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子这个小愿望,依旧算不得靠谱。
可李二陛下只是略作思索,唇角带笑,竟然一口应下了。
这事儿说来与他的私心有关。
兵部尚书侯君集自年少入秦王府,尽心竭力,在玄武门之变中,又与长孙无忌几人论功一等,深得帝心期许。可侯君集行伍出身,实在没读过什么书,也无人指点传授,这就让他的官途有些受到限制。
李二陛下想趁着这个机会,叫侯君集与李靖多多接触,趁势跟随其学习兵法。
李靖可是享誉大唐的军神。
若能叫侯君集在入冬之前有些长进,那么,腊月出征吐谷浑,他便可独当一面,做个名副其实的兵部尚书了。
李二陛下打定主意,很快就在两仪殿的小会上,跟李靖等人提起此事。
“朕听闻,西域之西有一物名为胡萝卜,色橙红,味微甜,战马食之大有裨益,能快速适应相隔千里的土地风情。晋阳正打算在南山庄园试种一些,朕想着兹事体大,便想请几位相伴在侧,一道前往南山,也好瞧瞧这胡萝卜是否真的适合军中广用。”
李靖因为先前辣椒粉的事情,对兕子很有好感,当即答应下来。
侯君集和李道宗自然也无异议。
春种的时间紧急,次日一早,兕子便备车与三位重臣会合前往南山。
处在这时节,山中回暖,菜粉蝶、小菜蛾等害虫的幼虫纷纷出动,是最容易叫蔬菜患上虫害的时候。
兕子提前学习过相关的耕种技巧与注意事项,特意叫宋管事准备了等量的本土萝卜种子、芜菁种子。
至于胡萝卜的种子,自然还是由她亲自从宫中带过来。
一望无垠的田区内,土地已经被宋英成派人提前翻整得平坦松软,只等着今日播种育苗了。
兕子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如意纹的圆领小袍,颊红的浅袍底下是一条梅子青灯笼裤,配上兔耳靴,显得尤为活力四射,行动起来也方便多了。
小萝莉撸起袖子,蹲在陇上,用手比划着大致测量了一番。
这片地每垄行宽约为两尺(70厘米),之间的距离正好容下胡萝卜与本土萝卜、芜菁混栽间作。每行之间再用土壤隆起,作为间隔,既方便了农户们走路踩踏,除草间苗,还能保证一定的通风与日晒。
这就是适合胡萝卜的条播法。
条播的方式已经盛行了许多年,不用兕子多说,宋管事便安排着农户们搬运种子,将其安放入耧车的耧斗内,再选取合适的耧脚用以开沟。
耕牛甩着尾巴“哞——”一声,拉着耧车缓缓前行。
它身后,胡萝卜种子已然乖巧地顺着耧斗,按序播种在耧车挖出的长条沟中。
李靖这一年闲赋家中,种田养马的事儿做了不少,自然是会用耧车的;李道宗作为李家堂侄,从前跟着太上皇和李二陛下,也多少熟悉一些;只剩下个侯君集,对农务那是一窍不通啊!
奈何陛下交代他们过来,也不好干站在一边看着。
侯君集索性直接道:“晋阳公主,这耧车……臣还不会用……”
兕子眨眨眼,摊开手手无奈:“耶耶说我还没有牛腿高,不叫我玩耧车呢。老侯你等着哈,等兕子长高学会了再教你。”
侯君集讪笑,心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他只好凑上前问李靖:“代国公,此物要如何用?”
李靖右足微跛,倒是不耽搁他扶着耧车跟随前行的速度。他笑呵呵向侯君集演示了一番,又指着前头牵着耕牛的农人:“侯尚书头一次做这些,不必心急,去前头牵牛前行也很好。”
这话本是好意,谁知侯君集一听,反倒不乐意了:“不过就是牵头牛,何至于需要我出马。陛下派我三人前来督种新粮草,若只有我毫无作为,明日回禀岂不丢脸大发了。”
侯君集一向性子粗率,不懂得自检,这几年又恃宠矜功,隐隐有些翘尾巴了。
这般行径,落在一贯谨慎有分寸的李靖眼中,便成了不忠不义的征兆。李老将军蹙起眉头,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向侯君集的发言表达不满。
“侯尚书,慎言。陛下要我等前来,是跟随晋阳公主习得种法,以备后续借鉴并引入军中。何来督种一说?”
侯君集黑了脸,开始上升高度:“先前陛下就有意暗示过,请代国公授我兵法,代国公却总是装听不懂。莫不是对我看不顺眼?”
这是一直横在他心间的刺,今日,总算是直言问出口了。
李靖跛着脚,立定在田埂之间。
今日,他与李道宗都是一副简易的常服装扮,就连晋阳公主也选择了行动方便的圆领袍,可侯君集却依然穿一身紫色官袍,玉带十三袴,带子上系着装有鱼符的金鱼袋。
他不是来干活儿,倒像是来耍官威的。
实在太狂太傲了。
如此性情,若能宽以待人倒也罢了。可在李靖看来,侯君集与人相处,每每论迹又论心,实在有些苛刻。
这也是他装糊涂,不愿教授侯君集兵法的缘由。
李靖收回目光,浅笑着回道:“侯尚书尚且学不会用耧车,就如此操之过急学兵法,怕是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侯君集还想说话反驳,兕子终于听不下去了。
“这里有整整二十亩地,都要种上胡萝卜和萝卜的。庄子上可缺人手了,我看老李、老侯你们实在太闲了,才有工夫斗嘴皮子,那就留下把萝卜种完再走吧。”
小萝莉一手叉腰,一手学着印象中的李二陛下挥了挥:“别担心,我会告诉耶耶的。你们方才斗嘴的事,兕子也一并告诉耶耶。”
李靖:“……”
侯君集:“……”
更担心了好嘛!
