告诉你,那必是和你无关的事, 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听到左萧穆这样说,左明非更加确信已经发生的这件事和自己有关, 他低声道:“身为左家的人,我本该和兄长一同离开。”
“说了和你无关。”左萧穆有些烦恼自家弟弟的聪明才智,于是四两拨千斤道:“再说你身体抱恙…”
“不。”左明非难得强势地打断左萧穆,直接道:“我清楚自己的心,无论我的身体如何,如今我只想…”顿了下,左明非攥紧膝头的衣料,温和朗润的声音里满是坚定:“我只想陪着行之。”
“……”左萧穆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他蓦地心疼起自己的弟弟来,若是左明非对喻勉的深情早就种下,那在喻勉离开上京的这些年里,左明非的内心该有多寂寥?
“若是我真的时日无多,我想在剩下的日子里陪着行之。”左明非望着左萧穆,道:“即便我能猜出左家出事了,我也还是…只想陪着他,还望兄长…原谅我的私心。”
左萧穆从案几后起身,他步伐沉重地走到左明非跟前,将手放到了左明非的肩上:“憬琛,你为左家做的够多了。”
左明非茫然地抬起眼睛,“……”在十七岁的左明非心里,左家养育他成人,培养他成才,他还未来得及报答左家。
可左萧穆知道,已经二十八岁的左明非为左家鞠躬尽瘁了十年,左明非但凡自私一点,就该在十年前同喻勉一同离开上京,而不是在为喻勉找到鬼医后又打道回府,在官场中沉浮十年。
“没什么。”左萧穆轻轻拍了下左明非的肩膀,岔开话题般道:“你别多想了,左家有我,不会出事,你安心养着便是。”
左明非还想说什么,左萧穆却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喻勉没说要回京?”
左明非一愣,回答:“没听他提起。”
左萧穆暗忖,喻勉放着这么个大好时机不回去掌权,而是继续留在这里…莫非真是为了憬琛?可他又想起喻勉那张神色莫测的脸,直觉不会这么简单。
“兄长,”左明非眸光微闪,道:“为何这般问?”
左萧穆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一个同僚过世了,我以为喻勉会回去聊表心意…不过也对,喻勉如今闲人一个,倒是没有什么身份回去。”
“兄长。”左明非不高兴地唤了声。
左萧穆嘴角微抽,心想这可就护上了。
凌云台屋内,喻季灵凑近和喻勉看着同一封信,这是洛白溪从徐州寄来的信。
“哈,洛大人也劝你不必急着回京,你们想到一起去了,还真是师徒呢。”喻季灵由衷道:“有他在前方为你探听消息,你便能宽心些了。”
喻勉收起信纸,慢条斯理道:“这小狼崽子可不会为我所用。”
喻季灵想起那位总是笑眯眯的青年,认同地点了点头:“他比你会做人多了,不过纵使他不会为你所用,也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这倒是。
洛白溪虽然看起来圆滑世故,狡黠莫测,但却和当初的白鸣岐一样,都是难得的纯臣。
喻季灵又道:“哎,左萧穆今日要走了。”
喻勉漫不经心地说:“上京约摸要乱,他若能及时回去,说不定还能挽些狂澜。”
“你不怕他抢了你的时机?”喻季灵故意问。
喻勉撑起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左萧穆看起强势,其实心里就那么点一亩三分地,只要左家安然无恙,他就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在野心上,左大甚至不如左三。
喻勉慢条斯理地想起了自己那只狐狸崽子——也就是左三如今失忆了,若是他没失忆,也是个让喻勉头疼的对手。
不过换句话说,喻勉宁愿左三好好的,哪怕与他针锋相对,也可说是棋逢对手,算是一种乐趣…哦不,情趣。
晚间,待左明非睡下,喻勉来到石室外面,却发现石室外面落了锁,他眉头微皱,径直去找了言砚。
言砚正在月下碾药,看到喻勉气势汹汹地过来,他倒也不意外,反倒悠哉地问:“呦,都这么晚了,你不去享受温柔乡,来我这里作甚?”
