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叁
我搬到竹园,郁润青难免要闹,也难免要病一场。
她自小就是这样,心里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便会接连几日高热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好似一睡过去就再不会醒来。
虽然明知道她没有大碍,但侯爷和郡主娘娘总是为此悬着一颗心,无伤大雅的事情,能顺着她的都尽所能顺着她。
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也不好事事都顺着她。
我不知郡主娘娘是用怎样的说辞哄好了郁润青,那一日郁润青来竹园找我,蔫蔫的,大病初愈,像霜打的茄子,却没提叫我搬回去,只盘膝坐在屏榻上,肘撑着案几,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翻着棋谱,时不时看一眼窗外覆着雪霜的竹林,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很清楚,只要我开口一问,她便什么都同我说了,从来如此。
然而默默许久,仍是郁润青先开口。
她合上棋谱,偏过头来,瞳仁仿若两颗圆润又纯粹的黑曜石,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心里莫名一烫。
“阿檀……”郁润青悄声唤我,眼尾也悄然浮上一抹红,好似忍着泪意,佯装若无其事说:“我们来下一盘棋吧,拿我那副象牙棋。”
郁润青从小求知欲就很强,不论琴棋书画还是养雀斗蛐蛐,但凡她喜欢上了,非钻研透彻不可。前些时日,迷上象棋,润魃托人给她弄了一副象牙制成的棋子,每一枚都莹白如玉,油润细腻,她宝贝的不得了,轻易不肯让旁人经手,对我却是没那些讲究。
毕竟过往那十年,我们终日在一起,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润魃总打趣说我们两个人好的像一个人,倒也算不上夸大其词。
可随着郁润青一日日长大,不再似儿时那般体弱多病,我渐渐明白,原来过往那十年我俩都受限在侯府那小小一方天地里,是高高树顶上,一个巢里的两只雏鸟,不得不终日作伴,消磨光阴。
雏鸟总有一日会羽翼丰满,各奔前程去。
我如往常一样同她下了一盘棋,她的神情稍显澄明,大抵是觉得即便我搬到竹园来了,我们俩也不会就此生疏。
她还不习惯与我分开。
后来的日子,郡主娘娘将已经长大成人的润魃放了野,改领着郁润青出门应酬,众人这才惊觉侯府还有一个与润魃全然不同的润青。倘若说润魃是生在旱灾里的毒日头,不将天地万物放在眼里,蛮横的燥热,那么润青便是好年月里的一场春雨,如丝如绸,浸润了山野,温柔而又多情。
郁润青不过去了两三场内帷小宴,便有声名在外,几乎日日都有专给她一个人的邀贴请柬送到候府,也总有人为着见她特地上门拜访。
郡主娘娘很得意,可得意之余不免感到捉襟见肘的窘迫。毕竟每一场应酬是要拿真金白银维持体面的,她养的这四个孩子,外加一个我,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老早就没钱了,这两年全靠娘家和贵妃接济,再怎么样也是有限的。
郁润青一定是察觉到了郡主娘娘的窘迫,忽然间和陈、李两家的小姐走得近了些。陈李两家是岭南有名的富商,富甲一方,却有为富不仁之嫌,连那两家的小姐都是出了名的恣意纵情,清贵人家一向不愿与之来往,偏郁润青同她们玩到一处去了。
郡主娘娘心里应当也是不大痛快的,奈何润生到了议亲的年纪,想寻一个般配的女子就不得不充一充门面,她要做东道主,办一场大宴,少不得陈李两家倾力相助。郡主娘娘一时不好阻碍郁润青与那两家的小姐来往,我也只是默默看着。
又一日,郁润青来找我,兴高采烈地唤我:“阿檀,你看!”
我举目望去,她站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头上戴着个饕鬄面具,腰上缠着红绸带,应当是一路跑来的,鼻尖上沁着汗珠,还有点气喘吁吁。
“做什么?”
“你看这个!”
她摘下面具,隔着窗晃了晃,很高兴地说:“陈阿姊今晚要登台跳射月舞,我在台上替她擂鼓,你去看吧!”
十六岁的郁润青,像是山里天然的一口泉井,到了炎炎夏日便源源不绝的向外溢着生机。鲜衣怒马少年时,大抵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无端有些恼意,不假思索,近乎漠然道:“不去。”
郁润青微微一怔,缓步走到窗边,仰脸看我,长睫轻颤:“阿檀……”
“别这样唤我。”
“……”
她一抿唇,赌气走了。
她已经长大,比我先离巢,恐怕早晚习惯身边没有我。只是这样一想,我便胸口发闷,透不过气,不由得坐下来。
那日夜里,郁润青果然去给人家登台擂鼓了。她是何等出身,日后何等前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饶是戴着面具,也足够郡主娘娘为此气个半死,上火,牙痛,生生一夜未眠。
可是再怎么气,还有两日就是大宴了,公侯府有十来年没有办过这么风光的大宴,郡主娘娘容不得这当中出现什么差池,只能咬咬牙忍下这口气。
郡主娘娘煞费苦心,没有白费,春日宴当日单单是各家的车马随从就绵延十里,能靠前的无不是正当红的达官显贵,能来赴宴都算是给侯府增光添彩。
侯府在这一日终于甩脱了破落户的头衔,郡主娘娘和侯爷都很是扬眉吐气。
办成这场大宴,陈李两家功不可没,陈李两家的小姐也是一派得意,不过二人一贯贪图享乐,皆是胸无点墨,纵使有意结交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很难插得上话,小辈这边的席上只有郁润青时不时与她们谈笑几句,多是为了替她们解围。
待郁润青被郡主娘娘唤过去说话,便彻底没人理会陈李两家的小姐了,二人渐觉难堪,佯装醉酒,起身离去。
我本就不愿在此久坐,既有人先走了,也随意找了个由头离席。
无巧不成书。分明不是走的同一条路,却阴差阳错来了同一个地方。
陈李两家的小姐误打误撞进了佛堂,二人相视一笑,撩开竹帘往无人的内院去了。
对这两个人,我十分的不喜欢,且有一种本能的戒备。迟疑片刻,也放轻步子走进了佛堂,只是走进去,便听到内院传来暧昧的嬉笑声。
“急什么呀,坏东西,吃多少酒,吃出蛮力气,弄得我好痛。”
“痛吗?你才是心口不一。”
陈家小姐轻呼了一声,真有几分不悦了:“干嘛咬我。”
李家小姐冷笑道:“你说呢,你真当自己是嫦娥。”
陈家小姐怪声怪调道:“不是你同我打赌看她肯不肯登台的吗,怎么,见她不仅肯为我登台,还那么认真,你嫉妒了,吃醋了?”
“我嫉妒什么?”
“问你自己。”
两个从前亲密无间的人,似乎为郁润青生出了嫌隙。
内院静默一瞬,李家小姐忽然笑了,不知她做了什么,陈家小姐也笑了,继而呻/吟不断。
“她再好,也不肯为你做到这个份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陈家小姐意乱情迷,喃喃地说:“润青……她还什么都不懂呢……以后,我们两个一点一点教她……我那天晚上,还梦见她亲我,咬我的舌头……”
陈家小姐动情时说出的话,似乎正合了李家小姐的心意,她像是怕被排除在外,也像是想分一杯羹,竭力取悦。
我站在竹帘后,透过竹帘缝隙,看着内院里的两个人,胃里翻滚,前所未有的恶心。
那两人仍在胡言乱语,我已经按捺不住怒火,生出闯进去对着她们迎面泼一瓢凉水的冲动,好彻底叫她们打消那份痴心妄想。
可就在这时,余光瞥见满脸惊色的郁润青。
我怕她听到不该听的,忙将她拽出了佛堂。
今日大宴,郁润青特意穿了年前皇贵妃赏赐下来的宫锦,宝蓝色的软缎,上面绣了栩栩如生的仙鹤,内敛又贵气,更衬得郁润青面色雪白。
她受了惊吓,有些无措,唯有耳尖红得出奇。
“她们……”
“以后不要再和这两个人来往。”
这话其实不该我说,也不必说,春日宴谢了幕,郡主娘娘自然会设法叫郁润青和陈李两家小姐断绝来往。
可我心知肚明,却还是那么说了,以一种命令的口吻。
郁润青好似忘记那日在竹园她与我赌气的事,懦懦地答应一声,又朝我一笑:“阿檀,回头我叫人把佛像请出来,把这佛堂推倒重建,你看好不好?”
推了佛堂又重建,岂不是明着与陈李两家决裂。
我看向别处,轻声说:“算了,何必费这个事,将佛像请去寺庙吧。”
郁润青悄悄舒了口气。
原来她没有忘记那日的事,只是装作没这回事。
她跟我一道往席上走,从荷包里取出两颗圆润饱满的粉珍珠,很高兴地说:“怎么样,好不好看?刚刚贤王府的老太妃送我的,她说这两颗粉珍珠是她当年封妃时先帝赏赐的,天底下再找不出这样一对,喏,老规矩,你一颗我一颗。”
“……成双成对的东西不能随便拆开了送人。”
习惯成自然,郁润青根本没想那么多,我这样一说,她便不由一怔,反应过来了,忙将粉珍珠收回到荷包里,紧接着又解释道:“怪不得这么稀罕的珍珠,老太妃一块送我两颗,原来是一对啊。”
我看着她,没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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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师姐番外还有一章!(其实我预料到得挺长了,都没用上中下分章,用的是一二三四哈哈哈哈感谢在2024-01-24 23:35:25~2024-01-27 23: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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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肆
那对粉珍珠后来成了一对耳坠子。
攒金丝的珍珠耳坠,底下拴着粉珊瑚珠串,样子像两个圆滚滚的小灯笼,既喜庆又俏皮,灵姝戴着正合适,也合礼制,对于贤王府的一番心意,亦是极大的成全,
没人比金尊玉贵的公主更能配得上这对如凤毛麟角一般的粉珍珠,何况因为这对粉珍珠,宫里的皇贵妃,岭南的候府,被外放的贤王府,三者之间都添了一丝情份。
这一丝情份看着不打紧,可一丝又一丝,早晚能拧成一股绳,把好端端的人变成逃不脱的蚂蚱,似乎变成蚂蚱就能从此齐心协力,守望相助了。
这当中的道理,唯有被绳拴住的蚂蚱才能明白,自由的少年还懵懵懂懂。
郁润青将那对粉珍珠转送给灵姝,只是单纯觉得灵姝戴起来好看,而灵姝兴高采烈地收下耳坠,将其视作心头好,日日佩戴着,也不过是单纯的爱屋及乌。
粉珍珠于灵姝而言并非稀罕物,可由郁润青亲手画了花样,专门找了匠人制成耳坠,那便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宝贝了。
灵姝是孩子心性,对于那么一个打着呵欠便可以倒头睡去,在梦里会笑出声的孩子,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虽然有一些不愿意见灵姝,但每每见到了,就不得不承认郡主娘娘的确为郁润青铺了一条顺遂无比的路。
郡主娘娘一贯争强好胜,却没有什么弄权敛财的手段,一生的智谋都放在了养育儿女这件事上,饶是润魃那样自幼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没有被养成坐吃山空的富贵闲人。
有其母必有其女,润魃和母亲一样争强好胜,因此从来不佩服母亲的行事,有一次母女俩起了争执,年仅十五岁的润魃对郡主娘娘拍了桌子,狠狠算了一次账,把郡主娘娘算得哑口无言,郡主娘娘事后一考量,咬咬牙,干脆把大部分家业交给润魃打理了。
小小年纪的润魃接下这么一个烂摊子,不仅丝毫不胆怯,还愈发的斗志昂扬,叫她大刀阔斧的折腾了几个春夏秋冬,竟然真给连年入不敷出的侯府增添了一点进项。如此一来,润魃对郡主娘娘就更是十二分的不佩服了,对于郡主娘娘一心撮合的灵姝与润青同样是百般不看好。
“十六七岁了还整日里上山下水到处疯玩,哪有一点要情投意合的苗头。”润魃不止一次同我说:“你看着吧,到最后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虽然没差几岁,但长姐毕竟是长姐,润魃对待弟弟妹妹永远像个久经世故的长辈,我听得出她话里话外都是在宽慰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郡主娘娘有郡主娘娘的打算,润魃有润魃的主张,归根结底,是盼着郁润青安然的度过这一世。
而我决定入夏后便启程前往长平。
可才要入夏的那几日,郁润青忽然生了病,莫名其妙的头晕恶心,别说吃东西了,喝口水都哇哇大吐,一晌午的功夫,整个岭南的名医全涌到了侯府,一个接一个的望闻问切,却怎么也找不到病因,思来想去,斟酌再三,只能启禀郡主娘娘——此乃邪气侵体。
郡主娘娘倒是信这说法,奈何使尽了手段郁润青的病也不见丝毫好转,短短三日,整个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命在旦夕的样子。
若是年幼夭折就罢了,偏郁润青活泼健康的长到这么大,又这么惹人喜爱,郡主娘娘和侯爷见她如此,一夜间生出好些白发,活生生的老了十几岁,就连性格刚硬的润魃也在她床前哭了好几场,灵姝更是从早到晚眼泪没停过。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格外的平静,我不相信郁润青会福薄至此,我等待着她转危为安。
就在第四日的清早,郡主娘娘猛地从梦中惊醒,她攥着郁润青的玉佩,凑过去探了探郁润青的鼻息,像突然得了高人指点似的,吩咐润生将郁润青抱到棺材里,合上棺盖,叫全府人大哭一场。
倒也奇了,这一场哭完,棺盖一开,郁润青便有了意识,嘟囔着渴,想喝水。
郡主娘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不由地喜极而泣,后来才说,她那晚真梦到了一个神仙高人,虽不见其貌,但闻其声,高人只道郁润青命里自有九道劫数,非历尽这九道劫数方能得以圆满,否则转世投胎,便要重头再来,而今天道垂怜,不忍她再入轮回,许一瞒天过海计,助她渡此劫难,盼她今生圆满。
这梦未免太玄虚,郡主娘娘也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忧心过盛生了臆想,旁人更是半信半疑,可不管怎么说,此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好结果。
我终于去向郡主娘娘辞行。
郡主娘娘养我一场,也算尽心竭力,我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原本是没有二话的,可郁润青大病初愈,刚刚见好,她怕我一走,郁润青又病倒了,因此抓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软话,恳求我再留两年。
见我不语,郡主娘娘话锋急转,从两年缩减到一年,从一年缩减到半年,从半年缩减到一个月,到最后,我几乎是很愧疚的点头答应。
而一月之期将至时,府上来了位贵客,乃是侯爷昔日好友,侯爷与好友久别重逢,非常欣喜,当晚便设宴款待。
席上,那人见了我和郁润青,神情凝重了,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极有天资的,兴许百年后可以修仙成道。
他这番话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可郡主娘娘和侯爷脸上流露出的迟疑和思量却令我心头重重一跳。
侯爷先开口,指着我说:“这孩子正有意拜到问心宗门下,依你看可是正途?”
那人大抵是个钻研衍卦之道的散修,闭着眼睛掐指一算,说了好些玄之又玄的话。
我只听进去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郁润青不容我听。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好像我是天底下最坏的人,之后也不管席上有贵客,不管什么教养和礼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了庭院里,按捺着怒气,又有一点委屈的问:“父亲说的可是真的?”
“……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郁润青被我的冷漠伤了心,不止一次了,她始终不能习惯,细长的眼尾垂下来,乌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泪光,眼睫一动,沾上水珠,就那样盯着我看,“阿檀……”
我有时候想,老马当年若是对我坏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总是梦到老马冻死街头,然后浑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
如果注定要分别,何不两看相厌的分别。
我竭力厌恶她:“别这样叫我。”
郁润青一抹泪,一抿唇,竟然恨声恨气地说:“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其实不太意外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可是,难以避免的,心中震颤,像一望无际的漆黑夜幕里忽然绽放漫天焰火,如万点星辰,火树银花。
没过两日,我和郁润青一起踏上了前往长平城的路。
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好似黄粱一梦,直至野花落了瓣儿,树上半绿半黄,我和郁润青一同闯过山门,成了问心宗的外门弟子,我才惊觉她真的离了家,跟着我走到这个地方。
“师姐,她们说我该叫你师姐。”郁润青躺倒在刚收拾妥当的床榻上,笑眼弯弯的看着我:“怪别扭的。你觉得呢?”
我看着她,不自觉勾起嘴角:“还好。”
郁润青十分孩子气的将自己卷进被子里:“那以后我就叫你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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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天鹅,我太难受了,先更新这些吧,不然恐怕得拖到明天晚上……
ps:这章发一百个红包!为姗姗来迟的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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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五
外门弟子的舍院是两人一间屋子,东西墙各一张床,床榻不过三尺宽,北墙是一面顶天立地柜,用于放置衣物和杂物,南墙有窗,窗下有两张书案,两把圈椅,角落也是各自安放着两个小花几。
虽然小,但勉强算得上五脏俱全,我已经很满足。
住进来的第一晚,郁润青累极了,躺在床上,没说几句话便沉沉睡去。清冷的月光下,她侧卧着,面朝我,手搭在床沿边,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安静的纹丝不动,睡颜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不知为何,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丝隐忍了许久的担忧,忽然觉得这间屋子是如此逼仄,墙壁是如此单薄,略微凝神,几乎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看着熟睡中的郁润青,我心里的担忧好似六花飞雪,纷至沓来,转眼积了厚重的一层。
郁润青漂亮,温驯,随和,极少听她对什么事情挑三拣四,即便偶尔有不顺心,也不过做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等着人家主动察觉,末了还要调侃两句免得人家尴尬。
可她素日喝的茶,那煮茶的水,是天没亮便从庄子上送来的山泉水;她素日穿的衣裳,那贴身的衣裳,没有一件是不细软的,内里连一根多余的线头也找不到。
不可避免的,也有些挑食。喜欢吃金桔,却只吃新鲜的金桔,什么蜜饯金桔,糖腌金桔,金桔饼,一概是看都不看一眼,而石榴则恰恰相反,新鲜的石榴,剥好喂到嘴巴里,也嫌吐籽太麻烦,不雅观,一定要用鲜甜的大石榴籽拧成石榴汁,做石榴茶或者鸡汁羹才肯吃。
问心宗这种地方,恐怕不是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或许某一日傍晚,郁润青思及远方的至亲,再也无法忍受这寂寥而枯燥的生活,转身走了,回岭南去,永远不回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那一日的到来早作准备,想的越多,心头越乱,不经意望一眼窗外,竟天色微亮,原来清晨已至。
一夜未眠,难免精神不佳,郁润青看出我没睡好,以为我不适应,用了小半日的功夫,也不知从哪捧回来几盆翠绿的君子兰,整整齐齐的摆在了窗台上。
她说再过一阵子,入了冬,百花凋谢,就该君子兰开花了。说完,小心翼翼地朝我笑了笑,好像生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寒冬之时,应当梅花一枝独秀才是,可我自进了候府,每每瞧见梅花,夜里总是梦魇,大抵是那白雪红梅的样子像极了猩红的血滴飞溅在雪中……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缘由,倒是郁润青察觉到了,命人将候府的梅花都移去别院,又在屋子里养了好些君子兰,这样即便冬日里,也不至于太清冷苦闷。
我沉默了许久,轻声问她:“你从哪弄来的?”
郁润青抿着嘴,一挑眉:“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她不愿意说,我便没有一再追问,夜里看着窗边一盆盆君子兰,竟然真的安然睡去。
初到问心宗的那段时间,郁润青不会束发,每日清早起来我都要给她梳好头再去舍院盥洗,只这样,她便总是满脸感激的望着我:“师姐,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一准像疯子似的披头散发。”
其实我也很想向她道谢,不止为那几盆兰花。
众所周知,仙盟九修,唯有剑修、符修、琴修被选拔进内门的几率最大,同年的外门弟子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修习剑道,殊不知剑道为九修之中唯一苦修。
在外门的前三个月,一众新弟子几乎是剑不离手,掌心磨出水泡,破了,愈合,又磨出水泡,直到形成一层又厚又硬,用剑锋划开却不见血的老茧,才算勉强摸索出了一点门道。
这份苦,实在是常人难以忍受,短短三个月,近千名剑修就只剩下不足五十,外门后山的弃剑潭简直堆起了一座小山。
雪虐风饕,滴水成冰的深夜,我也动摇过,看着自己几乎快要烂掉的手,真想抛开那把剑,躲进温暖如春的屋子里。
是郁润青偷跑去长平城,帮我买了治冻疮的药膏。
“怎么样,还痛不痛?”
“……你不怕被抓到。”
“抓到就抓到嘛,大不了就是受罚。”郁润青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烧鸽子,鸽子本就不大,烧过更是比巴掌还小,总共也没有几两肉,她献宝似的递给我,一双眼星子般明亮:“闻闻,香不香?还热着呢。”
不等我开口,她便将烧鸽子塞到我怀里,自顾自的说:“快点吃吧,我都在外边吃完了。你也真是的,何必跟苏子卓较劲,他皮糙肉厚的又不怕冷,你要是真冻坏了多不值啊……快吃呀,待会该凉了。”
我分明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像是喉咙被堵住了,一句也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才道:“我们一人一半。”
郁润青伸出同样布满硬茧的手,扯下一小块鸽子肉,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着我笑,倒好像能看明白我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偏过头,望向冬日里的夜幕。
那一晚风雪已停,明月高悬,星罗棋布,我们为了避开鱼旗阵的监视,像两只灰突突的夜鹰一样并排坐在屋顶上,一人一口,分食了那只可怜的鸽子。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我在静室里修习,郁润青就安安静静的躺在角落里看书。她对符篆术法异常感兴趣,陪我熬过那漫长的三个月后便将佩剑丢进了弃剑潭,一心钻研起符修。有时候太专注,会忘记时间,膳房关门了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只能忍饿挨一宿。郁润青是受不了饿的,一饿就要头晕,因此总是想法设法填饱自己的肚子,当然还有我的。
最开始郁润青只是偷跑去长平城或望仙镇买东西吃,她手头宽裕,外门夜守也好打点,对她经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临近内门选拔的那两个月,外门夜守忽然间换了人,新夜守非常之严厉,被抓到擅自出入必定是要被关数日禁闭的。
郁润青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学着做饭。
我还记得她做的第一道菜是香菇炒肉,放了很多油,没有一点盐巴,肉有的糊了,以后的根本没熟,就这样一盘菜,我们两个居然吃的干干净净。
她沾沾自喜:“我果然还是很有天份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转眼便是一生了。
可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和郁润青,只有那无比短暂的一年而已。
春蓬认主当晚,我被唤上大殿,静谧的殿宇中,只有我和宗主。
“春蓬剑是冷的,为杀戮而降世,它不允许自己有弱点,所以它会杀掉所有能动摇你的人,它以为无情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宗主看着那把悬在半空的剑,轻轻叹道:“肉体凡胎,如何无欲无情,可它偏不信自己的道法是一条歧途,偏要和重葵纠缠不休。”
我的手微微颤着,不愿意细思宗主的言下之意,只问道:“既然是斗法,那重葵所信服的道法又是什么?”
