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参商
喻氏祠堂内, 喻季灵安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直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喻季灵眉梢微动, 他缓缓侧身, 不失仪态地往身后看去,“叔父?”看到来人后, 喻季灵绷直的身体不由得放松些许。
喻维平满目慈和地望着喻季灵, 调侃般问:“以为是你父亲来了?”
喻季灵攥紧膝头的布料,别扭道:“我才没有。”
喻维平不置可否地笑了声, 对他道:“不出你所料, 你父亲传功给了行之,这足够行之挥霍的啦。”
喻季灵看了眼将顺心写在脸上的喻维平, 忍不住翘起唇角,“叔父很少这么开心。”
“家人团聚, 焉能不乐?”喻维平笑着说。
喻季灵哼笑一声,淡淡道:“那叔父可要抓紧时间乐了, 指不定那老头过会儿便回南山了。”
喻维平告诉喻季灵,“方才你父亲命人去收拾他住过的院子,看架势是不打算回去了。”
“……”喻季灵古怪地抿了下唇角。
喻维平继续道:“倒是你,是如何劝说你父亲下山的?”
“我才没有劝说他。”喻季灵别别扭扭道:“我只是说喻勉快死了,他爱救不救吧。”
喻维平语重心长地捏了下喻维平的肩膀:“你可知, 多年前你兄长危在旦夕之时,你父亲首先选择的是冷眼旁观?”
喻季灵后知后觉道:“叔父的意思是…那老头并不在乎大哥的生死?”说到最后,他话中带了些愤懑之意。
“哀莫大于心死,那时候你们父亲仍旧沉浸在你们母亲的逝去当中, 若非孙先生相助,怕是就没你大哥了。”喻维平叹气道。
喻季灵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解道:“可他此番还是下山了。”
喻维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老啦,季灵,有些事情只能等老了才能看清。”他长叹一声:“你父亲逃避尘世是为了你的母亲,而你和喻勉,是这世上唯二与你们母亲有关系的人。”
喻季灵还是一脸茫然:“叔父到底想说什么?”
“你父亲并非你所想那般不在意你。”
喻季灵嗤道:“我才不在乎…”
“我以为,这是你的心结。”喻维平慈爱地望着喻季灵。
喻季灵眸色微闪,却是释然一笑,他道:“曾经吧,我曾经是怨恨他抛下我们,可人生数十载,叔父,我看左三爱而不得…又看大哥为执念所束缚,还有曾经的白家世子,他们都有太多遗憾了。”
“我不愿那样。”喻季灵说:“我有您和大长老,还有大哥…我算是顺心的了。”
喻维平欣慰道:“下了趟山,倒是长大了。”
喻季灵笑了下,然后郑重转身,朝喻维平深深一拜。
喻维平愣住了,他赶忙去扶喻季灵:“你这孩子。”
喻季灵单手制止住喻维平的动作,认真道:“从小到大,叔父待我如亲生孩儿一般,其实我早该释然的,我并不缺…父亲。”
喻维平鼻头微酸,他有些惆怅道:“季灵。”
“叔父一生为了书院尽心尽力,季灵也会像叔父一般,为了书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喻季灵信誓旦旦地保证。
门外阴影处,两个人悄然站着。
大长老看了眼冲虚道长,哼笑道:“如何?看着自己儿子拜别人。”
冲虚道长望着祠堂内“父慈子孝”的一幕,淡淡道:“这是维平应得的。”
大长老故意道:“哦?你不是来探望季灵的?”
“……”冲虚道长面不改色道:“许久未回来,我来拜祭列祖列宗。”
“那你方才还问我季灵在哪儿?”可见性格上的小恶劣是喻家祖传的。
望着冲虚道长吃瘪的模样,大长老满意地抱起手臂,安慰:“行啦,来日方长。”
待喻勉再次从石室内出来,白鸾尾的寒毒被彻底根除,这就意味着左明非有救了,但左明非的身体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众人换上春衫之际,左明非还裹着厚重的狐裘,不过再怎么不适,左明非望着喻勉时始终是心平气和的模样。
言砚为左明非准备了药浴和针灸,这是一个漫长的疗程,而且在祛除镜花的毒性后,还需要左明非周转内力自我调息,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尚未可知,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半年,甚至可能更久…而且在此期间,左明非见不得风和阳光,相当于要一直呆在密室中。
想到这里,左明非惆怅地问:“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见不到了?”
喻勉轻声一笑:“是你见不到我,我可以趁你昏睡时去探望你。”
“这不公平。”左明非不是很满意。
喻勉将他的狐裘裹紧,把人拉到跟前亲了一口,调侃道:“在我这里,向来是没什么公允可谈的,你可后悔了?”
“不悔。”察觉到喻勉想亲自己的眼睛,左明非顺从地闭上眼睛,轻声道:“我从未后悔。“
喻勉在左明非的眼皮上啄了一口,故意追问:“从未后悔什么?”
左明非不自然地低了低头,羞赧将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染上微红,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些生气,“从未后悔喜欢你。”
怎么办呢?喻勉也不想欺负左三,可左三看起来太好欺负了,喻勉心绪微动,他想起不久前的肌肤之亲,除了位置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倒也是值得回味。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圆润的耳垂,心中盘算着等人好了,要如何把人拐上床去。
“行之。”左明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他捉住喻勉逗/弄他耳朵的手,郑重道:“我有事要嘱托你。”
“不听。”喻勉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说:“等你从石室出来再告诉我。”
左明非低声道:“我怕…”出不来就没机会说了。
“没什么可怕的。”喻勉强硬地拽过左明非,盯着他的眼睛道:“左三,你得安然无恙地出来,你得相信言砚,相信我,相信你自己。”
“…好。”
喻勉缓缓翘起唇角,柔声道:“没错,我们还要一起做很多事,还要携手为白家昭雪。”
左明非蓦地抬眸,眸中一片清明:“…其实,白家的名誉已经恢复了,是吗?”
喻勉怔住了。
左明非淡淡一笑,他拉住喻勉的手,继续道:“不久前离世的是陛下,对不对?”
“憬琛…”喻勉眉心微动。
左明非抬手按住喻勉的嘴唇,他垂眸敛去笑意,声音低了下来:“如今…已是十年后了罢。”
喻勉喉间滞涩,他想问左三是如何知道的,可又觉得没有必要,似乎每一次失忆,左三都能很快搞明白自身的处境——左三很聪明,这毋庸置疑。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喻勉宁愿左三没那么聪明。
左明非再次看向默然的喻勉,轻声问:“能告诉我是谁为白家昭雪的吗?”
良久,喻勉微叹一声,回答:“我,和你。”
左明非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意,“果然,你做到了。”
喻勉摸上左明非的脸,用拇指蹭去他眼角的泪痕,强调:“憬琛,是我们。”
“…我知道。”左明非用力闭了下眼睛,他摸上喻勉的手腕,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一般,颤声道:“可我觉得不真实。”
“我仍然被留在乌衣案的阴影中,可乌衣案已经结束了,我还来不及结束难过…”左明非声音微哑,他无力道:“明明这是件好事,但我还是觉得怅然…”
喻勉抱紧左明非,听到左明非的话,他胸口无端觉得难受,“憬琛,我不会安慰你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喻勉深沉的话语中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这世间变数太多,我所能应你的是,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这辈子我只你一个,唯你一人。”
“今后,在所有的变数里,我来做你唯一的定数。”
左明非拽紧喻勉的衣襟,发狠般地吻了上去。
第82章 入局
白鸾尾在灯光下被笼上一层缥缈的色彩, 它被安置在温泉正中央,从它根部弥漫出的药雾缓缓地流淌进温泉中,偌大的温泉中只有一个如玉般的人影。
左明非被言砚封去五感, 宛若雕塑般地浸泡在温泉中, 不远处的石桌旁,喻勉和言砚相对而坐, 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
言砚轻笑一声, 凤眼懒洋洋地斜了眼喻勉,打趣:“你这次进来, 少说得呆上半个月。”
喻勉意兴阑珊道:“莫说是半个月, 半年也无妨。”
“哦?你不急着回京夺权?”言砚揶揄道。
喻勉勾了勾唇角,他慢条斯理地拈过茶杯, 漫不经心道:“幼清这是何话?我如今赋闲在家,上京哪是说回就回的。”
言砚不置可否地摇了下头, 对喻勉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在这半个月里,喻勉替言砚的草药翻过土, 又纡尊降贵地打扫了石室,再加上他换了身薄墨色的衣袍,更显得他有那么几分“采菊东篱下”的隐世姿态,直到半个月后出了石室——
喻勉从下人处得知,上京派来的禁卫已经包围书院七日了, 为首的竟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齐连鹤。
这个人说来也熟悉,就是喻勉曾在徐州见过的老太监,齐连鹤为人不似段郭芳那般趾高气扬,他更多时候看起来畏首畏尾的, 但却能在太后身边服侍三十余年,可见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齐连鹤此番前来书院的目的很简单, 他奉太后旨意,请喻家嫡系血脉前往上京听学,听到这里,喻勉眸光微闪,这是要把喻家子弟当人质的意思,喻勉嘲讽地勾了下唇角,想不到喻家避世数载,最后还是被人给惦记上了。
喻勉暗忖,想来在王太后与新帝的角逐中,王太后暂时占了先机。
“王太后敢把主意打到书院身上?看来是疯的不轻。”喻勉语气如常般散漫。
荆芥跟在喻勉身后,眉头微皱:“山长还交代过,让你没事少出门。”
“……”喻勉掀起眼皮看了眼荆芥,他当然明白喻季灵的意思。
喻勉此次回琅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对外可能是失踪的状态,齐连鹤是上京的人,此时是多事之秋,上京的人能不见最好是不见。
老实待着吗?那和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喻勉拐了个弯,直接道:“去前厅看看。”
荆芥:“…不是说没事少出门么?”
喻勉将他的话扔在脑后,荆芥迈开步子跟上来,着急道:“还有一事。”
喻勉言简意赅道:“说。”
“姜家人貌似和王太后的人勾结到了一起。”荆芥担忧道:“他们大肆散播书院的谣言,虽说动摇不了书院的根基,但也影响到了书院的名声。”
喻勉嗤道:“姜云姝还未拿下姜家?”
荆芥顿了下,维护道:“云姝在姜家本就势弱,哪能轻易拿下它?”
喻勉饶有兴致地轻声重复:“云姝?”这小子直呼姜云姝姓名,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近一步了。
荆芥察觉到自己言辞的不妥之处,他差点咬住舌尖,急忙改口:“是我失礼,应该称呼姜先生…”
喻勉懒得看荆芥欲盖弥彰,直接问:“那你愿意帮姜云姝拿下姜家吗?”
荆芥愣怔片刻,而后直直地看向喻勉,不假思索地问:“如何帮?”
房门外的脚步声匆忙有序,喻勉坐在案几后面,掀起眼皮的瞬间,戒律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群人推搡着进门,喻维平在喻季灵和冲虚道长的搀扶下躺在榻上,姜云姝跟在后面,她惯常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满是担忧。
众人看到喻勉在此,并不觉得讶然,室内的气氛在推门那瞬间便凝重下来,只剩下郎中进进出出。
喻勉望着不省人事的喻维平,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是齐连鹤干的?”他开门见山地问。
“嗯。”喻季灵浑身凌乱,看起来像是经历了场激烈的打斗,他恨声道:“这老头,当初在徐州时像只鹌鹑一样,没想到是只秃鹫!”
话音刚落,喻季灵忽觉胸口滞涩,他直接跪坐在地,脸色通红地咯出一口血,之后便瘫倒般地靠在桌角,费力地吐息着。
姜云姝迅速上前,作势要为喻季灵调理真气,却被冲虚道长拦住了,冲虚道长垂眸望着喻季灵,对姜云姝道:“我来。”
喻季灵拒绝了,他气若游丝道:“你先前为大哥输送了五成功力,方才又替我挡下齐连鹤几掌…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我没事。”
冲虚道长:“我无碍。”
谈话间,喻勉已至喻季灵身前,他单膝守在喻季灵身旁,牢牢地按着喻季灵的肩膀,脸色很是难看:“你不擅打斗,为何逞强?”
“凭我是书院的山长。”喻季灵抬手,同样按在喻勉肩上,五指不断收紧,“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书院…咳咳咳咳咳…书院不会是任何人的囊中之物!”
