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初夏,李靖的腿脚行走间已经与常人无异。
李二陛下听说之后,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李靖的腿脚遍寻名医,看了几个月也不见好转,偏偏跟兕子去了趟南山就好了?而且,李靖这小老头儿对兕子的态度也不寻常。他行事谨小慎微惯了,何曾站出来为哪位皇子公主出过头、说过好话的?
李二陛下心中有了猜测,却并未声张,只闷笑一声。
无论如何,他心头这桩大事落定,整个人都能松快几分了。正巧天气也逐渐热起来,他便索性顺了闺女心意,吩咐张阿难准备准备,过几日就前往九成宫避暑。
四月中,京大内的百年海棠老树层层叠叠绽开,极为繁茂。
兕子寝殿的南窗外也有一株,是李二陛下特意命花房移植过来的。出炉银的淡粉海棠,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整树,一点清风拂过,西府海棠独有的香气便能顺势飘进殿中。
小萝莉伸展腰肢,顺着床榻骨碌骨碌滚到了有太阳的暖和地方,随即又摊成一团,眯起眼睛试图打盹。
一旁,短胳膊短腿的新城公主正好奇坐着,一双黑葡萄眼滴溜溜转动,落定在松萝双手捧着的牛乳小碗上。
“咿呀呀呀——”
新城撅起屁股,跪在松软的床榻上,为了这碗香喷喷的牛乳,竟然开始缓缓爬行了。
松萝激动地连忙唤兕子:“公主,公主您快看!”
所谓“三翻六坐,七滚八爬”,新城公主满六个月后才学会了坐,这会子不用乳母引着逗着,竟主动开始爬行了。
兕子翻个身,翘起脚丫趴在床边,一面护着妹妹,一面笑嘻嘻逗她:“怎么还没学会滚,就先爬啦?看,阿姊教你滚来滚去。”
说完,小萝莉往妹妹那头骨碌碌碌,滚了大半圈。
在一众兄长阿姊中间,新城最喜欢兕子这个爱闹腾的,虽然有时候被逗得急了,新城也会张大嘴巴,试图用刚冒出来的几颗乳牙去咬兕子。
兕子才不怕呢,嘴一咧,露出还没长好的下门牙吓唬回去。
新城每每吓得将脑袋藏在长孙皇后怀里。
可是回过头来,小公主最敬仰崇拜,时刻想要模仿的还是兕子这个有点小坏的阿姊。
这会儿,小公主在兕子的鼓励下,勇敢地往下一趴,使劲翻动身体,骨碌碌碌,一
下子就滚到了兕子怀里。
殿中的宫人们齐齐爆发出喝彩声。
新城却冲着兕子伸出肉爪,期待地瞧一眼松萝:“咿呀咿呀——”
兕子秒懂:“你要喝牛乳呀?”
新城一屁股坐下,星星眼望着她。
兕子语重心长:“阿娘说了,三岁以前喝牛乳不易克化,胀气起来会疼的哇哇哭呢。所以,阿姊可以喝,妹妹不行。”
话音落,兕子就将松萝手中的牛乳接过来一饮而尽,还特意给妹妹瞧唇边喝出来的一圈白胡子。
新城怔了几秒,嚎啕大哭。
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来的凑巧,正好就瞧见这一幕。
当阿耶的倒也不偏袒,不紧不慢进了内殿,垂眸瞧见兕子还没来得及舔干净的牛乳印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抬手,顺次轻轻弹了兕子和新城的额头。
“一个馋丫头,一个惹事精,姊妹俩还总是臭味相投凑在一处。”
长孙皇后无奈笑着,捏了捏两个女儿的脸颊:“好了,也的确快到新城吃奶的时辰,叫乳母抱下去吧。”
片刻之后,殿内总算恢复了宁静。
李世民坐在月牙凳上,挥退一众伺候的宫娥,又与长孙皇后对视一眼,这才开口探问:“朕听说,你跟李靖他们种菜的时候,提到了什么油茶面?”
这孩子把油茶面吹得天花乱坠,李靖信以为真,求到了两仪殿想要瞧瞧。李二陛下也跟着起了几分兴致,便与妻子饭后漫步过来。
兕子歪头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这茬:“噢噢——”
“想起来了?”