宗主看向我,眼神复杂,怜悯中掺杂着惋惜,大抵觉得我还太年轻,却要被春蓬这样极端又狠厉的凶器束缚一生。
我那时还不自知,目不转睛的盯着宗主。
“重葵……兴许是相反的,它要被世人所爱,而爱之深,情之切,也不过是一死。”
“终究只是一把剑。”我看着春蓬,握紧手掌,一字一句道:“死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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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番外暂时告一段落,下章就是第三卷了
ps:我们这边流感真的很重,出人命的程度,我只发烧几个小时,去医院检查白细胞直接翻到一万九,当场就给我按医院了,现在两只手都打青了,还得打两天,要命了真的,临近过年宝子们千万注意啊!真的很吓人!
感谢在2024-01-30 22:57:37~2024-02-03 23: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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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04/02/2024 09:31
第84章 云中雪(一)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朝霞落在那洁白雪山上,雪山便被晕染成了一座耀眼夺目的金山,而金山之下的草原,正盛开着漫山遍野的粉色小花,或粉的深一点,或粉的浅一点,都是齐整整的小花瓣围拢着鹅黄色的花蕊,那样可爱又脆弱,却一朵挨着一朵,盛开的轰轰烈烈,生长的一望无际。
“那是格桑花。”额娃坐在马扎凳上,歪着头问:“这你也不知道吗?”
额娃说的并不是中原话,可郁润青每一句都能听得懂,她望着那些格桑花,过了一会才垂眸道:“我可能不记得了。”
额娃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你以前没有见过格桑花吗?”
额娃口中的“以前”,是十八岁时之前,这里的人都知道,郁润青醒来后失去了十八岁之后的全部记忆。不过额娃以为风播种格桑花的种子,有风的地方就会开满格桑花。
“没见过……”
“可是我额吉说中原什么都有。”
“你额吉去过中原?”
额娃答非所问:“反正,等我长大了,就要到中原去。”
郁润青又望向山坡上的格桑花:“我想去那边走走。”
额娃闻言忙拦在她身前,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行,乌仁图娅说你伤好之前哪也不能去。”
受神山滋养的孩童,多是早早长到了少年的身量,年幼的额娃便像一只壮实又顽皮的小马驹,平日里绝没有一刻肯安分,可乌仁图娅让他看着郁润青,他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别提多老实。
在乌秅一族的部落,乌仁图娅的命令比圣旨更有威严。
郁润青拿额娃很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帐子里。
帐子里有一张胡床,胡床上铺着凌乱的毡毯,一旁的火盆燃烧正旺,帐内暖和的简直有些燥热了。
郁润青裹着外袍,侧身躺到胡床上,盯着那火盆,一时又出了神。
一个月前,她就是在这里醒来。她不明白,自己只是累极了,睡一觉而已,连梦都没有做,睁开眼却身处于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一刻,她真像是身处异乡,随便走进一家路边茶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讲得面红耳赤,口水飞溅,那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好戏后,猛地一拍惊堂木,道一声请听下回分解,便惹得众人连连叫好,满堂喝彩,唯独她深陷在云山雾罩中,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那书中人。
可是,也容不得她不信。
郁润青用指尖抵住心口,薄薄绸衣下是一道凸起的疤痕。
有人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是谁?想不起来,只隐隐记得那把剑很凉,像寒冰一样,即便伤口愈合了,那股子冷意也残存在体内,害得她如今格外怕冷。
自称是她徒弟的少女说,她是被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所伤,一剑贯心,当场毙命,幸而徒弟的法器非同一般,才没叫她魂飞魄散,那之后又带着她的魂魄和肉身一路辗转来到了阿郎山。
阿郎山……
钟知意撩开帐帘走进来,便见郁润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地唤了一声:“师父。”
郁润青朝这边看过来,眉头微微一皱,眸光难掩稚气,她有些别扭地说:“你别这样叫我。”
“可我不叫你师父叫你什么……”钟知意也很为难,师徒之间,总不能直呼其名,太大逆不道了。
郁润青抿着唇,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说:“随便。”紧接着又道:“我究竟几时能离开这?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师姐。”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生子不知父母恩,面对这样一个十分孩子气,近乎有些任性的“师父”,钟知意才算明白自己从前的脾气多惹人头疼。
“这个……”思忖好半响,钟知意斟酌着说道:“乌仁图娅的意思是,你现在,还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活着的人,乌秅一族的秘法虽然可以缝补你的魂魄,但离了神山之境,魂魄照样会散去,所以你要在这里等一等。”
郁润青坐起身,目光灼灼:“等什么。”
等封印在玹婴眉心的那滴心头血。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简单明了,可钟知意实在很难说出口,毕竟这滴心头血背后牵扯了太多事,饶是她知道内情并不多,说起来恐怕也得说上三天三夜。
当然,打死都不能说。
钟知意思来想去,有了主意:“我也不晓得要等什么,乌仁图娅叫咱们等,咱们就只好等了。”
乌仁图娅是乌秅一族的大祭司,此神职是由长生天授予,在草原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她所言即为长生天的指引,没人会去探究缘由。
钟知意这样说,无疑是“祸水东引”,虽然可以逃过郁润青的追问,但如此敷衍,总是让郁润青对她半信半疑。
郁润青闷闷不乐的偏过头,目光落在那火盆上,又不开口了。
钟知意本来就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即便想宽慰郁润青,也是无能为力,手足无措的在一旁站了许久,终于等来救星。
“润青师姐!”瑶贞步伐轻快的钻进帐子,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皮囊壶:“喏!你看!”
瑶贞手里的皮囊壶不同于一般的皮囊壶,仅外边裹了一层毛绒绒的兽皮,里边则是个形似皮囊壶的白釉雕花小瓷壶,在烛火的映照下十分洁净可爱。
钟知意道:“哪里来的?”
瑶贞道:“乌仁图娅送给我的。”
此话一出,郁润青脸色更难看了,自她醒来至今,身边每个人都将“乌仁图娅”挂在嘴边,沈砚说是乌仁图娅救了她的命,额娃说是乌仁图娅不许她离开帐子,钟知意也说是乌仁图娅叫她等一等。
可一个月了,郁润青对乌仁图娅始终是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倘若乌仁图娅真的那样神秘也就罢了,偏偏……好似只对她神秘。
对于郁润青的心思,瑶贞浑然不觉,自顾自的说道:“润青师姐,这是刚挤出来的羊奶,还热着呢,可鲜甜了,一点都不膻,你要不要喝一碗?”
诚然钟知意和瑶贞待她没有丝毫的恶意,可这种处境之下,郁润青心头总是萦绕着一股强烈的不安,于是紧抿着唇,再度将自己裹进毡毯中。
“润青师姐……”
“你们出去吧,我不想喝。”
瑶贞与钟知意对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皮囊壶,哄孩子似的说:“那你要是饿了,这里有小铜锅,你自己热着喝哦。”
说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帐子。
帐帘一落下,钟知意就耷拉着脑袋,分外沮丧道:“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啊。”
瑶贞也很苦恼,只能勉强宽慰钟知意:“兴许有了那滴心头血,润青师姐就能恢复记忆了。”顿了顿,又道:“要是长公主殿下和雪团一起回来该多好,听闻长公主殿下和润青师姐少年相识,关系非常要好,她说的话润青师姐一定会相信的……可惜,偏这世上只有孟极的血才能解开长牙的毒,不晓得长公主殿下要在石者山待多少年才能还清这份血债。”
钟知意眉头一动,抬眸看向瑶贞:“你倒比我还像我师父的徒弟,怎么我师父的事你都知道。”
瑶贞闻言竟颇有些得意:“那当然,润青师姐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两人原是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可钟知意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定睛看着瑶贞道:“你不会喜欢我师父吧。”
话音未落,也不知瑶贞是羞还是恼,一张白净的脸顿时涨红了,睁圆双目,盯着钟知意,愣是一时没张开嘴。
钟知意一向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然而看着瑶贞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由地烦闷起来,一反常态道:“算了,当我没问过。”
“什么叫当你没问过啊!”瑶贞回过神,气鼓鼓的朝钟知意一挥拳:“再这样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钟知意被她逞凶斗狠的样子逗笑了:“我胡说八道,那你干嘛脸红呢。”
“我是叫你气的好不好!润青师姐可是我师姐的道侣,我怎么会,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话至此处,瑶贞倍觉委屈,泪光涌上来,在眼里直打转。
“你别。”钟知意被她的眼泪吓到,忙递上手帕:“是我错了,你别哭啊。”
瑶贞瞪她一眼,没接手帕,转身走了。
钟知意急忙跟上,也不敢嬉皮笑脸,只是问瑶贞:“你说吧,怎么才肯原谅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保证没有二话。”
瑶贞放缓脚步,想一想说:“先欠着。”
“好,那你不能再生我的气。”
“你以后也不能再这样胡说。”
钟知意点点头,两人便又重归于好了,然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鹰啸,随即又传来额娃的惊呼。
钟知意和瑶贞虽听不懂额娃在说什么,但单是语气也能分辨出大事不妙,两人一齐回头望去,只见那体型硕大的白鹰正抓着郁润青往阿郎山上去。
“是雪团!它疯了吗?它要把润青师姐带到哪去啊?”瑶贞手忙脚乱的拔出佩剑,正打算御剑追上去,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雪团听到哨响,立即调转方向,带着郁润青飞回了帐前。
郁润青挣脱鹰爪,滚落在地,微微喘息着,好一会才勉强爬起来,看着匆匆赶来的瑶贞道:“你不是说,这只鹰是我养大的,只听我的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郁润青理直气壮的样子,将瑶贞和钟知意两肚子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额娃,叽里咕噜道:“阿郎山的神鹰,自然只听从乌仁图娅的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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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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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17/02/2024 22:05
第85章 云中雪(二)
郁润青并不完全相信钟知意和瑶贞,自然也不会相信素未谋面的乌仁图娅,而她又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因此身体稍稍恢复了些许力气便不安分了。
不过瑶贞仔细想一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早就听陆轻舟和宁昭说过,郁润青初入宗门那几年,尤其是在外门那一年,离经叛道之行径,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现在看来,倒真不是夸大其词。
经此一事后,钟知意和瑶贞终于肯认清现实,接受现实,眼前的郁润青与她们所熟悉的那个的郁润青,的确相隔着漫长岁月,不能再一视同仁。
钟知意一边处理郁润青滚落在地时颧骨上蹭出来的擦伤,一边郑重其事且大逆不道的警告她:“你不要想着自己跑回淮山去!别以为我是吓唬你!离了神山之境,你的魂魄便会即刻散去,转瞬流入忘忧川,到那个时候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
钟知意恶声恶气的,手上力道也不自觉加重了,郁润青肉体凡胎,怎么会不痛,要放在之前早不是好眼色,可钟知意态度一强硬起来,她一下子就乖顺了许多,痛也不声不响的忍耐着。
所以,那一年的郁润青是吃硬不吃软?
瑶贞憋着笑,故作严肃的附和:“你再这样自作主张,就别怪我们用非常手段把你关起来。”
郁润青叫雪团伤了心,有些没精打采的抬眼看瑶贞,还不太服气,强撑着道:“你们说我师姐如今是问心宗的宗主,我想她既然能做宗主,修为应该很高才是,为什么不能来看我?”
钟知意反应极快:“这都是因为玹婴那个大魔头。”涉及玹婴与那滴心头血,有很多话钟知意是不便说的,故而真假掺半道:“玹婴知晓你还活着,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是非杀了你不可,倘若宗主来看你,将玹婴引来了,你这条命照样保不住。”
郁润青似是微微一怔,喃喃地唤了一声“玹婴”,面上流露出几分茫然。一瞬之间,钟知意和瑶贞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生怕她什么都没想起来,偏偏只记起玹婴。
幸而郁润青只是问:“她为何非杀我不可?”
郁润青方才的反应,让钟知意更不敢多言了:“大抵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如今外面事态还不明朗,你的身体又没有痊愈,要小心为上,阿郎山乃避世之地,藏身于此再妥当不过了。”
瑶贞紧随其后,仍旧附和:“没错,要小心为上,倘若真的引来魔族,祸及乌秅部落,那该如何是好。”
郁润青沉默了片刻,渐渐的垂下眼,是一副气馁又忧心的模样。
钟知意虽然不知道她这会到底在想什么,但打量她的神情,应当是将自己方才那一番话真正听进去了,不禁轻舒一口气,缓缓放下心来。
可这心还没落地,便听郁润青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这样有点可怜兮兮的语气,令瑶贞十分不好受,一时也忘了要装严肃,放软了声音道:“润青师姐,你得相信我们,她是小六啊,你唯一的徒弟,怎么会害你,还有我,我师姐……”
郁润青猛地抬起头,颇有些少年稚气的打断了瑶贞:“你不要说。”
自郁润青从昏睡中醒来,瑶贞和钟知意拢共提及过三次陆轻舟,除了第一次,郁润青满脸错愕的听完了,其余两次都是近乎下意识的,试图逃避的反应。
这让瑶贞更不好受,却又不好责问眼前这个对过往一无所知的郁润青,憋了好一会,才噘着嘴咕哝道:“我不说就没这回事了吗,看你见到我师姐该怎么办……”
郁润青也不晓得为什么,听闻自己竟然有个道侣,便觉耳根发热,浑身不自在,只好佯装镇定道:“忽然有些饿了,想吃奶豆腐。”
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了郁润青,钟知意不想再节外生枝,有心要嘱咐瑶贞几句,恰巧郁润青这么说了,便拉着瑶贞的手一起出去寻奶豆腐。
独留郁润青坐在帐子里,托着腮发怔,她想着短短数十年便一个从外门弟子成为问心宗宗主的师姐,又想到为了替她解开长牙剧毒而甘愿留在石者山的豹公主,念头一会一变的,连自己和那无恶不作的魔头玹婴到底有什么恩怨都深深思索了一番。
越想越心烦意乱。
倘若钟知意和瑶贞所言非虚,如今的她好像是个只会给人家拖后腿的废物,就这样,还能收徒,还有道侣……
郁润青又耳热起来。因为听瑶贞那语气,她和自己那位道侣,不单单是一起修行的同伴关系,大抵,要比她想象中更亲密。
这念头一动,郁润青不仅耳根热,整张脸都霎时间涨红了。
偏这节骨眼上,有人走了进来,郁润青听到脚步声,莫名像是做贼心虚,手足无措的抓起桌上金疮药的小瓷瓶,把塞子拔出来又按回去,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了,这回盖紧了。”
背后的人停下了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郁润青却能感觉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炙热的视线,稍一犹豫,转身向后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异族女人,鼻梁高挺,睫毛浓郁,瞳孔隐隐泛着蓝,似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海,而那乌泽如黑绸的长辫子上缀着一串串珊瑚珠和绿松石,与其他乌秅族人相比,是十分寻常的首饰。
郁润青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异族女人可能是传说中的“乌仁图娅”,可若是以貌取人,身为乌秅一族的大祭司,她的穿着打扮未免朴素了些。
思来想去,还是问道:“你是谁……”
对面的异族女人一张口,居然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沈墨。”
郁润青微微睁大眼:“你是中原人?”
沈墨摇了摇头:“我曾去过中原。”
郁润青立即联想到在她醒来后不久便离开阿郎山的沈砚:“你是沈砚的,姐姐?”
沈墨看着她,点头,眼神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吗?”
这略显哀怨的口吻,让郁润青的心一下子又悬到了嗓子眼,勉强稳住气息说:“不记得,我忘记很多事……”
沈墨似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外厉内荏,唇角微弯道:“你害怕什么?”
郁润青握紧手掌,好一会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识你,不关我的事,我还有两个月才过十九岁生辰。”她自己说完,大概也觉得这样脱罪的办法很无赖,乌黑的眸子里划过一道狡黠的笑意。
可沈墨却笑不出来了。
郁润青这样的眼神,让沈墨又回忆起当年在华庭苑的那段日子,少年时的无疾而终,总是心头一根难以拔除的刺。
沈墨朝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便让郁润青浑身都绷紧了,像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防备。
“不用紧张,我又不会拿剑砍你。”
这话说的……明摆着以前拿剑砍过她啊!
郁润青讪讪一笑,视线集中在沈墨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深深怀疑沈墨在背后藏了一把剑。
沈墨注意到她的视线,将藏在背后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把游牧族独有的小琴。
“这是……”
“托布秀尔。”
沈墨将琴轻轻搁在桌上:“送给你的。”
郁润青微怔,垂眸看向那把琴。
做工不甚精细,甚至有些粗糙,木质油润,形色古朴,看上去是一把放置了许多年的旧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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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云中雪(三)
琴送出去了,人也见过了,心里的那根刺似乎不再令她耿耿于怀。沈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帐子,不想郁润青脚前脚后的跟了出来,用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盯着她问:“你是乌仁图娅对不对?”
沈墨微微颔首,浓黑的睫羽倾覆下来,遮挡着过于明亮深邃的瞳仁。
郁润青紧抿着唇,似犹豫之态,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弯一弯眉眼,以略显讨好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救了我,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恩必报的,日后你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
十八.九岁的郁润青,刚出了家门,还没拜师门,这一年,既没有父母拘束,也没有春蓬剑沉重的压在心头,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自由恣意的一年,因此总是将心事直白的写在脸上。
而如今的沈墨,看当年的郁润青,无异于水晶琉璃,一眼看透。
“有话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整天待在帐子里,实在太闷了……”
郁润青说这话时,笑意尽失,沮丧又低落,沈墨丝毫不怀疑,此刻就算她让郁润青跪下来求自己,郁润青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只是一个月,就这副模样,那十年又该如何忍耐。
沈墨看着郁润青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面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或许这是长生天对她的眷顾,才将年少之际害她伤心流泪的郁润青送来了阿郎山。
那么,她可不可以小小的戏弄郁润青一次,就当是为从前的自己打抱不平?
沈墨这样一想,唇角便不禁微微的向上扬,纵容着自己的坏心思,不紧不慢的用中原话说:“你嫌闷?”
郁润青迫不及待的点了一下头。
沈墨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教我们这的孩子说中原话。”
郁润青晶亮的眼睛看着她:“当然愿意。”
沈墨笑一笑,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快,像风流淌在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上。
翌日清早,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
知道暂居于此的中原人要去教孩子们说话写字,额娃的阿布特地送来了一只外酥里嫩的烤羊腿,想让郁润青能多多关照额娃,因为额娃实在太顽皮了,不肯乖乖学中原话。
额娃的阿布说,要是赶在他那一辈也就罢了,乌秅族人由生至死,永不离开阿郎山班半步,不会讲中原话没什么大不了,可额娃这一辈的孩子们,都是要出去闯一闯的,要像乌仁图娅年少时那样,走遍广阔天地,见识大好河山,学一身本领回来。
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郁润青自然是能体谅,便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烤羊腿,本想推辞,可一扭头,见钟知意和瑶贞都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郁润青就只好昧着良心假客气了两句。
送走额娃的阿布,郁润青盘膝坐到两人对面,托着腮问:“有那么香吗?”
瑶贞手里抓着一块羊肉,已经吃得满嘴是油光,听郁润青这样问,止不住点头:“真的很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羊肉!”
钟知意倒是比瑶贞吃相好一点,看起来就是在饭桌上挨过骂的,总是那么慢条斯理:“师父,你也尝尝。”
郁润青听钟知意叫她师父还是有些别扭,不过勉勉强强也能接受了。她朝钟知意摇摇头:“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瑶贞嚼着烤羊肉,含混不清道:“我很饿,我待会还要和阿丽玛去打水洗衣服。”
乌秅一族虽然地位尊崇,但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允许吃白食的,要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瑶贞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不擅长骑马,更不擅长摆弄牛羊,只能出卖苦力。
钟知意也是满脸愁容:“我要去挤羊奶,五十多只羊,够我挤到天黑,晌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那我也不回来了,我去阿丽玛家里吃饭。”瑶贞笑眯眯道:“润青师姐该自力更生了。”
郁润青道:“你们现在吃的羊腿不就是我自力更生换来的。”
“唔……是哦。”瑶贞高举起手中的羊肉,不禁感叹:“我要是也会说乌秅族的话就好了,早知道跟沈砚师兄学一学。”
钟知意忽然道:“师父是跟谁学的?”她自问自答:“我觉得一定是乌仁图娅。”
乌仁图娅曾经去过中原,又与郁润青相识,这推测自然合理,可乌仁图娅和郁润青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眼下连郁润青自己都一无所知。
吃饱喝足,各自散去,额娃领着郁润青去了位于山脚下的小学堂。
之所以说是小学堂,因为算上额娃拢共也才四个孩子,唯一的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吃自己的大拇指,另有一个男孩,只要坐下来就是无比形象的如坐针毡,没有一刻肯安安分分。
在郁润青看来,这场面实在触目惊心。
幸好她有哄豹公主的经验,孩子们也没有故意捣乱,最大的难题无非是给小姑娘擤鼻涕,咬咬牙,狠狠心,倒也能应付。
如此大半日,终于上完了课,郁润青长舒一口气,解脱似的叫孩子们回家了,草原上的孩子,哪个不是成日里在外边疯跑的,在学堂里规规矩矩坐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极限,郁润青一说让他们回家,马上就一哄而散。
等郁润青回过神,想起自己还没饭吃,几个孩子早跑没影了。
出了帐子,日头正足,称得上骄阳似火,难得晌午无风,不远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正坐在地毡上晒烟叶,那烟叶晒的很脆了,一揉就碎,香气弥漫,难以言喻的温暖。
郁润青忽然有些困倦,很愿意找个舒服的地方倒头睡一觉。然而天公不作美,她才走到山坡上就起了风,天边遥远的云像夜幕里的孔明灯,一眨眼就从远处飘到了正上空。
似乎是要下雨了。
躺到草地里,闭上眼睛,郁润青真希望自己一睁眼,又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
沈墨走到她身旁,垂眸看着她的脸,虽然穿着最粗糙朴素的深色棉袍,但那张脸极其白皙鲜润,在草原凛冽的风中仍透着几分冷森森的潮湿,像是精雕细琢的一樽玉人,却没有多少活人气。
郁润青刚来到阿郎山那一日,便是这副模样。
“你还活着吗?”
郁润青倏地睁开眼,眸光微亮,似破晓时分若隐若现的两颗星子。她皱一皱眉头,抱怨说:“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有声音,是你没听见。”沈墨问:“你在想什么。”
郁润青又闭上眼睛,长睫轻颤,过了好一会才说:“想我爹娘,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吧?”