喻季灵说这话的时候强忍着身体不适,偏偏带着发狠的决绝:“书院不会屈服于皇权,亦不会谄媚于太后…”
说到这里,喻季灵已经支撑不住地往一旁歪去,喻勉烦躁地揽过喻季灵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想要斥责的话堵在喉间,喻勉转口:“那你更应护好自己,若你垮了,书院也就群龙无首了。”他难得说几句软话,只是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赞同
“大哥,”喻季灵虚弱地慨叹一声,幽幽道:“过不了多久,琅琊书院山长被重伤的消息便会传遍至琅琊,徐州…乃至上京,届时书院便不能偏安一隅了,纵使长老们想避世,也不能够了,因为这巴掌已经扇到了书院的脸上。”
冲虚道长皱了皱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两个亲生骨肉的身上,淡然的神色终是有丝崩裂,他默默地想,一个比一个不消停。
“祸乱将起,我偏要入局。”喻季灵眼皮沉重地合上,他得逞般轻笑出声:“大哥,多年前书院没有成为你的后盾,如今…你大可放心地往前去。”说完最后一句,喻季灵释然般地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喻勉看不出情绪地揽着喻季灵,片刻后,他将昏迷的喻季灵交给郎中,同冲虚道长一起坐在窗前,“齐连鹤还守在山下?”他问。
冲虚道长颔首:“这人功力深不可测,怕是能与大长老匹敌。”
喻勉觉得不对劲,“大长老不在?”
“陈郡谢氏的老爷子最近过身,他们二人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大长老自然是要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喻勉冷嗤一声,不以为然道:“只怕是调虎离山。”
冲虚道长沉吟:“可惜晚了。”
“看来陈郡谢氏已经投靠太后了。”喻勉说。
冲虚道长颇为惋惜:“好歹是百年世家,终是成了权力的附庸。”
喻勉淡淡道:“时也,命也,人心对权势的渴望是乱世最好的补品。”
冲虚道长定定地望着喻勉,问:“这补品也有你的一份?”
喻勉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
冲虚道长微叹一声,道:“你若愿意,大可与憬琛闲云野鹤自在一生。”
喻勉轻嗤:“且不说我的意愿,父亲,你觉得憬琛愿意吗?”
“……”冲虚道长怔然片刻,沉吟:“哪怕你们之后会针锋相对,不死不休?”
喻勉眸光微闪,他缓缓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重复:“不死不休?也算是白头到老了。”
冲虚道长:“……”他果断地换了话题,又道:“眼下书院陷入困局,你可有破局之法?”
喻勉道:“太后仗势欺压书院已成事实,能与太后抗衡的,只有新帝。”
冲虚道长不赞同道:“纵然书院会入局,也不会成为哪一方的附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喻勉看了眼冲虚道长,理所应当道:“我们并非是谁的附庸,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父亲又何必死脑筋?”
好一个忠君之事。
冲虚道长觉得奇怪:“…你拥护新帝?”
喻勉唇角微扬,他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掀着杯中热气,“父亲这般问,是想陷我于不义之地吗?”
冲虚道长直接道:“勉儿,你想做什么,实话告诉我。”
“我当然拥护新帝。”喻勉缓缓抬眸,目光与冲虚道长的目光交汇,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于我而言,只要先帝不在了,谁做皇帝都一样。”
话音落,轰然几声巨响仿若巨雷般地响彻在琅琊城内,冲虚道长禁不住一愣,他看着愈发难测的喻勉,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多时,书院弟子前来通报:“道长,先生,姜家祠堂不知被何人炸/毁,火势已经蔓延至姜家大半。”
冲虚道长微愣,他怀疑地看向喻勉,喻勉好整以暇道:“看来与书院作对的,都没有下场。”
冲虚道长皱眉:“你做的?”
喻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或者说,他懒得理会这个问题。
冲虚道长深感无力,在他看来,毁人祠堂是要遭天谴的事,“勉儿…”
“我给过你们解决姜家的机会。”喻勉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望着不远处的滚滚浓烟,“可你们被所谓的仁义道德束缚住手脚,这才给了姜家和太后可乘之机,既然如此,我便替你们断个干净。”
第83章 风云变化
姜府被火烧没了大半, 姜家家主受惊卧床不起,姜家少主又惹上了人命官司,墙倒众人推, 之前被姜家欺压的人纷纷找上门去, 姜家自顾不暇,自然没了帮齐连鹤助纣为虐的闲心。
齐连鹤的人仍旧包围着书院, 并且截断了书院的采办之路, 时间久了,种种不公之举惹得琅琊当地百姓愈发不满。
在此情境之下, 琅琊书院高呼出“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的口号,说是只要陛下圣旨到此, 他们立刻将本族子弟送往京中——
明面上,这便是支持新帝了。
新帝的圣旨确实来了, 不过不是要喻氏子弟入京为质,而是勒令齐连鹤速速回京。
这个走向, 喻勉也没有料到,在他看来,新帝对太后的态度是忌惮多过于反抗的,像这样明面上不给太后面子,新帝倒是头一次。
看来京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果然, 言砚拿着从京中传来的密信,对喻勉道:“如你所想,让齐连鹤回京的决定不是陛下做的。”
喻勉心念微动,“谁还能做得了皇帝的主?”
“九殿下。”言砚含笑感慨:“都说九殿下是闲云野鹤, 可我看,如此当机立断之人, 说不好也是能搅弄风云呢。”
喻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谪仙般的人影,那个少年显然更适合自由自在,喻勉道:“九殿下在陛下身边长大,他们二人兄弟情深,倒是不会反目成仇,我先前还担心九殿下容易受太后蛊惑参与到皇权之争中来,可数月前,我与他见了几次,他是个贪玩的孩子,无心权力,约摸能与我家老头子聊上几句。”
“哈哈哈哈哈。”言砚乐了,他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听闻这九殿下之前一心想当道士来着。”
喻勉对旁人的闲事不感兴趣,他简单道:“不是敌人就好。”
言砚颔首:“现下姜姑娘成了姜家的家主,齐连鹤的人也撤了,接下来就剩憬琛了。”
喻勉望着石床上神色安详的左明非,能看出来,左明非的长相成熟不少,想来是身体正在慢慢恢复。
“对了,维平先生和季灵如何了?”言砚问。
喻勉道:“吃了你开的药,好多了。”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神医的名号是白来的?”言砚得意道。
喻勉:“那你倒是快让憬琛醒来。”末了,喻勉加重语气地揶揄:“神医。”
言砚白了喻勉一眼:“讨厌!”
“其实,若能保证憬琛安然无恙,我并不急着让他醒来。”喻勉云淡风轻地说。
言砚会意,意味深长道:“怕他醒来与你作对?”
“我自是不希望他与我作对。”喻勉直接道:“所以,你有办法让他在诸事尘埃落定之后再醒来吗?”
言砚发出一声轻笑,“喻行之,我是大夫,不是你的幕僚。”言下之意,他不会为了谁的私心去做些什么。
这就是表明态度了。
喻勉不以为意道:“那我们就比上一比,看看是我先拿下上京,还是你先让憬琛醒来。”
言砚啧道:“我说,这两个结果于你都是好事吧。”
喻勉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就以半年为期。”
言砚摸着下巴笑说:“哦,看来你是要半年后回京坐收渔人之利啊。”
喻勉横了言砚一眼:“没事别瞎聪明。”
可世事往往不会如人所愿,就像鹬蚌相争,渔人不一定会得利,因为睿智如先人,早就留下一个词,叫做鱼死网破。
近日,琅琊书院来了个访客,正是言砚的相好,叫作裴既明,他是原六合司的都督,直接听命于乾德帝,不过自从六合司和内阁一同被裁撤,裴既明就随言砚离开了上京。
喻勉虽与言砚相熟,却与裴既明不甚友好,原因是裴既明是裴永的儿子,而裴永就是当年乌衣案的始作俑者。
说到底,裴既明也是个可怜人,裴永一生只忠于乾德帝,为此,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培养成一个杀人工具,只为了让裴既明保护好乾德帝。
若非遇到言砚,裴既明现在可能仍是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
心知喻勉和裴既明的关系微妙,言砚看到庭院里的挺拔人影后直接跑过去,拉着人想先离开,他口中还不忘打趣:“你怎么来了?想我了?哎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
面相冷峻的青年直直地看向喻勉,声音不容置疑:“我找他。”
言砚懵了,找喻勉?呵,找死吗?
本想装作视而不见的喻勉也有些诧异,他挑起眉梢,打量着裴既明:“找我?”
裴既明直接往喻勉的书桌旁走去,边走边道:“喻大人,上京恐要失陷。”
“……”青天白日的,这笑话可不好笑。
裴既明认真道:“真的,你的人的脚程没有我的快,但这消息很快会传来琅琊。”
喻勉微顿,他眸光闪烁,正在思索,什么叫…上京恐要失陷?
裴既明皱眉道:“这段时间里,太后先是以皇族的名义杀了易山居的宗主易朝雨,断了易山居对朝廷的兵器补给。”
“之后又勾结外族,将边境四方的城防图泄露出去,导致北岳蛮族攻入北部边境,直逼上京,上京如今危在旦夕,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请大人回京主持大局。”
裴既明俯身行礼,双手奉上一道密诏。
言砚听得咬牙切齿,他道:“荒唐!王太后是疯了吗?她这是卖国啊。”
喻勉眉头紧蹙,他攥紧膝头布料,问:“你是说…易朝雨死了?”
“是,如今易山居的宗主由易朝雨的侄子易听尘继任,但易山居死伤惨重,易听尘还是个孩子,不知能不能稳住大局,但无论如何,易山居不会再与朝廷有所往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裴既明嗓音微沉,听起来很是惋惜。
喻勉想起数月前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年,那孩子没心没肺的…
易山居这不就相当于是完蛋了吗?!
不,不仅是易山居,还有上京…还有整个大周。
怒火在喻勉心中越烧越旺,喻勉从未料到王太后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与大周鱼死网破。
喻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看向裴既明手中的密诏,不由得冷笑:“陛下让你来的?”喻勉回忆起在上京时,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对他颇为忌惮,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是先帝。”裴既明如实道。
喻勉再次愣住:“先帝?”
先帝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裴既明微叹一声,如实道:“这道密诏是先帝早就拟好的,他说除非大周已是存亡之际,否则永远别把这道密诏给你,现在…上京已是危在旦夕了。”
喻勉没有立刻接,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那道密诏,语气微沉:“难为陛下到死都提防着我。”
裴既明又道:“陛下还说…接与不接,全凭大人心意。”
乾德帝这是拿捏准了喻勉的秉性。
喻勉不容置疑地拿过密诏,漫不经心道:“我难道会怕一个死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裴既明不赞同地看了眼喻勉,紧接着,言砚将裴既明拉到一旁,用眼神示意他别出声,裴既明冲言砚眨了下眼睛,用指尖亲昵地挠了挠言砚的掌心。
密诏是一道委任书,乾德帝任命喻勉为太尉,执掌天下军/事,除此之外,密诏中还藏有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行之亲启。
喻勉冷冷地想,是了,我才不忌惮一个死人,于是他撕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只有一个遒劲端方的字:悔。
悔,悔什么?
喻勉沉默的厉害,他想起离京前问乾德帝的问题,“陛下,你可有后悔?”
当时乾德帝傲岸地回答:“不悔。”
如今,这是什么意思?
是当时说了谎?还是信上在说谎?
——都无关紧要了。
喻勉目光幽深地望着手中的密诏,“……”他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上京,先帝这道密诏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扶摇直上三千里的朔风,只是,喻勉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上京恐要失陷,这是喻勉不曾料到的结局。
这变故来的猝不及防,将喻勉原本想要徐徐图之,坐收渔人之利的计划打的溃不成军。
没过多久,书院上下便知晓了这件事。
裴既明已经备好车马,只待喻勉一声令下,便护送他回上京。
喻勉自然是要回去,可他总觉得落下了什么,这怅然若失的感觉牵扯着他的脚步,说来…他在担心,他担心左明非,也放心不下左明非,纵然知道祸乱将起,将左明非留在书院才是最稳妥的打算,可喻勉却还是迈不开脚步。
喻勉与左三的羁绊不限于儿女情长,他们是彼此过去的影子,也是互相束缚住对方的剑鞘。
喻勉的沉静与书院上下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此刻,喻勉坐在石床边沿,他安静地端详着左明非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忍不住伸手拈过左明非的一缕乌发,口中道:“若我先行一步,你可会生气?”