油茶面这东西,也叫作油炒面,和炒米一样,都是系统在提到契丹族发明火锅的时候,顺带科普给兕子的。
根据现有文献,还不能断定就是契丹族发明的油炒面和炒米。
但这个族群为了方便外出渔猎、放牧或行军,常会提前制成这些东西,随身携带。
兕子三言两语,跟李二陛下讲述了油茶面的好处,又道:“做起来也简单,但是需要用油,耶耶,这适合大军食用吗?”
李二陛下听过制作的流程,略作思索,回到:“可以先试试。军中将士也不是全然不吃油。此物能干吃,能冲泡,若果真充饥,又能在冬日存放半月之久,战前给将士们随身带一些,反倒更有利于唐军拿下优势。”
兕子懵懂点点头:“那这件事就交给耶耶啦。”
李二陛下只好哭笑不得地应下来。
……
今年九成宫避暑,太上皇倒是主动跟来了。
原本,太极宫的主宫殿群竣工在望,太上皇不必折腾这一来回。可偏偏兴修宫的负责官员是阎立本。这人画工了得,尤擅人物肖像,风格亦是一贯的细致稳健,精益求精。这回被李二陛下派来营建太极宫,就愈发吹毛求疵了。
好在,太上皇近来身体安泰,心情愉悦,满心满眼都是兕子种的番茄辣椒,也就没跟阎立本计较那些。
九成宫要比京大内凉爽怡人。
殿内,太上皇与兕子对面而坐,正探了食箸尝一口番茄炒蛋。红黄两色混在一处,鲜亮自然,入口之后,番茄的酸甜更是中和了鸡蛋自身的腥味。
除此之外,辣椒猪肉叫人口齿生津,椒盐炸茄子酥脆可口,连芜菁叶子加了酱料下锅炒拌,亦是一道下饭菜。
太上皇一向不爱食用大米饭,今日配着新菜,竟也用了满满一碗米。
爷孙俩吃圆了肚皮,笑呵呵地同款姿势后仰,靠在了食床上。
太上皇笑问:“听你阿耶说,今年南山都在忙着种胡萝卜,怎么又想起种了些芜菁啊?”
这芜菁种子,自然是宋管事后来带人补种的。
听南山那头来报,芜菁条播下地之后,约莫等过半月,农人们便开始进行间苗了。今年的地力尤其好,芜菁真叶长得旺,宋英成便按照兕子的提前吩咐,留下三片真叶,株距保持在一寸半左右(5厘米)。
胡萝卜果真不再受到菜粉蝶和小菜蛾的侵害!
等到芜菁的真叶开始膨大了,宋管事再进行第二次间苗,将株距改为三寸。
这回,兕子她们才落脚九成宫,南山的芜菁叶子就长得差不多。宋英成特意派人送来一些,以供皇室食用。
“翁翁要是馋了,可得忍住,兕子的胡萝卜要到八月底才能熟呢!”
太上皇听着小兕子念念叨叨,说完了芜菁和胡萝卜,又开始炫耀春季里种下的番茄。
“这回天暖和了,番茄就不用种在暖房里头,是在外头田区的。翁翁尝着好不好吃?”
太上皇连忙拍掌夸赞:“好吃!我们兕子种出来的菜,翁翁都爱吃!”
兕子听到答复,志得意满地扬起下巴:“等到七月气温合适了,宋管事还会带人种下新一茬的胡萝卜和番茄。保证叫老李出征管够!”
胡萝卜成熟需要百十天,到时候正巧赶在腊月之前丰收,兕子打算都给李靖带去。
太上皇没想到,小孙女前脚还这般娇憨地求夸赞,小嘚瑟,后脚便能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一般,说出为国为民之言。
他忽然倍感欣慰,有些期待这个孩子的未来。
李渊是老了,可他李家后人青出于蓝胜于蓝。
爷孙俩正各自在心中感慨着,窗下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兕子转头望去,原来是讨人嫌的青雀跑过来蹭饭了。
小萝莉扯着嘴巴做个鬼脸:“耶耶命你跟我种田,才忙活几日你就跑了,今天丰收了就想蹭吃蹭喝,没门儿!”