沈墨席地而坐,用轻而慢的语调说着自己的家乡话:“我不知道。”
“瑶贞和钟知意一定知道。”郁润青也说她的家乡话,异族的语言,古老而神秘:“可我不敢问,不知道最好,就当他们还好好活着,还在等我回家……”
她是真伤心了。沈墨看了眼天上越来越厚的云层,没有再开口。
静默片刻,郁润青突然坐起身,看着沈墨说:“我好饿,有没有什么吃的。”
她们两个离得这样近,沈墨可以清楚看到郁润青微红的眼圈。
莫名就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独在异乡,举目无亲,也是无数次想起故乡的父母,还要红着眼睛,强忍着不哭。
那个时候……
沈墨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籽,仍旧不紧不慢地说:“要下雨了,阿娜日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
郁润青问:“阿娜日是谁?”
沈墨朝她做了个擦鼻涕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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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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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21/02/2024 10:15
第87章 云中雪(四)
乌秅一族与世隔绝,生性淳朴善良,对待中原来的三位远客颇为关照,不过短短几日,郁润青就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午憩醒来,瑶贞煮了一大锅汤,热了几个不知道谁给她的干馍馍,算是非常凑合的一餐饭,却很有中原滋味,对于连日来顿顿肉奶的郁润青和钟知意而言十分清爽解腻,两个人一口热汤一口馍馍,都吃得撑肠拄腹,懒洋洋的窝在毡毯里不愿意动弹。
瑶贞中途出去了一趟,这会还没吃完,她双手捧着木碗,嘴巴贴着碗缘,一边害烫一边小心翼翼地啜着汤,那张肉嘟嘟粉扑扑的小圆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像是被狠狠洗过的,饱满鲜甜的水蜜桃。
郁润青看着她,一时想到了灵姝,很愿意给灵姝写一封信。可是,连那从石者山带回孟极血的雪团也不知道石者山究竟在什么地方,问它好几次,它都只是茫然的摇头。
“润青师姐。”瑶贞忽然看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问:“横竖今日也没什么事,你给我们弹琴好不好?”
郁润青回过神,笑着说:“你不嫌我弹得难听就好……”
“怎么会呢!”瑶贞兴致勃勃的将托布秀尔拿给她:“我喜欢!”
沈墨掀帘走进来,就见郁润青坐在胡床上拨弄着那把小琴。琴虽然陈旧了,但琴弦是才换过不久的山羊细肠,音色说不上多好,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瑶贞听的很投入,没察觉身后来了人,盘膝坐在厚实的地毡上,仰着头问:“这是什么曲子,我好像没听过。”
郁润青手一停,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而后才说:“我也不知道。”说完,视线便落在了沈墨身上,乌黑澄澈的瞳仁透着一股子直白的困惑。
瑶贞顺着郁润青的目光回过头,很欣喜的唤道:“乌仁图娅!”
沈墨看着瑶贞,眼神温柔,微微笑道:“她方才弹的那首曲子唤作醉翁歌,是江南小调,只在乡里坊间流传。”
大抵是觉得乌仁图娅无所不知,瑶贞立时面露钦佩。
而钟知意察觉到瑶贞的神情,在心里头重重“啧”了一声。真是老天不开眼,这个人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来弯呢?托布秀尔是草原上独有的乐器,郁润青却会弹,而郁润青随手弹的不知名的曲子,乌仁图娅却如数家珍,明摆着这俩人以前是相当的“熟悉”啊。
钟知意从这首醉翁歌里嗅到了非同一般的气息,再看郁润青和乌仁图娅时目光中就暗暗多了一丝审视意味。
乌仁图娅说完醉翁歌的来历,又偏过头对郁润青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我?”郁润青乍一听这话,简直有一点震惊了:“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乌仁图娅从袖口里取出几张空白的符纸,笑道:“听沈砚说,你曾经替他绘过一张禳伏兵大祸符,现下陵城有阴兵之祸,要劳烦你也帮我绘一张了。”
“禳伏兵大祸符……”郁润青眉头微蹙,很用力的思索,可想了半天,脑袋还是空空如也,只能无奈的摇一摇头:“我一点都不记得。”
乌仁图娅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说不定一提笔就想起来了。”
瑶贞在旁道:“对呀,试试又不打紧,我来给润青师姐研墨!”
郁润青坐在胡床上,睁着眼睛,抿着嘴巴,那稍有些不安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异常的稚嫩。“那个什么符,听起来就不简单,再说,你都摆平不了的事,肯定不是小事。”郁润青惴惴地望着乌仁图娅:“万一弄错了呢?我怕没帮到你忙,反倒给你添麻烦。”
她怕的并不是画符,而是乌仁图娅在草原上所背负的责任,一张出了差错的符纸,极有可能祸及成败上千的生命。
瑶贞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研墨的手慢了下来。
乌仁图娅的声音很轻,却很能令人信服:“没关系,你只管画就是了。”
虽然郁润青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平常,但心口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死过一次,是乌仁图娅让她死而复生。救命之恩是其一,远在他乡又寄人篱下是其二,郁润青在乌仁图娅跟前总归是有点底气不足的,饶是对那禳伏兵大祸符没几分把握,也硬着头皮将笔提了起来。
正如乌仁图娅所言,她一提笔就好似是恢复了记忆,连一丁点的停顿也没有,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甚至停笔后还习惯性的掐诀施法,在符纸上加了一道咒印。
做完这一切,郁润青自己都不由地面露惊色。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掌心,长睫轻轻一颤,缓慢的合拢了五指,握着拳,看向站在那里的乌仁图娅,说:“我真的不知道画的对不对。”
乌仁图娅走过来,拿起那张符纸,思忖片刻说:“以防万一,你和我一起去陵城。”
钟知意闻言,连忙开口道:“我也去。”
瑶贞稀里糊涂的,也附和着说:“那我也去!”
乌仁图娅眉头一动,视线落在她们两个身上,笑着问:“你们可知何为阴兵?”
钟知意自打进了问心宗,整日里都在学着如何应对魔族,乌仁图娅这样冷不防一问,倒真把她给问住了,幸而瑶贞比她早入门几年,没少跟着师兄师姐下山历练,可以很利落的答道:“烧杀抢掠的凶兵死后便会化作阴兵,阴兵通常在子时出没,成群结队,极其凶煞,不仅难以度化,更难斩草除根,所以遭遇阴兵,要以镇压为主,如若不成,再设法将其驱逐到无人之境。”
瑶贞顿了一顿,又说:“不过镇压阴兵亦是凶险至极,倘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最好还是驱逐。”
这样的话,明显不是瑶贞的口吻,瑶贞在照本宣科,重复她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毕竟阴兵凶煞,远胜于厉鬼,强行镇压虽然能保阴兵十余年内不能为祸人间,但稍有不慎便是死路一条。反之,驱逐虽然只能解一时之困,不久又会有其他地方的百姓受害,但对于修行者来说,却是最妥当不过。
瑶贞的师父自是不希望小小年纪的爱徒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故而在“镇压为主”之后又说了一句“最好还是驱逐”。就连如今的郁润青也能明白,这是“道”与“情”相冲突所产生的矛盾,不会觉得古怪。
乌仁图娅道:“你既知道凶险至极,合该清楚我不能护你们三个人周全。”
瑶贞一点都不害怕,杏眸澄亮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乌仁图娅的视线慢慢挪到钟知意身上,钟知意立即召来了流云伞,毫不犹豫道:“没错,我们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
她们两个说的话,乌仁图娅信不信的很难讲,郁润青反正是信了,竟然咧嘴一笑说:“是啊,一起去!兴许能帮上忙呢!”
一成不变的日子,叫她闷坏了,能去城里转转,哪怕是闯鬼门关,郁润青也甘之如饴。
“那就一起去吧。”乌仁图娅轻叹了口气,从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在郁润青眉心轻轻一点,腕上悬铃悠悠一晃,郁润青周身便好似浮起一层水雾,逐渐凝结着透明的光晕,将她裹住,又尽数涌入眉心。
乌仁图娅说:“这道咒印只能锁住你的魂魄五个时辰,我们要快去快回。”
陵城远在大戈壁上,那里十分荒凉贫瘠,却地处几国交界处,是商队往来的必经之地,也是历朝历代的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打仗多,死伤多,杀气重,阴气更重,所以才引来了被驱逐的阴兵。
以乌仁图娅的本事,自然也可以将这些阴兵轻而易举的驱逐出陵城,可大戈壁上荒无人烟,烈日灼灼,倘若能把阴兵镇压在此,日久天长,阴兵的凶煞之气保不齐会逐渐消散。
镇压阴兵,乌仁图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将这一祸患除去的机会千载难逢,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抵达陵城时正值黄昏,天幕橙红,荒漠飞烟,远处山峦黑压压的绵延无际。按说这座商贸往来频繁的小城,入夜之时应当正热闹,起码喝酒唱曲的不会少,可一进了城门,街上却不见人影,两侧铺子都是门窗紧闭,安静的几乎是一座死城。
郁润青有些失望的往嘴巴里塞了一块肉干,一边鼓着腮帮子很费力的嚼一边对乌仁图娅说:“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等。”乌仁图娅道:“等太阳落下去。”
那一轮红日就像掉进深潭中的小石头,缓慢的沉了底,没一会的功夫便夜幕笼罩,狂风四起。
郁润青和瑶贞钟知意并排趴在高高的屋檐上,盯着下方空旷无人的街道,只听“砰”的一声响,不远处的城门被撞开了似的,猛地朝内大张着,紧接着外边传来了哒哒哒的铁蹄声。
瑶贞紧张道:“阴兵来了。”
郁润青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瑶贞原来对郁润青也没有很敬重,如今郁润青算起来比她还小几岁,她就更没大没小了,偏过脸去问:“你害怕吗?”
郁润青没吭声,只是诚恳的一点头。
顷刻之间,阴兵便进了城,为首的身着黑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握着一把三缨鬼头刀,威风凛凛又杀气腾腾,而他身后跟着一支肃穆凛然的铁骑队,各个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偃月刀。
“糟糕了……”瑶贞颤颤巍巍道:“是煞将。”
死后成煞将者,生前必定发号施令,屠戮了数万人性命,而那些受他驱使犯下杀孽的阴兵,在他死后仍然受他驱使,可以想见,有这么一个领头羊,阴兵就更难对付了。
钟知意道:“有煞将在,恐怕很难把阴兵引到大戈壁上去。”
郁润青虽然害怕,但并不呆滞,她眼珠一动,轻声说道:“有煞将在更好。”
三言两语的功夫,阴兵煞将就到了她们的眼皮子底下。瑶贞和钟知意暗暗攥紧了手里的符纸,等待着乌仁图娅的示意。
就在这时,井然有序的马蹄声中忽然传来铃铛的脆响,瑶贞和钟知意毫不犹豫,一左一右抛出符纸,手指飞快变换,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的结印施法,勉勉强强形成了一个咒阵。
那煞将察觉到异样,本想提刀破阵,却被迎面而来的乌仁图娅纠缠住,当即大怒,爆喝一声,挥刀朝乌仁图娅砍去。
乌仁图娅轻盈的向后一退,手掌翻飞,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铃铛声从她指尖射出,叮叮当当的落在鬼头刀上,看上去像是小打小闹,那煞将应付起来居然也很吃力,有一点要败退的迹象。
煞将率领着阴兵,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从未受过这样的压制,眉眼间的狠厉愈发浓重,只见他大刀一旋,刀光一闪,竟将乌仁图娅击飞出数十米远。
乌仁图娅似乎是受了伤,转身便逃了。
煞将破开咒阵,正欲追击,忽然又勒马停下,是一个非常谨慎的样子。
郁润青与钟知意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齐齐朝煞将丢过去两张符纸,符纸一出手便化作一团雷,打在对她们毫无防备的煞将身上。幻雷符本就是凭着使用者的修为决定其威力的,钟知意修为不高,郁润青伤势未愈,两张符撇出去,不痛不痒的,于煞将而言就像是被小孩子甩了两耳光,简直奇耻大辱。
彻底被激怒的煞将一声令下,近百阴兵纷纷御马冲着三人的方向奔来,而此时三人已经跳下屋檐朝城外逃窜。
阴兵速度极快,有好几次,郁润青都感觉到那偃月刀悬在自己头顶上,可铃铛一响,又消失不见了。她逃命的同时按捺不住好奇心,扭头向后瞥了一眼,终于看清楚了沈墨的法器。
晶莹剔透,寒气森森,竟然是随手凝结而成的冰魄针。
“看什么。”沈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还有些戏谑的意味:“跑快一点。”
郁润青蹙起眉头,总觉得沈墨有时候是存心戏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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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才忙完,双更来不及了,明天还是更四千,一定补全!
Ng??i mua: V? Th??ng ?? Thiên, 26/02/2024 21:39
第88章 云中雪(五)
冷月高悬在夜色中,阴兵铁骑踏在大戈壁的沙石上,碎子飞扬,尘烟滚滚。
钟知意打眼一望,见此处地势颇高,想来从早到晚不会有一抹阴霾,应当是方圆十里阳气最盛的地方,便脚步急停,一转身将流云伞甩了出去。
流云伞很有灵性,又非常护主,可以暂时抵挡住阴兵的追杀,三人趁此机会分头逃跑了。
郁润青还算身手敏捷,从石山顶一跃而下,那么高,那么陡,只是在地上打了滚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然而这短短一瞬的停滞,便有阴兵提刀从她背后杀来。
心知这会乌仁图娅无暇分神救自己,郁润青察觉到不对,急忙侧身闪躲,眼见缠绕着黑气的偃月刀从自己耳边擦过,郁润青不由地睁大了双眼,赶忙往后退,可这一退,脚下不知踩了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害得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去,一下子便跌坐在地。
死定了!
这念头刚刚一动,偃月刀就迎面砍了下来,郁润青根本来不及躲避,只是下意识的抬手遮挡,而电光石火间,有个人提剑挡在了她身前。
郁润青不自觉唤了一声:“师姐……”
乌仁图娅一剑劈开阴兵的头颅,偏过脸来瞥了她一眼,冷嗤着道:“还不赶紧起来。”
乌仁图娅的眼神,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视,在郁润青看来完全是鄙夷。她从地上爬起来,眉头皱得很紧了,不明白乌仁图娅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她。
可当下也没有闲暇细想,那煞将已经从后面赶来,一路追击似乎让他意识到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既不屑又愤怒,只见他将手中的鬼头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刀光似是划破了冷硬的戈壁,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就在这裂痕里,数不尽的阴兵从地底深处挣扎着爬了出来,是一具具身穿着残破铠甲的白骨。
郁润青看着那些阴兵,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了上来,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乌仁图娅用冰魄针击退了几名阴兵,随手将剑抛给她,干脆利落地说道:“叫你来是帮我忙的,不是给我拖后腿的。”
郁润青在外门这几个月,偷奸耍滑是有,可在练剑这件事上也算勤奋刻苦,她握住剑柄,习惯性的挽个剑花,刹那之间,寒锋爆射,雪亮的剑光将围绕四周的阴兵打退出近一箭之遥。
郁润青看着那把银白色的宝剑,面露错愕,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元婴期的大修士,身体里有着数十年的修为。
这感觉,简直像天上掉馅饼。
郁润青忍不住翘起嘴角,随意一挥剑,轻易便劈开了铁骑阴兵的甲胄。虽然料到会是这样,但亲眼见到自己这么厉害,她还是有点不可思议的挑了下眉,心想怪不得乌仁图娅会带她来陵城。
剑法自然,大道天成,纵使郁润青不善运用体内的修为,也能通过这把剑将灵力引出,一招一式实在称得上如鱼得水,而有她相助,乌仁图娅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对付煞将。
当中曲折暂且不提,天色将亮时,几人总算有惊无险的镇压了煞将,煞将被镇压,群龙无首的阴兵就成了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月色稀薄,星辰暗淡,阵阵不甘的哀嚎后,大戈壁上归于了往日平静,空气很清澈。
瑶贞早已耗尽力气,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她自己也颓然倒地。钟知意以为她受伤了,急忙跑过去查看,却发现她顺势躺在地上看起了星星。
“大戈壁上的星星真低呀。”瑶贞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好像离我特别近。”
她那样天真的神情,令钟知意觉得无奈又有一点想笑:“快起来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回去。”
瑶贞当然也清楚郁润青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神山之境,可她实在太累了,难得任性的晃了晃脑袋说:“我不想动,一动都不想动……”
钟知意正要俯身拉她起来,就见乌仁图娅和郁润青并肩走到了跟前。
乌仁图娅十分善解人意道:“瑶贞累了,让她歇一歇吧,横竖你们并不急着回去,等天亮之后在陵城转转也好。”
郁润青手里还握着乌仁图娅的佩剑,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乌仁图娅说:“我也想转转!”那是很孩子气又亲近的口吻,有这样一遭将性命完全交给对方的经历,郁润青明显放下了防备与隔阂,开始发自内心的信任乌仁图娅了。
乌仁图娅则恰恰相反,她待郁润青是一种很突兀的冷淡和生硬:“你想死我不会拦着。”
郁润青一抿唇,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是真委屈了。
乌仁图娅视若无睹,对瑶贞和钟知意交代了几句便招呼郁润青回神山之境。
郁润青也不是闷声受委屈的个性,她深吸了口气,拦在乌仁图娅身前问:“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乌仁图娅的呼吸微不可察的加重了。
她并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啊,明明早就已经放下了,释怀了,为什么还会因为那一声师姐而怄气呢?
人心难以琢磨,何况自己的心,乌仁图娅琢磨不透,看着郁润青那双明亮且纯净的眼睛,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把剑还给我。”
“还你就还你,谁稀罕!”
少年润青,无人不爱,怎么能忍受被自己视作好友的人所讨厌,她一犹豫,终究还是放软了声调,嘟囔着说:“是你找我帮忙的……”
此话一出,乌仁图娅顿时理亏了,偏郁润青又望着她很乖顺的笑道:“看在我帮你忙的份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乌仁图娅沉默片刻,轻声说:“走吧,天就要亮了。”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钟知意才醒过神来,非常笃定的对瑶贞道:“依我看,乌仁图娅和我师父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啊?”瑶贞怔怔道:“什么不简单?”
钟知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笨蛋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窍,这不是明摆着吗,乌仁图娅和我师父之间,过去一定有一段难以启齿的爱恨情仇。”
瑶贞眼睛瞪圆了:“啊?”
钟知意想到乌仁图娅方才看郁润青的眼神,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回踱步,半响才自顾自地说:“这样下去可不太妙,也不知道沈砚前辈几时能把那滴心头血带回来。”
“啊……”瑶贞慢半拍的抬起头,震惊道:“你的意思是,怕润青师姐喜欢上乌仁图娅,辜负了我师姐!”
“不然呢?”钟知意俯身捧着她的脸,晃了两下她的脑袋:“你这里是不是进水了?快点给我倒出来。”
瑶贞蹙起眉头,想了一想,也面露愁容:“那怎么办呢。”
钟知意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只有等了,老天保佑宗主和师娘能尽快将那滴心头血从玹婴身体里取出来,这要是拖个三年五载……”
瑶贞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道:“我有个办法。”
钟知意看向她,问:“什么办法?”
瑶贞脸红扑扑的说:“你觉得乌仁图娅会不会喜欢我呢?”
“……”
“我也是很喜欢她的。”
“……”
“你怎么不说话呀?”
虽然心里清楚瑶贞的喜欢完全是另一回事,但钟知意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一会,才自我安慰似的道:“兴许过两日沈砚前辈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了。”
话至此处,天亮了,一望无际的戈壁逐渐被曦光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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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11/03/2024 20:21
第89章 云中雪(六)
阴兵煞将的祸患一平定,陵城百姓无不喜出望外,特意在城中选了十几个容貌洁净的少男少女到乌秅族中送谢礼。
被选中的少男少女对此更是欣喜,因为乌秅族人鲜少与外界接触,婚配是个很大问题,所以在许多年之前,族长就定下了这样一条规矩,大意是前来神山敬拜者,必要身心纯净,也就是中原所说的童子身和处子身。
虽然有些冠冕堂皇,但本意无非是让族中的年轻人与外面那些个适婚的少年借此机会相看一番,倘若情投意合,便是一桩以神山为媒,以草原为聘的天赐良缘。
阿丽玛是族中为数不多的尚未婚配的年轻人,她的阿布和额吉都非常重视这一次的谢礼宴,阿布为了招待那些少年,专门宰杀了两只肥羊,而额吉也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她年轻时最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希望到了夜里,阿丽玛能成为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
可阿丽玛却兴致缺缺,坐在河边不愿意回家。
瑶贞整日与阿丽玛待在一起,了解她的脾气,自然能看出她不高兴,便凑过去问其缘由。
阿丽玛气鼓鼓的将小石头丢进冰冷的河水里,用不怎么流利的中原话磕磕绊绊道:“我额吉非要我和这的人成婚,有什么趣儿,我不愿意,我想去中原,带回一个中原人成婚。”
瑶贞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阿丽玛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怯,却还是很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中原人漂亮呀,眼睛黑黑的,脸又那么白,反正我见过的中原人都很漂亮。”她顿了一顿,看着瑶贞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说傻话?”
“怎么会呢。”瑶贞挨着她坐下,认真道:“你想找一个中原人成婚,并不过分呀,你额吉为什么不同意?”
阿丽玛很沮丧的低下头:“成婚以后,就再也不能离开阿郎山了,额吉说只有我们长生天的孩子才会永远留在这里,中原人就算愿意为了我留下,用不了多久也会厌烦草原的寂寞,想要回去中原。”
瑶贞闻言不由地点一点头:“你额吉说的好像,蛮有道理的……”
“那你呢?”阿丽玛怀着一丝期待问:“你也想要回中原吗?”
瑶贞毫不犹豫:“当然,我的家在中原,没人不想回家。”紧接着又道:“如果让你一辈子待在中原,永远不回阿郎山,你愿不愿意?”
“永远不回阿郎山……”阿丽玛托着胖胖的脸颊,轻声喟叹道:“我也不愿意。”
瑶贞亲昵的往她身上靠了靠,笑着说道:“那就快回去换衣裳吧,你额吉还在家里等着你呢,高兴一点,说不定今天晚上你就会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阿丽玛听了瑶贞的劝解,倒也不再执着非要找个漂亮的中原人,和瑶贞手牵着手,连跑带跳的回了家。
陪阿丽玛梳妆打扮完,已经是傍晚了。瑶贞找到郁润青和钟知意的时候,她们两个正在草原上和额娃赛马,说是和额娃赛马,可额娃毕竟年幼,身下骑的是一匹小马驹,一眨眼的功夫就被甩开了。
额娃跑了一圈,眼见离那两个人越来越远,干脆下场到一旁跟瑶贞说话。
“瑶贞,你看谁赢。”额娃很聪明,正经学中原话还没几日,已经像模像样的了。
“我看啊,那匹白马能赢。”瑶贞也很聪明,在额娃跟前把这场比赛变成了几匹马的比赛。
额娃听了果然眉头舒展,笑眼弯弯的递给了她一颗酸果:“吃,诶你吃。”
“是给,给你吃。”
“哦,给你吃。”
说话的功夫,郁润青和钟知意一齐回来了。钟知意翻身下马,问瑶贞:“你这一下午跑到哪去啦。”
瑶贞笑道:“我在阿丽玛家玩,给她编辫子。”
额娃与三个中原人日渐熟络,忙扯着郁润青的衣摆叫她做译官,待郁润青说完,额娃便道:“阿丽玛特地打扮,一定是为了今晚的谢礼宴,你们也一起去吧,这样的日子很难得,可以唱歌跳舞,还有酒喝,热闹极了。”
瑶贞寻过来正是为了这件事:“阿丽玛也邀请咱们去呢。”
陵城郁润青没能逛上,这一份热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错过了,于是三人一道回帐子里换了衣裳,匆匆赶去参加谢礼宴。
草原上的牧民都很擅长唱歌跳舞,喝起酒来更是豪迈,且舞跳得越好,酒喝得越多,就越是招人喜欢。
同为贵族世家出身,钟知意和郁润青却不太一样,前者是家中天资最好的孩子,又那么要强好胜,自幼无一日为了玩耍而荒废课业,后者则是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的,父母对她实在没什么太大期盼,只愿她能高高兴兴就好。
因此郁润青在这载歌载舞的谢礼宴上,真可谓蛟龙入水,自在又快活,反观钟知意,就有些抹不开了,起码没办法像郁润青那样和乌秅族人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
见钟知意有些受冷落,瑶贞凑上前道:“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去玩?”