陷入沉睡的左明非当然不会回答。
喻勉继续旁若无人地问:“若你醒来后,发现我已经大权独揽,又可会生气?”他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拔下左明非脑后的玉簪,辅以内力割断了左明非一段头发。
随后,喻勉用同样的方法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他掏出一根红绳,将两缕头发绑在一起,用红绳编了一个同心结。
“气就气吧。”喻勉打量着手中的同心结,自言自语道:“左右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说完,他便将同心结放进自己的药草锦囊中,之后将锦囊塞进了左明非的枕下。
不期然的,喻勉在枕下摸到另外一个锦囊,他下意识将这锦囊扯出来端详——
这锦囊是藕粉色,样式小巧精致,更像是女儿家的东西。
喻勉面色一冷,心想莫非书院里还有其他人觊觎左明非?这叫他如何放心离开?于是他不容置疑地打开锦囊,在里面发现一张信纸,是左明非的字迹:
“行之放心,除你之外,无人心悦于我。”
喻勉眉梢微挑,继续看下去。
“你我之间,无须再说些什么,我知晓你有心事,虽不明了,但左右该是上京的事,行之,世事瞬息万变,福祸相依,你不必顾虑我,一切以大局为重。”
憬琛啊憬琛,哪怕是在昏睡之前,也不忘为他宽心。
喻勉闭了闭眼睛,他将信纸按在自己胸口,忍不住前倾身体,吻在了左明非的额角。
第84章 国难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在官道上疾驰着, 忽地,喻勉勒紧缰绳,他抬手示意裴既明停下, 接着眼神锐利地扫向四周, “有动静。”他沉声道。
裴既明戒备起来,他自然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人不少。”他搭话道:“这马蹄声听起来训练有素, 应是军中之人。”
喻勉神色莫测地目视前方,他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 似乎对喻勉猛然停下有些不满, 喻勉安抚性地拍了拍马颈,马儿安静下来。
不多时, 成群结队的黑色身影呈点状出现,随着疾驰的身影越来越近, 喻勉看清了来人,他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开来, 接着对裴既明道:“是自己人。”
喻勉驱马与前方的暗卫汇合。
“见过主子。”一众暗卫正要下马行礼,却被喻勉制止了,喻勉道:“事态紧急,一切从简,行礼便不必了, 如今上京是什么情况?”
凌隆叹气道:“不瞒主子,上京如今跟井底困兽没什么两样。”
喻勉微怔,他觉得不可思议,“纵使北岳十三部得到了边境城防图, 可我大周戍边将士并非摆设,他们缘何有这个能耐?”
“主子, 直逼上京的不是北岳蛮族,而是东夷人。”
喻勉眸色微凝:“东夷人。”
“正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火/炮,那火/炮威力巨大,所过之处,遍布疮痍。”凌隆低声道:“我们为穿过他们防线,折了不少人。”
裴既明看向喻勉:“大人,事情愈发严重了。”
“东夷人一向胆小怕事,先帝在时,他们最是谨小慎微,呵,果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如今看来,东夷怕是已经和北岳十三部联合到了一起,妄想分了大周这杯羹。”喻勉神色嘲讽地说,末了,他似是自言自语道:“战况紧急,朝廷之中,唯有梁方可以应付。”
梁方将军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他曾是剿除王氏逆贼的功臣之一。梁家世代书香,虽为外戚,却并不干政,这在先帝看来虽是忠心,但却为新帝埋下了祸根,新帝母族根基不稳,以至于新帝在朝堂上难以招架住王太后的明枪暗箭——这都是前话。
梁方投笔从戎后立下赫赫战功,是继崇彧侯府之后,大周首屈一指的战将。
凌隆目光悲戚道:“主子,梁方将军…已被王氏毒害了,当今太后悲痛欲绝,以至于卧床不起,太医说,恐熬不过这个夏天。”
哈!
喻勉不自觉地冷笑出声,他出神地盯着地面,想王氏一介女流之辈,竟能害得两代忠臣惨死,喻勉真恨不得将她抽筋拔骨。
“陛下要如何处置王氏?”喻勉冷声问。
凌隆如实道:“剥夺其太皇太后的身份,幽禁宫中。”
“幽禁?王氏如此残害忠良,死不足惜,也亏得陛下还留有孝心。”喻勉讽刺道:“简直是优柔寡断。”
说完,喻勉策马动身朝前方驰去。
其余人紧跟上去,裴既明问:“大人,我们回上京?”
“得先阻止东夷人攻破问月关。”喻勉语气沉缓,尾音流露出一丝强压下去的焦灼,他道:“不然大周就真的完了。”
除喻勉之外,各州郡的勤王军队也在赶往上京的途中,不过他们赶来的速度有些微妙——皆有拖延之嫌。
乾德帝撑起了一个时代,他活着的时候,各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但在他驾崩之后,一些被压抑到近乎消失的妄念便如同死灰复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成了这些妄念的托词。
乾德帝的光芒曾笼罩在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之上,这对大周来说无疑是种庇佑,但却衬得如今的延光帝有些许黯淡,以至于显得延光帝的行事作风并不很让人心悦诚服。
比起勤王护驾,地方势力显然更注重保存自身实力,毕竟,谁能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
说不准又是一个乱世的开启。
距离上京最近的雍州刺史吴懿打得无疑就是这种算盘。
吴懿今年四十有二,他曾是梁家军之一,后被梁方举荐提拔,升任为一州刺史,多年来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地守卫着京畿。
此时此刻,吴懿盘腿坐在榻上嗑瓜子,他房门紧闭,门外传来人的叫骂声:“吴永康!上京如今危如累卵,你却在此按兵不动,你是何居心啊你!”
吴懿无动于衷地磕着瓜子。
门外小厮苦口婆心地劝道:“卢大人,我家大人真的身体抱恙。”
“一派胡言!我听到他在嗑瓜子了!”破锣嗓子仍在叫嚷。
听到这里,吴懿默默放下了瓜子。
“吴懿!吴永康!!”声音逐渐演变为声嘶力竭,继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上京等不得,百姓等不得啊…”
吴懿绷紧的嘴角有丝松动,他粗粝的手指越攥越紧,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煎熬一般。
“吴老弟,为兄给你跪下了…”卢一清顾不得虚弱的身体,他一撩衣摆,蹒跚着跪落在地。
与此同时,紧闭的房门被人轰然推开,赶在卢一清彻底跪下之前,吴懿牢牢搀扶住卢一清摇摇欲坠的身体,叹息:“卢兄,你这又是何苦。”
两天一夜的等候,老人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雍州城外山河动荡,卢一清沧桑的双眼里满是担忧与乞求。
作为雍州太守,卢一清与掌管雍州兵权的刺史吴懿本是互相制衡的关系,不过“制衡”用在他们身上不甚妥当,比起其他州郡太守和刺史争的死去活来的关系,二人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这也是卢一清发现吴懿按兵不动后选择前来劝诫,而非直接上书朝廷的原因。
“卢兄…”吴懿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门外士兵匆匆进门,前来通报:“启禀大人,太尉大人来访。”
吴懿和卢一清皆是一怔,吴懿皱眉道:“太尉?自三年前余老太尉过身,这职位一直形同虚置…哪里来的太尉?”
士兵一脸为难,看起来也说不明白。
“自然是圣上亲封。”
淬着冷意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门口传来一阵压迫感,身为习武之人的吴懿下意识戒备起来。
四面八方忽地落下多道黑影,不过瞬息间,院子里的士兵皆被暗卫制服,吴懿大惊,他挡在卢一清身前,冷声问:“来者何人?”
喻勉不紧不慢地走进门,他目光散漫地看向吴懿,口气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外敌当前,玩忽职守,吴懿,你可知罪?”
吴懿眯了眯眼睛,他看着喻勉越走越近,缓缓道:“大理寺卿,喻勉。”
喻勉抬起拿着密诏的右手,印有传国玉玺的诏书自上而下地展开,“本官奉先帝之命,领太尉之职,掌天下兵权,吴大人,把雍州的兵符交出来吧。”他举止间自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到密诏的瞬间,吴懿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乾德帝那挺拔威严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吴懿立刻跪拜在地,“……”他瞳孔微缩,一时失言,随他一同跪下的还有卢一清。
喻勉踱步上前,“不肯?”他望着吴懿的头顶,眸光微闪,听不出情绪地说:“本官一路前来,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莫非吴大人真如传言那般,拥兵自重…”
“都是莫须有的事,还望太尉明鉴!”卢一清适时开口,语气里满是焦急。
吴懿满脸倔强,咬着腮帮子不发一语。
喻勉这时候才注意到吴懿身后的瘦弱老人,他眼神微动,脚步迅速往前,俯身搀扶起卢一清,“卢大人不必多礼。”
卢一清曾在翰林院任职,他教授过喻勉,左明非和白鸣岐,喻勉少时会望着他儒雅端正的身影无聊发呆,也会因为跑神被卢夫子罚抄书文——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喻勉垂眸打量着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卢一清艰难道:“喻大人,吴大人并非是拥兵自重…”
“除非陛下将王氏就地正法!否则…恕吴某难以从命!”吴懿铿锵有力地说。
王氏?吴懿同王氏有过节?喻勉不明所以地皱眉,卢一清叹气道:“吴大人曾是梁方将军的门生。”
梁方被王氏所害,如今王氏虽被囚禁,但却还活着,这叫生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卢一清见喻勉神色不定,转而去劝解吴懿:“永康,所谓百善孝为先,王氏作为陛下的祖母,陛下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啊。”
吴懿红着眼睛道:“可将军也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却为了虚名让将军白白惨死…”
“够了。”喻勉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他目光犀利地盯着吴懿:“这兵符你是交,还是不交?”
吴懿愤恨起身,却被不知何时闪到他身后的凌隆和凌乔用兵器压制住了肩膀,与此同时,喻勉抬手示意,其他人纷纷散至院子各处搜寻兵符。
“喻勉,你放肆!这兵符是先帝亲手交到我手里的,我是先帝亲封的雍州刺史,你敢…”吴懿挣扎着大喊。
“放肆的是你!”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吴懿,“本官于存亡之际临危受命,而你,外敌当前,拥兵自重,置上京安危于不顾,实在是居心叵测,即便本官现在将你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吴懿顿时哑口无言。
听到“就地正法”四个字,卢一清忙道:“喻大人,请三思。”
喻勉顾不得理会他们,裴既明拿着找到的一半兵符递给喻勉,喻勉接过兵符,细细打量过后才放进袖袋中,他看向卢一清,道:“卢大人,还要劳烦你写一封调兵文书。”
统管地方军队的虽是一州刺史,但调兵需要当地太守的官印。
卢一清从前襟里掏出一封文书,双手递给喻勉,郑重道:“下官早就备好了,还望太尉大人力挽狂澜,救我大周于水火之中。”
喻勉看了眼卢一清,接着双手接过文书,“谨遵夫子教诲。”他缓声道。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卢一清的双手有些颤抖,他担忧地看向颓废的吴懿,喻勉看出了卢一清的心思,他淡淡道:“吴懿玩忽职守,暂时关押至此,等候发落。”
卢一清松了口气。
“喻勉!”吴懿猝不及防地嘶吼出声:“难道你忘了惨死的崇彧侯和白家世子?他们的死与那个毒妇分不开关系!”
喻勉转身的动作微顿,卢一清一个劲儿地给吴懿使眼色示意他别说了,吴懿却是不听,他惨淡地笑了声:“无辜者惨死,作恶者却逍遥法外,只因为她是皇亲国戚…凭什么!皇亲国戚便能高高在上吗!那冤死的人呢?我不是不懂大局为重…”
吴懿已经泣不成声,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抱住脑袋:“为官者…总是要大局为重…我并非不懂,可以大局为重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让人觉得死去的人的牺牲是应该的,可是凭什么?这样的大周…这样的大周…当真还能千秋万世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隐约的雷声若有若无地响起,这雷声越来越近,倏地,闷响声炸裂在耳畔,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眨眼功夫,电闪雷鸣,瓢泼大雨,还有绝望凄惨的哭声交织在了一起。
正当众人以为喻勉会说些什么时,喻勉却径直走入雨中,在他身后,暗卫们井然有序地跟上,卢一清望着那群坚毅沉稳的身影,眼眶不由得一热。
虽不能千秋万代,但也会奋力一搏。
喻勉接手过雍州的兵权后,便即刻调兵去支援上京,与此同时,徐州的援兵也至雍州城外——这是洛白溪派来的人。
两州军队援助,上京总不算是孤立无援,东夷的军队被牵制住,可危机并没有解除,喻勉虽截断了东夷军队的粮草补给,但上京还在东夷军队的包围之中,在雍州城外,东夷援军带着重型火/器正在赶来,场面形成了上京禁军,东夷敌军,两州援军,和东夷援军的层状布局。
如今大周北有蛮敌强攻,东有夷人长驱直入,南部越族又蠢蠢欲动,可谓是腹背受敌,多余的援军调遣不来,东夷人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粮草和火/药几乎已经耗尽,战况到了僵局。
营帐内,喻勉眉头紧锁地看着沙盘,他心忖着上京的禁军能撑到几时,这时候,营帐被人从外面掀开,裴既明踏步而来,口中道:“有消息…”
喻勉抬眸,直接问:“可是琅琊来的?”
