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间,九成宫的荷花开了一池。
兕子从来就不会刻意躲着风吹日晒,这会儿,她正坐在岸边的柳树底下,褪了鞋袜卷起裤腿,一双小脚丫在李二陛下精心移植的荷池里头随意搅动,吓跑了荷叶下藏起的鱼儿。
池水晒得暖洋洋的,可舒服啦!
松萝才取了些茶果糕点送来,瞧见这一幕,掩唇笑着低声劝道:“公主,婢子帮您换了靴袜吧,等会儿陛下瞧见,又该心疼了。”
兕子歪着脑袋,想到耶耶每回气得牙根痒痒,却不舍得惩罚她的样子,这才颇不情愿地磨蹭片刻,从水中坐起身来。
松萝蹲下身,一边给仔仔细细擦干净脚,一边禀报:“方才宋英成亲自递了话来,说种在南山林区的两千棵油橄榄树,入夏之后出了些岔子……”
兕子一听,嘴里的樱桃酪都不香了。连忙自己胡乱蹬好靴子,追问松萝:“怎么了?之前种树的时候已经算好树跟树之间的距离了呀。”
松萝这才咬咬牙如实回话。
原来入夏之前,宋管事见南山林区的阳坡平缓,地段不错,便在橄榄树边上补种了一批栎树苗,用作来年饲养柞蚕和染料之用。
为了以防万一,宋管事在两个树种之间还特意隔开了一大段距离。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栎树苗种下之后,油橄榄便开始长得不那么好了。叶片上时不时出现一些圆形的病斑,表面灰白,并且还在不断往深褐色转变。
宋管事生怕误了大事,连忙亲自前来请罪,希望还能挽回。
兕子听松萝事无巨细都讲完了,这才在脑海中询问万界庄园系统:“懒懒树好像生病了,能治好吗?”
【按照描述,初步判断为灰斑病。】
【油橄榄的灰斑病一般在高温多湿的环境中才会出现,应当与周边栎树的种植没有干系。考虑是今年气候异常导致。】
【防治灰斑病的方法,可以采用增强排水、多加通风等方式。】
【另外,当油橄榄树出现植株衰弱、叶片凋零的现象,还请宿主警惕叶蚜,及时剪除患病枝条。】
兕子听得头都大了,急忙打断系统继续发散科普下去。
她还是个五岁的小盆友呢,一下子灌输这么多全新的知识,她就会像猴子掰玉米,丢一个捡一个,全都漏光啦。
小萝莉虽年幼,做事情倒是极有章法。
她先吩咐松萝将宋管事引进来,随后要了纸笔,趴在凉亭里头开始写油橄榄的救治指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下来的东西时刻能翻阅,总归大家心里都更踏实一些。
宋英成的确算个可以信赖的人。
他虽然擅自种下栎树,但察觉不对后,能有勇气第一时间来坦诚,就叫兕子高看一眼。
阿娘曾经教过她身边的女官槐序:
这天底下没有人能保证不犯错,若是知错能改,有及时挽救的能力,有不隐瞒、不藏私的忠诚,才是用人者最该看重的。
兕子咬着笔杆子,莫名觉得宋管事就是这样可以重用的人。
虽然,跟着她只能种种地啦。
宋英成一路忐忑行来,跪地叩首认罪,原以为最少也要遭一顿重罚。谁知道,晋阳公主却只如常唤他起身,吹干纸上的墨迹之后递了过来。
“这是懒懒树生病的防治法子,宋管事,你可要戴罪立功呀。”
“另外,下次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多跟我、跟松萝说说,我阿娘说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宋英成向来老实木讷,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双手捧着那几页纸,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是。
这件小风波很快就落定下去。
宋管事回了皇庄,特意按照兕子的绘图在油橄榄种植区挖了排水沟渠,又将周边长势过于繁茂的栎树、柏树等修剪枝杈,以便提高自然风的流通性。
有了系统的提前预警,庄子上的庄户们甚至还提前修剪了患病的油橄榄枝叶,将虫害掐灭在小火苗时期。
没多久,油橄榄的灰斑病便慢慢褪了下去,开始正常生长。
九成宫排云殿内。
兕子听闻这个好消息,忍不住跟她耶耶开始分享:“我都能给懒懒树治病啦,是不是很腻害?以后耶耶生病了,也由兕子来治好。”
李二陛下闻言,目露慈爱地揉了揉这个嘚瑟的小脑壳:“厉害,朕的兕子最厉害。不过,橄榄二字上回不是都教你写会了吗?怎么还念错?”