钟知意不想暴露自己的腼腆,拧着性子道:“我就不去了,她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瑶贞笑一笑,往她手里塞了一把杏仁。
“干嘛?”
“给你吃的呀。”
钟知意看了瑶贞一眼,拢着那把杏仁,没再开口。
瑶贞坐在一旁自顾自地说起来:“看样子,润青师姐今日准是要喝醉了,不过她难得这么开心,喝醉也没什么……欸,今晚怎么都没有见到乌仁图娅?”
钟知意不提乌仁图娅,目光上移,瞧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和漫天星子,忽然对瑶贞说:“你想不想摘一颗星星下来?”
瑶贞笑她孩子气:“星星怎么可能摘下来。”
钟知意一挑眉:“我说能摘下来就能摘下来。”她握住瑶贞的手,不容拒绝地说:“你跟我来。”
在人声鼎沸中,她们两个悄悄离了席,郁润青毫无所觉,接过一瓯酒便眼睛也不眨一下的饮尽了,连额娃都觉得她喝得太多,提醒她少喝一点。
郁润青摆摆手,只是脸有些红,并没有几分醉态,可是额娃却感觉她醉的一塌糊涂,想着乌仁图娅总说郁润青伤势未愈,喝这么多酒定然不妥,有心叫钟知意和瑶贞来劝劝,一扭头却见不到人了。
没办法,额娃只好跑去找乌仁图娅。
乌仁图娅身为乌秅一族的大祭司,虽然平易近人,但并不喜欢热闹,听了额娃的话,也只是让额娃去把郁润青叫过来。
不多时,郁润青掀开帐帘,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额娃说你找我有事?”
乌仁图娅抬眸看她,微微一抿唇,说:“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郁润青眼皮红红的,有一点轻浮的样子,也不正眼看乌仁图娅:“我高兴喝。不要你管。”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乌仁图娅淡淡道:“我不管,你早死了。”
喝了太多酒,郁润青有些口干舌燥,她缓步挪到乌仁图娅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结结实实的解了渴,才不紧不慢道:“救命之恩,等我恢复了记忆再报答你吧。”
乌仁图娅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郁润青的视线终于落在乌仁图娅的脸上,清了清喑哑的嗓子问:“你笑什么?”
“笑你。”乌仁图娅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把自己当十几岁的人。”
郁润青心知肚明,自己是失去了记忆,却始终不能将自己和旁人口中的郁润青混为一谈,偏偏乌仁图娅总是把对那个郁润青的不满强加到她的身上。
越想越不服气,郁润青目光灼灼的看着乌仁图娅,说:“我不可笑,可笑的是你才对。”
“我哪里可笑?”
针尖对麦芒这种事,郁润青是从来没做过的,要她去做,她也不会,忍了半晌道:“好,是我可笑。”
乌仁图娅睨了她一眼:“你满脸写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本来就是。
郁润青满腹怨气,一声不吭的倒在了胡床上,侧过身去,含混不清的说:“真困呐,我要睡了。”
这就是额娃急着劝她回来的缘故了。乌秅一族的酒,喝起来甜滋滋的,好像是不会醉人,可要说醉倒了,也就是那么一两句话的功夫。
乌仁图娅对郁润青这反应丝毫不感到意外,起身走到胡床旁,垂眸盯着她泛着薄红的脸,良久,弯腰脱了她的鞋袜,又随手扯了一床被子压在她身上。
郁润青睡得并不是很沉,尚且意识残存,她费力的睁一下眼,眸光扫过乌仁图娅蔚蓝的瞳孔,似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乌仁图娅不自觉拧紧眉头,微微俯下身:“你再说一次。”
酒意渐浓,郁润青眼里含着水光,在乌仁图娅的注视下,用被子蒙住了脸,耍起无赖:“好话不说第二遍。”
这一幕倒是和很多年前的情景重合了。
乌仁图娅有时候甚至想,倘若郁润青没有失去记忆,自己大概也不会一看到她就无缘无故的心生恼怒。
静立片刻,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鹰啸。
乌仁图娅出了帐子,便有一个竹筒从天上落下来,正正好好砸在她怀里。
竹筒上刻着小小的“沈”字,那是她母亲的姓氏。母亲是中原人,嫁到了阿郎山,死在了阿郎山,葬进了阿郎山,如当初许诺,一生未曾离开过。而母亲故去后,草原上也只有她和弟弟使用这个姓氏了。
乌仁图娅拆开竹筒,里面果然装着沈砚的亲笔书信。
缓缓展开信纸,只见三言两语,寥寥几句,说的是一桩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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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小舟出场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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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11/03/2024 20:21
第90章 云中雪(七)
郁润青喝了好多的酒,完全醉死过去了,昏昏沉沉的,总也醒不过来。
而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身旁窃窃私语,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温温柔柔的,非常不真切,与之交谈的便是乌仁图娅了,她话不多,只有零星一两句,没什么值得打起精神听一听的。
郁润青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很快便又睡着了。
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帐外嘈杂,牛羊欢叫,偶尔还有马儿嘶鸣。郁润青是被吵醒的,难免有些头疼,一时不愿起身,只躺在那里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忽然有人递了杯水过来。
郁润青看着那只手,微微一怔,偏过头朝身旁望去。
不是瑶贞,不是钟知意,也不是乌仁图娅。郁润青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迟疑片刻,猛地坐起身,那双潮湿又清亮的黑眸很明显的颤了一颤:“陆……陆师姐……”
因为对“陆师姐”三个字没有把握,郁润青的声音很低弱,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她怕自己记错了。
毕竟,离十九岁生辰还有两个月的郁润青,只见过陆轻舟两次。
第一次是当年闯山门时第四轮试炼,陆轻舟资格不够,不参与督考,只负责在试炼中保护外门弟子的安全,而她带的那队弟子中便有郁润青。
第二次则是几个月后的上元节,郁润青伙同几个外门弟子跑到长平城里买元宵,无意间折了一只修炼百年的桑树妖的树杈子,其实折树杈子真不算什么大事,可人家桑树妖直接一状告到了闻掌教跟前,按说外门弟子自有外门戒律堂管束,内门是不大干预的,奈何桑树妖为了潜心修炼,不受魔族骚扰,把根都挪到了淮山脚下,每年还上贡不少天蚕丝给问心宗作为“香油钱”,求不过是个风调雨顺罢了。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问心宗收了人家的香油钱,不仅不好好保护人家,还让本门的弟子去折人家的树杈子,这事情说破了天也是说不过去的。
为了给桑树妖一个交代,闻掌教不得不重罚郁润青等人,恰巧陆轻舟那一日得空,便被闻掌教派去了外门监罚。
郁润青对陆轻舟的印象,便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内门弟子,故而此刻看到她,好似流离在外无助又想家的孩童,冷不防遇见了那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富贵亲戚,虽然不怎么熟,但好歹认识,关键是,郁润青非常清楚这是一个能带自己回家的人,远比钟知意和瑶贞要靠谱多了。
因此,郁润青看陆轻舟的眼神,是充斥着信赖,夹杂着急切的。
很像是一只盯着骨头不停摇尾巴的小狗。
陆轻舟仍将水杯递过去:“你不口渴吗?先喝一点水。”
郁润青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渴不渴的,只碍于陆轻舟的一番好意,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便迫不及待的问:“陆师姐,你来这是带我回去的吗?”
陆轻舟站在胡床旁,居高临下的,先是看一看她格外明亮的双眼,又看向她红润润的唇瓣,随即才问道:“你这样急着回去,是这里不好吗?”
郁润青道:“这里很好,可是,我师姐,岳观雾你一定知道的。”她将掌心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蹙起眉,似乎那道贯穿了她心脏的剑伤还是很痛,令她感到万分的不安:“我想知道我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怕钟知意和瑶贞都瞒我,不同我讲实话……”
陆轻舟的声音很柔和,像秋日的午后,微风吹散了落叶。
“你可以放心了,你师姐,岳观雾,她很好。”像是怕她不信,陆轻舟又道:“之前受过的伤,也已经痊愈了。”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
陆轻舟是没必要偏她……
郁润青抿了下唇,看陆轻舟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个很明显的转变。
虽然只有非常浅薄的两面之缘,说话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但郁润青记忆里的陆轻舟,绝对不是此刻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
至于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也记不清了,毕竟问心宗里那么多师兄师姐长老前辈,不可能每个人都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陆轻舟姓陆,还是因为那时和她一起折树杈子的外门弟子中有一个姓“路”的,受罚的时候,一个劲哭哭啼啼,非要跟人家内门戒律堂的陆师姐套近乎,说什么同是姓路,都是本家,得饶人处且饶人,结果这位陆师姐指尖一抬,那姓路的弟子肩上又多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
头上顶一块,肩上顶两块,手里拎两块,脚下踩一块,那样子跟庙会上杂耍似的,而郁润青当下只顾着忍笑,在她的记忆里,陆轻舟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很模糊。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
猝不及防的,陆轻舟就这样点了破她的小心思,莫名更让她觉得古怪,为了掩饰,郁润青将杯子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了。
然而就在她垂眸喝水的这短短一瞬,陆轻舟似乎是浅浅的笑了一声。
郁润青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抬眸向上一看,陆轻舟正唇角微翘的盯着她,眼里那绵密的笑意,是一遇水就会化成浓浓糖浆的。
“你……”郁润青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抓住便消失不见了,脑子里仅剩下一片茫茫然的空白,与陆轻舟对视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喃喃唤道:“陆师姐。”
陆轻舟道:“你已经很久没这样唤我了。”
她们果然是相熟的。
郁润青像被陆轻舟的视线烫了一下,倏地偏过头。
可这么逃避似的一躲,好像更让人觉得不自在了。郁润青暗暗握紧了手掌,又一次看向陆轻舟。
只是这次不再盯着陆轻舟的眼睛看,而是刻意的将目光集中在其他位置。
她的脸很白,像失血过多的苍白,以至于唇色也淡淡的,唯有一抹桃花般艳色由内而外,由深到浅,晨间露水一样湿漉漉的泛出来。
视线上移,掠过眉眼,郁润青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是用一支簪子将满头乌发都绾在了脑后,那样有些松散的发髻,让她看上去温婉又柔顺。
站在郁润青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陆师姐。
“师姐!师姐!”帐外传来瑶贞兴高采烈的呼喊声,分明离得很远,可一眨眼就飞奔到跟前,继而一把掀开帐帘,蹦着高扑到陆轻舟怀里,将她紧紧抱住,一边高兴着,一边眼泪流下来:“师姐——还好你没事!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担心你啊!”
陆轻舟摸了摸瑶贞的发顶,用指腹蹭掉瑶贞脸上的泪痕:“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为我担惊受怕。”
瑶贞吸了吸鼻子,眼睛像小兔一样红,似乎见到了陆轻舟,她就又成了那个经不起风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
钟知意落后了瑶贞几步,紧跟着走进来,在郁润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欣喜的走到陆轻舟身旁,略微扬着声,很亲昵乖巧的唤道:“师娘。”
钟知意在那声“师娘”之后说了什么,郁润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一刻,她脑子里仿佛关进去两百只鸡,一百只狗,除了鸡犬不宁就是鸡飞狗跳,简直乱得一塌糊涂。
沿街乞讨时偶遇的富贵亲戚竟然是自己的枕边人。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啊……
陆师姐……道侣……
郁润青要晕过去了。
钟知意注意到双目失神,甚至有些呆滞的郁润青,十分为难的开口道:“师娘,我师父她……到底还能不能恢复记忆?”
钟知意这句话看似无伤大雅,实则是很悲观的。倘若郁润青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恢复,那么她和陆轻舟之间相隔的将是比山河万里更遥远的距离。钟知意以为,年少的郁润青,随心所欲,活泼大胆,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内敛沉稳,端方明礼的陆轻舟。
陆轻舟顺着钟知意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郁润青,说心里没有半点愁绪,自己都不信,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一弯嘴角,轻声道:“她能看得见,能好好活着,我很知足了,至于过去的记忆……没那么重要。”
说完,陆轻舟转身走出了帐子。
郁润青听到帐帘掀动的声音,终于回过神,见陆轻舟走了,忙站起身来,迟疑了一瞬问:“她人呢?”
瑶贞有点故意:“她是谁呀。”
郁润青不答。瑶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虽然知道郁润青也是无辜的,但还是忍不住朝她轻哼一声,跟着出了帐子。
一时帐子里就剩下郁润青和钟知意师徒两个。
“师父。”师娘都来了,钟知意又重拾起这个称呼,颇为严肃的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郁润青道:“我哪有逃避。”
嘴很硬,神情却是恹恹的。
像是一夜之间摆脱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稚气,钟知意那张明艳的面孔多了几分锋芒毕露的锐利,她看着郁润青,简直要一眼看到郁润青心里去。
郁润青受不了她这种眼神,躺倒在胡床上,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总得让我缓一缓吧。”
“瑶贞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她和我说跟我亲眼见到能是一回事吗?天天我师姐我师姐,我哪知道她师姐是谁?”
“她师父是闻掌教,她师姐还能有谁?”
“我怎么知道能有谁!我都不知道闻掌教到底有几个徒弟!”
郁润青气急了,钟知意才反应过来,一个外门弟子,知道的确实不多,站在郁润青的角度想一想,还真是两眼一抹黑,跟俗世间的盲婚哑嫁没什么区别了。
如此说来,都已经三书六聘过了礼,拜完天地拜父母,在洞房里揭了盖头,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钟知意坐到胡床边的矮柜上,开口时已经是一副封建大家长的口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你日后就跟师娘好好相处,可别叫她伤了心,不然等你恢复了记忆,岂不悔之晚矣。”
“可是,我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怎么能……”郁润青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忽然翻身坐起,眸光雪亮道:“我恢复记忆之前,我们先不见面,这样她不会伤心,我也不觉得别扭,你看怎么样?”
钟知意道:“那你的记忆若是永远都不会恢复了呢?”
郁润青无言以对。
师徒俩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半晌,郁润青才吞吞吐吐道:“反正,我一时半刻的,没办法把她当成是,道侣,看待。”
相比之前那种听都不愿意听,坚决抵触的态度,郁润青眼下已经算是相当大的转变了。
钟知意没有逼得很紧,她想着盲婚哑嫁也是有日久生情的,横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师父的记忆再也不会恢复了……
思及此处,钟知意道:“那是自然,正如你所说,总得缓一缓吧,我想师娘,不,陆掌教也一定会体谅的。”
“……陆掌教?哪个掌教?”
“还能有哪个掌教,当然是戒律堂掌教啊。”
“你们之前怎么没说过?”
“明明就是你不让说的啊!一说你就急!一说你就急!”
郁润青又躺倒了,脸色惨白,心如死灰的样子。
钟知意其实完全可以理解郁润青,采花贼和捕快成了婚,秋后问斩的囚犯嫁给了刽子手,真就是小乌龟自己往瓮中钻,谈不上自寻死路,也差不多该是作茧自缚了。
哎。
钟知意打起精神,继续劝道:“师父,你怕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啊,陆掌教再怎么样都不会为难你的,就算她中邪了,鬼附身,真的为难你,你身后还有宗主做靠山呢。”
“那我可以在问心宗横着走了?”
“嗯……不可以。”
郁润青不过是随口一说,逗钟知意玩的,她并没有想要在问心宗里横着走,只是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的一切而感到些许不安。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郁润青睫毛轻轻颤一下,侧过脸对钟知意道:“要是我什么都忘记了,再也想不起来,还能做你师父吗?”
“怎么不能。”
“算了,往后你做我师父吧。”
郁润青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就像对待同门师姐那样对待陆轻舟,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勇敢踏出门去。
草原广阔,郁润青一眼便瞧见了陆轻舟,她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格桑花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的看着天空。
刚好瑶贞不在。
钟知意给郁润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此机会上前去,同陆轻舟把话说清楚。
成日里师父师父的,到底谁是师父……
郁润青怀揣着对钟知意的腹议,倒真是没怎么胡思乱想就走到了陆轻舟身旁。
陆轻舟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脸看她,望着她笑:“你不自在,就不要勉强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能是戒律堂掌教吗?
不过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陌生的道侣,郁润青很难张开口,面对自带着威严的掌教,更怕说错话,所以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陆轻舟。
陆轻舟倒是先挪开了视线,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又折,残破不堪的红纸,递给郁润青。
郁润青下意识的接过来,随即才问:“这是什么?”
陆轻舟微笑着道:“我们两个的婚书。”
她这样一说,郁润青指尖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但可以清楚辨认出“郁润青”与“陆轻舟”。
“怎么,弄得这么破啊。”
“我没有保管好。”
“哦……”
“以后交给你保管。”
陆轻舟游刃有余的从容让郁润青愈发紧张了,她将那张婚书重新折起来,声音有些喑哑道:“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知道。”陆轻舟抬手抽出发间的钗,青丝垂落,随风飞扬,那支钗和婚书一起被放在了郁润青的掌心上。
郁润青这时才认出那支青玉兰花钗是她母亲的,眼睛不由微微睁大了:“我带你,回过岭南。”
提起岭南,必定要提起亡故的郡主娘娘。陆轻舟不愿她伤心,只是笑着说:“这大概算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婚书交给她保管,可以说是为了证明她们两个的确是道侣。
那定情信物为什么也要还给她?
郁润青抬眸看向陆轻舟:“我不明白。”
陆轻舟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眼底仍然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因为总是有事耽搁,所以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庙。”
郁润青一怔:“那这些都做不得数了?”
陆轻舟道:“你很高兴吗?”
或许应该很高兴吧。
郁润青摇摇头,说不清。
陆轻舟待她非常客气,甚至比瑶贞和钟知意都要有分寸,一言一行皆在同门情谊的界限之内,她实在很难抵触陆轻舟,也不想那么轻易的否定从前的全部。
陆轻舟见她摇头,眼底的笑意浓重了。
“既然这样,就再给我一点时间。”
“什么?”
“我很喜欢你。”陆轻舟说:“我不想因为你忘记了之前的一切就失去你。”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让郁润青彻底僵住。
“你不要有负担,婚书在你手里,如果一段时间之后,你还是很不喜欢我,就撕掉婚书,往后我们两个便各走各的路,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郁润青看着陆轻舟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她在风里翻飞的长发,根本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好……”
“那,多谢你。”
“别别。”
郁润青生平第一次说话是这样磕磕绊绊:“别,别谢我。”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愧疚才好,不经意瞥见手里的青玉兰花钗,忙双手奉上:“这个,你还是戴上,头发都乱了。”
陆轻舟没有接过来,她在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随手挽起长发,笑着说道:“等你决定喜欢我,再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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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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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11/03/2024 22:11
第91章 云中雪(八)
沈砚走到乌仁图娅身旁,向下一望,只见郁润青和陆轻舟相对而立,久久的不语,只有茎子纤细的格桑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沈砚不禁唤道:“姐姐。”
乌仁图娅的瞳孔是蔚蓝的,像万里无云的天,亦像风平浪静的海,明亮而又柔和,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那就是长生天在人间的眼睛,她会代替长生天永远守护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
沈砚心里很清楚,从她回到阿郎山的那一日起,就再也不会离开了,可仍是忍不住说:“姐姐,跟我去中原吧。”
乌仁图娅摇了摇头,缓缓收回视线,看着愈发挺拔俊朗的弟弟,笑道:“上次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如今可有心仪的人了?”
沈砚脸一红,十分羞涩的侧过身。
“看样子是有了的。”
“……是有的。”
沈砚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因病去世了,那个时候乌仁图娅既是姐姐,也充当着母亲,姐弟两个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
许多年过去,沈砚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追在姐姐身后,姐姐做什么他也要做什么的小男孩了。沈砚早已长大,有了难以启齿的心事,只不过面对乌仁图娅时,这心事便藏不住了:“她很好,是我遇见过最好的女子。”
“她不喜欢你吗?”
“……我还没有告诉她。”
乌仁图娅眉头微蹙:“为什么?”
沈砚看向姐姐,展露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有点怕,怕她待我并没有那种心思,倘若戳破了,我们岂不是连好友也做不成……”
这样的处境,竟然与曾经的沈墨有些相似。
乌仁图娅知道自己少年时的经历在弟弟心里留了一抹阴霾,思忖片刻,轻声说道:“我也不清楚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她问沈砚:“如果一辈子不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你会后悔吗?”
沈砚毫不犹豫:“会。”
可是宁愿后悔,也不想失去。
对于这件事,乌仁图娅无话可说了,她微微垂下眸,视线再度落到郁润青身上,轻叹了一声道:“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世人常言天现赤月,必有大乱,因此每逢赤月当空,女娲后人便会动身出山,授课讲学……那个时候,我曾问女娲后人,若世间出现祸乱,以我卑微的凡人之躯,如何能拯救这苍生。女娲后人便看着我说,草木丛生处是苍生,天下百姓是苍生,飞鸟走兽是苍生,我是苍生,你亦是苍生,这一世只要尽力而为,无愧无悔,便不算虚度了。”
话至此处,乌仁图娅笑了笑:“你将郁润青带回来那一日,我忽然就想到了女娲后人的这一番话,忽然觉得,当年我在华庭苑遇见她,就是为了今日救她,只有尽力而为,日后才会无愧无悔。”
鲜有人知,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是在极端逆境中破茧而出,其中比“离情”更逆天行事的便是“涅槃”。
八大逆天术被列为禁术,一众通晓者以道心起誓,此生绝不擅用,绝不私传,绝不另其流落世间,而后不久,通晓涅槃术的乌秅大祭司回到了神山,她是被长寒的“涅槃”所救,不愿“涅槃”自此泯灭人间,故违背了誓言,将“涅槃”传授给了后人。
转瞬千年,沧海桑田,过去种种,已经不可追溯,违背誓言的代价,身为传承者的代价,乌秅一族永不踏出阿郎山半步的族约究竟从何而来,没有人能够回答。
可沈砚知道,乌仁图娅使用禁术,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决定带郁润青回神山那一刻,他就做好了一辈子愧对乌仁图娅的准备。
乌仁图娅那句“尽力而为,无愧无悔”,分明是对他说的。
“姐姐……”沈砚低着头,消无声息的落下两行热泪。
“怎么还哭,又不是小孩子。”
乌仁图娅双目澄明,看着他笑。
这一日天色将亮未亮之际,郁润青被雪团带到了神山的山顶,真难以想象,那么巍峨的雪山,山顶竟然是春意盎然的一片桃花源,当旭日东升时,漫天云彩都被晕染成了绚烂的绯色,唯有翱翔天际的神鹰是如雪一样的洁白。
郁润青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喃喃道:“怪不得它叫云中雪……”
乌仁图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这样的清晨,简直有些许神性:“是不是很美?”