裴既明顿了下,他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无奈,接着道:“不是。”
喻勉兴致索然地垂眸,“何事?”
“凌隆他们出去打探消息时,救了一个人。”裴既明如实道。
喻勉看向裴既明,挑眉询问。
裴既明看向帐外,确保环境安全后,他俯身在喻勉耳边说了个人的名字,“是九殿下。”
喻勉眸光微动,“九殿下?你确定?”
“嗯,凌隆发现他时,他正在被一些江湖势力追杀,狼狈得很。”裴既明回答。
喻勉沉吟:“吩咐下去,莫要声张。”
裴既明应了声,他盯着喻勉起身的背影,眼神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突然问:“大人打算…如何安置九殿下?”
喻勉似是不经意地问:“你觉得呢?”
“如今其他军队不来支援,少不得有大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头。”裴既明的声音有些旷远,他继续道:“而九殿下也是皇族。”
喻勉侧眸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你在暗示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第85章 无贰心
“你会吗?”裴既明不带语气地问。
他称呼的是你, 而非是“大人”,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喻勉停下脚步,转身与裴既明四目相对, 他悠悠道“我猜, 若是我说会,你会毫不犹豫地割下我的脑袋。”
裴既明不置可否地望着喻勉。
“抛弃上京那位陛下, 改立九殿下为君主, 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喻勉漫不经心地叙述:“没错,这么做确实是名正言顺了。”
裴既明道:“我猜你不会。”
“那你还问我?”喻勉似笑非笑地望着裴既明。
裴既明略显疑惑道:“可你却想隐瞒九殿下在此, 为何?难道不是想把他藏起来, 之后再加以利用?”
喻勉百无聊赖地活动着手腕,“裴既明, 裴永当年在训练你时,是不是忘了训练你的脑子?”
裴既明:“……”
“自从易朝雨死后, 朝廷与江湖的关系已然破裂,你这时候告诉众人九殿下在此, 是想他继续被人追杀?还是嫌我们不够腹背受敌,再召来些臭虫?”喻勉凉凉地问。
裴既明歪了下头,“你是在…保护九殿下?”他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喻勉可不像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
“……”喻勉瞥了眼裴既明,心想他果然是没脑子。
裴既明沉思:“可是, 为何?陛下说过,你不喜皇家人。”
真不知言砚是如何跟这小子过到一起的,喻勉懒得理会裴既明,就听裴既明又道:“是因为左三公子?”
“因为九殿下是左三公子的学生?”
“……”
“你怕九殿下出事, 左三公子醒来后不高兴?”
“……”
“你对左三公子竟是认真的?”
“……”喻勉忍无可忍,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既明顿了顿, 对上喻勉那双较之前略有温度的眼眸,他道:“陛下…也就是先帝,他说你生性坚韧执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大周陷于困顿,那必定是你这样的人撑起来的。”
喻勉轻嗤:“先帝这是在夸我?”
“不仅如此,先帝还说,你狼子野心…”裴既明幽幽道:“若你脱离控制,欲对大周不利,便…”
喻勉顺着他说:“便要你杀了我?”
裴既明不语,算是默认了。
喻勉:“这就是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的理由?”
“…是。”
喻勉嘲讽道:“你竟然还会听先帝的话?”
裴既明的语气无悲无喜,“我的自由是先帝给的,这是他的遗愿,我没理由拒绝。”
“可若是没有先帝,你生来便是自由的。”喻勉懂得打蛇打七寸,他眼底幽深,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意味:“裴永将你培养成世无其二的高手,不就是为了保护先帝吗?看来无论是在先帝还是在裴永眼中,你都只是一把刀。”
裴既明猛然攥紧刀柄,似乎被戳中要害般地呼吸一滞。
喻勉低笑一声,悠悠道:“看吧,先帝惯会如此,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却引得所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片刻后,裴既明松开紧攥的五指,他缓缓舒了口气,道:“往事皆为过眼云烟,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言砚,所谓因果轮回,既然这个结果我认,那之前的成因我也认。”
他遇到一个人,然后原谅了这个世界。
喻勉眉梢微动,对裴既明的这个说法颇为不以为然。
裴既明坦然道:“我不会对你动手,至少目前不会。”
“呵,你还挺仁慈,要不是看在言幼清的份上,你身为裴永的儿子,我早将你挫骨扬灰了。”喻勉毫不客气地说,他最厌恶的就是轻易原谅一切的人。
提到自己的爱人,裴既明毫无情绪的声音染上些许温柔,他道:“幼清自然是记好的,我要好好谢他。”
喻勉抬腿往外走,随口问:“你打算如何谢?”
裴既明认真道:“我会更加爱他。”
“……”多余问。
喻勉和裴既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营帐外,守在门口的凌隆适时上前,语气复杂道:“主子,九殿下的状态…不太对劲。”
喻勉顿了下,随后掀开营帐,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少年,喻勉忍不住皱起眉头。
印象中飘然若仙的少年正蓬头垢面地缩在床角,他双目无神地盯着虚空的某处,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
“殿下。”喻勉唤了声。
季随舟没有任何反应。
喻勉又道:“殿下为何不在上京?”
季随舟仍旧沉默。
凌隆在喻勉身后道:“殿下已经这样好些时候了。”
“军医可来看过了?”喻勉审视着季随舟,问凌隆道。
凌隆回应:“军医正在伤兵营,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喻勉又问:“追杀九殿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曾与朝廷有过盟约的江湖大宗。”凌隆叹气:“太后杀了易朝雨,这在其他江湖大宗看来,朝廷算是背信弃义,何况易朝雨在江湖上素有威名,江湖人自是想抓了九殿下出气。”
“墙倒众人推。”喻勉不屑一顾地嗤了声,随后他问:“追杀九殿下的人里也有易山居的人?”
“未曾发现。”凌隆摇头,随后迟疑道:“但奇怪的是…九殿下心存死志,若非有人暗中保护,他绝对到不了雍州。”
喻勉沉吟:“你的意思是…易山居的人在暗中保护九殿下?”
凌隆双手奉上一把弓弩,对喻勉道:“属下在现场发现了有易山居族徽的弓弩,这才有此猜测。”
喻勉颔首:“九殿下与易山居的少主交好,若真的是他们在保护九殿下,倒也在情理之中。”
凌隆不解地皱眉:“可易山居与朝廷隔着血海深仇啊。”
“与我何干。”清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喻勉和凌隆一同看向声音的来源——季随舟。
凌隆有些讶然,这是救回季随舟后,季随舟说的第一句话。
季随舟盯着凌隆,灿若秋水的双眸里满是怨毒,他一扫之前的谪仙之态,“易宗主不是我杀的!难道只因为我是皇室中人,就要成为你们口中背信弃义的恶人?”
凌隆忙道:“殿下恕罪,属下绝无此意!”
季随舟咬紧下唇,不发一语。
喻勉安静地打量着季随舟,猜测着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来,喻勉对上京的事,尤其是宫中的事所知不多,若能通过季随舟将朝廷的形势知道的更清楚些,也能更好的应对。
“凌隆,你先出去。”喻勉道。
“是。”凌隆赶紧退下了。
喻勉走近季随舟,缓声道:“殿下若有心事,可告予微臣,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季随舟慢慢掀起眼皮,他缥缈的目光逐渐定格在喻勉身上,“我要当皇帝。”他说。
喻勉眸色暗了暗,接着他心平气和道:“殿下想找死?”
第86章 思念
季随舟直视着喻勉, 逼问:“你应是不应?”
喻勉打量着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忽地改口道:“好。”
季随舟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喻勉继续道:“你想当皇帝?我就保你当皇帝。”
季随舟的脸色古怪起来, 他别开脸:“……”
喻勉没轻没重地朝季随舟的后脑勺拍了下, 嫌弃道:“想激我杀你?就这么不想活?左憬琛教你的自暴自弃?”
季随舟被拍懵了,他瞪着喻勉, “……”因为被戳穿了心思,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又恢复成一幅了无生气的样子。
“启禀太尉大人!宫里来人了。”有人在外面通报。
喻勉揉了把季随舟乱糟糟的头发, 问:“谁?”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 齐连鹤齐公公。”
喻勉心忖他来干什么?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他口中道:“让他稍等。”
“是。”
喻勉没有注意到的是, 死气沉沉的季随舟在听到齐连鹤的名字时,眼神忽地锐利起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仇人的名字一样。
喻勉心不在焉地安抚季随舟:“殿下先歇息,军医随后就来。”他说着就离开了帐子。
喻勉来到主帅营帐, 看到齐连鹤后,他稳声道:“齐公公突然造访,本官有失远迎。”
“咱家参见太尉大人。”齐连鹤谦恭地行礼。
喻勉坐上主位,语气淡淡道:“不必多礼。”
齐连鹤恭声道:“自从徐州一别,大人便不知所踪,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喻勉回道:“无事,四处游山玩水罢了,承蒙先帝厚爱,得以为朝廷继续效命。”
齐连鹤微微愣神, 喻勉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第一,本官是先帝的人。
第二, 本官是在替朝廷办事,你最好别使什么心眼。
“话说回来,齐公公不在上京好好呆着,跑来这战乱之地作甚?”喻勉的目光幽沉暗深,直盯着齐连鹤。
饶是齐连鹤见惯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还是被喻勉的眼神盯得发毛,他声音缓慢道:“咱家此行…是替陛下来慰问太尉大人的。”
闻言,喻勉唇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似是嘲讽,也似是不以为然,他慢悠悠地掀起杯盖,淡淡道:“旧主尚在,公公可就另谋新主了?”
齐连鹤不慌不忙道:“瞧大人说的,什么新主儿旧主儿的,你我不都是在为天家做事?”
“说得好。”喻勉敷衍地颔首,他懒得再同齐连鹤虚与委蛇,便开门见山地问:“公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咱家先前受王氏胁迫,做了太多坏事,如今已弃暗投明,承蒙陛下信任,前来慰问诸位将士。”齐连鹤低眉顺眼道:“粮草已至军中,烦劳大人清点。”
营帐内的其他将士略显亢奋地低声交语起来,在喻勉的把持下,军中不缺粮草,但战乱年间的粮草宛若定心丸,自然是越多越好。
喻勉怀疑地撩了齐连鹤一眼,随后对一旁的将军道:“秦将军,你去清点下粮草。”
“是。”
喻勉的目光还盘桓在齐连鹤身上,齐连鹤自王氏入宫便跟着她,他长王氏十余岁,侍奉王氏尽心尽力,在王氏手底下做事的那群人里,齐连鹤无疑是最不起眼的,可他却是留到最后的,而且从之前齐连鹤带人围剿书院来看,此人功力深不可测,绝不会是简单角色。
可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喻勉可不相信弃暗投明这种鬼话,所谓暗明,不过是成败的另一种说辞罢了。
齐连鹤待人接物很有一套,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营帐内其他人就被他彬彬有礼地请出去了。
喻勉百无聊赖地开口:“你打发所有人出去,是想同本官说些什么?”
“怪不得先帝会钦点您为太尉,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的慧眼。”齐连鹤弓腰抄手站着,有种近乎卑微的顺从,可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若是战争结束,您班师回朝,新帝会承认您是太尉吗?”
喻勉嗤笑:“你在挑拨离间?这手段可不高明。”
“大人也晓得,咱们这位陛下耳根子软,不然也没咱家什么事了。”齐连鹤说的是事实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喻勉并不理会齐连鹤的话中深意,只是百无聊赖地说着别的。
齐连鹤挑明道:“大人想要的…无非是权力,但当今的陛下给不了您,这几年来,大人树敌不少,纵使陛下想要重用您,可碍于辩其他大人的情面,怕是也给不了您您想要的高位。”
“你倒是清楚。”喻勉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盯着齐连鹤片刻,不由得嗤笑:“听你的话音,是你能给我?”
“咱家不过是一个奴才,奴才做不到,但奴才的…主子做的到。”齐连鹤索性将话说清。
喻勉:“你果然还是王氏的人。”
“一仆不侍二主,这是老奴的本分。”齐连鹤神色如常,“如今的形势,东夷人攻破上京是迟早的事,娘娘先前已与东夷人定下约定,届时会另立新帝,究竟是做亡国之将,还是立下从龙之功,还望大人分清形势,早做决策。”
喻勉沉吟片刻,直接问:“你们打算扶持谁做皇帝?据我所知,季小九可并不愿意当王氏的棋子。”
“九殿下自是没这个福气。”齐连鹤神色稍显淡漠,而后道:“是五殿下。”
喻勉冷笑出声,他不可思议地挑眉:“那个招鸡斗狗的草包?”