“少废话。”喻勉伸手,直截了当道:“石室的钥匙给我。”
言砚心平气和地呼出口气,道:“你还是再养几天吧,你将才走火入魔过,若是再催动真气,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
喻勉目光沉沉道:“是你说的,没多少时间了。”
言砚揉了揉眉心,叹气:“是是是…可是我没料到你会走火入魔啊。”
喻勉嗤之以鼻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走火入魔这种事,一次便够了。”
言砚委婉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能祛除白鸾尾的寒毒…”
“但会耗时很久,对吗?”喻勉直截了当地问。
言砚:“……”对。
“不必说了。”喻勉眸色深沉,他坦言道:“最近乱子够多了,我不希望左三再出什么岔子。”
言砚沉思许久,微叹道:“既然你都做好决定了…就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石室外面,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冲虚道长身形飘逸地立在石门外,看到喻勉走来,他神色淡淡地颔首。
喻勉微顿,他古怪地看了眼冲虚道长,而后自然而然地嘲笑:“你不是不下山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冲虚道长语气平静:“来阻止你作死。”
喻勉嘲讽的笑容僵在脸上,“……”
冲虚道长又道:“你这是要散尽功力为红颜…知己了?”
“跟你无关。”喻勉横了言砚一眼:“你说的?”
言砚无语道:“开什么玩笑,我都没见过冲虚前辈。”说完,他朝冲虚道长弯腰行礼,朗声道:“晚辈扶苏谷言砚,见过冲虚前辈。”
“孙百草的徒弟,不错,年轻有为。”冲虚道长望着言砚,“你师父近来可好?”
言砚笑道:“承蒙前辈挂念,我师父向来行踪不定,想来是蛮好的。”
喻勉:“寒暄够了就让开。”
冲虚道长仍旧站在石室门前,“你可知你继续耗费内力会如何?”
“如你所说,散尽功力罢了。”喻勉漫不经心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分倨傲,“不过是十年功底,我能练成一次,便能练成第二次。”
冲虚道长语气微冷:“喻勉,你还当自己是个年轻人吗?”
喻勉不耐烦道:“我没工夫听你说教。”
“你有没有为关心你的人考虑过?”冲虚道长眉毛皱得很难看。
喻勉却是笑了,他挑衅地看着冲虚道长:“你说你?”
“是季灵。”冲虚道长沉声道。
喻勉哑声:“……”
冲虚道长:“他有多讨厌我你应是知道,但他找到我,求我想办法救你。”
喻勉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他道:“是吗?许是他想找你缓和关系也说不定…”
“啪”一声,喻勉的右脸被扇到一侧,他愕然语塞,久久不能回神。
冲虚道长已经闪至喻勉身旁,他目色复杂,竟然透露出些许忧伤,“子不教,父之过,让你养成这般独断专横的性子,是我的错。”他道:“但你不该对你弟弟的关心视若无睹。”
喻勉嗤笑出声,他瞥向冲虚道长,嘲讽道:“父亲,你终于肯承认你修道修了场空吗?”
“也不尽然。”冲虚道长抬手,清正醇厚之力在他掌心凝聚,喻勉看愣了,他自然晓得这股真气比他的内力更加纯和,也更加适合滋养白鸾尾。
冲虚道长:“世上没有任何白修的道,即便是一场空。”
喻勉眯起眼睛,暗暗估摸着这老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自从上次你我不欢而散,我想了很多,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逃避你母亲的死。”冲虚道长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想不开,想不开…今后我便也不想了。”
喻勉愣住了。
冲虚道长握住喻勉的手,清正之气绵绵不断地流入到喻勉体内,喻勉下意识想抽手,但却被冲虚道长牢牢把控着。
“虽说我心境毫无长进,但好歹还有一身功底,但愿能帮到你。”
喻勉不知道说什么,他能对冲虚道长的冷漠反唇相讥,却对父亲的善意一筹莫展。
倒是言砚在一旁喜上眉梢,抚掌道:“哎呀,这可太能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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