郁润青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乌仁图娅道:“我早同你说过,你那时还不肯相信。”她并没有追忆往昔的打算,这样说完,便望向那从云海中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
郁润青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乌仁图娅道:“死而复生,也须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现在就差天时了,别那么多话,等一等吧。”长寒所修习的天师道,是以天地正气号令天地,纵使逆天而行的术法,也要借助天地的力量。
郁润青入门不到一年,尚未接触过藏书阁,自然是不懂什么天时的,只不过,那句“等一等”,打从她醒来已经听了无数遍,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次又要等很久,便坐下来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救了我,将来我也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
乌仁图娅弯唇一笑:“你不是说等你恢复了记忆再报答我吗。”
“我说过吗?”郁润青想了一想,也笑起来:“好像是说过,前晚实在喝了太多酒,脑袋都糊涂了,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相信。”乌仁图娅摊开掌心,一滴鲜红的血珠悠悠悬在半空。
郁润青微怔,刚想开口,便见那滴血珠在被光束穿透,直奔着她的眉心袭来,刹那之间,她的身体仿佛被曦光照射成了半透明的,能清清楚楚看到那勉强拼凑成形的魂魄,完全是一个碎裂的她自己。
这一幕太过令人惊骇,郁润青微微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唤道:“沈墨……”
乌仁图娅看着她,结印施法,腕间的铃铛响个不停,带着一点催促的意味,而郁润青眉心的那滴血在这铃铛声中急剧生长出无数道细如蛛丝的血丝,血丝顺着魂魄的裂痕延伸,像缝补衣物的线,将那些魂魄的碎片紧密相连。
这种痛,无异于刮骨割肉,只是短短一瞬,郁润青便汗湿重衫,躺在那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铃铛声终于停下来。
“疼吗?”乌仁图娅问她。
郁润青摇摇头,费力的睁开眼,坐起身,目光触及到乌仁图娅的那一刻,又怔住了。
微风吹来,花瓣纷飞,原本乌泽如黑绸的长发不知何时也成了雪的颜色,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乌仁图娅注意到她的视线,不以为然道:“现在你可以回中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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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仁图娅是一个有点小顽皮又很有神性的女人,虽然戏份不多,但我真滴很喜欢,所以结尾这里做了一点开放式处理,不知道宝子们能不能get到哈哈哈哈
ps:重点!我上一章cp已经明牌了啊宝子们!小舟拿捏,纯种白切黑嘞!之前也说过徒弟是助攻选手,那不就是给师娘助攻嘛,我寻思都能看出来呢,草率了草率了(给坚信师姐是cp的宝子跪下磕一个)
pps:迟来好久的补丁,为了安慰道心破碎的师姐党,坏坏作者决定这章评论发二百个红包(刮坏坏作者的骨,给破碎师姐党疗伤(讲义气吧!
Ng??i mua: V? Th??ng ?? Thiên, 11/03/2024 22:33
第92章 狐仙堡(一)
入夜时分,起了山风,风起的方向聚积着一团雷云,正如潮水般涌来,是个大雨将至的兆头。
钟知意看得出郁润青很低落,心里想着若是再叫雨水淋成湿漉漉的落汤鸡,恐怕更难受了,便提议到附近的小村庄上落脚歇息一晚,待明日清早吃饱喝足,好一口气赶到靳州的传送阵。
陆轻舟原本也想着进城里寻一家客栈歇脚,不过眼看着滂沱大雨就要到跟前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村庄上应付一夜。
寻常村庄里的百姓多是忙于耕种,没什么精力打理家中琐碎的洗洗涮涮,或多或少会有些不洁之处,对郁润青而言应付一夜也是勉强的,偏巧村庄上有一个姓白的大户人家,离老远就能看到那灯火通明的高门大院,打眼一瞧就是当地是有名的望族。
郁润青那近乎矫情的习性,连同瑶贞在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见村庄上有这么一户人家,无不长舒了一口气,而白家守夜的管事也算见多识广了,一看瑶贞手里的剑,钟知意手里的伞,当即将四人请进了门,又吩咐小厮去将主家寻来待客。
雨下起来了,想必行走不便。瑶贞甜笑道:“我们在府上借住,已经是很叨扰了,怎么能再给主家添麻烦。”
那管事一边给四人倒茶一边说:“不麻烦不麻烦,实不相瞒,主家有一幼子,今年十七了,哎呀,做梦都想寻仙问道,跟着了魔似的。”
听到这话,钟知意就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生怕吃人嘴短不好交代,她不光自己不吃,捎带着也把郁润青端着茶盏的手给按了下来。
郁润青很给钟知意面子,顺势将茶盏搁在一旁,盯着天井中枝繁叶茂的一簇紫穗槐默默出了神。
这么一会功夫,管事已经转身到了陆轻舟跟前,他不仅见多识广,还很有眼色,看出陆轻舟是这一行人当中说话算数的,态度骤然殷勤了许多:“常言道,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我们主家是老来得子,才有这么一个幺儿,说心肝宝贝那是半点不为过啊,根本就不愿意让他离家,可这孩子天生是个犟种,一心一意就是要修仙……”瞟了一眼陆轻舟的脸色,管事笑道:“我们主家别无他求,只想找个明白人瞧上一眼,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这块料,若真是这块料,合该让他出去闯荡一番,若不是这块料,也就收了心了,在家孝顺爹娘。”
见陆轻舟不语,管事重重一叹:“可惜这小半年,我们主家寻了不少人来给掌眼,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没一个靠谱的!”
管事忽然扬声,令陆轻舟收回视线,看向他道:“你们怎知那些人都是江湖术士?”
管事将茶壶递给一旁的仆妇,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说:“不瞒诸位,我们这十里之外,有个地方叫狐仙堡,说是狐仙,其实是只狐妖,也就前五六年吧,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来就占了好大一片地,建了府,自封仙,仗着会妖术,横行霸道的厉害。”
世间的妖,但凡幻化成形,通了人性,无不想着修成正果,好歹能做个地仙,因此大多刻苦修炼,极少有走歪门邪道的,倘若是走了歪门邪道,一朝成了妖魔,那倒是比寻常邪魔还难对付。
是以听了管事所言,陆轻舟微微正色了:“狐妖?”
“没错,狐妖!”管事说书似的道:“诸位当她那仙府是怎么建的,当她素日骄奢淫逸的钱财都是哪来的,还不都是靠妖术奴役百姓吗。”
钟知意眉心一蹙道:“府衙呢?不管吗?”
“诸位有所不知,这就是那狐妖的利害之处,通常出了这种事,告到府衙,府衙是不是会派玄官来?”见钟知意颔首,管事摇头苦叹道:“只恨那狐妖术法高强,连玄官也受了她的蛊惑,回到府衙,再无音信,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了,而那个将狐妖告到官府的百姓,在这之后好端端的生了一场大病,愣是在床上躺了三年……如此一来,我们哪还敢再声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受那狐妖的欺压了。”
瑶贞闻言仰起脸道:“所以你们验证那些江湖术士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去对付狐妖?”
管事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我们主家也盼着能求个神仙真人来,治一治这狐妖,那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管事口中的主家来了,是个衣着华贵的大老爷,而他身后跟了一个看着就岁数不大的少年,浓眉大眼,相貌周正,只神情中略带着几分散漫的顽劣,多半便是大老爷那位一心寻仙问道的幼子。
大老爷比管事更有见识,一走进厅上便很恭敬的拱手施礼道:“在下白宏盛,见过诸位仙长,这是犬子文耀。”随即皱着眉头偏过脸,瞪着白文耀说:“还不快拜见几位仙长。”
白文耀拱着手草草施了一礼,目光便好奇的打量起瑶贞手里那把剑。
身为闻掌教的关门弟子,瑶贞无疑是备受宠爱的,她的佩剑自然也非凡品,此刻夜幕深沉,风雨交加,村庄上的大宅院里灯火昏暗,她手中的佩剑却散发出皎皎如月的光辉,格外惹人注目。
“老爷。”管事给大老爷使了个眼色,大老爷心领神会,将幼子拽到身旁,对陆轻舟笑道:“仙长,你看犬子可有……”怕陆轻舟一口回绝,没了周旋的余地,他话说了半截,便讪讪一笑,没再说下去。
陆轻舟问道:“狐仙堡当真有狐妖?”
“有!”大老爷斩钉截铁:“我亲眼所见!她还经常派人到我府上来索要钱财!说什么是供奉狐妖的香火钱,真是欺人太甚!”
陆轻舟又问:“只是索要钱财吗?”
大老爷想了想说:“有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未曾亲眼相见,不好妄言。”
一旁的白文耀上前一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诸位仙长想知道何不亲眼去看看呢。”
单听这父子俩的话,倒是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可倘若他们所言句句属实,这件事就有些古怪了,毕竟能修炼成形且法术高强的妖,如今世间满打满算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已经到了咬紧牙根再熬一熬就能位列仙班的地步,为何会跑到这种小地方来欺压百姓?
钟知意这样一想,忽然对狐仙堡产生了好奇,抬眸看向陆轻舟,陆轻舟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那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狐仙堡亲眼看看。”
大老爷闻言面露喜色,忙吩咐管事:“快去收拾出两间上房,预备一桌席面,让几位仙长用过晚饭,在此好生歇息一晚。”紧接着又将白文耀拽到身旁,一张老脸挤着笑,吞吞吐吐道:“仙长,你看犬子……”
陆轻舟看着白文耀,笑意不减,那眼神却叫白文耀不自觉的站直了。
“你想寻仙问道?”
“是!”
“既然这样,明日一早便同我们一道去狐仙堡。”
白文耀还没说什么,爱子如命的大老爷先摆起手来:“不行不行。”他睁大眼睛对白文耀道:“那狐妖的本事你晓得啊!不许去!”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不服管教,纵使心里有几分怕,叫父母这么一阻拦,也是胆气横生了:“我就要去!”
“不许去!”
“就要去!”
父子俩旁若无人,争的脸红脖子粗,管事倒好像习以为常,笑眯眯的引众人去内院歇息:“总这样,让几位仙长见笑了,几位仙长这边请,当心别淋着雨。”
风雨连廊九曲十八弯,兜兜转转就进了一处小院,由廊下进了门。屋内青砖墁地,宽敞明亮,三五个仆妇正在里面打扫,干活非常麻利老练,将这屋子也收拾的十分干净整洁。
“几位仙长今晚就在此歇息吧,屋外总有人候着,要什么招呼一声就是了,待会自有小厮把饭菜送来,我就不打扰仙长的清净了。”管事一边说一边带着仆妇退了出去。
见没外人了,瑶贞把佩剑放在桌上,躺倒在榻上,伸着懒腰道:“哎呀,终于可以歇一会啦,连着赶了两天的路,真是要把我累死。”
郁润青其实也想躺着,可有陆轻舟在,她总是莫名的拘束,便坐到榻沿上,一声不吭的喝起茶水。
钟知意算是个明白人了,一进屋就四下打量,将一桌一椅都看了个齐全,而后对陆轻舟道:“师娘,瑶贞睡觉不老实,正好这东屋是张炕,宽敞,我和瑶贞睡吧,我睡炕头,她睡炕梢。”
东屋是张炕。郁润青往西屋瞥了眼,一下子站起来。她的动作实在太突兀,三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她身上。
郁润青舔舔嘴唇,脸微微见红,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偏她还很故意的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那我就睡这榻上好了。”
钟知意虽然是怀揣着一点坏心故意逗郁润青,但看她这反应,都不由的有点小愧疚了。
陆轻舟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对钟知意道:“明早我带瑶贞去一趟狐仙堡,你们两个到府衙问问是怎么一回事,这狐妖身上究竟有没有人命官司。”
“我觉得狐妖不像杀过人的。”瑶贞坐起身道:“那个管事不是也说,把狐妖告到官府的百姓只是在床上躺了三年。”
钟知意道:“是啊,听他们提起狐妖的口气,不像那种真正无恶不作的。”
无恶不作……郁润青想起钟知意之前说过的大魔头玹婴,不禁蹙起眉头,按住了心口微凉的剑伤。
而就在这时,有人走到了她跟前。
郁润青抬起头,见陆轻舟一面和钟知意说话,一面递给她一块形似平安扣的羊脂玉。
郁润青下意识的接过玉,只觉手心一烫,这块玉竟然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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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狐仙堡(二)
一晃神的功夫,钟知意拽着瑶贞去东屋了,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郁润青其实很愿意和“年纪相仿”的钟知意和瑶贞多相处,奈何这两个人根本没把她当玩伴,总不经意的将她排除在外,不过,原先在阿郎山的时候,顶多是受冷落了些,如今却……
郁润青握着镯心那么大的平安扣,看了一眼陆轻舟,没话硬找话:“这个怎么是热的?”
“是暖玉。”陆轻舟也在盯着她看,微微上翘的眼尾,透着温和的笑意:“你不是冷吗,戴起来,挂在胸口,会好很多。”
“谢,谢谢。”
“不用谢。”
“……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实话实说吗?我怕你又不好意思。”
窗外雨声潺潺,又有仆妇来回走动,且白府治家不严,下人们总会说几句闲话,庭院里近乎是吵闹了,可仅隔着一道窗纱的屋内却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兴许是暖玉的缘故,郁润青忽然不觉得冷了,甚至有一点口渴。她移开视线,给自己倒了杯茶,稍作停顿,又给陆轻舟倒了一杯。
倒完茶,气氛似乎缓和许多,郁润青犹豫着,慢慢开口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我的意思是,熟悉起来。”
陆轻舟笑了笑:“对你而言,大概是再过三四个月。”
再过三四个月……那就是内门弟子选拔前后。郁润青忍不住说:“这么早。”
“是很早,不过我们那个时候关系还不太好。”见郁润青面露困惑,陆轻舟解释道:“我是戒律堂夜守,而你总是犯夜。”
郁润青抿着唇,哑然一笑,有点羞涩的样子。
那还不到十九岁的灵魂,就像乍暖还寒时刚从枯树枝里钻出来的嫩芽,青不青,黄不黄,却是鲜润润的一抹春色。
陆轻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热茶,心里一时百转千回,而面上丝毫不显,只再度抬眸看向郁润青,笑着问:“听瑶贞说,她之前跟你提起这些事,你都不大愿意听,今日怎么主动问?”
郁润青垂眸敛睫,避开了她的视线,略有些温吞道:“我想多知道点以前的事,或许你一说,我就记起来了。”
陆轻舟了然:“你想早一点恢复记忆。”
“嗯……”
“这件事急不得,就像百姓求雨。”
“可百姓求雨也不是坐在家里干等着,还得把龙王从庙里拖出来暴晒几日。”
郁润青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难以掩饰对于“一无所知”的焦躁和烦闷,可一抬头,看向陆轻舟的眼睛又是那么乌黑湿润。
她信任她,以为她一定会有办法。
这种信任落在陆轻舟心上,简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随着风摇动。
“你说的也有道理。”
“对吧。”得到她的认可,郁润青眼睛微亮:“如果我能早一点恢复记忆,对你,对我,不都是好事吗。”
陆轻舟点点头,刚要开口,屋内便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是白府的仆妇送来了晚饭。
临阳这地方虽地处西北,算不上多么富饶,但正值夏日,又赶上雨水丰厚,瓜果蔬菜都是齐全的,鱼肉更不缺,纵使夜里来客,临时预备,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也凑成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那管事还特意开了一坛窖藏多年且在临阳当地很有名的高粱酒。
瑶贞和钟知意吃了将近两个月草原上的饭菜,早腻了,加上连日赶路,没怎么好好坐下来吃过东西,如今就是把一碗白粥小菜摆在她们跟前,对她们来说也无异于山珍海味,何况这样一桌子佳肴。
有陆轻舟在,瑶贞和钟知意什么都不用管了,像两个没心事的小孩子,一口菜一口饭,埋头吃了两大碗,还足足喝了一盅酒,都喝得脸颊红扑扑,眼睛水汪汪,光看着就是一副很痛快的模样。
相较之下,郁润青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只吃了半碗饭。
也不能怪她胃口不佳,摆在她面前的不止转瞬即逝的数十年岁月,还有心口的剑伤,牵扯着一个不知为何非杀她不可的大魔头玹婴,以及那分明与她相识却不愿提及过往,像是讨厌她却又不惜一切代价救她性命的乌仁图娅,当然,眼下这些都不敌陆轻舟来的更让她为难。
倘若能恢复记忆,想必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任凭郁润青绞尽脑汁,就是找不到丝毫的头绪,听陆轻舟说起从前的事,仍像听评书一样。
吃饱喝足,夜色渐浓,是时候该就寝了。
东屋是一张炕,瑶贞和钟知意一人睡一边,早已经定下,西屋是一张罗汉床,比外间的榻能稍稍宽一些,可睡两个人未免……太刚好了。
郁润青一直都是跟瑶贞和钟知意分开睡的,人家没主动邀请她,她自然不好意思抱着铺盖挤到两人中间,更不好意思和陆轻舟肩挨着肩睡一张床,于是草草梳洗一番后便裹着被子蜷在了榻上,不困也装睡。
“师父这么快睡着了?”
“兴许是累了。”
“我还想着叫她去屋里睡呢,她在这腿都伸不开。”
听到钟知意的话,郁润青暗暗咬了一下牙,觉得这个人真是坏。
陆轻舟则低笑了一声,完全以长辈的口吻,温柔而又不失沉稳的说:“你们两个也早点去睡吧,别明早赖着不起。”
话音未落,她的脚步似乎挪到了榻前,郁润青能感觉到她离自己非常近,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极力克制着呼吸平稳。
“嘎吱”一声响。
陆轻舟关了半扇窗。
郁润青既不痴又不傻,当然知道她关那半扇窗是怕夜里刮西风,雨水潲进来,也知道她留了半扇窗是怕屋里不通风,睡熟了会闷热。
她对我还真是很细心很体贴。郁润青这样一想,心就像被绳子捆了一圈又圈,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勒的透不过气,解也解不开。
陆轻舟哪里都很好,实在是无可挑剔,可郁润青看她,便如同闯山门那日遥遥瞥了一眼的闻掌教,端庄持重,不怒自威,叫人望之俨然。
即便这两日相熟了些,陆轻舟的态度也总是温温柔柔的,郁润青仍是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在她面前不自觉拘束,怎么都放松不下来,更别提亲近。
郁润青胡思乱想着,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已经很安静了,睁开眼,满室昏暗,只有月光如水般幽幽冷冷的洒在青石地砖上。
榻是黄花梨凉席塌,三面围竹,足够宽,却十分的短,躺在上头必定要稍稍蜷缩起双腿,可腿蜷久了并不舒服。郁润青翻了个身,平躺着,一条腿支起来,一条腿悬在榻沿边,脚尖搭在了鞋面上。
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月亮,郁润青不禁轻叹了口气。她是最不愿意整日唉声叹气的人,可叹一叹,心里似乎就能松快些。
然而她才发出这一丁点的动静,只相隔一道格栅的西屋就传来了陆轻舟的声音:“润青,你还没睡吗?”
郁润青真想继续装睡,不过她也清楚自己方才叹的那口气跟梦呓毫无关系,只能硬着头皮说:“嗯,那个,刚才翻身的时候脚趾撞在榻上了。”
不是还没睡,是睡着了,撞到脚趾,又醒了。郁润青真佩服自己,这么天衣无缝的谎话怎么能张口就来。
陆轻舟问:“痛吗?”
原本为了避免尴尬,说句谎话是无伤大雅的,可陆轻舟这么一关切,郁润青没由来的气短心虚,有一点含混的开口道:“还好,不痛,不痛。”生怕陆轻舟追问,她忙岔开话题:“陆师姐,你怎么还没睡?”
陆轻舟柔声道:“我在想怎么让你恢复记忆。”
说到这件事,郁润青一下子有了精神:“那陆师姐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想到了一个。”陆轻舟似是很犹豫:“就不知道,是不是好办法,能不能奏效。”
郁润青觉得陆轻舟过于谨慎,毕竟她都死过一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简直不要太贴切,管它是好是坏,管它能不能奏效,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郁润青言辞委婉的,很正经的向陆轻舟传递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陆轻舟被她说服,轻声道:“好吧,你过来。”
郁润青虽然还是个外门弟子,但她看过宗门里的大修士施法,掐诀念咒,干净利落,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她心里想着陆轻舟一定也是要在她身上施一个法咒,便毫不犹豫的起了身,连鞋都没穿就去了西屋。
临阳这地方,冬日冷,夏日潮,实在怪得很,因此家家户户都有一铺火炕,冬日烧着驱寒取暖,夏日烧着驱潮除霉,可火炕不生火就太凉了些,平常还是睡床比较多,大部分百姓家中都是东屋一张炕,西屋一张床,而白府的客房也不例外,甚至比寻常百姓家中更宽敞些,住四个人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所以管事才将她们四个安排在一间屋子里。
可郁润青摸着黑一走进来,就觉得这屋子太小了,她才迈了两步,膝盖便紧贴在了床沿上,被迫停下来,有心想退一步,又觉得太刻意,干脆站定不动。
雨季蚊虫多,床榻四面都挂着轻纱帏帐,陆轻舟似乎是坐在帏帐里,身影若隐若现。
“陆,陆师姐……”郁润青小声问:“蜡烛在哪,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话音刚落,帏帐里便亮起一簇烛光,是陆轻舟点燃了琉璃灯,又将摇摇晃晃的琉璃灯挂在了床顶。
“你进来,免得有蚊虫。”
“……”
屋里虽然有窗纱,但人进进出出的走动,难免有蚊虫飞起来,饶是外间燃着驱蚊的香料,郁润青手上也被叮了两个小红包。
陆轻舟不想让蚊虫钻进帐子里,情有可原。
郁润青这样想着,莫名的,余光瞥了一眼东屋紧闭的房门。
她是知道这样半夜三更往人家床上爬很不妥当的,尤其这个人对她而言还是如此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可这一切发生的太顺理成章了,郁润青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已经钻进了层层叠叠的帏帐里,跪坐在了陆轻舟对面。
铃兰浅淡而清甜的幽香在雨夜里弥漫,陆轻舟穿着一件素白的绸衣,在烛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看上去细腻又柔软,郁润青目光扫过去,停留片刻,霎时间涨红了脸。
她局促的握着手,搭在膝头,喃喃唤道:“陆师姐……”
郁润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而陆轻舟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正穿着的郁润青的里衣,她刚刚挂完琉璃灯,葱白的指尖扶着灯壁,等里面烛火不晃动了才缓缓收回手,而后看向郁润青。
“你讨厌我吗?”她忽然这样问。
郁润青一怔,摇了摇头。
陆轻舟笑一笑,稍稍靠近了些,在郁润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俯身,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那殷红潮湿的唇瓣。
郁润青倏地睁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陆轻舟:“你……”她震惊的连陆师姐都忘了叫。
陆轻舟却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甚至有些严肃的盯着她的眼睛:“怎么样?有想起来什么吗?”