嗯,看来王氏确实是疯了。
“若无如此,大人如何能够权倾朝野?”齐连鹤自然而然地说道。
喻勉五指攥紧扶手,细小的青筋在他的关节处若隐若现,“简直是荒唐至极!”
齐连鹤恭谨道:“大人不应?”
喻勉沉声道:“我大周并非是一个疯女人的玩物。”
齐连鹤微叹一声:“大人,咱家给过你机会。”他晓得喻勉是个以利益至上的人,甚至为了拉拢喻勉,他将底牌全盘托出,可喻勉仍是不识抬举。
喻勉为人嚣张霸道,他师从大周战神崇彧侯,有着强悍的领军能力,而且常年生活在阴暗之中,又滋生了喻勉本就深沉复杂的心计。
短短两个月内,喻勉仅用两州之兵就将势如破竹的东夷军队牵扯得寸步难行,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就只能摧之毁之。
齐连鹤倏地腾身而起,他一扫瑟缩之态,整个人敏捷如闪电地闪至喻勉身前,右手呈爪状地掏向喻勉的心口。
喻勉不闪不避,他沉静地望着齐连鹤,明明他才是陷于险境的那个人,可此时此刻,他注视着齐连鹤的眼神,好似齐连鹤才是那个即将丧命之人。
狠厉的掌风还未袭至跟前,两个黑色身影宛若幽灵般地从天而降,他们默契地挡在喻勉跟前,同时一人一脚地踹向齐连鹤胸口和天灵盖的命门处,齐连鹤适时收手,翻身躲开两人的攻击,同两人缠斗在一起。
凌隆和凌乔在与齐连鹤的打斗中,并未得到丁点便宜,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暗卫加入其中,营帐中变得一片狼藉。
混乱中,喻勉张弓搭箭,他动作利索干脆,好似当年在战场取人性命一般杀伐果决,离弦的箭直射向齐连鹤的心口。
齐连鹤已经狼狈不堪,他干枯潦草的白发在风中凌乱,满脸视死如归的决绝,意识到耳畔的风声时已经晚了,他只能错开几寸,带着威压的长箭直直地钉入他的左肩。
喻勉微微眯起眼睛,心想齐连鹤到底是伤了叔父的人,不好杀。
但那又如何?
屠杀猛兽原本就要一刀一刀地来,一击毙命反倒是没意思了。
齐连鹤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他咯出一口血,忽地腾空而上,直接撞破营帐的帐顶,而后从屋顶滚落,几个翻滚过后,齐连鹤稳当地落在地上。
等候在帐外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人围了起来。
又是一番厮杀。
待人越来越多时,齐连鹤忽地撕心裂肺地喊道:“喻勉斩杀天家来使,意图谋反,诸位将士不要被他蒙蔽——”
“陛下万岁!!!”
“奴才为您尽忠了!!!”
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心想还是直接杀了好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喻勉就见一个刀尖从齐连鹤的胸口贯穿而出——
雪白的刀尖上蜿蜒着扭曲的血迹,伴随着刀尖被狠厉地拔出,飞溅的血花在空中扬起绮丽的弧度,齐连鹤呕出一大口献血鲜血,死鱼一般地瘫倒在地。
在他身后,执刀之人有着张谪仙般的脸,却做着堕仙才会做的事。
齐连鹤气若游丝地笑了下,他颤巍巍地指着季随舟,好似找到什么证据一般,艰难道:“喻勉…伙同九…九殿下造反…造反…”
只见季随舟疯狗一样地扑向齐连鹤,他低吼着往齐连鹤身上补刀,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地上的肉泥早就没了生息,季随舟好似察觉不到,他疯狂地往尸体上补着刀,污血染红了他本就泥泞的衣裳,他的双眸不复清明,只剩下无望与仇恨。
喻勉只觉得脑仁抽疼,他下命令:“拦下他!”
可没人敢靠近杀红眼的季随舟。
见状,喻勉直接上前,却被副将拦下了,副将担忧道:“大人小心,属下瞧着九殿下约摸是…疯了。”
喻勉不由分说地推开副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季随舟跟前,一脚踹掉了季随舟手中的刀,季随舟顿了顿,继而跪爬着去够被踢远的刀。
喻勉忍无可忍地拎起季随舟的领口,斥责道:“季尧!还嫌你们皇室不够丢人的吗?”
季随舟在喻勉手里不断挣扎,他通红着双眼,执意要继续斩杀齐连鹤。
喻勉挥拳砸在季随舟的脸上,“他已经死透了,你在发什么疯。”
“我就是要他死无全尸!”季随舟唇角溢血,他恶狠狠地盯着喻勉:“是他杀了易宗主!是他杀了易宗主!!”
“……”喻勉呼吸微微沉下。
“可是,可是听尘不信我。”方才还如同恶鬼般的人骤然委屈起来,着急和无措几乎要从季随舟的眼中滴落出来,他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对喻勉比划:“听尘不信我…他以为是我和朝廷勾结起来…”
喻勉按在季随舟肩头,“殿下…”他沉声呼唤,以期唤醒季随舟的理智。
季随舟这副绝望的样子,让喻勉想起他和左明非那段无望而死寂的少年时光。
“哈哈哈哈哈,父皇利用我,皇兄不信我,现下连听尘也恨我了。”季随舟癫狂地摔坐在地,他不停地喃喃:“我又错在何处?我错在身为皇室中人…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我原本根本就什么也不想要!!”
“是父皇让我去结识易听尘…又是易听尘非要缠着我…我答应了,我同易山居交好关系,又同听尘在一起了,原本都好好的…可为何就成了现在这样!他们一个死了,一个不要我了…”
季随舟宛若丧失理智时张牙舞爪的幼兽,看起来和数月前在京口潇洒飘逸的少年判若两人。
望着泪流满面的季随舟,喻勉单膝点地跪在他跟前,问:“季随舟,易宗主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季随舟抽了抽鼻子,泪水再次从眼眶中涌出,他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没有!我说了我没有害她!她是听尘的姑姑啊,我怎么可能去害她!”
喻勉看不下去般地扼住季随舟的手腕,指尖触碰到季随舟的脉搏,他目光一凛,稍显不可思议地问:“你的功力呢?”
“没了,废了,我已经完了。”季随舟肩膀耸动着嗤笑一声,而后颓废道:“我心不静,逍遥境毁,心诀已破,功力全失…”
不得不说,季随舟如今的境遇和喻勉十年前十分相像,都是武功尽失,心灰意冷,这让喻勉对他多了几分宽和。
喻勉用眼神示意暗卫上前,他们搀扶着神思混乱的季随舟离开。
喻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觉得糟心又反胃,他环顾四周,沉声道:“齐连鹤伙同王氏造反并构陷本官,现已伏诛,还望诸位随我一同抵御外敌,踏入上京,诛王氏,清君侧!”
“诛王氏!清君侧!”
“诛王氏!清君侧!”
“诛王氏!清君侧!”
此起彼伏的喊声回荡在落日余晖里,升起的却是连绵不绝的希望。
齐连鹤作为宦官,虽工于心计,却不懂风骨,若是这两州之军不服喻勉,又如何能叫喻勉牵扯住东夷人的虎狼之师?
喻太尉是崇彧侯的徒弟,而“崇彧侯”这三个字,足以让从军之人心悦诚服——
虽然喻大人利益至上,自私自利,心狠手辣,不近人情…但这不影响他忠君爱国。
军营外传来马蹄声,喻勉抬头,正好看见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
吴懿利索地翻身下马,行礼道:“参见太尉。”
喻勉颔首:“此行可有收获?”
“属下们抢回来东夷人的一架火/炮,听闻上京禁军就是被这种火/炮打得溃不成军,太尉请过目。”吴懿示意人把火/炮抬上来,他惊奇道:“他娘的可别说,这玩意儿看似轻便,发出的火/药却是威力十足。”
喻勉示意:“辛苦。”
吴懿摆摆手,顿了下,他俯身抱拳,低声道:“…还要多谢大人不计前嫌,此前是我混账,分不清利害关系。”
“不必,你要谢就谢卢大人,是他极力保你。”喻勉不甚在意地说,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架火/炮给引了去。
吴懿执着道:“都是要谢的。”
喻勉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人总是会有些多余的感情,喻勉对这些感情并不上心,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恶贯满盈,如同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感恩戴德。
“有消息了。”裴既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喻勉身边。
喻勉背对着裴既明,语气淡淡道:“打探到什么了?东夷那边的?还是其他州郡的?”
“是书院的信。”
裴既明话音刚落,手中的书信便不翼而飞了,望着喻勉踱步走向营帐的身影,裴既明表示:“……”
信是喻季灵写来的,喻勉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大部分是喻季灵在询问他如今的形势,还有书院长老们根据猜测做出的判断以及能够应对各种局面的措施,这封信对于行军打仗之人的价值无疑是极大的,但喻勉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啧,没一句他想看的。
喻勉将信扔在桌子上,心中揣测着左明非如今的情形。
裴既明掀开帷幕进来,他先是盯着营帐顶部的洞口看了一眼,而后对喻勉道:“言砚信里说,左三公子很好,你走之后他醒过一次,他的记忆也正在慢慢复苏,你不用担心。”
喻勉慢条斯理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担心了?”
既然醒过一次,为何不来信?喻勉心中掀起破浪,莫名有些不爽。
裴既明平心静气道:“两只眼睛。”
喻勉:“……”
裴既明又道:“你要给书院回信吗?”
喻勉思索片刻,确实是有些事需要叮嘱。
写了满满当当几页纸后,喻勉停笔,示意裴既明将信装起来,裴既明凑前看了眼,疑惑道:“你不给左三先生写吗?”
喻勉佯做不经意道:“他不一定醒着。”
裴既明一针见血地说:“你就是在报复他不给你写信。”
喻勉瞥了裴既明一眼,不咸不淡道:“你近日是愈发放肆了。”
裴既明抱起手臂,不以为惧道:“我向来如此。”顿了下,他如实道:“左三生着病,好可怜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左三惯会笼络人心,喻勉深以为然,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仍有人维护他。
最后,在裴既明控诉的眼神中,喻勉看起来很是勉强地拿过另一张纸,吝啬地写了一句话:
吾妻近可安好?
第87章 种子
营帐外, 喻勉踱步在那架被抢回来的火/炮旁,他离开战场多年,很难看出这种火/炮的机巧之处, 只得请来锻造兵器的工匠, 可哪怕是工匠,也是一筹莫展。
最终, 工匠伸出手指, 在炮口处蹭过星点炮灰,放在鼻尖处闻了闻, 回禀:“大人, 这火/药与寻常火/药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喻勉问。
工匠凝眉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属下也说不上来。”
“这架火/炮叫作雷雨长鸣。”
死气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喻勉适时回身, 看到了换好衣衫的季随舟,季随舟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架火/炮上, 竟然有些温柔地勾起了唇角:“很荒唐的名字,是么?”
喻勉轻笑了声,搭话问:“因为它威力巨大?”
“是,即便是遇水,也影响不了它的威力。”季随舟抚摸过炮身, 轻声道:“因为它的火药是用沥青硫所制。”
“沥青硫。”喻勉觉得有些耳熟,他蓦地想起:“…是易山居的东西。”
“正是。”季随舟颔首:“当年易山居的老宗主曾到访东夷,发现了这种特殊的硝石,取名为沥青硫, 离开之际还带回来一些,老宗主不久之后便去世了, 沥青硫被放在储藏室数年,后来听尘长大了,偶然发现了这沥青硫,本着寻常火/炮畏水的弱点,听尘便发明了雷雨长鸣。”
喻勉怀疑道:“既然这是易山居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东夷人手里?”
莫不是他们互相勾结?
仿佛是极为害怕喻勉怀疑易山居,季随舟立刻道:“大人可还记得,两年前,易山居大批兵器图纸失窃一事?”