兕子搬出了李二陛下这座大靠山,的确叫侯君集有所忌惮,再不敢放肆胡言。大伙儿重新埋头种菜。
今日的间作播种,以胡萝卜和本土萝卜为主。胡萝卜在行中心条播后,两侧则由农人挖好穴,两穴之间间隔不到一尺,每穴点播五到七粒本土萝卜种子。
就这点活儿,叫侯君集蹲在地上播了小半个时辰,就已经开始犯头晕了。
他看着自己紫袍上沾染的泥土,抬眸再瞧一眼扶着耧车轻松前行的李靖,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搓了搓头继续播种。
咳,有那么一丢丢想去牵牛了。
就一丢丢。
田边的小道上,宋管事清点完所有的种子数目,登记在册后,有些疑惑地向兕子走来。
“公主,奴瞧着您预备了与胡萝卜种子数量相当的芜菁种子,怎么今日不种上?”
蹲在田间的小萝莉仰起头,已经成了张花猫脸。
小花猫毫不知情,还一本正经地教导宋管事:“芜菁的叶片跟胡萝卜叶片手拉手以后,能赶跑许多害虫呢。不过,芜菁熟的快,只要五六十天,胡萝卜可得百日出头。所以,错开半个月左右再种芜菁,才是最好哒!”
宋管事一一记下,命人将芜菁种子先保存起来,半月后再条播在空余的田垄两侧。
从日出耕作到日落,小兕子不知不觉打着哈欠,蹲在垄上睡着了。
李靖摆摆手,制止了松萝将人唤醒,亲自将人轻手轻脚抱起来,放到马车内。兕子躺到铺得厚实的软垫织物上,舒服地侧过身拱了拱,蜷成一小团虾米。
她甚至还在说梦话:“老李,给你一百……治好足疾,一定要好好的回长安来。”
六十五岁的老将军闻言,不免咧嘴笑起来。
“陛下好命,真是生了个招人疼爱的小闺女。这性子像他年轻时候,也有几分像平阳昭公主……”
说来也是奇怪,陛下前后寻了那么多名医来治他的病,都见效甚微。
今日不过走了一趟南山,竟不大疼了。
李靖百思不得其解:分明劳作了一整日,按着以往的规律,他的足疾应当疼痛加重才是,可方才却越走越欢实,走到最后,李道宗都跑来问他,是不是不跛了?
老将军欢喜地立在马车前踱了两步,想起方才兕子睡梦之间的话,脑中灵光一闪,不禁挑了挑眉梢。
若真如他所想,得晋阳公主何止是陛下之福,更是他之福,大唐之福啊。
李靖神色郑重地望了车驾内一眼。
想要护好这小福娃,就让今日这点事烂在他肚子里吧。
*
二十亩胡萝卜全部播种完成,已经是六日之后。
两仪殿内,李二陛下腾出空闲,特意召见了李靖、侯君集、李道宗和房玄龄、魏征等人。兕子因为偷懒落了好几日的大字没写,也被一道留在内殿。
这还是李世民头一次见到这般憔悴的侯君集。
两相对比之下,李靖反倒显得越发面色红润,生龙活虎起来。
李世民不解问:“侯君集近日病了?”
“不敢。臣不过是跟随晋阳公主耕种六日,播种二亩田有余,些许累着罢了,多谢陛下挂怀。”
李二陛下沉默一瞬,无奈地拍了御案,瞟一眼兕子:“……放肆。你怎么能让侯尚书亲自播种,还足足二亩地……胡闹。”
兕子扁扁嘴,无辜嘟囔:“那人家老李和小李会用耧车,一口气还播种了四亩地呢。”
“谁叫他不会用耧车。”
李二陛下:“……”
侯君集:“……”
再说了,叫他们去南山种胡萝卜,本来就是想检验一下李靖的腿脚是不是真的被系统医治好了。
她才没有闲工夫每日蹲在那里,看侯君集徒手刨坑,一颗一颗数种子,然后破口大骂呢。
小萝莉对她阿耶很不满。于是撅着嘴巴一脸委屈的样子,开始申请外援。她先是可怜兮兮的瞄了眼李靖,又泪汪汪地瞅着房玄龄和魏征。
简直像只才立大功,就被赶出门淋了雨的小猫。
三人顿时挺直了脊背。
李靖率先开口:“陛下实在误会了,公主与我等一直同在田间播种。公主千金之躯都能入得田壤之间,我等即为臣子,又有何不可。你说呢,侯尚书?”
侯君集只得干巴巴憋出一句:“是。”
不等李二陛下发话,房玄龄又道:“公主年方五岁,便有此等心志体力,臣自愧弗如。”
紧跟着,是魏征一如既往的稳定发挥:“微臣以为为君者当宽以待人,严以律己。陛下五岁时,臣只听太上皇用‘狗嫌猫厌’四个字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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