“……没有。”
“我以为这样刺激你一下,你或许会想起来。”
“看样子……这办法,不大行。”
短短一句话,郁润青说得很勉强,她脸热得发烫,她觉得这帷帐里一丝风也没有,她快要透不过气了。
可眼前这个人,是她的道侣,倘若她这个时候跑出去,陆轻舟或许会以为她讨厌她。对于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郁润青还很茫然无措,可她知道自己不应当让陆轻舟伤心。所以她只能微微仰着脸,看着陆轻舟,等待着让她能离开这里,出去透一口气的赦令。
她不知道,因为她这样安静虔诚的神情,陆轻舟的心里也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在胸腔里微微颤栗着。
还不到十九岁的灵魂,还没有遇到玹婴,那样生涩的,没有爱过人的反应,那样驯顺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
陆轻舟忍不住翘起唇角,很克制的抚了抚郁润青俊丽的眼睫,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亲昵:“那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郁润青别开脸,沉默片刻,忽然说:“你是不是故意调戏我啊。”
“我没有。”陆轻舟否认的很干脆,可满脸写着胡说八道:“我想帮你。”
郁润青紧抿着唇,很清楚自己上当受骗了,可并不认为自己是愚蠢的。
她怎么能想到!看上去那么正经端庄一个陆掌教!会深更半夜把她骗到床上……
郁润青心口有点抖,是还没有完全平稳的余震。
“你也不要着急,总会想到好办法的。”
好办法三个字像回旋镖一样扎在了郁润青身上,她抬眼看向陆轻舟,终于有一点恼羞成怒了,不吭声不吭气的钻出帷帐,一骨碌的滚回到榻上。
陆轻舟略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又响起:“你生气了吗?”
郁润青闭着眼睛,恨不得马上睡着。
可在长久的沉默后,陆轻舟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像是真的为她而感到不安:“润青?”
郁润青脸埋进肘间,指腹按着自己的嘴唇,深吸了口气,闷闷的说:“我没生气。”
似是存疑,陆轻舟又问了一次:“真的没生气吗?”
“真的。”郁润青道:“真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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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狐仙堡(三)
翌日清早,见天光时,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窗半敞着,轻风阵阵,微凉湿腻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草木香气。
陆轻舟撩开帷帐从西屋走出来,见郁润青侧卧在塌上,正沉沉的睡着,脚步放慢了些,悄无声息的走到她面前,驻足片刻,看着郁润青在睡梦中孩子般的神气,不由地勾起唇角。
钟知意推门出来,瞧见这一幕,很刻意在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师娘,起这么早呀,怎么没多睡会。”
她那腔调多少有些调侃意味,换了旁人早该不好意思,可陆轻舟只是将视线挪到她身上,很小声的说:“去把衣裳穿好,回头又该着凉了。”
“我先喝口水。”钟知意走到桌前,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抿了两口,觉得有些涩,便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我们小拂岭的茶好,纵使隔夜也清香甘甜。”
陆轻舟笑了笑,心里却有一点难过,不是为旁的,而是为郁润青。
隔夜仍然清香甘甜的茶,必然是世间少有的好茶。郁润青在边远之地任职督长时曾救过一个茶商,那茶商感念这份救命之恩,每年清明前后都会派人将这一年最顶尖的茶叶送到淮山,而这一份茶叶,可以说有钱也难买,宗门里不少眼巴巴惦记着的,这边分一些,那边分一些,留给郁润青自己的实在不剩什么,她平日都不大舍得喝,可钟知意说喜欢,就全部拿出来给钟知意了。
不止是茶叶,郁润青待这个徒弟可谓极尽所有,宠爱的非比寻常。
陆轻舟心如明镜,郁润青如此厚待钟知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年轻时感受到了太多没有师父在身边的心酸。
譬如有一项炼制法器的课业,同年的弟子都有师父暗地里补贴,郁润青守着家徒四壁的小拂岭,就要自己想法设法的一点点攒灵石,又或是不小心闯了祸,人家有师父求情,有整个师门帮忙善后,郁润青却还是独自一人,乃至外放任职督长那几年,她也是被分去地处于穷乡僻壤的瞭望台,比不得旁人有师父撑腰,可以去繁华富饶的好地方。
诸如此类,难以具举。
如今若旧事重提,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当时的滋味只有亲身体会过才晓得多苦涩。
“欸,师父,你醒啦。”
陆轻舟回过神,见郁润青从榻上爬起来,赤脚踩着青石砖,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我腿好痛……”说话间,目光落到她身上,一下子抿紧了唇,似是清醒了不少。
“这榻才哪么一点长,蜷着腿睡一晚,不……”钟知意注意到郁润青神情的变化,很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稍稍一顿,看向陆轻舟说:“不痛就怪了。”
陆轻舟若无其事道:“去叫瑶贞起来,吃过早饭还要去狐仙堡。”
大妖通常是深居简出,极少得见,钟知意有心让陆轻舟也带她去狐仙堡见见世面,免不得要装乖卖巧,当即便将那点小疑虑抛到脑后,去叫瑶贞起床了。
而钟知意一走,郁润青就不由地有些紧张,干脆穿上鞋袜,站起身道:“我去盥漱。”
盥漱的架子在廊下,得出门。郁润青从陆轻舟身旁经过,听她含着几分笑意的悄声道:“说好了不生气的。”
郁润青脚步一顿,想到昨晚的事,脸颊微微见红了,不好意思的同时,心里却十分清楚陆轻舟又在调戏她,很不愿意让陆轻舟得逞,因此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推门出去了。
梳洗妥当,管事来请四人去前厅用早饭,走到一半大老爷便迎了出来,很是热络道:“诸位仙长,实在抱歉,昨晚有些家务事,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今晚,在下一定设宴款待!”
陆轻舟道:“白老爷不必麻烦,我们待会出发去狐仙堡,今晚恐怕不会回来。”
一听说今晚不回来,大老爷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不过他明摆着没有拗过自己的宝贝儿子,饶是担忧,也还是无可奈何的说道:“诸位仙长可千万要当心……我家文耀,他的脾气我最清楚,那就是小毛驴拉磨,没个长性,这不,才练过两日功夫就闹着要寻仙问道了,怎么劝都没用,可怜他母亲走得早,我又没管教好他。”
大老爷叹了口气道:“只求仙长带他去狐仙堡,稍微吓唬吓唬,就把他撵回来吧,别让狐妖伤了他的性命,他今年才十七岁,还小呢……”
修士游猎,讲究俗缘,陆轻舟一行人既然于昨夜雨间敲响了白府的大门,那便是与白府有这样一段俗世缘分,简而言之,白文耀此生究竟是离家远行,还是留在家中侍奉父亲终老,或许都在陆轻舟的一念之间。
“白老爷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他安然无恙的回到家中。”
大老爷闻言郑重的一拱手:“如此就多谢仙长了。”
狐仙堡在离白庄以北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小山坳里。据白文耀所说,翻过这座山再往北不远便是临阳城,而这山间有一条官道,是百姓前往临阳城的必经之路。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想过去报官,可那狐妖颇有本领,山里面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便马上知晓了,原本山上还总有樵夫猎户出没,这几年也没了踪迹,都不敢去触那狐妖的霉头。”
“触了霉头又怎样?”钟知意问道:“狐妖会杀人?”
白文耀摇摇头道:“倒不会杀人,可她能施展妖术,叫那人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仆。”
“奴仆?”瑶贞眉心微蹙,紧跟着问:“是叫百姓做苦役?”
“最早建仙府时的确如此,不过后来……”白文耀斟酌着道:“如今狐仙堡的百姓,几乎都是受了她蛊惑,那架势,倒像是真在狐仙堡过起了安生日子。”
钟知意道:“既然是安生日子,你又怎知他们是受了狐妖的蛊惑?”
“我当然知道!”白文耀瞪大眼睛说:“我在私塾里识得一位临阳大族的小姐,那个人一贯要强的很,寒窗苦读十余年,是立志要考取功名,在朝为官的,可如今,如今……”
见白文耀难以启齿,钟知意替他说道:“如今可是做了那狐妖的裙下臣?”
白文耀显然对那位寒窗苦读的小姐很敬重,不愿意附和钟知意的话,便很含糊一带而过道:“差不多吧。反正,我想她一定是受了狐妖的蛊惑,否则怎么可能自甘堕落,从前她可是我们一队学子当中最用功读书的。”
钟知意一边颔首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陆轻舟见状,笑着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妖?”
“有些奇怪,按说能蛊惑如此之多的百姓,数年之久,这大妖必定修为极高,可她修为这么高,为何不继续修炼,要跑到凡俗间作恶呢?即便作恶,又为何龟缩在小小的山坳里?”
金樽钟氏祖上没少和妖打交道,相关记载也是很多的,钟知意自幼耳濡目染,对妖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原以为能派上用场,没成想碰上个不走寻常路的。
瑶贞倒是很想帮她回答陆轻舟作为前辈提出的问题,可大妖的确罕见,当世仅有的那么几个都有据可查,譬如曾经是皇贵妃的豹妖,现下在皇陵附近隐居,譬如长平城里的桑树妖,如今也是长平城外的小地仙了。
正因大妖多是性情和顺,极少作恶,所以那一堂与妖相关的课,讲的人没好好讲,听的人也没好好听,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以至于瑶贞和钟知意一样想不通。
见二人不语,陆轻舟便顺势说起倘若遇到妖与精怪应当如何应对,同样的话,才花间观说,或许瑶贞和钟知意都不会认真听,可在即将要面对大妖的此刻,就连白文耀也是全神贯注的,恨不得把陆轻舟的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
只有郁润青在走神。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郁润青想,陆轻舟这个人,学未必高,身未必正,但为人师表那个范拿的还真足,估摸着她把昨晚的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哼。
郁润青不知打哪冒出一股跃跃欲试的邪劲,盯着陆轻舟,暗暗咬了一下牙。
恰巧这时,陆轻舟也偏过头来看向她,对着她很温柔的一笑。
郁润青微怔,忙别开了视线。
离狐仙堡越来越近了,地势愈发的不平坦,在白府庭院远眺时瞧着很不起眼的山峦,近在咫尺时竟也非常陡峭,尤其是数年来无人修缮,杂草丛生,更是崎岖,一行人走到将近日落黄昏才看到狐仙堡的界碑。
天渐渐要暗了,离狐妖也近了,从未离开父亲庇护的白文耀不免紧张起来:“那就是狐仙堡。”他指着环山之间的一片点点灯火的谷地道:“我们再往下走,恐怕就要惊动狐妖了。”
“真的?”钟知意不敢相信:“这么灵?”
“千真万确!所以临阳一带有很多百姓都相信她就是狐仙,还叫她山神娘娘。”
“那你们家怎么不信?”
“她隔三差五就来我家打劫啊!谁家山神做土匪的勾当!”
“哦……对哦。”
钟知意已经习惯了瑶贞动不动就犯糊涂,并不当回事,只凑到郁润青身旁道:“师父,你可得当心,这里妖气很重,非同一般的重。”
郁润青知道她嗓子眼里准是还藏着一句话,静静地看着她。
“真遇到危险,我和瑶贞只能勉强自保。”钟知意就差把一番好意写在脸上:“你一定要跟紧我师娘,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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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11/03/2024 22:48
第95章 狐仙堡(四)
狐仙堡和别处真没什么两样,走过几户零散人家,上了街打头便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
小地方的客栈,颇有些冷清,即便兼着做酒馆的买卖也没几桩生意,只一个跑堂坐在门槛上嗑瓜子,一个账房先生在堂上扒拉算盘珠子,两个人虽是各忙各的,都没闲着,眼神却有些僵直,像是出了神,麻木的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钟知意和瑶贞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去。
跑堂瞧见有人来了,倒是很利落的站起身,殷勤热络的咧嘴一笑:“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钟知意点了一下头,阔气的抛给他一锭银子:“五间上房,再预备一桌好饭好菜。”
“好嘞!”跑堂把毛巾向肩上一甩,正要把人往楼上领,脚步忽然顿住了,犹犹豫豫的转过身,看着一行人道:“几位客官,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只有两间房。”
瑶贞睁大眼珠:“两间房?”
跑堂含羞带愧:“正是。”
瑶贞退了两步,朝二楼看了看:“可我瞧你们这客栈少说也得有十间房啊。”
“今日住店的多。”跑堂笑着改口道:“小店只剩两间房了,还请客官多多担待。”
话是这样说,可一行人随着跑堂上了楼,仍旧是冷冷清清,悄无声息,并不像有人在这里住店的样子。
钟知意等跑堂走了,随便推开一间房门,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别说是住店的人,就连一块床板也没有。
“果然,这客栈就是个空壳。”
“可那跑堂的语气,姿势,真不像被狐妖蛊惑的傀儡。”
话至此处,一行人进了房间。虽是个空壳子,但表象上倒是做足了功夫,不仅宽敞,还布置得当,单椅子就有六把,茶盏烛灯也都一应俱全,郁润青指尖轻轻划过窗台,没有沾染一点灰尘,看得出是每日都精心打扫过的。
郁润青心道:“跑堂的确是跑堂,却不是这家客栈的跑堂。”转念又想,能把房间收拾的这么干净,绝对不是小客栈的跑堂,若是来自临阳等地,为何会跑到这么一个小小山坳中,在这么一家空壳客栈里做跑堂。
除非,狐妖觉得狐仙堡应该有一家客栈,而客栈里应该有一个跑堂,所以特意从别处弄来这样一个人。
郁润青一介“外门弟子”都能想明白的事,钟知意和瑶贞稍加思索,也很快有了结论,想到黄昏时分颇有些热闹的狐仙堡,不禁愕然:“这狐妖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什么?该不会只为了过一过凡人的日子吧?”
如此猜测连白文耀都觉得很不合理:“她要过凡人的日子,去哪里过不好?临阳,金陵,京州,哪里不比这狐仙堡更有滋味。”
如此说来,还真是。
长平城的桑树妖乃是天生地长的妖,尚且可以将自己的本体桑树挪去长平城,以此移居,又何况一只无拘无束的狐妖,只要她肯稍作收敛,凭借她的妖力,混迹人间简直轻而易举。
瑶贞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看向坐在窗边纳凉的陆轻舟:“师姐,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轻舟道:“我们去见她一面,或许就知晓了。”
瑶贞道:“见她一面?怎么见?”
瑶贞这个人,心思十分的单纯,好处在于修习剑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做到心无杂念,人剑合一,是以从踏入宗门至今未曾遇过一个瓶颈,而坏处,可叹她糊涂的时候,脑子转的是真慢。
郁润青忍不住道:“那狐妖搭了这么大一个戏台,自然不是为了看戏的,怎么也要有个要紧的扮相。”
瑶贞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是哦!”
正当这时,跑堂来敲门道:“几位客官,饭菜预备好了,可要端到房里来?”
“不必麻烦了,我们去堂上吃。”
“好嘞,几位客官慢些走,这楼梯可陡。”
其实楼梯并不陡,只是跑堂习惯这么说罢了。
一行人下了楼,落了座,吃了两口简单却味美的饭菜,便又将跑堂叫到跟前。
郁润青斟酌着问道:“今日这么多外地人住店,可是和我们一样,特意来拜见狐仙?”
“店满”并非跑堂的谎言,而是这戏台上的戏文,犹如一个武生拎着大刀,说他背后有千军万马,那他背后便真的有千军万马。
可无中生有也不容易,因此跑堂只是反问道:“你们是来拜见狐仙的?”
钟知意道:“没错,早听闻狐仙堡的狐仙极为灵验,所以特来拜见。”
跑堂“哦”了声,又问:“客官是来求药还是问卜?”
“有什么说法?”
天底下的跑堂仿佛都是生来就知无不言,他对钟知意等人没有丝毫隐瞒:“凡人求神仙,无非就是求药或问卜,单单为这个,几位客官可就来错地方了,咱们这位狐仙,绝非等闲之辈,是能叫你心想事成的。”
郁润青道:“心想事成,岂不更好,怎么能说来错地方?”
跑堂道:“若人人都能心想事成,那不就乱了套了?这位客官有所不知,狐仙的灵坛设在惊鹤山,要想拜见狐仙,必须要进到山里去,可是只有心诚之人才能从山里走出来,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去求狐仙的……我劝几位客官还是想清楚的好。”
瑶贞咬了一口馒头,一边嚼一边说道:“我还以为狐仙在狐仙堡里呢,既然不在狐仙堡,那狐仙堡为什么要叫狐仙堡?”
听到瑶贞这话,跑堂讲了一段故事,是说几十年前一位姓叶的姑娘在惊鹤山上救了一只狐狸,这狐狸念及叶姑娘的救命之恩,在惊鹤山修炼几十年,终于得道成仙,下山报恩,然而此时的叶姑娘已经到了迟暮之年,奄奄一息之际,祈求狐仙能庇护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即她捡来的孙女叶柳柳。
狐仙要报恩,自然无有不应,当即给这叶柳柳幻化出一座大宅院,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
这叶柳柳也感念狐仙,便在惊鹤山上为狐仙设了灵坛,以香火奉养,自此,惊鹤山下的小村庄得名为狐仙堡,在狐仙的庇佑下,终年风调雨顺,愈发富庶繁华,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而来,才让狐仙堡有了今日的模样。
到这里,跑堂的故事讲完了,瑶贞听得津津有味,白文耀却气得满脸通红。
待跑堂走开,白文耀便迫不及待道:“他说谎,狐仙堡那座大宅,分明就是狐妖逼着百姓给她建造的仙府,那些金银财宝,也都是在临阳几个大族家里面抢去的,真的,我对天发誓,我没有骗人。”
陆轻舟道:“你没有骗人,他也没有说谎,看样子,叶柳柳就是狐妖的扮相。”
跑堂所讲的故事与“满客”一样,是一出台下人觉得老套,台上人却深信不疑的戏文。
瑶贞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陆轻舟道:“自然是去见叶柳柳。”
夏日里昼长夜短,日头落山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不过这样将暗未暗的时候,街边做生意的百姓早已经把灯笼都挂起来了,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的行人也是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目之所及,皆是一副热闹的小城景象。
热闹,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怪异。
钟知意对大妖很感兴趣,而她满肚子的疑惑现下只有陆轻舟能解答,便紧跟在陆轻舟身后,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的问个不停:“师娘,你说这狐妖……”
白文耀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可看她们的样子,不像是紧张,更没有一丝畏惧,原本有些忐忑的小心脏逐渐踏实了,看着远处高高的屋脊,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饶是白文耀这口气松的足够小心翼翼,却没能逃过瑶贞的法眼。瑶贞仰着脸问:“你害怕呀?”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最是心高气傲,哪容得旁人察觉自己的胆怯,便佯装胆大无畏道:“我才不害怕。”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她叫这位仙长师娘,你却叫这位仙长师姐,那你不是比她大一辈。”
“是啊,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我还当你比她小呢。”
话音未落,走在前边的钟知意忽然扭头唤郁润青:“师父,师娘说你见过长平城的桑树妖。”
师父?师娘?
白文耀霎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瑶贞:“这两位仙长,是道侣?可这一整日下来我都没见过她们俩说过话,我还以为她们俩不太熟。”
“是道侣。”瑶贞实事求是道:“也确实不太熟。”
白文耀更震惊:“还能这样啊。”
瑶贞正要和他解释,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朱红大门,以及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忙赶上前去:“师姐,跑堂说的宅子应该就是这儿吧。”
陆轻舟微微颔首,神情略微有一些凝重。
虽然狐妖所作所为,并没有到穷凶极恶的地步,但整个狐仙堡妖气极重,这宅子里更是妖气冲天,可见狐妖绝不止百年修为,倘若突然暴起伤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思及此处,陆轻舟从怀里取出了几张格外繁复的符纸,依次递给瑶贞、钟知意,白文耀,随即对白文耀说道:“万一遇到危险,便将这张符纸拿出来,丢出去,然后闭上眼睛想一想方才我们落脚的那个客栈,记住了吗?”
白文耀重重一点头:“记住了。”
郁润青见陆轻舟嘱咐完便将剩下的符纸收了起来,忍不住说道:“我的呢?怎么就我没有。”
陆轻舟微笑道:“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的,没办法,传送符只剩三张。”怕郁润青不信似的,她还把剩下的符纸都递过去:“你看。”
“我看不懂。”郁润青手缩在袖口里,握了握那温热的暖玉,又道:“我也没说不信。”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两串红灯笼挂在朱门两侧,幽幽的光映照着门上的匾额,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四个大字——知恩图报。
钟知意收回视线,抬手叩门,半响,里面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回头看了眼陆轻舟,稍作犹豫,将门轻轻向内一推,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精雕细琢的白玉石照壁,而照壁上所雕琢的内容,大抵就是狐仙报恩的故事。
夜色愈发浓重,宅院里阴气森森的,静谧非常,连虫儿鸣叫的声音也没有,饶是白文耀胆子算大的,这会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没人啊。”
陆轻舟道:“说不定狐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既然敞着门,那便进去看看吧。”
一听这话,白文耀的手心瞬间便湿润了,他在衣襟上蹭了蹭冷汗,寸步不离的跟着瑶贞。
绕过照壁往里走,迎面便是一间雕梁画栋的仙堂,堂内神龛上供奉着一尊狐面人身、盘膝大坐的狐仙像,看着倒真是很庄重威严,一点都不显得妖里妖气。
一行人正打量着狐妖像,忽有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
钟知意扭头望去,只见黛瓦白墙的月洞门内站着一个约莫和白文耀一般大的少女,少女穿着藕荷色的襦裙,颈上戴着一圈水头极好的翡翠珠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翘,闪烁着柔润的水光,看上去怯生生的,很文静。
钟知意没有因为她人畜无害的外表就放松警惕,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流云伞,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似乎有些害怕这几个深夜闯入的陌生人,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说:“我是叶柳柳,这里是我家。”
“柳柳,你在和谁说话?”
“不认得,但看着不像坏人。”
叶柳柳说完,又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束着发,身着长衫,全然是一副闲散的书生打扮。
白文耀看清了她的脸,不由惊道:“萧玉!”