喻勉慢条斯理地点头:“有所耳闻。”
季随舟道:“想来是阴差阳错之下,雷雨长鸣的图纸落到了东夷人手里,东夷又恰巧盛产沥青硫,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吴懿忍不住骂道:“娘的,早听说易山居的人古怪,没想到这祸害人的玩意儿竟是他们发明出来的。”
季随舟冷冷道:“制刃之人的罪孽便等同于执刃之人吗?既然如此,世间之事皆是千丝万缕,那都别活了才好。”
九殿下话里话外分明是在维护易山居,吴懿当即不服起来,喻勉适时瞥了眼吴懿,吴懿憋屈地闭嘴了。
喻勉琢磨道:“这么说,只要截断东夷军队的后路,断了沥青硫的供应,他们便会失去一大助力。”
季随舟并未回应,他缓缓上前,在火/炮的底座上拆卸出几个机关,之后又用了不知什么手法将机关重新装上,看到这一幕的喻勉微微挑眉。
季随舟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看向喻勉,眸色寂静:“东夷人不知道的是,雷雨长鸣下有机簧,稍加改装后,一旦开火,便能在半柱香的时辰内自燃。”
喻勉微愣,而后畅快地笑出了声,他与季随舟对视,奇异地对上了季随舟的想法——
与其截断敌人后路,倒不如派人潜入东夷军队内部,兵行险着,改装雷雨长鸣,待到东夷军队再次炮轰上京城,看他们如何玩火自焚。
“妙啊!实在是妙!”吴懿忍不住叫好出声。
待季随舟将雷雨长鸣的改装手法传授下去之后,喻勉才在他身后悠然开口:“这是你在易山居偷学的?”
这话无疑是季随舟的逆鳞。
季随舟微顿,而后恼怒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我没这么卑鄙!这都是听尘亲手教我的,我们是…”说到这里,季随舟的心口仿佛被针刺一般,他难过地几乎说不下去。
平复过后,季随舟狠狠瞪了喻勉一眼,恢复了冷漠,他一字一句道:“喻大人,今日之事,你欠我一个人情。”
喻勉不由得笑了,顺毛捋着问:“你想我做什么?”
“派人,护送我回易山居。”
季随舟的话在喻勉的意料之中,他百无聊赖道:“殿下,易山居是座机关城,它早在两个月前便封城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出不去。”
季随舟着急道:“只要你送我过去,我有办法进去!”
“然后呢?”喻勉注视着季随舟,宛若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总算知道当年家中长辈看他发疯时是何种心情了,他冷峻的面容带着几分不屑与嘲讽,仿佛在对当年的自己冷眼旁观:“去向易听尘哭诉,说你没有杀他姑姑,求他原谅你?”
季随舟呼吸一窒,他攥紧衣袍,不安地呢喃:“不是这样的…不是…”
喻勉喟叹:“殿下,你为何还不明白?易听尘如今是易山居的当家人,他信不信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皇家中人,他姑姑是被皇室所杀,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季随舟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是,不是这样…”
喻勉继续不近人情道:“殿下方才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可你为国而战,救的是你大周的将士与子民,与臣何干呢?”
“可这天下又与我何干?!”季随舟愤怒拂袖,喻勉猛然扼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但是易听尘与你有关。”
季随舟:“……”
与喻勉强硬动作相反的是他的语调,他不紧不慢地对季随舟道:“殿下,修补裂痕需要时间,眼下不是你去易山居的最好时机。”
喻勉对凌隆抬手,凌隆适时递上一架弩机,看清这架弩机后,季随舟眼前一亮,下意识开口:“这是易山居的东西。”
“没错,你回来的路上其实暗藏杀机,能平安到达这里并非是你命大,而是有人暗中保护。”喻勉道。
季随舟僵硬地接过弩机,他鼻头一酸,红着眼眶喃喃:“听尘…”
“这是易听尘能为你做的。”喻勉微微颔首,在季随舟耳边低声道:“如今易山居内忧外患,且背负着不忠的骂名,你又能为听尘做些什么呢?”
季随舟懵懂又茫然地看向喻勉。
喻勉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寻常般漫不经心:“殿下,唯有将权势握在手中,才能极尽人事。”
季随舟混沌的目光逐渐清明起来,“…我要如何做?”他问,语气便是十足地信任喻勉了。
喻勉道:“殿下与陛下兄弟情深,想来殿下的话,陛下是愿意听的,如今我领兵在外,陛下不信我,还需殿下在陛下那里帮臣周旋,臣自然也会帮殿下护住易山居。”
“当真?”季随舟逐渐冷静下来。
“殿下不必急着回复臣,合作的事,你可以在回京的途中慢慢思量。”喻勉说。
季随舟不满道:“我几时说过要回京?”
“殿下。”喻勉眸中精光闪过,他道:“是要去易山居摇尾乞怜,还是回上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季随舟耳鸣陡起,片刻后,周遭操练的嘈杂声逐渐清晰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似是不甘却又无奈地说:“我…选择回京。”
“臣定会挑选好人马,护送殿下回京。”
两天后,季随舟踏上了归京的路,望着马车消失在黄沙之中,裴既明转头看向喻勉,沉吟:“你可知你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什么种子?”
那句“唯有将权势握在手中,才能极尽人事”的话,听起来十分有劝季随舟自立之嫌。
喻勉不以为然道:“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能成什么气候?即便能成气候,也是在本官班师回朝之后了。”
裴既明:“…那你为何那样说?”
“激他回京罢了。”
“……”裴既明一时无语,只能说,位居上位者,皆十分擅长给人画饼。
喻勉不紧不慢道:“季小九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别人怀疑我们的用心,齐连鹤死前的喊话已经让其他州郡的人怀疑我们了,领兵在外,最忌他人疑心。”
裴既明新奇地看了眼喻勉:“我以为你不在乎。”
“如今是紧要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喻勉回答,然后道:“对了,潜入敌军内部改造雷雨长鸣,我打算派你带人前去。”
裴既明抱拳道:“任凭大人吩咐。”
一个月后,敌军攻打上京之际,火/炮骤然失灵,不计其数的火/炮纷纷自燃爆炸,敌军内部死伤无数,喻勉的军队和上京的禁卫里应外合,将包围在上京外域的东夷军队尽数歼灭。
经此一战,大周各方军队士气高涨,接连取得几次胜利。
按道理说,身为此战的主将和功臣,喻勉应是班师回朝,但延光帝却突然下旨,命令喻勉剿灭东夷余孽,并巡视各方战事,收拢兵权。
笑话!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是在阻止喻勉回京。
喻勉并不打算听命,他手握先帝遗诏,掌四方兵权,应当运筹帷幄之中,而非被一个平庸的皇帝支使来去。
喻勉如是这么想着,他气度严华地端坐在主位上,台下是争执不休的将士。
有人认为皇命不可违,有人觉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喻勉心中早有计较,放任手下争执不过是个过场。
期间,凌隆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他避开人群来到喻勉身旁,悄声道:“主子,卢大人来了。”
卢一清的到来在喻勉的意料之中,喻勉了解这位老臣,卢一清一生清正廉明,忠于朝廷,此番前来无非是劝他听从皇命罢了。
“带路。”喻勉简单道。
掀开帘帐,喻勉看到一个佝偻且苍老的人影,卢一清看起来更虚弱了,他整个人被小厮搀扶着,见到喻勉后颤颤巍巍地行礼:“下官参见…”
喻勉及时地托住卢一清的手腕,“夫子何须多礼。”触摸到卢一清虚浮的脉搏,喻勉的心微沉,他知晓卢一清已经时日无多了。
“大人心中…还有礼吗?”卢一清干瘪的手指抓住喻勉的手腕,他浑浊的双目牢牢地盯着喻勉,声音喑哑:“帐外七万军队整装待发,想来只待大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踏入上京,敢问大人,你可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喻勉淡声道:“夫子,我不是白家的人,到底没那等忠心,我也非左家门生,不行君子之道,我所为不过是想尽快稳定朝纲,你若是来说教我的,大可死了这份心。”
卢一清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厮着急道:“老爷…”卢一清扶着小厮的手臂,努力瞪大眼睛直视喻勉:“你到底想…”
喻勉亲手为卢一清倒了杯水,缓缓递上前,“夫子,你可认得他?”他语调平静。
卢一清顺着喻勉的目光看向一旁,他看到一个抱剑的青年,模样有些眼熟,竟然有些像从前的六合司都督…想到这里,卢一清差点腿软摔倒,他瞠目结舌道:“他是…裴都督。”
曾经杀人如麻的六合司首领。
裴既明眼神淡漠地扫了眼卢一清,继续当自己的木桩子。
“夫子无非是怕我有不臣之心。”喻勉开门见山道:“我不妨告诉夫子,若我有此心,他的剑已经砍上了我的脖颈。”
卢一清顿了顿,而后他看向喻勉的目光复杂起来,“先帝让他监视你?”
喻勉没有回应,算是默认了。
卢一清有些替喻勉难过,喻勉身为乌衣案的幸存者,先帝到死都在怀疑他,而非愧疚居多。
喻勉低声道:“夫子,我领兵入京并非想胡作非为,我不想步白家军的后尘,上京也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而这个人只能、也只会是我,我会让大周重新安定下来,而大周也只会是大周。”
“罢了。”卢一清低叹出声,他用力闭了下眼睛:“你心中有数比什么都强,我老了…是时候告老还乡了…稍后我会修书一封,向圣上告知你的入京缘由,你且…去做吧。”
身为三朝元老和雍州太守,卢一清素有名望,他的支持能为喻勉的抗旨不遵减少许多阻碍。
送走卢一清后,裴既明看向喻勉,问:“你何时也学会卖惨了?”
喻勉满意地看着手中的陈情书,不以为意道:“本官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你提起乌衣案让卢大人对你心生怜悯,又搬出我这把悬在你头顶上的剑,卢大人自然会心软,喻大人真是好算计。”裴既明直接挑明喻勉的心思。
“过奖。”喻勉看不出情绪地勾了下唇角,而后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缓缓道:“本官之所为不及左三的万分之一,说起卖惨,左三才是精于此道。”
裴既明心直口快道:“所以你就心甘情愿地躺下了?”
“……”喻勉一记眼风扫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问:“言砚跟你胡言乱语的?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裴既明理所应当道:“这有什么?两人心意相通,当行周公之礼,我们身体好的,让一让他们也是无妨。”
喻勉先是诧异地看了眼裴既明,而后毫不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第88章 抉择
“诸位将士, 今天下内忧外患,纷争不断,我等虽解了问月关的燃眉之急, 可京中仍是奸佞当道, 朝纲不稳,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喻某忝居太尉之职, 当为生民计,为天下计, 方可不负先帝深恩, 是以将速速归京,以正我大周江山!”
气势磅礴的军队之中, 喻勉稳立高台,面色肃静地说完这番话。
“誓死追随太尉, 捍卫大周河山!”
“誓死追随太尉,捍卫大周河山!”
“誓死追随太尉, 捍卫大周河山!”
声震山河的喊声此起彼伏,在这摄人的威压之下,先前反对喻勉的几位将军终于妥协,他们俯身抱拳,跟在吴懿身后, 对喻勉道:“我等任凭大人差遣。”没人左右得了喻勉的决定,何况卢大人都低了头,他们也没必要再坚持。
军帐内,凌乔上山回禀:“主子, 还有几个人仍在负隅顽抗,属下已经将他们关起来了, 还请主子明示,要如何处置他们。”
“怎么个负隅顽抗法?”喻勉掀开杯盖的动作有几分漫不经心。
凌乔瞄了喻勉一眼,低声道:“属下不敢说。”
“恕你无罪。”
凌乔喉结吞动,缓缓道:“无非就是一些乱臣贼子…”
喻勉蓦地低笑出声。
凌乔忙咬住舌尖,急声道:“都是些胡言乱语,主子莫要放在心上。”
喻勉玩味儿地看着凌乔,逗人般问:“你如何想?”
“啊?”凌乔无措地看着喻勉,眼神有些清澈…的愚蠢。
喻勉噙着抹笑,不疾不徐道:“我不尊圣旨,胁迫主将…这不算是乱臣贼子吗?”
凌乔皱眉,如实道:“我不懂那些…但我是主子的人,主子是公子拼命守护的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什么人不人的,瞧把孩子急成什么样了。”明媚飒爽的调笑声从帐门处传来,随后,帐帷被人从外掀开,一个身披银甲的人影从容进门。
来人目若灿星,唇角飞扬,气度潇洒傲然,好似当年纵马驰骋在京郊猎场的白家世子。
喻勉有微许恍惚,片刻后,他上下打量着白檀的装扮,挑眉问:“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看不出来吗?”白檀张开双臂,含笑道:“从军啊。”
喻勉微微皱眉:“……”
凌乔愣怔地看了白檀好一会儿,开口:“白夫人,你不好好守着晚月楼,来这儿作何?”
“谁让你家主子一消失就是好几个月,信也不回。”白檀熟稔地坐下,斜眼瞧着喻勉。
喻勉不语。
凌乔接话:“行军打仗可危险了,白夫人你还是回晚月楼吧。”
白檀悠然地瞥了凌乔一眼,之后拔刀挥臂,凌乔只觉得眼前银光闪过,片刻后,他觉得腰间一松,裤子差点掉下去,他急忙捂住裤子,羞恼地看向始作俑者:“你!”