兕子调皮地吐舌头做鬼脸:“懒懒树好听!”
李二陛下听到是这么个理由,无奈笑了,只能纵容着闺女开心去。
今日真是好事成双。不止兕子有欢喜的消息,他这里也终于叫人弄出了油茶面,并派李靖下发军中食用。
油茶面咸香耐饿,无论干吃、泡水都很受军中将士们喜爱,尤其是嚼着里头那一丁点的榛仁碎和芝麻粒,简直叫人快要香迷糊了。
李靖忍不住夸赞说:“陛下,此物冲泡便捷,热乎乎一大碗还能叫人浑身暖和起来。等到臣寒冬腊月率军前往陇右道,有这油茶面在,便能叫军中将士们取暖又充饥啊!”
李二陛下被老将军闷头一顿夸勾起了好奇心,索性唤了张阿难进来,给他们父女俩一人泡上一碗油茶面喝。
宫中沾上御用二字,自然都要做的更为精致一些。
张阿难呈到御前的油茶面,比起推行军中的配料要更为丰富,用油也是上等的胡麻油。滚水冲泡开粉面,小勺略作搅和,便能闻到里头芝麻、茴香与各类榛果、核桃仁、杏仁的香气。
兕子望见这般丰盛的用料,搓搓小手爬上月牙凳,十分熟练地从玉钵子里取一根稷山麻花,掰碎了泡在油茶上头。
小萝莉吸溜着口水,还不忘露出笑颜建议:“稷山麻花油油酥酥的,泡着油茶吃别有一番滋味呢。阿娘说,耶耶从前在晋阳最喜欢用稷山麻花,不如尝尝?”
李二陛下挑挑眉稍,也跟着有样学样。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父女俩此起彼伏喝油茶的声响。
正赶上炎炎夏日,屋中虽然置了冰鉴纳凉,李二陛下喝完一碗酥油茶后还是出了半脑门子汗。他接过张阿难递来的帕子,沾了沾额角,只觉得通体舒泰,脾胃里头暖乎乎的。
要不是兕子一再强调,这东西喝多了上火,他觉着自己还能喝下三碗!
李二陛下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只可惜,国库如今还是不够充盈。若有一日,朕能叫苦寒之地的戍边将士们都能冬日大雪里,喝上这样一碗油香满料的酥油茶,暖暖身子,那该有多好啊。”
他本是喃喃自语。
兕子却竖起耳朵听清楚了,脆生生接茬:“耶耶,还得给他们泡上一根稷山麻花!”
李世民怔愣一瞬,继而大笑着凑上前将兕子一把抱起来,用才长出来的青胡茬扎扎她的小脸:“哈哈哈哈,对!阿耶的兕子说得极对!”
小兕子像条甩尾的鱼儿一样挣扎不得,索性两眼一闭,开始躺板板。
她原本还想告诉耶耶,陇右道的凉州、甘州、沙洲等干燥温暖地区,是最适合种植懒懒树的了。若是能在陇右屯兵屯田,大力种植懒懒树,以后她学会了榨油,还怕戍边将士们吃不到这样一碗油茶面嘛。
哼,耶耶太坏啦!
小兕子在李二陛下的胡茬攻击下改了主意。
等明年懒懒树挂了果,榨好油,李靖也班师凯旋归来了,她再跟耶耶提这件事也不晚。
现在,就让耶耶自己头头疼去吧。
……
李二陛下并不知晓,自己无意间错过了一个惊天好消息。
酷暑蝉鸣声中,春季露地种植的胡萝卜眼瞅着到了盛收期。宋管事这回留了个心眼,提前将采收人员和种植第二茬蔬菜的人员分成两拨,并划出种植地在田区的大致范围,递了个图纸送来九成宫内。
兕子看着南山田区种植分布的图纸,差点惊掉了下巴:“哇,原来兕子的庄子上种了这么多好吃的!”
松萝笑着给她绾了两个丫髻:“公主还不知晓么,咱们内宫一应疏果米粮,多是从南山皇庄供应的,便是陛下的御膳也多是如此。”
兕子晃着发髻边簪好的流苏,恍然大悟:“哦,原来耶耶一直吃白食。”
松萝:“……”
您这庄子不都是陛下赐的吗!