名唤萧玉的女子也认出了白文耀,却没有白文耀那么强烈的反应,只是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是你啊,好久不见了。”继而对叶柳柳解释道:“他是我读书时的同窗。”
“这样啊……”叶柳柳点点头,对众人笑道:“你们来我家,想必也是为了去惊鹤山拜见狐仙吧。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山路陡峭湿滑,不大好走,不如在此住一晚,明日晌午再上山?”
宅子里妖气冲天,叶柳柳和萧玉身上的妖气也是一样的重,看两个人言谈举止,又不像是受了狐妖蛊惑,一时间陆轻舟都难以分辨叶柳柳究竟是不是狐妖。
迟疑片刻,陆轻舟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柳柳羞怯一笑:“不必客气,横竖我家只有我们两个人,长日无聊,怪闷的,难得有人来,我很高兴呢。”
“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两个?”钟知意眉头微蹙,觉得叶柳柳看过来的眼神很不对劲,所以警惕心丝毫没有松懈。
萧玉并不介意钟知意的咄咄逼人,只是平静的缓声道:“我和柳柳都不喜欢旁人服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两年也习惯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众人引入内院,倒比叶柳柳更像这座宅子的主人。
待到堂上,众人落座,叶柳柳也正如她所说,是个很高兴的模样,不仅热情的端茶倒水,甚至还洗了几盘饱满鲜甜的紫葡萄,笑眯眯的分给众人:“快尝尝,这是我亲手种的,可甜了,啊,对了,还有梨子呢,我去拿!”
见叶柳柳走了,独留萧玉一人,白文耀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欲质问萧玉:“你怎么……”注意到陆轻舟劝阻的目光,他话锋一转道:“你是不是有好久没有回家看望过伯父伯母了?”
“你难道不知,我已经与家里恩断义绝。”
“父母与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伯父伯母不过是……一时气急,你若回去,他们自是会不计前嫌的。”
“我走了,岂不是只留柳柳在此。”萧玉看向白文耀,眼神里颇有一种“我意已决”的淡然:“这话别再说了,让柳柳听到又该伤心。”
白文耀见好友执迷不悟,气得脸都涨红了,恨不得立马撕破狐妖的真面目,可这时叶柳柳却捧着一筐雪梨,像个孩子似的跑进来,满眼欢喜与纯真。
“给。”她将一颗水淋淋嫩生生的雪梨递给离门口最近的郁润青,甜甜的笑道:“我瞧你不怎么爱吃葡萄,尝尝这个。”说完便将雪梨塞到了郁润青手里。
郁润青微怔,抬眸看她。
叶柳柳弯眸一笑,很有几分小狐狸的古灵精怪。
两人对视的久了,萧玉似乎有些吃味:“柳柳,别忙活了,你也坐下说说话。”
“我不累呀。”叶柳柳从郁润青身前走过,又把雪梨递给瑶贞:“真的很好吃呢!”
瑶贞接过雪梨,因为看叶柳柳一点也不坏,所以怀疑起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想着,很捧场的“哇”了一声:“看着就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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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21/03/2024 23:38
第96章 狐仙堡(五)
叶柳柳似乎是真的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宅院了憋闷久了,对于这几位趁着夜色不请自来的客人,不仅非常热情,还颇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才说了没几句话,便张罗着设宴款待,听闻一行人已经用过晚膳了,又张罗着大家一起打叶子牌消遣,可谓真正做到了宾至如归。
瞧她那爱玩爱热闹的性子,真不像是妖,反倒那萧玉,即便面对白文耀这个相识多年的同窗,也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寡言,叶柳柳一说要打叶子牌,她便立即以几位客人舟车劳顿一整日,应当早些歇息为由头,把这件事情岔过去了,显然不愿叶柳柳和突然登门造访的一行人多接触。
回到房间,门窗一关,还没等瑶贞和钟知意两个小生瓜对今晚的事发表看法,郁润青便好似困得睁不开眼了,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她虽然体弱,但远没有到这种一时之间就难以支撑的地步,如此反常,必定是有古怪。
陆轻舟走到床前,扶着她的脸唤道:“润青。”
郁润青很勉强的睁开眼,瞳光微散,并没有完全集中在陆轻舟身上。
钟知意有些紧张:“师娘,我师父怎么了。”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陆轻舟叫郁润青躺在枕头上,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见她沉沉的睡去,方才转过身道:“是狐妖的媚术。”
瑶贞一惊:“媚术?”
钟知意反应很快:“我知道了!狐妖大抵想用媚术操控我师父,而我师父如今还不会时刻运转体内的灵力,这才不小心着了道,让狐妖的意识闯进了她的识海。”
识海在双眉之间,印堂之后,乃魂魄聚集,元神栖息之所,也是一切认知与记忆的存放之地,其认知与记忆便如同识海中的一棵树,由魂魄滋养而根深蒂固,由元神生长而枝繁叶茂。
郁润青之所以会失去记忆,便是因为那日秦淮河上,刺入心口的一剑令她险些魂飞魄散,伤及了识海之树的根本。
陆轻舟尽可能平静的,不掺杂任何情绪的解释:“这就相当于凡俗间一棵受了洪涝之灾的古树,在水了泡久了,难免根系腐烂,枝叶凋零,饶是洪水退去,古树未死,也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到原来葱葱茏茏的样子。”
身为前辈,陆轻舟解释的通俗易懂,瑶贞和钟知意都听得很明白,不过瑶贞点一点头,又问道:“那润青师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还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当然不会放任狐妖在她的识海里作乱,只是这样太耗心神了,她自己又没察觉到,才觉得异常困倦。”
陆轻舟的意思不仅瑶贞和钟知意听明白了,一旁的白文耀也听明白了,十分气愤道:“果然,那个叶柳柳就是狐妖,都是她蛊惑了萧玉,才害的萧玉与父母反目,前途尽毁!”
看得出来,这白文耀在求学期间真的很崇拜萧玉,可他这番话瑶贞听来实在有些偏颇:“我看萧玉神思清明,不像是受狐妖蛊惑啊,何况是你刚刚也看到了,喏。”
瑶贞举了举自己色若冰雪的佩剑:“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可叶柳柳看到我们一点都不心虚,还主动邀请我们在这里住下,反倒是萧玉,有些不情愿,好像巴不得我们赶快走,要不是你说你从前与萧玉是同窗,我真不敢确定她们两个到底谁是狐妖。”
瑶贞是孩子脾气,待人又友善亲切,一整日下来,白文耀已经和她很熟稔了,正因如此,也被她气的不轻:“你你你……哎呀!你也被那狐妖蛊惑了!”
白文耀这样一说,瑶贞还真有点心虚气短,她下意识反驳了一句:“怎么会……”紧接着又看向陆轻舟和钟知意:“我有吗?”
陆轻舟没有开口,毕竟瑶贞不可能一辈子在师兄师姐的庇护下,总是要长大,学会辨别人心。
而钟知意思忖片刻说:“我家中有一本古籍,据上面记载,凡人若是长年累月的与妖相处,便会沾染上很浓重的妖气,几乎与妖无异,现在看来是没错的,叶柳柳和萧玉身上的妖气也说不好谁更重一些。”顿了顿,又对白文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瑶贞说的也没错,我们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笃定叶柳柳是妖,除非你能拿出证据,证明萧玉千真万确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萧玉,不然,万一弄错,让真正的狐妖逃了还不算什么,伤及无辜该如何是好?”
白文耀一怔,无言以对了,过一会才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钟知意已经很清楚这是自己历练的机会,所以不再向陆轻舟求助,只是微微蹙着眉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狐妖为什么选我师父下手,我们这几个人当中,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我师父最容易摆布吧?”
白文耀毫不犹豫道:“那还用说,狐妖生性淫媚,一定是又看上你师父了,方才在堂上我就感觉她们俩眉来眼去的。”说完才想起来还有个师娘,暗暗看了眼陆轻舟,讪笑道:“我猜可能是这样。”
自郁润青失忆以来,钟知意愈发没大没小,闻言不禁咧嘴一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瑶贞并不认同二人的猜测:“可我瞧着,叶柳柳和萧玉分明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怎么会一眨眼的功夫就移情别恋了呢。”
思来想去,没个头绪。
沉默了片刻,钟知意说:“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现在最好是以不变应万变,是吧师娘?”
陆轻舟只是笑一笑:“我不知道。”
既然这样,钟知意便下了决断:“好,那就先回房休息,明日早起再议。”
一说要回房休息,白文耀有点露怯了。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胆识有限,夜深人静的,与狐妖在同一屋檐下,他心里难免会感到不安。
陆轻舟察觉到他的不安,说了句:“去睡吧,我夜里是不睡的。”
白文耀这才安下心,转身进了隔壁的厢房。
郁润青醒来时,已然将近五更天了,因为昼长夜短的缘故,屋子里蒙着一层似霜一样清凌凌的天光,而这种冷凝的昏暗,让将要到来的清晨显得非常萧瑟寂寥。
郁润青怔了一怔,坐起身。
“醒了吗?”陆轻舟柔和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关切的意味:“还晕不晕?”
郁润青看着她,终于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我记不得了。”
陆轻舟道:“是狐妖作祟。”
郁润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双眼睛,那微微上翘的眼角,透着一股少女独有的俏皮和狡黠。
“……是叶柳柳。”
铜壶里的水烧开了。陆轻舟熄了炭炉,沏了一碗热茶,半合上茶碗,这才抬眸看向郁润青,微微一笑说:“怎么把头发睡的那么乱。”
郁润青是从记事起就被夸赞容貌出众的人,因为很清楚自己天生长得好,所以一贯不太在意穿着打扮,可叫陆轻舟这么一说,她莫名有点局促,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发尾。
“要我帮你梳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郁润青解开发带,咬在唇间,随手理了理,又飞快的束起来了。
就在陆轻舟以为她要这样躲着自己直到天亮的时候,她忽然靸着鞋朝这边走来。
庭院里寂静无声,唯有窗前的芭蕉叶在风中摇动,叶尖划过纱帘,沙沙作响,很容易让人感到心烦意乱。
郁润青盘膝坐到陆轻舟对面,其实没话可说,但一味躲在床上又好像怕什么似的,因此坐过来了,没话可说也得硬着头皮说几句。
“哪里来的茶叶?”她问了一个还算没那么尴尬的问题。
“我带来的。”陆轻舟也没刻意找话题,她问了,便随口答了。
“哦。”郁润青又问:“你一夜没睡吗?”
陆轻舟点了点头,轻声道:“总要留个人提防狐妖。”
“这样啊……”
郁润青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原本是很善谈的人,哪怕萍水相逢也能聊上半日,可一想到对面坐着的人是自己的道侣,想到昨晚那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脑子里就起了大雾似的,白茫茫一片。
而这世间最尴尬不过相顾无言,简直是度日如年。
郁润青不由往窗外看了眼,天光泛红,将要破晓,离天亮大抵还有一阵子。
“要喝茶吗?”陆轻舟将茶碗往她身前推了推,仍然是那样恬淡如水的语气。
“我……”郁润青思及方才自己已经回绝过陆轻舟一次,很紧急的掉转了话锋:“多谢。”说完便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怎么样?”
“有一点兰花香,很鲜醇清爽,好喝。”
陆轻舟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郁润青的身上马上冒出一根根刺猬尖尖:“好端端的笑什么。”
陆轻舟微微笑着,睫羽低垂,将要触碰到眼角那颗浅淡的小痣。郁润青第一次这样很仔细的看她,忽然发现她的脸很白,浸浴在漫天的朝霞下,几乎是半透明的,透着柔润的水意,像极了剥了壳的荔枝。
“我只是想起,你之前说过,再也不喝我沏的茶。”陆轻舟抬眸看过来,眉眼皆弯,有种别样的风情。
郁润青的刺猬尖尖一下子软掉了,声音也跟着软掉了,喃喃地问:“为什么?”
“因为那一日,你忽然发现,我给你沏了这么久的茶,却从来都没有洗过茶。”
“……”
“这一壶洗过了。”
郁润青哑然半晌,一抿唇说:“要是我再也不能恢复记忆,再也想不来从前的事,那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和现在的我,应该称得上判若两人吧。”
陆轻舟笑道:“倘若我说,我也很喜欢现在的你,那样算不算脚踏两条船?”
郁润青微怔:“也,也不能算吧……”
脚踏两条船,似乎太难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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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21/03/2024 23:45
第97章 狐仙堡(六)
钟知意推开门,浸浴在暖洋洋的晨光下,不由地伸了个懒腰。这懒腰才伸了一半,忽瞧见对过的窗里隐隐绰绰的似乎坐着两个人,定睛一看,果然是郁润青和陆轻舟,忙招手将瑶贞唤了出来,压低声音道:“我说什么来着,用不上三日。”
瑶贞刚睡醒,有点茫茫然:“什么用不上三日?”
钟知意“啧”了声:“你那天不说发愁说我师父一直躲着陆掌教该怎么办吗,我说你等着看,用不上三日就不躲了。”
“哦——”瑶贞想起来了:“可这都第四日了。”
钟知意忍不住瞪她一眼。
瑶贞弯眸一笑,声音又甜又脆道:“别生气呀,我跟你闹着玩的。”
陆轻舟听见了庭院里的动静,缓缓推开窗:“你们两个怎么起的这样早?”
瑶贞闻言转过头来,笑容更盛:“师姐,你等一下。”说完便转身进了屋,拿了一大叠纸出来,拖着钟知意跑到窗前,将那叠纸放到案几上:“这是小六一夜没睡的成果,怎么样?”
“符篆?”
“小六说她在家里的古籍上看到过宗门里失传的镇妖符,但过去这么多年,已经记不真切了,只能一边画一边试着回忆,喏,前面这几张是最接近的。”
钟知意对自己画的镇妖符实在是没有丝毫底气,瑶贞那与有荣焉的样子更让她莫名自馁,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我知道符篆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也没觉得自己能画成,只想着,万一我师父从前见过,看到相似的,或许能有印象……”
近百年来,大妖不常见了,只有一些精怪常在凡间作乱,而天师也同样少有,若不遇上大妖,是不会去查阅典籍的,如此日久天长,也不知是腐烂风化还是旁人借阅忘记归还,藏书阁里许多关于大妖的记载都渐渐失传,反倒是地方上的一些世家,因为古籍比较少,大多数都保管的很好。
陆轻舟将那几张纸递给郁润青:“有印象吗?”
在钟知意和瑶贞充满期待的目光中,郁润青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微微一摇头:“我应该是没见过。”
听了这话,瑶贞简直比钟知意更沮丧,她很不甘心的将大半个身子都探进窗内,在那一叠符纸里翻翻找找,又找出一张,举到郁润青眼皮子底下问:“那这个呢?这个有印象吗?”
“这个……”郁润青迟疑一瞬,点点头,很干脆道:“寻妖符。”
“太好了!”瑶贞看向松了口气的钟知意,微微仰着脑袋,掷地有声道:“我就说你不是白费功夫吧!”
钟知意原本是很容易骄傲自满的人,总被瑶贞这样夸赞,性情竟然内敛许多,不似从前那般张扬了。她朝着瑶贞笑一笑,便对郁润青道:“师父,既然你有印象,就再画一张吧,有了这寻妖符,就不愁拿不住狐妖。”
“为什么要再画一张?这不是有现成的?”
“我画的怎么能……”
钟知意话未说完,郁润青便将那张根本算不得符篆的薄纸向外一扬。薄纸见了风,立时窜起一团火,火悬在风里,竟逐渐化作蝴蝶的形状。
看到这一幕,连陆轻舟都不免有些惊愕。
众所周知,藏书阁里有许多关于问心宗第一任宗主长寒的记载,而凡是提及长寒,必要提及长寒符篆化蝶的独门绝技,毕竟“万蝶破茧,浴火而生,魑魅魍魉,所向皆靡”,那样的情景任谁见了都会永生难忘,都会感叹长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才。
可过往无数天师争相效法却无一参透的符篆化蝶,居然被失去记忆的郁润青如此轻易的实现了。
“你们做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钟知意回过神,紧盯着郁润青问道:“师父,你该不会是恢复记忆了,在逗我们玩吧?”
郁润青更莫名其妙了,瞥了钟知意一眼说:“我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逗你们玩?”
瞧她那神情,倒不似作假,可她挥手即来的样子,实在称得上炉火纯青,像已经将这件事做过千百次,成为身体的本能。
问题是,郁润青之前分明说过自己并不通晓长寒的符篆化蝶术。
钟知意想不通,当然想不通,她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到郁润青在溯灵里耳闻目睹过长寒的一生,而她满心困惑,只有恢复记忆的郁润青可以解答,眼下还是狐妖一事最为紧要。
瑶贞道:“话说回来,这寻妖蝶怎么都不动啊?”
“小六刚学着画符,能成就很不易了。”陆轻舟道:“修习天师道起初都是这样,饶是请神将,神将也不肯效力,慢慢会好的。”紧接着又道:“这寻妖蝶恐怕得离狐妖近一些才能效力。”
陆轻舟这样一说,钟知意顿时信心倍增,而在旁边听了好一会的白文耀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他觉得只要萧玉亲眼看到叶柳柳的狐狸尾巴,就一定会幡然醒悟。
清早的“仙府”和夜里的“仙府”完全是两个模样。群山环绕,绿意盎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那么大一个园子,几步一景,十分秀丽,看得人简直有些眼花缭乱了。
郁润青走在最后面,因为昨晚和今早都没怎么吃东西,心里发空,也误以为胃里很空,所以随手揪了一朵一串红的花苞,含一半在嘴巴里,百无聊赖的吮吸着花蜜。
陆轻舟偏过头看她,正与她对视上。
郁润青把花苞整个含进了嘴里,不大好意思的抿唇一笑。
微风掠过,花摇叶颤,几片凋零的花瓣随着风落在她肩上,陆轻舟随手拈起,虚握在掌心,忽然间思及自己从前偷偷拾过落在郁润青发顶,又被她随手拨弄到泥土中的一朵杏花,也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笑了。
“你饿吗?”向来从容的陆轻舟,今日急于说点什么。
“还好。”郁润青递过来一朵花苞:“你要不要尝尝,很甜的。”
陆轻舟摊开掌心,由着那朵花苞落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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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狐仙堡(七)
一行人走走停停,穿过狭窄逼仄假山林,视线豁然开朗,只见晴天绿水,一池子莲花正在夏日里盛放,那浓密翠绿的荷叶上延伸出一支支洁净的花梗,迎风而立的花梗上托着一朵朵瓣瓣分明的莲花,有粉有白,清新淡雅,又是个未经雕琢的样子,颇有隐居田园的野趣。
而莲花池的另一头,便是叶柳柳和萧玉的居所,水榭楼阁,雕栏玉砌,实在是称得上“仙府”二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萧玉叶柳柳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要说两个人的性格,也算是天造地设了,萧玉沉静文雅,叶柳柳天真活泼,若能在这般风景秀丽,如诗如画的仙府中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为一段人间佳话。
可前提是,叶柳柳得是个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妖,也得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妖。
狐仙堡一带少说有五百户人家,按一户人家最少三口人算,一千五百口人怎么都是有的,而这些百姓在此度日,看似安生,实则浑浑噩噩,就如那客栈的跑堂,丝毫不知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又为何奔波劳碌,更不知自己可有父母要赡养,可有子女要抚育,成了个只剩空壳子,见人就笑的客栈跑堂。
如此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钟知意眼看着寻妖蝶挥动着翅膀飞上木桥,握紧了手中的流云伞,毫不犹豫跟上去,瑶贞怕她受伤,亦寸步不离,而白文耀紧随其后,既跃跃欲试,又有些紧张兮兮的。
郁润青和陆轻舟落后两步,也踏上了木桥。
木桥约有百尺,长也不长,两侧皆是摇摇晃晃的莲花,盛开得非常热闹,可是,它们摇摇晃晃,却不像随着风摇晃。
郁润青被花梗绊了脚,一个踉跄险些撞在陆轻舟身上,不由蹙起眉头。
“怎么了?”
“感觉有些古怪。”
陆轻舟笑了笑,像是被前边那三个人听见,压低了声音道:“你瞧。”她说着,手腕一翻,腕间的竹节镯便射出一道弯弓似的银光,比剑锋更利,整整齐齐的削断了两支花梗,那莲花颓然堕地,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方才绊了郁润青脚的莲花则悄然缩回了花丛中,纹丝不动了。
郁润青微微睁大眼:“是花妖吗?”
陆轻舟笑道:“是精怪,幻化成人形才是妖。”
三言两语间,寻妖蝶已经飞到了对岸,撞见了正要出门来的叶柳柳与萧玉。兴许是两人终日相伴的缘故,身上气息太过相近,寻妖蝶一时竟也难分辨,只绕着两人不断盘旋。
叶柳柳一副好奇的样子:“这是什么?蝴蝶吗?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蝴蝶,欸,它为什么一直围着我转呢?”
相较于叶柳柳的天真烂漫,萧玉的神情倒显得格外凝重。
白文耀眼见寻妖蝶盘旋不下,真是生怕钟知意等人将萧玉错认成狐妖,咬咬牙,一步踏上前道:“这是寻妖蝶,专门捉妖的。”
他这样说,是盼着叶柳柳能自乱阵脚,可叶柳柳偏不如他意,竟有些惴惴不安的往萧玉身后躲了躲:“捉妖……狐仙堡可是有狐仙庇护的,怎么会有妖呢?”
话音刚落,寻妖蝶便似一片落叶,从半空中翩然而下,不偏不倚的,正是朝着叶柳柳飞去。
然不待白文耀为之欣喜,站在叶柳柳身前的萧玉忽然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扬手泼向浴火而生的寻妖蝶,那可怜的蝶儿,叫冷茶一浇,滋啦啦一声响,便只剩下一地灰黑的符水了。
白文耀见状瞠目结舌,好一会才怒道:“萧玉!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萧玉将茶碗一扣,冷眼看着众人道:“你们不请自来,夜闯我家,我与柳柳并未有过丝毫怠慢,不敢说倒屣相迎,却也是自觉周到,可你们,得寸进尺,竟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究竟是谁疯了。”
狐仙堡的百姓皆是受了狐妖的蛊惑,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可萧玉从来都是清醒的。
白文耀一怔,终于明白:“你知道她是妖……你甘愿为了一只妖舍弃前途,与家里恩断义绝……”
萧玉不为所动:“请你们离开。”
这样说着,萧玉暗暗握紧了叶柳柳的手。看叶柳柳的样子,似乎有些意外,显然她在萧玉面前始终都是得到狐仙恩赐的叶柳柳,而并非道行高深的狐妖。
凡人都怕妖,尤其怕狐妖,虽然多少话本里都写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烂俗故事,但凡人对世间总有无数眷恋,若要为一夜风流被吸干精气和血肉,他们是万万不肯的。
萧玉明知叶柳柳是狐妖……那她知不知道狐仙堡那些如傀儡一般的百姓如何度日?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沉浸在这一场美梦里,不愿意醒来。
这样的爱,究竟是真是假?