白檀好整以暇地抚摸着刀背,调笑道:“姑奶奶我初上战场时,还没你小子呢。”
在凌乔的印象里,这位瞧起来清丽柔弱的夫人给人的感觉一直很邪乎,她同主子的关系像是亲人,却又各怀鬼胎,更邪乎的是,此时此刻,凌乔竟从她的眉目间看出几分英气,那是和以往不一样的白夫人——那是喻勉所熟悉的白檀。
凌乔提着裤子跑出了营帐,白檀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我父亲是大周战神,兄长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才子,我岂能屈居他们之下?”像是看穿了喻勉的心思,白檀敛笑说:“行之,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喻勉是有私心的,自从徐州事了,白晚月找回初心做回白檀后,喻勉就希望她能远离是非,如常人般活下去。
“自讨苦吃。”喻勉淡淡评价。
“你不也是。”白檀轻笑一声,又语出惊人道:“此番我是奉皇帝之命前来。”
喻勉安静地听着。
白檀道:“自从徐州一别,我回了上京,我知你迟早会回来,便一直在暗中筹谋,却未料到东夷人会攻进雍州,直入上京。”
“皇帝与王氏相争,朝廷两败俱伤,能用之将皆身败惨死,我虽带领晚月楼偷袭过东夷主将,但始终不能真正地重伤他们,上京即将城破之时,是左萧穆大人找到我,劝我以白家后人的身份领军反抗敌军…”
喻勉冷声道:“他是在教你送死!”
若是胜利便也罢了,若是战败,白檀势必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可我们赢了。”白檀道。
喻勉侧脸凝眸,白檀认真道:“二哥,我们赢了,父亲和大哥会为我们骄傲的吧?”
“白檀,这只是开始。”喻勉说。
白檀笑着点了下头:“我自是晓得。”
喻勉:“所以陛下要你来作何?”
白檀手里把玩着从腰间掏出的圣旨,似笑非笑道:“陛下要我收回你的兵权,并把兵符安全送回上京。”
喻勉不置可否道:“你答应了?”
“当然,他可是皇帝,再者说,他猜忌你,即便我不答应,他也会换其他人前来。”白檀理所应当道:“还不如是我。”
“所以?”
“所以?”白檀笑了声,她将圣旨在手中转了一圈,之后轻飘飘地掷到一旁,然后歪头看着喻勉,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接着声音不大却足够有分量地问:“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啊,二哥?”
喻勉眯起眸子,他从少时便知道,白家这个丫头一身反骨,后来她果然入了邪魔外道,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妄想改朝换代。
喻勉低笑出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白檀,问:“你想当皇帝?”
“不。”白檀否认的很快,她说:“我想你当皇帝。”
喻勉轻嗤一声,道:“我不想。”
白檀盯着喻勉,嘲道:“我不信你不想要权力。”
“那是两回事。”喻勉任由白檀打量,他语气很淡:“事到如今,你还在算计我,你想利用我颠覆整个大周?”
“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二哥,大周气数已尽,皇帝病体难愈,其他的王爷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太子年幼,难成大器。”
白檀皱眉:“我接下皇帝命令,为的就是跟你汇合,如今两万军队已驻扎在问月关外,只要你一声令下,二哥…”
“白檀。”喻勉语气如常道:“有些事可以想,有些事不能。”
“为何不能?二哥少时便通读经史子集,岂非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喻勉的语气毫无波澜:“这绝非师父和思之想看到的。”
白檀忍无可忍道:“若是我爹当初反了,哪里又会蒙冤数载。”
“可那还是师父吗?”喻勉轻飘飘地反问。
白檀骤然语塞。
喻勉缓缓道:“师父心中始终装着百姓,这天下经不起折腾,百姓也经不起折腾。”
他脑海中闪过流离失所的百姓,少时看到这种惨状只觉得悲愤,如今却是悲凉居多,若他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哪怕背上佞臣的千古骂名,他也不是很在乎。
纵观古今权臣,有几个能留下好名声的?
喻勉早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可是白檀比他还疯。
喻勉可以放任自己做一把刀尖淬血的兵刃,却无法忍受白檀有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她是白家唯一的后人,白家最为人所称道的不就是那所谓的忠君爱国吗?虽然讽刺,却也是白家的风骨。
“这世间事便是没有道理的,二哥,关于你想自立的谣言,上京已经传遍了。”白檀微叹:“若你回去,便是坐实了这个谣言,但你又不得不回去,这是掌权的最好时机。”
喻勉目光深沉地盯着桌面——上京那群吃饱了撑着的人竟会这般给他泼脏水。
白檀执拗道:“我读书少,不懂忠君爱国,我只知道,如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谁想毁你,那便是我的敌人,哪怕是皇帝,哪怕是整个大周。”
“那就看看,是大周先毁了我,还是我先稳住大周。”喻勉的声音无悲无喜,淡漠的像是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白檀怔然:“……”
“阿檀,我可以背上不忠的骂名,但我不能不忠。”喻勉说。
良久,白檀低声叹道:“…我明白了。”
“报——”副将急匆匆地跑进来,着急喊道:“启禀大人!徐州失陷了!”
“什么!”喻勉和白檀同时起身。
副将递上军报:“王氏余孽勾结东夷军队攻打徐州,徐州城已经失陷,洛太守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已经命丧黄泉,还望大人早做决断。”
洛白溪。
喻勉呼吸微滞,那小子满身心眼,怎么可能…
“王氏竟还还有余力…”白檀喃喃自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陛下优柔寡断,从未想将王氏置之死地,他想做仁君,可别人却不认他这个主子。”喻勉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以为然,片刻后,他沉吟:
“传令下去,即刻出发,支援徐州。”
白檀略显急切地拉住喻勉:“你不回上京了?”
“回,不过不是现在,徐州是重地,绝不能任由东夷人胡作非为。”喻勉拿起一旁的甲胄,边穿边对白檀道:“你先回京,护好京畿,等我回来。”
白檀顿了下,而后道:“二哥,我可以帮你夺回徐州。”
“你不能。”喻勉直接拒绝。
白檀嗤道:“就因为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脉?所以不能以身犯险?”
“错。”喻勉系好甲胄,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一仗,我便是要上京那群饭桶知道,大周没我不行。”
所以,无论他日后要做什么,那群人都得受着。
第89章 谁人
喻勉率军到达徐州城外已有月余, 徐州城防是洛白溪亲自督建的,易守难攻,强攻并非上计, 因此从到达徐州开始, 喻勉便不停地出兵干扰徐州城防,虽不至于给东夷人造成什么大的损失, 但也让驻守在徐州城防的东夷军队苦不堪言。
几经干扰之后, 东夷军队忍无可忍地选择回击。
遭遇反击之后,大周军队宛若惊弓之鸟地撤退, 这让东夷认定了大周欺软怕硬且无甚实力, 正当东夷军队得意洋洋地环绕在大周所驻扎的户部山下欢呼时,大周军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户部山的四周, 将深入内部的东夷军队一网打尽。
经此一役,东夷军队任由大周军队时不时地攻城干扰, 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依托着固若金汤的徐州城防, 与大周军队陷入了僵局。
“还没有洛白溪的消息吗?”喻勉望着漫天的硝烟——不远处,大周军队又开始了一波攻势。
凌隆摇了下头,黯然道:“主子,洛大人会不会已经…”
喻勉不急不躁,稳声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凌隆应是,身后传来稳重匆忙的脚步声,凌隆回身,看清来人后禀告:“主子, 是吴大人。”
喻勉稍微侧身,看到了神情激动的吴懿, “大人!来了!他们…来了!”吴懿握紧刀柄,喜不自胜地说。
伴随着吴懿话音落,麻布服的衣角比它的主人先飘入喻勉眼帘。
喻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少年——双目冷漠,神色死寂,昔日热烈夺目的红色额带被白色孝布所取代。
易听尘无悲无喜地回望着喻勉,直到有人出声提醒:“易宗主,见到太尉是要行礼的。”
“他是朝廷的太尉,并非易山居的太尉。”易听尘漠然道。
闻言,驻守在两侧的士兵神色微变,这话岂非大不敬?
喻勉不以为意地颔首:“别来无恙,易小宗主。”
“客套的话不必再说。”易听尘打断喻勉,他一挥手,示意喻勉看向城墙下的木箱:“你要的雷雨长鸣悉数送到。”
吴懿对喻勉禀报:“大人,已经清点过了,三十架炮/火,不多也不少。”
“有劳。”喻勉对易听尘道。
易听尘目光灼灼地盯着喻勉,似乎有话想说,但其他人在场,他的嘴巴只是张了下。
喻勉会意,吩咐其他人先退下,只留下他和易听尘,待人散尽,喻勉先开口:“我以为,凭易山居和朝廷如今的关系,你会拒绝与我合作。”
“算不上合作。”易听尘撇清和喻勉的关系,他的目光落在徐州城前的大周将士身上,语气虚空:“我小叔说,纵使我不帮你,你也会拿下徐州,早晚的事。”
“所以,你卖我这个人情,是有求于我?”喻勉一语道破,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思,并不难猜。
“……”易听尘绷紧下颚,对于“求”这个字眼十分不满,他强调:“是合作。”
喻勉一笑了之,直接问:“你想找回你姑姑的尸首?”
易听尘默认了。
喻勉正色道:“易宗主的尸首已经被火化,她的骨灰被人随身带着,那个人你应该比我熟…”
“学宫祭酒——墨逍。”易听尘不由得咬紧牙关,恨声道:“也是他,害的我姑姑。”
喻勉思索道:“听闻墨逍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和易山居还些渊源,看来此人并不简单。”
易听尘冷笑:“何止不简单,九殿下一身的好武艺,都是他所传授。”
喻勉不动声色地想,看来这皇宫大内还真是卧虎藏龙。
易听尘激动道:“你帮我找到墨逍!我要拿回我姑姑的骨灰!我要为我姑姑报仇!我要杀了他!”
“不行。”喻勉摇头:“墨逍如今是抗击北岳的主要力量,自梁方去后,朝廷良将缺失,实在是损失不得。”
易听尘眼眶泛红,他攥紧拳头,哽声问:“那他是好人了?”
喻勉微怔,而后沉吟:“…为国为民,也算是。”
“可他杀了我姑姑…”易听尘抽了抽鼻子,露出几分之前的孩子气,他狠狠地擦了擦眼泪,瞪着喻勉问:“既然他是好人,那我姑姑是坏人了?”
“这世间的好坏并无定论。”喻勉索然无味地说。
易听尘固执地问:“那什么才有定论?”
“实力。”喻勉盯着易听尘的眼睛,在那双澄澈困惑的双眸中,他仿佛瞧见了自己曾经的不甘和无能为力,他道:“强就是强,弱就是弱,这就是定论。”
易听尘若有所思起来。
喻勉云淡风轻地拍了拍易听尘的肩头,慢悠悠道:“你的路还长,易小宗主。”
易听尘抬眸道:“意思是,只要我足够强大,便可以为所欲为?像你现在这样?”
喻勉唇角扬起,稳声道:“为何不能呢?”
有些东西逐渐在易听尘眼中缓缓凝聚。
“你教坏一个九殿下还不够吗。”数落的声音凭空出现,一个藏蓝色的人影落在两人身侧。
喻勉侧脸看向裴既明:“回来了。”
裴既明抱着一个样式古朴的木盒,之后递给易听尘,道:“易小宗主,这是前易宗主的骨灰,你节哀。”
易听尘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盒子。
喻勉轻声提醒:“还不快接着。”
易听尘再也忍不住,他接过骨灰盒,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盒子上,他哭着喃喃:“姑姑,姑姑。”继而,他抬头看向喻勉,鼻子浓厚:“你…”
喻勉会意道:“墨逍虽然杀不得,但易宗主着实应该魂归故里。”
“谢谢,谢谢…”
喻勉瞥过裴既明的手臂,微诧:“你受伤了?”
裴既明点头,皱眉道:“墨逍…武功不低。”
“有意思。”喻勉眉梢微挑,他对这个学宫祭酒更加好奇,本以为上京中尽是些酒囊饭袋,没想到还有个玄妙的角色。
裴既明凑近喻勉,低声道:“大人,我和凌乔途中还抓了个人。”
“谁?”
“王颂。”裴既明道:“凌乔说,他是徐州之前的郡丞。”
喻勉神色一凛,正色道:“带我去。”
王颂被人绑在柱子上,他形容狼狈,双目疲惫且布满血丝,看到喻勉走近,他的目光变的愤恨起来,可惜他口中被人塞着麻布,说不出半句话。
喻勉一步一步地走近王颂,他慢条斯理地拿掉王颂口中的麻布,“说,洛白溪的失踪和徐州失陷,和你们王家有没有关系?”