青雀近来瘦了不少,人都精神了,哂笑道:“那不是你为了拉拢代国公他们,故意不带上我吗?休想在阿耶阿娘面前告黑状。”
兕子没听懂青雀话里的意思,太上皇却看得分明。
比起储君李承乾,老人家一向更疼爱这个白白胖胖、才华横溢的嫡次孙。可今日看来,是他与二郎一再纵容,才会叫青雀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有些时候,一念之差便生怨怼。
说起来,李世民也不是李渊的嫡长子。或多或少因为这一点,李二陛下才会对青雀宽厚有加,期许有加。
可这些偏爱,最终都是有条件的,并不能成为青雀踏上权位之争的砝码。
太上皇忍不住想:青雀这孩子,真的看明白了这一点吗?
他摇摇头,斥道:“兕子此番的功劳,你们兄弟三个凑一起都不够看,还敢当着阿翁的面拈酸吃醋,有个为人兄长的样子吗?”
李泰自小受尽宠爱,几乎没有被人说重话的时候。
听到一向和颜悦色的阿翁如此重话,李泰红了耳朵,垂眸有些闷闷道:“是,青雀知错。”
太上皇:“进来吧,我有话与你说。”
他又笑吟吟对兕子道:“阿翁在后园里头养了不少新玩意,叫阿福引你去招猫逗狗、捉小鸭、扑蝴蝶,如何?”
兕子多机灵呀,一眼看出来太上皇似乎要狠狠地教训青雀了。
她连忙起身,给递了书案前的戒尺,一溜烟儿退出好几步:“翁翁,你慢慢打,青雀皮糙肉厚,别疼着手。”
青雀咬牙切齿:“……”
太上皇面色淡淡,等着兕子走远后,将戒尺握在手中扇了扇:“杜楚客从蒲州刺史升上来,做过你王府的长史,如今又任了工部尚书,可见有几分他亡兄的本事。”
“我只问一句,若朝中再多出几个杜楚客这样的,愿为你马前卒,赴汤蹈火,你待如何?”
十六岁的李泰笑容微僵,面上血色尽褪。
……
兕子并不知晓,翁翁与青雀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青雀离开寝殿的时候,脸色像吃坏了肚子一样难看,惹得她多瞧了好几眼。
当然,像看青雀笑话这种大事,兕子第一时间就分享给了高阳、城阳和雉奴她们。
四个小朋友围成圈圈笑得前仰后合,十分缺德。
储君李承乾自去岁加元服之后,便要跟着李二陛下习得朝务,逐渐开始向监国靠拢。今日恰巧有空,他念及多日不见几个妹妹,看过阿娘之后,寻到后殿来。
兕子正添油加醋,把太上皇教训李泰的话又学了一遍。
李治一向胆小怯懦,见到李承乾,连忙缩着脖子辩白:“阿兄,我们没有说他坏话,这些都是真的。”
李承乾浅笑着,上前将兕子抱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尖:“即便是真的,青雀也是你们兄长,不能背后议论,更不好笑话,懂吗?”
兕子叹气:“看在阿兄的份上,好叭。”
李承乾被小萝莉生动又遗憾的表情逗笑了,只好从袖中摸出几个坊间买来的小玩意。
兕子登时兴高采烈:“哇,阿兄最最最最好啦,比耶耶大方一千倍!”
城阳她们也有样学样:“阿兄真好,谢谢阿兄!”
太子殿下被小萝卜丁们环绕着一顿夸夸,简直身心舒畅。
上回,朝臣们廊下食之争的事情,李承乾自然也有所耳闻。
青雀在朝中有势力,他身为储君,没法不担忧。尤其此番被阿耶允许接触朝务,他甚至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安插几个自己人进入要职。
好在,他暂且不需要如此了。
若是就此行差踏错,被阿耶察觉了……李承乾忍不住攥紧拳头,有些自嘲地苦笑一声。
究竟要如何做,才是一条光明大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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