钟知意冷笑一声,忽地张开手中的流云伞,伞骨飞转,箭矢齐飞,宛如一条银铸的游龙,直奔着叶柳柳面首袭去。
萧玉反应极快,立即张开双臂拦在叶柳柳身前,面对那近在咫尺的箭矢,眼也不眨一下。
她毫不迟疑,肯为叶柳柳死。
流云伞颇有灵性,自然不会伤及无辜,于是腾空而起,由上至下,密网一般将叶柳柳笼罩,骤然而下。
若是凡人,面对这样一击,必定是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有死路一条。
可叶柳柳并不是凡人。
在箭矢落下的瞬间,她嘴角浮现一丝嘲弄的笑意,只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她便消失不见,转眼又出现在高高屋脊上,似一只鸟儿,立在那直入天际的飞檐翘角上。
她仍穿着颜色鲜艳的薄衫襦裙,仍是少女模样,可她背后却盘绕着八条火红的狐尾。
瑶贞不由惊道:“是八尾狐!”
叶柳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连同萧玉,也在她冷漠的俯视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笑了一笑说:“既然你们非要来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柳……”萧玉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齐齐望去,只见池畔一支莲花伸出长长的花梗,竟紧紧缠住了郁润青的脚踝,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便将郁润青拖到在地,拽向满是淤泥的莲花池。
脚接触到水面那一刹那,郁润青满脑子都是自己一身水一身泥,湿湿嗒嗒,黏黏糊糊的样子,几乎下意识的抬起手,在虚空中飞快的画了一道符,这符咒即画即成,挥袖而出,落在莲花池中,如天降惊雷,霎时间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与此同时,莲花池里的精怪也显露出来,不是莲花,不是水,竟是一只裹着厚厚淤泥的地蛟。
所谓地蛟,其实与蛟龙半点不搭边,更像是身长百尺的大蚯蚓。那么大一只蚯蚓,裹满了腥臭的淤泥,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掉,不管怎么看都是恶心的要人命。
郁润青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生平没这么快过。
另一边,陆轻舟这会已经无暇顾及藏在莲花池里的地蛟,她正与露了妖相的八尾狐缠斗。
八尾狐是天生地长的妖,空有道行,却不善利用,在陆轻舟手下没有讨到什么好果子吃,三五个回合便落了下风,叫缚仙镯缚住了双手。
陆轻舟落在屋檐的另一边,余光看了眼池边众人,又望向叶柳柳:“你本性不恶,又有仙缘,再潜心修炼百年,一定能修成正果,为什么要来人间闹这一场。”
未能修成正果的妖都难掩本性,叶柳柳是狐妖,自然也有兽性,一旦受困便止不住的想要挣扎,可越挣扎那缚仙镯收的越紧,她终于停下,看着陆轻舟道:“修炼百年,说得容易,深山里的寂寞,你又怎么能懂。”
“你厌烦了寂寞,大可以去人间尝一尝烟火气,何必造出这样一场浮华空梦。”
“……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叶柳柳瞥了一眼下方,弯唇一笑,有些得意道:“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在这里教化我吗?”
话音未落,被瑶贞一剑斩断的地蛟又从莲花池里翻滚而出,竟然成了两只地蛟,本来一只就很难对付了,两只更是难上加难,眼见地蛟要将白文耀卷入淤泥里,他还没有要逃开的意思,陆轻舟不得不先将狐妖放一边,将白文耀从鬼门关拽出来。
“怎么不知道跑?”
“我,我……”
白文耀被大蚯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只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陆轻舟背后,陆轻舟回过头,发现叶柳柳又趁乱把郁润青拖走了。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对郁润青下手,显然是别有所图。
“师娘!我师父——”
“我看到了。”陆轻舟道:“瑶贞,谁教你遇见地蛟要这样横劈竖砍?”
瑶贞躲开地蛟的长尾,醒过神来,对钟知意唤道:“小六!我们得把它引到山里去!”
山林多树木,树木多根系,地蛟入了山林便如同飞蛾落入了蛛网,可谓插翅难飞。
钟知意也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好,转而对陆轻舟道:“师娘!我终于想明白了!照壁上狐仙报恩的故事是真的!可当年救下狐狸的并非凡人,而是惊鹤山的山灵!叶柳柳之所以能在惊鹤山修成人形!是因为山灵的庇护!”
山灵与水渊无异,虽有灵,存于世间数百年,却终其一生困在山水中,寸步难行。
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当年的小狐狸,逐渐长大,看到了外边的世界,也厌倦了深山中的寂寞,想要离去,又不忍撇下对自己有恩的山灵,故而大费周章的在山脚下建造了一座热闹繁华的人间小镇,以叶柳柳的扮相过了几年平凡的日子。
和萧玉一起。
陆轻舟看向面白如纸的萧玉,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眉眼竟然和郁润青有几分相似。
*狐仙堡还有一章,这个副本结束就开始走感情线了。
第99章 狐仙堡(八)
一踏入惊鹤山的地界,陆轻舟便清楚钟知意的推断没有错,这惊鹤山里的确有山灵的存在,且山灵与狐妖之间一定关系匪浅,否则叶柳柳不会一逃进惊鹤山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丝残存的妖气也捕捉不到。
陆轻舟微微蹙眉,掐诀念咒,不多时,深林里忽然传出一声怪响,她抬眼远望,见半山腰处苍翠的树峰上尽是惊鸟盘旋,便毫不犹豫的追了过去。
而另一边,叶柳柳正被不断缩紧的缚仙镯折磨的痛不欲生,她松开郁润青的衣襟,双手扭曲着倒在地上,紧紧咬着唇瓣,却还是忍无可忍的哀嚎一声,旋即红光一闪,在满是落叶和枯草的荆棘丛里现出了原形,而那缚仙镯也随着叶柳柳现行从她腕间脱落。
郁润青见状,想也不想便扑过去一把拾起了缚仙镯,原本已经缩的很小的镯子到了她手里,立时恢复了原样,她便随手将缚仙镯套在自己腕上,一脚迈过荆棘丛,朝着来时的树林跑去。
可没跑两步,忽有一阵狂风袭来。按说这般密密层层的林子,不应当有太大的风,偏这阵风出奇的迅猛,竟然一下子将郁润青掀倒在地,还没等郁润青反应过来,四周的藤蔓就疯长着攀到她身旁,牢牢缠住了她的手脚。
郁润青用力挣了挣,双手双脚都是动弹不得,无奈的仰起头,只见碧空如洗,绿树成荫,又幻化成人形的叶柳柳正站在她头上,垂眸看她,逆着光,神色不明。
郁润青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为什么回回都冲着我来?”
叶柳柳道:“你没有得罪我……”她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匕首,来来回回打量着锋利的刀刃,呢喃着说:“谁让你跑到这来的,是你活该,怨不得我。”
郁润青意识到叶柳柳要杀她,竟然没有多害怕,只是觉得自己八成真是阳寿已尽,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不然怎么才死而复生没几日就又要死。
不过……禁不住问:“你要杀我,总得让我死的明白吧?”
郁润青是诚心诚意的想死个明白,叶柳柳却以为她想拖延时间等陆轻舟来救,便笑着说:“别妄想了,在这惊蛰山里没人能救你。”
说完,拿着匕首又打量起郁润青,像是在琢磨从哪里下刀比较妥当。
郁润青道:“你没杀过人?”
叶柳柳还挺坦诚:“今日杀你,算是第一次。”
郁润青微微睁大了双眼,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叶柳柳的身影,她满心困惑的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叶柳柳盯着她看了一会说:“因为你的肉身长得很好,很适合用来祭舍。”
祭,乃供奉之意。郁润青明白了,叶柳柳要杀了她,再将她的肉身祭给旁人,好让旁人利用她的肉身起死回生。
“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吧。”
“就不牢你费心了。”
“可若是祭舍不成,我不是白死了?你不知道,我能活着也很不容易。”
叶柳柳有些不耐烦道:“废话真多,我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话音刚落,她便要一刀刺下来,郁润青忙用指尖勾出藏在镯心里的天蚕丝刃,割破缠绕在腕上的藤蔓,如此挣脱了一只手,又急急的侧过身去,躲开叶柳柳这一刀的同时救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相较于郁润青的灵敏,叶柳柳就稍显笨拙了,她不仅没杀过人,更没碰到刀剑,眼见郁润青躲开了,匕首却没能收回来,深深的刺进了土里。
这一下惹恼了叶柳柳,不知是冲着谁,她有些嗔怒道:“怎么连个人都抓不住!”
山林间再度起了风,狂风大作,风沙迷眼,数不清的藤蔓如潮水般朝着郁润青涌来,顷刻间便将郁润青吞没其中。
可一眨眼,风停了,藤蔓也不见了,山里很静,唯有小溪潺潺,虫叫鸟鸣。
郁润青有点不知所措,想往山下走,却发现自己身不由己,低头一看,根本连身体也没有。
不会吧……这就死了?
茫然之际,树丛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竟然是赤着双足,披着黑发,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蓝布褂的叶柳柳。
她手里攥着一把野花,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一蹦一跳很快就跑到了小溪边,对着清澈见底的小溪水,捋了捋自己乌黑油亮的长发,颇有顾影自怜的姿态。
然而看这是顾影自怜,她却又笑眼弯弯的问那小溪水:“我好不好看?”
似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水花四射,溅了她满脸。
叶柳柳满不在乎的用袖口一抹脸,仍是笑着的,可话里话外多了几分遗憾,她说:“要是你也能修成正果,像我一样做个人该多好。”
小溪平静了,竟有种掩饰不住的低落。
郁润青终于意识到,那是惊鹤山的山灵,叶柳柳要拿她的肉身祭舍,并不是要祭给某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而是祭给永生永世不可能修成正果,化作人形的山灵。
“欸,什么声音?”叶柳柳没察觉到山灵的低落,她耳尖一动,完全被山里传来的异响吸引。
惊鹤山是一成不变的,水,树,杂草,荆棘,还有野花。修成人形的小狐狸早厌倦了这一切,感觉到有人进了山,便随手丢开那捧野花,朝着山坡上跑去。
从山坡上遥遥远望,是萧玉手持弓箭打马而过,正追逐着一只仓皇逃窜的野兔。
“那个人在捕猎呢。”心知不可能得到山灵的回应,叶柳柳嘟着嘴巴自顾自的说:“人可真笨,又是骑马又是射箭,连一只小兔子都逮不到。”看了会又说:“要不然我去逮了,送给她吧。”
叶柳柳寂寞太久,冷不丁看到一个那么年少清秀的人,忍不住动了想和她亲近的心思。
可刚一抬脚,就被藤蔓缠住了腿。
叶柳柳皱了皱眉:“为什么不让我去?”
山灵没办法回答她,只是递上一颗她最喜欢的果子。
叶柳柳接过果子,想到自己还是一只小狐狸崽子的时候,山灵就是这样保护着她,将她一点点养大,她能在短短百年间修炼成人形,也要多亏了山灵喂进她嘴巴里的天材地宝。
她与山灵作伴已经有一百年那么久了。
叶柳柳咬了口酸酸甜甜的果子,忽然道:“你可以成为这山里的一切,或许有什么法子可以叫你成为人呢?”这个念头一旦打心里萌生,真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她不自觉道:“对呀,我以前怎么都没想过呢。”
紧跟着又问山灵:“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她几乎是诱惑山灵:“你若能变成人,就可以摆脱这座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们两个一起。”
萧玉的马莫名其妙被绊倒了,萧玉也从马背上滚落,狼狈的陷在草稞里。
而这正是山灵的答复,山灵想要萧玉的肉身,那是叶柳柳第一个想要亲近的人。
郁润青思及叶柳柳那句“肉身长得很好”,后知后觉,她和萧玉的身形与相貌是有几分相似的。
所以,叶柳柳不忍心杀萧玉,便拿她来做替死鬼?
所以,叶柳柳宁愿冒着得罪仙盟修士的风险,也要拿她来做替死鬼,而不愿意杀萧玉。
所以,叶柳柳不愿意杀萧玉,甚至和萧玉一样沉浸在这场浮华空梦里不愿意醒来,才会一拖再拖,拖到有人来敲碎了这场梦,梦该醒了,叶柳柳该要报答山灵的恩情了,就不得不冒着得罪仙盟修士的风险拿她来做替死鬼。
“柳柳这样做,只是为了报恩吗。”
郁润青回过头,见“萧玉”面无血色的站在那里,声音轻轻道:“她那时分明说过,想和我一起去看遍这世间的繁华与热闹。”
山灵!
这果然是山灵制造的幻境。
郁润青道:“你爱叶柳柳?你用藤蔓拴住她的脚,不许她和人亲近,你怕她知道了做人的好处,一去不返,你想把她困在山里,永远陪着你,都是因为你,才会害她走到这一步。”
“萧玉”垂眸,拾起遗落在溪边的那捧野花:“这是柳柳从前最喜欢的,那个时候,她还是只很小很小的狐狸,我让这花开了满山,她好高兴,玩了一整日才筋疲力竭的睡下。”
“萧玉”叹了口气,略有些遗憾的说:“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静谧的山林里又起了风,花瓣纷飞,漫山遍野,那贪玩的小狐狸蜷缩在温暖的巢穴里,安然睡去,身旁围满了酸酸甜甜的果子,五颜六色的石头,还有无处不在的山灵。
郁润青再度睁开眼时,发觉自己竟然被困在藤蔓编织而成的密不透风的笼子里,她握紧手里的缚仙镯,稀里糊涂的向外一挥,没成想还真起了作用,只见银光一闪,藤蔓碎了满地,眼前是一个同样密不透风的藤蔓笼子。
不等郁润青仔细打量,她手中的缚仙镯便腾空而起,从外边割破了藤蔓。
郁润青一怔,下意识的将从藤蔓里跌出来的陆轻舟揽到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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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了!
Ng??i mua: V? Th??ng ?? Thiên, 21/03/2024 23:53
第100章 两相思(一)
山灵与狐妖相伴百年,不知几时起学会了制造幻境,陆轻舟料想到叶柳柳要拿郁润青祭舍,一时心切,不慎被幻境所迷惑,落进山灵的陷阱,好在山灵迷途知返,并未伤人性命,只是带着叶柳柳一起隐入了惊鹤山,自此消失不见,狐妖的罪责自然也无从追究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惊无险,剩下的就只有狐仙堡这一堆烂摊子。
临阳瞭望台辖内出了这么大的事,玄官未能上报,督长便一无所知,实在是监管不严,没有尽职尽责,免不了要在临阳多轮值两年,连同当地官府给自己任期里的烂摊子善后。
旁的还好办,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萧玉。
她一个未曾受狐妖蛊惑的人,反倒最执迷不悟,狐仙堡的百姓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只有她还守在那座空荡荡的宅院里等着叶柳柳回家。
听闻此事时,一行人已经将要抵达淮山,想起郁润青所描述的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钟知意不免有些唏嘘:“于狐妖和山灵,是一念之差,是弹指一瞬,却害萧玉搭上了一生。”
哪怕得知了真相,瑶贞对叶柳柳的好感也丝毫未减,就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对天真懵懂的小兽会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亲近,她忍不住要替狐妖抱不平:“这怎么能怪叶柳柳呢……我觉得她不坏。”
钟知意道:“那山灵就坏?”
瑶贞晃晃脑袋,凭心论事:“这山灵和我与润青师姐之前在肇安县遇见的水渊无异,虽然非神非仙,但也造福了一代又一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百姓,可山灵与那水渊又不一样,从山灵有神识至今,恐怕忍受了数百年的寂寞,有了人气,通了人性,生出想要变成人,挣脱束缚的念头,想一想,无可厚非,到最后呢,也是悬崖勒马了,怎么能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就说山灵是坏的。”
钟知意笑道:“照你这意思,谁都不坏喽,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瑶贞思忖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一点头:“没错。”说完又看向陆轻舟:“师姐,你觉得呢?”
钟知意一把将瑶贞拉到身旁,略有些刻意道:“欸,也不知道白文耀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个脾气还真适合做玄官。”随即凑到瑶贞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傻呀,没看出来她们俩有事。”
她们俩自然是指郁润青和陆轻舟。
至于这个“有事”嘛……
瑶贞看了眼并肩而行却一言不发的两个人,后知后觉,气氛确实不太对劲。
“怎么了?”瑶贞也压低了声音。
“我哪知道。”钟知意紧接着又说:“多半是在山上出了什么我俩不知道的事。”
被幻境迷惑,落进陷阱,山灵迷途知返,带着叶柳柳一起消失不见……瑶贞这一琢磨,惊觉山上发生的事被她师姐三言两语的给一带而过了。
有什么是不能同她和钟知意说的?想来也只有她们两个的私事。
瑶贞明白了,又不明白了,她挨在钟知意耳边悄声问道:“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呀?”
钟知意还是那句:“我哪知道。”
淮山的传送阵遭到了破坏,迄今为止还没修好,一行人只好辗转到铜雀台,借了车马赶回淮山,谁成想眼看着到淮山了,那匹笨马竟然误食了大黄,导致腹泻不止,腿脚发软,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将笨马安置在一个农户家中,一行人从晌午走到夜里,终于走到了长平城。
而这期间,郁润青和陆轻舟之间说几句话是有数的,连眼神接触都少得可怜。钟知意虽然心知肚明这当中有事,但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一无所知,就不便于插手。
乘着夜色进了长平城,钟知意决定在观望观望。
“师娘,我肚子好饿啊,我们在长平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陆轻舟倒是和平常没两样:“你想吃什么?”
钟知意随手指向街边:“就这家得了,我饿的头晕眼花,走不动路。”
那是一家面馆,夫妻店,很小,只摆了四张桌,丈夫在外边挑灯煮面,妻子在里边拾掇菜叶,见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夫妻俩一齐抬头,非常和气的笑了笑,那妻子正要开口招呼,视线忽然落在郁润青身上,眼睛一亮说:“是你呀,你终于来了!”
郁润青微怔,还没等反应,那妻子便丢下手里的菜快步上前,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仙长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来长平吃面,就在这儿,见我在街边上哭,问我怎么了,我说奶奶生病了,要老桑树的树枝做药引,你就替我去折了树枝呀。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那时候还答应你,以后你来长平,我都请你吃面。”她说着说着有些羞涩的笑起来,回头看了眼丈夫,又回过头说:“不承想后来我就嫁到了这家,也算缘分了。”
其实她话说一半,郁润青就想起来了,没办法不想起来,毕竟,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前几个月的事情,她还为此受了罚,印象不能不深刻。
看着眼前大约三四十岁的妇人,那红润的面容,渐渐与记忆里流着鼻涕嚎啕大哭的小女孩重叠,郁润青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她跨越的光阴。
“我记得你。”
“真的!”
妇人欢喜极了,可又有些质朴的埋怨:“既然记得,这么些年怎么一次也不肯来。”她也没有非要郁润青一个解释,说完便招呼一行人进到屋子里,要丈夫拿出看家的手艺给几人煮面。
外边夫妻俩热热闹闹的忙碌,里边一行人悄然无声的沉默,半响,郁润青开口道:“要不然我等恢复了记忆再回宗里吧,反正我师……宗主也闭关呢。”
这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横竖瑶贞口直心快的先答复了:“为什么呀?”
郁润青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别扭,我的事情,旁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瑶贞不晓得她是哪里来的苦恼,更不能感同身受,当然也做不了主,只能看向正用热茶洗筷子的陆轻舟。
陆轻舟垂着眸,将筷子在茶杯里涮一涮,又拿白手帕仔细擦了擦,上下并齐了,依次摆在三人跟前的茶杯上,末了才抬眸看向郁润青,温声细语道:“你既然不愿意回去,就在长平城里住一阵子吧。”
陆轻舟分明是答允了她的提议,却好像给她带来更大的苦恼,郁润青看向别处,微微蹙着眉,神情上几乎是有些不自觉的烦闷了。
人家常说女人心海底针,殊不知海底针也是有迹可循,好歹知晓那针在海底,可郁润青的心事是少年心事,连自己都看不透的,又何况旁人。
在诡异的安静中,妇人将面端了上来。
真不愧是看家的手艺,油汪汪的一碗面,卧着两个煎鸡蛋,三五根菜叶子翠的发亮,上头还撒着一把葱蒜沫,浇了一勺滋啦啦的辣椒油,单单香味都叫人想流口水,更何况面条一挑,底下还有几块酱牛肉。
瑶贞和钟知意是真的饿了,有这样一碗面便什么都顾不得,埋着头大快朵颐的吃起来。
郁润青也饿了。
咬一口煎鸡蛋,抬眸看看陆轻舟,在陆轻舟与她对视之前,又将视线挪到别处去。
郁润青嚼着煎鸡蛋,有那么一点食之无味,莫名的,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
其实没什么。
只不过是陆轻舟一时没站稳,跌到她身上,她顺手揽了陆轻舟一下,然后在那样的危急关头,得出了陆师姐腰很细,身体很软的结论。
郁润青心跳快了,脸发烫了,她知道,所以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说:“真辣。”
瑶贞两腮鼓鼓,一边是牛肉,一边是面条,忙里抽闲的替店家夫妻俩申辩:“不辣呀,这辣椒是香的。”
郁润青耳朵更红了:“是吗,我吃着有点辣。”
瑶贞相信了,很替她感到惋惜,随后看了眼她碗里的酱牛肉。
“……”郁润青把酱牛肉一块一块的夹到瑶贞碗里,忍不住说:“你慢点吃,小心积食。”
瑶贞抿着油汪汪的嘴巴,弯眸一笑,有点得意道:“不会的,我吃多少都不积食。”
郁润青决定不理瑶贞。
一扭头,视线正与陆轻舟撞了个正着,陆轻舟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一声,好像她的心思,她的窘迫,陆轻舟都知晓。
郁润青缓缓低下头,盯着碗里的面条,那样专注的眼神,那样心无旁骛,仿佛碗里不是热腾腾的面条,而是一件需要辨别的稀世珍宝。
吃饱喝足,钟知意很懂事的从荷包里取出一颗银锞子,大小刚好可以藏进茶壶底下,安置妥当了才向夫妻俩告辞。
妇人也早有准备,将一篮子香瓜塞到了郁润青怀里:“自家种的,不值什么,只是我的一番心意,仙长一定要收下。”
钟知意留下的银子是足够买下这篮香瓜的,郁润青便没有推推阻阻,接过竹篮道:“多谢。”
妇人心满意足:“仙长日后可要常来吃面,我这岁数,再等不起三十年了。”
香瓜仔细洗过,水淋淋的,非常干净,看着很是诱人。
待走出夫妻俩的视线范围,三只手便同时伸进了篮子里。瑶贞拿了一个,又拿一个,笑眯眯的递给陆轻舟:“师姐,你吃。”
陆轻舟摸摸她的脸颊,停下脚步,对郁润青道:“这段时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郁润青才咬了一口香瓜,还没尝出味道,一抬头,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家客栈门前。
陆轻舟道:“得空我们来看你。”
郁润青一抿唇,咽下嘴巴里的香瓜:“算了,我还是跟你们回去好了。”她说:“我自己一个人在这也挺没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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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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