“喻勉!你想炮/轰整个徐州城?你有没有考虑过徐州城的百姓!?”王颂目眦欲裂地质问。
喻勉神色阴沉下来:“谁告诉你的?”
“易山居的人来到此处…还能为了什么?”王颂自暴自弃地垂下脑袋:“徐州城防牢固,非炮火所不能攻破…如此,我还猜不到吗?”
“有些机灵,怪不得左三欣赏。”喻勉不走心地夸了一句,而后不耐烦道:“但我现在在问你洛白溪的下落。”
“不知道…”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喻勉冷声威胁:“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洛白溪在哪儿?”
王颂喃喃自语:“是啊,他在哪儿呢?”
喻勉面无表情:“不说你就去死,本官可不会顾及你和左三的兄弟情分。”
“我也在找他。”王颂麻木地闭了下眼睛,回忆:“两个月前,城防营叛乱,有人打开城门放进东夷人,徐州大乱,我和洛白溪在亲卫的护送下逃入山内,大家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后来我也受伤了,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只是记得后来王家的人找了过来,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我,是…是洛白溪,他…”
王颂的声音里满是自责:“他看我不省人事,擅自和我换了衣服,把我藏在山洞里,醒来…我醒来他就不见了…我先找人将徐州失守的消息送了出去,不久之后,你就来了…我一直在找洛白溪,可是找不到,王家据点的里里外外我都找了,就是没有消息。”
喻勉眉梢微扬,匪夷所思道:“洛白溪会为你以身犯险?”
“……”王颂难过之余还有些无语——这他娘的是重点吗?
“你和王家闹掰了?”喻勉企图从王颂这里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王颂哑声道:“王家人想谋反,此次城防营中的叛徒就是王家的人,所谓投石问路,他们总要推出一个人来试探众人的态度。”
喻勉嗤道:“你就是那颗石头。”
“我自是不愿。”王颂神色冷清道。
喻勉心不在焉地回复:“怕死?也是人之常情。”
“为人臣,止于敬,我虽出身没落,却也知礼义廉耻,臣子本分。”王颂眉头紧皱,声音清亮:“我不怕死,但求死得其所,而非助纣为虐,祸乱朝纲。”
闻言,喻勉重新看向王颂,他眸中闪过几分欣赏,倒是有些明白左三和洛白溪为何会高看这小子了。
凌隆这时候走进来,禀报:“主子,王家来人了。”
喻勉头也不回地说:“杀了便是。”
凌隆递上一个穗子:“那个人说,在您做决定之前,最好先看看这个。”
王颂比喻勉笑出声,他嗓子发紧地说:“这是洛白溪的东西。”
凌隆恍然大悟,他后知后觉道:“怪不得…那个人说,要想穗子的主人活命,就要您放了王颂大人。”
喻勉瞥了眼王颂,轻嗤:“看来王家很需要你这颗石子。”说完,他对凌隆道:“将来人带过来。”
不多时,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看清他后,王颂不由得皱眉:“王麓,是你!你不是死在叛乱中了吗?你…你是王家的人?!是你联合王家的人骗我,也是你将我的事告诉给王家的?!”
王麓微微一笑,平和道:“少爷,你还好吗?”
“我错信你…是我错信你…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你怎么能背叛我?啊!?王麓!”王颂看起来异常激动。
反观王麓,有着和年龄不想符合的淡定,他甚至还在规劝王颂:“少爷,我们都是王家的人啊。”
凌隆替喻勉不耐烦了,他冷声:“这里不是你们叙旧的地方。”
喻勉始终一语不发,他波澜不惊的眸子盯着王麓,似是要把人看穿一般。
“抱歉。”王麓真心实意道:“王家人无意与喻大人为敌,我们只是希望少爷能够平安回来。”
王颂又要开口,却被喻勉淡声打断了:“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或许呢。”王麓不置可否地一笑:“大人不妨说说,除了要求洛大人安然无恙,还有哪些条件?”
喻勉眯眸:“你胆子很大。”
“小人惶恐。”王麓俯身作揖,看起来不但不慌,还有几分莫名的云淡风轻。
喻勉冷不丁地吩咐:“除了他,其他人都退下。”
凌隆和裴既明不明所以地愣怔片刻,之后抱着此人必死的猜测,带着王颂退下了。
房里仅剩下喻勉和王麓,喻勉缓步走向王麓,淡声道:“你方才说,让我提条件?”
“大人但说无妨。”王麓微笑。
“你觉得怎样的条件才算合适?”喻勉颇有闲心地问了句。
王麓认真思索起来:“金银珠宝,权势地位?”
喻勉轻笑出声,“这些本官已经有了。”
王麓无奈笑道:“…小人不敢揣测大人的心思。”
“我要你。”喻勉突然道。
王麓愕然抬眸,只是片刻功夫,黑影便笼罩过来,唇瓣相撞,热与痛交织,熟悉的味道和感觉顿时填满了人的感官。
与喻勉霸道的吻法相反的是他的动作,他抚摸着怀中的人的颈侧,直到摸到一处细微的凸起,他顺着凸起的边缘用力一揭,面具之下,是一张让人朝思暮想的脸。
左明非缓缓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他明眸中含着几分纵容,声音恢复了温润:“几时发现的?”
“第一眼便发现了。”喻勉抚摸着左明非的颈侧,眼睛不舍得从他身上挪开。
左明非顿了下,而后发现了喻勉眼中揶揄的笑意,他轻咳一声:“花言巧语。”
喻勉挑眉:“憬琛是想我早些发现?还是晚些发现?”
“……”左明非张了张嘴巴,这不好说。
“早些发现”说明他演技拙劣,“晚些发现”又夹杂着喻勉对他关注不够的矛盾。
直到喻勉的调笑声在耳畔响起,左明非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又被喻勉打趣了,“……”左明非猝不及防地抬手按住喻勉的后脖颈,难得强势地吻了上去。
喻勉不适地动了下脖子,却被左明非把持地更紧了,他正要出声提醒,就听到左明非轻柔缱绻的声音:
“行之,我很想你。”
第90章 拿捏
些许温存过后, 左明非妥帖地戴上面具,喻勉盯着他那张假脸,忍不住抬手, 轻柔地把持住左明非的下巴, “果然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喻勉向来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带着几分缱绻。
左明非失笑,他用下巴蹭了蹭喻勉的虎口, 轻笑道:“我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也可。”喻勉颔首, 他松开左明非,后退半步问:“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行之就没有话想问我?”左明非眉梢微动, 唇角带着一贯的温润笑意。
喻勉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 “你不也没问我?”
“睚眦必报,说的就是你喻行之。”左明非假意抱怨, 他手法轻盈地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双目哀怨且柔情:“你送来的这封信, 只问候了我一句话。”
“你在意这个?”喻勉反问。
“我很在意。”
“少撒娇。”喻勉替左明非抹去颈侧的面具痕迹,淡声道:“你扮作王麓潜入王家自然有你的用意, 我不过问,是因为我也有事情不想告诉你。”
左明非微微一笑:“我来猜猜,你是要炮/轰徐州城?”
“是。”喻勉并不否认。
左明非脸上笑意依旧,“纵使会伤及无辜?”
“是。”喻勉声音低沉笃定。
左明非继续问:“哪怕被万人诟病?”
“是。”喻勉淡定如初。
“行之啊。”左明非轻叹出声,他双目温和无害地注视着喻勉, 无限柔情道:“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将大权拱手相让?”
喻勉挑眉:“你想阻止我?”
“不。”左明非微扬下巴,不疾不徐道:“能让易山居为你所用,这是你的手段。”
喻勉轻呵一声:“我并不觉得你在夸我。”
“能否在炮火之下救出全城百姓, 这要看我的手段。”左明非后退半步,他敛去浑身如玉的气质, 恢复成来时的谦卑模样,然后温文尔雅地俯身作揖,唯剩声音还带着左三公子的淡雅出尘:
“行之,我们…各凭本事。”
喻勉微微凝眸,他仿佛看到了左明非这副谦卑面孔下,那不紧不慢摇曳着的狐狸尾巴。
沉默片刻后,喻勉终是忍不住地低笑出声,他稍稍歪头,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绝世珍宝——让人不仅想要掠夺,更想要看着他继续绽放光彩。
其实左明非从来就是这般,看似无锋,实藏暗芒。
很好。
至少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喻勉用力扯过左明非,他紧紧箍着左明非的腰,唇畔若有若无地蹭着左明非的脸侧,嗓音微微喑哑:“我原本打算今天放过你的…”
“嘘…”左明非身体后倾,他抬手竖起食指,温柔抵在喻勉唇中,满目春水波澜,“喻兄行行好,且先放我一马。”他软着嗓音讨饶。
喻勉微顿,然后缓缓松开左明非,不紧不慢地开口:“是你招惹我在先。”
“是是是,我不好,喻兄莫要跟我计较。”左明非笑说。
喻勉又想起一桩事,他眉心动了动,问:“你身子可大好了?”
“现在才想起来问?晚了吧。”左明非整理好微乱的衣衫,转身朝门口走去,将要推门的瞬间,他忽地转身,冲喻勉莞尔:“好没好的…行之试试不就知道了?”
喻勉:“……”嘴皮子挺利索,看来是大好了。
看到“王麓”从房中安然无恙地出来,众人都很吃惊,看到“王麓”不受阻拦地带走王颂,众人更加震惊了,反观喻勉,竟是一脸的理所应当,他甚至还有空想旁的事。
“凌隆。”喻勉单独叫来凌隆,吩咐:“送信回上京,让白檀留意好左家的一举一动。”
凌隆有些疑惑,但还是称是。
“对了。”喻勉叫住将要离开的凌隆,交代:“近来大事先不要告诉裴既明。”
“小裴大人?”凌隆目光诧异。
喻勉的指尖敲打着手臂,轻飘飘道:“裴既明终归不是我们自己人。”
“是。”
左明非如今已然大愈,甚至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徐州,而在此之前,喻勉并未收到琅琊书院的半点消息,可见左明非是个极有主意的。
喻勉喜欢左明非是真,防着他也是真。
在喻勉可容忍的范围之内,他允许左明非肆意妄为,但若是左明非想动摇他的根基,就别怪他先折了对方的翅膀。
喻勉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再次盘算起来。
海誓山盟,一往情深?听着是好听,说到底不过是空话。
好东西要先据为己有,而后再考虑其他的。
马车内,熏香袅袅,被五花大绑着的王颂已经被熏香迷晕过去了。
左明非动作优雅地熄灭熏香,听到马车顶部的微弱声响,他顿了下,而后温和笑道:“小裴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下来一叙?”
蓝影瞬时出现。
裴既明面无表情地扔给左明非一个瓷瓶,“言砚给你的固元丹,另外,他对你偷跑出来的行为表示不满。”
“对不住,眼看大厦将倾,左某难以袖手旁观,所以才出此下策,私自离开。”左明非语气真诚,之后话音一转,他意味深长道:“不过,言神医对在下的救治实有拖沓之嫌,想来是受了行之的嘱托,不准我离开。”
裴既明无动于衷道:“他们的交情我不懂。”
左明非和煦一笑,颔首道:“可以理解,言神医对小裴大人一往情深,小裴大人如今在行之手下做事,言神医自然受制于喻兄,说起来,这倒是喻兄的不是了,我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
裴既明看了眼左明非,都说左三公子为人滴水不漏,他如今才是见识到了。
“左大人,我之后便不能给你传递消息了,喻大人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裴既明道。
左明非温和道:“无妨,行之若是为难你,你也可以将我与左家已经取得联系的事情透露给他。”
“或者,你也可以告诉他,尽管他可能夺得徐州,可若是我救了全城百姓,又活捉了王氏贼首,民心和圣心…到达会是谁的囊中之物呢?”这声音恬淡且平和。
“……”裴既明有些懵然,他迟疑道:“你们…不是在争权吗?”
左明非目带笑意地说:“是吧。”
裴既明摇了下头,不是很理解地问:“可你把底牌晾给他了,图什么?”
“小裴大人周旋在我和行之二人之间,又是图什么?”左明非好奇问。
裴既明思索片刻,如实道:“先帝曾交代过我,喻勉虽可用,但不能让他一家独大,需得有人制衡。”
左明非浅笑:“原是如此。”
裴既明:“所以,你图什么?”
“我只是想问行之一句话。”
左明非端坐着,眯眼笑得无害又狡黠。
北风又起,掀动车帘,那冷漠阴鸷的身影明明不在眼前,却叫人心头微怦,这样的时刻,左明非曾自己度过很多年。
“我想问他…”
左明非的声音温柔悦耳,仿佛喻勉就在眼前:
“若我把野心露给你看,你杀还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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