兕子才不管事实如何呢。
谁要跟她讲道理,她就跟谁耍赖皮。
小萝莉又仔细看了看宋管事下一步的安排,欣慰点头道:“宋管事真细致,跟兕子一样聪明呢。”
这一回,宋英成特意给第二茬胡萝卜的种植换了块田区。
在当前这种耕种条件下,胡萝卜的确是比较忌讳连作的。和其他农作物轮换种植,才能够有效切断寄生性病虫的食物链,减少病虫害的积累。
兕子确定各方面都没有问题,便吩咐按照计划,开始采收和种植同步进行。
几日后,南山就给九成宫送来了一百斤胡萝卜。
成筐的胡萝卜堆到小山高,橙色的外皮配着绿叶,叫人瞧着就心情好起来。
李二陛下得到消息,特意命御马监的人给他那匹退役的白蹄乌尝试着喂了胡萝卜。白蹄乌跟他征战半生,脾胃有些不好,平日里饮食也极为挑剔,不是新鲜上等的紫花苜蓿,都不肯多瞧一眼。
谁知,今日胡萝卜才送到眼皮子底下,白蹄乌就欢快地打个响鼻,马嘴一卷,连同胡萝卜顶上的缨子一道送进口中,嚼起来嘎嘣脆。
吃完了,这马还不满意地踏着步子,看向旁边的竹筐。
“咴咴——”
御马监的小宫人没辙,只得给白蹄乌塞了一根又一根,眼瞅着达到了晋阳公主说的二斤上限,才赶忙搬着胡萝卜筐跑去回禀。
李二陛下闻言大喜。
白蹄乌都欢喜食用的东西,那定是错不了!
帝王骄傲又欣喜地来回踱着步,等兕子被张阿难带进来了,才忍不住将人举起来,抛高高笑问:“快告诉耶耶,今年的胡萝卜收成如何?一亩能得多少斤?可够军中战马食用数月啊?”
兕子骤然飞空,惊呼一声,便高兴指挥她阿耶:“飞高高,再高一些!耶耶,你这手臂力量不如从前了呀。”
李世民没忍住,弹了女儿一个脑瓜崩。
兕子这才捂着脑袋答话:“宋管事说,胡萝卜亩产有两千多斤,统共种了二十亩。这会儿,庄子上的人正在种第二茬呢,耶耶自己算去吧,哼!”
小萝莉气呼呼地盘腿坐到了食床上。
李二陛下则欢喜极了,用力拍了拍张阿难得肩头,险些将人摁倒在地。就这还不够,他又走到兕子面前,二话不说,就将女儿再度抛起来飞高高,这回的高度,足以叫兕子兴奋叫唤个不停。
只在皇庄种了一茬胡萝卜,就有足足四万多斤。
若他叫司农寺在军马专供田里广种下去,今冬这一仗,往后日常供养,自都不必愁了。
……
贞观九年的冬日格外寒凉,初雪比往年都要来的更早一些。
腊月初,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靖整军完毕,携侯君集、李道宗等人,于承天门横街拜别陛下,出征吐谷浑。
这一去要数月之久,风餐露宿,冰雪难捱。
李世民望着老将军上马时挺拔的脊梁,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代国公,在外万事留神。朕就在长安,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李靖眼眶微润,望一眼飞扬的红色唐军大旗,拱手应道:“臣定不辱命。”
战局并非一日之间便能左右的。
李世民在长安城内,等过了贞观九年的除夕,迎来了贞观十年的元日大朝会。一直到这年初春,长安积雪消融,树梢上挂了新绿,陇右终于快马飞报传来喜讯——
“库山交战,李道宗部大败吐谷浑,我军首战告捷!”
数月的忍气吞声,在这一刻叫唐人终于得以扬眉吐气。两仪殿前,君臣欢腾一片,与陛下的道喜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立政殿内却是气氛紧绷。
兕子和城阳、雉奴三人乖巧坐在月牙凳前,大气不敢喘地看向她阿娘。
长孙皇后与以往有些不同,肃着脸沉声问:“太子如今何在?”
前来禀报的小黄门将头垂得更低一些,颤音道:“回娘娘,今日皇子们相约春猎,殿下不知怎的摔了马。随行太医说断了一条左腿,只怕是……”
“……再不能恢复如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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